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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屋梦

  作者:清  梦笔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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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屋梦

清 梦笔生撰

出版说明
  【版本及收藏情况】清梦笔生撰,六十回,大连图书馆、日本内阁文库有藏。
  【内容梗概】书从《金瓶梅》一百回的情节写起。《金瓶梅》一百回终,西门庆死,生子孝哥,与吴月娘一起度日,家业凋零,群妾离散。金莲、春梅皆因好色,不得好死,一二年后,家人逃散,存者十不一二,连一文钱的收入也没有。钦宗靖康年间,金兵大举入侵,杭州危在旦夕,吴月娘只好逃难。逃难中,钱财被奴才骗抢一空。后寄居一寺中,不料此寺中大都是淫僧荡尼。后吴月娘被奴才诬告,说她与人有奸,偷盗钱财,把家业卖尽,方才出狱。在西门庆的诸妾之中,吴月娘是唯一的正直之人,被人诬告入狱,引起了西门庆在阴间望乡台上开往家乡。但西门庆贪心不改,仍是贪恋钱财,后在阴间被武大郎痛打一顿。书中还掺杂了宋代徽钦二帝以及名妓李师师等人的故事,还有宋、金的战事。并叙潘金莲、春梅旧情不断,一个托生黎指挥家,取名金桂;一个托生孔千户家,取名梅玉,仍是淫性不改,后皆遭报应。书尾有劝喻之辞:“坐见前身与后身,身身相见已成尘。亦知华表空留语,何待西湖始问津。丁道松风终是梦,令威鹤背未为真。还如葛并寻圆泽,五百年来共一人。”
  目  录
  第一回 生前造孽好色贪财 死后报应孤儿寡妇
  第二回 欺主奴谋劫寡妇财 枉法赃贻累孤儿祸
  第三回 贼杀贼来安先丧命 盗遇盗张大早伤身
  第四回 来安妻出首贼赃 吴典恩拷逼主母
  第五回 五岁儿难讨半文钱 一锭金连送四条命
  第六回 望乡台西门庆思家 酆都城武大郎告状
  第七回 奈河桥奸雄愁渡 枉死城淫鬼传情
  第八回 沈富翁结贵埋金 袁指挥失魂救女
  第九回 大发放业鬼轮回 造劫数奸臣伏法
  第十回 梦金砖富翁得子 赐银瓶孽女归娼
  第十一回 众女客林下结盟 刘学官雪中还债
  第十二回 陷中原徽钦北狩 屠清河子母流离
  第十三回 应伯爵掠卖孝哥 吴月娘穷逢秋菊
  第十四回 沈乞儿故园归梦 翟员外少女迷魂
  第十五回 给孤寺残米收贫 兀术营盐船酬药
  第十六回 吴月娘千里寻儿 李娇儿邻舟逢旧
  第十七回 宋道君隔帐琵琶 张邦昌御床半臂
  第十八回 李银瓶梅花三弄 郑玉卿一箭双雕
  第十九回 宋宗泽单骑收东京 张邦昌伏法赴西市
  第二十回 翟云峰义送月娘 韩捣鬼路济玳安
  第二十一回 翟员外大撒买花钱 郑玉卿稳吃新红酒
  第二十二回 留高僧善士参禅 逢故主义仆得信
  第二十三回 美偿美两场大棍 债还债一叶扁舟
  第二十四回 薄郎贴金易色 痴心妇丧命偿冤
  第二十五回 淮安城月娘问渡 清江浦婺妇同舟
  第二十六回 蒋竹山官星妙药 苗员外卖富投诚
  第二十七回 董玉娇明月一帆风 郑玉卿吹萧千里梦
  第二十八回 瓜州渡樱桃死节 润州城郑子吹萧
  第二十九回 汴河桥无心遇旧 法华庵有女伤春
  第三十回 拉枯桩双妪夹攻 扮新郎二女同床
  第三十一回 风雨夜淫女奔邻 琉璃灯书生避色
  第三十二回 排善类重立党人碑 杀忠贤再失河南地
  第三十三回 清河县李铭传信 齐王府银姐逢时
  第三十四回 翟员外伸冤元帅府 李师师官配马头军
  第三十五回 三教堂青楼成净土 百花姑白骨演重门
  第三十六回 大觉寺淫女参禅 莲花经尼僧宣卷
  第三十七回 演邪教女郎迷性 闹斋堂贫子逢妻
  第三十八回 孔梅玉爱嫁金二官 黎金桂不认穷瘸婿
  第三十九回 同床美二女炙香瘢 隔墙花三生争密约
  第四十回 闷佳人空房遭鬼魅 软浪子借馆效鸾凰
  第四十一回 刘瘸子告状开封府 金桂姐鬼魅葡萄架
  第四十二回 郑爱香伤心烹鸡 应花子失目喂狗
  第四十三回 母夜叉髡剪玉佳人 孙雪娥梦诉前生恨
  第四十四回 木瓜郎语小莫破 石女儿道大难容
  第四十五回 莲净度梅玉出家 瘸子听骷髅入道
  第四十六回 沈花子魂认前身 王六儿老还旧债
  第四十七回 湖心寺月娘祝发 伽蓝殿孝子迷途
  第四十八回 典金环婵女逢夫 受丝鞭佛子纳妇
  第五十回 苗员外括取扬州宝 蒋竹山遍选广陵花
  第五十一回 韩世忠伏兵走兀术 梁夫人击鼓战金山
  第五十二回 雪涧师破佛得珠 王杏庵捐家造寺
  第五十三回 扬州城分剐苗员外 建康府箭射蒋竹山
  第五十四回 鸳鸯帐新妇听经 锦屏女送夫赠衲
  第五十五回 辽阳洪皓哭徽宗 天津秦桧别挞懒
  第五十六回 走江口月娘认子 下南海孝子寻亲
  第五十七回 面前母逐亲儿去 衣底珠寻旧主来
  第五十八回 龙海珠还儿见母 金梅香尽色成空
  第五十九回 玳员外建塔开金藏 空大师奉母上莲台
  第六十回 三教同归感应天 普世尽成极乐地
  第一回 生前造孽好色贪财 死后报应孤儿寡妇
  金谷园中春草生,当年池馆一时平。何来乳燕寻华屋,似有流莺唤画楹。
  客散声歌明月下,兵残砾瓦野烟横。秦宫汉阙皆成土,流水年年不住声。
  芙蓉脂肉绿云鬟,泣雨伤春翠黛残。歌管楼台人寂寂,山川龙战血漫漫。
  千年别恨调琴懒,几许幽情欲话难。回首旧游真似梦,寒潮惟带夕阳还。
  话说《金瓶梅》一部小说,原是替世人说法,画出那贪色图财、纵欲丧身、宣淫现报的一幅行乐图。说这人生机巧心术,只为贪图财色,猛上心来,就毒杀他人,奸娶他的美妇,暗得他的家私,好不利害。白手起家,倚财仗势,得官生子。食的是珍馐,穿的是锦绣,门客逢迎,婢妾歌舞,攀高接贵,交结权门,花园田宅,极尽一时之盛世也。不过一场春梦,化作烈火烧身,不免促寿夭亡。富贵繁华,真是风灯石火。细想起来,金银财物,妻妾田宅,是带不去的。
  若是西门庆做个田舍翁,安分的良民,享着几亩的良田,守着一个老妻,随分度日,活到古稀善病而终,省了多少心机,享了多少安乐。只因众生妄想,结成世界,生下一点色身,就是蝇子见血,众蚁逐。见了财色二字,拼命亡身,活佛也劝不回头,没一个好汉跳得出阎罗之网。倒把这西门大官人,像拜成师父一般,看到翡翠轩、葡萄架一折,就要动火;看到加官生子、烟火楼台、花团锦簇、歌舞淫奢,也就不顾那髓竭肾裂、油尽灯枯之病。反说是及时行乐,把那寡妇哭新坟,春梅游故馆一段冷落炎凉光景,看做平常。救不畚那贪淫的色胆,纵欲的狂心。
  少年子弟买了一部,看到淫声邪语,助起兴来,只恨那胡僧药不得到手,照样做起。把这做书的一片苦心,变成拔舌地狱,真是一番罪案。我今为众生设法,就把这《金瓶梅》紧接一百回编起,使看书的人,知道西门大官人不是好学的,借此引入献出良心,把那淫胆贪谋,一场冰冷。使他如雪入洪炉,不点自化,岂不是讲哲学的机锋,说佛法的捧喝。
  闲话休题,且讲正传。话说《金瓶梅》一百回终,内说西门庆死后,生子孝哥,与吴月娘度日,家业凋零,群妾离散。金莲、春梅皆因好色,不得其死。过不得一二年,家人小厮逃的逃,十人中存不得一二个。生意买卖渐渐不能如前,折的折,竟一文也没得进门。检点家计,有如秋叶之落,又如春雪之消,不是动人嘲笑,就是惹人谈论。
  到了钦宗靖康十三年间,遇着金兵大入中原,把汴京围了,掳掠金银子女无算。讲了和盟回去,不消一年,倾国又来。那时山东河北地方,俱是番兵,把周守备杀了,济南府破了。清河县地方,去临清不远,富庶繁华,番兵土贼一齐而起。那些胆小的早逃的逃躲的躲,纷纷不绝。
  玳安打探得知,只得报与吴月娘知道,吴月娘听得,直吓得如痴如呆,连话都说不出来。欲待随众躲避,偌大的房屋家计,却叫谁人看管;欲要守定不逃,又恐怕仓促中被金兵掳去,岂不出丑。我便拚着一死,又想这三四岁的儿子一旦也遭屠戮,便要绝了西门大官人之后,倒不如弃了家计,且留得母子性命再作区处。算计定了,便叫玳安将家中房屋,该封的封,该锁的锁,且遮掩一时。又在家捱了一日,见信息越紧,人家逃躲的络绎不绝,便按纳不定,只得叫小玉抱着孝哥,玳安拿着盘缠并随身行李,相伴出门。
  这吴月娘从来出门,俱是乘轿,用双仆跟随,何曾自走一步,今见事急,只得步走。但走便走,终是不惯,见了人未免退退缩缩,才走得三五百步,刚转得一个弯,不提防一阵人乱烘烘冲将来,口里只说不好了,金兵已在后面了。
  月娘吃了一惊,便顾不得好歹,只跟定小玉,抱着孝哥往前急走。及走得出城,心才放些,再回头看时,早不知玳安是在哪里冲散,竟不见来了。欲待找寻,又不敢复入城中;若要等待,又怕撞着金兵,没奈何,只得随着众人,一步一步往前走去。走了二三里路,忽遇见一个大寺,问人说是永福寺。众人就有坐在寺门前歇息的,也有进寺去躲藏的。
  吴月娘此时已走不动,只得也走进寺里来,看看光景。说也奇怪,不期这永福寺的僧人,盖造大殿时,西门大官人曾舍了五十两布施,时常送盒盘来走动,一向认得吴月娘。今日忽见了,虽知大官人已死,却晓得吴月娘还是富室,不敢怠慢,只得殷勤款待,留他在一间净室里存身。
  吴月娘到了此时,便是受恩深重,喜出望外,也算得他乡遇故知了。不料躲不得一二日,金兵到来信息一发紧了,这永福寺僧人,虽说是个和尚,却身边有些积蓄,也怕有失,便顾不得吴月娘死活,竟趁着黑夜,悄悄躲往远山破寺去了。
  到了次日,吴月娘起来,只见躲难妇人越发多了,这几个和尚早已形影不见。那寺外往来兵马,一日何止过去三五千,幸喜各去攻城,不入寺中搜觅。
  月娘便躲在寺里,只吓得胆惊心慌。小玉抱孝哥在怀中,见娘惊慌,也只是哭泣。躲了十余日,眼见得金兵抢过兖东一带地方,撤回汴梁大寨,围困京城去了。真是杀得这百姓尸山血海,倒街卧巷,不计其数。
  大凡行兵的法度,杀的人多了,俘掳不尽,将这死尸堆垛在一处,如山一般,谓之“京”观,夸他用兵有威震敌国之胆,这是古今行兵通例。这金兵不知杀了几百万人民,筑成“京观”十余座而去。但见:
  尸横血浸,鬼哭神号。云黯黯黑气迷天,不见晨辰日月;风惨惨黄沙揭地,那辨南北东西。佳人红袖泣,尽归胡马抱琵琶,王子白衣行,潜向空山窜荆棘。觅子寻爷,猛回头肉分肠断;拖男领女,霎时节星散云飞。半夜里青磷火走,无头鬼自觅骷髅;白日间黑狗食人,有嘴乌争肠肺。野村尽是蓬蒿,但闻鬼哭;空城全无鸡犬,不见烟生。
  不止一日,那些逃难妇女和吴月娘俱白日藏在佛座经柜底下,夜间在香积厨取些剩米就佛前香点起火来,做些稀粥吃了,天未明,依旧又躲伏在黑暗里。后来金兵过尽,渐渐有人行走,那些妇女们各自回家。也有找觅儿女的,也有在死尸身傍找觅丈夫的,俱各去讫不提。
  止剩月娘领着小玉,抱着孝哥,不敢回城。指望遇着熟人,问城里信息,才敢回去。到夜间乌黑黑的一个大空寺,只剩得他两个妇女一个孩子藏在里面。孤孤凄凄,好不苦恼。
  那日正是七月七日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之夕,唐明皇与杨贵妃,在长生殿夜半人无私语,生生世世愿为夫妇之辰。吴月娘和小玉,藏在东廊尽头一间伽蓝殿座下,铺些干草,和衣而寝。恰有三更时候,只见月色沉阴,佛灯隐隐,远远听得野外好似鬼哭之声,啾啾唧唧来的渐近,吓得月娘忙推小玉,只是不醒。又见几个枭鸟,在殿脊鸱尾上,叫一阵啸一阵,乱飞一阵。叫的月色无光,阴气逼人,好生害怕。
  吓得吴月娘呆了,不敢出声,凄凄惶惶似睡非睡,隐隐见有一鬼,头戴长枷,腰缠铁索,像是西门庆;一鬼眉弯双月,项锁长绳,恹恹病瘦,娇态堪怜,像是李瓶儿;又有一鬼,披发遮面,血流满胸,像是潘金莲被人杀死时的光景;又有一鬼,浓妆粉面,裸体赤身,娇声宛转,双眉颦蹙,像是春梅姐贪欲失阴而死的光景。
  忽然鸡叫一声,众鬼嚎啕痛哭而去,不见踪影。月娘一觉醒来,惊的浑身都是冷汗。那时有四更天气,万籁无声,一轮明月,正照中天,月娘在睡梦中看得明明白白,真是奇怪。不一时,孝哥醒了,忙叫小玉起来,坐到天明,早有那些逃难的百姓来到寺中找寻妻子。
  恰好玳安前日因被贼赶散,躲在王昭宣府家冰窖里,藏了几日,不敢出来。因兵退了,各处寻觅不见,听得永福寺,躲的妇女甚多,同众人一路寻来,遇见他妻子小玉和月娘母子,大家欢喜不尽,便商量回家。仍叫小玉抱着孝哥,走进城来,到得城中一看,好不惊恐。
  但见城门烧毁,垛口堆平。一堆堆白骨露尸骸,几处处朱门成灰烬。三街六巷,不见亲戚故旧往来;十室九空,那有鸡犬人烟灯火。庭堂倒围屏何在,寝房烧床榻无存。后花园下见人头,厨屋灶前堆马粪。
  月娘进得城来,四下观看。见那城郭非故,瓦砾堆满,道旁死尸半掩半露。到了自家门首,狮子街开当店的门面,全不认得了。大门烧了,直至厅前,厦檐廊下,剩了些破椅折桌,俱是烧去半截。走到仪门里上房门外,虽没烧坏,门窗已尽行折去。厨房前,马粪有半尺深。
  月娘又惊又恸,正待放声大哭。却好作怪,只见一个老妈妈,从他五娘潘金莲院子出来,蓬头垢面,身上又无布裙,倒把月娘吓了一跳。你道是谁,原来乱后逃生的男妇回来,抢拾这大人家的金银财物无主家伙,多有以此起家的。
  月娘忙问道:“你是谁?”那老妈妈也不答应,只见他眼中垂泪,呜呜的哭将起来。月娘上前细看,才认的是老冯,原是西门庆家惯走的马泊六,李瓶儿的旧人。他知西门老爷家富贵多财,有埋在宅里的,他日日来搜寻,不想遇见月娘回家。
  老冯道:“我的奶奶,你在那里躲来,叫我寻了好几日,那里没寻到。”又看着孝哥道:“这还是过世老爷的积德,人家好儿好女拆散了多少,恁娘儿们这样团圆来家,也是你老人家一生行好,没伤天理。”说着就去小玉怀里接过孝哥来抱,那孝哥饿了半日,哭着要吃饭。一时锅灶俱无,哪里讨米去,老冯去腰里取出一个火烧饽饽来,递与孝哥,就不哭了。看着月娘道:“这还是我兵来时带的干粮,没吃了。这几日,都在人家宅子里,寻剩下的米吃,才剩了这一下。”
  一面说着话,月娘走的乏了,都在破屋石台基上坐下,问这人家谁死谁存的信,好不悲伤。老冯又说他在养济院里,亲眼见吴大舅被兵杀了,他一家被掳。月娘听了,大哭一场。老冯又说:“还有许多全了命的,还亏大营催得坚,只在城里扎了三日营,没大搜寻。这些烧毁的,都是兵去了,城里土贼发的火,好抢财物。如今听得番兵破了东京,不久还要回来临清驻札,咱这里怎生躲得住。
  一句话吓得月娘面色如土,忙和玳安商议,这破宅子如何宿得,又无处安身,到不如还往城外买的乔千户家庄上,有破草屋,且住这一夜,明日再作商议。就看着老冯说道:“你老人家无儿无女,在城里也不是久住的,肯常和俺娘儿们做伴也好。”老冯道:“我的奶奶,说的哪里话,受的你老人家恩还少哩,我的两口屋也是烧了,脱不了也是这里一宿那里一宿的,我跟你老人家,还是旧人。就有甚么东西带不了的,我替你带在身上,还放心些。”一行说着,大家走出城来。
  那时日色平西,秋天渐短,及至走到庄上,日已落山。来安和他媳妇,听见月娘到了,慌忙接进屋里坐下。
  月娘见三间草屋,一扇单门,土炕上支了锅灶。倒有两间堆满稻柴,小玉在窗外一瞧,见有许多大包袱,俱藏在床底下、柴堆里,乱蓬蓬放着,也不言语。
  月娘见天色晚了,又没灯油,大家忍饥安歇,只落得一条单被。亏了玳安向邻舍老王家借了半升米,胡乱做些稀粥,月娘孝哥各吃了半碗,就睡在炕上。小玉和老冯在炕前打铺不提。玳安、来安俱在隔壁寻宿。
  原来这来安,从小做家人,就不学好,后来西门庆死了,见来保盗财物出去了,也就欺心寻事,终日吵闹,把当铺贲四家衣裳偷了,被月娘逐出在庄上居住。今日见月娘失势,来此逃荒,就生了个不良的心,要乘机劫他的财物;又见月娘空身,并无包裹,未知身边有无,不敢动手。他那屋里包裹,俱是乘着兵乱,和土贼过街老鼠张三、草里蛇刘四、铁指甲杨七一伙强盗结了十兄弟,先到西门庆家,把月娘埋的衣服首饰,尽行掘出。又各处地下掘了几个大坑,只不见金银,此心不死。
  这夜间和玳安睡在隔壁,用话试探,说眼见的这清和县住不得了,当初过世的老头儿也积成个大过活,如今俱便宜外人去了,撇下这寡妇孤儿,咱们领着东奔西躲,一个盘费也没了,难道这些家私,地上的没了,地下的也没有?你我还立个主意,和这寡妇说个明白,拿出来防身,救他母子性命。他妇道家不知好歹,一时间番兵回来,大家逃命,撇在空宅子里,也是瞎账。
  这玳安是个好人,也就信了,明日使小玉把这些话一一和月娘说了。月娘待要不听,如今这个身子,又无亲戚兄弟,随着他们逃躲,就不取出银子来,也是枉然,知道大乱了回家不回家。
  次日天明,就叫玳安来安跟随着,和小玉进城,只留下老冯看守孝哥。一行人到了城,已是己牌时候。来安先寻了一把锹、一把斧、一个大皮匣在身边,不一时,到了宅中,在上房床后楼梯下,找那埋的衣服首饰,已被人尽情掘去,两个大坑,倒有一尺深。月娘只叫得苦。来安在旁冷笑,又走到翡翠轩东山洞里边,揭起太湖石。下埋着一个瓷罈,上盖铁犁一面,内藏着赤灼灼、白灿灿、黄烘烘好妙东西,不知是什么物件。正是:
  众生脑髓,万民脂膏。得之者生;排金门,入紫闼,布衣平步上青天;失之者死;遭鞭朴,受饥寒,烈士含冤埋沟壑。福来时如川之至,运去时无翼而飞。才人金尽,杜子美空叹一文钱;国土囊空,淮阴侯难消三日饿。呼不来,挥不去,中藏着消息盈虚;满招损,乐招灾,更伏下盗贼劫杀。
  月娘取出一窖金银黄白之物,约有一千余金,喜的玳安、来安手忙脚乱。一半放在匣内,用被包了,盛不尽的,二人解下腰间搭包,装起停当,先出城去等候。
  月娘与小玉又到佛堂里铜佛座下,取出一串胡珠,一百单八颗,是西门庆得的花子虚家过世老公公原在广东钦差买珠得来的,悄悄收在身边,缝入贴身衣内,慢慢出宅,寻旧路回庄。及至到了庄上,天色晚了,老冯抱着孝哥接进屋去不提。
  却说玳安、来安得了金银,忙忙奔出城来,路上来安和玳安商议道:“这些财帛,活该是我们的,你我平分一半,多少留些给这寡妇也就够了。不然,他拿这些东西敢自家过活不成,遇着那没良心的,连他母子性命还不保。这财帛也是别人的”。
  玳安听了只不答应。又走了一二里路,来安就站在路旁小解,树下歇息,玳安也就不走,只见后面一个人,拿着一条杆棒,牵着一个大黄狗,大踏步赶将来,叫声:“老哥你们走的好快,等等我同一步也好。”
  玳安二人站住了脚,原来认的是提刑衙门里弓兵张小桥。大家拱了拱手,说道:“好惊恐,你们在那里躲来?”玳安笑道:“彼此造化,又重相见了。”张小桥见他二人走的慌,又背着个匣子,破被包着,只说是城里抢的物件,问是甚么东西,玳安便道:“空宅子里,还有些破衣破货,拾将出来使用。乱后土贼抢了几次,连人家地皮都卷去了,还有什么好东西呢?”
  说着话,走了一里多路,张小桥在西村分路,来安赶上路旁,附耳说了许多话,张小桥笑嘻嘻的去了,这二人才回庄上。来安推走不动,坐一会,才走一会,到了庄上,天已昏黑。月娘见二人不到,正在纳闷。二人到了,一块石头方才落地。来安要把匣子放在间壁,玳安不肯,只得将匣子放在床下,用些破棉花、破瓮、破席片暂时遮盖,再作商议。那些零碎银子,约有二百余两,二人上了腰的,月娘也不提。只说你们带的东西,各人带着罢,少不得大家同过日子,看着过世老爷恩养恁一场,只撇下这点骨血,也只在恁各人的心上罢了。说着不觉凄惶泪下,那老冯也来说些好话。
  是夜晚景,便与昨日不同。买些灯油,来安媳妇,也杀了一只鸡,做的粳米饭,大家吃了一饱。来安自去村里,取了二斤烧酒,把玳安哄个大醉,大家睡去不提。只因这一睡,有分教:惊飞鸟鹊方才定,暗伏豺狼又逞凶。
  不知后事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欺主奴谋劫寡妇财 枉法赃贻累孤儿祸
  费尽机谋百种心,安知天道巧相寻。东邻窃物西邻得,江上私船海上沉。
  暗室可能辞艳色,道旁谁肯返遗金。由来鸩脯难充饱,割肉填还苦更深。
  看官听讲,这漏脯出在广东地方,专以下蛊在饮食里。或是蛇蛊、虾蟆蛊、水蛭蛊各样毒物,取来用了邪术怪药,捣为细末,使人吃了,到那药发的日子,那些毒虫活了,把心肝五脏,吃个稀烂。那鸩鸟出在交趾地方,鸟的翎毛,放在酒中,一饮而死。所以王莽鸩杀殇帝,曹操鸩杀伏后。古来臣子惧法,也有带着鸩羽自己服毒的。
  所以说,漏脯鸩酒不能充饥,就如图别人的财物不得成家养子孙一般。即如董卓的金坞,石崇的金谷园、珊瑚树,元载的八百石胡椒,俱古来横财的样子。且休说养子孙,那有个活到老的。
  今日说吴月娘,取出金银付与二仆,因何说此?只因此项金银,来路不好,原是西门庆受的苗青杀主劫财之赃。因苗青事发,被家童告在巡江察院,批提刑拿人,那时苗青在临清开店,就以三百两黄金、一千两银子,打点官司。西门庆把金子昧了,只以千金与夏提刑平分。开脱了苗青死罪,现在扬州做盐商,称苗员外,至今杀人贼子漏网,主命含冤。你道这项财,公道不公道?今日月娘取出来,指望养身防后,岂有容的。
  把道学话不提,且说本传。那来安用烧酒哄醉玳安,天有一更时候,即取了一杆扑刀在手,乘夜去西村访张小桥说话。那张小桥原是路旁先约就的,知道来安要来,先沽下二斤烧酒,点着灯等他,忽听狗叫,小桥迎出门来,把来安约在屋里,东头一间小屋炕上坐下,叫浑家筛起酒来。
  来安说:“且休吃酒。”就把这吴月娘取出金银一件件说了一遍。这是上门送来一股财,取之甚易。如今商议个停当,就好动手,不可失了机会。
  原来张小桥久在衙门里,积年通贼,近因乱后抢城,又和这些土贼,俱有首尾,一闻此言,如何不喜的跳起来。和来安道:“这宗财,有两样取法,有善取,有恶取,只要做得妙,才是手段。”来安问道:“怎么是善取?怎么是恶取?”张小桥道:“若要恶取,如今趁着大乱没有王法,传将咱的十弟兄来,明火持杖,把吴月娘玳安杀了,把小玉卖了,财物众人平分,你我得了一半。西门庆原是外住的破落户起家,又没有什么族人亲戚,日后说是大乱土贼杀了,不知几时才有王法,那个来告状?这是恶取,用的人多,也多分些去。若依我说,只是善取更妙,趁着三四更天,黑地里,又无月色,我叫着我的儿子张大,同你我三人只用一个火把,将草屋烧着,一声喊起,大家齐说有贼,那玳安是小胆后生,和月娘一定要跑走逃命。放条路着他走了,后面吆喝着赶杀,只丢两块石头,吓得走头没命,那个敢回来,咱们却将那银子拿来藏了,日后只说有贼劫去,连你还做个好人,下次好相见。我和你三七分,情愿让你一半,你说这计何如?善取其财,还不伤天理,岂不是两全之美。”
  把个来安喜欢的当不得,跳起来道:好计!好计!早晚有三更了,就该早去,怕天明有人行走不便。这些东西,连我的几个包袱,俱寄在你家罢,好挡人的眼目。我也就搬在你这村里住了。”
  商量已定,即时叫将大儿子张大出来,也有三十来岁,一条壮汉,专以赌博剪绺为生,也是这一路的人。各拿口扑刀,将烧酒筛热,吃几大碗,助胆而行。来到乔家庄上,先把场围一垛杆草点起跳了过墙去,烧起后边屋来。来安大叫有贼,吓得玳安爬起,百忙里穿不上裤子,赤着脚,叫小玉开门,快往外跑。这几个妇女,那个有胆的,月娘吓得乱颤,先抱起孝哥来,玳安小玉挽着月娘,往外黑影里,不顾高低,一步一跌只往无火处乱走。只听一片声喊说:“休叫走了,赶上拿人。”吓得吴月娘、小玉、老冯各不相顾,俱伏在墙外蒿子地里,只听得石头乱打将来,月娘怀抱哥儿,黑暗地里那里藏躲得及,早有一块砖头打将来,把孝哥的头打破,大叫一声,就没气了。月娘也顾不得孩子死活,抱着走过庄外,河崖树林子里,伏成一堆,用袖子把孝哥挡得严严的,那敢放他啼哭。直等到五更时候,庄上狗还乱咬,火也不明,人也不喊了。天色渐明,玳安扶着月娘,不敢回庄,可往那里去好。
  正在惊慌间,那来安已将金银和他的包袱细软之物俱付与张小桥父子挑去,方来找寻月娘,知在河边林里,远远放声哭将来,大叫天杀我了。一步一声,走到月娘跟前,跪倒在地,大哭道:“连我的包袱衣裳,几年挣的过活,都被抢去。”说毕又哭,连玳安也信了,抱起孝哥一看,额角上打了一个大血窟窿,急急用绵花扎了,抱着复回庄来。一口草屋,已烧了半间,收拾的房里净净的,只剩下一堆乱草,连被也没了,月娘不觉放声大哭,老冯劝个不住。待要寻个无常,又有死人留下的这点孽种,往前日子怎么样过?
  正说着话,来安媳妇来哭一回,吵一回,说是带了银子来连累的他家穷了,也要搬了,不在这个孤庄子上,守着几间破屋,倒像还有银子一般。一面说着,一面来安就来揭锅,收拾破盆、木杓、粗碗、草席做了一担,挑起来辞了月娘,和他媳妇扬长去了。
  月娘寻思,今夜就没处安身,那里去好,到是老冯道:“我想起一条路来,你该去寻他,且住些时,听听乱信,再作计较。”正是:荣华趋奉人人有,患难扶持个个难。
  且说这来安与张小桥合谋,假装强盗,夜间将月娘金银劫去。来安因要脱身,遂将自己先掘的月娘埋下包袱皮箱等件,俱交付小桥父子,连夜挑去西村家里藏下。来安夫归,却来装神做鬼,哭一回,叫一回,辞了月娘,也不在庄上住,恐怕人看出手脚来,就搬在张小桥家间壁,指望和他三七分那金银,还不肯给他一半。寻思着这些大皮箱,俱锁的是月娘自己的首饰衣服,金簪钗珠子冠子,也有三四顶,连李瓶儿、潘金莲撇下的物件俱在箱子里,少说也值五七百银子。那包袱里,是西门庆的官衣、杯盘、尺头和那貂鼠披风三件,好多东西,慢慢的一件件取出,向当铺里典些银子。和张小桥合伙,却不是个现成财主。心里想着,口里念着,和老婆商议着,甚是快活。在西村寻下三间草房,一口厨房,小小的一个院子,还有一口井,好不方便。
  过了三日,老婆说:“咱那包袱趁今黑夜,拿了过来罢,怕张小桥家妇女们,留了咱的针头线脑,相互间不好说,怕伤了和气。”来安道:“你不知张小桥,原是咱老爷衙门里人,极是义气的,我照顾了他这一场富贵,他就十分昧心敢做出这样的事来?俺两个还要商议,做伙计开店。要拜交。你要的紧了,着他说咱小器,到看低了咱。”老婆听了,便一声儿不言语了。
  正是:狐鼠同住原非伴,蚌鹬相持又有人。谩道我谋偏巧妙,谁知他算更精神。
  却说张小桥父子,那夜间得了这股大财,喜之不尽,路上和他儿子张大商议,这宗财,象是天送上门来,又不费手脚,又不露眼目。到家有五更天气,悄悄叫开门,后园有个埋葫萝卜的地窖,使上些草把金子连匣盛着,用土埋好,又取出两个大瓷瓮,把包袱皮箱内首饰,弄的乱腾腾,倒了两缸,俱是明晃晃珠子、金镯、金首饰、貂袄、蟒缎,全家喜个不了。
  张小桥的老婆道:“你和他来二叔两个做的,难道不分给些他,咱就藏起来,他也不依,还该留下些给他,省得费嘴又伤了和气。”张大道:“好容易的财帛到了咱的手里,再分给别人,犯了事,各人的贼名,谁替咱爷儿们不成。”
  商议了多时,张小桥留下一个包袱,是西门庆的冬夏官衣,一套是天青云缎圆领,着虎补、绿缎衬衣,一套是素纱圆领,没有补子,月白纱衬衣,又是一件织的玉色缎子飞鱼披风,原是何太监送的,又是几件旧潞豆黄女袄,紫丝细的女衫,又是对襟银红绫比甲,新旧两件白绫花裙,两个手帕,一对金裹头簪子,两只银挖耳,也重三钱多。还要拿几件,张大拦住道:“够了,各人家的财帛,难道是来安血汗里挣的?和谁合的伙计,凭契取的银子,有谁是见证?交付与俺的,他经纪打了牙,自家咽,狗咬尿泡空欢喜,敢和谁说?不过是西门庆一个毛奴才,着主子赶出来,又领了外人劫了他家主母的财物,还敢声扬出来?先犯了一个大罪名,才扳倒别人。依着我,这几件衣赏给他,还是便宜了他。他好说便罢,如敢有些闲言闲语,先打他个下马威好不好?这乱世里,哄到没人处,给他个绝户计,他一个穷老婆,还不知他汉子怎么死哩。”张小桥道:“咱且稳坐钓鱼船看他怎么着撑篙。”几句话倒把张小桥点出杀人心,说动了贪财胆,各自计较,藏在心里不提。
  那一日,张小桥见来安新搬在紧邻,买了三斤烧酒,杀了一只鸡,城里又买些肝肺肚肠,一块烧肉,替来安锅。请将来小屋炕上坐下,安了一张低桌,两人上炕,张大来往斟酒,接进菜肉来摆下,也就来炕沿上坐下,大家把门关了商议,张小桥先说道:“这银子还好零使,这金子不敢在这里卖,不是临清,就上东京去。这三百两金子,少也要七八换,值二三千银子,买下货来,咱就在临清开青布店。咱兄弟二人一个上南买货,一个坐店开张,不消二年,连本三合,这布货是算得出来的,又不零碎,又没剩货。”
  来安听了,满心欢喜,因接说道:“这布行生意好多哩,西门庆家起手就是生药铺和布行起家。这临清三行生意,布行是上等,不拘有几千几万布来,不消几日,就发脱了。都是两京三边上的大客人,凑来总收,各边关上去卖,还要挣钱哩。”说到快活处,烧酒一饮而尽,来安便道:“这几日弄的一个钱也没有,天又冷了,还待要买几匹布穿,不知那包袱有穿的衣裳没有,待取出来看看,这几日支锅盘炕,忙个不了,弄的我手脚不闲。”
  张小桥听了也不答应,只管吃酒,张大又斟上一杯,来安又说道:“那包袱里还有一包散碎银子,是那日匣子没盛了的,咱取出来籴下些米粮,过了年,咱弟兄们,好出门做生意。把金子卖了,就不愁穷了。”张小桥听了,又不答应。
  这来安闷上心来,也有几分着急。张大又来斟酒,来安一手按住钟子道:“酒不吃了,倒是黑夜里没人看见,把前日那匣子和包袱,取出看看,大家记个明白,哥还收着。我那窄房窄屋,也没处盛他,只这包袱里,有旧衣旧裳,拿出几件来穿罢,恁弟媳妇还没有棉袄哩。”
  张小桥见逼得紧了,装做几分醉,把眼乜斜看着道:“你这话好不在行,这个东西可是一时间拿得出来的,那一黑夜挑到这里,我连走的力气也没了。小户人家,有个人来,那里去藏躲,惹出事来,不是耍的,各人担着个死罪在身上,你还救不得我哩。”指着张大道:“亏了他想个计策,掘那五尺深的窖子,一顿埋了,苍蝇蚊子敢咬你的一个米粒不成。我看你忙忙的,只怕人昧了你的,岂有此理。人也要有良心,终不成,咱两个就不做伙计了。依着我说,明日请个香纸来,咱弟兄两人,先明一明心,村里关王庙,先设了誓,从今后,你我比亲兄弟一样,如有负心的,不得好报。到明日把门关了,只推不在家,咱两个取开窖子,原说过的,我只要三分,别的多你拿去,贤弟心下何如?”说的来安笑了,又吃了几杯酒,也醉了,各人散去。
  这来安到家,老婆接着问他,怎样说了,来安就将明日要取匣子分用把包袱拿过来的话,说了一遍,夫妻都信了,说张小桥是个好人,大家睡去不提。到天明,张小桥先取了一件貂鼠披风,往城里张二官人家新开的当铺去当,只要十两银子。推说是个过路的远客,投在他家,托他来当的。
  原来贲四从西门庆死后,见没人做主。后来陈敬济骂他,来安又偷了他的衣服,月娘惹气,把来安逐出,也就住的无光,又遇见大乱,抢了本钱。月娘不在城住,逃躲去了,他央着应伯爵说,投在新起家的张二官人门下,照旧还开当铺。认得张小桥,接过皮袄来,看了又看,有些眼熟,一时只想不起来,秤了十两银子,给他去了。
  后来细想一会,自语道:“倒像西门大官人家那大娘的这件披风,怎么到他手里。”又想道:“这般时势,兵过抢城,谁家的东西没失了?”也就丢下。
  却说次日,来安早起,要与张小桥取匣子包袱,过去叫门,没有一个人答应,连张大都出去了。问他老婆,说是赶集去了,来安坐等一日,甚是疑闷。至黄昏,又过去问,道还没回家,老婆道:“他这光景,有些藏躲,还不是咱打的兔儿,送上门给他吃,将来这财物,还要费手。”来安半信半疑,只说他不像这样人,你过去和他老婆再要要包袱,试试他的口气。这来安老婆,穿上布裙,一直走过墙西来,问张小桥家,推说讨火,坐在炕沿上,叙起话来,说道:“天冷了,没有绵袄,那包袱里还有几件旧绢衣裳,要早些取出来,浆洗浆洗。
  那张小桥老婆是个泼妇,极是不良的,把脸变了道:“没的浪声浪气、放屁拉臊、精扯谈的话,谁是你家奴才,收着你的包袱,半夜三更敲门打户,恁你家汉子来,闹的老娘一夜没曾合眼,领了俺家儿子和汉子去,不知做的是甚么勾当,还来俺家要包袱,恁的包袱怎么到了俺家来?谁和谁说,人也不信有这样事。”
  气的个来安老婆,把脸蜡黄了道:“嫂子不要这样说,等他张大爷来家,当面招对。他原说今日来取包袱,我才来说话,难道这些东西都昧了不成?也要个良心,也要个天理。”张小桥老婆接过话来道:“要有良心,有天理,就不做这样事了。”说的个来安老婆进不来退不去,又不敢高声争嚷,怕人听见。这来安隔墙听着这边乱吵,知道说不来,疾忙叫过老婆去,故意说道:“慢慢的讲,你这样小器,俺弟兄们分的甚么?”彼此俱各不言语了。
  张小桥父子吃的大醉来家,老婆细细告诉他,说来安老婆来要包袱,着我说了一顿,闭口无言的去了。
  到了次日,来安过来,假装出说:“老婆们见小,因取包袱,险不争起来。”大家笑了,张小桥过意不去,说道:“包袱是我取出一个来,今夜你先取去用着,等明日闲了,大家开窖子,好看东西。贤弟,你休要娃子气,你没处收拾,到不如我藏的严紧。”来安也答应道:“且放着罢,甚么大事。”
  到了一更天,张大把包袱捆着,从墙上丢过去,来安夫妻满心欢喜,又道张小桥还是个好人,我说他不肯负了咱这场好心。打开一看,原来是几件圆领,两三个旧绢小袄,几枝簪子,还不值数十两银子。这样光景,难道就骗了咱这几千两银子去罢?一面说着,一面又想:如今变了脸,他只是一个不认帐,又不敢经官告理,不如还是好哄,哄的到手,各人自己
  做主意便了,且不言语。
  到了次年正月十五日,来安买了一副三牲,请了香纸,要和张小桥拜交赌咒。那张小桥等不的一声,换了一件新青直裰,齐齐整整,进的庙来,上了香纸,各人赌了两个昧心咒:谁要负心,谁先死。来安、小桥,两人平拜了。因小桥大来安五岁,就称小桥是哥,一口一个贤弟,到家又叫张大来,与来安夫妇磕了头,从此且不言语。
  来安见张小桥每日买酒买肉使钱大大的,他却一文也没有,几件官衣又不敢拿出当去,忍气吞气,和老婆设了一计道:“咱如今只说和他合伙开布店,去临清买货,他自然取出金子来卖,那时买下几百筒布,这是藏不了的,他敢不分与我,那时节到官也不怕他。”夫妻议定。
  到明日和张小桥说要上临清去卖金买布的话,张小桥顺口接说道:“贤弟,这见识高多哩,我才服你是条好汉,你终日指望要分这金子,你就较量些,我也不敢取出来,万一事发,各人性命要紧。如今看个出行的日子,我和你人不知鬼不觉,你我腰间各带一半,打扮成走差模样,背个黄包袱,说是兖州府上临清下文书的。到临清置了货,开起店来,过两个月把他娘们,雇辆车子,离了清河县,在临清住下,谁来问你,此计何如?”把来安喜的当不得,说道:“我说哥是好人,你弟媳妇,他那知道哥这等小心,只说是不给包袱,聒的我耳朵也聋了,今日果然哥的主意极是。”忙叫张大借个历日,看了正月二十八日,是出行日期开市、纳财、上表章的好日子,定于这日起身。来安心喜,正中下怀,不知此去吉凶,有诗为证:
  结义穿窬入绿林,此中管鲍怎分金。
  同行好作腰缠计,失却头颅没处寻。
  只因这一去,有分教黄金索债,连累杀四条性命;白手争财,撮弄成冤家一处。
  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贼杀贼来安先丧命 盗遇盗张大早伤身
  反复人心总似棋,劝君切莫占便宜。鱼因贪饵遭钩系,鸟为虫被网羁。利伏刀旁多遇杀,钱埋戈侧定逢危。古人造字还垂诫,剖腹藏珠世不知,却说到了二十八日,来安穿了一件半旧半破青衣,早起过来叫门。
  张小桥已是和他儿子张大计较已定。只见他穿着一件乌青旧布坐马小衣,脚上两只麻鞋,笑嘻嘻的迎出来。先关上门,忙迎来安小屋里去,拿出那匣子。可不是原封未动,白的是银,黄的是金,照得满屋明晃晃的。向来安道:“贤弟你看这些东西,可动你半毫么?咱如今托妻寄子,你要做大事哩。”一面说着,把金子分作两堆,都是十两一锭的。每人包起十五锭,放在搭包贴身底下。这张小桥还说收拾的不好。他包作三小包,两肩窝上带了两包,腿上带了一包。各人背个黄包袱,也不敢带刀棍,只扮做下文书的公差。各人嘱付了浑家,也不吃饭,喜喜欢欢,上路去了。
  走了两日,天气寒冷,路上吃两杯烧酒又行。原来来安不知道这条路,是上小河口去的,不是大路。张小桥领着迤斜往西下去,十里多路,一望多是河泊,没有人家。来安也有些害怕道:“咱不走错了?我跟着老爷来接按院,不是这条路。”小桥说:“你不知这条小路,近二十里,又无人走,咱这身上带着行李,敢走大路?如今晌马土贼甚多,这条路安稳些。”说不及话,只见前面林子密密层层,一个人探探头又没了。又行了半里路,到林子里,只见张小桥坐在石头上道:“我且歇息。”来安也坐了。
  那时日色将落,没人行走,只见林子里钻出一个人来,腰带着刺心刀,手执着齐眉棍,望着来安脑门劈来,来安赤手空拳,大叫好贼。张小桥怕走了,早一手揪住。只见:棍当脑盖,迸的血浆直流;刀刺心窝,绞的肝肠稀碎。一个踏着脖项,用黄土填塞咽喉;一个按着胸脯,使白刃先割首级。叫不应头上青天,即是阎罗追命鬼,现放着腰间黄物,这才断送负心奴。绿林深处隐尸骸,青草坡前流热血。这才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借贼杀贼,鬼神之巧。张小桥怕有人认得,割下头来,林子后使刀掘个凹坑,用土埋了,使块石头盖着。然后拖了尸体,在深草里剥下那条搭膊,将十五锭金子,给张大带在腰间。不敢久留,离了小河口林子里。父子商议,且不可回家,却往那里去好?张大笑道:“你老人家怎么当差来,这一时就糊涂了。咱有这些行李,父子二人上了临清,把金子卖了,才好做生意。难道来安会做买卖,咱父子二人倒不如个奴才么?”
  张小桥听了,大喜道:“有理。”就迤斜找上大路来,天已黄昏。歇了一夜,明日又走。可霎作怪,只见一阵旋风,随他父子乱滚,一直往北去了。这是临清河口地方,来往官员客商极多。原来是金兵抢过,路上行商稀少,有一伙土贼起来,抢了村坊,和些大营的逃兵,做了响马,约有二三百人,不时截路。
  那张小桥父子正走,只见前面起了一阵旋风,刮的对面不相见。风过处,只见有二三十匹战马,马上人尽裹红巾,胡哨一声,就有一枝箭射来。先射中了张大的左腿跌倒在地,到底是张小桥久走江湖,知是响马,就连忙解下一包金子,放在路旁地下,使脚蹴起土盖了。
  早已人马走到眼前,大声叫道:“快丢行李,饶你狗命去罢。”二人跪在地上,说是公差,现有文书,并无财物。依着马上大贼,就放过去了,步下的土贼,跟着百十杆枪,赶上来道:“这衣裳也是钱,即将两人剥的赤条条,翻出两大包,又一搭包,都是金子。忙禀知马上贼看了,喜个不了。因问道:“你这金子是那里来的?”张小桥道:“是兖州太爷,差送与按院老爷干升的。”众贼听了大喜道:“这等乐得受用。”叫声得罪,一阵风去了。张小桥父子二人,吓得呆了半晌。拔了箭赤手空拳走了几步,又望马去的远了才踅回身,取出埋的一包五锭金子,轻轻的依旧系在腰里。父子面面相觑,张小桥因说道:“好薄命呵。”张大道:“这五十两金子,也还值四百多银子。家内还有五百多银子,这些首饰衣裳,也还有二千以外的财物,也够咱爷儿们过了。这不成是咱自家的东西,且回家去商议,怎么哄来安的老婆,才得无事。”两人垂首丧气,慢慢再回大路。
  正是:小路截来大路抛,乌鸦肉遇鹏。
  如今世路多如此,总替旁人先上腰。
  却说那夜吴月娘,因庄上被劫,不敢久住,又无亲戚相投,正自悲哀,忽闻老冯说:“你老人家,还记得那观音庵薛姑子么?他在城里,因与地藏庵王姑子告状,因出城来,在这村东里,又起了准提殿,好不兴旺。如今善事未完,前日造檀香接引佛像,我还随喜了一会。离这庄上不上五里路,咱今去寻他,且住这一宿。他是女僧家,你是个旧檀越,岂有不留的。就有些乱信,咱一个女道家,也好藏躲。”
  月娘听说点头,玳安也说去的是。即时小玉抱着孝哥,老冯玳安领路。不一时,出庄行了五六里,早到庵门首,是一个小村,枕着流水,在大路旁边,一带深林进去,甚是幽僻。但见:清清佛舍,小小僧房,数株古柏当门,几处乔松架屋。小桥流水绕柴扉,时闻香气;野岸疏林飞水鹜,遥见扬。掩门月下,须防半夜老僧敲;补衲灯前,时共池边双宿鸟。
  一行说话,早到奄前。只一个小哈巴狗儿,汪汪的咬进去了。庵门紧闭,众人走的困乏,且在石坐歇。却说薛姑子因那年为他寺里引奸起畔,犯了人命,当官一断,失了体面。城里庵子住不下了,躲了些时,后来众施主奶奶们,因这村里有个旧准提庵,日久招不住人,来的和尚都不学好,就请薛姑子来住,安禅讲经刻像做道场,引的乡下一般邪教妇女们,来听宣卷,都拜徒弟。不消一年,就盖了三间方丈,三间韦驮殿,终日送油送米的,好不热闹。近因兵乱,躲了几日回来,因此终日关门,同徒弟妙趣、妙凤三时工课不缺。
  那日听得狗咬,忙叫妙趣开门出看,正见月娘人等坐在门前,原是认得,忙道:“快请奶奶进去。”好不殷勤。月娘先在正殿上拜了菩萨,妙趣敲的磬响,薛姑子忙整衣而出,只说是来的官客。一见月娘,不觉满面堆下笑来。说:“我的奶奶这样荒乱,你在那里来?我就各处施主家,一个信也问不出来。”因看着孝哥道:“哥儿道成了,这几年不到宅里。玉姐成家几时了?”即时烧水,请月娘沐浴了。又拿几件布绢,替月娘换换底衣。不一时忙的妙趣、妙凤做饭不迭。此时已午刻,先留在方丈吃茶。就是两碟红枣,两碟柿饼,两碟糕干,两盘炉饼,喜的孝哥取了枣子在手里,只是吃,全不眼生。月娘笑道:“你还认得薛师父,改日舍在庵里罢,也省得带累我拖东曳西。”不一时,又拿上饭来,米饭油饼,又是一大碗椿菜油炒面筋,加糖油碟豆腐皮,一碟笋,一碟盐茄,四碟小菜,俱是时鲜萝卜、豆荚、香椿、椒之类,甚是齐整。吃完饭,苦茶漱了口。
  那玳安、小玉、老冯都在厨下安排在炕桌上吃饼去。月娘见他这样诚敬,也是穷途,容易见德,十分感激,心中转痛切一番。饭罢天晚,薛姑子把自己禅房请月娘安歇。别有一间净房,禅床、经卷、香炉,挂着一幅达摩渡江图,是他的客坐,在此宣卷。同妙凤炕上睡去不提。有诗一首,单表这患难相逢,人情冷暖光景。
  芜蒌麦饭君臣重,漂母怜饥国士生。若使德终无倦色,何人不感道旁情。
  看官听说,世上只有三样人,极是势利,以财为主,眼里出火的。那三样人,第一是妓女。那些人接官应客,朝三暮四,眉高眼低。若有势利,才趋奉。手内无钱就改了样子,随你道怎么情厚,即时变了脸,又迎新挣钱去了。第二样是梨园小旦,他要那高车大马,华屋盛筵,自然用心扮戏。如服事穷酸,饶你多给他戏资,到底不肯用心,还要嘲笑你。第三就是和尚尼姑,他们见钱如血,借道为名,进的寺门,先问了衙门。就看那车马侍从,衣服整齐的,另有上样茶食款待,说几个大老相知禅宗的话套,日后打抽丰、上缘簿,缠个不了。这尼姑们,穿房入阁,或是替太太念经、姑娘求儿,或公子寄名,串通寡妇。也有会魇镇的,引奸传情的,保债的,无般不为,以骗钱为主。比这和尚更是淫狡,即是不蓄发的娼妓,唱佛曲的戏子,岂不可恨。
  今日薛姑子恭敬月娘,也只说他旧是富豪,虽西门庆死去四年,还有家事。那知乱后家破,孤身被盗,一贫如洗,来投他庵里安身,老鹳打牙,倒先扯了仙鹤一条腿,好好一个庵观,添上一男女四口吃饭,一住了五七日。
  见月娘不动身,就寻出个法儿来,使妙凤探小玉口气,说道:“这庵新造,没有钱粮。如今才盖三间殿,这韦驮还未贴金,接引佛檀香雕的才有了佛头和手脚,中间身子一样,白檀还得二百斤。才向扬州去买,又少安的佛心五脏,须要金银珍珠琥珀八宝攒成,用五色丝线系在佛的肚内,才完工课。少也得三四百两银子,那里化去。也等你家奶奶来,这等大檀越,才完的善事。孝哥长大了,也该舍些,替他老人家念个保命寿生经,随他兵荒马乱,自有伽蓝保护,再不遭劫数的。”
  小玉听说,不合把月娘避乱出城,家中衣服物件,被人掘得一空。又有些金银,前夜遭贼劫个罄尽,险些不把哥儿头打破了,如今扎着绢子,还没好,连被褥也没一条哩。那妙凤和薛姑子说了,才知道月娘是富室的贫婆,失家的寡妇,只有一日穷似一日的了,那有重新的日子,也就礼貌渐疏,茶饭懒供,每日只着小玉,在大众的锅边,盛些稀粥薄汤,只是一碗盐菜豆腐。后来几日,连饼也没有了。薛姑子骂徒弟,骂火头,又把小锅揭去。小屋做饭,总不与月娘交言,把脸扬着,一个笑面也没了。
  月娘情知没甚布施,久住无光。那日天还未明,姑子们起来敲磬念佛,也是月娘素有善根,随着念佛跪香,把一串胡珠,从衣底拆下,亲到佛前拈香顶礼,就挂在准提菩萨右手指上,以助造佛之费。那薛姑子见月娘舍了一串胡珠,约值五百余金。满面陪笑,问讯了月娘,就请去吃斋。又比从前加倍丰盛,不消细说。一炷香消,即将珠子收在柜里去了。
  月娘从此又得安身。将及一月,老冯家去了,玳安去访吴大舅家信息,止有吴大妗和二舅,寄在远村穷亲戚家住,没有衣服,出不得门。那时正近十月中元之期,先一日挂起来,做解厄道场。晚上放施食,请了邻近几个尼姑,堂上开经打法器。也有村里送盆头米的,拖男领女,忙乱到晚。月娘藏在屋里,不好出来。
  到了十五日黄昏时候,有三个女僧,一个胖大粗黑,约三十余岁;一个面黄身细,四十多岁;一个不上二十五六岁,紫膛面皮,像新出家的,还是一只小小脚儿,穿着僧鞋,挑着经单蒲团禅钵,也来随喜投宿。妙凤认得,欢天喜地报与师父。先接衣钵进去,两下相见问讯了,就请在经房安歇,月娘也不知是那庵里的女僧,不好问他。
  是夜道场已毕,众尼僧散去,止留下后来三位尼僧与薛姑子经堂里宿。一住三日。只见那小姑子和那四十多岁的出来走动,那个黑粗太姑子,不见出头,只在法炕上蒙着被,面壁朝里而卧。说是有病,也不见他要汤水吃。
  一日也合当有事,小玉日常在后院子毛厕上小便,那一日五更起来的早了些,见开了菜园门,一直走去。见有两间盛柴炭的屋,紧闭着门。一个小小窗户上土壤堆了半截,露出一个眼来。小玉正待在墙下撒尿,还没有解下中衣,忽听得屋里摇的声响,吓了一跳。又听得一片淫声浪语,满口乱哼,小玉忙忙起来,悄悄的向窗眼里一瞧:原来在东墙下一张破禅椅上,薛姑子和那一个黑胖和尚,正干那鬼子母大闹黑龙宫一出好戏。恐怕里边看见,忙闪开窃听,只闻见一个道,“狠心的贼秃驴,你因何这半年就不来看看老娘?我知道你有心上人,就忘了我了。你且说,那小姑子是你那里弄来的。”那一个道:“我的娘,我那一时不想着你。好容易上的你这门,不知有多少睁眼的看哩。听得你做道场,才寻出这个法儿来。这小姑子也是我的俗徒弟,相处久了。他丈夫遭乱,被兵杀了,才跟了我出家。那黄脸的是他师父,也是个知趣的。”说着,又响动起来。
  小玉恐怕开门看见,两步做了一步走开了。气呼呼的到角门首,正见妙凤念完了功课,也到后园里来,撞个满怀,问小玉道:“这早早的你起来做甚么?”小玉道:“我小解去来。”就不言语,一直往后园里去了。”小玉明知是去寻那个和尚,只推不知,躲在厨下看着他。又过一会,薛姑子方走来。只见那气喘汗流,唇红唾润,腮边添些春色,如酒醉相似。曾有禅房淫乐诗一首:莫道禅房非洞房,空空色色不相妨。散花正借摩登女,行雨来寻极乐方。脂粉旃檀同气味,袈裟舞袖共郎当。传经生个鸠摩什,同上西天拜法王。
  却说佛法,这比丘尼当日出家,释迦佛再不许他受戒,也只因阴性多淫,恐污秽净地,有坏佛法。今日这些尼僧造业,果然知法犯法。原来这和尚是南山戒坛上当家的大徒弟,久与薛姑子有奸。因他和王姑子告状,究出奸情来,也牵连着,暗地里使了些钱,这几年不敢来了。因大乱后,听见她做道场,趁闹里扮做尼姑,赶黑晚进寺来,同薛姑子法炕上睡了两三夜。
  那妙凤二十五六的人,有些姿色,也有几个熟人,碍着师父眼,不得遂心。他知道和尚是师父的汉子,空是唾涎,不敢上帐,一口一声叫他老爷。今日早起,完了功课,想去分点残汤吃吃。她就进门去,高声叫师父,惊的薛姑子迎出屋来。大家明知道,故意放条路,说道:“你在园里把那胡萝卜浇浇,拔出几根来,小菜吃。我前头去,你顶着园门,休走了水。”薛姑子整整衣裳去了。那妙凤顶上园门,忙忙走进房来。那和尚见妙凤生的红馥馥,笑嘻嘻,久已有心。从此俱是三人同榻,不相回避。
  小玉坐在厨门首,单等妙凤。足有两个时辰,才出园来,把园门锁上,踅到厨边来取水,净了手。眉黄颊赤,十分爽快。各自去上灶不提。到了夜间,小玉和月娘悄悄细说一遍。月娘才知道这尼姑,是佛门中的色鬼,女流中的强盗。自己寻思,这和尚住久了,知我是个寡妇,和姑子们一气,来算计我,又不敢声扬,弄出事来,可不丢丑。想了一夜,不如早寻别路。
  次早起来,要同玳安上城里去看看,薛姑子不知其意,说道:“我的奶奶,这天渐渐冷了,到那里去。这几日佛事忙,是我待你不周了,你老人家计较起来。人常言道:熟不讲礼。咱是一家,这样去也使人笑话。月娘道:“那有这话。因他大妗子有信来,替他大舅出殡。我城里去问问老冯,宅子里破床瓮的,胡乱换几个钱来,好做冬衣穿。”
  说毕,叫小玉抱着孝哥,带了玳安,往外就走。薛姑子留不住,便说道:“既有事要去,过几日我使妙凤来接奶奶罢。”遂一面送出庵来,千恩万谢作别,关上庵门去了。月娘上路入城,找寻吴大妗信息不提。未知此去何如?正是:孤身一似无巢燕,又绕空梁别处飞。
  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来安妻出首贼赃 吴典恩拷逼主母
  孽薪冤火苦熬煎,浪死虚生自古然。
  贪性直教金接斗,名心何日浪回船。
  毒沙射影能为祸,恶刺钩衣到处牵。
  但看盈虚知此意,庞公常欲散家缘。
  却说那日张小桥一路走着,沉吟不语,和张大商议:“这回去,来安老婆问咱要人,怎么打发?”张大道:“这甚么打紧,如今我和你一路回去,别人也生疑。我且去东昌府李小一家住些时,你自己回家。只说来安和我,上东京卖金子去了。临清地面小,卖不开这些金子,等我到东昌府,和众朋友要上东京,打听打听,再作理会。”小桥只得依从。到僻静林子里,取了一锭金子,给张大带了,又给些散碎银两,父子分路。张小桥自回清河县来,即日捱到天晚黄昏时,悄悄进门,老婆接着问道:“张大和他来二叔哩?”小桥便说:“临清地方小,通卖不开,又出不上换数,他二人上东京卖去了。我挂着这个差使,眼看有了新官到任,怕革出衙门来,人家笑话。”老婆也就不言语了,一夜歇息不提。
  却说来安老婆,自从汉子出去,只是肉跳心惊。那日夜间做一梦,见来安浑身是血,哭着说:“人害了我命,你还不速速告状,等待几时?”就吓了一身冷汗醒了。天明起来,才待过墙来问信。早听见张小桥说话,吓了一惊,忙过来问来安的信。张小桥因说来安和张大到东京卖金子去了,我为差使回来,怕误了点卯,等他们有信来,我还要上临清去买布。来安老婆也似信似疑的,只得罢了。终是不放心,街上去讨了一卦,是白虎神缠着,应主有孝服,行人血光之灾。又因张家老婆,常常小挣小嫌的,把他家包袱皮箱不给他。怀怨在心,不是一日。待要和他争嚷到官,怕来安在京,没有长短。可不是自己先跳下水去才拉人。待不作声,或来安被他谋害,得了财去,我还不知道。寻思半个月,打听不出个信来。
  那日合当有事,来安老婆屋后撒尿,只隔着一堵墙,听得锄的土响,一似铁锹掘地一般。在墙缝里一张。原来张小桥使锹,把地窖子取开,拿出他家皮箱包袱,在那里盘算。他老婆在旁算道,那个值多少银子。也有取出来的,放在地上要去当钱。他老婆道:“你也卖了好几件,他家老婆日日来吵,等他汉子来,还要和咱打官司,宁可出首,不肯便宜了咱哩。这些时好不和我合气哩。”张小桥笑了笑道:“着他等着他汉子,只好到那一世里托生了来罢。好不好把这淫妇也杀了,掐断一根线。”那来安老婆听见这几句话,显是实情,才知道他谋杀了来安,要昧他的财物。又是痛人,又是痛财,不敢露出一声来。明日早起来,使包裹了头,怕泄漏风声,把那二套官衣拿着,使棉单包了,只推去当。
  那时是原在清河做典史的吴典恩,因乱后没有县官管事,他钻刺在清河代补署印。原在西门庆家做伙计,认的来安老婆。她就随投文进去,说禀贼情事,恐怕泄漏,不敢写状。这吴典史听说是贼情,忙叫在公案前,赶了门子下来,低低问她,她才细细说了一遍道:“是张小桥哄的来安醉了,装贼抢了吴月娘的家私。金子三百两,银子一千两,衣服首饰,现有八皮箱、四包袱,都藏在他家里。如今却把来安杀了,只分了两套官衣给小妇人,还要害小妇人性命。”吴典史因又问道:“果有这些东西么?不要胡说。”来安老婆道:“这些东西,现埋在他家后园窖子里,怎么没有。老爷只拿他老婆来拶着就招了。”这吴典恩听了这句话,好一似半天上掉下了几个大元宝来,怎么不喜?疾忙传了番捕弓兵壮丁各役,带着器械,飞奔出城。吴典史骑马,紧跟上西村里来。
  那张小桥和老婆商议着,要当那貂鼠卧兔和那皮袄,怕过了春天不好收拾。正在家里坐地,扑了个着。只见乡约地方,领着一群人进来,把张小桥和老婆都上了绳,不知是那里的帐。先带到村头上关王庙。见了吴典恩,马上押着。另使弓兵和地方,把他家门封了,一齐回县。正不知犯的是甚么罪?一村人都捏了一把汗,到了县前,看见来安老婆包着些衣裳,望着张小桥两口,不住杀人贼长杀人贼短骂起来。他才知道来安老婆来出首做贼的事。把头低了,一声没言语。
  这吴典史原在西门庆家,和贲四、韩道国、崔本、黄四一班做伙计。后来送他在县里刑厅做书吏,熬出这个官来。西门庆财帛丰足,他哪件不知道。因此看做一股大财,急急拿了张小桥两口来,像得了活宝一样。即时升堂,两边排下皂快刑具,将小桥两口带上来,跪在案前,就问同来安劫财的原由。那张小桥是积年的衙棍,那里肯招,只说是来安夫妻拐出东西,寄放在小的家里,有两个包袱是实。因与小的老婆吵闹,才拿着他偷的衣裳,污赖小的,小的若果是和他做贼,他怎肯把赃物都放在小的家里。吴典史说:“现有来安老婆活口出首,你还不招。”就是一夹棍四十敲,又打了三十板,那张小桥只是不招。大叫冤屈,铮铮的辩话。来安妻跪在傍说道:“他老婆夜来开窖子,又埋了一夜,只拶起她来,敢不实说。”吴典史喝令拶来。即一拶一百敲。妇人没经官法,不由的一五一十,从头实诉。把来安夜间叫他去装贼,得了一个匣子和包袱皮箱来。现今件件具有,只当了一件皮袄。吴典史大喜,即叫松了刑具,同妇人去取赃。又怕手下人多,失落物件,依前骑马,自押着到张小桥家中。来安老婆指着那埋的去处,扒开屋后一个窖子,果然锁着个大皮匣,一切包袱皮箱瓮中物件俱有。吴典恩怕人多碍眼,不好开看,把一干闲人逐出街,来叫小桥老婆取钥匙开了。只见十个大元宝,足有五百两。但不见金子在何处,又取拶子,将小桥老婆拶起。原来只剩了四锭金子,没放在匣里,用个破毡帽包了,藏在壁眼子里,使泥墁了。小桥老婆受不了刑,又招了,才取出来,再拶起来问那二百五十两金子,百口不招,只说没有了。吴典史把匣箱使封皮封了,挑着包袱,押着妇人,再回县来。把张小桥下了死牢,送他老婆入女监,来安媳妇招保候审。吴典史退堂,把匣子皮箱包袱内东西,打开细看,但见:
  赤艳艳黄金四锭,白晃晃元宝五双。明珠错落,冠箍嵌满密周围;金饰玎珰,钗钏参差光灿烂。又有面前璎珞,九凤穿花,翠衬珠垂多宝钿;胸前领,双龙盘日,猫晴母绿系金梭。耍孩儿打成金虎,下坠裙铃;倒垂莲镶成玉鱼,装成环。银鼠紫貂,舍猁狲皮,何羡雉头裘;金珀犀杯,奇楠香带,更比火浣价高。只此异宝奇珍,不数绫罗绣缎。锦围金谷三千里,鹤背扬州十万钱。
  那吴典恩一个穷光棍,做个小官,那曾见这些东西,真是眼里出火,口内唾涎,看一会,喜一会。这岂不是天送来的富贵么?把贼情问个明白,申详报了上司,不过是十数两银子,几件破衣服。做了赃,把这厮放在牢里死了,没有对证,这物件不是我小吴的,还有谁哩?心里又想,还有那二百五十两金子,难道就罢了不成。又上堂来,提出张小桥,一脑箍箍的两目努出二寸高,只是不招。又夹了一夹,打了一百棍子,腿骨已折,只得实说。是上临清遇响马劫去了,吴典史那里肯信,喝道:“既然遇贼,这四锭金子,因何又在家里,这分明奸诈不招。”又换上新夹棍,只得招出张大来,拿一锭金子上东京去了。吴典史始终不信,把夹棍且开了,恐死了没活口。一面起关文拿张大去不提。
  世间无巧不成话,当初西门庆因李瓶儿招了蒋竹山,曾把他痛打一顿,使光棍草里蛇,领着个破落户,作践不堪,无面目在本县居住,一向在别州外府,卖药十年。因这大乱后才回家,在县门前开了一个小生药铺,和衙门人来往。与吴典史原系旧交,常来替他过付银钱,舔他的屁股。这一日进衙门来,给吴典史治杨梅疮,遇见这西门庆家失盗的事,不觉触起旧恨,借风吹火,和吴典史说道:“西门庆富甲清河,他的财宝还多哩。外边人说来安和他家人玳安打伙做贼,后因他大老婆吴月娘与玳安有奸,怕审出实情,就不肯报盗。如今把这奸情问出来,他手里的珠宝金银还不知有多少哩?这贼偷的物,还不够零头哩。”说的吴典史大喜,才知这个金银窖子,出在这里。即时出票拘吴月娘、玳安问失主不报盗的情由,那想西门庆旧日提拔他做官的恩义。有诗单咏小人负心。
  附势趋炎自世情,山川瞬息路难平。茶花好遍藏刺,钩吻毒多莫作羹。门冷自然忘卫霍,义深何处觅程婴。松边莫种藤萝树,枝老根枯叶转荣。
  却说吴月娘从薛姑子庵里,辞了进城,到了破宅子里,收拾了潘金莲住的那楼底下,且暂住着。还有些烂窗户、折板凳,叫玳安截了做柴烧。玳安身边还有带的几两碎银子,没有失去,买了一个大锅做饭。又找将吴大妗子来,抱头哭了一场。商议着替吴大舅出殡,且留大妗子在宅里做伴。到了十一月,才买几件破衣旧服。添了几件棉衣,又给孝哥做了个蓝布绵袄。到底是大人家,破床破瓮,烧剩的屋上梁栋,还卖好些钱,暂救目前穷困。那日贲四遇见玳安,问大娘的信息,才知道月娘回家。贲四买了一方猪肉,一付蹄肚,两只烧鸭,一盘红枣,又是一瓶黄酒,着他老婆来看哥儿。见了月娘,抱头哭了一回,好不亲热。才说起他如今在张二官人家,进了当铺。就是到了别家,也忘不了你老人家和老爹的恩义。月娘道:“谁似你还来看我,看就够了,又费钱买东西。又说在薛姑子庵,舍了珠子,如今我吃了长斋。这孩子也作怪,从生下来四五岁,天戒的一点晕也不吃。这些东西,就留着你和大妗子吃了些去。说着老冯进来,看见贲四嫂买了礼来,都说他两口是好人,就和小玉上厨先筛了一瓷壶酒,把鸡切了,摆在大妗子、贲四嫂面前,才去煮肉。月娘笑道:“又没个家伙,一把壶还是拾的屋圹子里的这几日才买了个盆洗面。”说着叫孝哥来,给贲四嫂作揖。就捧了一碗枣子,孝哥就接着吃了。到了天晚,贲四嫂回去,月娘送出门来,嘱咐了又嘱咐:“你两口常常来看看这孩子,也是你的情。”
  却说玳安夫妇二人极知好歹,小玉每夜跟着月娘,给孝哥梳头做鞋,不多出去。玳安没有事,就在破门楼底下,开了个粮食铺,每日也挣二三升米,送进来吃。不觉冬尽春来,到了三月清明,月娘买纸和孝哥上坟回来,方才到家。玳安听的人说贼偷了西门老爷家的多少东西,二爷起了赃来了。玳安赶上细问,才知是来安串通张小桥的缘故,慌忙走进来和月娘说咱们的东西有了,原来如此如此,和月娘细述了一遍。又说咱该递个领纸去领赃,不论怎么,咱也得一半,强似没了。如今代捕的吴典史,又是咱家旧人,看俺爹的旧恩,都领了来,也是有的。他那官是那里来的,那年按院爷来咱家吃酒,席上讲着,才准他考满,换了贯藕。部里的文书,还是我上京去托蔡阁老家翟大爷去部理领的凭,难道他就忘了?说着欢欢喜喜的。月娘道:“失过的财帛,知道人心怎么样,领出小一半来也罢,没的张扬的人知道,甚么银子金子的,到还惹出事来。”一言未尽,只二门口一个人,探探头又出去了。玳安出来问他,那人取出一张票纸,朱笔点着。原来是吴氏玳安的名字,吓了一惊,问道甚么事?那差人说那里知道,只见后堂传出票来,立等尔去,只怕是叫恁领赃。一句投着玳安心事,往内飞跑,和月娘说去了,月娘道:“就领赃也不消我出官,寡妇人家,有名无实。汉子做了一场官,我不去,你自家去回罢。”那差人那里肯依,只在门前吵,住了一回,就吵进院子来道:“玳安你这奴才,还倚着你家主子大模大样的,还是在提刑厅做千户哩。说不及拿出绳来,把玳安拴了,月娘无奈何,只得眼含双泪,面带愁容,换上了一个旧包头、青布褂、蓝绢裙,随着公差往县前来。见他口里胡骂,只得取出一千铜钱,折个酒饭,那差人掼在地下,那里肯受,还要拴锁月娘。众人劝着罢了。月娘使老冯和吴大妗子看了孝哥,小玉搀扶着走到县前。
  只见三街两巷,都道西门庆家老婆出来打官司,多少看的。吴典史听说到了,即便打点升堂,忙叫玳安上去,问这失盗缘由。玳安只得从先说起,来安引着张小桥做贼,小的全不知道一字。吴典史大怒道:“你这奴才,与来安张小桥一同做盗,后来将物瓜分了,与吴氏有奸,才不报盗,不打如何肯招?”喝叫着实打,先重责了二十大板,又问他的奸情,玳安哭着道:“小的怎么敢,就打死小的,也没处说。”吴典史要他招出,好诈月娘的银子,就叫夹起来,又是一夹二十敲,那玳安小厮,从小没受官刑,夹的极了,口里胡说道:“我招!”住了敲,又没口词了。一边夹着,就叫月娘上去。月娘在台下跪着,吓的乱颤,已是糊涂了,上前跪下,全说不出话来,吴典史问道:“满县部都知你与玳安有奸,既然失盗,因何不报官?无私也有弊了,你快实说,我不难为你。”月娘原是正直的人,只道是问贼情事,见他一口咬住,只说有奸,不觉一片烈性,如火一般,指着吴典恩道:“你就做官罢,我也认得你,我一个清门净户人家,就不值钱,养着家人,有谁告俺?你捏作出这话来,诈我的银子,有甚么证儿?平白的要屈打成招,也要天理。”吴典恩大怒,可怜把月娘一拶二十敲,拶的望上乱叫乱滚,如何成招的来。吴典史无奈何,只得寄仓里另审,把玳安也送了监。这里才使人上仓问月娘要银子,讲价钱。这贪官的手段,如此利害,险不叹杀清河县里的平民,畅快那有冤仇的光棍,不知将来作何结果。
  这是:遗金反累贞良妇,余祸还归积恶家。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五岁儿难讨半文钱 一锭金连送四条命
  世情薄处亦堪伤,转眼秋风细细凉。
  义犬守家终恋主,饥鹰攫肉必先扬。
  从来清白无遗祸,自古贪争有后亡。
  试看群鸱环腐鼠,可怜寸脔未能尝。
  自古朋友一道,止有道义文章,从各人肝胆声气中结出,不从富贵上起的,所以有范张的鸡黍,雷陈的义气。如关云长受那魏武厚恩,终寻玄德。程婴为赵氏孤儿,死报杵臼。这死生不易,患难相从,愿是难事,何况势利之交。这些狐朋狗友,帮虎吃食,酒肉利徒,算不得朋友。怎怪得他转眼忘恩,还要借花献佛,下石取利。此乃自然之理,所以宋韩琦相公常说道:“小人负心,原不足恨,还是自己交结此等人的不是。”世情炎凉,何待今日。
  再表吴月娘,乃西门庆贤惠之妻,除失了家财,被吴典恩要诬他奸情,诈他的银子,拶得在堂上叫屈,和玳安送在牢里。使人和月娘说,要千两银子放她招保,不然要害他的性命。那知月娘手内一文钱也没有。经过大乱,止剩破宅一处,那里去凑。那日小玉扶月娘进县,见拶打了送监,忙忙回去。吴大妗子老冯怕连累着,一溜烟都躲了,只撇得小玉和五岁孝哥。在那一座破宅子里,四顾无亲,斗米钱文从那里来?又想着月娘玳安在牢里,这一日了,又没人送碗饭进去看看。只得手拖着孝哥,提着些米汤,战战兢兢的往县门前来。那孝哥吓得乱哭,小玉两泪悲啼,不敢进去。衙门里也有好人,认得她的道:“这是一场屈官司,我领进你去看看你家主子去。”到了牢门首,传与月娘,有那送饭的在门口。小玉看着月娘大哭,月娘望着孝哥大哭,多少旁人也落泪,也有说这大娘子原是好人,除破了家还遭官司的,也有说西门庆伤了天理,这是当初奸人妻子,今日也害了自己的妻子。当初坑人财物,今日也要坑他的财物。天理循环,一还一报。月娘哭了一会,向小玉道:“我是已死的人了,那里有银子来救命?撇下这个孩子,在你罢了,也是他爹伤了天理,不留这几两银子,怎么惹出祸来。从今以后,随你去那里讨得些米来,送饭给玳安吃。我一日吃不得两碗饭,不消来管我了。如今只落了一处破宅子和个庄子,留着也不中用,你寻他贲四哥,央他寻主卖去。他还是个好人。”说着哭进去了,也没吃那饭。仓里的女人们,也有来劝月娘的道:“你还有这个儿子,哭出你的病来,谁来疼他?”又指着小玉道:“你不消送饭来了,俺这里就没有两碗饭他吃?”月娘进去了,小玉把饭送到牢里,给玳安吃了。传出来,着他去寻他爹的应伯爵、谢希大、傅伙计这一般旧人,或者想那旧情,寻法救他。
  这小玉拖着孝哥,走一会,抱一会,上狮子东街应伯爵家来。恰说应伯爵一向在西门庆家做朋友,大获财利,酒食不消说的,近因西门庆不在,没有营运,近又投在新发财主张二官人家来。先说他娶了李娇儿,又把西门庆家书童春鸿、贲四都是他圆成进去答应的。后来说着张二官家做盐,他把李智、王四、崔本这一班旧伙计,都投在门下。那张二官时常教伯爵往来,或是保债放盐,俱有些利息。照样的油嘴蜜舌奉承,不在话下。因闻知月娘吃了官司,要劝着张二官,娶月娘为妾。说他手里的东西,不计其数,还不曾动一点哩。那张二官秀才纳的监,略知礼示。他道:“西门四泉在日,也都相识,岂有娶他夫人为妾之理?”伯爵就不好言语了。
  那日在家,见小玉领进孩子去,就装不认的道:“你是谁家的?”小玉眼里含着泪道:“二叔,你不认得我了?我是西门老爹家的小玉,从小服事你老人家,不知吃了多少东西哩。”看着伯爵就磕下头去哭了,伯爵又故意把眼擦了一擦道:“这几年没见,我就不认得你了。”看了看孝哥,上穿一件蓝绵布小袄,下穿棉布破裤,也没有袜子,赤着脚,穿两只破鞋,饿的饥黄面瘦,几日不曾洗脸,真是个贫儿模样。伯爵口内不言,情知是西门庆养的孤子,故意问道:“这孩子是你的?你几时有丈夫了?”小玉道:“这就是我大娘生的哥儿。”伯爵才点了点头道:“你来有怎么话说,莫非你大娘守不得寡,怕人家欺负,孩子又小,依着我,有这些家事,且寻个人家,还不受小人的气。”小玉道:“二叔你不知道,如今俺家遭的横祸,现今俺娘和玳安都在牢里哩。”把前后事情,和吴典恩要银子的事,说了一遍。俺娘着我来和你老人家说,千万看俺爹的面上,把这两处宅庄,不论多少价钱,只救出娘儿两个出来,还要买礼来谢你。伯爵寻思一会道:“等我慢慢寻主。”只在门首和小玉说话,也不让进屋里去。孝哥有半日没吃饭,哭着要烧饼吃,伯爵把袖子抖了一抖道:“我就没带一个钱,你且回去,等我寻了主,叫你去罢。”说着就关了门,扬长进去了。这小玉背了孝哥,往谢希大家去。分明在屋里看见小玉,只推不在家,那傅伙计不知搬在那里去了?小玉没出门,那里去找?因孝哥要吃饭,只得背着寻路回家,走到大街转弯小巷口,忽然撞着一个骑驴带眼纱的妇人,齐齐整整望着小玉笑嘻嘻的,下驴来道:“玉姐你那里去?这么个模样,我远远看见,险不认得了。”把小玉让过来拜了。又问道:“背的可是孝哥,这小玉才认的是构栏里的吴银姐儿。当初爹在时,那一遭酒席上,不是他们来顽耍?又问道:“大娘好么?”小玉从头说了一遍,吴银儿不住的擦泪道:“大娘好个人儿,怎样遭这样事?”说着孝哥又哭要饭吃,这吴银儿倒有人心,忙把头上银插儿拔下一枝来,递与小玉道:“你拿着去换些钱来,哥儿买碗面吃。掉了两滴眼泪来,上驴去了。可怜可怜。正是:
  锦上添花天下有,雪中送炭世间无。
  多情故旧烟花女,愧杀辜恩负义徒。
  按下月娘在监不提。恰说这吴典史逼拷月娘要金子,风声大了,城里城外张扬出去,是几千金子,他得了贼赃,不肯报上司,如今还把他家大娘子,拿在监里,要一千两哩。因这吴典史原是他家的伙计,人心俱各不平。
  这清和县学生员,有个刘学官儿子,是个好秀才,为人义气。西门庆生前,曾借银五十两,与刘学官上任去济南做训导,全不要利钱。以此情义,时常念西门庆之德,至今未还此债。又因吴典恩钻营代捕,署着县印,待人十分放肆。就约了前在西门家做先生的温葵轩,请他具一个公呈,不日刑厅查盘下学行香,约合学公讲,公呈写完,直等到四月中,山东新按院出京,行文各处推官查盘。因乱后地方多事,凡系贼盗,申提亲审。
  那东昌府推官,江西人,拔贡出身,姓刘名锐,是个极负气性的。发牌到清和县,过了临清,这典史骑马,接到交界,跟着进城,次日行香,才盘仓库查城。只见到了文庙前,这些生员有二百余人,排班打躬,行香已毕,上堂讲书。各领了赏币,这些生员一齐跪下,说有公呈,为地方的大事:
  具呈东昌府清和县儒学禀增生员刘体仁、温进忠、李尚义等,呈为假官谋印,隐匿赃盗事。窃照本县典史吴典恩,原系已故提刑千户西门庆门下书办,因冒藉纳吏,入部钻营得官。金兵屠杀,县官被掳,伊乘机借名捕官权带印务,而不言其原藉清和,实本县之恶蠹也。去岁故主西门命妇吴氏,因失盗未报,有原告家人出首在官,贼首张小桥已提在监,得赃金珠蟒缎等物,不下万金,本官匿赃不报,隐赃肥己。衙役等证,又将主母吴氏,强扯奸情,逼索千金,一拶一夹,至今羁监不放。夫以本县之巨奸,假官害众,故主之命妇,逼狱索金。此真天地未有之奇冤,王法不容之巨恶也。伏企追赃剪恶,免害地方,而斯文亦有赖矣。须至呈者。
  计开首状原赃在案:
  金元宝五十锭、银元宝一百锭(俱在匣取去)、大皮箱八个、金钱钗钏珠冠(不计其数)、大包袱八个、官衣金带蟒缎杯盘(不计其数)。以上家人来安妻刘氏原状提证。
  刑厅接来一看大惊,即叫吴典史,先查他藉贯。写的是汴京人,于某年由吏员出身。众生员齐声道:“他现在大街西买的尚举人家宅子,开着酒饭店。因大乱没有县官,先借代捕名色,后因前任按台来丈地,见没有官办事,就钻了署印。不料东京大乱,部里大选停了,因在此横行。大宗师若不为地方除害,还要见按台面递。”这一句,那一句,把个吴典史吓得面如土色,即时锁了,将印封库,交学官看守城池,待申过按院,另差官署印。原来刑厅见了许多赃证,也指望吴典恩来孝顺些,完了公事,回上察院。吴典史见事情坏了,封下一百两银子,一锭金子,使长随通了信,悄悄送进去。正是肉投狗口翻招事,鼠到鸱前更起贪。有诗为证:
  花枝一朵向人开,蜂蝶纷纷去复回。
  多少东风吹不醒,采花又见一蜂来。
  原来这官清也是难事,士大夫读了圣贤书,受了国家爵禄,难道都是害民贪利的?那铁面冰心好官,也是有的。如今末世,多有直道难行,只得随时活动,遇着这等不公道的容易钱,也略取些来为上下使费,也是今日仕途常事。只不做出吴典史的事,就算是好官了,那里还有辞夜金的杨四知,告天地的赵清献。却说这刘听尊虽是好官,见此等大赃,指望一注公费,起初也不信这些生员呈词。想道赃是有的,那得许多,或是学校中虚扬吴典史的恶迹。至夜间长随秘禀,悄悄送上吴典史的禀帖,上写着白米一百石,黄米一百石,就唬了一惊。传进一个大匣子来,灯下取出一看,赤艳艳的黄金一锭,约有十两;又是两个五十两的大元宝,不觉喜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想道:“这厮可恶,果然自实有这五十锭金子,如何只送一锭与我,难道你分这点水头给我吃了,你倒吃这整分,我就是这样贱卖了法罢?”寻思一夜,到天明开了门,传吴典史进后堂去。回避了衙役道:“你只把这五十锭金子交出来,我再不究你别物,随你报多少赃,我还与你作主。”这吴典史只是磕头,说原是只一锭金子,小的怎么敢隐瞒。厅尊大怒,就升堂叫拿大板来,重责了他二十板即时送监,和玳安、张小桥一处监候。
  来安老婆,见吴典恩得了赃,又不究他丈夫的人命,又领了包袱去不给她,因此又补送一张劫财杀命的状,连吴典恩告在里面,把这赃证开的和公呈一般。刑厅起身,跪道声冤递了。刑厅见了,又使长随来问吴典史要金子,他一口不吐。长随回了,刑厅大怒,怕清和县无官,误了县事,将合学公呈,并来安老婆的原状,一封筒申报按院去讫。那按院见了许多赃物,未免动了个隔壁闻香,鼻尖舔蜜之意,也就要一口全吞,不许零抽半点。批了两行朱字:“仰刑厅严审,并原赃解报。时方搜括助边,不得少开漏报。”参官审处不便,又差两个心腹承差,上东昌府守提。又发一个牌票,仰东昌道查府佐等官,有才能者署清和县印。
  票到东昌,有一个徐通判,极是个贪婪的,就使了三百两人情,求本道批他署印。要得这金子,本道即行文徐通判,上清和县署印。并刑厅提张小桥、来安妻、吴典史一干人犯来审不提。
  恰说这吴典恩自己昧了三锭金子,怕审出来有罪,私通禁子,许了他五十两银子,连夜在床上使点手段。可怜一个张小桥,好好光棍,断送一条性命,并不曾动那金子分毫。正值徐通判到任,禁子递了张小桥死呈,说是棒疮重了,死在床上。徐通判大怒,说这事已申报按院,立等解审。今先死了活口,这赃证不对怎了?把禁子先打三十寄监,申刑厅定夺去了。
  却说这张大自从小河口杀了来安,不敢回家。与张小桥商议,上东昌府里破落户开赌场的李小一家躲着。分了些银子,不合给他一锭金子带在腰里。从来鬼神弄人,翻巧成拙。那张大是个光棍,久在钱场赌博,岂有金子的理。在李小一家住了半个月,先赢了四五十串钱,后忽输了,没得捞稍,就拿出这些银子押着。不期又输了,一时酒醉,就拿出一锭赤金,重十两,险不惊倒这些赌钱捣子,齐来凑起注子,大家要赢他那金子,又被张大赢了一个老光棍,叫做皮笊篱,他没有钱,只要在里头出空注,记赊票,众人不依,把他推出去,他就报了番役。正是地方有土贼的时候,即时报了捕衙,将张大捉去要审。早有清河县张小桥事发来,关提张大偷金子的事,这里又不肯发,也要提来,得些油水。不料刑厅申报按院知道这一件事,只得先发刑厅提去面审。张大不招,夹了一夹,敲了一百二十,才招了。问金子原数,只道:“小的老子张小桥知道,怕小的年小泄漏了事,实不知数目。”就寄了东昌府监。
  那日徐通判申到张小桥死了,刑厅大惊。没有活口,赃证不明,怎么报上?次日一干人犯俱到了,刑厅升堂,逐一严审。先把来安老婆叫上去,问得明白。次叫张小桥老婆上去,问金子的实数,老婆不说实话,又是一拶一百敲,老婆才说出实数,是三百两。又叫张大上去,张大明是知人死了,恨这吴典史害他老子,一口咬住原有三百两金子,是三十锭,俱一齐交与吴典史,把皮匣拿在后堂去了。张大深恨着吴典恩,要报他杀父之仇。随吴典恩怎么分辨,现放着这锭金子,刑厅也只得和前银子申他买官漏赃,以博清吏之名。又叫同时捕役面对,俱推在吴典恩身上,说皮匣锁着,吴典史连箱子包袱,带俱在后堂,并不曾寄库,可怜这吴典史,又是一夹三十大板,收入大牢不提。
  且说这吴月娘见起解张小桥一干正犯去了,原没有吴月娘玳安名字,自然该保出去。那徐通判原为这一件贼赃,谋来署印。如今按院批刑厅亲审,全不经手,先折了三百两本钱,料这清河县还有甚么大事,依旧追比这不报盗的情由。先是贲四、吴二舅投丁保状不准,要审了解上。月娘慌了,使小玉往应伯爵家连催三次,只推说这乱后宅产不值钱,几间破屋还不值百十两银子,谁家肯买?一边又向张二官人说,这宅子前厅后楼,并花园书屋,费有半万银子修的,那件不是我手里经过的。如今十个钱只卖一个钱,少也得五百两银子,还不够盖那座大厅哩。乔皇亲家庄子,是我一算盘兑的一千人百两银子,是黄四立的文书。咱如今压着他买,连庄宅给他三百两银子罢,人在难中,那里不是积福的。说着张二官肯了,共出七百两。伯爵背着贲四和众人,使小玉对月娘说,张家只出三百两银子,给你打点官司,完了官司,剩多少尽着送过来。这里伯爵又去寻了温葵轩来道:“恁学校体面,不枉了出公呈一场,我们空受他恩德,只好掉泪罢了。还得要列位一个公呈,俺约些百姓跪门,大家保出这大娘来,也是阴德。”那温葵轩那知道应伯爵,借学校体面,要骗那卖宅子的银子,就约了刘学官大公子,和好些秀才们,十数个人。次日上堂一讲,说这西门提刑千户妻吴氏,原也受封过的,吴典史诈他的银子,要拿讹头,送在牢里,因此诸生才递了公呈,蒙刑尊准放,又没人告他,上司票上又没有名字,望老父母释放。如不肯只得上府去见刑尊。徐通判难了半日道:“他是失主,倘日后上司要人怎么处?”秀才道:“生员等保他在外,听候就是了。”那应伯爵顺水推船,约了一班旧伙计,李智、黄四、崔本众人跪在门外。徐通判无可奈何,只得准了保,即时开监门,放出月娘和玳安来。
  月娘只道是应伯爵使的银子,那知徐通判畏惧学校公论,白白放了。到次日应伯爵拿着五十两银子给月娘,说是讲定三百两银子,使了二百五十两,送与徐通判,才得出来。月娘就叫伯爵代笔,写了中人卖契,才收了银子,感激不尽。又使玳安称十两银子谢他,只是不受道:“俺就尽个情。也是该的,受过大官人的恩还少哩。”月娘又让,才接了说。说着掉下泪来,月娘也掉泪,说是他不肯忘旧。那知应伯爵于中取利,先扣起三百两,和众人分了二百两,让张二官家下众人落了五十两。两头没处招对,张二官人也不知道。这是光棍昧心,其巧如此,后来伯爵饿死道旁,并无子女,现报在后不提。
  却说这按院见提不上金子来,三四日来催提一遍。把原赃皮箱包袱,一一解到,只不见这金子提上。承差每人十五板,打的半死,又下来坐催。只得把张大并老婆,俱用非刑。或是竹签订指,碎瓷夹腿,一面拶夹着,只是说吴典恩收去了。又把吴典史用非刑夹打,才招出三锭金子,在清河县。一面提了金子,并吴典史妻女一齐吊拷几番,死去活来,再没口词。不消数日,吴典史先死在监中,张大也死了,只有张小桥老婆是个活口。同来安老婆解上,五锭金子,一百两银子,刑厅不敢留下一分。按院到底不信,把刘推官参为贪赃革职提问,徐通判也降了,可怜这一般无义之财,倾了四条性命,坏了两个刑官。按院虽得此财,不过一年,金兵大入,宦囊一卷而去。总是:
  虚花照眼何曾沾得分毫,热水消冰到底全无着落。
  未知月娘母子后来作何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望乡台西门庆思家 酆都城武大郎告状
  《北邙行》
  洛阳北门北邙道,丧车辚辚入秋草。
  车前齐唱薤露歌,高坟新起日莪莪。
  朝朝暮暮人送葬,洛阳城中人更多。
  千金立碑高百尺,终作谁家柱下石。
  山头松柏半无主,地下白骨多于土。
  寒食家家送纸钱,乌鸦作巢衔上树。
  人居朝市不知愁,请君暂向北邙游。
  这首歌是唐人张籍所作。专叹这人命无常,繁华难久。三九大老,貂冠紫缓,几年间一梦黄粱;二八佳人,花面蛾眉,顷刻时一堆白骨。此话人人俱解,个个还明。古人云:“祸福无门惟人自召。”此等言语,分明是劝善恶。那圣贤天性慈祥,不肯为非作恶。那恶人天性奸贪,百计害人,那肯信这迂阔无凭的话。他说道:“我心里害人的事,机巧深藏,鬼神那里测度,暗室亏心,鬼神那里得见。这四海九州,多少人烟?若是鬼神处处察记,也有及不到的。况人命一定,我该享这些富贵。一似天教我下来行这些恶的一般。那些官禄钱财,女色宅产,俱是他该送来与我享用的。就取之不义,亦是当然。况人一死,那口气散了,那里有甚形质。那有死鬼,还来索报的理。这因果的话头,不过假此骗人施舍罢了。过了百十年的事,还有人对证不成?所以往古来今,满天地间,俱是这个疑心。又有那七情八欲,六贼相引,以此任意贪淫。那儒者读书,自说明理,疑心更多。又作无鬼论以避邪说,反把圣人敬鬼神而远之一句,不曾渗透。所以就有亲见死者托梦,病人见鬼等等现象,又道是游魂习念,结成幻境,到底不肯信鬼神。所以佛说众生好度人难度。只此疑心,误却死生大事。今日就《金瓶梅》说这些感应。难道做书的亲见不成?那华严经说:“有花有果,有冤有报,如影随形”佛法真实不虚。又说不可思议,正为世人小小聪明,反戒疑惑。因此把西门庆死后光景,说与话人现眼。
  闲话休题。再归正传。却说西门庆死后,茫茫荡荡,魂如飞絮,魄似游丝。随着两个鬼使,领许多人,在衙门前伺候。也有酒店面店,各样杂货,银钱铺面。往往来来,与阳世一般。见了城隍,和县官一样。冠带公座,升堂已毕。鬼使持牌领进,众人跪在阶下。那西门庆心凶胆大,在提刑衙门做了几年官,还指望以官礼相待。谁想这城隍两样点名:一边是命限自终的无罪之人,点名起去了;一边是阳世为恶,阴司被告的人,点名已毕,换上长枷大锁。把西门庆穿的衣帽,一时剥得赤条条,真如饿鬼相似。也不审刑,也不问事。只见起了一路长批发解,一似别有大衙门去审一般。出到二门,见有些死去亲戚朋友,也来问说道:几时来的?才待让进饭店里去,忽然人丛中出来一个人,跑上前来一把揪住西门庆好打。你道这鬼是谁?但见:
  戴一顶嵌珠子的圆帽,穿一双皂熟皮的朝靴。黄面无须,嘴下绉纹如挂线。细声低语,人家说话似家婆。牙牌旧写内官衔,鸾库新充东岳使。
  这个人走上前来,把西门庆踩住。早有跟随牵马的家人五七个,上前用马鞭大棍打起。后有一人飞奔前来,走的披头散发,只教休要放了奸贼。和众人们一顿砖头石块,打的西门庆鼻口出血。没人上前劝一声。你道是谁?原来是花太监,领着侄子花子虚。知道西门庆已死,这里等他报仇。那花太监因死后又做了东岳帝君管鸾驾的太监,谁敢劝他。打了一回,说到上司已是告的久了,等审了再讲。气冲冲的去了。这西门庆带的些钱钞,俱被一群饿鬼抢去,凄凄惶惶,只得跟着鬼使上路。
  原来不是前番走的路,却是高山峻岭,怪树阴林,但见:
  阴风吹面,冷雾迷空。冷飕飕黑路白沙,密匝匝荆针刺。眼朦胧心下明白,却似半醒半醉;步艰难脚不沾地,如过万岭千山。听了些怪哭神嚎,尽悔从前作过事;见了些非刑重拷,相逢无语各分途。黄泉路上少人家,黑水河边多蛇狗。
  这阴司没有日月星晨,不知早晚昼夜,一味里黑茫茫。似那五更月黑天气,略见些人影。似有似无,及至近前,又不见了。西门庆一路行来,都是凶神恶鬼,在黄风黑露里。带的这些死人,沿山攀岭密密层层,也不知有几百万。老的少的,男子妇人,尼僧和尚,和那官员武将,吏卒倡优。也有绑锁的,空行的,骑马的,坐轿的,无般不有。比阳世活人还多,不计其数。难道阴司这些的鬼,俱往何处发放?有诗叹曰:
  生莫贪欢死莫哀,往来昼夜几轮回。若言死者无生来,何事泉台去不回。
  那西门庆跟随鬼使,往东北而去。不计日夜,早到泰山东岳神州地方。就如那京城一般。西门庆进的城来,但见这些官员人等,乘车骑马、挨肩擦背、贫富贵贱、哀乐千端,与王城一样。只是受罪人多,享福人少。铁锁铜鞭,押解着枷索的罪人,何止千百起。都是山东河南,两京两浙,十三省并五州外国。形状不同,俱在此投文发放。那西门庆到此,那得不怕。大凡这人的良心,是生死不灭的。就想起生前那些事来,今日如何瞒得过?那蔡太师的力量,翟云峰的亲情,没处用的着。想了一想,有件好事折算。那城南永福寺,也曾舍五十两布施。常在北极庙做了几遭道场,有吴道官申过表文可查,或者还救得些。
  寻思不了。只见那城门口乞丐,俱是饿鬼,百十成群,披发流血,好不怕人。忽然一人领着许多鬼上来,将西门庆揪住,打的打,的,一个破直裰扯的稀烂。你道是谁?原来是武大郎。不是三寸丁了,长得高大许多。揪着要命不放。鬼使问其原由,大郎哭诉一遍。鬼使又把铜鞭乱打,西门庆疼痛难堪,满身刑具,如何捱得。比及将到东岳衙门首,那宋惠莲、花子虚、苗员外,受害的一班死人。都在眼前索命索债,那里遮当。
  鬼使分开众人,先到一司下了批文。打发鬼使去了,将一干罪人寄监,才申文报文书房呈上候旨。十三省各有司官,与阳世刑部一样。那日批在山东司查罪。西门庆跪在堂前。早有判官呈上。据清河县城隍土地灶神日夜游巡报案:西门庆积恶甚多,淫奢过分,原寿六十岁,因罪减算三纪;法因绝嗣,有施舍一事,给一子为僧,再传则绝。司府看过,鬼使递与西门庆细看一遍。闭口无言,只是叩头哀告,说:“小人生前无知犯法,略有一二。不敢欺天。但生前仗义疏财,世上恶人也还有甚于西门庆的。老爷慈悲超怜。”只是磕头。只见司官与判官说了两句,就拿出一架天平。两个铜盘,一个黑的,一个红的。其砝码也是两样。将西门庆作过恶册放在一头,善册放在一头。那恶册重有千斤,善册轻无二两,把个天平架子坠倒在地。司官大怒,即喝鬼使捆翻。以铜箍脑,两目努出,口鼻流血。要打入死囚牢去,那判官又禀两句,说:“犯鬼初到,还使他嵩里山过了堂,以待冤头对审,方可行刑。司官喝令住刑。那脑箍不解自落,有这等奇事。西门庆依旧带上长枷,鬼使领入一山。漫漫黄沙衰草,也是一座衙门。众鬼越多了。都是些白衣重孝,往来哭声不绝。原来地藏菩萨慈悲,这初到鬼魂,许他来蒿里山,领他本家浆水。有一座望乡台。众鬼登台,各各望他妻子。一面从此就永辞骨肉,隔绝阴阳了。这是菩萨好生,念众生恩爱俗情,使他有此一番遥望的散场。知道俗情是解,好转生改过。那知这众生不醒,古诗为证:
  望望复如何?心与物俱往。主人已离舍,客气日侵长。门户生荆棘,白日游魍魉。精神斫丧尽,灵府谁资养?经营百年内,于何成伎俩。年年春又冬,日日朝又夕。漂泊旅中人,能作几时客?堂堂七尺躯,临去无寸宅。青史数行字,荒郊一片石。人间竟无赖,地下终何益?
  单表这西门庆,也随着众人上的望乡台来。各人望的是各人的家,各人哭的是各人的泪。那西门庆把泪眼揩开,往西南一望,是清河县地方。那一时潘金莲、陈敬济,还在灵前守孝,不曾死哩。但见:
  暗暗尘寰,茫茫烟雾。城廊远开如淡墨,人烟细小似白描。半真半幻,尘市影里楼台。乍聚乍无,镜花光中妻妾。堂上往来多吊客,门前树立大幡竿。庭堂如昨日,一家尽换白衣冠。盖覆是何人?一日不尝黄米饭。门客稀疏,应二哥不来哭我。庞姬冷淡,潘六儿又续新人。翡翠轩干坏茉莉花,提刑衙谁署干户印?
  那西门庆看得分明。只不见月娘在何处?原来分娩孝哥,坐月不出。西门庆贪心不改,见那金银财宝,烧在门前,不能勾取来使用。等我再看,才待开眼,只见一片火光,照望乡台上烧来。黑气迷漫,全不见影。真好怪事。西门庆哭下台来,又悲又想,因作[哭山坡羊]一典传笑:
  世人世人,休学我西门庆的模样。铜斗家私,一霎时间全然了帐。潘六儿、李娇儿、孟玉楼,那里去了?小春梅的琵琶,小玉的箫丝弦,那里供唱?胡僧呵,也是俺要强,连吃了三丸,委实难当。王六儿的后庭,才然罢手。追命鬼的金莲,才把俺的命丧。想着俺翡翠轩、葡萄架,何等顽耍来也。风流一世,弄得这等凄惶。阎王想杀我也,我情愿吃两碗迷魂茶汤。阎王饶了我罢,我情愿领着这些婆娘们当行。
  西门庆哭罢唱毕。众鬼又哭又笑。下的台来,众鬼各有使者押着。候过堂审录不提。却说这武大郎从服毒身死,一到阴司,在枉死城毒蛊司收魂之后,到今一十六年,未曾托生。那日从城门首遇见西门庆,打了一顿。就去东岳府前写了一状,上写道:
  告状鬼武大,原籍山东清河县民。告为奸妻毒杀事。武妻潘氏,与土恶西门庆有奸。于某年月日,有郓哥报信往捉,被庆踢伤几死。乘机同王婆用药毒杀身亡。本坊土地灶神郓哥等证。庆恶恃财将弟武松贿徙。生死含冤,屡告存案。今庆命终合行对审,赎冤诛恶。上告。被告:西门庆、潘氏、王婆  证人:郓哥、本宅灶神、当坊土地。
  武大写状,正要候酆都放告日期才递。恰好有花子虚、苗员外、宋惠莲一干人,俱合拢来。在衙门前有一个汪生员,停了贡,因气而死。在那里有个招牌,上写:“廪生考中官书。”这些写状的往来不绝。花子虚的状,是奸杀盗财事。苗员外是受贿纵仇事。宋惠莲是淫霸杀命事。又有一人骑着大马,武将打扮,后面锁着一妇人,约五十年纪。也来写状告西门庆,竟进衙门去了。细问旁人,才知是王招宣,锁的就是林太太,还有穷鬼甚多,或是放债坑家,官刑害命,约有百余。那饿鬼中也有好汉,俱在旁不平,揎拳相助的。
  正在吵闹中间,忽见一起官员领着人马过来。这些人闪开条路,在旁站立。但见十数对金甲。红缨马上,各持旗璎络铁钺弓矢。约有三四十队过去了。就是步下兵卒,皆蓝面红发,獠牙巨目。各执铜鞭铁锁,有二十余队过去了。又是文官吏卒,皆幞头皂服,怀抱册籍。二十余员,各安队伍过去了。又是步下兵卒,抬黑漆杠箱二十余杠。走的热汗雨淋,脚奔如飞过去了。才是四对红纱灯笼,各焚檀速,一路香烟。又是笙箫细乐,美女仙童。真是人声悄寂,不动微尘。一顶黄罗伞下白玉辇中,坐定一个执圭垂旒的一尊神道。左右捧剑扇不知多少。正是庄严端正阴天子,总管轮回岳帝君。后面跟的兵将不计其数。玉辇未到,只见这花子虚一干原告,等的将到跟前,一齐喊起。说着冤屈,头顶状词,跪在路旁。东岳帝略一回头,早有马上肩背黄旗的灵官收去了。人马过毕,才知是上界玉帝天尊,召五岳帝君会议宋朝劫运。一去三日才回来。这些人见接了状去,就和阳世间告准了御状的一样欢喜。俱各候旨不提。不知西门庆将来罪案,如何收结。正是清河县中少了个纵欲贪财的狡奸汉。酆都狱里添了个捱刑受罪的恶魔星。
  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奈河桥奸雄愁渡 枉死城淫鬼传情
  浮沤聚散岂为期,零乱花魂风雨吹。
  绣枕余香春梦影,檀槽流韵断肠词。
  难将白雪留苏小,谁借黄金铸牧之。
  我亦多情题恨谱,倾城何必恨蛾眉。
  却说西门庆在阴司未曾定罪。一日同鬼使行到奈河岸边,也要想到东岳府前打听官司。这奈何是北方幽冥大海内流出一般恶水。绕着东岳府前大道,凡人俱从此过。只有三座桥:一座是金桥,是圣佛仙道往来的;一座银桥,是善人孝子忠臣义士、节妇贞夫往来的;又有一座铜桥,是平等好人,或有官声、或有乡评、功过相准的。一到河边,金桥出现即有童子引导。不该上桥的,并不见桥,只是茫茫黑水,血液红波,臭热浊腥。或如冰冷,或如火烧,就各人业因,各有深浅,也有淹到脖顶的,到半腰的,到脚面的,那些毒蛇妖蟒,伸头张口,任他咬肉咂血,那里去回避。当日西门庆到此,一望无边,那得有桥过去?立在岸边,且看这些鬼如何过去。我平生精细,今日好歹寻个浅处。正无奈间,只见一个人走来抱住道:“大官人几时来的?小弟失迎了。”西门庆一看,但见:
  黄花帽半新半旧,白布衫有破有全,一双草履带麻绳,几个铜钱装缕带。闲汉出身,全仗着生前油嘴;凄凉两世,饿不断死后穷筋。恹恹生气犹存,嘻嘻笑容如旧。
  你道是谁?原来常时节。与西门庆穷时拜交十兄弟之数。虽是穷光棍,一生老实无用,只有人骗他的,不会骗人。因此西门庆家也不多去。后来穷极了,亏应伯爵说着,西门庆曾周济他五十两银子。这是西门庆的好处。前年常时节死了,西门庆又助他一棺木。所以今日遇见西门庆,亲热不同。这是人情,即是报应。常时节一把拉住西门庆和鬼使,在路旁一个小小酒店坐下。解下搭膊,内有二百余文小鹅眼钱。即与孟婆,叫打两角酒来。细问西门庆过世原因。说了一遍,眼中流泪,说道:“眼下奈河难过,且休说官司缠账,不知几年才审结,问甚么罪哩。”常时节笑道:“这河是小事,只管吃酒。”酒毕,又是米汤一碗。常时节说:“小弟因在生心直口快,是个闲汉。又认识几个字,记出人名来。阎王就差我随着判官查河。这早晚有官差小船。我寻个法带过河去罢。”西门庆听罢,满心欢喜。忽见上流头一个人,背着个黄包袱,像下文书的。常时节把手一招,那船就到岸边了。伏耳说了几句,那人扬长而去,常时节四下一望,忙叫西门庆下船,伏在舱内。常时节与鬼使摇橹而过棹歌曰:
  今日流来明日流,奈河流到几时休?不信但看船边水,过得河来不回头。
  原来鬼使过河,也不敢登这三座桥。只有一只三舱小舟,往来下文书。常时节与西门庆有些善缘,该得其报,因此平平而过。若无此点善报,河神巡察,风浪大起,也是行不得的。西门庆过了奈河,才待上岸道谢,原来是无底的船。又看那常时节,只见变作怪形鬼面,手执钢叉,照西门庆搠来。吓得西门庆与鬼使顺河而走,不敢回头。找大路走了。
  看官听说,原来孟婆酒饭,俱是迷魂汤。吃了骨肉当面昏迷。何况这一点情缘,缘尽变为路人。正是那阴阳善化处,不在话下。且说这潘金连从武松杀死,归了枉死城投缳司收魂。不得托生。色心不死,每日与王婆和小鬼耍嘴。虽有鬼使日夜巡监,就如阳间坐仓妇人一般。瞒上不瞒下,和人嘲惹。那日忽见有一男鬼,浑身是血,披发遮胸,送往杀命司去。由他司前过,金莲细看道:“怎么像陈姐夫的模样。”赶上问他,只不做声。也说是清和县解来的。金莲心中生疑。又住不上两个月,又见个女鬼甚是标致,上下无甚衣服,裹着个红绫抹胸儿,下面用床破被遮了身体走来。也不带绳索。远远望见,金莲上前抱头痛哭。你道是谁?但见:
  恹恹春病,似秋霜打败玉芙蓉。细细楚腰,如夜雨倒垂金线柳。唇嘴儿蜡黄,玉牙不启樱桃颗。眼皮儿淡绿,秋月初弯翠黛绡。系春心束腰绣帕,半露酥胸。散芳魂带血红绡,犹存香露。洛水佳人濯浪出,巫山神女带云归。
  金莲细看,不是别人,原是我娇娇滴滴、亲亲热热、同心同意、同眠同坐的春梅姐姐:“你在那里来?咱娘儿今日这里相逢。”于是两人大哭一会。哭得狱中鬼使酸心。室外游神落泪。哭毕说:“怎么得咱娘们在一个司里也罢。”春梅道:“我来了几日,还没有下落哩。着人去清河县查我的事去了。”金莲问道:“你是什么病死的来。就一点衣堂也没穿?”春梅略笑了一笑,又呜的哭了。
  原来春梅因贪淫好泄,死在奸夫身上,一泄而亡。男子谓之脱阳,女子谓之失阴。细查枉死城中,再找不出信来。又不是阳寿该终,有鬼使拘换,因此游魂全无着落。看官听说,这天下男女,都是纵欲丧命的?如枉死城有这个司,也没处收这些众生了。只有杀死缢死打死。再没有淫死的这个衙门。只为春梅死的快活,做鬼也风流不改。那金莲日久人熟,央及提牢鬼卒,就把春梅收下。和她一个铺睡,好不亲热。大凡众生本性难除。生前贪财好色,死后到底不改。也有做厉鬼色鬼的。也有转生贪淫更甚的。所以郗后变蟒,贪僧梦蛇总是夙根。今日金莲春梅,凑成一块,如何肯罢?那春梅说起陈敬济,因来守备府认了亲,后被李安张胜杀死一事。才知到敬济在枉死城,是一个衙门。细问狱卒,知是杀命司。就恨不得鬼门关上酬鸾凰,蒿里山前续雨云。有诗曰: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常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如今说死鬼偷情,人绝不信。说定是做书的笑话。人的皮肉已无,就有此心,那里动手?不曾看那佛经说这是天人配合,以目交而成,还生男媾女。总是情根一动,不在身子有无。就和人做梦交媾一般,不见实事,因而梦遗同是一理。这是有情无质的。还有人夫妇不投,勉强行事,岂不是有质无情的。就此想来,有此情,不论生死。古来离魂幽会,定是有的。
  却说金莲那日,央及狱卒道:“杀命司我有个兄弟姓陈,替我问问。”不消一日,见陈敬济在司前赌钱,是山东语间,就问着了。回了金莲。他就哥长哥短,哄得个狱鬼随身转。那日取出半幅罗裙,剪成两段写诗一首,寄与陈敬济:
  楼上鸳鸯曾并宿,枝头蝴蝶各分飞。那知三美黄泉路,死别生离一处归。
  下写难妾潘氏、庞氏洒泪书,送与春梅看了。春梅道:“娘子这罗裙是那里来的?”金莲笑道:“姐姐你忘了?这是我初死时,你在我坟上烧的。你就不记得了?”央及狱卒,拜了又拜,千叮万谢托他送去。那狱卒是个二搭六变的,也就笑着去了。
  原来这枉死城,大有五百余里。各司甚多,其神不一。又有牛头马面把守各门,如何出得来?若是同一司,还好相见。狱卒到杀命司,见十三省司官,各有一条大街,知敬济在那一个房里?正自徨,即有狱卒来问。这狱卒说是探亲的,也就过去了。却好敬济出来取刀疮药撞见他,悄悄摸了一把,拉到无人处,将情诗递与他看了。那敬济淫心不改,才知道有美隔墙窥宋玉,无门掷果寄潘郎。一面借了二百文纸钱,谢了狱卒。寻了笔纸,不知写了些甚么在后面,交狱卒去了不提。却说这武大因告潘金莲,又因现告西门庆准了状。来提一干人犯,上枉死城关取潘金莲王婆去审。他和花子虚先到杀命司门首等候。因关文未到,踅到女仓边,只见金莲搽的粉面朱唇,勒着包头,打扮得紧揪揪的。虽是犯妇,照旧风流。又有一个年小妇人,生得更是齐整,就知道还有旧日风流,生前业账。恐怕认得他,使花子虚悄悄进去。无巧不成话,只见一个狱卒,吃的醉醺醺的进仓来,门首吊下一块白罗裙。上有墨迹,子虚拾起,藏在袖中。出去送与武大。取开看时,原来是一幅诗词。武大不识字,花子虚是久嫖的子弟,讲了一遍。说这个东西出首,告他个犯法卖奸,罪乱天条,不怕他不打入刀山地狱。也不等关文,二人喜喜欢欢,回东岳前写首状去了。这一去未知金莲三人罪犯如何?有分教无头情鬼,空害了一场黑暗相思。薄冤家,又添上了几层风流地狱。
  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沈富翁结贵埋金 袁指挥失魂救女
  福有因缘祸有门,甘同枝叶苦同根。
  果随瓜豆人人种,水滴堂前点点痕。
  悭父必然生荡子,棘丛安得产兰生。
  百年冤鬼来寻债,隔世追还地下魂。
  如今单表汴京城里的一个大财主,姓沈名越,号超寰。他父亲是锦衣卫番役出身,专好在京拿人讹头,通大线索,后来死了。生下沈超寰,更是乖巧。顶着父亲差使,六部九卿内官厂卫二十四座衙门,走得烂熟。先在童贯京营里,吃一分守备钱粮。后来和高俅蔡京这五个大权臣宅里大管家结了亲,拜成兄弟,就大弄起来。又认了灵云素做干爷。拜李师师为义弟。不止外京,连司理太监提督三宫的老公们,没一个不通气的。因此京师起他一个混名:叫做黄表沈三。因他专骗大钱,几千几百两不还人家。只买一张黄表,写张誓状烧了,再不还了。或是他人该他的钱,还了几千几百两,又赖人家重还。也写一张黄表,和人神前赌誓。又没良心又有钱有势,谁不怕他?所以绰号黄表家。
  在旧绵花小巷居住,后来在驸马街买了宅子。盖的一池水一般楼阁亭台、花园书房,俱照内里款式。又有一般能吹能弹的小娘子,才嫖的熟了,收在家里。或是良家私窝,看上眼,就假装放账,不消半年滚算来。城里当铺盐店香腊店细缎店,何止二三十处。伙计有一百二十人。也就是现世的石崇,出名的猗顿。他一生得利的是放三样钱:第一放官例钱,选的新官取京账的。俱是六折六两算十两。每月十五分利,不消一年,只六十两,连本就该三百两。又不知是什么天平,放银时一两少二钱,还银时一两多三钱。又好灌铅盖顶,火逼白铜,造的假银色,谁敢去换?第二放巢窝科子钱,那京城乐户行首,何止一二千家,拣有好小娘的,与他三百五百两,比官例账又重二分,俱是按月去讨,年月也取着二三千利钱。一月不到,利滚作本,常常把一家行户全准了。整年不够还他的利钱。第三是放响马钱。拿着强盗响马,有用钱买命的。他全管上下使费,救出命来每一百就算一千。强盗靠他救命,每月来纳进俸,谁敢少他一分?手下贼头,何止千余。所以奇珍异宝般般有,堆玉积金事事强。只少一件,年过六十无子,生一个就死一个。也有怀孕的,到老不见个苗。一屋老婆吃饭罢了。如此大钱,他平生一文不舍。就是人情往来,百钱的也没有。因这靖康皇帝喜花石纲,他就开了花石店。苏杭盆景无般不有,在艮岳后街上。那时士大夫家家俱尚花石,一盆虎刺,有卖到三百两,挣钱更多。道君皇帝也常取进去,有好的赏赐五百两。直到金兵过河,还拿将大天平称银子。家下盖造楼房不歇工。
  他小舅子袁指挥,和他对门居住,是世袭鸶仪卫指挥。五十多岁,只有一女,叫做常姐,常抱到沈家玩耍。且是生得眉清目秀,一个小小口儿,乖巧伶俐当不得又会哄人。沈家没个孩子,常是姑娘长,姑娘短,哄得沈三家一群妇人,看如宝贝一般。常是过来玩耍,一二日不肯放回去。年长十岁,又好个苗条身子。就学念曲识字儿,见了骨牌,一见就会。又早缠的一点点小脚儿,梳着个小小假髻儿,就是个小牙人儿一般。没人不爱。后来两下亲戚走的熟了,因沈三家无子,众妇人就商议:把常姐过继来,养着玩耍做伴。袁家娘子不肯,只许两下走着都叫爹娘。那常姐又会哄人,娘长娘短,叫得沈家老婆比亲生的还稀罕他。衣裳金珠坠子,常常的送来不绝。
  后至金兵乱了,沈超寰算计这金银宝贝,尽是不少,那里去藏?就在那住的群楼花洞水窖之下,穿井有十余处,把金银打做大砖。用漆漆了一层垛起,约有二丈余深。使土培平,铺上砖石。偌大一个大宅院,那里去找?却暗暗记了不提。看官,你道这个妙不妙?正是人心如此,天意未然。有诗道得好:
  百岁光阴苦不多,劳心多算欲如何?充饥不过三顿饭,覆体能穿几匹罗?金玉千箱尤盗贼,田园万倾怕催科。夜来脱袜离魂壳,一个铜钱带得么?
  且不说沈越藏金,痴愚可笑。且表这袁指挥家女儿常姐,那日从沈家过了二日,头痛胸闷,赤眼红腮,只是要睡,不住声的哭,几日全不饮食。忽然夜间和她母亲睡在床上,只听她忽然大叫一声,跳起来,两眼圆睁道:“这家事不是我转盗与人,是你许下谢他的。就是嫁了人家,也是没奈何。谁见我接他过墙来,先奸后娶的?”说毕,又大叫一声,满地打滚。一似有人打的一般,身上一块青,一块红。哭了一会,就没了气,只是心窝乱跳。吓得袁指挥夫妇,半夜点灯,叫着常姐,只不答应,两个小眼闭的紧紧的,脸似金人一般。两口儿哭得没法了,半夜里去叫前门上师婆老刘来看。说是中恶,拿符水桃枝香纸银钱,剪个纸人儿,用浆水往东方送,说是遇见鬼了。守到天明,只是不醒,慌的对门沈家一群妇人都跑过来围着,哭我的娇儿心肝,乱成一块。拿姜茶凉水往小口里灌,那常姐那里得醒。只是大家抱的抱,哭的哭。把她常穿的一件大红皱纱小衫儿,扎花白绫比甲儿,豆黄扎花小裙儿,替她穿上。又把一双金嵌宝石小白玉坠儿,给她带在耳朵上。忙忙把个小油髻儿,红绳儿扎在小小发辫上。插上两朵珠花,换上一双小小红鞋,停在房里小床上。大家围着痛哭,那沈越过来,看了一阵,也自心酸。叫人去看杉木去了,又叫黄医官取抱龙丸去。袁指挥娘子倒在地下,哭的昏迷,众人劝个不住。
  不一会,黄医官进来。妇人且躲开。黄医官只用一指先按右手尺脉上,又看了关寸二部。一会又取右手心脉肝脉三部俱看完。笑道:“姑娘不死,非三日即五日可以还魂。此是业鬼造冤,前生的罪,犯了个阎王关不消下药,且把这抱龙丸用姜汤灌下养她的元神罢。这房里烧香念经,方可忏悔。等三五日心口里渐温,就好了。”说毕,黄医官要别。沈越请到对门,待了一盏空茶。倒是袁指挥过意不去,封上二两书仪谢了。这妇人们守着姑娘不敢哭了。将药灌下去,牙关紧闭,又流出来了。不住手去摸常姐心窝,果然温暖,只不见有气。这妇人守着不提。却说这场因果,你道这女儿是谁?
  他也曾倚门卖俏,隔墙花影引情郎。他也曾待日迎奸,半夜星前排色阵。
  梦短的鸳鸯,前世里因缘,未能偕老;转生的芍药,初春时花蕊,又被摧残一灵不返。正在东岳案旁边,两世相寻,还是西门房院里。旧债未还新债起,前冤又惹后冤来。
  原来常姐是李瓶儿托生的。那年西门庆来京朝觐时,就托了梦在袁家寻房住下,至今生长十一岁。西门庆死后,花子虚告状,拘他对审。才知是偷托生在东京袁家。一路鬼使寻来,把阳魂捉去,昏迷不醒。却说李瓶儿被鬼使梦中牵去,到了东岳门前,还是当初死的模样:面容儿黄瘦,细弱堪怜,娇容如画。见了花子虚西门庆一干人,在衙门前。想起前情,不敢啼哭。不一时,叫到一个官府案前跪下。花子虚把那上墙唤猫,阶梯过院行奸的事说了一遍;又说他陷在官司,被西门庆坑骗多金,致病身死,又将金珠锦缎,苏木胡椒,一百八十颗西洋大珠,螺甸大床,尽被西门庆盗去,约值万金;昼夜行奸,并两个丫鬟奸了娶去,一一说个详细。只见花太监跪在旁边,哭哭啼啼,诉倾家奸盗之害。西门庆无辞。司神大怒,先把西门庆箍脑夹腿,发上碓舂地狱去了。后查瓶儿与子虚,本命生辰,因何不合?以致盗财私通。判官将簿上来一看,才知花子虚命犯耗星,原该赤贫,不应有妻财之福。又因花太监家财,系盗取官物,不合成家传后。那花子虚又没有得横财的命,天遣耗星以破其家。李瓶儿原无大罪,不合私通西门庆成奸,只问个仗罪,重打一百,释放回阳。该失身娼籍,自缢而终,也是个绞罪。花子虚该托先在郑千户家为子,使瓶儿日后填帐俱在后日报应不提。
  却说袁指挥一家,守着女儿到了三日,全然不醒。待说死了,又心口温温,时常跳动。买个杉木匣,漆得光光的,不忍盛殓。就有那王师婆、李师婆、张姑子、刘姑子日夜来看。这家说该跳神,那家说该拜忏。袁指挥只这一个女儿,如何舍得。只得上华严寺,请了六个尼姑,在房中间安下坛场,拜梁王忏妇女一家随着跪拜。直拜到第五日,那常姐如梦如醒,忽然嘤嘤哭了一声,又没气了。这些妇女,见常姐哭了一声,如拾了宝贝一般。忙来抱的抱,拍的拍,哭的哭。和沈家一众老婆,都挤满了一屋。一时闹动了东京城,说是女孩儿死去五日还魂,岂不是件异事。才服了黄医官脉理。那常姐渐渐活了,父母问他病中之事,竟一些也不知道。自此以后精神养好,一发娇惯。
  不知后事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大发放业鬼轮回 造劫数奸臣伏法
  入谷寻源久未逢,空花落尽欲谁从?
  凭栏此日看秋水,隔院何人扣幕钟。
  衰壮自怜真是幻,世缘方觉淡为浓,
  点晴怕泄天人语,敢向长廊学画龙。
  却说这回书,是阎罗发放西门庆众鬼一案。虽是游戏笔墨,并不是作书的杜撰。古书野史上,载着两件故事。后五代陈隋时大将韩擒虎,仁而有威,行兵二十年,不杀一个平民。临死时说:“我生为大将,死为阎罗王也够了。”又有宋朝寇莱公,有妾桃。随莱公南迁。有病将死。向莱公说:“公前世仙人,妾今缘尽该别。但求葬我杭州天竹寺,公不久也该还本位了。”公又问:“是何位?”妾答曰:“地下阎浮婆提王,即阎罗也。”公没三年,果有家将见公仪从甚多,骑一碧驴,如飞北去。家将问马上灵官,说向泰山交代到任。可见这阎罗王不是作书的杜撰。却说那时阎罗,正是宋朝包龙图相公当位。又是一个铁面铜肠。在阳世时,昼断阳,夜断阴。何况在酆都正位,提调那宋朝的罪案。
  却说西门庆被武大、花子虚、苗员外一干人,告在东岳帝君准了。批在酆都阎罗面审,阎君又批曹官分审。那武大的状,是阴谋司、毒杀司提查。苗员外的状,是枉法司、赃吏司提查。只有花子虚一案审过,托生去讫。花太监还抱告候审,王招宣还押着林氏定罪,俱不曾结。又有武大出首金莲、春梅、陈敬济玩法通奸一案。那些一干犯人,俱提来在酆都城衙门前伺候。但见:
  一个是戴枷钉钮,瘦伶仃不是人形;一个家披发蓬头,串风流变成鬼面。铁锁盘腰几路粗,是那葡萄架下系足赤绳。长板扣脖周遭紧,像那淫器包中束阳绫带。风月情空,佳人欲心灰冷。磨光计拙,浪子色胆未消。难将黄纸赂阎君,谁敢赤心欺判吏。
  原来各司查完簿籍,正在传审间,忽有一位灵官,手捧黄符,飞前来。说道:“西门庆罪恶重大,系狱帝亲准状词。速提各司簿籍,一干人犯,阎罗王要亲审哩。”吓得这鬼使奔忙,判官恐惧。各司曹官领着人犯,俱在大堂上下两边站立。那西门庆一干人跪在甬道两傍,真好威严。二门外左右两座大油锅,约有半丈余高。只见火焰腾腾,油波滚滚,那锅的口面不知多大。下边堆满干柴,铁叉挑着还烧哩。进到三门内,左右俱是铁秤铜秤,拔舌的尖刀,摘心的利刃,钻凿锥剔,异样刑具。人不识的,不计其数。不消说堂殿森严,官曹凛肃。上坐着带冠服衮的铁面红须,就是阎罗王了。别有一盘用刑的恶鬼,俱非人非兽,不止牛头马面。才知这阎罗殿果然是尽头的法地。但见:
  七层宝殿,四面回廊,半明半暗,一天雾气照漫漫;无雨无风,万古阴云寒凛凛。洪炉中点化铁心人,只得要千锤百炼;天平上均铜法马,那敢不六问三推。地藏佛发愿,度不尽地狱冤魂,也只为众生多欲。目连僧救母,填不满饥肠渴海,原来是习气难忘。所以善人到此,即为福地,刀山火镬化莲花。奸恶到此,饶有功心,铜汁火丸皆妙果。但看阳间之大劫,即知阴府之明刑。舂碓磨,无非斩绞流刑。阿鼻阴山,即在穷荒大漠。或奇疮恶疾,定为卦背钩胸。或飞祸天灾,即是泥犁油釜。罗刹移在世人前,业镜不离方寸下。
  殿上左悬着一面大镜,如明月一般,不敢睁眼;右悬着一杆大天平,那盘有婆罗大,不知发放了多少时节。一来一往,也有添上刑具,发下各司的;也有解了放出闲散的;也有鼓吹引导,衣冠着由二门出来的。许久才唤这武大一起进去。那判官在公案傍边,铺上原状。就取当日西门庆调情磨光,某日裁衣,王婆引奸,郓哥报信,并踢伤毒死的始末。都有本坊土神日游夜游神申报城隍,文书月终汇报总册,日时一字不差。就叫西门庆上去,只是磕头,全不敢言语一声。阎罗便问:“你知罪么?”西门庆上前,趴了两步,说:“小人无知犯法,也全受王婆两下的亏。不是王婆,小人原没有下毒的心。”王婆分辩说:“你与了五两一锭银子,买了一区白绫,才替你做下这事。王爷详情罢。”阎罗大怒,即唤执鞭力士,各打一百。打的血流骨折,死而复醒。西门庆还要辩,即有二鬼各执同巴掌,打去门牙四齿,西门庆才不言语了。即唤潘氏上来,唬得金莲小脚难挪,细腰乱颤。平日骂人的巧嘴,淫的机心,也不知唬的那里去了。颤笃跪在案前,叩头无语。阎罗再问,只得从实细说一遍。与阴簿无差。阎罗大怒,说:“此鬼久该打入阿鼻,遍受十八层刑法。因何囚禁不见皇堂发放?”傍有宗灵宫司官跪倒,呈上托生的全案。阎罗看毕,才知潘氏与武大原系前冤,还他毒杀之报。只有偷奸一案,从减发放。发在奸淫司大热臭海地狱里受罪。正待发放,早有武大的首状,告他在狱引奸,有乱阴律。阎罗拍案而起,二目圆睁,大喝一声,好像霹雳相似,震的殿堂皆动,口中喷出火来。
  那金莲春梅敬济三人,早被青面大鬼铁叉自背穿透。阎罗即命先下油锅,煮三个时辰,然后定罪。可怜这两个红粉佳人,一个风流浪子,赤条条叉挑当心,直到锅边,踏梯上去,抛入那热腾腾滚油之内。把那雪嫩的皮肤,粉团的屁股,当日如何受用。那消一碗茶时,在那油锅里翻波逐浪,好似金鱼戏水一般,一上下弄成三堆白骨。到像个卖油炸果子的。纽成股儿,飘在上面。想是炸子酥麻了,也不知甚么滋味。那西门庆在傍看见,真正骨软筋麻,摊成一块,伏在地下只是念佛。约有三个时辰,鬼使将铁笊篱取出,还是人形,只是光骷髅了。
  西门庆心里想道:“金莲已死,再要审我,只推在他身上,也没处对证了。”只见一个鬼判,跪下领了一柄小小毛扇。将这三人的骨头用扇一扇,黑风一阵,吹的白骨仍化人形。婉转哀号,如刀刺心,不堪疼痛。依旧跪在阶前,另听发落。这西门庆才知地狱中碎剐分尸,俱是业风吹活,要遍受苦的。比不的阳世间,一死了账,又不知批了甚么罪名。把武大一干人犯赶下来,交与原司官领去。再叫苗员外一起,是受贿纵冤事。先叫苗员外上去,说了一遍。早有判官将当日船上苗青夥贼杀主家僮抱告,和那苗青用金银贿买门庆的始末,俱有淮河水神三元三官申文,与清河县诸神汇报册籍一无差。阎罗叫西门庆说:“你奸淫纵欲,罪大已极。又借官卖法,把一个杀主的贼奴,轻轻放脱。那苗曾一命含冤未报,奸贪极矣。”喝令力鬼取铜凿凿去双目,又将长刀剔去眼睛,扯出二条肉丝,有一尺长。从此门庆两目俱盲,遂成瞎鬼。
  再查苗曾致杀原因,只为平生贪财。行商专用假银伪货,斗称不平,利心太巧,以致杀身。既得现报,免究,仍给人身,托生平民去了。苗青先问凌迟,受了阳报,再定阴刑。二狱审完。西门庆一干人犯,仍批各司领去受罪。那花太监王招宣俱批了别司。才出得二门来,只见来了一起重犯,一千余人。你道是谁?原来就是那徽宗朝五个赫赫大奸臣。名号五鬼:童贯、蔡京、蔡攸、高俅、杨戬、王黼。因宋朝大劫,奉玉帝命,先取五人阳魂定了罪案,才受阳报。这一时拘到了投文进去。因众大臣不比凡鬼,阎罗即立起下,一一传进。鬼吏将收魂索去了,众官整衣而入。这里不用拜帖,久已道名了。那五老序阳爵相次而行。因童贯封王居首,蔡京父子入过相的为次,其余一齐并行。上至下,两边侍立听审。阎罗依旧上座。只见傍立二判,各将大簿十余册捧来细看,有两个时辰。但见阎王咬牙切齿,睁目张须,把那生铁脸一变大骂:“误国神奸,贪功害国,祸及生民。万剐不尽。”大喝革去衣巾,也不见有人来剥,只见六人已赤条条裸体跪在案前了。先问童贯妄开边功一案,那判官先把阵亡人数转在案上,又把奸杀平民报功一一开载明白。童贯不敢辩,叩头画了供状。又问蔡京谄佞误国一案;蔡攸倾父专权一案;高俅王黼杨戬各人俱卖官通贿。案案相同。阎罗问了一遍,蔡京才要分办,把业镜台一照,六个贼臣,昏夜私谋欺君误国的事,件件图出真形,如刻的印板相似,那敢不承,一一俱画了招。甘伏其罪不劳动刑,批在司曹细审定罪。那堂上金钟一响,后殿仙乐箫管一齐奏起。大门外大炮三声,早有金童一对,执香炉分左右导引。阎罗退后宫去了。那西门庆并童贯两起重犯,往外飞跑出衙门来。各曹鬼使不比前番。俱各铜枷铁扭,剥的精光。也不论那男女丑陋仕宦的体统,俱打入死牢而去。原来这各司拟上罪去,不批驳另审,就如准丁京详一般。一面托生,一面受罪,把三个魂,分做三下里。还有一世不能完,另转一世,一狱受了苦,又转一狱的;到一个地方,又发一个地方,过一个衙门,又一个衙门。说明此理,好看后面报应。
  不消半月,那西门庆的阴魂,问成犁泥到第七层地狱。他的阳魂,一转托生在东京沈越为子,作失目乞丐;再转作一内监,割去阳物;三转作一犬善终。三案方结。潘金莲的阴魂,问成刀山第九层地狱。他阳魂一转托生黎家为女,名唤金桂,终身无配偶,闭阴而死。两案方结。春梅阴魂,问成屎臭第六层地狱。阳魂托生京北孔家为女,嫁与宦门为妾而亡,再转一女,生丑疾终身不嫁而死。王婆阴魂变狗三世,入阿鼻狱中。陈敬济变乞丐饿死。一案即结。童贯杀人太多,阴魂问成十八层阿鼻地狱。一世变马;二世变牛;三世变犬;四世变鸡。俱以杀偿报。散入化生,不得人道。蔡京父子高俅杨戬王黼等,同奸误国,阴魂问成饿鬼地狱。三世俱托生阵亡兵卒,罪完方许托生。直到了中元地官之辰,将刑名罪案一样数十册,先申了阎罗准了。方申东岳帝君,又申三台二斗三元五帝上下诸神。那东岳帝君总汇一册;申报昊天玉皇上帝,以结众生冤债。比阳世刑名更是精详,谁敢有分毫私曲。
  却说曹官定罪已毕,申文报了大堂,准下来。到那日过堂,又将众鬼阳魂发到回阳司,照依断案,俱各托生而去。把阴魂发到地狱各司,该自第一层受罪到第几层,俱哀哭而去。只有西门庆失目柱杖而行,过大堂时,阎罗赏了金砖一个。喜喜欢欢,又一路打探沈家是个员外。还想依旧为人,这番定要改过修福,不受这凿目之苦。鬼使扶着,又不知路高路低,只见耳边风响,脚不沾地。黑茫茫忽见一点灯光被鬼使一推,早不觉落地,哇的一声。正不知是甚么去处。只为黑心好色,送条柱杖渡迷津。贼根贪佞,赏块金砖呼主父。
  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梦金砖富翁得子 赐银瓶孽女归娼
  才说轮回似有凭,如同长夜觅孤灯。
  潮来潮去仍如海,花落花开任武陵。
  天上妖魔还蚀月,人间野狐自疑冰。
  能忘色相同生灭,因果平看亦小乘。
  这因果二字,原为迷人说法。如大道圆通,生死不二。说甚么跖寿颜夭,宪贫季富。那孔门大贤,南宫适说那羿大恶,后来不得其死;禹稷勤苦,子孙俱得了天下。分明是讲一段因果。孔夫子全然不答,只指出尚德二字。劝人为善,不说轮回。正是那佛法平看,把地狱天堂一律抹净。是我儒家的大道,何尝不信轮回?
  今日单表那东京的富室沈越,积了半世家私,埋下几万银,也无用处。因他悭贪,天教他绝后,机心毒计,富甲壬侯,再要十全也无此理。那日因宋朝金兵内犯,朝廷处处搜括,常恐不保其财,终日忧愁焦闷。他家中有十个有名的美妾,又有房下侍婢三十余人。俱至江南两京,访的能文会唱的。只是各坐空房,不见有孕。忽一日,沈越因人还债,准下个使女。名叫兰香,胖大粗丑,厨上略会些饮食,京师有半灶之称。那里是正经偏房,不知怎样老沈看上了,一时动兴,不须一月,就定了胎。把个沈越喜的极了,各处对人夸说,他家有了好事了。到临月之时,沈越做了一梦,有一个人从西门进来,手持一个金砖,说来还债。沈越平日贪心,见了金砖,两手抱住不放。那人来夺,沈越又争着不放,不肯撒手。忽然大叫一声而醒,天正三更。家人来报说厨房内兰香添了一哥儿。慌忙起来,净手焚香,向天叩拜道:“也是我沈越一生没伤了天理,因此皇天不绝其后。”过了三日,亲友知道,都来贺喜。也有送汤米的,送盒子的,送金钱银钱的,金锁银锁的。沈越有财有势,到了满月,送的财宝贺仪,约有千金以外。这沈越喜的是钱,说到孩子日后就是个掌财的。可霎作怪,虽是生的齐整胖大,两耳垂肩,只是两眼不开,不住的流些红泪。叫医婆来看,说是胎势,过这百日自然好了。沈越也自凭他。觅了两个奶子,恐怕失奶。因是梦金砖生他,就起名金哥。
  到了百日,这些亲友修礼来贺,也摆下三四十席酒。席前抱出金哥,就和打的金娃娃一般。头带着金铃织锦寿字冠儿,织锦大红袄儿;金虾蟆头鞋儿;胸前金麒麟;背上金锁;手镯脚镯,都是金子裹满了。那孩子两眼不睁,一似睡着的一般。亲友各夸福像不绝。生子之后,遇着金兵大乱,河上扎营,要进五十万金子,五百万银子,方才退兵。朝廷内库不足,派在京城官员一半,富户一半。那沈越就是一万两,直愁的两眉不展,面带忧容,在家里走来走去,那得个方法,通个线索?有道君皇帝一道免贴,就可以无事。再寻不出这个法来!
  再说沈越对门住的袁指挥,从那年常姐还魂之后,因沈家拜认了常姐为女,往来不绝。又过二年,常姐十三岁,出落的苗条越发风流,资色十分娇媚,就象个画上一幅小小美人图,又学的识字能文吟诗度曲。因沈家有江南娶来名妓,都会书画棋琴,因此常姐见了就会,不消请师,偏是美巧。沈越家生了儿子,常常过来,逗金哥顽耍。那日清明打秋千,接了常姐过来,在后园吊了一架采绳花板,高挂在绿杨之外。那众妇人们也有单打的,双打的,真如彩凤斜飞,双鸾同夸。打了一会,该常姐上去打,但见:
  穿一件赛榴花滴胭脂的绛色纱衫,却衫着淡柳黄染轻粉的比甲;系一条转镜面砑云影的雪光素练,斜映着点翡翠织细锦的裙拖。身子儿不长不短,恰似步月飞琼;眉颊儿不白不红,疑是凌波洛女。蝶粉初调,来向西邻窥宋玉。莺黄未褪,先来东阁窃韩香恍疑红杏出墙来,但恐青鸾随雾去。
  原来这沈家后花园,接着御河西岸一带都是秦楼楚馆。中间画阁飞檐,垂杨四绕,长廊有二百余间,弯弯曲曲,一个大院子,门首有两个内官把守。是个甚么去处?
  风流领袖,仕女班点。琼池上萼绿飞下风尘,瑶月里素娥谪来凡世。开的是第一个巢窝,蛟龙潜度;接的是第一个子弟,衮冕时游。花石盆景,设满庭台。箫管歌声,暗通禁苑。云近蓬莱常五色,雪残鹊亦多时。
  原来是李师师的乐师,宋道君的外宅。一路红墙内通地道,圣驾不时游幸。天下有名的花魁,谁敢轻见。因沈越财大,又有线索,才敢在他府西盖这座花园。那日御驾游了艮岳,因是清明,忽然由地道中幸师师府。要看那汴河外士女踏青,人民行乐。正和师师在迎銮阁饮酒,凭栏直对着这河上沈家花园。也是天假其便,常姐正打秋千。真是身轻如燕舞,腰细似流莺。一个小小红妆,打的风飘裙带,汗湿鲛。高高撮在那垂杨枝外,一上一下,正面对着阁上。真龙看个满足,酒罢回宫去了不提。
  这李师师见此女子,忽然生心,即差人到沈家去访,是谁家小姑娘?细细问明,知道袁指挥家止有一女,常在沈家顽耍,昨日打秋千的就是他。还怕有此不真,惯做京媒王婆,常在沈家走动,李师师叫将来细问。王婆说起这女子才十三岁,生得风流典雅,真是个美人儿,一京城里也找不出第二个来。又说道,双陆骨牌、琴棋书画,沈家三房下扬州娶的个瘦马,常常教他,偏是一见就会,如今家里学唱清曲儿。喜的个师师好似得了活宝似的。即使人和沈三员外说,是圣驾在楼上亲见,要选贵妃。如有造化,生下太子,甚么富贵没有?老沈听不的一声,真是喜从天上至,祸自地中消。想了想:我该这一万助边银子,正好就这个题目出脱。连忙走到袁指挥客位里坐下,袁指挥迎出来。老沈笑嘻嘻道:“你天大的喜来了,我来报喜哩。”袁指挥问道何事?这沈三员外如此如此说了一遍道:“这奉旨聘选,谁敢不遵?你只奉了旨,就有内边老公御赐羊酒金缎下来,就该安排了他,随身宫妆的衣裳,往宫里送。一个朝廷的嫔妃,就是姑娘年小,谁敢留在家里?”说着袁指挥娘子也出来见了,又惊又喜,不觉两眼泪落,说一生一世这点骨血,平空里天吊下这个祸来,生生的把一家折散了。甚么做娘娘?说罢放声大哭。这常姐在旁,也就呜呜的和娘一齐哭了。袁指挥也在旁揩泪,沈员外劝说:“这是孩子的造化,终不然留他一世,有个不出门的?人家还寻不着这样门路,整万银子打点,求选皇后哩。如今正宫孟娘娘,使了多少银子,才挨进宫去。你就哭也没有法,这谁敢违了旨意?说个不字,连一家性命都坑了。你们且商议回他的话。这李妈妈家,提调着三宫。朝廷的枕边言,比这阁老体面还有效验。你恼着他不成?”说毕俱各不哭。袁指挥是个老实人,一顿哭的心乱了,向沈员外说:“姐夫,任你主张。我虽袭了个武职官,一点事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敢不听你说。何况这孩子已是两下分养着的。”说着都不敢哭了,正是:
  林外夭桃傍水开,月移花影上阳台。色香原是无心物,俱为多情引出来。
  话说这李师师,因看见袁家姑娘,打的秋千可爱,就寻出这个题目来。要引他上了竿儿,接过来教养梳珑着,勾搭道君皇帝。故意假作奉旨去聘他,叫他回不得。又遇着老沈心里有事,要找个题目好省下他助边银子,如何不尽力摄掇。那袁指挥是老实的人,那知道沈三要借别人的水,泼自家的火。当日大家应允了,回李师师的话。不知他怎样起本,不在话下。不消几日,就有一个公公,拿红帖来袁家拜了。又拿红帖请过沈员外来,作了揖,只说恭喜。方才安了坐,就是牵了两只羊,一担红泥头御酒,大红毡包里四匹金缎,又是一对银花瓶,有一百斤重。叫袁指挥夫妇,朝上接了旨,行九拜礼毕。要留席不肯住。袁指挥掉着泪问进宫的日子。公公低声:“这是李妈妈那边奉的旨,还要问他。俺们不过奉了皇帝旨,送这金币来,谁敢问他。”送出门上马去了。
  这袁指挥家就像死了一口人的,终日母子悲啼。这沈家娘子们,也有劝的,也有叹的,不只一日,替常姐做的宫样织金裙袄,绣带宫鞋。沈家也破费了几两金子,打的金凤钗,金龙头大簪,珍珠结佩之类,也费了千金嫁妆。那日李师师家遣王婆来说,今夜圣驾要亲到李府里看选姑娘。只要一顶二人轿子,悄悄抬到他家。先面了驾,才定日子往宫里送。这沈袁二家怎敢不信,即时将姑娘打扮了,金妆玉裹,香薰了发面,沐浴了身体。又有一种仙药,是透骨香。一袋有二十丸,俱是异香和春药丸成。妇人临卧服了,那香从下体透出异香,浑身香滑无比。当时东京淫奢大老和内里多用此药。等到日西时候,使一顶花藤小轿,四面结彩垂红。那常姐拜了天地,别了爹娘,眼泪簌簌,只得上轿而去。又不许亲眷到门,恐有漏泄。原说就圣驾选过,送回家另择吉日入宫。那知是桃花落水无回路,柳絮随风不转头。有诗曰:
  世间好物不坚牢,象为牙伤香自烧。笼锁鹦哥因巧语,网罗翡翠惜奇毛。高才贾傅名多误,绝色王嫱命自招。自古佳人偏遇劫,几曾金屋有阿娇?
  看官听说。原来这天子京城地方,五方所聚,无般不有,无事不奇。这些骗拐神棍,飞檐走壁,伪官诈物,伪旨穿宫,此等大骗子不知多少,从那里说起。今日李师师,因看上了袁家女儿,假传旨意,弄了这一般大捣子来。赁两个穷花子太监,穿两件蟒衣,使几匹缎子,白骗了良家女儿来入了乐籍。这袁指挥一个老实人,那知道这云里手的勾当。就是沈三打的大光棍,不过是通些线索,诈银子为主。也不知道这指山买磨,借水行船的手段。那道君皇帝,虽是荒淫,因这金兵两入汴京,终日来索岁币,大将郭药师又降了大金,引兵入犯;因贬了蔡京父子,斩了童贯;科道上本,把高俅、王黼、杨戬,这一起奸臣,杀的杀,贬的贬,俱各抄籍助饷;用的是李纲、赵鼎、张俊一班贤臣,那有选取嫁秀之理。只因当初曾有此荡游,把个李师师抬举得和嫔妃一样。他自己高抬身价,好接那大嫖客。如大盗宋江、方腊、王庆一般有名的叛贼,他俱暗通线索;每有奸细上京,动是几千金;就是大金兀术太子,他都有首尾,时时把朝报都抄与他。这等手段,因自己色衰,怕门庭冷落,负着这个大名。家下侍女们,虽弹筝歌舞者不少,没个出色的。因此乘机巧骗这袁家女儿来做门面。也是她花星照命,注定的因果,以报前冤,于那道君甚么相干。虽然如此,人有百巧,天有千变。依着这人的机谋,再没有天了。只是拙的常拙,巧的常巧,那有此理。
  那时金兀术粘没喝两路边犯。宋朝三边兵马,或降或走,长驱直至汴河扎营。大将钟师道勤王兵马三万,对杀一阵,金兵才不敢过河了。遣官来催岁币,要金五十万,银五百万。钦宗颁旨:官民僧道,内外富民,量力助饷,直催了三个月,只凑了银三十万,金一万两。连内币还不足一半。如何退得金兵?有都察院御史赵鼎上一本:
  都察院御史赵鼎一本。为国家根本已枯,小名膏脂已竭;乞震乾纲,大清奸宄,以助兵饷,以退强敌事。臣身自退位以来,草野省咎,皇上拔臣于谪降之后,置用宪司。使得效尺寸之愚,补燃眉之急。今奉搜括之命,已三逾月矣。而敌马徘徊河上,动以背盟为进兵之名。然内币已竭,而外饷久匮。搜之官而官力尽矣,搜之民而民力拙矣。平民不足糊口,乃梏以重刑;寒士仅足养帘,而使之枵腹。况即剥皮见骨,剜肉医疮,终不能以一杯而救舆薪,取精卫而填东海也。臣见京城富豪,奸诡万端。三窟营巢,九头肆暴。以倾城计之,不下千户。出其积坞之粟,可富千家,追其穰什百之利,可敌百城。况系蔡京童贯门下奸人,身窜权门,无补于国,各拥原资,实足酿乱。限三日内,各出家私,以助犒赏。恐其悭吝不出,即令移家以搜藏匿。既能除蠹,且以安民。倘云无罪而见输,不妨兵退以徐补。庶可解倒悬之危急,而无损国家之元气。如果臣言不谬,乞即睿鉴施行。无任屏营之至。谨拜表以闻,奉圣旨。
  本上了,内阁即日批下。这本说的是,即依议行。这里开封府尹,和兵部户部都察院,并五城兵马指挥,两县地方官,各率衙役兵丁,将这些大户挨门查点。一到门前,即将男妇一齐逐出街来。只许随身带些衣服银两,粗重家伙床帐等物。将大门用都察院封锁。从长安街前封到九门,约六七百家。这一时赵鼎为政,清正方严。动则斩首,又是军情,谁敢买免?把这黄表沈三员外,也就在封锁之内了。这些妇人赶的没处去,在街上乱哭。又不曾先通得个信息,也有带得些首饰零银子出来的,凡系皮箱厨柜,俱不许动,只等兵退方许还家。又传了个旨意,准坐三年大粮,余者各给六品官职。这是官路做人情,没处去讨的。
  这沈三员外才得了子;又有这袁家姑娘,看看入宫见了驾,指望分半个皇亲做。忽然九门兵马领着校尉,何止五七百人,一拥而入,立时逐出封了门。好苦也!可怜这几井金银,埋在地底。虽他人不能找寻,日后太平,知此宅子还是谁的,正是天大的冤屈,那里去诉?府尹汇名报了部,同各地方将各家籍笼打开,一面上册,通计有二十万,还不足一半。正是金穴财从天上散,坞粟自国人分。这沈家移在袁指挥家客位住着,小小院子通挤满了,各人寻路不提。过了二日,兵部大堂又上一本:
  兵部尚书兼提督团营守御九门挂戎政印李纲一本为清内奸以御外侮,除寇资而奏敌忾事,臣于去月某日上军务一十二款,已蒙准行,辄多中止。当国势不支之日,皆筑室道旁之谋,举国纷纷。遂有城门开,言路闭之说。敌当门户,急于燃眉。臣职在中枢,岂容缄口?今宪臣所奏抄藉罪臣童贯、蔡京门下多家,可快人心,且输国急。而数不足,当岁币之半。敌之进退,视此为名。臣更进一筹,有更快于搜邪党者焉。臣闻用兵之道,抑阴而补阳,治国之先,除奸以止乱。近于道路之言,无稽之口,乃至有指倡优淫污之地。为宸游微服之区,赐用内珍,僭称外府。臣虽至愚,必不敢信也。然而小民无知,动称驾出,遂使奸人指为禁地。或狐鼠借其耳目,窥伺往来;或奸雄因以穿窬招摇贿赂。当此内外纷讧,敌寇交驰,风闻其假旨选妃,引奸卖国。遂使金穴于梁邓,柳巷过于陶朱。如此大奸,岂容内住?如此厚利,终为寇资。以之助饷而退敌,岂不愈于剥民膏而夺士俸乎?既以救军国之灵,且以消道路之疑。如果臣言不谬,伏企睿断施行。臣无任激切屏营之至。
  奉圣旨知道了,着大常寺查乐籍,派银十万两。乐妇李师师,本该重处,姑免究。着外任,不许在京。旨下,人人称快。把这些纷头们,连那私窝,约有二三千家,都编成乐户,一齐赶逐。金银钗钏衣服等项,剥个罄尽。赶出城去,也有五万余两。那李师师手下人多,早通了个信。先一日,把袁家女儿并十数个出色丫头,各带金银重宝,在城外僻静巷里先赁了个宅院安下。李师师空身见了众官而去。因系官家幸过,体面还全。及至袁指挥知道,已去得没影。老沈有了事,谁去打听?真是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
  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众女客林下结盟 刘学官雪中还债
  浮沤聚散岂为期,零乱花魂风雨吹。
  绣枕余香春梦影,檀槽流韵断肠词。
  难将白雪留苏小,谁借黄金铸牧之?
  我亦多情题恨谱,倾城何必恨蛾眉。
  单说这古今盛衰之感,人世死生之叹:才是繁华就成了衰落,才离了苦海又坠了火池;生生死死变变化化,谁是前身谁是后世,昨日富翁今日乞儿,现世就有轮回。又说甚么地狱天堂。
  闲话休说,再归本传。这汴京城有七十二卫,俱住的是团营里武职官儿。当大宋太祖开基坐了开封府二百年太平世界,这京城丰富奢华不消说的。只这京营武官们,又没有边方盗警,吃道钱粮,日日擎鹰走马、品竹弹筝、好不受用,终日你一席我一席,都是蹴打球、轻裘肥马。那些女眷越发是头梳高髻、身扮内妆,分明是良家却打扮的是妓样珠珠翠翠。就是个小女孩儿也学几步俏步儿,挽的角儿高高的,在人前卖弄。因此京城私窝钻狗洞也都在这营卫人家里。他这些人骄荡淫奢,比着良民不同。
  有一个黎指挥,又有一个孔千户,俱在卫里前后居住,和这李团练、张都统、朱都监一班武官,都是一社。每人五十两银子摇会。又当孩儿香会。到了元宵把这小孩子打扮各样故事,扎起二丈高竿在顶上顽耍,用锦绣珠宝妆作天上神仙模样;二三百队吹打着游街,合城士女有几万人争看这个会。也费几百银子。又有鳌山会、拔河戏会、汴河龙船会,京城五方之地无般不有。那黎指挥与孔千户都是富家,二人相厚,俱年纪三十余岁,不曾有子。常说咱二人日后有儿女,定要做了亲家,各人到家和娘子说着笑了。妇人家也有个会,是正月十五游太山娘娘庙进香的会,这个庙在京城正北,有太岳天齐七十五司、各样神祗、大殿牌坊、周围廊房,奉敕修建,是京师第一个会场。因此到了元宵,这些京城士女出游上千上万的。那一年黎指挥娘子、孔千户娘子和这一班会上堂客,都约到庙里进香去。
  进香毕,各家都带酒盒到庙前一带汴河林子里,铺着毯条打着凉棚。吃酒行乐;也有清唱的、吹弹的、走马卖解的,林子里不分男女坐满了。因这孔千户娘子年小好顽,常叫着黎指挥娘子做亲家。原来这二人当年已是各有了身孕,众妇人有知道的,大家笑着道:“你两个今日割了衫襟罢。”那张都统娘子四十五岁了,也是个浪的道:“我就是媒人。”即时,各人面前斟上一杯酒,就割了衫襟。从此叫亲家不绝。日西回家,张都统娘子是大轿,军牢。执棍前路开道,其余都是小轿回去。到家各与丈夫说知,后来两人见面,真正称为亲家不提。到了十月满足,这黎指挥先生了一女,八月生的,起名金桂。隔了两个月,孔千户也生了一女,因十月半生的,起名梅玉。甚觉无趣,也都笑着没言语。这些娘子们,见两家都是女,随道等他两个大了、拜成姊妹也是亲生的一般。
  不觉过了周岁,常把两下女儿抱在一处顽耍,两家往来不分彼此,俱叫爹娘也是常事。后来黎家金姑娘,许了刘指挥家的亲,孔家梅姑娘许了王千户家的亲。不觉日月如梭,到了六七岁。两个女孩儿生的如画上一般,没有人不爱。常常在一处顽耍,从怀抱里就头脸相偎,也不像是两家的。正是:交飞蝴蝶原相逐,并蒂芙蓉本自双。不在话下。自古久治生乱,乐极悲来。这大金因童贯开了边衅,从徽宗宣和九年犯边,抢进边来。童贯遮挡不住,只得上了一本,抽选京营英勇,要这些武职官善骑射的,调往河北边关一带防守。就把这黎指挥调在怀州,孔千户调在真定,两家各挟家眷,随营到任。临别时,只有两个小姑娘哭个不了,众人看道:“这女孩儿也非偶然像是一路生来的一般。”
  湖上鸳鸯亦有缘,朝来暮去泛波前。
  无端共向沙头宿,一旦分飞又各天。
  原来这些因果,俱是一点情根,生死不化。只因潘金莲与春梅是一路托生,前世里两人情意相投,因此投胎在一个地方。从小在两家如一家,后来还一样结果,岂是偶然。这段轮回应在后面不提。
  恰说吴月娘吃了一场届官司,把家业卖尽,剩了几两银子,不消半载,真无片瓦根椽。张二监生家要来修理宅子,不住使人催着出房,招客开店。那吴月娘寻思道,那里去住?又要使钱赁房。好不惶。看看这高楼大厦、粉洞花墙,当初丈夫在时,娇妻美妾,歌舞吹弹好不热闹。一个宅子闹烘烘全住不开。如今一个寡妇领着个孩子怎么住着。又到了翡翠轩山洞石山子前,见那太湖石牡丹台的花都枯干了,葡萄架久倒了,满地都是破瓦,长的蓬蒿乱草半尺深也没人拔,那些扇圆窗都被人折去烧了。前后走了一遍,放声大哭。小玉领着孝哥掐那扫菜吃,孝哥只在台子草里扑蝴蝶,拿蚂蚱耍。那知道是他的繁华田今移主,莺燕亭台不见人。
  月娘哭了一会。老冯进来,看见月娘泪眼不干,劝住了道:“这乱世里孤儿寡妇住着这个大宅子,空空的,到不如寻个小房住着,也省了口面。俺那西巷子里,不是刘学官家一个闲宅子。三间堂房、一间东厨房,临街有两小间屋,一间做过道。小小的个院落,又有二门小影壁墙儿,一眼好井,也是个省祭官老俞家住着,因城里不便回村里去了。一月是八钱银子,和郁大姐家邻墙,厨灶火坑是现成的。”月娘听说道:“冯妈央你就去看看,和玳安去,立个房契,且交二两银子定下,看个好日子搬了去罢。这里恋着些甚么,也不过是一个破锅、两张破床,不消几个人就搬净了。”说毕,老冯玳安去了。玳安回来道:“是西,豆村巷里。到是处好宅子。到了刘学官家,见他那秀才说了多少好话,只道不要房钱,说了一会,还让了一两,只立了八两银子的契。还尝了我酒饭才来了。”取了历日,看是十月十三日移徙,安碾磨。
  到了那日,先叫了两闲汉,挑了床和板橙、一张旧红漆桌子、两个小杌子、又是一担破柜子和锅盆炊碗盏等物。只一床被褥,玳安和小玉拿着。背了哥儿,吴月娘还要坐顶小轿过去,体面些。赁了半日,他要五钱银子,又雇不起。等到天黑,月娘和老冯走过来了,才使玳安和应伯爵说与张家知道。那日贲四家是两匣子点心、一盒子糕、一盒子蜜枣,因月娘吃斋,就没敢买肉。贲四嫂过来看了,就是郁大姐从墙西过来道:“大娘来这里住好,强似在空宅子里。如今王招宣府一家,都搬出来住了,烧得破破的,住着也惊恐。”不一时刘学官家着管家来问,送了一斗大白米、一斗白面、两只活鸡、一方肉送将来。月娘过意不去,赏了管家三百两铜钱,使玳安去谢了。月娘说道:“咱和他没甚往来,如今也还有这样好人。”
  时人满目炎凉态,此日仍存礼义交。
  犹有火来烧冷灶,方知古道未全消。
  原来有一德即有一德之报,有一恶即有一恶之报。当初西门庆曾与刘学官有急难相周,自然得此善缘。到了年残腊近,玳安小厮因夹伤了腿又发了疮,出不得门。忽然天降大雪,一夜有尺余之深。满城中烟火箫条,经乱后谁家是丰足的?月娘起来,自己拿着扫和小玉把雪除了。看看灶上少米无柴,孝哥没点火烤,只是哭。想起那红炉暖阁美酒羔羊,穿的是貂裘,吃的是美味。当初过着这样日子还嫌不足。今日那讨的一口好饭来给这孩子吃吃也够了。心上念着,正是惶,听见挂杖响,原来郁大姐过来讨火,月娘时常供养这尊铜像佛烧香不断,就在香上点着取灯给他去了。月娘拿了一件旧绢夹袄儿,使小玉拿到当铺要当一千文。街上籴米只当八百钱。不一时,小玉回来满头是雪,使个小口袋盛着米,提着一根草绳拴的五根大炭,又是四个大烧饼。放在桌子上,小玉上灶前烘衣裳去了。月娘下去烧起炭来给孝哥烘袄,一面烤着烧饼。小玉才去下米又没有卖水的,只得扫雪为炊。想起西门庆在时,那一年扫雪烹茶,妻妾围炉之乐,不觉长叹一声,双泪俱落。有一词道富家行乐名[沁园春]:
  暖阁红炉匝地瑜,何等奢华。正彤云密布,琼瑶细剪,银妆玉砌、十万人家。碧碗烹茶,金杯度曲,乳酪羊羔味更佳。拥红袖,围屏醉倚,慢嗅梅花。登楼遥望归槎,江上鱼村柳半斜。见柴门静掩,一声吠犬;孤村冷落,几阵啼鸦。残灰,牛衣寒絮,市远钱空酒莫赊。应须念,灞桥诗客,驴背生涯。
  这首词单说人生苦乐不同,光景各别。即如富家见此雪,添了多少清兴。披的是狐裘貂帽,烧的是兽炭沉烟,打开那隔年的泥头竹叶酒,赏着那窗前盆内梅花;或是学陶学士扫雪烹茶,或学党太尉浅斟低唱,呼两个知心快友联诗,得意佳人度曲,看着那鹅毛细落鸳瓦平铺,狂呼豪饮。只怕晴了天就雪消泥滑,令人败兴。哪知道山野贫民穷村寡,厨下无薪,瓮中无米。忽然大雪,把门屯了,一把火也没处讨,身上寒冷,铺着一床破芦,儿啼女哭,那邻舍人家借不出一把米来,又出不得去,灶门口墩着挎那牛粪火,满层都是臭烟,他望晴不晴,看着好恼。
  今日吴月娘,先过的是前边的好雪,今日过的是后边不好的雪。那得不酸心落泪。从来说乍受荣华怎受贫,先贫后富是好过,先富后贫就难过了。月娘看着孝哥吃那冷烧饼,熬了些稀汤没油的两根白菜,吃了一碗就放下了。把自家的命想了一想道:“我终日听讲佛法,说那繁华是假的,要穷苦修行才得成道。今日这一点苦受不得还是凡心不退,该有此折磨。这样乱世,守着这个孩子吃碗粗饭也就够了。只这一念回过心来。到佛前上了香,拿着薛姑子送的那数珠,坐着念佛,自家劝自家,也就不恼了。
  从来绝处逢生。月娘是个好人,自有活路。那雪下了两日,柴米将尽,可哪里去安排?只见一个人在二门口探探头出去了,玳安认得是刘学官家书童。问道:“来做甚么?”那人没言语去了。过了一会,就是一担炭、一瓶酒、两盘子挂面、一斗小米子,知吴月娘吃斋,说道:“都拜上吴大娘,这是俺大妈妈送的。因念你老人家大雪里没火烤,还有一件事等天晴了自己来看,有话说。”月娘见雪中送炭不觉满心感激,着玳安收下,又没个钱赏他。道:“小玉你把酒倒在壶里烫起来,和玳安吃了去罢。家里又没有人吃酒的。”那人一溜烟的去了。月娘道:“他爹在日,人来人往,好酒肉,不知养了多少人,没见个探头问声的。那里走出个刘学官来,这等看顾。”
  到了天晴,刘学官夫人一顶小轿过来,领着个丫头。掇着个皮匣领着先进去说了,月娘忙出来迎接。和月娘拜了,炕上坐下。月娘见这刘学官夫人有六十四五年纪。穿的是沉香色云缎披风,套着茧袷袄,下穿的月白素丝拖边裙子,大云头青缎高底鞋儿。头上白了,稀稀两根发,簪也不戴,青缎手帕搭着头。说这几时没过来,看看通不得闲。说了几句话儿,就取过那匣子来,袖子里拿出个汗巾,一把小钥匙开了,取出五封银子,是五十两。放在炕上。月娘全不知道,问这银子是那里的。刘学官娘子才说:“这是那年上山东去做学官没有盘缠,借的那西门大官的。今已五六年,常常记挂着。穷教官凑不成块,昨日他爷从任上寄将来,着我自家亲交给大娘。还该添上利钱才是。难道受过的情就教昧了这宗账么?何苦做来生债,变驴变马也要还人。”说着话,小玉斟上姜茶吃了。月娘只要收一半,刘老夫人那里肯,月娘没奈何收下,谢了又谢送他出门上轿去了。有词赞刘学官不昧孤儿债:
  侠气文名海内闻,老来投笔效河汾。素车义重存鸡黍,绛帐风情著典坟;一诺何曾欺过基,千金岂忍负高雯。应来结草衔环报,多少人间狗彘群。
  单说世上背义忘恩,骗了人的银钱还要寻出个题目来,说那人的过恶,又要占个地步,说自己不是诈取他的。小人昧心无所不至,及至追债成嫌,兴词告状,就要倾他的家害他的命。只为一点贪心,不肯还债,结成天大冤仇。因此仗义疏财的人,遇此等事也就不敢慷慨了。宁可善辞,不可信真。也只为人心太险,全忘了那初心,只记着这后怨。俗说得的好朋友莫交财,交财仁义绝。今日刘学官一个穷教官,西门庆死才六年,不肯昧孤儿的债,后来他公子刘体仁中了甲榜,子孙三世荣贵。总因不昧良心,恤孤怜寡。但不知月娘同孝哥将来作何结果。
  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陷中原徽钦北狩 屠清河子母流离
  千古兴亡凭造物,逝波终日去滔滔。
  汉王废苑生秋草,吴主荒宫日夜涛。
  满屋黄金机不息,一头白发气犹高。
  总因生事繁华尽,往业多从劫里消。
  这首诗单说世界众生不可淫奢太过,暴殄天物。上自帝王卿相,下至士庶百姓,俱生来有一定的福禄,享用太过,福过灾生。如古史上说,那尧舜为君,土阶茅茨,这是太古淳风不可复的。就是汉文帝不肯造一露台,惜十家之产。宋仁宗夜想烧羊,怕御厨司为例,宁可忍饥。古来帝王奢泰亡国说之不尽,勤俭爱民的也不少。所以国祚绵长,享太平之福。因此佛经上说,这些五谷是地肺上出的,养万物脂膏,称为娘命。绫罗是天蚕口吐的灵丝,万缕才成一匹,名曰天锦。修佛果仙道的,再没有肯穿到身上,不过粗布淡羹,粒米不敢抛弃。这些享天禄天爵的大老,穿着朝廷衣冠,紫袍象简何等尊荣!前辈先贤还有布袍草履,公孙布被万石君的浣服以示俭德。如今末运,不止缙绅富室,彻底小衣都是绫锦,随意剪裁,才一着身即赏与仆役。甚至贱人下妓,俱要学着奢侈。或是娼优后,市侩官服,只不敢带珠冠,摈品绣。其余珠玉云锦,一切僭用。
  京城地方,淫奢更甚。妇人将白绫缠脚,软纱拭秽,无所不至。既然贵贱不分,风俗奢靡,因此酿成个劫运。刀兵水火、贼盗焚烧,一挥而尽,才完了个大报应。这些众生遇此大劫,说是天运。不知平日作孽太重,大家凑将来的。今日因西门庆身后灾祸,妻子流离,说入大劫以劝世人。闲话休提,单表宋徽宗宣和年间,有一女子生了此须。有一男子,孕生一子。此等妖事载在《玉堂纲鉴》上。难道是我做书编的不成?盖因国运将倾,阴阳相反,遂有此异。不消数年,大金兵入。这些荡夫淫妇,贼吏贪奴,平生积得罪孽,尽投天网。到徽宗北狩,才说是宰相误我。全不想自己不肯修德,用的是佞臣蔡京、王黼、杨戬、高俅、童贯、朱。这一班人,或借边功封王或进花石献媚。林灵素讲神仙魏汉津铸九鼎,才筑了万寿山,千门万户。又修延福宫,碾玉堆金。忽然平地要筑山林,在西北上起一山,名曰艮岳。遣宦官下江南等处,取太湖山奇峰怪石,劈凿玲珑,俱是一二丈高的、数万斤重的。一路拆坏民居,使车运船装,不知用民工几十万才到汴京。间道百姓人家,有株好花好树,即使公人用黄纸封了,要拆开宅子,使本县民工连根移取。诈的良民银钱无数。哄那徽宗说道,这不过山林之物,又非民间财宝取之何妨。全不想这些石峰可是米元章补来的,西湖上飞来的,把这奇石异草□□文禽,都摘将来山上养着。
  在那奇松古桧之下,山石叠成曲涧,激水环作清流。从山上引下瀑布,周围上下,折磴回峦,有七十二峰。各有一峰为主,俱有佳名,曰紫云峰、翠盖峰、玉几峰,种种不一,各肖其形。这山上又有三十二泉,泉上俱是芙蓉、薜荔、野菊、山花。蒙茸沿蔓在半山腰里,或悬在古柏高枝,紫竹黄杨冬青石楠之下,千态万状,俱依唐人画谱。取江浙名匠栽成,总是深山光景。
  这泉上有六十院,院内各有美人掌管,或扮作女冠道士,就是刘阮遇天台的二仙;或扮作采药仙人,就是武陵源避秦的古洞那些道院仙宫。长廊曲槛或在石缝中嵌出悬崖,或是山凹内转上绝顶,比那迷楼更巧,阿房还胜。
  这圣驾一到,各院中古董、玩器、名画、道书、棋枰、琴几、钟磬、笙歌、禅杖、蒲团、纱厨、帐、无一不备。又有那绿足赤顶的老鹤,三五成群,一声长唳,谷应山鸣。又有那锦毛长尾的山鸡,百十队乱舞乱飞,水边饮啄。这道君把国政交与蔡京,边事付与童贯。或是召林灵素石上讲经,或是召蔡攸来松下围棋,选几个清雅内官,捧着苏制的盍盏。一切金玉杯盘,雕漆宫器俱不许用。逢着水边石上一枝箫笛,清歌吴曲。这道君也不服御衣,戴一顶软纱道巾,穿一件西洋浣布,草履丝绦,筑竹曲杖,真似个大罗仙子,东华帝君。
  那日登高一望,见楼阁太丽了,又移了口外乔松千树、河南修竹十亩,俱是连土用布缠裹大船装就,万夫牵来。一时就风雨萧森,龙蛇蟠屈,真是国家有移山之力。道君就松竹深林起造花板石墙、细茅粉洞、几坐板桥,一带曲曲竹离,栽些芦苇,又是一孤村小市,渔父、酒家俱有。宫人扮成布素,另有一种风流典雅。用的是素窑古碗、水磨桌橙,潇洒清幽,好一似云林秋色画,米芾墨皱山。但见:
  岳名艮地,位镇乾宫。几条瀑布玉虹悬,四面奇峰青黛舞。山半亭台,路迳儿斜斜窄窄;水边楼阁,梯磴儿曲曲弯弯。猿啼鹤唳,时时雾锁烟笼;水绕山回,处处草香花艳。古木架藤萝,偏临绝壑;孤村依水竹,斜映板桥。凄凄风景,龙楼变作山林;淡淡云霞,凤禁忽来麋鹿。百姓膏血移到,筑怨筑愁。千里车舟运来,贴妇贴儿。翠有情留不住,白云无语笑空忙。
  到了宣和九年,外国进了奇楠香木,做就一坐团瓢,俱是紫檀香木磨成。雕阑曲槛,安在半山悬崖瀑布之上,御笔亲题曰“紫筠轩”。内设玉几、端砚、古墨、名笺、以备圣驾挥洒。善作墨鹰,自打玉玺,写宣和御笔,赏赐公卿也。就是个清客的朝廷,仙人的王帝。后来有取利的,都去网禽捕兽,栽竹盘松,连庄农不做。一个活兔有卖十两的,这促织秋蛩都卖成钱送在艮岳山草里。那些地方官进媚或献鹦鹉、白鹇、翡翠、杜鹃、玄猿、雪兔。灵芝、朱草都栽在石眼之中。又有一件怪事,向太行山顶发云的窟砻里待五更发云时候,使瓶扣住,把云气装满,飞马献上。圣驾游山时,放在石孔上,也就如出云一般。名曰,“贡云”。只因朝廷所好,天下奔走,那时士大夫各以花石相尚。一盆小竹也卖数金。终日招权纳贿,弄得个边事废弛,全无实政。童贯、张珏,引的金人入寇,东京河北各处郡县,土崩瓦解。那徽宗支持不来,没奈何才禅位与钦宗,自称太上皇道君教主,终日在艮岳上游玩。钦宗改年靖康。才用李纲,又革了以谢金人;才用老种经略,又停了经略。朝中还是蔡京擅权,谄佞蒙蔽,没人敢言。后来有个太学生陈东,率着四百监生,击登闻鼓,上了本说道,不斩蔡京,无以谢天下。那朝廷才知道国本全倾,民心已散,下了罪己之诏,以招勤王兵马。又使第九子康王,领兵救援。金人两路出兵,粘喝没攻东京,干离不攻河北。
  各处雪片文书告急,逢府州县,瓦解冰消,那有一人担挡?长驱过汴河扎营,直至城外,那些奸臣庸将,还思讲和,再无个背城一战的。金索岁币金银几百万两,倾国库藏也没有这许多。因此搜括官民,直至富户倡优,无一不尽力聚敛。那些金珠锦绣、侈靡玩好其贱如土。金人围汴,矢石用尽,把艮岳的花木砍作柴薪,那些奇峰怪石,使百姓运来的不知费几万,取来打碎了,在城上做炮屑,为御敌之物。
  紫筠轩的楠木,满城上烧的香烟不绝,把数年清供,金人一扫而尽。岂不是天报淫奢以消人怨?那时童贯蔡京二贼臣,各已诛贬抄籍,殃及平民。扳赃追贿,有妻妾分赏军兵的,有即时斩杀不留一人的。后来金人假名讲和,召徽钦入营,留住不放。到了靖康二年,把这徽钦父子,连皇后、妃嫔、王子、王孙、宫女、数千,掳个罄净,拔营北去。那时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杀得万户哀号。盈城盈野。徽宗过了汴桥,放声大哭。才知是蔡京父子蒙蔽朝政。不料天下到此地位,全不思自己为君不惜民力。不畏皇天,一味胡弄到了国势不振,推与儿子,没处收拾,把个天下轻轻送与大金。幸有康王泥马渡江,才延了南宋一百五十二年天下。总是奢靡浮华,上下偷安,以致灭亡。岂止天运。看黄袍加身,便知今日青衣北狩的因果。
  宋祖开基二百秋,当时天命有人谋。契丹昔借陈桥返,兀术今来汴水游。烛影不明开斧,金失信自箕。始终亡国皆奸相,寡妇孤儿一样休。
  却说这粘没喝兵下了东京,干离不分兵攻河北。大名、衮东、青齐一带不消说焚杀之苦,百姓逃亡。单表这清河县地方,是经过一番的这些人家,一闻得金兵过河,东奔西躲,星散云飘,那有军兵守城,敢去截杀?那知县已先怀印而逃,不消金人兵到,土贼放火,乱抢起来,也是这清河县几年来,人心刁诈,士女淫奢该有此番屠杀。但见:
  东门火起,先烧张二官人盖的新楼;西巷烟生,连焚到西门千户卖的旧舍。焰腾腾火烈星飞,抢金帛的你夺我争,到底不曾留一物。乱荒荒刀林剑树,寻子女的倒街卧巷,忽然没处觅全家。应花子油舌巧嘴,哄不过潼关。蒋竹山卖药摇铃,那里寻活路。汤里来水里去,依然瓮走瓢飞。小处偷大处散,还是空拳赤手。恶鬼暗中寻恶鬼,良民劫外自良民。
  看官听说,大凡生死数定,有在劫的,逃也没处去。有不在劫的,就有活路。临时恶鬼善神,暗开那两条生死路,那一时人的聪明机巧,俱用不着。即如要往东走,忽然遇兵赶散,只得往西行,那有一定主意。人家还是男子领路,可怜月娘和这六岁孝哥,寡妇孤儿,那里藏躲?一个玳安,夹伤了腿,小玉又是个老实丫头,从来不出门的,见人家乱跑,也只得和玳安背着孝哥,一行主仆母子,挟着个包袱,一床布被,走出城来。也在人丛里乱走。心里糊涂,两脚总不住下,寻思一会,往那里去好。只得还往城西薛姑子庵里去罢。一时不定,只见黑雾黄沙漫漫的接天遮日,对面却不见人。小玉月娘拉着孝哥正走,那些逃难百姓总是羊群乱窜,不辨东西,如山崩地震相似。俄顷间金兵早到,但见:
  人人都带雉鸡翎,个个紧穿羊皮袄。高鼻成群,拐子军连排铁马;蓬头垂辫,牛皮帐尽是金人。呜呜角声振地,三军银甲似披霜,惨惨皂纛遮天,百里乌云如泼墨。风起处神号鬼哭,马到时电走星飞。幽冥造下众魔君,阳世追来罗刹鬼。
  那月娘小玉紧紧扯着奔走。玳安背着孝哥,正在慌忙。只见金兵一冲,把这百姓们马踏刀砍,杀的杀,掳的掳,一似鸭惊鱼乱,那里还顾得谁来。这月娘和小玉紧扶着乱跑,回顾孝哥玳安,不知隔在那里去了。一时四面叫着,那些哭声振地,喊杀连天,那里去找寻?眼见得母子分离,六岁孤儿抛路侧,主仆失散,中年寡妇走天涯。未知月娘母子、玳安夫妇,何日相逢。
  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应伯爵掠卖孝哥 吴月娘穷逢秋菊
  忽忽枕前蝴蝶梦,悠悠觉后利名尘。
  无穷今日明朝事,何限生来死去人。
  终异狐狸同窟穴,却从蛮触斗精神。
  槿花开落从朝暮,始信蜉蝣未是真。
  单表这天地间的大劫,要翻覆这乾坤,出脱这些恶孽。因此便生的死,死的却生;富的贫,贫的却富;贵的贱,贱的却贵;巧的拙,拙的反巧,这众生积攒的家私,算计的铜斗一样,一齐抢个罄净。花花世界,弄作一锅稀粥相似。没清没浑,没好没歹,真象个混沌太古模样。休说这百姓人家,先把一个大宋皇帝,父子两人,俱是青衣大帽,离了凤关龙楼,在那牛车马脚下,妻子不保,随营北去。何况你我士庶之家,那得个骨肉团圆,一家完聚。看到此处,这世上的死生名利,一场好笑。这些虱蠛汗泥,得有何得,失有何失。这些本领,要从各人心里看得明白。骨脊上担的坚定,不受那欲火焚烧,爱根拨乱,才成一个丈夫。岂不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那阎罗老子,见了我高高拱手,哪得有轮回到我?可不知如今世上有这条好汉没有?且归正传。
  却说那吴月娘和小玉紧紧搀扶,玳安背着孝哥,一路往人丛里乱走。忽然金兵到来,把拐子马放开一冲,那些逃难百姓如山崩海涌相似,那里顾的谁。玳安回头,不知月娘和小玉挤的那里去了,叫又叫不应,只得背着孝哥往空地里飞跑。且喜金兵抢进城去,不来追赶。这些人拖男领女,直跑到十里以外,各自寻去藏躲。这些土贼们,也有夺人包袱的,也有报仇相杀的。生死在眼前,还不改了贪心狠毒。如何不杀?可怜这玳安又走又怕,忽望见应伯爵,脸上着了一刀,带着血往西正跑。他家小黑女,挟着个包袱,跟着应二老婆一路走。玳安也是急了,叫声应二叔,“等等咱一路走,你没见俺大娘?”应伯爵回回头那里肯应。玳安赶上道:“且慢走,金兵进了城,放抢去了。咱商议往那里去躲。”伯爵骗的人家银钱做了生意,都拴在腰里。带了些行李,都被人夺去了。还指望玳安替月娘有带的金珠首饰,就立住了脚,和玳安一路商议往那里去躲。伯爵道:“西南上黄家村,是黄四家,紧靠着河涯,都是芦苇。那里还认的人,且躲一宿。”依着玳安,还要找月娘,又不知往那里去好,没奈何跟着走,把孝哥放下,拖着慢走。
  这孩子又不见了娘,又是饥饿,一路啼哭。应二老婆看不上,有带的干饼和炒面给了孝哥吃些。这孩子到了极处也就不哭了,一口一口的吃饼。走到了黄昏时候,那黄四家走的哪里有甚么人影。床帐桌椅,还是一样,锅里剩了半锅饭,也没吃。不知躲往那里去了。这些人饿了一日,现成家伙,取过碗来,不论冷热饱餐一顿。前后院子净净的,连狗也没有一个。原来黄四做小盐商,和张监生合伙,先知道乱信,和老婆躲在河下小船上。那里去找?这些土贼,要来打劫人家,逢人就杀。年小力壮的,就掳着做贼。那夜里商议要来黄家村扫巢子。亏了应伯爵有些见识,道:“黄四躲了这屋里还有东西,咱多少拿着几件,休在他家里宿,恐有兵来没处去躲。”且到河下看看,见这妇女们都藏在芦柴里,没奈何也就打了个窝铺。
  到了二更天,听见村里呐喊,发起火来把屋烧的通红。这些人谁敢去救?待不多时,这些男女们乱跑,原来贼发火烧这芦苇,一边掳人,又抢这人家的包裹。月黑里乱走,谁顾的谁。到了天明,玳安不知那里去了。这落得个孝哥乱哭,撇在路傍。应伯爵撇了各人去躲,他老婆还有人心,道丢下他也过意不去,咱当积个天理领着他罢,等玳安回来交与他再做商议。应伯爵只得带着孝哥,也没人背他了,跟着飞跑,只怕撇下他,一直往西去,要寻谢希大家。也都没有主意,顺着河沿而去不提。
  且说月娘和小玉,叫了玳安一回,不见答应,人马乱撞,只得走开。要找薛姑子庵,全不知那条路走。随着这些逃难的人乱走,到了天黑,沿着林子里一南一北的乱撞,不敢住下。直走到二更天气,不分离城走了多少路。月娘哭一回走一回,只见面前有一道白光,照得明明朗朗的引着又走。听得狗叫,几间小屋。露出灯光来,有个小篱笆门儿,是一家庄户人家。小玉道:“咱走乏了,月黑里又没处去。且等到明日,只怕玳安来找咱。”月娘没奈何,只得在屋后野场上坐下,着小玉叫门要碗水吃。这小玉推门一看,只见:
  一盘土坑,坐着个蓬头白发八十岁的老妪。两扇柴门站着赤脚麻二十多的贫妇。灶前牛粪烧了一屋黑烟,锅里米空煮着半盆黄菜。梁头上捆两束萝卜叶,门背后挂几把葫芦条。木扒一杆,日间打草喂牛。破犁二根,秋后耕田种麦。
  小玉推开门道:“家里有人么?俺是躲难的,要口水吃。”只见屋里跑出个小媳妇子来,也没穿布裙,拖着两条裤腿道:“你是谁?你声响好熟象大娘家小玉姐一般。”进屋去掇出灯来,照了一照,上下一看,可不是小玉么。小玉也看了一会,才想起来,是潘金莲房里使的秋菊因陈敬济和金莲、春梅作了孳都嫁了。后来把秋菊叫他娘家来,作了三千钱,就赎了去。今年二十二岁,嫁了个庄稼汉。叫王有财。在这河崖上住着两口小屋子,每日打柴城里去卖。只有一个牛,着土贼赶了去,他汉子找牛去了。他娘和他守家。这秋菊极孝顺婆婆,着他去躲,死不肯去。见了小玉说道大娘在屋后场上。连忙跑过来,才请了月娘进屋去。这老婆婆眼又瞎耳又聋,小玉把灯剔了剔,着月娘上了炕,一头坐着。忙锅里去倒水做饭,好不殷勤。正是:
  歌儿舞女归何处,画角朱门住不成。不及田家痴蠢妇,犹存一饭主人情。
  按下月娘不提。且说应伯爵夫妇,领着孝哥走的乏了,小黑女背了一会,又丢下了,又哭又叫,几番要撇在路上。伯爵一头走,一头骂着道:“想你爹活时,奸骗人家妇女银钱,使尽心机权势,才报应到你这小杂种身上。今日你娘,不知那里着人掳去,养汉为娼。你到来累我,我是你的甚么人。”那孝哥越发哭,伯爵跑上去就是两个巴掌,打的这孩子杀猪似叫,又不敢走,又不敢住。倒是老婆心里过不去,道:“咱当初和他老子也吃酒也吃肉,你就这等没点慈心,不强似你一跑上打骂他,等到有个寺院把他寄下罢。也是个性命,半路上丢下这孩子,千军万马的,也伤了天理。”说的伯爵不言语了。
  走到天晚,可可的到一个观音堂,紧闭着门。伯爵走渴了,叫门要碗水吃。老和尚开门请进去,伯爵见和尚去打水,没个徒弟。道:“老师父你多少年纪了?”和尚耳又聋,却说了半日才知。答道:“今年七十了。”伯爵道:“你没有徒弟么?”和尚道:“命里孤,招不住。前日一个徒弟,把些衣裳都拐了去了,还敢招徒弟哩。”伯爵道:“我有个孩子,舍在寺里罢,如今因路上没有盘缠,只要你一千钱做脚力。”老僧道:“可好哩,领进来我看看。”伯爵领着孝哥进来,和尚道:“好个孩子,几岁了?”伯爵道:“七岁了。”说着和尚进房去,拿出一串铜钱,伯爵接去了,又要留他住宿,怕金兵出营放抢,伯爵领着老婆,一路往西而去。可怜这是西门庆恩养的好朋友,有诗以戒交结小人之报。
  食客场中定死生,悠悠安得岁寒盟。虎狼分肉呼知己,獭成群号弟兄。春到桃花偏有色,秋来杨叶自无情。托孤门下冯欢少,狗盗鸡鸣不足评。
  老和尚收下孝哥,问他是那里人。那孩子养的娇惯,又说不明白。只说他娘不见了,这个人我不认的他。老和尚才知道半路里拾了来卖的,怕后日有人家来问,还赖我是收留人口。好不懊悔。想了一会道,就是他父母找着,只当他寄养的儿子。待领去就领去。我一个僧家,收养孤儿,也是好事。就把孝哥剃了头,找出一领旧破纳裰来改成一件小僧衣,又做了小僧鞋、僧帽。起名了空。教他打罄烧香,念经写字,那了空原有善根,也就合掌拜佛,和天生小沙弥一般。也是孝哥安身立命的去处。月娘舍珠雕佛的因缘,世间绝处逢生,苦中得乐。原是这等。
  且按下孝哥在此为僧不提。却说这玳安在河下芦苇中守着孝哥,蹲了一夜,谁敢合眼。只见村里喊杀连天,火把乱明,把河里苇柴烧着。男妇们怕火烧,都走出来,被这土贼们抢衣裳的,掳妇女的,把玳安也上了绳拴着。到了一个大空寺里,坐着十几个贼头,假装鞑子,也有带皮帽的,又没有弓箭马匹,都是些庄家枪棒。满满的一寺妇人,也有认得的,放他去了。也有留下的,这些壮汉们,拿来跪下。但说不做贼的就杀了。玳安寻思一会,这些贼们且哄着他,临时再寻法逃命不迟。将主意拿定,问到他的名字,说是玳安。一个贼跑下来看了笑道:“你不是玳振寰么?”原来玳安号振寰,在西门官人宅里谁不知道。下来忙解了绳子,请上殿去。有的是热酒大肉,都是村里抬来的。让玳安吃。玳安一看,才知道韩道国兄弟韩二捣鬼在这里做贼。问玳安西门庆的家事。玳安才说失散在路上,应伯爵一处躲在河里。说了一遍,要辞了去找孝哥。韩二捣鬼道:“你没处去寻,一出门去,撞着人连命都没了。我着人各处替你找罢。这村里孩子们我都叫来与你看。”原来韩二捣鬼和他嫂子王六儿、侄女韩爱娘,领着接客,又被金兵抢去了。因此在这里做贼。过了二日,这韩二捣鬼给玳安一杆枪,着他管五十个贼。那夜又去抢村,玳安瞧着无人,丢下枪一溜烟走上大路。各处问月娘孝哥信去了。真是珠流图象无寻处,雁过秋空不定踪。
  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沈乞儿故园归梦 翟员外少女迷魂
  林中百舌声仍巧,洞里新桃花又疏。
  芳草归期今尚尔,美人颜色近如何。
  夏侯得似应传业,詹尹无心为卜居。
  最是深山鸿雁少,一春犹阻上林书。
  话说这金人掳了二帝北去,把这东京城里,安了一营人马,立了张邦昌为帝。百姓无主,一任金兵抢劫。这些富户们先被搜括,已是家业罄净。也还有身上藏些金银的,到了金兵一抢,俱是非刑吊拷。把这富户死的死,伤的伤;妇女掳了去,掉下一身。人人乞丐为生,也顾不得羞耻。
  却说那黄表沈三,从那日封门搜括把家内金银尽行入官,还指望有回来的日子。搬在袁指挥家外边客位暂住,谁知一日乱似一日。金兵不退,掳了二帝北去,又另立了皇帝,把人马进城扎营,做了他的天下了。这些大衙门大宅子,皇亲勋戚、公侯宰相花园府舍,都是官兵占住了。连袁指挥家眷俱赶出来。那沈三的妻子,原是有姿色的,掳了罄净,只落得金哥没眼的一个瞎子,和生他的那个丑婢。先还在旧亲戚家,这里住一日,那里住一日。后来各人生死不顾,谁肯收留他。这沈三就气成青盲雀瞽,有双目而无殊,对面看着似人,其实不见,只得拄杖才行。又有一件怪病,脊梁前胸长出两片黑肉,如虫钻蛆咬相似,痒起来必要拳打砖捶才得快活。一日到了夜间,又做一梦,还是送金砖那人。沈三依旧贪心,把砖不放,父子抱着顽耍。醒来时只见一块大砖在席傍,恰凑怪疮正痒,两只手擎砖打起,好不快活。有一家欠他五百两银子,一无所凑,只准一个母狗来。这沈三饿到三日,全没一人收留,只得牵着狗各家求食,老婆抱着失目的金哥紧紧相随。初时只说往熟识人家要碗饭吃,难道就是乞丐。后来每日如此,见这叫街的花子都是京城的大人家,彼此一样无可奈何,也就随缘度日,连呼老爷奶奶不绝。把一根长绳使狗引路,这狗也有灵性,到了人家门首站住不去,等接了这饭,又走一家。到了长街一时肉痒难熬,只得把金砖高举打个连花落为乐。看官听着他道:
  东京有个黄表三,也会吃来也会穿。一生好放官例债,不消半年连本三,巢窝里放债现过手。他管接客俺使钱;线上放债没赊账,他管杀人俺管担。积的黄金挂北斗,临了没个大黄边。莲花落,莲花落。
  看看爷娘不是亲,有钱且去敬别人。三年乳哺成何用,娶了媳妇就要分。好酒好肉老婆吃,不怕爷娘饿断筋。生前不曾见碗米,死后谁人来上坟。莲花落,莲花落。
  看看兄弟不是亲,三窝两块说不均。同胞也要分彼此,争多争少要理论。有酒只和傍人吃,自家骨肉做仇人。莲花落,莲花落。
  看看老婆不是亲,三媒六证结婚姻。嫌贫爱富窦家女,半路离了朱买臣。墙西有个刘寡妇,守到五十还嫁人。夫妻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莲花落,莲花落。
  看看朋友不是亲,吃酒吃肉乱纷纷。口里说话甜如蜜,骗了钱去不上门。一朝没有钱和势,反面无情就变心。孙庞斗智刖了足,那有桃园结义人。莲花落,莲花落。
  沈三员外唱罢多时,那街上的闲人也有叹的,也有笑的。叹的道:“这一家米烂陈仓财高北斗的人家,如今乞食为主,无有立锥之地。”那笑的道:“黄表沈三这个光棍,钱眼里翻身终日钻衙门,拿讹头,倚官害民,纵贼窝娼。今日天不杀他,父子双瞎,使他活受给人现眼,大约快畅的多些。”
  过了年余,那沈三是受用过的人,那受得饥寒,到了那十二月数九寒天,下的大雪把破瓦窑门屯住。那一时东京通抢掠一空,谁家肯舍。可怜沈三几日街上打砖,并无人睬。吃了一口冷汤,回来死在路旁。连席也没有卷,自然送与乌鸦黄犬以为葬身之地。落了金哥,人只叫他小沈花子。渐渐成人长大。不消说父子相传这一块砖,是水磨成苏州澄泥一样。母子同狗三口,昼走长街夜宿古庙。他也不怕那兵火,他也不想那家缘。常言说三年讨饭不肯做官。想其中定有一个乐处。到了南宋登极,金人讲和北去。东京渐渐平息。这些花子们,散往各府去赴食。那金哥母子先到山东临清,住了半年。游到清河县地方,进得西门来,不往别处去,那狗只往当日提刑千户西门庆的住宅里。领进在那大门首,高叫一声:“老爷奶奶,讨一碗饭吃。”
  也是天合有缘。原来玳安找月娘孝哥不见,兵退之后又回县来。那时城内人家没了一大半。张二官人全家掳去。这无主的空宅,也是鸟恋旧巢,玳安又住在那旧宅门房内安身。猛见一个狗领着个贫婆,拖个小瞎子进来,抱着一块砖讨饭。心里好酸,想起月娘孝哥不见。眼中泪落如雨,便说:“小花子休打砖罢,我也是才回来的。没有家小,有几个冷烧饼,你吃去罢。”说着拿出来递与小化子,给狗吃了一半。可霎作怪,那狗摆尾摇头只在玳安身边打滚不去,好似见他旧主一般。天色晚了没处去宿,要在这大门下讨把草过一夜。玳安只得依他。那时十月天气还不甚冷,玳安把炕上草抱了一把给他,母子二人宿下不提。正是:
  鹤归华表人难识,犬过东门世已非。
  玳安想到我身边原有带的刘学官还账的几两银子,大娘临出城,交与我收着。不料拆散,如今大娘和孝哥身边一文也无,就和这穷婆一样。又想起妻子小玉,那得个信来,不觉泪眼不干。到了三更方才合眼。也是一灵不散,玳安忠义所感,只见西门庆进来。颈带长枷,身围铁索道:“玳安,你还认得我么?”玳安道:“我如何认不得爹。”西门庆道:“我因阳世间贪淫害人,阎王把我二目摘去,罚我乞食十年。今日门首小瞎子就是我,那狗就是王婆。你今不忘旧恩,要打探你娘消息,可向东京给孤寺找寻。”说毕,往外走了几步,又回来道:“堂房门槛下还有些东西,你此时动不得,日后留你用罢。”说毕,把玳安推了一跌。惊醒却是一梦。听听正打四更,一夜悲酸,到了天明。玳安起来看看那小瞎子,与他的娘不知什么时候去了。又想道:‘梦是心头想,还是念爹的旧恩,想糊涂了。又想道,我且把梦里说的银子去看看,如果银是实,就件件是真了。
  玳安寻了铲锅的铲子,把门关上,走到后堂屋门坎下边。只见一块青石,光滑滑的,那得有银子。看了看,旁边两个方砖,一似新安的一般。把砖用铲子掘了半日,方掘起了一块,那一块也随手揭起,有黄土半尺余深。用一个小醋坛盛满,却有五百之数。玳安大喜,方知梦里相逢别故主,天边有信觅离人。这玳安原是好人,后来有些造化,自然识见不同。说道这个银子。再取出去,又做了来安的祸。况梦里言语说不可动,只得依行。好个玳安,就把原土掩上,依旧把方砖砌紧。一个门槛往来之地,谁知有宝。那玳安一面打探月娘信息,要上东京找寻不提。有诗说西门庆化身乞丐,再返故园,也是一段因果。
  当时歌舞欢游地,此日悲哀乞化心。
  三过门间老病死,一弹指顷去来今。
  鸿飞雪迹踪难觅,犬吠花阴影易沉。
  富贵贫儿同一相,化身无定欲何寻。
  按下沈金哥乞丐不提。却说李师师自那搜括娼优,奉旨出城以后。那些人家,都剥得赤条条出来,遇见东京大乱,也有被金兵掳去的;也有被官府拘回,又入乐籍的;也有在各村酒店接客的。只有李师师原有手眼,未曾上本,先知道信。把家事就转了一半出城,珠宝金银重器和那绫锦上色衣庄,不曾失落一点。他又曾与帅府郭药师往来。如今郭药师降金,领兵打头阵。金兵一到城下,就先差标下将官来安抚他,不许金人轻他家。以此在乐户里,还是头一家。后来在城外第一条胡同里,临河盖造起一路新房。比旧宅还齐整。因没有道君,越发大开巢窝,不作那官腔了。
  那时袁家女儿,年已二八,袁指挥夫妇俱乱后死了。大大的开着门面,把常姐改名银瓶。日日教他拨阮调筝,清歌妙舞。把个银瓶娇养的如花花解语,似玉玉生香。他是内院体统,不肯轻见一人。只好看花起早,爱月眠迟。在那小楼窗上,时露出半面来。看那章台走马情郎柳陌折花的浪子。单单等一个肯撒钱,喜飘风,金十万银十万的,才接他采花。那银瓶心里,又想一个宋玉才潘安貌石崇富十八岁的状元来,才和他偕老。各人心事不同。
  看官听说,世上的事,偏事佳人才子不得凑巧,红嘴绿毛的鹦哥偏遇着饿老鸦。自古好事多磨,那有天天一对过到老的。那银瓶想起当日因打秋千,遇见圣驾,后来受了御酒银瓶,遭着大乱,不得进宫,反落了烟花陷井。父母俱已遇乱身亡,这个身子桃花柳絮一般,也不知嫁得个好人才丈夫没有。看了李师师家,有十个粉头,打起来各样刑法,好不利害。如今这样敬奉着我,只为留着我挣钱,将来如有一事不遂他的心,也是一样。这女子聪明绝代,那里不想到。到了三月三,是上巳佳节。清明已过,各处秋千竖起,银瓶春思恹恹,又愁又困,懒对庄台。旁有侍女樱桃,取过阮来拨着,唱一套新习的吴骚:
  【解三醒】恨锁满庭花雨,愁笼着水烟芜。也不管鸳鸯隔南浦,花枝外影踟蹰。俺待把钗敲侧唤鹦哥语,被叠慵窥素女图,佳期误。一霎时,眼中人去镜里鸾孤。
  银瓶一面唱着,一面眼中掉下泪来。想起那日秋千上,遇见圣驾,也非偶然。后来遇着兵火连天,一段姻缘,好似一场春梦。又唱:
  【北寄生草】怕奏阳关曲,生逢汴水枯。是江干桃叶凌波渡,汀洲草碧流云路。这河桥柳色迎风诉,纤腰倩作绾人丝,自家飞絮浑难住。
  樱桃送过茶来,银瓶呷了一口,轻轻放下。想起那日清明,爹娘送我过沈家,多少妇女顽耍,如今孤另另一个亲人不在眼前。掉下泪来,又唱道:
  【解三醒】俺怎生有听娇莺情绪,谁待去整花朵工夫。正寒食泥香新燕乳,行不得,怕提壶,三春别恨调琴语,一片年光揽镜虚。消魂处,多则是乌啼冷夜,梦破余香。
  又想一回。这当日说圣驾在李妈妈家楼上,见俺一面,就遣了两个内臣,捧着羊酒金缎,聘俺入宫。因何又送在李妈妈家来,今日说是要亲选,明日说是要亲选进宫。等到半年时,留我在他家,全无消息。看来此话也不辨真伪。怎生把人坑陷到此地。哭着又唱:
  【北寄生草】不语花含悴,长颦柳怯舒。冰壶迸裂蔷薇露,兰干碎滴梨花雨。珠盘溅湿红绡雾,怕襄王暮雨近虚无,为谁断送春归去。
  按下这银瓶悲怨,独坐伤春不提。却说洛阳有一富家员外,号翟四官人。在徽宗朝纳粟,做到金吾卫千户之职。他家私万贯,富甲一城。因投在蔡京门下做干儿,又和翟管家认同宗。才做了这个官。为人虽有些浮财,悭吝贪鄙,寻常一个钱不肯使,却有一椿毛病单好嫖婊子,不甚择好歹。家下娶了两三个院里人,也花费几千银子。他生的一脸赤麻,大鼻凹额,一部落腮黄须;五短身才,丰领大肚,倒是富态气像。只言语粗俗,一身厌气。常在巢窝里走动。这些浮浪子弟,有郑千户儿子郑玉卿,王招宣府儿子王三官,这些小帮闲。沈小一哥、刘寡嘴、张斜眼子,都逐日陪他们在巢窝里打成盘。只有郑千户家儿子,今年方十八,因他生得白净面皮,苗条儿典雅,从小和这些人们有些后庭朋友。也学了几套南曲,吹的好箫,蹴的好气球;又有一般武艺,打得好弹弓,一日也打十数个雀儿顽耍。就是个女色里的班头,帮闲中的领袖。那翟四员外因这李师师家在城外第一条胡同大开了巢窝,不比以前借着官家名色拿腔,他和这班人常去闲串。那李师师家有十个丫头,也会品竹弹筝,折牌识字。
  有个侍女巫云,有些姿色。翟员外嫖了几夜,不见出奇。他闻的李妈妈家有个银瓶姐,是选了进宫的,不出来见客。李师师养如爱女。真是倩人施粉黛,不自着罗衣。这翟员外也就有个扳高之意,只不知这李师师的口气。又知他是使大钱的。自家又不肯破钞,正自两难。
  却说李师师把这银瓶作养的花朵一个玉人儿,每日口里噙着他,儿长儿短。我只有你一个女儿,好歹拣了天下头一个风流才子,做我的女婿。成了亲决不肯把你做下贱。他却在外边声扬出去,是当初道君皇帝亲自选过的才人,就要进宫,遇这大乱,才撇在这里。比我女儿还敬重他,谁敢使他见人。又教银瓶隔院弹筝,隔窗度曲,楼窗上露出那粉面招人,红颜送盼。这是娼家惯会拿人的手段,不消细说。后来因徽宗北狩,李师师故意捏怪妆妖,改了一身道妆:穿着白绫披风,豆黄绫裙儿,戴着翠云道冠儿。说是替道君穿孝。每日朝北焚香,俨然是死了丈夫一般。自称坚白子,终身誓不接客。一切人来有十个侍儿陪待,好不贵重。因翟员外是个大家,写了通家晚弟帖子来拜,才待了一杯茶,就进去了。又养着两个穷内官,时常在门首立着,一似相宫禁一般。又常见人啼哭,说是道君托梦。乔张乔致的,扯天大架子。那翟员外和这些丫头说要娶银瓶的话,人都笑他出不起银子。那日翟员外在客厅上坐下,侍儿巫云陪着吃茶,只见揭起帘子,一阵异香袭人,一个女子遮着脸往花园里去了。但见:
  婉若游龙,轻如飞燕。淡扫蛾眉,却嫌脂粉污颜色;松笼蝉鬓,天然风致胜铅华。裙拖湘水,织就一枝梅。髻挽巫云,斜簪三寸玉。对客欲回遮舞裙,见人惊走露莲钩。
  原来有座花园在后河岸边,须从客厅前过。银瓶住着一间小阁子,在花园旁边。每晚去花园内小亭上,或是弹琴看书,和樱桃侍女斗骨牌顽耍。这日李妈叫他采茉莉花儿晚妆,不知有客,走不迭,使一柄湘妃金扇遮着脸,笑嘻嘻过去了。险不把翟员外,惊开五叶连肝肺,酥透三魂邪骨心。问巫云过去是谁,云姐笑道:“翟大爷,你猜猜。这就是你算计的那人儿。只怕你的福小,消受不起。”翟员外知是银瓶姐了。呆了半晌,问云姐今年十几岁了。巫云道:“今年十六岁。长的苗条,就是十八九岁的。又称他阮、筝、琵琶、琴棋、书画,在沈员外家就学全了。俺这门里还学不到他精处。俺太太不叫他见人,知道他出来还了得。”翟员外和巫云说:“我拚出一百两银子、四匹尺头,和你太太说,我梳笼他罢。”云姐笑道:“俺太太要一千两银子下财礼,还怕不肯。你说梳笼他,这又是巢窝里讲包月的话了,少也得三五百两银子。还怕俺太太不肯放口哩。我不敢说,你另央人探探口气儿。”又道:“俺太太常喜郑玉卿会吹得好箫,你着他来说过,俺再替你帮衬。”喜的翟员外摇摇头,大踏步去了。不知将来银瓶和翟员外姻缘成否如何,有分教花柳巷中癞蛤蟆空想天鹅肉,雨云台畔野鸳鸯别续塞鸿群。
  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给孤寺残米收贫 兀术营盐船酬药
  风吹花片过溪头,或落重或落沟。
  奴有卫青能尚主,功如李广未封侯。
  穷通每自机缘合,巧拙难将理数求。
  邹衍谭天聊自慰,免将幽愤看吴钩。
  却说那徽宗朝一个有权有势的蔡京,他父子宰相,独立朝纲,哄的道君皇帝看他如掌上珍珠一般。不消说那招权揽贿,天下金帛子女珠玉玩好先到蔡府,才进给朝廷。真是有五侯四贵的尊荣,石崇王恺的受用。把那糖来洗釜,蜡来作薪,使人乳蒸肉,牛心作炙。常是一饭费过十金,还说没处下箸。何况用的粳米,不知又费过多少淘洗拣择,才敢下锅作饭。他那大掌家翟云峰,又是一个小宰相。六部大堂都是通家相与。一饭常宰十只羊,只用羊耳后一块肉,名白羊汤。因有席请客百十余位夜饮,想鸭头羹吃,不勾片时,就各人面前一碗。坐客大惊,又戏说还能再添一碗没有。翟管家说快添,不多时又是各人一碗。坐客再不敢言语了。只此一两事,可知权贵家暴殄的物件不可计算。那得不报应在后。
  当时有一座给孤寺,与蔡京大师家紧邻。寺中有长老,甚有道德,守的普贤戒行。不看经,也不化缘,只领着徒弟们打草种田。拾这路上抛撒米豆菜根,大众同吃。见这蔡太师家一条阴沟,每日从寺前流过,那些剩的残饭,水面上的荤油,有二三寸厚。长老取一竹笼,将这些粳米层层捞出;用几领大芦席晒在殿前。也有些南笋香簟、燕窝麻姑,只用了嫩稍,俱撇在阴沟里。长老每日都一一捞出晒干,一封封包记。不止一年。及到金人将乱,蔡京父子先贬了远恶地方,行至半途取回正了法,把家抄籍。那寺里陈米,通通有十余囤;晒的干菜有几十篓。这长老也不肯自用,做了十数个木牌子,都写着蔡府余粮。每十石米是壹囤。
  到了东京大变,这些权臣家贬杀抄没,人口俱亡。只有蔡太师之母,封一品太夫人李氏,年过八旬以外,得因老年免罪。发在养济院支月米三斗。后到汴京失了,另立起张邦昌,谁还有管那支月米的。这些富民乞食为生,何况贫人。这老夫人左手执一根拄杖,右手提一个荆篮,向人门首讨些米度日。也有知道的,给他碗米。那不知道的,和贫婆一例相看,谁去睬他。一日行到给孤寺前,长老正在门前拾那街上残米。蔡老夫人走到面前。忙来问讯化米。长老不认,细问缘由,才知是太老夫人。不觉慈悲,念了声南无阿弥陀佛,大慈大悲观音菩萨。把那老夫人请入方丈,忙忙待茶。又备一盘点心,一大盆粟米粥,一碟的萝卜,一碟椿芽。老夫人吃完斋,待去,只见长老取出一本册子,上写某年月日,收蔡府内余粮若干。通计有八十余石,干菜五十余筐。那老夫人点了点头,才知道福祸灾生天不佑。官随禄尽命难长。长老合掌当胸,“禀上老夫人,此寺中有延寿堂,是接待十方老病大众的。如今不开丛林,久无人住。就请老夫人权住在此。把小门塞断,另开一门,招一个老贫婆服事。”指着寺中的陈米说道:“这原是蔡老爷的口禄,还该太太享用。老夫人只用这一囤,十石也还用不了。其余剩的米,也就着施给行路贫人,完了一场功果罢。”不二日,收拾起一所延寿堂来,支锅盘炕,请老夫人搬了住。恰好街上一个寡妇,无儿无女,情愿来吃现成饭,和蔡老夫人做伴。寺门挂一个施米牌,上写残米留众,米尽即止。
  寺前立了一个茶棚,板凳十条,宽桌数张,摆些粗碗木筷。也有吃粥的,也有讨米的。东京城里善士们,见给孤寺有此好事,都来送米送柴,人心好善,远近相传。就堆下许多柴米,立起个大粥场来。每日鸣钟吃粥,何止有三五百人。或有年老无主穷婆,俱送延寿堂去住不提。
  却说这金人干离不攻了河北,逢县破县。到了清河县,百姓逃走一半,或杀或掳,把这壮汉不杀的都拴了来。伺候攻城,推在前头,挡城上的炮箭。这掳的人不计其数,到了夜里,俱是铁镣扭锁。或十人一连,五人一连。别人不消说。
  那蒋竹山、汤来保、贲四、应伯爵、也都掳在一处。到了次日,先要把胖蛮子吊起来,打着要银子。只有汤来保,一向得了西门庆的本钱,在河下开了酒饭店;门前又卖青布,钱极是方便。吃的黑胖。第二个应伯爵,吃的大人家好酒好肉,生的油光光一个大脸,不像穷汉;又得的西门庆卖宅子银三四百两,开了两个棉花店布店,也吃的白胖。被金人吊在树上,先使头捣了十数箭,来保受不得,招出有一坛银子,埋在家里。押着老婆起银子,原来天理不容,已被土贼掘了个大坑,没有了。回来只道是哄他,可怜两口一刀丧于树林之下。又问伯爵的银子,死也不肯招。又使头捣腹脐,只一箭捣的屎流了一裤,才招他老婆包袱里有卖孝哥的壹千钱,还有几件衣裳,十两的一锭银子,两块零的金。打了三百皮鞭,见实没有,也就放了。贲四领了当铺里取东西,金人把张二官家银子尽得了,把贲四和老婆都放了。只有蒋竹山又没银子,使刀背打得鼻口里流血,打到半死没有一分银,绑出去杀,才剥衣裳,只见沉甸甸响亮一声,和一本书一个包裹,掉在地下。只道是银子,细看了一看甚么东西,但见:
  圆陀陀一条生铁,似天王手握的钢圈。响当当一个铜舌,比老人肩摇的木铎。董药师造来,杏林仗虎。孙真人执定,橘井医龙。包裹里陈皮半夏白术黄芩,数包破纸卷柴胡。破书上寒热温凉虚实阴阳,百样单方记本草。才知是歧黄教下悬壶客,扁鹊炉边卖药人。
  你道是甚么奇物,原来医家游方卖药,又没个铺面,不定个行踪,只将铁圈摇起,响动了村巷中有病的,出来取药,说是个过路郎中来了。一名曰响传,一名曰病皆知。也有投着病好了的,也有投不着病无用的,还有错用药死了的。他是草头大夫,骗钱就走,到是个救急的本钱。还有一件好处,药杀人再不偿命。这蒋竹山在外卖药久了,一闻乱信,就把本烂药方几样草药包裹起来,和那响圈藏在搭包里。蒋竹山见剥下这个东西,只道命在顷刻,那知道透出吉星来。那金将干离不,便问这是甚么物。蒋竹山才说起是个医家卖药的本钱。把个番将喜的跳起来,道:“快起来,这是个中用的,险不错杀了他。”连忙拿衣服与他穿了,教他坐下,取了一壶酒、一只大肥鸡、一块半生的羊肉,番将自己割了递与蒋竹山吃。你道为甚么这样敬他。原来有个新得妇人收做老婆,极是爱他。旧有心疼病犯了,吃不得饭,要叫蒋竹山用药。竹山进去看脉才认得是西门庆家李娇儿。嫁了张二官人,掳来营里。说此乃胃脘疼,非心疼也。不过一帖而愈,喜的个番将如得了神仙一般。也是他活该发迹,即时立了一方,名曰去寒姜桂饮。
  干姜 草豆蔻 良姜 官桂各一钱 厚朴 陈皮 砂仁 枳壳 甘草炙 茴香 香附各五分
  以上姜三片磨木香同服。
  竹山取开药包内,将咀片细药。看着煎了。一服而止。把个干离不喜的极了,赏了一锭大元宝。换了缎衣服,只在大营听用。
  却说四太子金兀术因立了张邦昌,扎营在汴梁河上。猛然得了瘟疫之疾,就要起营回京,来传干离不上东京分兵屯守。这干离不星夜马上赶去,就带着蒋竹山去治病。到了大营,见了兀术太子,说是我营里有个蛮子,会治病的到此。传蒋竹山进去看了脉,知道是受了南方暑热,得了瘟症。只用了一帖麻黄桂枝汤,竹山在面前煎了。因恐兀术疑心,先跪下饮了一半,才送与四太子吃。半夜一汗而愈。这兀术满心欢喜,赏了一件狐狸袍子,貂鼠暖帽,蓝缎番靴;又是一个马,一匹金锏,鞍辔一付。留着在他营吃一个千户的俸。一时间把蒋竹山抬在天上,就有数个番兵跟随,眼见的成了一鞑官了。过了几日,兀术的宠姬何答里夫人有病,看看欲死。竹山知道是寒症,用了一帖四逆汤。
  大附子一个去皮脐生用 干姜五分 甘草六钱分作二剂水二钟煎七分汤服。
  果然次日一汗平服如初。喜的个四太子把蒋竹山半步不离。那蒋竹山江湖嘴熟,又善奉承,兀术待为上宾。些些小事,该打的,该罚的,竹山说说就依了。满营中兵官都敬竹山,称为郎中。忽然有一起盐商的船在河下,一船是货,一船是盐,一船是粗重家器。久在东京,因大乱,要装载回扬州去。不料金兵到了,把船拿住,并盐商要杀。央竹山说分上,情愿出二万银子谢竹山。那日兀术太子打围回来,与竹山吃酒,打着紧急鼓,胡琴、琵琶、一弄儿唱的入闹,正是喜欢。竹山忙跪倒禀道:客人和他是亲戚,求不杀他性命,情愿把这货船都入官,还要谢小人二百两银子。兀术便说道:“我这里用兵使船,叫他把船留下,只不杀他就是你的情了。也不消稀罕他那二百两银子,就这三只船赏你,那盐船也要卖三千银子。”说毕,竹山叩头了。即传了盐商十余人,都是数十万之家,闻说免死,俱来叩见。兀术说:“你们俱是我的百姓,因要私回扬州,本该杀了。今饶你一死。把这三只船俱留下我用罢。”每人赏了一枝令箭,只得叩头去了。兀术使人河下看货船。都是苏木胡椒粗细布等物,约有数万金。又是桌椅、床帐、花梨木、柏楠木的家器,磁器粗重不等,约有万金之物。只有盐船,俱是蒲包载盐,用绳捆垛在船上,使粗席搭盖,又没人来买,倒是滞货。兀术说道:“将这盐都赏了蛮子罢。卖了盐,还是我官船。可不知这船上甚么物件。”正是运去黄金无宝色,时来瓦罐有雷声。
  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吴月娘千里寻儿 李娇儿邻舟逢旧
  白扬风急野飞尘,车马纷纷秋复春。
  天地无穷身易老,山川如旧恨常新。
  雨中果落空辞树,花外莺啼又送人。
  柳絮何曾知去住,过江飘曳一沾巾。
  单表吴月娘被金兵冲散,不见了玳安孝哥,只领着小玉连夜乱撞。到了个林子里,河岸边几间草屋,问了问路,却遇个穷老婆,灯下细看,才认的是潘金莲房里使的小秋菊,嫁了个庄家,在这里种田。慌的秋菊连忙刷锅做饭,宿了一夜。明日月娘起来,寻思着他穷人家不是住处,可往那里找寻孝哥的信。哭了又哭。又没个男人领着,只小玉和我往那里走?真是寻思的没法。住不多时,他女婿王进财回来了,也没找着牛。不知道贼赶到那里去了。见月娘炕上坐着,才知是大娘,也来磕了个头。就取了木扒往场后担草,还要做饭给月娘吃。月娘过意不去,忙取出一根银簪儿,重三钱,叫他去籴米。道:“你往城里去籴米,打听兵的信。寻个人贴个招子,四下贴着找,就在这近村里,怕还不知道哩。”秋菊道:“娘你且住两日,等等哥的信。这玉姐又没出门,小女嫩妇的,自己那里找去。只怕俺这穷人家,没甚么孝顺你。这王进财极老实,穷是穷,他还待买个礼去宅里磕头去。大娘且住两日。”说的月娘只得依着,也就没法了。不多时,王进财籴了些米,使个破布褂子包着,又是一个大南瓜,买了些盐,放在炕上。说道:“城里乱纷纷的兵,没处寻那里有籴米的。这是东村里熟人家找的,又寻不出个写招子的来,前村教书的刘先生我今请了来了,他说还要五十个钱去买纸。”说着那训蒙的刘先生进来,取了一块板,在锅台上写。月娘哭着念道:
  立招字人清河县西门吴氏。于本月十三日,有家人玳安带领七岁小儿,乳名孝哥,城外避兵失散,不知去向。玳安二十七岁,长面无须,穿青夹袄,蓝绵布裤,布袜青鞋。孝哥上穿蓝布绵袄,青布夹裤,青云头鞋。如有见者,报信奉谢纹银二两;收留者,纹银五两。在河下村王进财家。报信决不食言。
  招字写了二十余张,叫王进财贴在大路上。那里有个影儿。月娘问秋菊:“这里到薛姑子毗庐庵多少路。”秋菊道:“不远。上大路往西北走,不上三里路,过了河,一座林子过去,就望着了。上年随着会烧香,我也去了一遭。”月娘住了二日,不耐烦,要换个去处,好打听信。就和小玉出了那屋,要往大路,问毗庐庵的路。秋菊穿起布裙道:“我送娘去。”月娘和小玉、秋菊上了大路。
  走不多时只见一个卖卦的先生,从西走来。拿着那布写招牌,上是看阴阳、吉凶、婚葬,知八字、六壬、奇门。月娘看见是卖卦的问道:“先生你会占课么。”那先生道:“占课是大易浑天甲子,那有不知的。”月娘道:“请先生在这林子树下,替我占一课是人口失散的卦。”那先生取出几个铜钱,就地铺下一片黄布,念道:“单单拆拆拆单。”把钱摇了两摇,摆在布上。道:“是个暌卦暌者,离也。一时不能即见。世爻属卯,该在东南方上讨信。日神是滕蛇,有小人驳杂,喜得子孙官旺相。日后还有相会之期。”又变了一个家人卦。“这却好了,且喜天月二德,到处有救,贵人扶持到前面就有信了。”占课已毕。月娘没带着钱,取下一个戒指,有一钱五分重,送与先生去了。往前走了三四里路,过了一条小河,穿过林子,秋菊指道:“看着那些松树,就是薛姑子庵了。”说不及话,只见一个人,穿着白布直缀,白布帽子,背着一条小口袋,从林子过来。看着月娘,远远站下了。往前走不一会,小玉道:“这不是薛师爷徒弟妙趣么。”走到跟前,妙趣往前来迎。“大娘那里去?好些时不见个信。”月娘问他,因甚么穿了白。妙趣道:“俺老师父着土贼火烧杀了。庵子里发了一把火,亏大殿没有烧,把东西抢得精光。妙凤掳去了三个多月才有个信,如今在东京姑子庵里,叫我去接他来。才去村里化了这些米来,且过日子。庵里通不成过活了,大娘进去看看。只央了俺的个亲戚来看门,我才出来走动。”
  说话中间,早到庵前。叫了半日,一个八十多的老聋婆子来开门,月娘一行人进去。但见:
  佛座欹斜钟楼倾倒,香案前尘埋贝叶,油灯内光暗琉璃。梅檀佛有头无足,何曾救袄庙火焚。韦驮神捧杵当胸,无法降修罗劫难。野狐不来翻地藏,山僧何处访天魔。
  月娘只见后边三间方丈都烧了,只落了两间厨房,大殿的门也没了,梅檀佛也在地下放着,连供桌香炉都没了。月娘进得庵来,好不凄惨。先生在正殿上烧起一炉香,拜了佛。妙趣让到厨房炕上坐下,正待去取米做饭,只见聋婆子道:“夜来有一个汉子来问信,道说是西门老爷家,往东京去了。”原来玳安找月娘不着,又来庵里问信。因西门庆托梦上东京找月娘,那知道月娘还在近处。月娘一闻此信,好似孝哥在眼前的一般,恨不得一时间母子相会。便道:“想是孝哥有了信,才往东京去。”又问道:“这是几时的信。”婆子道:“前日晚上,他说腿走不动,要往临清河口里,船上去。如今才二日,有人去还赶得上。”那妙趣又道:“早知他去,我和他搭着伴,一路接了妙凤来到好。”月娘道:“只怕还在临清河口里,雇船也赶上了。”说了一会。妙趣安下一张炕桌,请月娘吃饭。两大碗萝卜,一碗苦瓜,共盛着一大盆小米稀粥。大家守着盆吃了。月娘心里有事,只吃了一碗。秋菊吃毕饭,辞月娘回去了。一夜俱宿在厨炕上,月娘和小玉商议,如今孩子没信,玳安又不得个实信,怎肯往东京走。想是金兵掳着,往北去了。我如今没了孩子,像个没脚蟹一般。不如大家赶到临清河口,找着玳安,和他一路走,强似大家愁的慌。小玉道:“没个男子汉领着,不知东西南北,兵荒马乱的,知道往那里走。”妙趣接过来道:“大娘要去找孝哥儿,我陪你走走,也要去接妙凤。他在京里王姑庵,是有处找。这一路上的女僧庵,他都有咱接众去处,不消下那饭店,咱妇道家也甚便宜。”几句话说的月娘心里定了。道:“明日早起来,咱先到河口上,问问玳安的信。不该迟了,只是我身上没有银子盘缠,小玉腰边还带着几根簪子,卖着吃罢。”妙趣道:“我的奶奶,俺出家使钱,不如不剃这根头发了。一个木鱼子,到了谁家门上,化不出两碗斋米?你老人家管吃不了。”大家笑了。
  月娘一夜没合眼。到天明梳洗,净了手,向佛前顶礼祷祝暗中保佑,早早母子相逢。妙趣早煮了饭吃毕。妙趣怕白布衫不吃乞化,依旧穿上旧皂僧衣,带了一个木鱼。月娘小玉使旧手帕裹了头,项下挂了一串数珠。恐怕路途无力,小玉拿一枝拐杖,原是薛姑子的,也像在家女道一样。三人打扮已毕。俱向韦驮前拜了出门。嘱付聋婆子用心看守,往临清河口去。可怜月娘自幼不出深闺,今受母子流离之苦。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色年年满画楼。
  晓起倩郎为傅粉,晚妆呼婢代梳头。
  乱离零落如风絮,儿女飘流似水沤。
  今日关山堪涕泪,一条藜杖过荒丘。
  不多几日,早至清河口下船的去处。河岸上一个小小尼庵舍茶,认的妙趣是毗庐庵师父,忙请进去吃茶。这上船的人来千去万,那里找玳安去。原来乱后找儿的极多,月娘问了问舍茶师父,这二三日内有个长大汉子,三十多岁的,穿青布袄,找孩子的,不知过去了没有。那道姑不知道是那里帐就胡乱应着。“有这个人过去了,只问上东京的路。”只这一句投着前言,月娘放心赶去。走了二日,路上没有宿头。寻了寡妇家住了一夜。妙趣道:“奶奶,你一日走不得几十里路,这几时到京。不如搭个人载船,赁他个后舱口,咱三人坐到汴梁,打发他再籴上几升米,随着船稍上吃饭,也便易些。”月娘道:“随你走罢,我一些力气也走不上了。”恰有一个小盐船,带着些人在船头上,也有拿伞的,拿包裹的。妙趣久走外化缘,他就知是载人的。连忙上船来,和稍公打了个讯,说是一位奶奶上京探亲的,只赁你一坐后稍舱,到京与你二两银子。稍婆请进去看了,这厨后船稍上,尿马子都全。妙趣扶月娘进了船舱,稍公问他要钱籴米,妙趣道,按人头一日两碗米,到上岸总找钱罢。稍工见是女僧,说话在行,也不计较。从如月娘在船隐坐不提。
  却说玳安因在黄家村被掳到了贼营。遇见韩二捣鬼叫他入伙,细问他方才知道他哥韩道国死了,他嫂子王六儿、侄女韩爱娘从东京逃回来,遇在村里,又被金兵掳去。因此流落在贼中。后来叫玳安领着一队贼去打劫村方。他就丢了枪走了,又回清河县各处找问月娘去了。不料金兵来攻这土贼的寨子,杀了个罄净。把韩二捣鬼拴去,已是绑了要杀。亏他侄女韩爱姐就在金元帅干离不营里做了夫人,正吃酒,在傍弹着琵琶,看见韩二捣鬼绑进来,有二三十人。见干离不分付要杀,爱姐认的是他二叔。认做了父亲,连忙跪下求饶。这干离不就都放了。贼众收在营里充兵,把韩二捣鬼赏了个千总,随营听用。那一日,从临清上船,要上汴梁去见兀术四太子。这大船有二只,一只是干离不坐的官船,一只是家眷船,掳的清河妇女不计其数。因韩爱姐会弹琵琶,又会奉承,枕席上把这金将军弄得昏了。把他做个小夫人,打扮的明珠翠羽,粉妆玉琢,和天仙巫女一般。那王六儿四十四五岁了,还梳的水鬓长长的,抹些胭脂嘴上妆作老太岳母模样,那干离不那知他是久在巢窝,积年。后来韩二捣鬼知道韩爱姐得宠,也就作腔装起岳丈来。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云缎蟒褶,结束一条金间透花的银挺带,斜坠着一口倭漆鞘磨光龙口的腰刀,头戴一顶水獭皮红缨宝石顶的番帽,脚穿马皮绿线滚云头的战靴,日日在营前摇摆气势。那知道积年的钻龟二打六。
  那一日上了船,放炮扯起大帅字黄缎旗来,那两座船前后行开。稍工打号开船,约有几百人。船上箫鼓并奏,彩轻飘,真如凭虚御风而行。两边人船货船盐船,都开在两岸边去,闪开一条河路,谁敢乱走。那两岸上,都是连环甲马,夹船而行;旗队伍,一连百里不断。月娘小玉在盐船后舱,往外窥看,紧随他家眷船行走。这些光景,好不热闹。过了二日,俱是傍着大船住下。只见一个人从大船上走过来,从月娘这盐船上过,要去买烧酒。小玉上船取东西,看的甚真,道像是牛皮巷韩伙计他兄弟二捣鬼,只是胖了些。忙忙和月娘说了,月娘不信道,他一家都上东京,投蔡太师去了,怎么在这里。原来这官船上子封皮糊着,船边上妇人乱走,看的极真,忽见一个中年的妇人出来。但见:
  水鬓斜拖,面皮黄白,年纪有四十多岁,唇上抹两溜胭脂,身腰儿三尺多高,脸上搽一堆腻粉,高底云头鞋半村不俏。长眉涎瞪眼,惯战能摇,久在暗巢开狗洞,更从假道做龙阳。小玉看了,叫月娘出后舱来看。道:“这不是韩道国老婆王六儿?剥了皮我就不认得这淫妇了。月娘正是疑惑。只见船边又走出一个年小的妇人,有二十一二岁年纪。但见:
  金丝高髻,一半是京样宫妆,油鬓斜梳,又像是市头娼扮。面皮不红不白,疑似芙蓉出水;腰肢儿不长不短,犹如柳线临风。翠缎蟒袖,昭君马上少琵琶;乌漆宫靴,焉支山下无颜色。
  月娘看子一会,认不出来。小玉道:“倒像韩家那小爱姐,咱买了送给翟大爷的。只是出落的长大胖了些儿,只怕是他,不知几时回来了。”说不及话,只见两个盘髻的番婆,船头上叫韩太太来这里顽。原来艄公拿着网,船上打鱼哩。引的些妇女们都出来看。内有一人,在众人背后,见月娘小玉出来看这大船上妇女,他却回头先看见月娘。那月娘只道在外边,没人认的他,只管露出身子来,呆呆的看。那知那人早已看得分明,高叫一声,“大娘,你怎么在这里。”这一声叫,险不把月娘惊回旅梦秋江上,疑在故园明月中。
  云中孤雁,衔芦江上遇前群。池畔飞鸟,失水沙边逢旧侣。破镜飞上天,凑成团圆。明月双龙会,入水再连。莫道花飞无聚处,应知萍散有逢迎。
  月娘回头一看,唬了一惊。不是别人,乃是他二娘李娇儿。从西门庆死后,回了院里,改嫁了张二官人。不足二年。这遭被掳入营,他做了夫人。月娘不敢上这官船,只到前舱,二人相望流泪。月娘说不见了孝哥,要上东京找寻。李娇儿说,城破被掳,如今要带上东京去了,不料这里又得相逢。看见月娘衣衫褴褛,满头尘土,就知道路艰难。连忙头上除下一根金簪子,一双金戒指,悄悄递与月娘。月娘不肯受,李娇儿道,也是咱姊妹一点心知道那里再得相会。月娘才袖了,大家拭泪而别。
  那王六儿看见,明知是月娘,躲进舱里去了。一声锣响,妇人各进官舱,见干离不岸上扎营,密层层都是帐房。到了五更,吹角起营,这大船上金鼓齐鸣,放了大炮,就是细乐悠扬,应着水声,吹吹打打,开船而去。李娇儿不敢出舱,推开二扇子,遥望月娘,垂泪不绝。
  却说吴月娘在盐船舱里,不消半月,早到汴京城门首。这还是张邦昌摄位。金兵乱走,没人拦阻。先使妙趣上岸,当铺里把金簪当了二两银子。打发了船钱,然后上岸往城里找皇姑寺。六街三巷,走了几处尼庵,俱不对话。又走了一回,见一个老婆婆在那寺前石台上坐着,妙趣打个问讯,进的二门,一群贫人正吃粥哩。问道了一声当家师父。只见长老过来道:“过往的师父请吃些稀粥结缘。”那妙趣也走得饥了,看了看有男女两席,男子们在厨中地下坐着,妇女们在房里,一个大法炕,坐着个老婆婆。但见:
  发垂白丝,面皱黄纱,衣服蓝褛,残丝破袄露团花。笑语从容,拄杖蒲席,多道气,高坐无贫婆之乞相,举止有大家之威仪。
  你道这一位老婆是谁,原来是蔡老夫人。在这斋场看大众吃粥。见妙趣是个尼僧,打个问讯,忙请上炕。问有甚事到此,妙趣道,有个在家女道,来东京寻儿,还没有个安身的去处,寻了几个尼庵,都不凑巧,现在门外立着。老夫人道,快请进来。妙趣出来,请月娘小玉进去。见了礼,都上炕坐着。月娘把不见儿子,细说一路苦楚,不觉泪下。老夫人便道:“不消去寻别庵,我这给孤寺,留众舍米,既然没处去,且在我这院子里住些时罢。找儿子也要慢慢的探信,那有一到就有了的。”月娘也是无可奈何,见老夫人说话忠诚,细问了一遍,才知是蔡太师之母老太夫人。下来谢了。原有贫婆盛上粥来,众妇女吃完,过那边院子去了。这月娘暂寄给孤寺中。妙趣自去访问妙凤和孝哥的信息,不知将来月娘母子何日相逢。正是云隐鹭鸾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宋道君隔帐琵琶 张邦昌御床半臂
  万象纷华一化工,花间偏占上林风。
  吴姬舞雪春歌急,汉苑题红夜梦同。
  舞蝶恋香抛远塞,野莺衔片出深宫。
  君听月下胡笳曲,多少园林白露中。
  却说宋徽宗重和七年童贯开了边衅,金将粘没喝干离不分道入寇。徽宗内禅钦宗,改年靖康。不足二年,掳徽钦北去,皇太子及皇妃宫主宗室,无一人得免。立了张邦昌为楚帝。粘没喝起营,大抢京城一空。这些番兵,把民间妇女不留一人,车上的,马上的,那些没姿色的,赶着空行,就如羊群蚁阵一般。也有死在马踏车碾的。尘土迷天,朔风扑面,那徽宗道君皇帝和钦宗并太子,都上了牛车,戴着大青宽檐芭笠,青绢长衣,父子并车而行。前后番兵围拥,何止千百。那皇后、妃嫔、贵人、公主、宫女另有番将押着,两不见面,另在后面。只遥闻哭泣之声,一时间又隔在千军万马里边。夜间各有帐房,宿卧也不容在一处。过了汴河,迤逦往北而去,兵马妇女相连,千里不断,也不知有多少人烟。过了天雄,将次白沟界河,岸边扎营。时八月中秋,那些军营帐房,密密层层,四面角声吹起,明月满天。众番兵过了中原,离边不远,解鞍卸甲,也有饮酒弹唱的,也有掺弄胡琴。打紧急鼓的。
  原来徽钦的帐房安在围中,与金将粘没喝帐房不远,满地都是番兵睡卧,四面交有栅栏,栅栏外又是人马,也不知几十里人马周围。真是鸟飞不过。那上皇在帐中闷坐,只见郭药师送一只牛腿,腥臭不堪,一瓶酒,酸薄如醋,想要少饮一杯,解解愁闷,如何吃得下。因赋词一首,遥忆当年汴中乐地。名曰望江南。
  南朝事,回首梦中看,细雨草生金殿冷,小楼人去玉笙寒,切莫倚危兰。伤心处,汴水几时还,马角不生冰雪窖,鸟头白断雁鸿天,朔塞夜漫漫。行乐事,岁月几般般。
  赋诗已毕,背手出帐,月下闲行几步,只有一老内太监相随着。
  人马无声,见番兵俱鼾鼾而卧;听隔帐筝胡乐,一齐奏起,笑声不绝。望见红绒毡银葫芦帐顶,系是粘没喝的帐房了。停不多会,听的琵琶凄凄切切,紧掐慢点,不是民间。指拨细听一会,是昭君怨汉宫秋。
  新水令上马娇
  俺本是色山阆水藐仙姑,爱丹青画工嫉妒。承恩来禁苑,上马去穹庐。朔塞驰鸥,早指定了乌江路。
  驻马听望乡引
  勒马踟蹰,葱海滩头边月苦。回头故乡,雁门关外雁声孤。断肠苏武寄边书,消魂卫律河桥处。远辞了旧家坟墓,恨角声断送人归去。
  沉醉东风第一怨
  第一怨,毛延寿,征金麋赋,污婵娟,点紫夺珠。倩着俺倾国容,明决定君王顾,到做了撇珊瑚,沧海遗珠。望断了昭阳美女图因此上困长门梧桐夜雨。
  殿前叹第二怨
  第二怨,臣宰掌兵符,把边庭破坏。细柳稀疏,一任他甘泉猎马南来收,一个价束手无谋。弱君王没个主,谁堪诉?笑两班文武,那里有金城方略。只凭着,红粉姣娥。
  雁儿落天山猎
  猛听见传箭令敲边鼓吹画角擎雁鹘,惊起了满山头雉与鸠,赶不尽四野里和兔。
  得胜令小点军
  呀锦氍毹拥定老单于,列两行貂帽阏氏妇,密层层戈甲排番部,乱纷纷旗聚把都。吃着屠苏,乱蓬蓬毡前舞,打着番语,醉醺醺马上扶。
  川拨棹大合围
  大合围,把军马分三部,走过了沙碛边,逾山岭飞狐黑海,青蒲玄菟伊吾,追的那虎奔荒区,雁落平湖。好一似电走葫,月映弯弧;画角悲鸣,芦管吹嘘。密团营插下了皂旗,一搭裹炙黄羊传酪乳。
  七兄弟雁传书
  见几行云雁,影南浦,马头前路下孤鸿侣。待写个问平安凄凄切切素帛书,你与俺问君王把娇滴滴红颜误。
  梅花酒琵琶恨
  斜拨着昆自语,滴檀槽碎玉喷珠,大迓鼓北风吹瀑布。小重山姜女哭城隅,风散雁,月啼乌,别鹤怨,只鸾呼,鹿失母,凤抛雏。铁指拨玉蟾蜍,恰便是楚重瞳,赶散了八千义旅,虞夫人马上血模糊。
  收江南下马娇
  呀边庭尽老黄芦,待画个昭君出塞怨江湖。俺怎肯卸宫妆去国投沙漠。且趁着单于猎出,慢下了雕鞍金镫自嗟吁。
  鸳鸯煞青 怨
  雁书不到黄龙府,节丢落尽白狼渡。没要紧浣女投江,生羡杀屈父沉鱼。畅道是汉室婕妤女流规矩,折不了俺中原礼数。黄陵泣血湘妃竹,做一个青草,绿裙腰煞强似北邙山泉下土。
  道君听罢多时,不觉伤心泪下。原来玉熙宫郑婕妤,平日精习这一套昭君怨。内有二十四拍:上马娇,下马娇,思乡引,出塞外,鸿雁传书,大点军,小点军,大打围,都是大套数。弹到月落鸟飞,马嘶人起,那些各营内淫声四起,全不可闻。道君怕番将知觉,不敢久立,悄悄回帐,连衣而寝。又作诗曰:
  东海群儿拜木公,围棋当赌凤凰笼。
  醉中误失东南角,输却蓬莱一座宫。
  直至天明起营上车,遥望见一群内家,俱换了胡姬打扮:锦绣戎装,弓靴窄袖。簇拥着顺上皇车前而去。远远见一柄镂金螺甸曲柄琵琶,才知是郑婕妤了。又是一群雕鞍锦马,绣裘银甲,却是南人衣装,轻弓软带,遥望着上皇笑嘻嘻而去。才认的是降将郭药师。这皇上父子,垂头长叹,才悔那艮岳的奢华,花石的荒乱,以致今日亡国丧身,总用那奸臣之祸。不则一月,到了北都金主封徽宗为昏德公,钦宗为重昏侯,止给皇后一人,老丑宫女十人,其余妃子俱分各营去讫;牛车一辆,护兵五百,迁往五国城。离辽阳三千余里。金主说待乌头白了,马生出角来,召你回国,从此丧生沙漠不提。
  却说张邦昌受了金人伪命,立了楚帝。闻二帝北行,同百姓遥送于汴京南薰门外,拜了几拜,百姓哭声震天。回了朝,要升殿聚文武百官共议登极的大事。有一羽林军吴革,是无名小军,平日膂力过人,专抱不平,能使三百斤铜。见张邦昌受了金人的命,合了城里二三百好汉,要大朝日子,进朝打杀邦昌,往江南献捷。不料有个锦衣卫宫范琼,先知其谋,密哄营军,说他是谋反,夜间把吴革杀了。众人皆散。
  这范琼自说是有保驾拥戴的功,强搜出城内藏的几个文官武将,排班朝贺。那邦昌也不知天高地厚,从御座上跌将下来,把个皇帝帽子踢了十来丈远。从此邦昌知天意人心不顺,也就不敢升殿,在禁中议事。一任金兵城里劫掠,把邦昌一个女儿也抢了去,不敢言语。因此把各官都加了权字,或称权御史、权将军、权平章军国事、不消说他也是一个权皇帝了。
  却说哲宗朝有正宫孟皇后,极是正大的,因刘婕妤争宠,那奸相章串通刘婕妤,告孟后诅骂皇上,废了在冷宫中,十有余年。这是一件大冤枉事。那知天道暗佑这好人,到了靖康,金人把皇后美人有名的不留一下,都掳了北去。那知道冷宫中还有个太后,因此单单留下孟娘娘。后来在江南,寿九十二岁而终。这却不是个因果?那时有个大臣向着邦昌道:“那皇帝不是好做的,金人把这个担子交付与你,那时不敢辞,固为那满城百姓。如今金兵退了,你当真要做皇帝,行不去的。九王渡江,已改了年号,不去上表请旨,人都要起兵来征讨。你怎么了?依我说,先请出孟娘娘垂帘听政一面遣官去到南京,请康王回汴登极。这是正理。”那张邦昌从没尝着皇帝的滋味,又爱又怕,没奈何请出孟娘娘来设朝。满城官民,欢呼踊跃不提。这张邦昌要看看宫里光景,那宫里掳不尽的宫人也还有五七百名,朝廷的床帐享用也还有不曾搜到的。到了中秋,他就叫几个杀不尽的内官来,呼皇道寡的装起来,要幸玉熙宫饮酒赏月。那乱后的御厨司光禄司官员久都散了,那有大宴。这些太监是惯奉承的,忙传与宫中伺候御宴。张邦昌坐一顶黄幔八仙小轿,八个锦衣校尉抬起,进的后宫。果是一日为君,胜似万载为民。但见:
  金钉朱户,岂止万户千门。璇阁琼楼,尽是珠围翠绕。掖庭曲院隐帘栊,无非花貌。兽面铜环封锁关,各有宫官。闻驾到处,乐奏钧天,处处列金钗象管;但行幸,酒斟,重重上异味珍盘。龙围宝柱,罘月影下鸾声,鹤舞瑶阶,合殿花香惊鹿梦。三岛路迷通艮岳,五云光暗冷乾宫。
  邦昌进宫,神魂不定,如醉中相似。真似看的眼花了。却说宫人美人,名号各分;凡有爵的女官,不知其数,大约住满了深宫内苑。这金人拣着有名的皇后贵妃去了,宫里不曾细搜。况这些宫人怕死,或是藏在天花板上的,水窖里的,艮岳山洞石缝里的,那宫中周围三四十里,楼阁穿廊弯弯曲曲,哪里去找?这一时宫女存的还有不少。中有一位夫人,是徽宗幸过,封的华国夫人,姓李,颇通书画,原在艮岳道观中管司文书,也是有名的了。此人是杭州选来嫔秀,典雅风流,精于吹箫鼓琴,一代绝色。有词曰满庭芳:
  典雅安详,天然丰韵,江南体态温柔。更能文知诗,箫管度清讴。随意鬓松钗卸,一笑时,红画娇羞。轻盈步,素裙长带,罗被露双钩。腰肢常带弱,尤云滞雨,善病多愁。抱孤琴自弄,玉坠搔头。偏喜是炉花垫,茗碗香篝,安能壳,秦楼一曲,同跨凤凰游。
  这太监要奉承张邦昌欢喜,那一时做着皇帝知道是真是假。因有此李夫人在内,忙忙去传来接驾,其实张邦昌原无此意。那李夫人见宫中无主,二帝北狩,康王渡江去了,妇人不过求那一时宠幸,原无甚么气节,闻邦昌为帝,岂有不求宠幸之理。这里有徽宗游艮岳的一套苏意下程,先使人摆设的齐整,俱是香楠器具、素窑玉碗、名酒异果、山海珍馐,抬了二十盒牙盘羹馔自己打扮出旧日宫装,前后美人执着乐器,坐了藤花小机,四人抬上玉熙宫来。大凡禁中规矩,上幸一次的,赐一锦机,二人抬;上幸二次的四人抬。这李夫人常在圣驾左右,自然坐着四人锦机。真如天上飞琼,玉霄彩凤,冉冉从空而下。到了玉熙宫门首,见张邦昌小辇将到,照旧跪倒接驾。那邦昌如何当得起,忙叫落辇,轻轻扶起,不觉肉麻心跳。
  玉熙宫是徽宗游幸之地,都是平台曲槛,幽阁回廊,不比外朝大殿。这李夫人引入一个小小阁子,都是白绫糊的香墙,碧纱糊的图窗。每一窗前俱安就的御榻,黄罗幔,遍挂流苏。那御案上笔墨书画,玉轴牙签,宛然如新。转上平台高阁,一路暗洞斜通,就有各样花石盆景。悬的鹦鹉,养的金鱼。黄杨翠桧,盆松水石,各有款制,真是玩之不足。到一处就有茶食小果,细酌薰香。只游了半日,受用不尽。张邦昌不知道做皇帝的光景,这等滋味。早已月上平台,照的画阁朱扉,如珠帘玉箔相似。
  那李夫人已将抬来的御宴摆在大理石方几之上。安了一张龙榻,绣垫香墩。侍女们笙箫奏起,真如钧天广乐一般。这张邦昌就是一死,吹的灵魂儿不知走到那天上去了。李夫人奉上西洋贡的一只琥珀大桃杯,斟上江南香,才取过一枝紫竹箫轻吐朱唇,吹起关山调梅花三弄来。宫人执牙板相随,真是引凤招凰,凝云度曲。邦昌又是一死,吹的心眼里从脚跟涌泉穴,不知麻到那骨里去了。一曲未尽,在旁宫女,惯会逢迎,献果送膳,斟上一杯又是一杯。邦昌原没酒量,不知天高地下,醉眼朦胧,起来小净,就捧过金盆浴了手。又转入一个暗暗小阁子去,却是围棋。李夫人摆下棋子,与邦昌对着。原来夫人是国手,看那邦昌棋低,故意平了。又斟上一大玉杯西域贡的葡萄酒,听了一典琴,这邦昌从来不曾听过。这一日意足心满,乐极兴动,不知不觉与夫人握手谈心。这夫人也就细腰偎近,忙取手缝的淡黄半臂来,要与邦昌更衣。那邦昌不知宫中更衣就是行幸。那时月色正中,宫女知趣俱在平台上不敢进阁。夫人早已把邦昌外衣解去,自己倒入怀中,解下那贴肉一件罗衫来替他换上半臂,露出雪白的肌肤。夫人上前扶邦昌倒在御榻上边,原有卧枕倚枕大小不同,堆在床边。这邦昌又是一死,却是连骨酥麻,从心到肺。跳在香水池中不知死在那里去了。原来宫中行乐,房术最多,俱是奇方秘药。夫人早将香药净身,暖如春水,香似幽兰,岂是人间常味。可怜那邦昌不曾经此,反惊的把夫人久旷之情无可发泄,不觉罗衣透湿,怏怏而起。有一词名减字木兰花:
  桃源误入,春在落花流水处。洞转花溪,未到春归路已迷。乱红深浅,欲听啼莺声更缓。暮雨云横,但听花间滴露声。
  原来金兵围汴,哄诱徽宗父子入营讲和,怕那宋家勤王兵到,因此劫着二帝连夜北去。那金兵到底不曾入宫。这宫中陈设的宝玩,还有未动的。张邦昌虽受伪命,即是看家奴一样,怕金人回汴,留作行宫,也不致动大内里的分毫。若论邦昌臣子尽忠的道理,不死就该逃亡,虽死也不可受命,这是第一着。就要全一城百姓,不能逃躲,暂时领受,待粘没喝北去了,即时还归臣职,请孟后临朝,自己赴行在请罪,听高宗遣大将留守,这是第二着。除此二着之外,再无个骑两头马的道理,岂可乘机受命。便说他是天赐的皇帝,私入宫禁,僭用妃嫔,分明是臣奸主后,子纳父妾一样,禽兽之所不为,天地之所必诛。这个傻呆,岂有不死的理。后来孟娘娘过江,高宗把李夫人用非刑供出口供来,火锻死了。将张邦昌明正典刑,剐之于西市。史书上记了一行曰:张邦昌伏诛。从古来奸臣不少,王莽、曹操、董卓、朱温都是自家取天下,不顾那君臣大义;止有刘豫张邦昌替人做奴才,不免名灭身败,贻笑千古。怎及得操莽奸雄,还成一个事体。此是昏主叛臣一段公案,却从淫污中来,所以讲出这亡国杀身因果。不知后来如何。
  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李银瓶梅花三弄 郑玉卿一箭双雕
  生我之门死我户,几个惺惺几个悟。
  夜来铁汉自寻思,长生不死由人做。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
  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却说翟员外和一起帮闲子弟,在李师师家厅上吃茶。忽见银瓶掀帘子上花园里去了,不觉魂飞心荡,恨不的一时到手。托那侍儿巫云和师师说,要出一百两银子梳笼银瓶。巫云笑道:“我不敢提起,怕瓶姐知道骂我。你叫帮闲的郑玉卿来,探探太太的口气。我才敢说。”
  原来郑玉卿才十八九岁,一手好琵琶,各样子弟六艺,无般不会;又惯会偷寒送暖,自幼儿和人磨光,极是在行。人物又好,手段儿又高,汴京巢窝里有名的帮闲小官。自从他父母双过,千金家事,嫖得精光。人只叫他做小郑千户。金人乱后,又袭不得职,终日和人在巢窝里鬼混。那日在家,翟员外进来坐下,央他和李师师提那梳笼银瓶的话,郑玉卿摇了摇头道:“这件事体休看的容易,倒要费弯曲才得到手。你休看作是门里人,指望一说就成。狐皮打不成,还惹下一身臊。李师师是个见大钱的,把这银瓶娇养的比自己女儿还重十分。动不动是说道君选过的妃嫔,就是一位皇后相似。他心里还不安下个甚么网儿,要打一个饿老鸦。你我如今拿着百十两银子,就要破天荒采了鲜花儿,那能得够。他就依你梳笼,给银瓶破了瓜,你不成一两夜,就中跳开了。就讲包月包年,还少不得几百两银子。倒不如讲嫁娶,破费着五七百金。他这等个大体面,扯大架子,至少也还骗他三二百两陪送的妆奁。你不过净费三四百两,还不够包月的钱。”说的翟员外满心欢喜道:“玉卿,你不枉是个积年子弟,倒底算计的是,咱如今怎么去开口?”玉卿道:“终不然这样空手自去提亲,他不笑么。依我说,后日李师师的生日,你买一副大大的下程,我替你先去探探。凭着我三寸不烂之舌,管有几分准。”翟员外与玉卿商议已定。
  到了正月十三日,是师师的正寿。这东京有名的行户,谁敢不来进奉他。就是旧日相识官员内监,都有往来。自家常养着两个长班书办,答应往来。礼帖倒象个缙绅家的体面。到日西时分,礼节将完,郑玉卿打扮一身苏款:戴一顶玄纱软巾,嵌着古玉儿,穿一领乌绫碎云宋锦花样的直裰,又衬着一条水红花皱纱的褶结儿,脚下朱红履白绫袜,手里拿着一个红绫鸳鸯汗巾,系着银三事儿;又袖着出奇的一个大佛手柑和一大块沉香火。埋在一个寿字紫铜薰炉里,俱笼在袖中,薰的透体异香。要悄悄送与银瓶的,他却要借翟员外的憨钱来买自己俏。这是叶底偷桃手段,毕竟是在行的子弟。安排停当,把衫子抖了几抖,上李师师家来。让客厅上坐下,他这院里规矩,如要回了,就说太太有病,久不见客。如要见,就等一会,请到书房里。又等一会,方出来相见。这是御院的规矩,比不得别的巢窝里,没个内外,一把就抱在怀里。分外还有许多腔调。如不依他,就是不在行的。一世也不的见他面,所以都要尊他的。
  玉卿坐在前厅上,两边排的俱是香楠木椅桌。当面铁梨木天然几,可可的有二丈余长,上设汉铜大花瓶,插一枝半开的老梅。护瓶口又有一株宝珠大红山茶花。旁倚着个周纹饕餮古鼎,长有六寸余高,香烟缕缕不绝。玉卿坐了一会,出来一个蓬头小京油儿,打着一个苏州髻,屯绢青衣。拿着雕漆银镶钟儿,一盏杏仁泡茶吃了。说太太才睡醒梳头哩,就出相见。又等一顿饭时,另有一个侍儿穿着织金豆绿衫儿,银红绫比甲,束着金花绫白汗巾儿,揭开帘子笑说:“太太请书房相见哩。”这玉卿又抖抖衣服,进入几层门户,弯转回廊,俱是一片松竹。太湖石边,腊梅盛开,又有两树红梅相映。进的五间书房来,师师在绣阁未出,那得就见。玉卿坐在中间一个倭漆大理石小椅上,未见佳人,先看铺陈。但见:
  正南设大理屏二架,天然山水云烟;居中悬御笔白鹰一轴,上印着玉章宝玺。左壁挂东坡大字,题文与可墨竹淋漓;右壁挂米颠淡皱,仿赵大年远山苍老。但见牙床雕镂龙凤,悬挂着锦帐流苏,尽是内宫陈设。香榻高铺文绮,平垫着锦囊绣簟,无非御院风流。瑶玉轴,多藏着道笈仙函;端砚纹琴,俱列在朱几素案。又有那床上盆松,三寸高枝能向画中作干;笼中鹦鹉,一声巧语忽传客到呼茶。紫箫斜挂玉屏风,香缕细焚金鸭鼎。
  读宋史感而作诗:
  乱多治少使心悲,一段须倾酒一樽。
  元末胜场王保保,宋家败气李师师。
  郑玉卿观看多是,忽然湘帘高揭,宫扇半遮,前后四个浓妆侍儿,簇捧出来的是师师了。也有三十岁年纪,身子儿不短不长,面庞儿是半黄半白,颜色也只平常。打扮的十分娇贵,穿一领天蓝翡翠漏地凤穿花绉纱衫儿,内衬着绛红绉纱衲袄,系一条素罗落花流水八幅湘裙,紧罩着点翠穿珠莲瓣云扇宫袖。总是内家打扮,一阵阵兰芬桂馥。郑玉卿虽是帮闲,到他家只见了几个侍女们,那会见师师一面。见了这等一个威仪,如何不心惊骨软。早不觉磕下头去,师师用手搀起,笑容可掬道:“这个礼那里当得起。”左右侍儿安了坐。郑玉卿取出礼帖儿,早把翟员外名帖换去,是他郑玉卿的名字。写眷晚义男郑琏顿首祝叩李母太夫人千秋。师师看了帖儿,欣喜的当不得。早有从人抬进两架新漆篾丝食盒来,揭开摆在阶下。是一匹天蓝织金万寿字倭缎,一匹陕西姑绒云羯,俱约有五十余尺,红纸束的两大卷,使朱红捧盒盛着,才是烧羊二肘,烧鹅二只,烧肉一方,烧蹄一付,又是寿桃寿面。细果八盘,无非松仁、棒栗、荔枝、龙眼。又是南菜八盘,无非天花、香菌、鱼翅、燕窝。又是两坛江南金橘酒。师师见礼厚情谦,玉卿年少标致,又会说话。太太长,太太短,也有些肉麻的光景。要将这小官做个门下安禄山的意思。即便分付看酒桌儿小坐。玉卿故意起身说,太太事烦,这些小礼孝顺,怎敢就好取扰。师师笑说,以后就是一家了,家常便饭,坐坐何妨。玉卿只怕扯脱了,如何肯起身,躬着腰又坐下。
  玉卿看见内外有数十个侍儿,来往答应俱是浓妆艳服,珠翠盈头。只师师高挽宫髻,斜插一枝玉龙头簪子,单凤斜挑几个大明珠,却是雅淡。更觉典雅。不多时,捧出一盏桂露点的松茶来,金镶的雕漆茶杯儿,不用茶果,吃茶下去就抬了一张八仙倭漆桌来。就是一副螺甸彩漆手盒,内有二十四器,随方就圆的。定窑磁蝶儿,俱是稀奇素果。橄榄、凫菰、萍、葡萄、药片、香橙、山珍海味下酒之物。两付金寿字杯儿,一只银壶。才待斟上,郑玉卿眼快,即忙接杯在手。先送在师师面前,早磕下头去,师师全搀不起来。喜的满脸是笑,然后回敬玉卿。定下座,才待坐下,只见师师唤巫云咐耳低言,不知说是什么,巫云飞似去了。酒过三巡,只见后院子一片笑声,先是两个侍儿掀开帘子,进来一位天仙,险不惊的襄王魄散,宋玉魂消。但见:
  晕红粉颊,却才梦醒扶来;淡绿眉云,恰是晚妆重画。偷觑人一点秋波,内藏着许多羞态;泄露出三分春色,外安排无限风流。丁香未破雨中春,豆蔻初含枝上血。
  这郑玉卿一见骨软筋麻,忙起来作揖让坐。李师师才说是小女银瓶。坐在师师侧首,原来师师因郑玉卿送了大礼,拜了干儿,件件可人意儿,叫出银瓶来陪坐,即是兄妹之意。不料郑玉卿积下欠债,该有一段风流缘法。银瓶起来,另行酒礼,还要替师师磕头。师师免了,又与玉卿拜了,各安席而坐。那些家妓们早筝笙管,一齐奏起来。下菜斟酒,另有一班小童。真是汤翻香雪,肉脍银丝,俱是内厨御造,不比外边相同。
  那郑玉卿是一个才出胎胞的少年荡子,见了师师眼里已是出火,又见了银瓶只是心窝里乱跳。不是动了心,倒象见了狼虎来吃他的一般。眼忙心乱,倒弄成一个木偶人了。这银瓶从来不曾见客,见了玉卿生得清秀风流,又打扮的苏意,虽是娇羞,把眼睛不住斜觑。见玉卿看他又把头低了。到底是门里出身,见这些侍儿们接客光景,自然会勾情卖俏。又况他年过二八,才色绝代,岂有不爱风流之理。当时彼此留盼,眉目送情,只嫌师师碍眼。无巧不成话,忽然旧日黄太监送寿礼,师师起身收礼去了。落下银瓶二人,才敢放眼相看。玉卿扳话,就取出袖中紫铜寿字的薰炉并佛手柑来,放在桌上。说是拙兄的一点心,送贤妹顽耍,见此物就如见拙兄一点。银瓶分明爱,只推不受。
  不多时,李师师回来,银瓶说是郑哥哥送我的,我不好受。师师笑道:“一家姊妹们,收了何妨。只央你郑哥哥,替你早寻一家好亲,还要谢他哩。”这一句话勾起了玉卿的话头,两相凑巧,把那翟员外要求娶银瓶的话,才提起来说了一遍。道:“论起贤妹,才色青年,就是配一个状元也称的。如今大乱以后,大家都穷了,那得配合。这翟员外也是洛阳有名的大家,着他多多尽个财礼,许了亲。只说要他招赘,养母亲的老。日后就是个儿子一般,他也不敢忘了恩。他如今三十岁了,论人才也是中中的,心里诚实,不是虚花子弟。如今只取他这个心罢了。”师师问道:“他出多少财礼?我这女儿是皇上选过的,休当作门里人看。琴棋书画,品竹弹丝,无般不精。就拿金子打这个活人儿,我也不换。少也得三千两来下聘。珍珠、金镯、宝石、环佩、衣服、插带在外,也得千两才出的门。”玉卿笑道:“娘这话就说的远了,他一个百姓富户之家,那得有此。如今叫他竭方凑个财礼,大吃大打的,请些官客来下聘,不在银子多少,只讲过完了姻。不许过门,到底瓶姐还是咱的人,刀把还在咱手里,东方日子长着哩。那一时只由着咱摆布,不怕他猫儿不上树。细细嚼,强似囫囵咽。讲的财礼多了,人上不来,到是一拳的买卖,显不出咱娘们的做手来。”只这几句打动了师师的心。取出一只汉玉紫鸳鸯杯来,足盛五六盏,斟个十分满,叫瓶姐双手送给玉卿,以作谢礼。
  银瓶翠袖高擎,笋芽斜露,玉卿慌忙来接,早用手把银瓶手腕一掐,调了个暗情。两人笑眼传心。师师正要他勾扯挣钱,坑坑人家,那管他们嘲笑。吃了几杯,大家熟狎了,玉卿装着醉道:“我闻的说一座好花园,叫儿子去看看,到外边也好说。”师师心喜,又见玉卿伶俐,就叫侍女们携着盒酒去看梅花,摆在园亭石几之上。这条路要从书房东厢后串到银瓶卧房前过去,才是园门。师师前行,玉卿银瓶随后,都有几分酒了。月色初上,正是灯节,街上游人闹热。师师要上小阁,看河上花灯。玉卿步到阁上,才知是银瓶的卧房,存在心里。阁上香薰绣被,春暖红绡,是不消说的。下阁来,梅花树下一方石桌,两条石凳,俱是花斑石,天然竹叶松梅,磨光如漆。玉卿师师相对,取了锦机来,银瓶横在师师下手,却与玉卿相挨,早已把酒斟在三个儿杯中。三人吃得各有春心。叫玉卿吹箫,师师却用琵琶随板,叫银瓶歌一套〔梅花三弄〕。三人凑成一样,好不有趣。
  【锦搭絮】绣闱清峭,梅额映轻貂。画阁银屏,宝鸭薰炉对寂寥。为多娇、探听春宵,那管得翠帏人老,香梦无聊。兀自暗里度年华,怕楼外莺声到碧霄。
  【前腔】睡痕宜笑,微晕红潮。昨夜东风,户插宜春胜欲飘。系春朝、微步纤腰,正是弄晴时候,阁雨云霄。纱窗绿线,重把淡翠眉峰懒去描。
  原来师师酒量甚大,风月中有名。打动皇上,全在枕席上用功。且有内收法,夜夜如女子一样,海内享名。人求一面,常费百金。这一向负个大名,不好接客。只偷藏两个知心旧人,做的不快。这一夜酒兴,逗的春心律律欲动,看上这个郑小官在行,留他做个小闲。又拜成了儿子,穿房入阁的,好挡人的眼目。吃着酒,在石桌下把小小金莲轻轻一勾,这玉卿就知道了。连忙装醉倒在亭子台基上。叫着他,装不醒。只说我走不得了。师师笑道:“这小官家吃的老实酒,我见他杯杯干了,倒不藏量。叫巫云扶起书房中睡去罢。”两三个丫头,才搀扶起来,踉跄着往书房里去。师师也到书房,看着他连衣睡倒,教侍儿们取灯出去,各人知趣去讫。玉卿见师师醉兴勃勃,淫心已动,扶起来跪在面前,叫声亲娘。忙忙轻解红绡,早已浅抽玉尘。正是三春未定裴航杵,一夜先偷阿母桃。不在话下。
  却说银瓶见师师送玉卿书房去宿,早知其意。悄悄上那阁子上,把灯吹灭。在那窗眼里,映着月偷看师师送玉卿而去,心中也有些动情。女儿家没受这个滋味,只为玉卿吹箫点板,勾搭了几番。倒叫李妈先收在手里,就和吃醋的一般到了房中,连衣而卧,心窝里乱跳。又不知说的翟员外何等样儿人,怎么得象郑玉卿一半也罢了。
  再说师师睡到四更,酒醒力倦,起来净手。见玉卿睡的鼾鼾的,一身雪白皮肤,和个女儿一般,着实爱他。拍拍叫醒道:“你自己睡罢,我到后房里去。天明了,丫头们看着不好看,倒是干娘把干儿耍了。你往后常来走走,外人那里知道。”连忙取了床上的锦被,又替他盖了去讫。谁知道这玉卿乖贼,一心看上银瓶,倒不料师师先把我来奸了。虽然有趣,还不知银瓶一朵鲜花,又是甚么滋味。听了听正还四更,正月里天短夜长。这小官跳起来,穿件袄子,装去净手,角门全不曾关。院子静悄悄,人都睡熟了,一直走过东厢那银瓶的小阁子来,轻轻启户,看那月色透过纱窗,照见银瓶倚枕而卧。上前一把按下,那银瓶故意惺眼胧,扭了两扭,也就不言语了。正是:
  蝶粉初开,莺黄未褪。颤巍巍花朵,何曾经雨打风吹;密匝匝云丛,略带些水香花气。初入桃源,溪转峰回就认路;深探花涧,波明石动欲迷津。此处不由自家知痛痒,直教鳅入菱窝,到来随地任浮沉。直似鱼游春水,暮雨乍开三峡梦,轻舟已过万重山。
  银瓶新破娇红,玉卿不敢久恋。只得扶起,鬓乱腰松,走下床来。全立不住脚,玉卿抱起来,十分亲热。银瓶忽泪下道:“哥哥,你有心,奴有意,只怕不得做长远夫妻,我又被你采去新红,日后如何好?”玉卿笑道:“姐姐放心。今日寻的这个主儿,全是个死蠢货,把你不要过他家去,只在这里和包月的一样。昨日妈妈又收了我,做他拄拐,咱两个如鱼似水,夜去明来。叫那翟员外打着个幌子,咱快活到了几年,再做商议。这天下大乱,有了咱一对夫妻,那里不是过日子处。”银瓶说:“你既有实心,和你月下赌誓。”于是推开楼窗,双双跪倒道:“月光菩萨,我两人有一个负心的,就死千万刀剑之下。”赌誓已完,玉卿还要亲热,银瓶害怕不肯,许下改日再来罢。不知后来翟员外与银瓶结婚如何,有分教:月老捡书,添上几层离恨谱;风流续债,还他半世负心盟。
  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宋宗泽单骑收东京 张邦昌伏法赴西市
  发枯身老任浮沉,凄雨秋风好苦吟。
  新事向人堪结舌,残书开卷但伤心。
  汴宫花石成烟雨,汉代江山自古今。
  跃马卧龙终草草,拍床不渡泪沾襟。
  却说宋朝靖康之变,金人竟虏二帝北去。高宗渡江,改元建炎年号。这河北东京百姓,掳劫屠杀,去了一半。谁肯顺了金人那张邦昌的乱命,或是哨聚山林,保收村落;千百为群,与金人对杀。那粘没喝大军撤回,止存了一营金兵,往来河下掳掠。这些百姓,立起大营来,各尊出一个头目,远近相连,不下几百营。先前还怕金兵的连环甲马,如今一味野战,只用大木棍棒,连盔带甲,打下马来。或用大斧,专砍马腿,使水湿透绵袄为甲,箭不能伤,使长钩勾住,拖下马来,打个稀烂。弄的金兵不敢过河。
  这些百姓胆越大了,从东京沿河一带,都扎了寨;陷马坑和鹿角排满了。不听张邦昌的号令,俱扯起大宋建炎年号的旗来。又有山东梁山泊招安后散了的喽,河北王庆旧日草寇,凑成了一百余万的人马,豪杰响应,只不得一个主将,无所统一。
  那时高宗在建康,都御史赵鼎特上一本,荐了副元帅宗泽。因屡屡战败金人,连奏了七捷。手下名将强兵,还有三万余人,使他留守东京。给张邦昌一道旨意,连请孟太后入朝见驾。这宗泽自金人图汴,同康王统兵入卫,久负重名,一片忠心。也就是后汉的孔明,唐朝的郭汾阳了。建炎二年七月奉了旨,即日上路,把前军分遣各路防守,自己只落得老弱军不上一万。这汴梁城大,如何战守,何况这汴河远近城堡有百十处,尽被金人拆毁,从何整顿。无兵无饷,民逃地荒,真是无可措手。高宗又被汪黄二人,吓的往南赶到浙江,还要下海,也是个孤主。分明把汴梁弃于度外,就是请兵请饷,也是无米之炊。
  当日同事有都统制曲端,是个名将。与宗元帅一力同心,誓要报国复仇,迎回二帝。两人商议说,东京搜括已空,城外人民逃尽,略有身家的,俱投入士贼结寨。从着河北太行山的大寇王善,不下一百余万,又不能征服他;如今外防金兵,内防山寇,孤立一城,在众围之中;又少粮草,又无救援。此兵法所忌,怎敢轻进。宗元帅沉吟一会,忽然大喜。同曲统制说:“我的兵饷俱有了。烦将军领军先到汴梁,宣了旨意,使张邦昌奉孟娘娘回朝。我只要一百匹人马相随,自有调度。”那曲端再问,宗元帅笑而不言。屯营下帐,次日曲统制领兵去了不提。
  这宗元帅见一带河边。立的屯堡,甚是坚壮,各有旗,上写建炎年号,就知人心不肯忘宋,各怀忠义之心。只此百万士寇,若肯降服,就是百万精兵。立下屯田,各有防地,不强我另去招兵买马。心中计算已定。作招兵檄书一道,先使人四下飞传,把那东京留守元帅的大旗,使一人前导,只使百骑后随,俱是轻裘软带,不用兵甲,往太行山一路,穿营而去。但见山势好凶:
  连燕带赵,接岱分嵩。居天下之中央,控四方之要地。山势蜿蜒走游龙,峰峦出没;林麓弯环如伏蟒,草树阴深。千重紫翠。藏的刽子手吃胆剜心;百里烟云,隐着吃人鬼青头红发。但寻常舂碓油铛。打人为粮,全似剥生的朱粲;但行动刀山剑树,婴儿贯槊。不让赤地麻胡。逍遥乱世恶魔君,打荡乾坤真太岁。
  却说这太行山大寇王善,原系秀士出身,因欠蔡京小总管李安的债,被他扯衣面辱,后来他把李安杀了,投上梁山泊。因宋江受了招安,他却同着些喽不愿去的,来河北和王庆入伙。坐第二把交椅,占了太行山大寨。这时王庆死了。见金人围汴,二帝北狩,因此连合河北山东豪杰,四方响应,有二百万人马。各府有一大头目,州县村镇俱有小头目,立了,传箭为号,把金兵杀的全不敢过河。这王善常有报国忠心,只不得遇道路。那日营中正坐,见有报来说宗元帅亲自招安。先送上檄文一看:
  大宗建炎二年七月,钦差提调山东河北军马宣抚防御、知开封府事、兼留守东京大元帅宗。为普天同愤,合力剿贼,乘时建功,立膺爵赏事。切照金人肆虐,蹂我社稷,二帝北辕,万姓切齿,此臣子不共戴天之仇,实英雄一举封侯之会也。本镇三战河北,王彦挫其前锋,再进河东,刘衍擒其酋长。敌之虚实,已在目中,当国家之再造,非一木之能支。今见两河、三晋、山东、山西,虽寇骑纷纭,豪杰连络,众心成城,不下百万。倘念我祖宗之栉沐,不忘天地之同仇,或据田横之岛,各怀鲁连之愤,义旗所指,何敌不推?同心所攻,何怨不雪?本镇亲奉谕旨,面赐虚衔,凡属首领之大小,各安品级之尊卑。倘有奇才,擢以不次;前所迫勒,一概赦豁。犹恐傍徨岐路,坐失事机。本镇单骑入营,面颁赏典,沥血披诚,各宜鼓励特檄。
  王善看毕,传令大小头目,人人奋激。
  即时忠义堂上,鸣起聚义的鼓来,披挂整齐,迎接宗老爷。不多时,只见宗元帅的帅字旗先到营前。下了马,这王善率领营将二百余员,俱盔甲鲜明,在路旁跪接。只见宗元帅纶巾野服,率领的家将,俱是轻裘短剑,缓缓而来。将到面前,宗元帅下马,把王善扶起。说:“有劳将军远接,真英雄也。”叫王善上马,紧挨马尾而行。到了大寨,王善把交椅公案,安在正中,纳头便拜。说山野小人,一时犯法,不敢下山,屯聚多年又不能替朝廷出力,致令金人内犯,虏了二帝,不能救援,在此苟延性命,不料今日得见天日。言毕放声大哭。宗元帅道:“我国家因朝中用了六贼,致令民不安业。失身为盗,原不得已。今日将军肯同心杀贼,以此百万之师,可以直捣北庭,救回二帝。成了千秋名节,又受了封侯之赏,因何把这等一个英雄,付之草野?总因国家不能用人,以致流落。”说毕,涕泣不绝。
  这营中大小头目,并这些土贼们,人人泪下,个个思忠。都说道早有宗老爷这样好人,我们不替朝廷出力,谁肯做这草寇。俱一齐投顺,受了招安。把王善面给金牌印札,受了统制之职。以下都监团练千百户人等,共分了有五百张部札,银牌五百余面。一时间众军欢声如雷,大开筵宴,大吹大擂,留宗元帅三日。打点行装,王善领十万人马,随元帅同上东京留守。宗元帅细看王善的册籍,远近不一,足有百万。还有山东河北三十二团营,八十五小营,不在其内。就发了几路文书,使王善家将,各给令箭,俱归东京标下,分守防地。各营屯种,收粮充饷;上本与朝廷免征;把这山寨所积金银,即以养兵。向汴梁进发不提。
  且说曲端已到东京,张邦昌接了旨。次日一只大座船,请孟娘娘坐朝銮驾,把宫人俱送上江南,百十余船。那邦昌说他让了皇帝,不肯僭位,是古来第一个忠臣,定是封王封公。扬扬得意,一路上鼓乐喧天而去。那日曲端差人打探元帅上太行山的信息,有说道王贼不可招的,势大人多,招安了那有钱粮养他;有说道不该深入虎穴,恐贼心难测,就是降了,日后还要反叛。纷纷众说不一。不二日只见十万人马,扎着大营,遮天映日的旗,漫山幕领的队伍,来的好不雄壮。当初金兵围汴,终日求和,那有这一个好汉来也不枉了。前哨离汴梁不远,扎下大营。还选了五千精兵,和王善一班首领,前后扎队,随宗元帅进城。那些百姓簟食壶浆,在路旁观看。才知道宗元帅不烦一兵一饷,单骑上太行山收了雄兵百万。把那金人吓的离河退了三百里。后人有诗赞宗泽好处:
  出师二表悲诸葛,退敌单骑说令公。
  全身果可称明哲,授命何尝尽暗庸。
  自是头颅人爱惜,千秋顽懦笑孤忠。
  这里宗元帅上了疏,荐了曲端为大将,登坛拜了印授。王彦章、刘骑、岳飞、杨进、等一班名将,俱在麾下。立了二十四个连珠大寨。一千二百辆战车,沿河两岸,俱是旌旗。一面开屯,一面战守,把失去城池,渐渐恢复。杀的金人远避,不敢窥河。屡屡上本请高宗回汴,被奸臣所阻,这山东河北豪杰,专等渡河大举,指日可复中原。
  却说张邦昌同孟太后面了高宗,升邦昌为侍郎。后来李纲上本,考劫顺贼三案,把邦昌贬往潭州。因中秋夜入宫僭卧龙床。与华国夫人奸事,早被孟娘娘奏知。高宗大怒,先把李夫人诏送宫狱勘问。那李夫人怎受的刑罚,又有当日在傍的宫人面证,只得实实说出,因供了半臂通奸的口词。宫中刑罚甚严,不比外边刑罚,把一个娇滴滴美人,用铁烙火烘,炙成了一段香灰。可怜明眸皓齿今安在,暮雨朝云何处眠。有诗为证:
  玉面桃花粉黛香,当初错爱楚襄王。
  一朝骨烬尘灰冷,云雨巫山枉断肠。
  张邦昌已贬潭州,即时着锦衣卫官,用木笼盛了,扭械而来。原是实事,不用三问六招,只把当初伏事的宫人一对,邦昌供了口词。推上西市,钉上木椿,问了凌迟。这百姓们恨邦昌受金人伪命,都来争割他肉吃,这才是奸臣的结果。正是三窟徒存,不救围墙之祸。坞丧尽,难免噬脐之灾。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翟云峰义送月娘 韩捣鬼路济玳安
  十年多难与君同,几处移家遂转蓬。
  白首相逢征战后,青春已过乱离中。
  行人杳杳看秋月,归马萧萧向北风。
  汴水楚云千万里,天涯此别恨何穷。
  却说吴月娘小玉,因寻孝哥到了东京。寄食在给孤寺,与蔡太夫人为伴,吃那些寺中米粥,不觉一年有余。妙趣打听着他师兄妙凤。已还俗嫁人去了,自己又回清河,只落得月娘在京。各处打探,并不见孝哥踪影,月娘几番要死,又怕孝哥还在,因此柔肠牵挂。待要回家,那得盘缠。况且没有妙趣领着,路上如何行走。因此愁成一病。正遇瘟疫大行,东京之人,十死七八。幸亏小玉捧汤捧水,过了一月,才得平复。那蔡夫人又病了,八十余岁的人,又没人服侍,月娘终日替他煎汤捧饭,倒像服侍公婆一般。可奈老人命寿已尽,到了半月以上,呜呼哀哉。
  这夫人生经宦地多荣贵。老死空门少子孙,一时间忙的个寺里长老心焦,沙弥步急。说道这夫人又无子女亲戚,棺郭衣衾,从何而来。忽然想起他家总管翟云峰,先同蔡太师流贬在江西,后来把他取回正法,翟云峰替他收葬完毕。因金人乱了东京,就投在张邦昌衙门里,做了个书办依旧体面起来。决不知他家太太在寺中,快使人传与他知,必然来此照管。即使小和尚找到府前,问了他家,叫开门,云峰见个和尚,只说是化缘的,才待问他,只见他说蔡老爷家太太在寺里故了。这翟云峰虽久在权门,也还有些人心。即忙取出几两银子,带在身边,往寺里去。长老接着,细说一遍,才知道太夫人已住了数年有余。到了延寿堂中,老夫人停在床头,穿着破布百纳的直裰,项下一串菩提子数珠,面色如生,如坐化的一样,不觉悲啼流泪。焚香叩拜已毕,取出十两银子,买口松板寿器。忙了二日,把太夫人送葬于寺后,待太平再回自家坟墓。到了送葬之时,见有妇女二人扶棺痛哭,翟云峰身披重孝,不及细问。丧事已毕,细问长老,蔡宅经此抄籍,全没亲戚在京,此是何人,哭得痛哀的好不急切。长老细说道,是前年有一清河县人,说是他丈夫旧日做过提刑千户,来此找寻儿子,不能回家,和老夫人在此作伴,已近二年了,因此悲痛。这翟云峰一听,说清河县提刑千户。就想到西门亲家是我好友。莫非有些来历?又不知大乱以后,他家消息如何。因请月娘出来,要面谢送丧之情。
  月娘原不知是翟云峰,只得出来相见。云峰行礼拜谢,因问月娘何事到此。月娘眼泪双垂,因说系清河县千户西门庆妻吴氏,自先夫死后,止有一子,因遇乱分离,闻说掳在东京,一路寻来,得遇老夫人收留作伴,就如母子相似,同居年余,今日他老人家抛撒去了,怎么不痛。如今夫人既去世,我是个外路妇人,也不好在此久住,只得别寻去路,又没个男人,如何回的去。说着,落泪如雨。云峰闻言已毕,上前深深一揖道:“老盟嫂,不知我就是翟云峰。当初西门亲家在世,俺两人如亲兄弟,义比雷陈。怎么知道今日老嫂你流落到此地。既然相遇,一切事俱在小弟身上照管,今晚便使人接过去那边住着。”月娘也就如久旱逢甘雨一般,上前又谢了。云峰一揖回去。到了家中,和老婆说了一遍,他甚是惨。说:“这等一个富家,如今妻离子散,在个寺里吃粥。你使迎儿先去看了,再自己去迎他来家住几日。送他回去,得个伴才好,只找不出这个伴来。”翟云峰极有道理,打扫一个院子,一间净房,安置月娘不提。
  却说月娘见了云峰,不免喜出望外。和小玉商议说道:“只怕他是京师人,做个虚体面,如肯来照顾就好了。”小玉道:“如今人有良心的少。一个应二花子,日日受咱的恩,到了难中,还不肯借出一个钱买个馍馍给孝哥吃。休说人生面不熟的,一个京里人,当初韩道国家闺女,结的是乾亲家,如今小爱姐回去另嫁了,和咱什么着急的亲。”一言未尽,只见一个盘头的丫头,捧着一盒子大米,又是一盘点心、一盘豆腐干。进来给月娘磕下头去道:“俺奶奶待来看大奶奶,天晚了,明日使轿子接过去。”月娘忙忙的收了。赏了他五十个钱。说:“多多拜上。”丫头去了。明日云峰的娘子坐了一顶小轿,又抬了一顶空轿来接月娘。进的寺来,先使丫头来说,月娘迎了出去。见翟云峰娘子四十余岁,白净面皮,腰粗背厚,胖大身体。上穿着天蓝云缎衫子,下系白绫拖地锦裙子,两只小小鞋儿,说的一口京话,满面和气。进来讨毡要行礼,月娘不肯,平拜了。小玉前头问长老讨了茶来吃了,即时请月娘同行。亲家长,亲家短,一似熟了几时的一般。月娘只得去谢了长老,同小玉上轿往翟云峰家来。云峰在门首迎候进去,作了揖道:“亲家只管放心住,我一边去找公子的信,一边打探有上临清的船,好送你回去。只要个伴去,我才放心,不然我就使人送,也不打紧。”月娘千恩万谢。云峰不好相陪,辞别出外而去。有诗赞云峰义气:
  莫道长林霜雪深,一枝犹有岁寒心。
  平原好客知谁是,多半悠悠行路金。
  翟大姐和月娘吃了茶,就炕前放下八仙桌子。知道月娘吃斋,两碟甜食,米糖粘的茶叶,两碟细果,龙眼核桃。大娘子使筷送过来,月娘也没动,就是四大碗素菜,一碗油醋烧的白菜,一碟酱炮面斤,一碟油的水茄,一碟炒香椿,两盘油饷卷子,又是两大碗蒸的粳米饭,一道粉汤。月娘吃了饭,小玉自去厨炕上吃去了。饭毕,大娘子让月娘子过东屋后,一个独院子,三间正房,一个葡萄架子,好不清雅。铺设的桌椅床褥,件件俱有。月娘看看翟云峰家光景:
  宅院儿不大不小,还有富贵家风。器皿儿有旧有新,多是乱离置买。水山虽倒,门前车马尚峥嵘;绵力犹存,眼底人情多朴厚。虽然仆役权门使,犹胜衣冠陌路人。
  月娘每日与翟大娘说些闲话,才问道韩家孩子,为甚么着他回去了。翟大娘笑道:“亲家,你还不知道这丫头,一家没个有良心的。他爹因没儿寻妾,托着亲家送将来,抬举他的金钏钗环,四季衣服,大皮箱盛着。因他老子来京投托,他爷连忙拿出五百两银子,着他开个银铺。不想因宅理老爷,有了本参着贬了。他知道俺家有了事,就拐银子和女儿连夜去了。那件待他不好来。”月娘说遇见他在金兵的船上,和他娘在一处。翟大娘道:“这人终不得好,一处无恩,百处无恩。就是金兵,也是个人,将来还作下了这里。”
  闲话不提。却说翟云峰忽闻的宗元帅文书到京,要张邦昌上江南,请孟太后和这大小宫人,并宫中器皿都要上船,大船以外,少说也得百十只中号船。翟云峰想了想,和船家讲了舱口,不拘那个船上,送月娘到临清。离家百余里,就是他家清河县了;又是官船妇女,极有体面。再没有这个机会了,忙来和月娘商议。月娘恨不得一步到家,找寻孝哥的信。忙忙谢了,翟云峰原有体面,又历练事体,就和管船太监说明,在第十二只宫人船上,给了一个舱,连米都是艄公的,做了五两银子。月娘还有几根簪子,这一向也盘费了许多。取出两个金戒指,重五钱,金顶簪二枝,重九钱。叫翟云峰去打发船钱。翟云峰那里肯收。道:“小弟说穷了,也还雇的起个舱。着你使钱,不如我不管了。”月娘只得收回。
  到了临行之日,摆了一桌素菜;与吴月娘换了一身细绢素衣,小玉换了布袄;送上了十两雪花纹银。翟大娘子亲送到月娘船上。千恩万谢,洒泪而别。宫人上完了船,等太后的座船到了,才随后次第而行,如鱼贯相似。张邦昌的大官船,吹打放炮,押后紧随。月娘去了半月,离临清三百余里,忽然来报,金兵从山东济南破城了,来临清要截取太后宫人的船。吓的艄公不敢前进,就从小河口有一条湖水通淮河,改了路,不走临清,上宿迁溧阳一路而去。这月娘又不敢上岸,怕遇金兵,只得随船南去,再作商议。正是风飘蓬转随南北,人似鸿飞少信音。
  按下月娘南去不提,却说玳安自西门庆托梦,说是月娘在东京给孤寺。要来京找寻,又到薛姑庵里问信,留了话。那聋婆子听了,口说玳安起了身,其实玳安各处探问,还没起身。及至月娘行后,又到庵里去找,聋婆子又说月娘妙趣一路去东京找你去了。这玳安才往东京一路而来。正是茫茫大路,密密人烟,哪里去问。玳安真是个义仆,若是别人,有了那宅子里五百两银子,那里成不得人家,还来寻那主母做甚么。
  离临清去了几日。正行间,忽见金兵河上掳人,玳安走的又困又乏,那里去躲。说不及话,被番兵赶上,叫他跟马,不敢不跟。他心里安排到夜间走了罢,不料夜间和拿的这些蛮子,一条链拴着,交给一个头上人。若去了一人,那十人俱死。因此走不脱。到了天明,只见一个番将,坐在帐中点名,打扮的好不齐整。玳安看了看,不是别人,这不是韩二捣鬼么。他做了贼,几时又投了金兵,做了将官?心里又喜又怕。喜的是撞着熟人,不肯掳了我去,说的他心软了,必然放我。怕的是前番叫我入伙,和他做贼,我半路里走了,他又撞着我,一时怒了杀我,可怎么处。正自寻思,把头扭着,只推着不见。那韩二早认的他了,笑道:“你不是玳安么。”玳安忙陪笑跪下道:“我又来央及你了。我因俺家主子没有信,我怕你留我,才偷走了。如今主子在东京,要去接他,你千万看些旧情。”韩二故意道:“我好好留你入伙,要依我说,如今做官了,你自己去了,今日又落在我手里。”把牙咬着道:“拿去杀了罢。”吓的玳安磕头没命只叫:“韩爷饶命罢,千万看俺韩大婶子面上,他老人家从来待的我好。”只这一句,韩二忍不住嗤的笑了。跳起来道:“你道不害怕,怎么就是这个嘴脸。”一把扯起来道:“我哄你哩。”吓的玳安只管笑起来。韩二拿了一壶酒,一块羊肉给他吃,那里吃得下去。玳安才和韩二说,他因月娘孝哥不见了,找了一年,才有了信,在东京给孤寺里,如今要去接他去。不为这主人的旧恩,那里不是吃饭处,我还求不出你这引进来。韩二听了点头说:“你还是个好人,这也不枉了西门官人养你一场,我拥撮你去罢。”即向荷包里取出一锭银子来,有四两多重,送与玳安。道:“你往东南去,怕明日打围,别人撞着你,再不能勾脱身了。”玳安才谢了,把羊酒吃毕,如游鱼脱网,抱头而去。
  不一日到了东京,问了给孤寺,长老说月娘在翟云峰家接了去。又到云峰家问信,他认的玳安,连忙待了酒饭,才说:“月娘去了一月有余上临清下船,你快去赶。”这玳安长叹了一声,只得且出东京,奔回旧路。正是:北斗星稀,水底连天十四点。南风云杳,月中带影一双飞。
  未知玳安赶上月娘,何处相见。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翟员外大撒买花钱 郑玉卿稳吃新红酒
  [沁圆春]词
  火宅牵缠,夜去明来早晚无休、奈今日不知明日事,波波劫劫、有甚来由。人世风灯、草头珠露,几日伤心眼泪流。不坚久,似石中迸火水上浮沤,休休闻,早回头,把往日风流一笔勾。但粗衣淡饭随缘度日,任人笑我,我又何求。限到头来论不得贫富,着甚干忙,日夜忧。劝少年把家园弃了。海上来游。
  且说郑玉卿因来替翟员外接提亲送礼,和李师师勾上搭了。半夜又到银瓶卧房。偷采新花,二人誓结同心,无人知觉,依旧宿在书房。天明洗面整衣,悄悄而去,回复翟员外的话。
  到了他家,还不曾起来,在前厅坐着,翟员外忙披衣而出道:“你来的恁早,是在巢窝里婊子家宿来?”玉卿摇头道:“我如今还干这营生,也不是人了。来替你报喜信儿,你先说把甚么谢我,翟员外笑道:“那事有几分了,等我去梳了头来”。一面吩咐小厮们安排好早饭,和你郑大爷吃,笑着进去了。待不多时,翟员外打扮新服,摇摆出来,甚是鲜明,穿一套荔枝色漏地绉纱直裰,玉色线罗银红京绢的衬衣,头上乌纱方帻,漏出那赤金龙头簪儿,巾上斜个琥珀汉块,薰的香扑鼻。与玉卿作了揖谢了,小厮排下八仙桌儿,吃过一杯松子仁茶,就是小金钟牙筷儿一副手匝,无非是南果糖食,鸡鹅鸭卵,鲥鱼海蟹,件件精致。酒过数巡,就问起往李师师家送礼的事来,玉卿道:“你且吃一大杯,我才肯说哩。”即取过一个茶杯,满满斟了一杯麻姑酒,那酒又香又辣,翟员外一饮而尽。笑着道:“你可说了罢。”玉卿道:“昨日送礼原说探探口气,谁知这等顺溜,也是哥的喜事临门,该是因缘撮凑,就留我在书房里吃了便饭,我才把哥的门第家道,人材名望,件件夸赞了一遍,李师师起初全不吐口,又是五千两,三千两,一味海说,依他说的也有些正理,他道:‘我如今四十的人了,没儿没女,只这一个女儿,比我亲生不同,招个好人家就是我养老的。一般名说是嫁了女儿,讲些财礼,只是傍人体面好看,论起情来有甚么多少,原不比那娶嫁孤老婊子的,日后我老了,这几个丫头嫁了,我就随着银瓶过日子,连我的身子和这些家事,还待那里去不,我成如今自皇上曾亲幸过几番,天下人谁不知道我是嫁不得的人,人也不敢娶我。就终老在这个门里,我也不肯低了我的门面,这银瓶又经皇上选过一番,虽没进宫,也是有名器的女儿,比不得泛梳笼人家个粉头,只我这个女儿,姿色才貌,文墨丝弦,件件精通,就是苏杭两京,娶这个瘦马,也得一二千金。休说我这一分家事,不要穿戴的金珠宝石,只这古董玩器还值二三万金,送的财礼将来还是他的,只好替他收了叫人好看罢了。’”说到此处,玉卿不言了,使眼看翟员外,只见他好一似酒醉的螃蟹,全动不的了,只把眼儿瞪着,沉吟了半晌道:“他说的也有理,如今可怎么样?”玉卿把嘴咂了两咂,道:“依小弟说,如今这件事不是小可,这李师师身子和家事,连银瓶他总要寻一个好主,就要上上下下全全的交付给这个人,少说也值几万银子,一棒打着两个鸳鸯,那李妈妈看中了才许亲,连他都嫁在里头,只是不好说出来罢了,除了哥那有这个好主,如今咱拿着他的拳头打他的眼,虽把银子幌幌眼,少不得还是咱的,他见小弟说哥十分志诚,比不的串巢窝的浪荡子弟。他就喜的极了,看着小弟眼里酸酸的,说道:‘遭这样乱世也要早寻个安身的去处,当初朝廷在日,还有这体面,今日不知明日事,但得小弟成了亲,我也就要全家去过日子,图下半世的快活。’只这几句就是他实心了,他不十分要嫁,还不肯说出这话来,哥你再自己酌量,小弟不过骗你的喜酒吃,难道你那快活时,一个倾城的绝色和一个半老的佳人,肯着小弟打个头儿也就勾了。”说着跳起来,这翟员外着实打了一下,玉卿故意的跑。
  说不多时,翟员外催饭来,撤了手盒,就是一碟烧的稀烂猪蹄,一碗麻菇小炒的笋鸡,一碗酱烧的大方东坡肉,一碗烧的鸡子膏,又是一碗汴河里大鲫鱼,一碗生砍小炒大螃蟹,两盘蒸酥果馅,俱用大官窑玉色御膳碗,是新出窑的,各人一碗上白米粥儿,两个家僮不住添换。饭罢,茶漱了口。这翟员外一似蛇钻了五窍心里又痒又闷,不住的在厅台上来回乱走。玉卿又道:“你定了主意应承不应承,咱好回他话去,人家一个黄花女儿是轻提的?咱回不对也教他笑咱不是行家了。”说着翟员外也不答应,绕院子乱走一回,翟员外道:“毕竟得多少财礼才完的事。”玉卿道:“哥,你嫖一世,还等人说,你风月儿那件不在行来问小弟口,估估他这家人家,可是轻开口的,到不如推件事早早辞了罢。”员外笑了笑,摇一摇头,往院子里又乱走,全不言语了。玉卿故意要去下台坡来,翟员外又转回去了,把玉卿拉在一个小小书房里,道:“依他口气实指望多少。”玉卿笑道:“小弟愚见,这样大眼的科子,骗过朝廷的人,你我些小如何动得他,就极省费也得二千上下使用,他也得千金的陪送,咱就费了些,我还寻出个法来叫他倒贴出来不难。”翟员外忙道:“怎么样倒贴出来。”玉卿道:“等下了礼,成了亲,你说要娶回家去,他定然不肯,你就依着他说,放在他家里,少不得你是女婿,他是丈母,一家大小那个敢不来服侍你,你这些饭食茶水,跟随的人役少不得他应承管待,就小弟们到了,少不得他供给一年半载。和银瓶熟了,他家里古董玩器你那件取不了来,这李师师错算了,枉是,积年若是小弟情愿不肯娶过门来,我只在他家和招赘的一般,弄犯了这老鸨,随着我手转,她连身子都属了我的,甚么一千二千两,都要贴出来,才罢。”几句话说的翟员外眉花眼笑肉麻起来道:“你说的中听只怕小弟没有这个造化。”玉卿又道:“世上有福的事偏寻上门来,平白得人三五万家事和两个美人,这是件小可的么。”
  玉卿见翟员外有几分依从的意思,又催促道:“李师师昨日使我午间回话,常言道提姻亲如救火,只一歇手他前后打算,不得咱的便宜就不依了,如今只讲就了财礼,立了婚单,一等盘称过去再改不的口。”翟员外道:“小弟这里也没有这许多,若是一千银子,别的金珠尺头打算个五千之数,还勉强的来。”玉卿摇头道:“成不上来,还要添些好。”一面说着往外又走,翟员外又拉下了。玉卿道:“我替他算来,你去下礼完婚谢亲,还有他家的亲眷添箱的,道喜的,也得十数席酒,这些尝钱,喜钱,也得一二百两银子,再替他全包了,添上二百两,共凑一千二百两之数。他若不依,小弟跪着央也央他允了。咱破着花这些银子,到底有回来的日子。”说的翟员外依了,就忙叫取日历。定个下礼的吉日,一总去说成了罢,恐更改了。取了日历,看的是正月二十八日下礼,二月十五日完婚,花朝大吉,不寒不暖的天气。玉卿还道日子近了,说着话就往外就走,道我去探探,还怕不依,大踏步去了不提。
  却说李师师那日收用郑玉卿,见他伶俐乖滑,又在子弟行里透熟,风月顽耍,无一不妙。因他天明早去,不等梳头,免了外人看破,十分在行。那半夜里入花圆,偷了银瓶,他那里想得到过午以后才梳洗停当,郑玉卿早在客位坐下,丫头来说,郑二哥来回话了,喜的师师忙叫请进书房来罢,自家人还传什么。郑二官抖抖衣裳,忙作谢昨日大扰,费娘的情。说着两只涎眼看着师师只管笑。师师也着袖子掩着口笑道:“二哥你尝着滋味了,来的好勤。”不一时吃了茶,玉卿挨近前来道:“银姐的亲事,有几分成了,把翟员外许了一千两银子,五百两的穿戴,说了一遍。又说道:“娘若嫌轻,儿子再使他包席面添上二百两,也是我一点穷心借花献佛,不枉娘抬举我,咱如今没有胳臂往外折的。”说的师师喜了道:“这个不许过门的话,讲过了不曾。”玉卿道:“娘不消先说,儿子和他说过,着他来求我,咱还要扯硬弓哩。”师师喜道:“多累哥哥,还叫银瓶来,说他知道。”即使丫头叫姑娘,说道:“郑哥来提亲了。”却说银瓶昨夜破瓜,睡到午后才起来梳妆,听见叫是郑玉卿来了,又喜又羞,忙忙匀了脸,下楼来书房,相见已毕。坐下了。师师先说道:“你谢了二哥,提了亲,是正月二十八日下礼,二月十五日过门,银瓶害羞把脸扭着笑了一笑,不言语了。师师又要留玉卿吃饭。玉卿道,我回他话去。师师送至外厅,银瓶进去不提。
  话不絮烦,到了正月二十八日,翟员外安排仆马齐整,衣服华丽。请的官客,是张都监吴春元,及一班儿帮闲子弟,郑玉卿王三官孙寡嘴,张斜眼,都借的鲜明衣服,叫了两班吹手,将着食盒羊酒茶食细果,一样簪花结彩,大吹大打上门儿去。师师家大厅,备了六席。请了李武举奉陪。取过礼帖,抬过食盒来一看却是二十个大元宝,金簪金镯,裙带领,珠箍环,一件不少。外有散银二百两,用一书匝捧着,为席面之费。众人也自心惊,夸员外挥金如土,这才是个子弟。师师把盏安坐已毕。去收礼。这郑玉卿卖弄他的殷勤,不住的往后乱走,替银瓶收簪环抱尺头,上来下去,往阁上乱走,俱送在银瓶柜箱里。故使师师不疑,以便来往。师师安席而去。这些来客,见此大礼,原要尽欢,先是家乐。巫云儿六人唱毕,又有四个小优儿,也唱了一套锦堂月:
  绣幕红牵,门楣绿绕,春色旧家庭院。烟雾香,笑出乘鸾,低扇似朝阳,障袂初来,向洛浦波试展,合神仙眷看,取千里红丝百年欢燕。幸然,王母池边上元灯半,缥缈银鸾光现,一饮瑶浆,蓝桥试结良缘,吹箫侣,天借云,迎风琼,月高风转。(合前)
  两下笙歌簇拥,众侍女扶出银瓶来,席前铺上红绒大毡毯,朝上拜了四拜,打扮的天仙相似,不消说金钗玉。银瓶拜毕进去。员外捧出一对大红麒麟金缎红绒系着白银五十两,做了拜见分。前厅唱闹饮酒,点起满堂红灯烛,把个翟员外醉的是泥人一般,众人们替他簪花打喜,闹成一块。天至二更,那里肯散。那郑玉卿知道东角门一条胡同,直至花园。推去净手,悄悄推开银瓶阁子,正然梦卧。把两脚高擎,就着床褥,这一次比前番不同,情窦已开,排闼而入,银瓶知道此味,也不做客。正是:
  春水溶溶月一塘,中含豆蔻似莲房。
  温泉欲漱玲珑玉,摇柱中分细碎香。
  娇芯难容双蛱蝶,白波时泛两鸳鸯。
  也应细柳风前怯,无奈娇莺唤阮郎。
  玉卿泄过一次,忙忙踅至前厅,众客欢闹不休,师师出来,送了大杯,方才起身。翟员外又费了许多赏赐。正是歌时花近眼,舞罢锦缠头。不觉到二月初旬,李师师着郑玉卿过来,要讲过在京师买下宅子,才许过门,一时无宅子且在师师家住,翟员外俱依了。师师家也打造了许多珠翟裁剪了半月衣妆,书房东边,原有一座退厅,中间打上木壁子,安安糊壁,十分洁净,翟员外做了卧房。二门外边儿开个角门,使他家人出入。俱不许进师师内宅来。那园中小阁子,原是银瓶内室,依旧自己住着,外人不得到的。一一安排停当,到十五日,翟员外自己催妆,打扮得锦上添花,坐着轿子吹打,灯龙火把,抬着酒礼,和迎亲一样。还是一起帮闲的陪着。李师师家依旧设的大席,鼓乐喧天,吃到天晚客散,才扶出银瓶来入帐。这些帮客怎肯早散,闹至初更。掌起烛来。玉卿推净手,往后直走到师师房中,假说翟员外明日谢亲,问问娘要甚么礼节,也好治办。看见银瓶穿着大红绉纱底衣儿,银红比甲,紧紧抹胸,坐在床上,使巫云一班丫头,那里开面修眉。见了玉卿进来,忙躲不及,师师笑道,眼前就做新人了,还腼腆甚么。玉卿说完了话儿。师师手忙脚乱的,收拾箱子,取头面,看首饰。他就丢了个眼色与银瓶,银瓶早知,见玉卿去了,不一会,就去阁下洗浴。洗浴已毕,把自己角门关了,却开放外厅的角门。嗽了一声,玉卿有心听着,趁众闹里走过角门,用手牢关。这银瓶方才浴毕,穿着抹胸,系着红纱裤儿,两人熟了,也不打话,依旧弄起来。这番已是三偷阿母仙桃,不比桃源初入。时候渐近,自然不敢久贪,一泄而出,已替翟员外扫开乌道三千里,先到巫山十二峰。银瓶道,今夜没有新红,如何是好。只见玉卿笑嘻嘻,袖中取出个白绫汗巾来,是用新鸡冠血染了三四块上边,叫声姐姐我已预备多时了。银瓶喜之不尽。玉卿悄悄入席去了。到了前厅大叫道:“这些人通不在行,再不起身各人罚一碗凉水,那有这些酒,明日来验红吃酒罢。”众人才去了。
  单表这银瓶关了角门,自己去到师师房中,打扮已毕,穿一领大红金麒麟丝袍,系一条锦豆绿花绫裙,腰束着玉玲珑嵌宝石玛瑙,金镶女带下垂着金耍孩,倒垂莲的裙铃绣领披肩,宫妆锦绣,头上凤钗高髻,足下凫舄轻挑。真是姑射仙人,飞琼倩女。这些十个女乐浓妆艳服,各执箫管箜篌,吹打拥至,与翟员外交拜了天地。才送到东书房。摆设的锦帐红纱灯烛辉煌。银瓶上床端坐。灯下细看翟员外,见他宽额凹鼻卷须大口,生的腹如垂瓠,面如黑枣,可怜我怎么嫁到他手里。亏了郑玉卿和我成了亲事,把这厮当个外人流罢了,只今夜怎样和他同寝,思想起来不觉泪下如雨。那翟员外见银瓶落泪,只说是个新人怕羞。那知他三过其门别有正主,员外上前温存,用手一搂,被银瓶一推,险不跌倒,员外见他不喜,勉强替他解衣,还要细看,被银瓶把灯吹灭,连衣而卧。银瓶生怕搅撒,待员外缠到四更略一放手,被他按住,勇往难当。原来老翟阳物原大,就是少妇常不能容,况银瓶天分紧缩,玉卿原不敢狂放,此番幸有残沥在中,可以少宽,那员外情浓意渴,直入重门,那得不痛叫起来。员外只道是金珠活宝,那知已是个破罐子,吃了些残盘,做个玉卿长班罢了。
  到了天明,这些帮客,早已到门大喊,要喜酒吃。师师也差人讨喜,只见银瓶藏着一方汗巾在袖中,再不肯放,被巫云来讨了出去。大家妇女笑成一块,那里知道这等巧事。翟员外出来,让李师师行礼,受了他一拜。前厅摆酒,留众客验红。酒至三巡,只见巫云姐用一个螺甸漆盘,捧出红来,员外来讨,已被玉卿抢在手里,众人观看。但见:
  海棠着雨,新红乱点胭脂。杜鹃随风夜月,啼残口血。燕语声娇,假意儿装成门面。莺啼舌怯,真情儿另有相思。吃残蝴蝶面,借你罗筛。醉倒杏花村,劳君卖酒。
  众客验红已毕,把翟员外罚了三大碗,说他无情太甚。员外又封了二两银子,赏了巫云。这里连住了三宿,银瓶只推来了月水,就退入内阁,再不出来。等着玉卿去了。
  正是东园载酒西园醉,捕尽枇杷一树金。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留高僧善士参禅 逢故主义仆得信
  休话喧哗事事难,山翁只合住深山。
  数声清磬是非外,一个闲人天地间。
  云破月来花簇簇,草香溪静水潺潺。
  无人肯与群公道,严柱高枝正好攀。
  单表那月娘因好佛法,怀胎时就讲经听道。后来生下孝哥,就有些胎教,因此天戒不吃荤腥。时常敬奉菩萨。从四五岁,偏要买个泥佛来烧香,也学着和尚们,行那五体投地的拜佛。闲常去把土泥做个宝塔玩耍,偷把月娘的数珠,带着念佛,月娘小玉常笑他,道是个和尚托生的。那知他实实地做了和尚,在观音堂出家,虽是大乱,母子拆散,被应伯爵掠卖,原是他命里该成道。不遇了大难,谁肯把儿子送入空门。
  单表他八岁为僧,遇着长老收留为徒弟,起个法名叫了空。这长老不是别人,就是吴月娘那一年上泰山烧香,遇见的雪涧禅师。曾慧眼观见孝哥,是罗汉一转,后日该主持正觉,化他出家。月娘曾许口为愿,因此雪涧禅师,乞化到此庵中,接待孝哥,一住了五年,才得遇合。这是西来大事,因缘不同小可。自那日收了空为僧,就教他念经识字,拜佛焚香,到了三年已外,了空经法俱解,教典全通,教他习学戒行,或是村市乞化,挑柴扫粪,灌菜汲水,开地锄田,了空年幼虽小,随力苦行,欢喜受教。这雪涧禅师就知他是内外圆通戒慧具足的一个罗汉善果。后因金兵劫杀,观音堂在大路旁,不得习净,就领着了空习学行脚。行脚一年,了空因念母亲月娘,没有信息,未知乱后生死存亡,虽是出家,不可忘母,要拜别师父,回清河县来探信,就如目莲救母一般,不尽人伦,怎能成道。雪涧禅师因了空年纪,今才十二岁,如何出得门,只得再回锡杖,使了空担负衣,一路又到本庵。那知大兵屡过,烧得大殿皆空,把一尊大士,风雨淋浸,蓬蒿二尺余深,成了一片荒地。可怜:
  瓦砾推残。香炉欹倒。大佛头燕子衔泥,好似雪山果。灌顶菩萨,面野鸟啄粉。谁言紫竹任逍遥,路傍野菊徒空花,墙下葛藤盘夜露。
  那城东有一善居士王杏庵,专好行善济人,修桥建寺。他因舍了地与薛姑子建毗卢庵,梅檀佛的功果未成,经着大乱,这些尼僧支持不住,薛姑子死后,妙趣妙凤俱各处散了,香火全无,又招不出个僧来。那日雪涧禅师和了空挑着衣,到他门首化斋,王杏庵正在门首,见禅师双目垂雪,一顶圆光,领着个小头陀,赤脚挑着经担蒲团衣钵,来得有些道气,就请进客厅备斋,问道:“禅师自何方来?”禅师道:“无来无去不定何方。”王杏庵见长老说话不俗,有些来历。家童捧出一盆白米蒸饭,两个大油饼,四碟小菜,甚是精洁。禅师盘膝坐于蒲团之上,二人用毕,又是苦茶净口。正待问讯作别,王杏庵请问佛法从何入门,雪涧长老合掌当胸而说法。曰:“凡学佛者,先参戒定慧三学:
  “一受持戒法。迷心为惑,动虑成业,由业感报,生死无穷。
  二受持定法。欲除苦果,先除苦因,业分善恶,无功起灭。
  三受持慧法。尘去镜明,天空自照,业尽惑除,情忘性显。”
  长老说三学已毕。居士又问何为四变,雪涧禅师又为合掌而说法。曰:“释氏之门,以众生广度,为报佛恩而说四变:
  “一佛之慈悲。变众生之暴恶。一佛之喜舍。变众生之贪吝。
  一佛之平等。变众生之冤亲。一佛之忍辱。变众生之嗔害。”
  长老说四变已毕。居士又问何为渐次。长老说曰:“从渐入顿,从次入圆,功到自成,瓜熟蒂落。”又问何为四断。
  “不去淫断。一切清净种。不去酒断。一切智慧种。
  不去盗断。一切福德种。不去杀断。一切慈悲种。”
  长老说四断已毕。居士又问何为坐禅。长老合掌而又说偈曰:
  “心光虚映,体绝偏圆。金波匝匝,动寂常禅。念起念灭,不用止绝。任运滔滔,何曾起灭。起灭既望,现大迦叶。坐卧住行,未常闲歇,禅何不坐,坐何不禅。了得如是,是号坐禅。”
  长老说坐禅已坐。居士又问何为心观。长老合掌而说心观曰:
  “楞严云:‘诸法所生,惟心所现。一切因果,世界微尘。因心成体,欲言心有。如箜篌声,求不可见。欲言心无,如箜篌声。禅定即响,不有不无。’妙在其中。”
  又说偈曰:“诸佛从心得解脱,心者清净名无。五道鲜洁不受色,有解此者成大道。”
  长老说法已毕。居士五体投地。愿拜弟子受戒。因说此处有一毗卢庵,自经兵火,无人居住,情愿留师供养,就在村前大树林边,请老禅师随喜。这雪涧长老,仗锡前行,了空后随,出了村不上半里地,果然一座草庵。但见:山门倒锁有云封,香积荒残无月照。王杏庵取锁匙开了门,只见前殿韦驮,中殿毗卢佛,檀香像还没完工,前厨后园,菜畦井水,十分方便。虽方丈烧毁尚可整理。王杏庵说,如果弟子有缘,老师肯住,情愿把家财舍了。修完佛事,向佛前韦驮灶神参拜了。居士又替长老问讯皈依,也是了空的旧愿,月娘舍了那一百八颗胡珠在此,该了此善缘,自然佛力护持,韦驮接引,还来毗卢庵修行。这王杏庵传起旧日檀越众善男信女,知道招了一位有道德的高僧在此。那旧日住的妙趣,因庵上无人往城里王姑子庵去了,正愁无人看守佛事,一闻此信,大家送米面油薪。又招了一个道人做火头。这长老和了空,不消三日,打扫前后,洁净如新。开园种菜,扫地焚香,闲来和了空讲法传宗不提。
  却说这玳安自东京寻月娘不见,回来了。又到临清闸上,问汴梁来的官船,全没有信。过了一日,才知金兵从山东下来,要截船抢这宫人,因此改了路,从小河由湖荡上淮安去了。想是大娘在船上,不得上岸,又随着官船上了南京,又没个音信,往那里找。等几时问这官船的信,几时到淮安,好往南京一路找将去。且在宅子里打混着,东问西问,再不得个真信。
  那日要寻妙趣,问问大娘几时和他分手,走到毗卢庵来,进的山门,只见个老和尚在地下晒干菜,一个小沙弥在殿上扫地,收拾得光光净的。才知道这庵子另招了和尚。不知妙趣那里去了。见了长老问讯了,问道,这庵上原是尼姑,如今那里去了。长老回道,俺是新到的,没见甚尼姑,只是个空庵子。说着晒菜,全不理他。玳安走得乏了。在前厅台基上坐着,要口凉水吃。长老叫了空取碗水与走路的居士。那了空用盘子捧着碗水,送到面前。玳安接来吃了,了空着眼上下看玳安,像有些认得。玳安也看这小和尚,有些熟识,认不出来。问道:“老师父原是那里人,这小师父说话象这里人声音。”长老说道:“贫僧是四川人,在泰山后石洞住了四十年,来这城东五十里外观音堂舍茶。我这徒弟就是这里招的。”玳安又问道:“他是那里人。”了空在傍笑着道:“你管他做甚么。”长老道:“也是你贵县人,从前年金兵抢城,和他母亲失散了,着个人送到我庵里来,再记不得那个人是谁,他年纪才七岁,那里记得去。他说母亲姓吴,父亲是千户官,不在了,是大人家,今年十一岁,常要去找他娘去。”只这一句话,才提起西门家官职,失散的原因。玳安忙上前一看:“你不是孝哥么?”了空失散时七岁,玳安日日背他,也还略记得模样,上前一看道:“你不是玳安么。”两人抱头而哭。这才是主仆相逢佛力大,乱离重遇世间稀。长老见他主仆悲泣,甚是慈悲。喜他是主仆重逢,高声念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替他焚了一炷香。
  了空玳安拜佛已毕,就问母亲并小玉的信。玳安细说一遍。说往东京去找你。不见又回不得家乡,在给孤寺住了二年,幸遇翟大爷送了盘费,搭着送太后的船上来。不料金兵要截船,不敢到临清,只半路上小河口进淮河往南京去了。这又是半年,打探不出个信来,这是薛姑子家,你就忘在这方丈住了一月。那了空道,俱不记得了。只记得你背着我躲兵,和那走路的人,不知姓甚么。你不见了,他就把我送在庵上。这里各诉衷情。悲而且喜不提。天色已晚,忽然狗叫,有两个人投宿,都是背着褥囊雨伞,远行的光景。长老问他是那里来的,原来是两个南兵的打扮,从南京下文书。要上山东去。因来村里访朋友不在了。天晚没处去,来庵里寻个宿处。长老道,我新到的。不敢留众,没有甚么款待,权住在这韦驮殿里罢。两人说道,俺自有干粮,只吃口热水,这里宿极好,就住下了。玳安和他坐着闲问道,这皇帝在南京,不回汴京了。那人道,如今还嫌南京近,怕金人过江,要上杭州建都呢。还敢回东京么。玳安又问道,东京孟太后,不知几时到南京。这里金人立了皇帝张邦昌,还回东京来么。那人道,一到就贬了,押着往江西去,还怕不得干净。将来有拿问的意思,我们就是张老爷座船上的兵,如今都发在镇江水营里,是都统制韩世忠老爷镇守,好不利害,如今奉将爷的令,来山东下文书,又听得金兵有过江来的信,不知虚实。
  这玳安才想起月娘的信,此人必定知些去向。忙问道,那东京送太后的船上宫人们极多,还有许多载带的妇女们,后来到南京么。那人道,只到了清江浦关上,把官船上宫人们点了名册,一切闲人俱赶上岸。怕带过奸细去。那里肯容他上南京。都在淮安府,各人另写载船罢了。只这几句,玳安和孝哥喜之不尽道,这是实信么。那人道,我们奉将爷的令,亲上船把这些搭载男女们都赶下来的,怎么不真。两人各自宿去了。这里玳安孝哥商议要上淮安府探信,不过一千里的路,如今哥又出了家,我戴起个道士包巾来,和你带个木鱼,那里不化了去,只化着饭吃,就找出信来了。大家欢欢喜喜宿了一夜。
  了空次日禀知雪涧长老道:“弟子蒙师父数年,诱出迷津,点归觉路,真万劫难逢,本该追随法座,图报师恩,奈一时闻了母信,寸心如焚,又逢旧人,急欲一寻。万望师父慈悲,放行勿留。”雪涧和尚笑道:“因缘也到,我怎么留得你住,但你此去,要过爱河欲海,必须牢牢把持,倘逢冤藤孽葛,定要一一芟除,然后龙珠会合,佛性光明。我有八句偈言你须切记在心,自有应验。”因说道:
  “明月谁伴,庐花独寻。衲破珠还,海潮有音。虎穴见佛,鸳帐止淫。消愆释罪,莲净梅心。”
  了空闻言,不觉心地洒然,因再拜领受。即忙拜了菩萨,别了师父,拿了木鱼,玳安也将蓝布二尺,做个道士包巾,挑道一个道士蒲团,两件旧衲衣,一主一仆上路而去。正是:世乱年荒,有路但来凭梦寐。蓬飘梗断,无家何处问庭帏。不知母子何日相见,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美偿美两场大棍 债还债一叶扁舟
  秦淮明月楚江秋,往事空悲碧水流。
  鸟啼自鸣三月柳,飞花常送五湖舟。
  谁家羌笛梅先落,处何雁秦筝不留。
  忍向钟情桃叶渡,香花片片过溪头。
  单表这翟员外因迷恋银瓶恣色,不惜千金结欢了李师师,招在家中,每日花攒锦簇,醉舞娇歌。常言道,佳人有意郎君俏,红粉无情子弟村。这子弟行中鸨儿爱的是钞,粉头爱的是俏。假如潘驴、邓小闲一件不全,也不是嫖客。何况这翟员外只有了两个字,那银瓶少年喜的风流乖巧,翟员外几个憨钱那里看得上。虽是勉强陪他来坐坐,不住的往后园里走,或是过夜到了床上就推说是心疼把脸朝里睡去了。常是这等睡到半夜,就走进去不出来了。要是别家巢窝就是骂捣子打粉头,做些硬势好使他怕。这李师师是有名花魁养就的门面,谁敢往下看他。况这翟员外使过千金财物,偏要在人面前支架卖弄这银瓶怎样和他抓打拿情,就死也不肯说嫌他的话。常言道子弟使了昧心钱,又道年久子弟变成龟。他就明看出几分破绽,和玉卿勾搭也只道是帮闲的来凑趣,先拜认的姊妹,一字也不疑,只落到别人吃馒头他管烧火。后来郑玉卿见银瓶辞的他不像体面,到了后园阁子上,劝银瓶道,你还俯就他个体面,咱好行走,弄得他淡了,生起疑心醋起来,咱倒不便。
  那银瓶是没良心的女儿,那知巢窝里拿抓孤老的手段,他蹙着眉儿道:看他那个脸弹子,生碜煞。一个嘴唇,不知多大,常来人脸上,怪毛瞪瞪的,一口蒜气,倒着人恶心半日。随他怎么,我去睡不成!到了七月初八日,是翟员外的生日,李师师家设了四席酒,叫了一班小优儿,请的是这些帮闲子弟,叫丫头们先陪着斟酒。到了月出时候,李师师和银瓶打扮得和素娥相似。方才出来把盏入席。把大门锁了,把桌面移到堂前,另添换的酒果,先是银瓶送了客的酒,到了翟员外的酒,他偏不送,就送师师的酒。玉卿一齐插口道:这才是两口儿,偏俺们就外客。师师笑道:熟不讲礼,姑娘到房里下个私礼儿罢。大家笑了,那小优儿一个是筝,一个是琴,唱了一套绣带儿。
  【绣带儿】金盏小,把偌大闲愁向此消,多情常是无聊。暗香飞何处,青楼歌韵远。一声苏小含笑,倚风无力还自娇。好些时吹不去,彩云停着。
  【降黄龙】心焦、难听他绿惨红消,为他半年倚雕栏,恨花风早。倩盈盈衫袖,倩盈盈衫袖,把玉山持倒。恁多情、似伊风流年少。暮云飘,寸心何处,一曲醉红绡。
  直吃到三鼓,众客方散。翟员外余兴未尽,指望移席到他卧房,和银瓶挨肩迭膝,倚着偎着一递一口儿亲近玩耍,也不枉了我费这些钞。谁想银瓶陪完了席,只想着郑玉卿没和他叙旧情,闷闷不足,一直到了后园阁子,开放月窗,拿起琵琶,唱一套[忆阮郎]
  【三交枝】烛花无赖背银缸,暗摩瑶钗待玉郎。回抱相偎爱,颦姐掩袖低回。到花月,三更一笑回,春宵一刻千金价,挽流苏,罗帏颤开,结连环,红襦袄解。
  【前腔】惊鸾凤,骇误春,纤着香腮。护丁香怕折新蓓蕾,道得个豆蔻含胎。他把玉侵香怎放开,俺尤云雨权待。吃紧处,花香几回断送人,腰肢几摆。
  翟员外独坐烛下,长叹一声,觉得好没滋味。因房里没人服侍,师师拨了樱桃来侍侯姑爷,就来替他铺床。翟员外问道:你姑娘那里去了。樱桃道:姑娘身上不净,向后房里洗浴了才出来。这员外欲火烧身,淫心四溢。看见樱桃虽没甚姿色,打着个髻儿,头发剁到口角儿,穿着青罗衫儿,月白绉纱裤儿,小小红鞋儿。一时动兴,把樱桃按住,那丫头又不肯依,当不起那翟员外粗大有力,挣不起来。就剥下底衣,分开玉胯,直中间。那樱桃原被银瓶撮拥,上着玉卿偷了二次,不曾经大创。不觉哀苦告饶,怎禁得起他恣情抽送,弄得晕了半日方泄。樱桃怕银瓶知道,故又不敢说,只得抹了血迹,一溜烟走了。正是张生不得莺娘意,借着红娘且解馋。
  原来郑玉卿和银瓶约下,叫他在后园等他,因银瓶不肯出去陪翟员外。弹着琵琶道个信儿,玉卿伏在河崖柳阴下听那琴琶声,知道银瓶在阁子上等他。踅到园边,有个短墙儿,跳过来,悄悄到阁子上,见银瓶还没睡哩。上得胡梯就咳嗽了一声,银瓶知道,把灯吹灭了。上得楼来,二人同心密约,再没别话。把银瓶抱起,自后而入,觉松美异常。知道深夜无人,因此慢送轻迎,各人尽兴而止。
  却说樱桃被翟员外弄怕了,走到师师院子,还没睡哩。师师问道:“姑娘在前头和你姑爷吃酒哩。”樱桃把嘴角突着道:“没在前头,往阁子上去这一会了,他不出来,叫人家麻烦我。”师师道:“一个大生日子,不陪他在边,却来自己睡,不惹得姑爷怪么。”说着话往园子里走。到阁子边,见把门掩着,有人在上面说话哩。师师站着了脚。只听见银瓶道:“咱两个的事,休教妈知道,若知道,你就不好来了,你也来得勤了些。”郑玉卿道:“你放心,不妨事,他老人家已是先收了我的投状了,那一夜在书房里,把他弄个死,哄得他进去了,我才来你阁子上来,他就知道,也不相干。”又夸师师的床上好风月,怎么样玩耍。师师听到此处,不觉伤心大恨。心里想道,这小厮把银瓶耍了,还拿着我卖风情。就悄悄的回来。叫起七八个女人,拿着大棍拴,藏在园里。才大叫阁子上是谁人说话,吓得玉卿穿衣往外走不迭。才待扒墙,被这些女人们上去一顿棍棒,没头没脸打个鼻青眼肿,才放条路越墙去了。从此吩咐家人,再不许郑玉卿进宅子,师师才上的阁子上来,把银瓶大骂一顿。还要拿鞭子来打,吓得银瓶跪在地下,不敢言语一声。师师道:“我这样抬举你一场,反背你地偷汉子,拿着我垫舌头儿,好不好我剥了你的衣裳,叫你和巫云这般儿去站门子,不拘甚么汉子,给你挣钱养汉。”银瓶只是哭道:娘教我知道了。师师骂到四更时候,才下阁子去。使两个丫头守着银瓶睡不提。
  到了天明,嚷得满院子知道了,说是园里有贼,亏得知觉赶散了。翟员外虽不做声也放在心里。从古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玉卿和银瓶勾搭了一年,这些粉头也都看破几分。玉卿和师师有些连手,谁敢说他。又见银瓶把头上赤金簪子和珠子成包家给他装在盒里,也都不平。那日合当有事。翟员外到八月十五日,又请他帮闲兄弟吃酒。见郑玉卿净手,一个小红葫庐儿金线结的,原在银瓶抹胸前,却怎么在他腰里,十分疑惑。翟员外因银瓶不奉承他,也久有不快,掀起玉卿裙子,装看荷包,轻轻的一手揪下来,只吊了根绳儿在裙带上。玉卿忙来夺,只是不放手。玉卿怕翟员外心疑,就放下手来道:“哥你明日不还我,管情拿你件好东西来换了。”大家散了,员外回到卧房。见银瓶不在,使樱桃叫后三遍不出来,员外十分不快,使樱桃禀妈妈去。这银瓶从犯事以后,也不敢十分拒绝翟员外,自知自愧,出来几遭,只是勉强,全无实境。那翟员外得了红葫庐,在灯下看着银瓶道:“我有一件东西,是一个人送你的。”银瓶不知道,只道是好话。问道甚么物,翟员外取出红葫庐来道:“你的物儿,怎生送郑玉卿了。你家拿着我装幌子,你可养汉。”把那红葫庐照脸一摔,银瓶道:“这件东西就没有一模一样的,怎么就执着是我的。”翟员外恼了,把抹胸掀起来道:“是不是系这个去处,因什么没了?”把银瓶打了两个巴掌,险不跌倒地下。拿起一根拴门的棍子,一把采倒,打了几十下。亏了樱桃拉开,银瓶哭着往后房去了,翟员外怒气冲冲的叫开大门,和小厮往他家睡去了不提。
  后来乐极生悲,甜中生苦。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世间都是这等变化不常的,月明还有亏缺时,何况这世事人心那有沙糖到底的。这翟员外走到他宅子里,寻思着恼了一夜,才知道玉卿串着鸨子着我使憨钱,他做了嫖客。这不是俺卖酒他先醉了。次日请了孙寡嘴来告诉,要着他上李师师家说话。我陪着一二千银子,不得和老婆睡一夜,到贴了别,我当着个不要宿钱的忘八。不如看个日子抬了我家里来罢,可不容见客了。如今弄得又不像婊子,又不像良家,不如我明明教他去接客了。一面去说,李师师因漏出马脚来,也没说话。只推道姑娘年幼,不知好歹,着姑爷生气。等慢慢的你京里修起个宅子,齐齐整整的,有些体面,人也好看。孙寡嘴回了翟员外的话。李师师这里又请将郑玉卿,要央他同翟员外说话。玉卿使性子不来。
  请了两次,玉卿有心要看银瓶,怕扯脱了,忙忙来到客厅上坐下。只见樱桃掀帘子道:“姑娘有句话叫你二更天过来说。听着我唤猫,就过来。”一言未了,巫云出来,惊得樱桃走了。李师师请进玉卿进书房说话道:“好好人儿,小小的年纪,装风诈痴,撒漫的一句话也藏不住,和这些孩子们驴狗咤的,有一点老成的气儿!这门户好容易装得体面,你件件不细密,如今恰又着人看破了,甚么道理。当初说过银瓶不许过门,是你亲讲的,有写的婚单。今日翟员外着孙寡嘴来说,要抬过银瓶家里去住。住也要讲过亮,不拿些天大的财礼,也难道就使顶轿白抬了去?”好个郑玉卿,见李师师又动了财心,就顺口道:“这个不打紧,翟员外当初的礼场,不过是包身上的光景,今日要一手两开的营生也惜不得费,娘这里甚么口气,儿子好去说。他昨日从洛阳贩了五千筒青白布来,营里官兵们出不上价,还没卖哩,一时无钱就兑过货来也罢。”说的李师师喜了,才问道这红荷包的事,他把银瓶打了几下,都是你惹的,我看你甚么脸儿见他。说着笑了。玉卿道:“我们小人家好顽,那日问银瓶讨了这个样子,要家里照样去做,谁想他动起这个疑心来,一向不来,也就为这个嫌疑,常常远着些,人没得说。”师师道:“这风月机关上说道。章台路是不容易走的。偷寒送暖全要把口儿放稳些,到处里就容易得了。”说着话,拿茶来吃了,着玉卿晚上来回话。玉卿谢了茶,起身去了。
  原来光棍巧嘴只哄得人一次,今日翟员外吃了橄榄晓得回味来,那里还听郑玉卿话的理。他因李师师动了财心,顺水推船哄他个笑脸好来走动。那翟员外就十分呆,那有惊鱼还来钩上的。因此玉卿出了门,不寻翟员外,到了自己家屋里算计:如今翟员外看破了,决不肯把银瓶放在他家里,我又有这一番破绽,连翟员外家不便行走,可惜一段好姻缘,半路里做了个露水夫妻。又想起银瓶的情来,生死难开两下难。舍不如寻个机会,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好个妙计,只今夜就与银瓶算计定了。趁此机会,李师师求我说话,不提防这一着,教他终日打雀儿,被老鸦了眼。
  等到黄昏,挨到二更时候,换了黑衣裳,踅到河边,在李师师后园墙下,伏在柳树影里。只听见樱桃在墙上露出脸来唤猫哩。当初李瓶儿接引西门庆成奸,原是唤猫为号,今日又犯了前病。有猫儿[山坡羊]一首:
  猫儿猫儿,你生得十分甚妙,几目不见荦腥,就娇声浪叫。你生得挂金钩,雪里送炭,实实的稀罕。又会那上树扒墙,轻身的一跳。老鼠洞里你惯使眼照,红绫被里亲近了我几遭。你有些毛病儿,好往人家乱走,怕的是忘了俺的家门,错走了路道。昨日里喂得饱了,不知往谁家去也。你休去窃肉偷鸡,惹得王婆子家吵吵闹闹。你心里会佛,偏喜这点腥臊。猫猫、你早早来家,怕撞着那剥皮的去卖了。
  玉卿听见唤猫,顺着柳树,往墙下来。墙原不高,樱桃使个杌子接着。银瓶半卸残装,倚门而侯,这一时把角门开了。
  樱桃原是一路的,又早已赏了他些花粉戒指儿,买的不言语了,只落得两个放心说话。上得阁子,把窗子两搭儿下了,望不见灯光。银瓶倒在怀里,眼泪簇簇,只不敢高声啼哭。玉卿也自伤情流泪。银瓶道:“如今翟家要抬过门去,我的哥哥,咱就再不得一见了,我当初原为你才许了他,既然咱两人拆散了,我死也不肯嫁他。我的哥哥,今夜见你一面,辞了你,我明日一条带子就吊杀了。我的哥哥,你还来送我送儿。他这巢窝里,甚么有情,不知给口棺材那没有。”说到此处,和玉卿二人抱头痛哭。连樱桃也在旁揩泪。玉卿看着樱桃道:“我的姐姐,央及你下楼去,替我听着些动静,怕那院子狗叫,我好早走,休再做了那一夜,险不打杀了。”哄得樱桃下去了,玉卿道:“姐姐你且休哭,我有个心腹话儿,单来和你商议。如今咱在这里,已是做不成夫妻了,你花朵的人儿,难道就死了罢?如今只有一计,这后园就是汴梁河,南船极多,赁下一只小船来,这河里接了你去,我又没有爷娘家事,没有妻,恋着甚么,咱往南京去投奔我的姑夫,在那镇江水营做把总,有了咱两口,那里换不出饭来吃,肯在这里干死了罢?”银瓶听说,把泪揩干道:“哥哥你这个法儿十分的好,只怕你没钱,那里去凑,我这卧房那,有五个大箱,都是盛的翟家来下的金子钗儿珠子挑凤缨络翠面儿。翟员外的大元宝,李妈收去。还有他包席的银子,到在这箱里,还有好些尺头,不曾剪的,也还值八九百两银子。你早早安排停当,我这里度日如年,知道那厮几时来抬我,只得这二三百里,雇下船,趁月黑头,好接这东西,连衣服被褥,我的镜架铜盆好少儿哩。你平日打得好弹弓,把个弹子打在我这楼上来,是个信,我好安排,连樱桃都拐了去,路上好服侍。”说完了话,二人如何肯罢,就在床沿上勉强相爱一度而别。银瓶取出金镯二付,零银一大包,交与玉卿。依旧过墙去了。
  到了明日,玉卿叫家人进喜同到汴河口,赁了一只浪船。是苏州来的,因送的家眷坐下来,急要回南,只使了十五两银子,雇到扬州,立下契,交了五两银子买神福,说是家眷船。他把家下心爱的物件,随身被褥先下了船,分付进喜在船上守着。他挨到日晚,到那河边装打雀儿,照着银瓶阁子,不过数十步,一个弹子,轻轻打在楼板上,内有一条纸儿藏着。不敢多字,只写了三更二字,银瓶时刻在房中等信,久已把箱笼包裹停当,见了泥弹,不胜之喜。和樱桃久已说通,要出去从良,在这巢窝里,终来不是个常法,讲成一路。到了三更夜静,玉卿密把船泊在后园柳阴下,哄得船公睡下,叫进喜园外接着。他是熟路,进得园来,樱桃已把皮箱物件,搬在墙跟,使一张桌子,搁得高高的,玉卿件件运进墙去,才扶银瓶过墙来,把樱桃抱在墙上,有进喜接下去了。进了船舱,那船上是个蛮子,只道是夜里才搬了家眷到了。正是顺风,半夜就走了八九十里。
  到了天明,不见樱桃过院子来取洗面水,李师师起来又晚,等到日午,角门还不曾开,叫了半日,没人答应。把门挑开了看,那里见个人影,楼上拾得空空的,一地都是纸,连琵琶筝都拿去了,只撇下一个马桶,西墙根下一张桌子。报与师师知道,吓了个立睁。这才是强盗的东西被窃盗劫去。急忙使人往旱路上四下跟寻。报与翟员外知道,骑马去赶贴帖子,说报信的五十两。那知他风高水路三千里,帆挂扬州几日程。不说气睁了翟员外,活恼煞李师师,要告状打官司不提。
  却说这玉卿一路长行,过了淮安高邮湖,顺风到了扬州,关上泊下船。银瓶甚喜,见些山水人烟,一路上鲜鱼美酒,手边不少钱钞,大吃大弄,强似那汴梁风景。或是玉卿吹笛,银瓶吹箫,樱桃管顿茶酒。到夜来一床而寐,好不快活。正是从来好事不坚牢,彩云易散玻璃泡。
  不知将来作何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薄郎贴金易色 痴心妇丧命偿冤
  汴水隋堤柳线长,繁华胜地阅兴亡。
  鸟因舌巧多移树,花为心多少定香;
  洞外白猿常盗女,沟边红叶误逢郎。
  隔江日暮行人远,红蓼白萍易感伤。
  单表这扬州城有一盐商,姓苗名青,家资有十万之富。当年伙了水贼,曾劫杀主人苗曾,以成巨富,扬州人称他为员外。为人心高好胜,齐财重色。在这扬州钞关上,专做盐商过引,新娶了一个妓女董玉娇儿,在他船上日日香浮,醉拥鲛,自夸他的富豪无人可比。
  那一日郑玉卿和银瓶到了扬州,把船紧靠在大船边。这玉卿从幼年没出外的后生,见了这繁华烟火,那时下船沽了一三白泉酒,和些鲜鱼螃蟹荸荠风菱之类,使船家整了一席酒,和银瓶行乐。到了入夜,各船上灯火辉煌,笙歌齐奏。银瓶没见这光景,出到船头,看见水天一色,绿柳垂堤,那画桥上箫声不断,喜得个银瓶忙把紫箫取来,和着郑玉卿唱曲相随。无数的客人倚舟而听。这苗员外和董玉娇弹唱了一会,怎比银瓶清楚如凤泣龙吟,游鱼出听。待不一会,郑玉卿吹笛,银瓶琵琶相随,到了三更,二人猜枚行令,抓打拿情,人就知道不是良家了。那船上董玉娇道:“这一套吹弹,不像扬州的,一似京师来的,但没见这个人甚么样儿。”苗员外道:“明日我先拿帖去拜他,问他个来历,看他这光景,不像个良家,定是婊子,就见何妨,看是个甚样人儿。”过了一夜,苗员外写个通家侍教弟帖子,着福童过船来说道:“俺员外听得相公吹得好箫,着实仰慕,特要过来相访。”郑玉卿初到江湖,要卖弄他的丝,听见朋友如何不喜?道:“快请来相会。”那苗员外从大船上走过来,匾巾盛服,生得凹目黄须,鹰鼻蛙口,富态中带些凶像。玉卿使银瓶回避,请在前舱。银瓶忙着樱桃送过一盏松仁泡茶来,员外接茶,先看见待女生得清雅,打扮得内家腔调,就知主人是个大方家了。员外问玉卿道:“老兄从何处来?”玉卿道:“小弟自东京来,因舍亲在镇江,有字相招到此,这艄公讲到这里换船,明日还有一日住,天幸遇兄,先蒙枉顾。”员外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因兄为人高雅有趣,天涯相会,也是有缘,还要扳教。”说毕去了,郑玉卿即时也就回了拜。见船上拿着两三架天平兑银子,才知是个盐商,玉卿越发感仰他下交之意。待不多时,那苏州艄公替玉卿另赁了一只大浪船,越发齐整。玉卿这里先使樱桃过去,把皮箱行李。一一运过,那苗员外见玉卿移船,料银瓶出来,要从大船边过去,把船窗半开,睁睛久等,见银瓶从小船上过来,扶着跳板上那浪船,好不袅娜:
  花有娇香玉有情,淡描轻染画盈盈。
  世间多物皆堪画,止有风流画不成。
  苗员外一看才知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不枉了是个美人,空自搽脂抹粉,乱唱胡弹,堆千积万,只好替这人提鞋罢了。回到舱中,寻思了好一会。我看这人来得古怪,就是巢窝里,也没有这等样的绝色,敢是在那王侯府拐出来的,也不可知。即写一请帖,是翌午奉扳雅会。过了船投与玉卿,谢了明日赴席。玉卿恃着手艺,要在扬州子弟行中夺萃,又见朋友敬奉他,如何不喜。到了次日,穿了一套新衣,过这盐船上来赴席。苗员外早已筵开锦绣,褥列芙蓉,船上好不齐整,扬州繁华所在,何物不有,摆的响糖八仙甘蔗狮鹿果面杯盘,行了安席礼儿,苗员外见玉卿年小面嫩,渐渐逗他说,这箫和琵琶,不是这里传授。玉卿夸道:“汴京王一娘是大内里乐师。小弟学了十年,还赶不上他的指拨。家房下是李师师府里的传授,记的大套数多些。”玉卿又吃了几杯,心里发痒,就讨琵琶弹了一套。那苗员外赞之不绝道:“小弟从不曾见此妙弹,如老兄不弃,肯同一拜,即兄弟一样,小弟出妻献子,还替兄做得些事业,不枉今日一会。”郑玉卿那知是骗局。见他是盐商,结得这个朋友,也不枉我江南的事业。就起身来道:“小弟亦有此意,只不敢高扳,既蒙不弃,小弟执鞭随镫,亦所甘心。”即斟过一钟酒来,放在苗员外面前,纳头便拜。问了年纪,苗员外三十八岁了,玉卿十九岁,理当为弟,受了一拜。即叫船上小郎二十多人,俱来给玉卿磕头。玉卿感激,甚不过意。苗员外又传董玉娇来,叔嫂行礼。
  这玉娇才二十一岁,打扮的艳妆花面,从后船出来,玉卿忙忙下礼,苗员外搀手扶起,两人平拜了。即取椅来横头而坐,玉卿偷着一看。好色心邪,偏看着别人碗里馒头是大的,心里算道:银瓶到如今,和良家一样儿,不会奉承,怎么比得此人,一双秋波斜视,定是风月高强。又不好正看,只得彼此送情。原来董玉娇故意要勾搭郑玉卿,好看他的老婆。苗员外叫玉娇让一杯酒,取琵琶来领领郑贤弟的教。他东京宫院里传授,着他点拨。这玉娇先满满奉了一大银鼎杯,取了琵琶,唱了一套:
  【江儿水】则道是淡黄昏、素影斜,原来是燕参差、簪挂在梅梢月眼。看见那人儿,这搭儿游歇。把纱灯半倚笼还揭,红妆掩映前还怯,手玉梅低说。偏咱相逢、是这上元时节。
  【前腔】止不过、红围拥翠阵遮偏,这瘦梅稍、把咱相拦拽。喜回廊转,月阴相惜。怕长廊转,烛光相射。怪檀郎,转眼偷相撇。
  【六犯清香】他飞琼伴侣,上元班辈。回廊月射幽晖,千金一刻。天教钗挂寒枝,咱拾翠、他含羞、启盈盈笑语微,娇波送翠眉,低就中怜取?则俺两心知。少甚么、纱笼映月歌浓李;偏似他,翠袖迎凤糁落梅。恨的是花灯断续,恨的是人影参差。恨不得香没缩紧,恨不得玉漏敲遍。把坠钗两下为盟,记梦初回。笙歌影里,人向月中归。
  唱毕,玉卿夸之不尽。因说道:“小弟既蒙不弃,先来取扰,容次日具一席薄酌,请二位兄嫂,到了小舟,也是天假良缘,使弟妇拜见,”苗员外费了这场心,原要这句话儿。忙道:“老弟客边,厨下未必有人,到是小弟携一席过去领教。”玉卿笑道:“老兄看得小弟就不成人了,叫包席的安置停当奉候,只是亵尊些。”说毕,又吃了几杯。玉卿有酒了,取过萧来,卖弄他本事,吹了一套关山秋月,真有穿云裂石之声。董玉娇儿也赞不绝口。苗员外使了个眼色,董玉娇已知其意,把脚轻轻一勾,玉卿瞧着苗员外回头,烛影里也就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董玉娇把一个三事汗巾儿,搀着同心结香囊,悄悄送与玉卿袖中,苗员外故意推醉,任凭他二人猜拳饮酒。
  玉卿饮至三鼓才过船来,银瓶还点灯相待。斟了茶给他吃了。夸苗员外义气,拜交兄弟,使他令夫人出来相陪,原来也是个妙人儿,咱明日也备一席酒回他,少不得你出来也回他个礼儿。银瓶道:“人生面不熟的,怎好出去。”玉卿道:“他南边风俗,比北方不同,多少做生意的,都是堂客掌了柜,大戥子和人称银子,极大方的。那似我北方缩头缩脑的,到叫他笑咱不老成。”说毕宿了一夜。乘着酒兴,又在船里,床上床下都是平地板,玉卿尽着滚上滚下,二人鱼贯而寝。只因得了董玉娇的汗巾,着银瓶发的兴,在董玉娇身上才觉有味。到了天明,忙去叫厨子,备了一桌整齐的席面。自己上大船来,请苗员外夫妇。日色平西,苗员外意在夜饮,灯烛之下,好玩弄银瓶,因此晚晚的过来。先使一个丫头,送一红帖,上写“忝盟妹苗门董氏裣衽拜”道:“俺奶奶奶先过来拜了郑大娘,另来赴席。”这都是苗青定下抛砖引玉的计,待不多会,只见董玉娇从大船头搭着跳板,过郑玉卿小船上来。
  原来是积年扬州瘦马,又在门户里出身,苗员外使四百两银子包他一年,怎么事不精乘,不消说衣装人物,只这几步,显出那一点金莲,就是柳下惠也要开怀的。上穿一件月白透地春罗,衬底是桃红绉纱女袄,系一条素白秋罗镶裙,刚露那绛瓣弓鞋,一点凌波,扶着跳板,做出那一种娇态,轻轻过去。银瓶迎进前舱,也换得松鬓平头,一身淡色衣服,不消二日,学成了扬州打扮。这玉娇一看,真是浑身是俏,世上无双。彼此相让,都平拜了。让到后舱,樱桃捧上茶来吃了。董玉娇道:“姐姐贵庚几时生。”银瓶道:“妹子今年十八岁了,七月十六日生。”又问姐姐贵庚,玉娇道:“我今年二十一岁了,十二月初四日生。比姐姐痴长了三岁,那件比得姐姐。”又问道:“为甚么事儿上江南来,都一对小小的年纪,郑叔叔就是个老江湖,吹弹丝竹,满扬州也找不出个对来。”银瓶老实,不曾出门,那里应答得来。东一句,西一句,说是随着玉卿探亲,问道是甚么亲,又答不来。说是从小儿定的亲,问道公婆几时不在,又答不来。郑玉卿在外舱听着,生怕决撤,忙进来作揖,接银瓶接话。
  待不多时,只见苗员外换了一套新衣,把脸上肥皂洗得光光的。玉卿迎入前舱,彼此又平拜了,行了酒礼,安坐已毕。挂起那琉璃羊角一枝蜡烛,照得浪船上红纱亮,一片朱红。玉卿怕船在关口上,不好顽耍,忙叫稍公将浪船放出西岸杨阴之下,系了榄。东方月出,玉卿才请了玉娇来入席。银瓶后随铺毡,让员外行礼,苗员外已是酥麻了半边,那里肯受。玉卿不依,只得二人平拜已毕,俱安坐入席。董玉娇在苗员外肩下挨坐,银瓶和玉卿相挨。樱桃斟酒,却是四个小金莲蓬钟儿,是师师箱中之物,苗员外见此就知来路不明。把灯下细看银瓶,又比白日不同。看官听说,大凡世界尤物美人,俱是天上的光彩,生下来就如名花异卉,有一种风光在面上绰约闪烁,忽然是红忽然是白的。他如不笑时还好,只一笑之间非红非白就如菩萨现光一样,实实的认不真他。所以唐明皇沉香一亭一枝牡丹,变成五彩青黄红紫,一时变化不尽,谓之花妖。应在杨贵妃亡国身上。大凡尤物不妖其身,定然妖人。这银瓶才色绝代,那有个平平过到一世的理。苗员外一见银瓶,看了个饱,才知世上的人不曾见女色。抖起他这垂钩下饵神奸计,打虎抛羊绝户心。有诗单说这美色不可轻见,淫人不但女色,就是古董字画,多有取祸处:
  物因奇怪皆成害,色有婵娟易作妖。
  不向人前争巧艳,免教他日恨余桃。
  那时饮酒添换将毕,明月初上,照得满船如水,扬州关上,丝竹喧哗。那银瓶听得吹弹不在行,把口俺着微笑。玉卿道:“等我吹吹笛和他们船上比比。”叫银瓶取出一只西洋老血兕,是皇上赐李师师的,满满斟上,送与苗员外。他却取筝来,安在小几上弹起。真是雁泪长空,龙吟秋水,惊得那些船上人都不弹唱了。员外饮毕,也斟了一杯回敬。玉卿却取出一面缕金螺甸琵琶来,那是民间之物,又叫银瓶弹。银瓶因没人合着,不去接。苗员外使个眼色,董玉娇知道了,早接过琵琶来,弹了一套[清商],也是扬州有名七清弹。银瓶又要夺胜,早接过来。叫樱桃斟酒,劝大娘一杯。弹了一套[汉宫伙]。员外说起江湖上事,艄公不可轻信,你小小年纪,一对夫妻,又有这些行李,该到店里另写大些的船。万一这艄公不小心,哄得你们睡了,撑到湖荡里,还不知是那里。说得玉卿害怕,苗员外道:“小弟有一只浪船,正要到镇江去。自家的船,叫他服事也便些。到像骨肉关切的话。”玉卿谢了又谢,许着明日移船。饮至三更,把船依旧回到关上泊了。
  如此你来我去,不止一日。那日苗员外进城和众商人见盐院去了,有些小郎多跟去了。玉娇儿将船舱取开两扇子,故意把手一招,玉卿积年子弟,勾搭熟了。逾窗而入,闭上舱门,忙把玉娇搂定求欢。那玉娇受了苗青秘计,十分奉承,即说嫌员外粗丑,“一见你这样知趣,不得和你同生同死。”说到热处,两人干勾多时,果然玉娇风月狂淫,水气交凑,弄得玉卿快不可言,就说:“银瓶虽美,年小不知滋味。但得咱两人长远相交,我情愿把银瓶嫁了。”玉娇道:“你要肯时,我管慢慢和员外说。你休改了口。”玉卿道:“我有假话,就掉在扬子江里。”说毕话,仍旧过船来,把子闭了,银瓶那得知道。至晚苗员外回来,董玉娇如此说了一遍,不胜之喜,另治了一席,请过郑玉卿来,道:“老弟你我同盟生死之交,不该说假话。你这婊子是那里拐了来的?那有良家女儿,这样一手丝?贤弟可知这扬州番捕拿贼的公人极多,这两日弟这船上打探得好不紧急,一把套住你到官,就完不得事。如今这金兵大乱,东京来的人,不许收留,好不严谨。”说得郑玉卿没有主意了,道:“随哥怎么样,小弟敢不从命。”苗青道:“你实说,这女子是那里来的?我来你安排。”那郑玉卿只得略露几分,说是东京娶过的婊子,原不是良家。”苗水道:“既是婊子,何妨明说。小弟这玉娇,也不过是娶的门里人。我们风月中的浪子,不过是兴个新鲜,那个是三媒六礼娶的老婆不成。”说到中间,叫董玉娇出来和郑玉卿猜枚割拳,故意顽成一块。玉卿还不敢放胆的顽。这苗青叫他输了的,叫谁亲娘、亲爹,一味皮混。饮到乐处,董玉娇要请过银瓶来吃酒,请了二次,推说睡了。郑玉卿跑过舱去,也不管他残妆半卸,一把扯着往大船上来,银瓶挣着不肯,险不掉下水里去。这里重整杯盘,说破是婊子了,行了一个令,大家讲就,谁输了,把婊子送到谁怀里。苗青故意先输了,董玉娇斟上满满一杯酒,倒在玉卿怀,一递一口吃了。第二掷玉卿输了,该银瓶送酒,他却不肯去近前,只远远送了一杯,又回来坐在玉卿的身旁。董玉娇恼了道:“郑叔叔全没有男子气。难道人家的是婊子,奉承了你,你家就是自家老婆,也要送过去!”激得玉卿把银瓶抱起,轻轻送入苗青怀里。苗青要他口口相还,银瓶羞容满面,只不好哭起来。从此大家混闹不提。
  那日董玉娇和郑玉卿说:“我和你这等相厚,离不开了。夜里哄苗员外说,是你要嫁银瓶。他说情愿出一千银子,要多添财礼,他也依了。如今咱两下定个计,你只说是换婊子,再贴上一千银子,你只去了一个银瓶,有我顶着他的窝儿,咱还白得了一千银子,有了咱两人那里去不得。你要肯了,我好再哄苗员外。”这玉卿原是荡子,有甚正经,看着银瓶旧了,又要新新鲜鲜,满口许了道:“早说定了。一面兑银子,一面过船,我自有个法儿教他不觉。”到了次日,苗员外请过玉卿来道:“阔客换婊子,也是常事。老弟你叫我添多少,明说了罢。”依玉卿,要一千两。董玉娇把脸扬着道:“要换就不消争多争少,俺们那个是马是驴!”说着哭去了。讲了一会,苗员外添至一千之数,彼此不许带箱笼,明日只说移船,午后各人开船,银瓶那里知道。
  饮到月下三更,苗员外取出二十锭元宝放在一个箱里,抬过郑玉卿船上来,只说盛的家伙要带往南上京去,到了明日,有一只大浪船船另一个艄公来,把船上的箱笼物件俱搬下船去。可怜银瓶全不疑心,只道是换船,那知是换人。将船搬毕,先使樱桃过来看行李。玉卿到船上和银瓶说:“你不过去谢谢他?苗大娘和咱顽了这几日,亲姐熟妹的还不得如此。他苗大爷又不在船上,你们说两句话儿,就来接你。”那知道董玉娇先已上了浪船,装是先看银瓶,他却使银瓶去看玉娇,两不照面,哄得上了大船。丫头接进后舱,不见了玉娇。丫头道:“俺奶奶才去望大娘去,想就来了。”哄得银瓶坐等,全不见到,玉卿又不接。早已割开皮肉消前债,又抱琵琶过别船:
  花香曾借锦缠头,转眼花飞乐已休。
  白璧掷来因贱售,黄金散去为轻投。
  酒阑月落羞瑶瑟,水尽鱼空冷钓舟。
  自是情缘容易断,堪怜弃妇泣箜篌。
  看官听说,这段因果,是李瓶儿盗了花子虚数万家财,贴了身子给西门庆,今日花子虚又托生做郑玉卿索他的情债。那银瓶欠他情债,一一还完,还足原数,因又添上一千两卖身的钱完了债。花子虚因气而亡,尚欠他一死。
  却说银瓶在苗员外盐船上边,许久不见玉卿来接,好生疑惑。待不多时,只见苗员外进来,朝着银瓶作揖道:“我的冤家,你怎么也到了我手里?”才把郑玉卿受了一千银子换了董玉娇说了一遍。这银瓶才如冷水浇臂,毒火烧心,放声大哭,连骂负心贼不绝。这里苗员外安排花烛,摆上家宴。那银瓶哭个不休,扯发抓脸,又要跳江,把苗员外慌了。那时金兵信急,两岸俱有巡兵,他怕银瓶喊叫,弄出事来,不敢留在盐船上,忙使一顶小轿,哭哭啼啼,送往城内盐店去了。
  原来苗青老婆极是妒的,他家妓妾常是打死,苗青做不下主来。一向知道苗青包占董玉娇,久在船里,见轿子进来,只道是董玉娇,忙忙走出,拿一根铁火杖,一把扯着头发好打。那银瓶正不知是那里的帐,一面啼哭,硼头撞额,浑身是血。打毕了,才知不是包的老婆,才住了手。可怜银瓶受屈不过,到了半夜,解了白绫脚带,自缢而亡,这才完了李瓶儿情债。直到了无情,完了李瓶儿财债,直到财尽,不知郑玉卿得了财,又得了色,这一夜过了瓜州,船上开宴会合欢,两情已熟,何等快活。不知将来作何结果,有分教:鸳鸯阵中,倒凤颠鸾千种美,虎狼队里,人离财散一场空。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淮安城月娘问渡 清江浦婺妇同舟
  世事浮云,行踪飞絮,天南地北悠悠,似春花秋燕,落叶与孤舟。任造化颠来倒去,一凭他行止沉浮。江湖杳,归期难定,白了少年头。韶华能几日,山道水远,到处牵愁。看白萍岸上,红蓼矶头。垂杨外,数声横笛,惊起沙鸥。何处问三阊渔父,尽付与东流。右调《满庭芳》。
  单表那世上离合悲欢,人生不定。到了乱世,越发是飘逢断梗一样,忽然而聚,忽然而散,偏是想不到处,又有机缘。即如月娘,原为寻孝哥,误听了信,上东京流落在给孤寺中,幸亏翟云峰念旧,资助盘费,又与他搭了大船上的舱口,顺路到临清码头上,回清河县来,算得是停妥之极。那知这金兵从山东抢下来,要截船上的宫人,只得改路,由黄河口上淮安去了。月娘在那大船上,如何敢下来,只得随船而去,真是由不的人。一个寡妇,领着一个使女,虽是只还翟云峰送的几两银子在身边,知上那里去好,独自沉吟。在船上不多二日,过了黄河,是淮安地方。到了闸口,只见江南一道旨意下来,说是金人有信南犯,恐有奸细过河,只将东京送的宫人点名上船,一应带的闲人,不论男妇,俱赶上岸,不许放过一人,使官兵过船。那月娘一起搭载男女,一齐赶逐,幸亏那官船的太监认得翟云峰,把月娘包袱都送上岸;其余别人,还有空身赶上岸的,好不苦楚。
  这月娘和小玉离了官船,守着个包袱,孤孤凄凄,却往那里去好,又没个熟人问问路,如何往山东回临清去。二人河上坐了一回,天色渐晚。那些大小船只上人都坐满了,月娘羞惭,不敢近前去问,使小玉:“你去河边问,有小渔船,咱赁一只罢。”小玉走到河边,要包一只船上山东,那有去的。只见河艄头停着一只小浪船,一个七十来岁的老艄婆在船头上补破袄,小玉问道:“你船可上山东去么?”婆子道:“这船上有人雇下了,淮安李衙里奶奶雇下上东海烧香的,你要那里去?”小玉道:“俺也是两个女人,上山东的。”婆子道:“没有男子么?”小玉道:“没有。只我娘儿两个。要有舱口,多多的谢你些船钱,不拘是谁家雇下的,就在后舱里也罢。”原来小玉随着姑子妙趣上东京坐了一遭船,外边走了二年,也就有些江湖的老气,道:“就是籴米,都讲在一处罢。”婆子道:“我家老公上城里接李奶奶去了,等他来商讲。”说不多时,只见一个老船家领着一个后生,挑着一担行李,望船上来了,近前见小玉和婆子答话,问是做甚么的,婆子道:“是雇船的。我说李衙里雇下了,他说是两个妇人,要顺路回山东去,好不好带在船梢上,也多赚几钱银子,添着好买裳。”老艄公又问小玉道:“你只有两个人,带在后舱,做三两银子罢,还添上一斗米。”小玉道:“多了,连米做二两银子罢。”说了半日,小玉怕天晚了,添上五钱银子,到那里上岸。艄公道:“过了海州,是青口地方,起旱是雇脚,水路有船去的。”小玉回来和月娘说道:“是一个奶奶雇下烧香上东海去的,又没个男客。咱一路搭着,他好不方便,只讲了二两五钱银子,咱今夜就宿在船上,老艄公两口儿倒老实哩。”月娘即同小玉携着包袱被囊上了船来,原来一个席棚搭着四舱,后面是锅灶。艄公白日在岸上拉纤,黑夜在船头上睡,只着这小后生守着行李。收拾了后舱,给月娘小玉安置包袱,一宿晚景不题。
  却说孟玉楼从那年嫁了李衙内,升了严州府,后来陈经济去拐骗他,被李通判将衙内赶回原籍真定府,因遇金兵大乱,不敢北回。后来李通判故了,只得在淮安府典了一处宅子住下,一乱三四年。孟玉楼生了一子,叫做安郎。不幸衙内去岁感了时症,五日而亡,止撇下玉楼和安郎。安郎年已五岁,因许下海州清风顶三官殿去还愿,赁了船在清江浦等候,那知天缘凑巧,月娘在此相遇,也是月娘平生贤惠,待众妾有恩,该受此一番接济,这都是他积德,绝处逢生。到了次日天晚,只见一顶小轿、一个丫头,骑着驴儿,孟二舅抱着安郎,从岸上来。这后生接着下了轿,搬上行李。玉楼进舱,下了前舱的帘子,天已昏黑,后舱使芦席隔断,彼此不得见。这月娘只道是秋水片帆孤雁宿,那知道月明千里故人来。
  到了第二日,这小后生才和玉楼说:“这船上艄公又搭了两个妇人在舱后,不知是那里人,也要上山东去。”这玉楼也没言语。这船由清江浦闸口到了安东县,水又宽,风又大,扯不得纤,到了夜里大雨如倾盆一般,上边芦席湿透了,下边船板透水,把垫船的草都湿了。到了三更,点起灯来,妇女忙成了一块,只管往外舀水。这月娘后舱高叫:“小玉,起来看看包袱,休要漏湿了!”玉楼半夜闻声叫小玉,好像大娘的声音,早已把舱后芦席揭起,方才见面,忙叫:“大姐姐,你怎么来到这里?”月娘唬了一惊,细看方才认得是孟玉姐,不觉抱头大哭。正是:
  世乱年荒逐乱蓬,佳人流落思无穷。繁华过眼容全改,儿女牵肠恨不同。海畔难期千里外,天涯重聚雨声中。谁言歧路愁归处,犹有孤云伴塞鸿。
  玉楼和月娘哭罢多时,才问道:“怎么没有孝哥?”月娘听说,放声大哭,才把金兵进城,母子拆散,上东京找了二年不见,翟云峰家送我回临清,不料官船又不走临清,由黄河进了淮安,因此要趁船回山东去。姊妹们得遇着一处,这也是天幸了。月娘又问道:“玉姐因何穿孝?”玉楼才把李衙内父子俱亡的话说了一遍,叫了安郎来给月娘磕头。月娘一见,想起孝哥,泪如泉涌,想道:“有儿的没儿子,没儿的到有儿了。世上的事,那里想去?”这里姊妹同舱而宿。
  不则一日,到了海州板浦口,月娘要雇船上山东去,玉楼苦留不肯住,恨不得一步到了家,找儿子的信,那顾得荒乱。使孟二舅先上岸去,问问山东的路,那店家说:“如今金兵得了济南府,立了刘豫为王,不日大兵南侵,休说是两个妇人,就是一队军,也不敢去。”说得月娘面面厮觑,一声儿不敢言语,只是揩泪。这孟二舅也在傍力劝。说道:“姐姐休错了主意。如今人家还往南躲荒,你两个少女嫩妇的,孤另另要走一、二千路,兵慌马乱,把身子保不住。今日遇见,就是一家了。回去那淮安城里,两个寡妇一处做伴,南北大路,少不得有东平府的人来往,捎信给玳安来接。你在这里,还只怕孝哥和玳安不知在那里找你哩。正是远的隔一千,近的隔一砖。将来母子相逢,和今日一样,一个船上,不着两下,还认不出来哩。”玉楼也劝月娘道:“他二舅说的是。不如咱一路进了香,回淮安去。等待安稳了,也常有山东人来往,先捎个信去也好。”月娘听了,无奈,只得依言道:“只是打搅了你。你如今也是一湾死水了。”玉楼道:“姐姐说那里话。想着那时同起同坐,一个锅吃饭,从来不曾错待了我。就是到了李家,也没忘了姐姐的恩。今日天叫相逢,着咱姊妹们做伴。这淮安湖嘴上,还有几间房子,每月讨着租银。公公和他爹的灵柩,寄在湖心寺。还有两顷水田,够咱姊妹们用的。只这等还寻不出个伴来。”说着,把船湾在黑风口里,过了海州城,一路上云台山,清风徐来,雇了两顶小轿,几个脚驴,孟二舅抱着安郎,早望见云台山三官大殿,好不巍峨,但见:
  高峰突兀,巨海汪洋,黑风口浪卷千层雪。人渡孤帆,白石渡潮涌几家村。僧归古寺,倒座崖观音名刹,延福观元始天尊。苍松古柏,掩映金阙银台。瑶草琪花,惚恍蓬莱阆苑,南北磊古洞幽深。十八村贤人隐迹,四面灵山福地外,千家烟火蜃楼中。
  这玉楼和月娘上得山来,先参了伽蓝,讨了脚力,上得南天门,只见密层层松竹云烟,仙人采药,老衲翻经,钟声香气,飘出林外,真是洞天福地。上的大殿高台,俱白玉石柱,雕作盘龙法身,高大有三丈余高,前后两层回廊围绕,经楼香阁,高出云霄。二人不敢抬头,拜毕,焚了香纸。玉楼道:“请姐姐讨签。”月娘捧签筒在手,暗暗祝诵:“若是母子再得相逢,求个上上!”跪下才摇一摇,早有一签跳在地下,小玉拾起来,是上上十一签:
  “君是人间最吉人,由来阴德可通神。明珠会合终须有,紫竹滩头一问津。”
  孟玉楼也跪下讨一签,是中吉八十二签。两人谢了签,就有道人请去灵堂斋。饭已毕,捧过缘薄,求二位娘子布施,玉楼留了二两香资,不肯叫月娘另费。月娘不肯,留了五钱香资。随即辞了道人,来到山门口上轿,下山落船,一竟到淮上岸。月娘只得住在玉楼家中,使孟二舅常在外头打听孝哥和玳安消息。
  未知何日相会,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蒋竹山官星妙药 苗员外卖富投诚
  尽道该休不肯休,能消几日下场头。
  饥鸟饱食贪犹啄,浪蝶寻花舞更稠。
  适口味多因作疾,快心事过渐成忧。
  三回九折瞿塘险,安得滩滩历遍游。
  且表俗语说:“无故而得千金。谓之不详。”多有暴富暴亡的,一似鬼神愚弄人一般。到了那拥着厚资,踞着高位,财大势大,只觉天上地下,独有他尊,谁看在他眼里。忽然冰山崩倒,如雪点洪炉,那坞金谷之富,一霎冰消,求做一个平安乞丐也不可得。总因气高胆大,福过灾生,因此这君子不轻受不义之财,不肯食无功之禄。不但沽名,也为远避些祸患。那小人如何舍得,所以个个不得长久。
  单说这蒋竹山一个草头庸医,原因死里逃生。忽然遇见金兵,掳住要杀,全无生路,因搜出卖药的铁响虎撑来,知道是卖药医人,饶了不杀。先治好了斡离不的爱妾,又治好了金兀术四太子,一时封了挞官四品之职,即如中国武职游击将军一样。因此得宠,不离左右,替扬州盐商说情,又赏了一船盐,约有八百包。那时金兵初入中国,只道是官盐,没人去卖,赏了蒋蛮子,做卖药的资本罢。那知那汴梁行盐商的,因遇着大乱要逃回扬州,把本银暗打在盐包里,约有十万金银,那兀术那得知道,蒋竹山平白地得此天大财宝,那里想起。
  从来说福从此起,祸也从此起。当时蒋竹山因赏了盐船,就在营里开了一座盐店,叫人发卖。先卖了头一层盐包,足得了四五百两银子。也是合该发迹,那日因家下没盐吃,抬了一包来,要倒在磁缸里,只听响了一声,险不把个磁缸打破了。原来盐里埋的都是五十两一锭的大元宝,每包里十个,疾忙报与蒋竹山知道。又连夜取出几包来,都是一样,把元宝堆了两大垛,唬得个蒋蛮子又惊又喜,就放在船上不敢动了。若论正理,蒋竹山一个穷医生,要有些正道,就该想起这等大财,日后享受不起,照旧进奉与兀术太子,必然厚赏,还把他做个好人,从此得幸,加到大官,也是有的。这蒋竹山一个卖药的穷光棍,如何有此见识,喜得没天没地,便认做他是一个大财神,合该得此横财,白日黑夜,算计着要享用这十万银子。把旧婊子韩金钏儿,听见掳在营里,使了三百两银子赎将来做了浑家。又听的临清关上两个粉头弹唱得好,一个叫做李翠,一个叫做月娥,在蓝旗营里,也使了六百两银子买了来。一时间好马好鞍,前呼后拥,在家中吹弹歌舞,闹个不了。每日买大酒大肉,吹打做戏,赌的嫖的,都来帮他。满营里只道他卖了盐,得的官钱,那晓得他暗中一股大财。正是:
  人生祸福在机缘,命也无凭数也偏。
  谁信卫青还尚在,安知石崇送空船。
  鸡虫得失原成幻,鱼鸟飞潜各自然。
  唤醒塞翁成一梦,始终生死只空拳。
  看官听说,这个“财”字,“贝”字旁边加个“才”字,分明是有才的人才享用得他,似这等穷人,只为无才,所以替那财主使唤,劳苦了一日,才挣得那两餐饱饭。这个“利”字,“禾”字旁边加个单刀,分明是有利的所在,就有人执刀伏在旁边一般。似那等贪心害理,有利不能享受,多有倾家丧命的,也是为个利字。“钱”字金旁加两个“戈”字,分明是有钱的人就有两层干戈在内,人所必争的一般。似那等小人,争长较短,打官司伤天理,也只为个钱不能舍。所以说万金之福,必有万金之才,才享的来,才保得住。如今小户人家,有上几贯浮财,不肯学好,就要心高胆大,不消几年,官司人命,盗贼水火,必到破家才住。也只因没这福量,或是得之不义,水里来还要水里去了。或是福量限定,三升的锅,容不下四升的米,也要滚将出来。因此这个银钱,有命是贪不来的,只是有这君子贤人,才晓得知命,省了多少心机。那小人行险冒死,求将利来,到底守不住,只落得一场好笑。那蒋竹山如何享得这等一个富贵,就是十万金银,叫他寻这一块乐地去享受。如今兵慌马乱,到处贼打火烧,也没有安身的去处。那宫室妻女,衣服饮食,能用得多少。可见这件东西,少也少不得,多也没用处,只有勤生俭用,安命乐天,极是便宜的。
  却说蒋竹山自得了十万金银,一时用不尽,又不敢搬下船来,昼夜忧思,反加上了三件大病。第一件怕日久随营,没处安顿,被人知觉,禀到四太子营里,从前追出来,不是福,到是祸。第二件太子爷原说只赏这盐,还要这船载兵,不久要来封船,这些银子搁在那里堆垛。第三件这些营里将官们,个个知道蒋蛮子赏了许多官盐,大家要来抬几包去用,几番来取。蒋蛮子自己知道盐中有物,不敢送人。这些金兵只道悭吝,白白得了许多官盐,一包也不肯舍,常发狠要来抢些去,难道是你蒋蛮子用钱买的不成。因有此三件忧愁,弄出一件怪病来,像是气鼓,又像是酒胀,其腹彭彭虚胀起来。又有三个相厚的娇滴滴青楼,昼夜盘弄,那蒋蛮子有一件春方是金枪不倒,夜战十女的,只求一个海狗肾,要进与四太子,是无价之宝。那日就有一个医人找将来,要骗他的,你道是甚么东西?
  草木名称腽肭脐,一雄能御一群妻。
  才来水底同鱼戏,又到沙边似犬栖。
  本性发阳能下壮,力堪纵欲使阴迷。
  只是好色心无厌,借狗为人亦可悲。
  原来这海狗肾出在东海登、胶、莱地方,一雄能御百个雌的,因此在群母狗中打不出个雄的来。况他灵怪多力,只在海岛中石上眠卧,再不肯上岸来,如何拿得他。因此那捕他的渔人,看那岛中有狗的踪迹,即便撒下密网长绳。套住他的脚手,使钉钩钩住,先尽他走个极力,把这绳上倒须钩,越扯越紧,渐渐扯到皮里,疼痛起来,然后用力一收,海狗护疼,慢慢拢将来,扯到岸上,那些百十个狗子都走下
  海里去了。所以打的真狗断断得不着个雄的,只好将女装男,以真作假,骗他有十两银子,使油浸透,那里认去。又有两件假东西,可以当做真的。一样是海猫,比狗一样,只是嘴略平些。一样是海豹子,比狗一样,只是皮上有些花班。此二物极易得的,虽是真,却又不如狗的中用。总有真的,偏是假狗;有的真狗,又是个假。那医者急于取利,只得把那些阳起石海马、蛤蚧、肉苁蓉一般发阳热药齐齐做起,奉承那眠的老先生,略一举阳,就说是海上仙方,从此再不软了。那知此一服热药,便做西门庆的胡僧春方,久久力尽精竭,阳枯火虚,无不立死之理。
  今日蒋蛮子得了这个假狗,如异宝一般,慌忙走入营来,见四太子在营里踢站在半边,不敢惊动。四太子见蒋蛮子进来,拿着一个黄油绢纸包着个甚么东西,打着番语问道:“甚么物件?”蒋蛮子跪下道:“是海狗肾,前番王爷要找来合药的,今日才寻得来。”原来金兵取了东京,得的妇女万千,恣情行乐,只要这个春药。今日见此至宝,如何不喜,就赏了一个大元宝,留他饮宴,打着紧急鼓儿顽耍。因说:“不日要往南攻打扬州,过了镇江,直取江南。闻说扬州富庶繁华,怕兵一到,发火烧坏了城池,先发一支大兵去,招抚那些盐商们,恐怕惊走。过江去,没人助我兵饷。”只这一句,把个蒋竹山提醒,也是他官星有助,即跪上说:“王爷如要招抚盐商,医官有一个绝好的相知是盐商苗员外,有百万之富,但得前去,叫他为内应,可省十万大兵。但小人不知用兵,只好做文官,须得一大将同往镇守,催办粮草,接济江南,才可进兵。”兀术大喜,即时申请金主,先把蒋竹山使领扬州都督之印,明日即发,“你同阿里海牙领
  兵三万,从旱路同行。”兀术自和干离不一路攻打淮安,到瓜州会齐过江。蒋竹山磕头如捣蒜一般,谢了又谢,那盐船上十万银子才有了着落。
  这些个忧愁病肿被喜气一冲,就如吃了一贴大黄汤,一时消散了。一出营来,传闻他升了扬州督抚,谁不尊敬。早有营中的南兵们,投见的手本,不下几千。那蒋竹山真是富贵一齐来,想了想:“这十万金银,随营南去,何等安当;一到扬州,不知还有盐商的多少珠宝,如此泼天之富,岂不是天送将来?”正是人心如此,天意不然,总是造化愚人,无所不至。这蒋竹山一面大弄起来,做的二品服色,蟒袍金带,执事旌旗,每家吃贺酒,大吹大打,金鼓喧天,准备点兵南下。那营中原有扬州兵丁,发了百十人先做奸细去,勾引盐商为内应不提。
  每笑天公罔善民,常将财色赚愚人。
  饿因投火偏张焰,鱼为贪钩更投纶。
  恶贯满盈仍遂恶,身名奢泰始亡身。
  明明慈母容骄子,暗使功曹报鬼神。
  这蒋竹山泼天富贵,不求自至,安排南伐不提。原来当日替汴梁盐商说情时,有一人姓王,名敬宇,是徽州人,自失了盐船,逃回扬州,还有些帐目在汴梁,使他亲弟王二官人改名王文举,在水营里充一兵丁,听见蒋竹山升了扬州督抚,不日过江,情愿来投一细作,上扬州传与哥哥王敬宇,勾搭众盐商们内应,希图保守自家,还望得些众人的外财。即时写手本见了竹山。细说扬州城还有百十家大盐商,金银
  财宝,如山之积,小人先到城里,通知这起盐商们,眼见得南兵软弱,敌不过金朝兵马,谁敢不降,先把投诚的名册,汇报上来,也免得杀害性命。说得蒋竹山大喜,就赏了一张把总札付,不一日候阿里海牙整兵前进。
  却说这王文举率领众细作扮作逃难南人,从清江浦由淮安去一半,从汴梁由河路上扬州去一半。王文举先从水路到了扬州,见了哥哥王敬宇,找寻苗青员外,备说详细。苗青喜之不尽,自己心里想道:“这富贵出在这里,扬州城多少富商,今日俱在我手里生死。这几年多少嫌疑,多少仇恨,今日都要在这件事上报复。”寻思了一夜,怕开报不明白,请了一个劣行检革退的生员、绰员王起事,因他平日好告人,打官司,惯于虚单捏款,赖债兴词,人家有争讼的,就是他的买卖,专一两下挑唆,只有弄起事来,再没有消灭下的。又且画东四六,都是明白。自从革退衣巾,夺了衙门前的饭碗,全靠着苗青盐店里作个记室,因苗青笔下不明,时常代笔,做了门下晚学生,早晚和店里小郎串通,得些小利糊口。苗青因此想起来,忙请王起事相公来,又怕他走漏风声,许他五十两银子,也使他列上一个名字,日后金兵下了扬州俱有升赏。那夜至二更,悄悄商议汇名具册。先使人在路上金兵营里报了,定个日子,以何为号,好做内应。这王起事又是个害人利己的,两意相投,喜个不了,连日将扬州富户行家、大小铺面、金帛子女,并养瘦马,开杂货店,走苏杭之家,姓氏门面,坐落处所,分作上、中、下,和报审户册,一样三本。又把城中兵马钱粮,将官姓名、虚实弱强,各造一册。城上垛口门兵,某处有备无备,各造一册。密讨个暗号,在城上准备个接应。背了众人,使一个妥当心腹同王文举打扮作客商,把册子打在货里,没人知觉,沿路迎将来。不日阿里海牙同蒋竹山带领三万人马由汴梁水旱两路进发,但见:
  幕重重,帐房密密,弓刀簇簇,驼马纷纷。黄沙漫漫起边尘,黑气层层迷日月。但行处角声振地,下营时部落遮天。旗分五色,千里鸟雀投林;阵按八方,万户人烟屏迹。打草抢粮,哨马先行百里外;杀人放火,屠城常在一时间。
  前军行至睢州地方,王文举认得蒋竹山旗号,跪在路旁,早被哨马捉住,口称是报扬州的机密军情。传至营中,见了元帅阿里海牙和蒋督抚,呈上册籍,看了大喜,赏了酒饭,使他带回空头札付一百张,任凭苗员外分散。又给一枝番字白旗藏在身边,使他插在城头上,即在此处攻城。又怕他有间谍,使来人先回。将王文举留在营里,以防有诈。那苗青的奸细和原差去南兵,依旧扮作逃难的客人,潜行去讫。这一路先取了天长、六合、清河、桃源,不战而降,直杀到淮安地方。那时南宋高宗正在南京商议战守之策,每日与汪、黄二相商议,怕金兵南犯,要建都杭州。又被那一起南渡功臣苦留,要提兵江北,以便恢复汴京。那一时,李纲、赵鼎、张俊、张所久已谪贬在外,要与金人讲和,情愿纳弊称臣,求还二帝。因此那些名将岳飞、刘、吴、吴俱分守各方,止有淮安是一个文官,同一个参将镇守。兵分防地,一时城内空虚。闻金兵三十万直到淮扬,百姓先逃了一半。那些残兵败将原是汴梁杀破胆的,那个敢出战?因
  此直至扬州,如入无人之境。那苗青在城上,真如望穿饿眼,恨不得一刻即到。不知兵到扬州,蒋竹山、苗员外的身家果然如何。正是金山冲北斗,愚人无福恐难消;泥佛上西天,呆汉有心终不到。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董玉娇明月一帆风 郑玉卿吹箫千里梦
  江南自古斗妖娆,无数烟花上翠翘。
  百宝不辞妆舞带,千金何惜买春宵;
  海棠过雨胭脂冷,柳岸经风眉黛摇。
  东去伯劳西去燕,玉人何处忆吹箫。
  却说郑玉卿一浪子,初时与银瓶如鱼似水,生死难开。只为两人情厚,把千万金妆宝玩,拚死从他,连夜逃上扬州。谁料玉卿见了董玉娇,变了初心,又贪财负义,得了苗员外千金,把银瓶轻轻弃了,以致银瓶自缢而死。天下负心人到此,你说可恨不可恨!他便说有了董玉娇一个名妓,又骗了银瓶、樱桃一切妆资,财色俱足了,可知道他能享不能享?那日换上苗员外浪船,移过箱笼物件,把银瓶哄上苗青大船,说去别董玉娇,却使玉娇从后船上了自己浪船,一篙点开,顺风南去。也不管银瓶死活、捧拥着玉娇船上作乐,早已备下完亲喜酒。那樱桃不解其意,还想是银瓶在苗员外船上,送行一定后面赶来。只见董玉娇坐着,要茶要酒,不似个生客人。叫了几声樱桃,便奴才长、奴才短骂起来,似家主婆管家的光景,好不疑惑。听了半日,见他二人相偎相抱,说是两下换了,那樱桃才知道杨花风送无归处,燕子巢空少主人。大叫一声,也不斟酒,也不煎茶,倒在船舱里,有哭〔山坡羊〕为证:
  痴心冤家,一场好笑,大睁着两眼,往火坑里就跳。实指望说誓拈香,同生同死;谁承望负义绝情,把恩将仇报。娇滴滴身子,空贴恋了几遭;沉甸甸的金银,干送了他几包。转葫芦子心肠谁知道!口甜心苦,蜜甜般舌头藏着杀人刀。毒药蹊跷,才见了新人把旧人丢了。听着:只怕那旧人的样子,新人还要遭着。
  那郑玉卿方才发兴,要与董玉娇尽欢,叫着樱桃不应,又被玉娇激了两句道:“你家的奴才,也没见这样大的。”郑玉卿跑到后舱,扯出来一顿拳脚,打得可怜。没奈何艄公叫个后生送酒来,两个人勉强成欢。一夜顺风,直过了瓜州,泊舟金山之下。郑玉卿从不曾见金山光景,但见:
  长江万里,天风浩荡接青霄;高塔九重,海日苍茫开翠壁。突兀是佛头,一片粉墙龙竹树;周围如螺髻,十家金碧出烟波。江间隐现,遥听两岸钟声;石势参差,依稀中流树影。郭璞墓前碑不没,伍胥关上月常圆。
  玉卿观之不尽,正要上岸一游。艄公说:“妙高台,中冷泉许多妙处。”恰好有一个浪船,先在岸边,系在寺门石边松树之上。内有少妇二人,不上十八九岁,艳妆对坐,在船上围棋。见了玉卿,偷自掩口而笑,全不回避。玉卿旧病复发。上得岸来,有一少年领着一个家僮,早在寺门相候,深深一躬,问:“老兄要上金山,毕竟是有趣的,可以同往。”玉卿喜之不胜,携手而行。早看僧人接住,让到经楼后面一座方丈,甚是精洁,经卷禅床,古炉名画,清雅异常。方才坐下,就是一盏泡的松茶,随后便是小菜十香豆豉,斟上三白泉酒,入口异香扑鼻,早已办斋留饭,齐整非常。
  玉卿一看少年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不上二十一二岁,戴一项片玉罗巾,纱袍朱履,一团和气。见了玉卿,好似同胞模样,十分亲热。玉卿忙问:“仁兄贵姓,尊表,乡贯何处?”少年便道:“小弟姓吴名友,字处舟,本府京口居住。家君是前朝蔡太师门生,官至开封府尹,止生小弟一人。因好顽耍,略晓些音律,以此教了这一班女戏,费有万金。每日只与江湖上朋友们饮酒做戏,倾家结客。小弟又性好挥霍,一时兴发,就是千金一掷而尽。这些心爱的家乐们也常常赠与朋友。一边赠人,一边又去扬州买几个瘦马来顶补。不消半年,还同教唱的一样,以此人起做小弟一个诨名,叫做吴呆子,又号做“撒漫公子”。小弟其实不呆,看的这些金银美色,不过是供我们行乐的,何必认作己有的物件。今日船上两个女子是妆正旦的,兄如有兴,可呼来侑酒。这僧房中不便,咱将毡移在妙高台上,使他酒家送上酒肴来,看这江天一色,万里风帆,倒是助兴。”说到妙处,把个郑玉卿弄得骨软心麻,暗中寻思:我小郑这一路风光,好不助兴得紧。这两个美人,又有几分了。看这憨公子,比个苗员外又是傻的。休说是白白送人,如肯再换,就贴上这董玉娇,我情愿舍一得二。口中不言,心里喜得没缝。
  那寺门前酒家,早已移上席来,摆在妙高台上。四面窗开,江流在底,望见焦山北面,江南一带,城郭烟云,往来舟楫,真是画图看之不尽。吴公子斟上一杯酒,送在玉卿面前,方才问:“仁兄姓字,下次好约到寒家,住上一年半载,结个生死之交,也不枉了今日相遇。”玉卿答道:“小弟姓郑,贱字玉卿,汴梁人氏,因到镇江访亲,不期今日相遇,容小弟明日登门奉叩。”说的入港,家僮斟酒数巡,那酒家上来送酒问道:“今日是那位相公作主?小人好送上来。”吴公子便道:“有好酒好菜鲜鱼笋鸡,只管照常添换,但要精致些,来问甚么谁是东道主,太小觑了我们!”一言未尽,腰间掀起红绫膊来,拿出一个锦幅,解开是四大锭银子,外有散碎约十余两,又是半截金子在里面。吴公子取了一锭银子,约五两重,丢在酒保面前说:“你拿去总算罢。”酒保欣然去了。玉卿见他慷慨义气,甚不过意道:“小弟也有小舟在此,自该作主,如何敢先取扰。这等明日小弟回敬罢。”饮得半酣,那吴公子又向水红衬衣腰下取出一枝竹箫来,品出那穿云裂石之声,那个小后生腰间取出檀板,和着箫声,唱一套〔念奴娇〕:
  江海狂游,二十年再问广陵花柳。刊水吴山明月里,忍向东风回首。娇鸟啼春,名花笼玉,半露纤纤手。朱阑绿水,是处有人消受。那知潘岳头白,沈郎腰减,归兴如酒。歌舞楼台人散后,城上时闻刁斗。北地胡笳,南中烽火,非复江都旧庾楼。如昨,人在楼中知否?
  不一时酒保添换新席,八碗大菜:是一盘新出水的白鱼;一盘烧的肥鹅;一盘的香薷和水晶猪蹄;一盘金华火腿熏的腊肉,红白透亮;一盘豆豉炒的面筋,拌着银丝饼鲜;又是一盘红糟蒸的带鳞鲥鱼;又是一盘镇江烧鳖,剥得琥珀似围裙,软美如脂,入口而化;又是一盘苏州油酥泡螺。两大盘糖酥水晶角儿,每人面前一碗。杂汤无非是新笋蛤蜊海粉蛋膏肉丸。又有桃仁瓜子,打扮得红白清美,其实可爱。各人面前换个大杯。才饮到热处,那僧人又送上好冷泉的新茶,领着个白净沙弥,一个雕漆盘,四个雪锭盘。雕磁杯俱是古窖新款,二人让僧同坐。茶毕斟上酒来,那僧也不谦让,就横头坐下,看他两人发兴豁拳,将茶杯斟满。郑玉卿连赢了吴公子两拳,吴公子称奖道:“兄这拳高得狠,小弟全伸不得手,待小弟吃干这两杯再豁。”玉卿却要与僧豁拳。这僧绰号“月江”,原是个篾片出身,住在金山前院,因见这玉卿和吴公子俱是美少年,在妙高台饮酒,想来帮闲助兴。见郑玉卿兴发,就连赢了玉卿两拳。
  玉卿吃得高兴,见吴公子吹得好箫,即忙取过来细看,夸道:“好箫”。吹了一套〔楚江秋〕,甚是清亮。飘渺之声,透出青霄,引得这吴公子船上美人,在山下吹笛管相和,真是鸾凤和鸣。玉卿夸之不尽,吴公子但道:“这两个家乐,是上年扬州使了五百两银子买来的,学了这一年才略开得口。家下还有一样的八名,和他们打十番鼓儿,到也好听。因有一个相知金员外,十分爱那正旦,小弟即时送了他,至今还少一人顶补。老兄如不嫌他们丑陋,叫他们且来侑酒。若十分爱他,就是相赠也不难。”这月江和尚两个涎眼睛如
  饿鹰一样,恨不得两个美人上的山来暖暖眼儿,在旁撺掇着说:“吴公子这才是高人。”玉卿心里十分指望,却口里谦道:“初会取扰,已是过情,如何敢劳盛使们趋走。只是这笛和管子吹得十分妙,要和着合起来,到也有趣。”吴公子便叫那小后生说道:“你快下去,叫他两个上亭子来,一应笛管连提琴都取来。”那后生才要走,月江道:“天色晚了,这亭子上不便点灯烛,到是小僧房近些,茶水方便,不如移席到小僧楼上去好些。”吴公子便道:“极妙。”即便起身,随这月江过了半山堂往塔前来。
  那小后生飞也似下山去了,吴公子也嘱付快些上来,怕夜晚了山上不好行走。后生去讫,这玉卿和那吴公子携了手相扶,扳肩而行。到了禅堂,正面一座观音,琉璃点着。月江忙叫徒弟取水来净手。吴公子便问玉卿道:“兄不如弃,小弟愚拙,情愿八拜为兄,与兄为生死之交。明日接下舍下,同住几时。”月江在旁道:“从来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爷们天生的如亲兄弟一般,小僧就是主盟。”玉卿大喜,问了年庚。吴公子小郑玉卿一岁。就分左右向佛前拈香八拜,又和月江也拜了。
  大家起来,进了方丈,上的望江楼。小沙弥点上蜡烛,又是新茶,摆上素餐,满桌都是异品,十分有味。茶罢才是酒来,月江取出些糟姜豆腐、十香水菜下酒之物,件件稀希。吴公子要与玉卿对棋,月江取出一付云南棋子、花梨木棋盘来,灯下对赌。公子说一个子一两,就是明日的东道:现帐算还再吃酒一大杯。玉卿棋原不高,输了四子,吴公子让了。先又对下一盘,却是公子输了十一子,准了四子,还欠七子,又该是公子的东道。即忙斟上该七大杯酒,公子一饮而尽,只斟上两杯,烦玉卿月江赐陪,十分豪爽。这时约有二更天气,江中烟雾不明,等了许久,全不见后生和二女子到。吴公子焦燥,骂这些人无用。月江道:“只怕不晓得这里,又错走到山顶上,倒绕了许多路,少不得还走到这里来。”忙叫沙弥取个灯笼儿去接接去。一个沙弥取了灯笼,细纸糊着,上写“月江”二字,飞也似去了。这里又斟了一大杯,送在郑玉卿面前,要他行令。取了一个龙泉窖豆青骰盆来,摆上六个红绿象牙骰子,玉卿取在手里,只管滚骰,却不记得个好令。叫吴公子行令,又决不肯。让了一会,月江道:“我有一个好令,是双生赶茶船会苏卿的故事,用四个骰子。那苏卿是个美人,算一个红四双;生是个才子,算一个六点。两人对掷,有了四六,便算赶上了,凑成多少点数。如没有红六,也是一杯;有了赶不上点数,也是输。只要赶上了数才罢了。”玉卿和吴公子对掷,吴公子掷了一个四一个六,又有一对五,共算二十点。玉卿连掷了三色,先有四,没有六,罚一杯。又一掷有六四没,又罚一杯。第三掷有了四六,却是一个二,一个三,止凑成十五点,比吴公子少了五点,算赶不上,连输了五杯。又掷了一回,到底赶不上,吃了十余杯。天有三鼓,那后生全不见到,吴公子大怒,发燥道:“这些奴才们,船上不知干的甚么勾当,待小弟自己下山去叫他。”忙呼沙弥又点一个灯笼。苦留不住,下山去了。
  公子去后,月江与玉卿对掷,到底赶不上,月江也输了几杯。天将三鼓,烛换了三枝,只闻江口南风大作,那江湖之声,振得山下石根如战鼓相似。月落江心,满天黑雾,玉卿凭楼一望夜深,又不能回船,如何是好。月江便道:“这
  山有两条路,一路通到山后,一路直到寺前,多是去的人不知路迳。如何小沙弥你也不回来,待我下楼去,再使一人点着亮子接他。”说毕月江也下楼去了。只落得玉卿一人,孤孤在楼上乘醉而卧。
  忽然一阵异香飘来,却是樱桃来,唤起玉卿道:“俺姐姐来了。”玉卿醉眼朦胧,只见银瓶走到面前,把玉卿拍了一把道:“冤家你闪得我好苦也!指望我和你同生同死,背井离乡,一路南来。谁想你被苗员外赚哄,把他的贼船换了我去,又要谋害你的性命。我今在上帝告了冤状,把他问成凌迟处死。我还了你的欠债,托生男子去了。今日赶来送你过江,快快走过江去,不久金兵到了,我的冤家,你有家谁奔,谁是你的亲人?”说毕抱头而哭,推了一把,玉卿醒来,才知是梦。看见桌上烛已将残,听见隔岸鸡声报晓,忙叫方丈里沙弥,通没一人答应,只落得一枝好箫。
  玉卿下楼来,只见旁一小门关着不开。天已将明,玉卿叫了半日,有一老僧出来问道:“那里的香客?起的好早。”玉卿把月江请他上楼饮酒,同吴公子下船去接美人的话说了一遍。老僧全然不省,只道:“这个楼是接待官客的去处,先一日有个僧人定下请客,给了五钱银子,我们不知甚么人,只听见楼上吃酒,我们不管这些闲事。”说毕关上门去了。玉卿好生疑惑,只得从旧路而回。江上大雾,又不知船上董玉娇和樱桃这一夜如何盼我,那晓得我和朋友在楼上耍了一夜。或者美人公子和月江都在他船上,见天明了不肯上金山来。今日他说的七两银子东道,少不得还乐这一日,再过江去访他,定然有些妙处。一面想着,一面走下山来。走到山门前,那里有只船影儿,吓了一惊,疾忙走过江口上岸的去处,自己的船也没了。那江上风浪大起,黑雾迷迷漫漫,石势横空,飞涛卷雪,郑玉卿独立岸边,好一似:
  风飘断絮,水泛浮萍。孤另另丧偶的鸳鸯,冷清清失群的孤雁。金屋屏空,往事一朝成幻梦;玉箫声断,不知何处觅秦楼。烟花化作空花,欲海总成苦海。锦簇花攒,说巧嘴的朱门荡子;酒阑人散,吃蒙药的白面憨哥。翻巧弄拙,依旧赤手空拳。财散人离,只为负心忘义。水里得来水里去,被人欺处为欺人。
  看官听说,只因人心机巧弄滑,百般要贪人的便宜,到底才弄巧成拙,如赌博一样,偏是善赌的到头来输个精光,没有一个成其家事。如使荡子骗了妻财,强盗造起家业来,又讲甚么天理,说什么报应?只因这李瓶儿欠下花子虚前世宿债,托生了银瓶拐带家财,与郑玉卿勾消这本旧帐,完那些情缘罢了,岂有郑玉卿一个淫浪子弟,到处他就骗了美色横财的理。因他认真是个花花太岁,见人家财色,就恨不得弄到手里,因此把自己的本钱反被别人弄去,岂不是现前报应。原来苗青换船时,就把自己惯走水的贼船换上镇江去,要水里谋害杀郑玉卿的性命,依旧把董玉娇和樱桃、金珠宝玩全数得了回来。先使一班梨园,叫着两个妓女,妆成吴公子和僧人,接引他入港,哄他醉了,要吃板刀面,抛在江心做粽子样去祭屈大夫的。谁想天怜这郑玉卿是个后生子弟,不叫他死,只把他这些浮财了帐,还他一个精光棍罢了。因玉卿、吴公子上山吃酒,到还骗得一场大醉。一梦醒来,做了个飘瓦虚舟,落得个玉卿往岸走来走去,一似寻针的模样。那江船上客人看见玉卿道:“这个人真是有趣,倒像得了山水真景,苦吟敲句的光景。又不知是等甚么亲眷,这等寻株待兔,望眼将穿,可不作怪?”那知道董玉娇和艄公约就在今夜里害他性命,后来因他金山饮酒,入夜不回,才将船连夜放开,把樱桃家事宝玩古董一船载回。正是抛将明月为钩饵,留得长江与客囊。但不知后来玉卿作何结果,苗员外何等快乐,正是:比翼鸟被风吹散,故巢不定几时归。合欢花冒雨催残,别院未知谁是主。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瓜州渡樱桃死节 润州城郑子吹箫
  欲向江南作酒佣,菊残荷败付秋风。
  难容西子归湖棹,安得王嫱老汉宫。
  鸣鸟有情来榻上,飞花无限过墙东。
  聊将世外烟波意,乱写风云问碧空。
  世间繁华富贵,转眼间即成幻境,因此佛道二门,只讲个空字,省却无限凄凉。看破了酒阑人散光景,把那锦绣笙歌,实觉没趣。即如忠孝节义的事,那豪杰丈夫偏为身家二字贬了名节,反不如那愚夫贱婢,一时间决断不肯失身,于人做出英雄的事。
  话说这苗员外要骗银瓶,故使他惯走私商的大船,换与郑玉卿上瓜州去。用的那个艄公,有名叫杨铁篙,极是一个积年的水贼,专在江上打劫客商。后同一伙强盗,俱是竹竿长枪,被一个山西水客,惯使长刀,把竹竿砍断,不曾得手。后来把长枪挠钩,俱铁裹半截,专一打听船上揽下宾客,就勾将来一路水贼,去做生意。或是把客人杀了,或是捆成粽子样,丢在长江里去,因此浑名叫做“铁篙子杨艄公”。
  当初苗青一伙通打劫他家主人苗曾的,就是此人。一向投在苗青手下,贼船有百十余只,或贩私盐,或做水面生意。苗员外使他将船换了董玉娇去,要他江里杀了郑玉卿,把他家事和使女樱桃一总拐回来。那郑玉卿一个少年浪子,那里晓得。他先使了几个戏子,领着两个粉头,在金山寺下假装吴公子,和那和尚假名月江,弄的是没底的斗,那里猜去。也是郑玉卿命不该死,连夜在金山饮酒,不肯回船,那杨艄公在船上想了一想道:“我与此人何仇,不过员外为得回董玉娇和他的家私回去,今日行个天理,趁此人上岸,把船放开回去罢,料郑玉卿也没处来找寻。”
  当日二更天气,南风大起,即起了锚,扯满蓬渡过江来,到了瓜州,不上四更天气。这董玉娇明知是苗员外赚虎离山之计,点着灯也不肯睡。只见杨艄公笑嘻嘻的走进船来道:“咱二人今日天假良缘,这场富贵,那里想得到。”忙叫樱桃,不肯答应,即唤水手李小二,打开员外送的这罐酒,原有的下程,鸡鱼笋藕之类,安排下过夜的。和董玉娇促膝而坐,饮了一回,恐夜深了,即叫樱桃来床上同寝,叫了半日,那肯答应,只在后舱呜呜的哭去了。杨艄公发狠道:“这奴才想你家主子,明日教你受受苦!”一面取出一口尖刀来放在面前。那董玉娇门户出身,何分彼此,欢欢喜喜脱了衣服,两人抱头而寝,一夜云雨无度。那玉娇口里无般不叫,原是妓女接客的熟套。杨艄公尽力盘桓,两意相投,不在话下。
  那樱桃因银瓶被骗,哭了二日,饭也不吃。忽然见郑玉卿上岸,全不回来,杨艄公进船与玉娇同床睡了,就知落在他人手,再没有出头日子。哭到四更将尽,听见他二人淫声浪语,摇得船也是响,恐天明了受他的打闹,不如寻个自尽,做了鬼魂也好找寻我姐姐银瓶的下落。合眼朦胧,只见银瓶上船来叫道:“我的姐姐,我已是死的了,你快来和我回去罢!”醒来又不见了。恰好天将五更,船上人睡得和死人一般,樱桃起来把衣服鞋脚扎得紧紧的,推开船窗,只见满江黑雾,那分东西南北,叹了一口气道:“这就是我的结果了。”猛身一跳,又早飘飘玉腕凌波去,滚滚香魂逐浪浮。后人因赞他死节一段《孤贞诗》曰:
  休把须眉问丈夫,丈夫无骨转成愚。
  每因巾帼成忠烈,翻觉纲常坏大儒。
  一怒自能存血性,三思反使惜微躯。
  莫言沟壑寻常事,多少英雄逊不如。
  却说杨艄公和董玉娇一夜风情,如胶似膝。两人搂着商议,问这郑玉卿箱笼物件,玉娇细说了一遍。杨艄公道:“咱有这些宝物,又有员外送他的一千两银子,还愁甚么过不得日子,倒把你送回扬州去,天下有这样呆子!如今做了十年私商勾当,还打不着这个大鱼哩,今日倒把自己的兔儿不打,送与别人吃去?如今湖广杨么反了,占了洞庭湖八百里地面。他用的都是咱一班水船上朋友,如今和你从芜湖上去,图个大大的富贵,又说甚么苗员外。玉娇只得相从。到了天明,叫了几声樱桃不应,才知他投江而死,按下不提。
  那郑玉卿在金山岸上找不见原船,走一回想一回。天已渐晚,那寺门首酒保来算席上酒菜,该银四两八钱。先收那吴公子一锭银子,都是精白铜,如今吴公子去了,又不知那里人,既然是一席的,少不得还我。郑玉卿上岸时不曾带得银包,原是空身上船看景,不料逢见吴公子一伙神骗。赤手空拳,那里凑银子还他?酒保道:“我们小本经纪,不过城里借些酒本来,趁些游客的钱。这四五两银子,那里包得起!”先是好说,后来见这玉卿全不应承,看了看玉卿,虽穿着一身时样衣服,也没有船,又没有管家跟随,说道:“你这个人,分明是骗人的捣子光棍,白白的吃了酒食不肯还帐,难道就罢了!”就要拿绳子拴起来,说着围了许多人,闹了半日,也有说好说歹的。玉卿无奈何脱下一件玉色绉纱直裰来,算了三两银子。还欠一两五钱,又脱下一件白线罗裙来,算了一两。酒保见他实没有分文钱钞,叹了一声“悔气”,一直去了。
  玉卿饿了半日,那有口饭吃,寻思一会道:“这金山寺有甚么生意,不如到城找一找吴公子,或者遇见也不可知。搭了个人载船,上得江南岸来,那有一分钱,只得解下身上带的银瓶一个香囊来,算了三分银子船钱,才得进城。黄昏人静,到甘露寺前歇息,已是掌灯时候,饿得眼里黄花乱滚,肚里肠子乱叫起来,好像蚯蚓之声,其实难捱。玉卿四顾无亲,那里去宿,看了看甘露寺前有一座土地庙,且宿一夜,明日再作道里。才得进庙安身,只见一个老和尚,打着灯笼出来关门道:“这天已夜了,还有闲人在门外坐着!”见玉卿一个年少小官,穿着两截短衣,在门首站立,忙问是寻房的、访客的?如今金兵取了东京,不比太平光景,城里二三更,酒楼上还唱戏,满街灯火。如今关得门晚了些,这营兵就来查去,报韩世忠老爷。”指着门上告示,印的有拳头大字道:“你看看。”玉卿抬头细看:
  钦差守御江南,兼管淮扬兵马都统制韩,为严防奸细事,照得金人犯,顺袭取东京,镇江为南北要冲,奸人不时窥伺。近因塘报紧急,江上戒严,恐防河北商旅,内藏奸细,伏祸不浅。今后凡有寺院庙宇,不许容留行客止宿,如有面生可疑,系东京语音者,即时报本镇审验,过江无论僧道,村坊敢有私留,以军法连坐处斩,决不轻贷。特示。
  大宋建炎三年三月  日谕
  郑玉卿看毕榜文,吓得面如土色。那老和尚见他说话蹊跷,不像行客,把门一关,孤零零关在门外。幸得江南三月天气不冷,在石台上坐了一夜,又怕巡夜兵丁看见,伏在一株槐树边,又饥又困。这个浪子一向受用过的,也该折算他折算,这一夜好难捱。有诗一首,单说少年浪子不可轻走江湖:
  莫道江湖容易游,少年当落下场头。
  花明楚馆人先醉,金尽秦楼歌未休;
  千里抛家空作客,孤身失计悔停舟;
  提防陌路交情恶,覆雨翻云何处投。
  这首诗单说少年浮浪子弟,仗着有几贯浮财,自家有些小才艺,浪迹狂游。没有那豪杰的本领,或是遇着那些下流匪类,引入嫖赌一路,不是诱你一掷千金,说是豪杰的本色;就引你偎红倚翠,说是才子的风流。把手中有限的本钱,大家弄净了才肯罢休。这等一起朋友,专一白手骗人,在江湖上打憨虫,北方人叫做帮衬的。如鞋有了帮衬,外面才好看。苏州叫做篾片,如做竹器的,先有篾片,那竹器才得成文。又叫做老白鲞,那鲞鱼海中贱品,和着各色肉菜烹来偏是有味。因此这种人极是有趣的,喜的是趋奉谄佞,不好的也说好,不妙的也说妙,帮闲热闹,着人一时舍不得他。如今苏杭又叫做陪堂,如门客应伯爵、谢希大,活活的把个西门庆奉承死了,还要嫁卖他的妻子。你道人情恶也不恶!
  这郑玉卿自小生在武职官家,做个小后生,那晓得江湖上人情险恶,因此被苗青一伙大光棍骗去了万金的资囊,送与别人受用。在土地庙前地下边睡了一夜,次日早起来越饿得慌。这顿饭可是省得的?没奈何把头巾上玉结儿换了五十文钱,上店里买了一顿点心,且救救急。不一时把二十文钱,单单买了两个上等的烧卖,几口吃尽了。这个饭怎么处,到晚来那里宿?寻思一会,看了看金山寺里拾的这吴公子的紫竹箫在身边,何不走上酒楼,且吹箫求些银钱度日,以救一时之急。即将箫取出,擦磨光净,看见城门外临着大江,有一座酒楼,上写一联:天地有情容我醉,江山无语笑人愁。门面齐整,新油的红绿,丹青可爱。
  那楼上士客坐满,也有凭栏看江的,也有猜枚行令的。玉卿走近席前,把萧吹起。正面座头上坐着一个老官人,有六十余岁,穿着鸭青布道袍,幅巾云履,生得巨口长须。对面坐着两个客官,一个是武官打扮,三十余岁年纪;一个是秀才打扮,二十余岁。老官人见玉卿年小,生得白净,不像个梨园,又不像个客商,问道:“你这个人戴着顶巾子,没有长衣服,不像个贫人,因何吹萧乞食?决有个原故。”玉卿不好细说,只道:“江上遇了盗,却了财物一空,无可奈何,平日略知些丝竹,暂且糊口,等我寻着亲眷,再回故乡。”说毕泪落如雨。也是玉卿绝处逢生,老官人便道:“你那亲戚姓甚名谁?做甚么勾当?”玉卿道:“我姑表哥姓徐名有功,号震宇,汴梁衙里千户出身,听得在镇江水营做把总,不知住在那里,又不知生死存亡。今经大乱,离乡十五六年了,那时小人才七八岁,记得他出差江南,催买弓箭,因乱后不回家,就住在京口。今又投了水营做官。”老官人看着武官打扮的道:“这说的可不是你令尊么。”那武官道:“你莫不是郑二叔郑么?”玉卿道:“在下就是,只不认得尊驾是谁。”那人起来:“才说的就是家父”,指着这老人道:“这就是家岳李次桥,这秀才是舍妹夫李仰之,原是换亲的,如今幸得相遇。”忙让坐下,知道不曾用饭,即叫酒保整四个面来,吃罢就送上酒菜来。玉卿饱食一顿,这才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四人吃罢下楼,打发酒钱,和郑玉卿一路而行。
  进得城来,走了几条大街,到一小巷内一个小小宅院,内里三层。才待叫门,只见徐把总出来,不认得郑玉卿,问是那里的客,那老官人才说:“在城外酒楼上遇见,说是找亲戚的,问了一会,才说是亲家的表弟郑亲家,今日送上门来,也是天假其便,不然令表弟少年出门,遭着不幸,不知怎样流落了。”徐把总才让进去,细问了一遍,东京的亲友们家产俱罄净了。大家凄然,取出一件紫花布直缀来,给玉卿穿着。留下众人吃了饭,散去。打扫一间外耳房与玉卿安歇了。看见他生得整齐,就安排他门前做些小生意。那知久惯油滑,不安生理,那消数月,依旧品竹弹丝。看见江南走的妇女,不觉旧病发了,连他表兄家里,也要磨起光来。这徐把总是个忠诚人,那里晓得。直到玉卿后来没有归结,才知道无义之人不可交,不结果花休要种。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汴河桥无心遇旧 法华庵有女伤春
  彩云开处见仙人,莫把仙人便认真。
  柳叶自然描翠黛,桃花原自点朱唇;
  手中扇影非为扇,足下尘生不是尘。
  如肯参禅干屎撅,须知粪溺有香津。
  却说那第一回上说的潘金莲春梅旧情不断,一灵真性,一个托生黎指挥家,改名金桂,一个托生孔千户家,改名梅玉。阴淫一气,依旧化成女身,偏又生在一搭邻舍之家。当初在京武职官儿们,做了干亲家,不上五六岁,俱已定了亲。金桂许了刘指挥之子,梅玉许了王千户之子。后来徽宗靖康年间,金兵抢进关来,童贯上了一本,把京官武职官儿,都调在边关上把守,做了营头。一时间各携家眷,领兵起身,各守泛地去了。黎指挥是山西居庸关参将,孔千户是真定游击府。原是京营官儿,每日宴会饮酒,妇女们邻墙同住,好不亲热。一时各上任分路,两个女儿如亲姊妹一般,临去时哭的当不得人。只说是女儿们常事,那知道他前世的情根,又来还今世的业债。话不絮烦。
  过了靖康六年,金人干离不兵到汴梁河上扎营。那时宋朝兵马,无一人敢出来遮挡。休说两个世袭武职官儿,那个是拿起弓箭来的,平日里擎鹰走马,饮酒宿娼,件件都会。及到金兵进了居庸关,黎指挥奉着延安府经略种道的令箭,管西路扎营,不消金朝大军进来,只前哨就杀了个干净。众军望风而走,黎指挥自刎而亡。不消说河北一带,自北京直到天雄,如风卷残云一样。那孔游击守真定府,只有守城老弱兵马,不上一千,先一次到城下就降了。不料金兵受币讲了和退去,半年被种经略查失去城池,把守城的降官,都正了军法,一概斩首。他两个武官,人亡家破,流落在本管地方。寡妇孤女,一贫如洗,或是积麻纺线,贫不聊生。原指望平定了,雇辆车回汴梁,来找寻旧日家业,谁料金人得了中原,宋高宗南渡,一乱就是八九年了。女儿渐渐长成了,又不知那公婆女婿存亡下落。就是孔黎两干亲家,隔了河北山西,数年间那得个信息。两家在外,穷苦无依,如飘逢落叶,不消细讲。
  到了建炎二年,宗泽守汴京,立下营寨,拜曲端为大将,收了王善百万人马,招抚逃民,开屯复业。这些在外穷民,尽回东京,如水相似。却说黎指挥娘子,因丈夫不在了,嫁了一个将官,叫李守备,是汴梁人,年纪七十岁了因有个十二岁儿子,才丧了妻,没人看管,听的说黎指挥娘子是汴梁人,要娶他续。黎家娘子才四十三岁,也愁外乡难住,拣择不的年纪,没奈何就接了首帕,因胡乱成了夫妇。这金桂姐年已十四岁了,生的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原是京城打扮,又缠的山西大同的小脚儿,真是风流绝代。因家贫没甚么妆扮,天然素雅:
  面皮儿不红不白,身端儿不肥不瘦。红馥馥的朱唇,香生春色;碧澄澄的眼睛,光转秋波。动人处天香国色,只堪雅淡梳妆。照影时月魄冰心,不厌寻常包裹。盘头水作油,浮水游鱼沉。不见对面花为镜,采花蝴蝶见还疑。
  这李守备闻的宗元帅招抚逃民,趁此机会,就雇了二辆鬼头车儿,载着这十二岁的儿子,和这随娘改嫁的女儿金桂姐,一路回汴梁来,说不尽风餐水宿。到了自己住的剪子巷,找寻他的子侄,不知搬在那里去了。一所旧房,被官改成造盔甲厂,哪里还有家哩。没奈何赁了三间房,在花园营里,临着汴河。使人家李小乙开个冷烧酒店儿,李守备在门首坐着上帐。黎金桂自和母亲在屋里做些针黹,替人缝袜缝鞋,得些钱来度日。
  李守备这个儿子,年已十二,甚是痴呆,吃饭穿衣,不知东西南北,屙屎溺尿,也要人领他去,顺口叫他做憨哥。黎家母子好不呕气,这里按下不提。
  却说这汴梁自宗泽安下营寨,整练军马,不消半年,兵马钱粮,件件俱足,城池寨堡,整旧如新。把金人连败了三阵,拔营而去,不敢近河北来。宗泽连连上本,要定日过河,与金兵决战,恢复失去城池,以报二帝之仇。不料朝里汪黄二相,力劝高宗,要与金人讲和,怕宗泽过河惹动刀兵,再开了江南边衅。屡疏不听,收的王善人马,请旨封赏,俱不准行,把士气大沮。宗泽愤气,生出背疽,一月而亡,临死大叫“过河”三声,其气方绝。因此人心解体,幸得东京大将曲端,镇守了几年,人民归业,略有太平光景。这汴梁是繁华之地,士女极是奢侈,好游春看景。虽经大乱,那风俗到底不改。遇着佳节,都要出城外汴河之上,一般走马射箭,品竹弹筝,打弹抛球,擎鹰架犬,弄百般杂戏儿顽耍。那一时是建炎三年二月清明佳节,但见:
  重重烟雾,淡淡风光。轻寒轻暖,佳人初试薄罗裳;乍雨乍晴,荡子共游芳草地。缘杨外、秋迁对对,红妆双凤;杏林边、猎骑纷纷,锦袄乱飞鹰。弹棋蹴,五陵豪侠;藏钩拨阮调筝,百斗狭斜博醉。柳外青楼皆系马,车中红袖不垂帘。
  那黎金桂年已十六岁,不消说容颜娇嫩,又且绝世聪明。看着那阳和天气,柳叶儿半青半黄,杏花儿半开半落,汴河上游人妇女,俱是香车宝马,巧样的钗梳、异样的绫罗、滚滚香尘如云霞相似。自己却穿着粗布衣服,清水梳头,油也不见一点。恹恹春气,又沉又困,想到邻家去打打秋千,又没件衣服,怎样去得?又想道从小的公婆女婿不见个音信,倚窗默默无言,不觉掉下泪来。正是对景伤情,有[浣溪纱]词为证:
  燕蹴新泥堕画梁,海棠红艳妒罗裳。日斜心事暗思量:柳线春眠无限恨,桃红香暖不成妆,难将心事写纱窗。
  不消说金桂姐年少怀春,是女儿家本等。却说他母亲从着黎指挥时,在京城和这一搭女客们,当会游春,何等风流富贵,耍笑风骚。夫妇二人原来一对京城里在行的妙人儿。一时没奈何,嫁了个老守备,吃的是粗茶淡饭,到晚上上的床来,这老官儿倒下头一个鼾睡,直睡到天明,再叫不醒的。就是一月间勉强来奉承两遭,一似那杀败的残兵,望着城门先抛抢弃甲。弄了半日,还是根折枪杆,通是进不去的。才用手抚得有些气儿,又滚出来了,改不了他的本色。
  这黎指挥娘子今年四十五岁,是经过大风大雨的。守了一年活寡,见这些春色,想起富贵时节在岳庙林下多少妯娌、姊妹顽耍,今日到了这个尽头日子。看见女儿落下泪来,一面劝道:“我儿,你有了这般人才,怕没有好对儿,因甚凄惶?”说着不觉也掉下泪来,娘女两个正自悲切不提。却说邻家一女,也有十五六岁。他父亲是吴银匠,乱后起家,开个小典铺,常过来与金桂说话儿。今上的墙来,探着半载身子道:“姐姐,你不出去河上耍耍?闻得今日清明河上柳林里有三个会:一个是走黄河九曲的会,扎下了九层门,随人进去,再走不出来;一个是团秋千的会,只用一个车轮儿,这些妇女板着短绳,用个滑车,团团转将起来,飞也似和花蛾的一般,打的好不爱人。到了半天里,胆小的还有吓出尿来的;又有一个香孩儿会,旗竹架,扎在半天里,把大家好俊孩儿扮做八仙过海,童子拜观音,蟾宫折桂,唐明皇游月宫各样的故事,摆十数里路。这时节谁肯家里坐着!我母亲着我来问李奶奶,一搭儿去走走,一路也好回来。”说着话,金桂姐揩揩眼泪道:“就是去,我娘们也没有衣裳穿哩,那里借去?”那女儿道:“俺今日要请两个姨妹子,他送了衣服来,因犯了心疼病不来了,现放着衣裳两三套,店里当的簪子珠冠儿环儿,都带不了,你肯同去,我就送过来。”桂姐点了点头。那女儿墙上下去,过不多会,只见又上墙来,送过一个包袱。打开一看,包着四套衣裳;又是一个匣子,盛的钗环翠花。桂姐母女看了,不觉笑上脸来,便道:“为没衣裳,不得出去踏青,哭的眼也红了,怎么天假其便,就有姑娘来请你陪他去走走。”说不及话,吴银匠媳妇也过来道:“李奶奶,你也太煞拘紧姑娘了。这样令节,谁家不出去?女儿家只管死坐着,忧煎出病来。”看着金桂道:“这样一表人材,出去着人家看看,也好来提亲。常言“有珠不露,谁知是宝”。你老人家也还是半老佳人。咱在这河岸上走走就回来,也是一年一个清明。这样大乱年景,知道耍上几遭?说毕李守备进来说道:“你娘儿们走走去,大家早回来,我在家里看门罢。”也只为不得已,借着游耍,要安他久旷的心。老人娶了少妇,多得如此的陪罪。说毕李奶奶替女儿梳了头,插上珠翠,把衣服件件穿的可体,一似照样儿裁的一般。李奶奶也穿上一套紫罗衫儿,衬着这玉色衫,淡淡的戴上两枝翠花,看来不上四十岁的,且是面嫩。和吴银匠媳妇,领着两个女儿出门上桥来。过河一带,酒馆歌楼,都是些翠袖红裙,在花街柳陌,或是倚门买笑,和郎君携手,或是在楼头弹筝,与荡子偎肩,好热闹的紧。
  金桂久静思动,从不出门,见这些男女混杂,弹筝奏曲的,心上不觉跳起来。过了大河,上的岸来,一座大林子里,杏花开的一片纷红,柳阴之下,都是毡细毯。有就地上芳草摆设下矮桌香炉的,有就柳下亭台,铺下雕盘牙筋的。处处都有贵人在旁笑成一片。这金桂姐斜着眼偷看,不觉心里又跳起来。走过林子,入了大寺,游人更多,那些年少的浪子,白面郎君,和那游山的少妇,拾翠的娇娘,挨肩擦背,彼此顾盼。又有光头的沙弥,涎眼的贼秃,见了妇女入寺来,恨不得有百十个眼睛,穿透那酥胸玉乳。口里念佛,却心藏着风月。
  这桂姐从不见这等光景,应接不暇,不觉心又大跳起来。先是又羞又爱,后来又喜又愧,不觉心里跳得肉也麻了,其实按纳不下。就是黄花女儿,到了这个男女混杂,还要想到那个滋味处。何况金桂的前身,是那透钻过骨髓,刻画就风骚一个潘金莲。他一灵不昧,怎么不现出本相来?走了几处,又有那些走马的,唱戏的,打秋千的,走黄河的。天色过午,只得路旁坐在一座亭子上,走的香汗津津,花心吸吸。见了一辆小车,搭着席棚,载着一个妇人,约有四十多年纪;又一个女儿,有十分姿色。车夫也来林子里歇凉,买了两个烧饼,两碗粉汤儿,送到车上去给这妇女吃。这吴银匠媳妇也有些话长,问道:“车夫,是那里来的?”车夫道:“来的远着哩。从真定府直走到汴梁,有半个月了。”说毕,见车上妇人探出头来,看了一回,又看着李奶奶道:“你不黎婶子么?怎么的在这里?”李奶奶一看,才认的是孔千户娘子:“我的十年前干亲家,在这路上相遇,不是你看见我,就当面也不认的了。”妇人连忙下车来,扶着女儿梅玉出来,拜见与奶奶母子二人。原来梅玉、金桂六岁上分别,今日十年相会,两不相认,彼此拜了。想起前因,不觉俱流下泪来。正是:
  十年曾是同林燕,此日相逢故国花。
  再返旧巢难识面,初移新燕尚无家;
  帆随春草迷江上,云送孤鸿过海涯。
  翠袖天寒倚修竹,不堪闺怨寄琵琶。
  一起妇女六人,坐在林下,前后说了一遍。细问这孔千户娘子,才知道死了丈夫,也是个寡妇。如今没了亲人,还不知道当初的房儿在不在。李奶奶道:“如今咱的营里圈占了,一个熟人亲戚也没有。你娘儿们且到我家宿了。我如今嫁了个李守备,到是个老实人。明日寻了房安下,咱姊妹们一处做伴,他姊妹两个也好做些针线。”说着话,天色渐晚,把空车子随后推着,一群妇女回汴河桥来。这李奶奶又在僻净处与孔千户娘子商议:“咱如今认做两姨姊妹,我好留你住两日,李守备不疑心,除非这般才得长远。”那孔千户娘子原是京城生长的,一路上人,点了点头儿,起身走上路来。到了家门首,吴银匠家娘们拜了两拜,家去了。
  李守备见金桂姐们领着两个妇女进门,问道来历。李奶奶说是两姨姊妹,今日从真定府回来,留下住两日,好寻他的房子。李守备看见一个半老佳人,又领着个绝色女儿,又没个男人,连忙让进屋里去,也就动了个不安本分的心肠,借色图财的恶念。想了一想,如今金兵乱后,料他没有亲人,我又添上一个女儿,少也得几十两银子财礼。喜喜欢欢,去买了些小菜下饭,让他母女坐下,大家饮酒吃饭。久别相逢,欢喜非常。车夫将他娘们的被囊皮箱搬下来,找完了车价去了。金桂姐把衣服首饰,送还吴银匠家不提。
  原来李守备住的两进房子,一间门面卖酒,后三间中间供着佛像。他两口儿住了东间,桂姐住了西间,没有闲房安歇。如今只得自己在中间,支起两根橙子来自睡,把那卧房让与孔千户娘子和浑家宿歇,两个女儿同去西边屋里住了。这一夜李守备也吃了几杯烧酒,不合动了些邪火。睡到半夜里,那阳物有些生气,只推起来净手,悄悄的摸进房来。用手一摸,见两个妇人睡在两头,把浑家摸了一把醒来,推下床坐马子去了。守备扒上床来,见孔千户娘子皮滑如脂,只推睡着,可霎作怪,竟然如愿以偿。可惜老阳不刚,深觉有愧,只得下床自睡去了。想了一夜,怎肯教他母女别寻房住。恰好墙西有个尼姑庵,叫他母女暂借他房,住了几日,再作理会,一夜欢喜不尽。那知道京城娘子家,惯这个买卖。原是他浑家定的计策,打发这老儿上路,再作别计。正是老阴遇老阳,瓦罐不离井上破;魔母逢妖女,熟油同向鼎中熬。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拉枯桩双妪夹攻 扮新郎二女同床  
  诗曰:
  说到风流浪不禁,老人空有少年心。
  牙稀漫羡膏梁味,耳塞难听丝竹音;
  药里欲求青鬓宠,花枝谁赠白头吟。
  正堪林下寻仙侣,细问参同水里金。
  话说李守备年已七旬,娶得一个四十五岁黎指挥娘子,已是败军之将,因何又引一个孔千户娘子,留在屋里,和他勾搭起来。住了三四日,弄得守备添上了四件宝:
  腰添上弯,腿添上酸,口添上涎,阳添上绵。
  寻思了几日,要留他在家里,没有往处。隔壁有个法华庵,姑子叫做福清,也是乱后初出家,原是京城刘大尹家的妾,极会铺绒挑线。被金兵掳去半年,回来没处归落,在这庵里落发。不上二年,他师父死了,招了两个徒弟,法名叫做谈能、谈富,住着法华庵。有几间闲房子,常有奶奶们来往着。借他二三间来,可以安的他母子,来往也便些。守备到了福清庵里,问下了三间净室,连门面四间,讲了五两房租。孔千户娘子两个搬在间壁,只隔着一墙,时常往来。这梅玉姐一手好针线,替人做些鞋面,母子们将就度日。或是白日过来和金桂顽耍,或晚了就在金桂房里同床宿歇。
  孔千户娘子比黎指挥娘子小三岁,生得白净面皮,描着两道长眉儿,原是个风流的,又守了二年寡,因和守备勾搭上了,常常往来,和守备夫妻两口儿一张桌上吃酒吃饭,以姐夫称之,通不回避。守备时常送些小菜、果子过去殷勤他,和他在屋里,白日也偷过几次。只是老迈无能,终觉秋多春少,妇人甚不快意。这黎指挥娘子从嫁了李守备,守了活寡,一向里也把心冷了。因见孔千户娘子来,和他常在隔壁屋里坐着,半日不回家来。只说他有心到别人身上去。晚间上床,偏要他来点卯,原是井绳扶不上墙的,又被孔千户娘子弄枯了。有诗为记:
  细似蜂腰已断筋,逃形无计问花神。
  前生定是为中贵,后世还当变女人。
  作茧春蚕僵半缩,垂头冬蚓屈难伸。
  可怜夜半虚前席,水满桃源少问津。
  原来这妇人再嫁,过了中年的。专要在枕席上取乐,一些羞耻也没有。就是穷也罢,富也罢,吃的穿的俱是小事,上床来这件东西是要紧的。如果不足其意,到明日把脸扬着,一点笑容也没有。摔匙打碗,指东骂西,连饭也不给男子吃。先是因淫生出恨来,因恨越要生出淫来。看着这老厌物,一脸皱纹,满头白雪,整日价眼里流着冷泪,口里吐的臭痰。两根瘦骨头,连一身皮也干了。那个是你糟糠夫妻,来给你送老!睡到半夜里,倒枕槌床,不住的叹气,想道早死了还各寻个生路。一顿臭骂,李守备只得推聋装哑,全不言语。从来说佳人有意郎君悄、红粉无情子弟村,这李守备也是无奈。忽一日遇了个故人,卖生药的王回子,有名的好春药、颤声娇、琉黄圈、锁阳环、夜战十女不泄固精丸、兴阳丸一套儿的淫方。独自开个小铺,哄这些少年子弟们的钱。拿着五钱银子,取堆花好烧酒十斤,要煮虾米,做药酒卖。守备让到屋里,问他买烧酒何干。王回子夸了一遍。喜的守备让坐不迭,先筛了一壶五香酒来和他吃,细细问他,这药可效么?”王回子笑道:“我这药若不效,家里这些老婆们肯依么?吃到一月上,这阳物发的粗大出二寸来,连青筋都是暴起来的。这是个海上方,又不费钱,只用些大虾和海马煮了,埋在土里三日就用,那个妇人当的起?”守备是个老实人,就把自己败阳的真象哀告了一遍,要求他的妙药。钱桶里有卖酒的钱,尽力一倒,还有七八百文,一齐串起,送给王回子,只要求个抬头当差的法儿。王回子道:“我有好药先放在马口里,临时洗了任意行事。如要完,只吃一口凉水就解了。”即时解包,取出一封兴阳不泄丸来,有三十多粒。又取一包揭被香,放在炉里,使妇人发兴的。守备连忙退回道:“他们发兴,我越发了不成。这样药不用,我还当不起。”王回子又送了他一枝腾津,可以代劳。笑嘻嘻的出门道:“等煮了酒,还送二斤来。”守备拱了拱手,送他去了,心里又喜又怕。喜的是我有了好方再不怕这两个人笑我了;怕的是万一不效,弄的进退两难,又是一场受气。又想道,把他二人哄醉了,大家胡混一场,有些难打发处,还有这根假东西,使个替身法儿,好歹要卖一卖老,难道我就罢了?
  等不到晚,先把药放在马口里去,买了一只烧鸡,两碗烧肉,两段猪灌肠,一盘熟肉,又是点心蒸糕,买了一大盘,摆在床前一张桌上,要请孔千户娘子过来吃酒。黎指挥娘子,已是知道他和王回子吃烧酒讨了药来,只推不知,道:“你待请谁?”守备道:“只些时没有请孔二嫂来坐坐,今夜无事,恁姊妹们叙叙他的酒量,好歹让他个醉。”娘子道:“他这几日不耐烦,等我自己去拉他。”说毕放下针线过墙去了。原来两人商议,就一路也有个打发个老厌物的意想,趁这个机会,正好顺水行船,试试这药灵不灵。
  一到了孔二姨家,见他坐在炕上,和梅玉纳鞋哩。把孔千户娘子拉在一间空房里说:“守备今日求了春药吃了,又买了好些东西来,请你吃酒,要安排试药的光景。如今咱两个把他试试好不好,打发他上路。”说的停当,孔千户娘子道:“姐姐先走一步,我洗洗澡就到,只怕你吃起醋来,我就了不成。”黎指挥娘子笑着过去了。
  孔千户娘子原是京师积年做过暗巢的,一向不得尽兴,也指望过来试试守备的药。即时烧水,用香肥皂洗澡,穿上一套半新不旧的衫裙,也不擦脂粉,笑嘻嘻的从门里走过来道:“打搅得恁两口儿也够了,天长日久的,又要来请,也不当人了。”守备也换了一套新衣,忙来接进去道:“咱家里五香酒熟了,胡乱请二姨来尝尝,有什么你吃?敢言请么?”夫妻二人安下坐,守备横头,他二人对面坐了,守备自己把酒来斟,要请他小姊妹二人,都过那边院子里耍去了。一面用了三个雕漆茶杯,满斟过五香酒,孔千户娘子道:“妹子量小,谁使的这大东西。”李奶奶道:“大不大姐姐收了罢,再换个杯,姐姐又嫌小了。”顽成一块,只得接杯在手,又取壶去,还敬李姐夫。守备不肯,送过壶来,自己斟了半杯,陪着吃了几巡。吃到热处,俗说道“酒是色媒人”,渐渐说话俱是带嘲,大家笑成一块,三人都有七八分酒。
  守备有事在心,不敢多饮,天已半更,那药在马口里还不见发作,又见这二位臊冤家乘着酒欢喜爽快,比往日更觉颠狂。这药力不发,如何应承的下?推去净手,用温水把马口药洗去。手托着央不动,叫不醒,装醉推死的臭皮囊,长叹了一声,唱一个[驻云飞]:
  堪恨皮囊,旧日英雄何处藏。好似僵蚕样,弄看全没涨,当日太风狂,何异坚枪;今日里缩颈垂头,不敢把门来上,死狗谁能扶上墙。
  李守备想道,这药不效,或是用的少了。又将王回子的药取出三丸,用口爵碎,使唾津填入马口。只见那东西眼泪汪汪,滴出许多津液来,越发不起了。又叹一口气,唱第二个[驻云飞]:
  物堪怜,伏祈抬头听我言:略装虚体面,休使人轻贱。,枉自口垂涎,委曲难前。二指穷筋,变了根皮条线,一滴何曾到九泉。
  从来这春药扶强不扶弱,济富不济贫。少年的人用了,不消半日随着人的阳气一时就发。这七十的老人,休说真阳枯竭,就是膀胱内邪火也是冷的,一时间这一点热药放在马口里,就如喂死狗的一般,那里有点热气儿。亏了后来吃了半日五香烧酒,又将温水一洗,内外相助,这三丸药一时发作,真个是有脚阳春花再发,无油枯焰火重明,一时间果然昂头跳脑,就有老将行兵纵横如意的光景。守备大喜,寻思道,此时不乘机行事,等得药力发尽,悔之晚矣。连忙进的屋来,孔千户娘子要回家去,怕梅玉女儿一人在家害怕。守备道:“天已晚了,恁姊妹两人在房里,我还在外面?天已起更了还回去做什么!依着我说,咱大家打个官铺,混上这一夜罢。”孔千户娘子故意骂了一句道:“我们在这里,撇下他姊妹在隔壁,也不放心。”守备道:“一发叫到这边来,他姐儿两个睡在一房也好。”说毕孔千户娘子才走起身,叫过金桂梅玉过来,把房门锁了。院子门倒关着,原是一家人从墙上走熟了的。
  说着话,房里点上灯,见他姊妹二人俱是中衣,不穿裙,从短墙上过来,上西间房里去了。这守备还要让酒,孔千户娘子吃的有些春心按不住的光景,推是醉了,守备也就让各人安排上床,黎指挥娘子要和孔千户娘子两头睡,怎当的孔千户娘子是个顽皮人,有了半醉,单单扒过来,和他一头笑道:“咱今姊妹两人,今夜做个干夫妻罢。”脱的光光的,一口先把灯吹灭了。守备那等的四平八稳,也就脱的精光,挨进房门,往两人被窝里一滚。孔千户娘子摸了一把,不禁惊喜欲狂,骂道:“好老没廉耻,哄的我住下可是耍小姨子么?”黎寡妇听了半日,已是难捱,守备怕他吃醋,别人又吃了头汤,十分过意不去,只得勉强奉承。那里抬起头来,竭尽绵力,恰如火烧赤壁,那消两三阵,把个守备弄得似落汤鸡,骨头、皮毛都是稀软的。这老人家一阵昏迷,浑身冰冷,大叫一声罢了,我也没奈何。
  且不说守备气喘口张,两眼紧闭,生死不保。却说这黎金桂,从那日汴河看见男女行乐,已是春心难按,幸遇着孔家妹子梅玉过来,两人每日一床,真是一对狐狸精,到夜里你捏我摩,先还害羞,后来一连睡了几夜,只在一头并寝,也就咂口亲嘴,如男子一样。这一夜见他两个母亲吃酒醉了,和守备勾搭起来,吹灭灯就把房门悄悄挨开,伏在门外听他三人行事。床摇的啧啧乱响,淫声浪语,没般不叫。两个女儿连腿也麻了,疾回掩上房门,脱得赤条条的。金桂便对梅玉道:“咱姊妹两个也学他们做个干夫妻。一个装做新郎,我是姐姐,今夜让我罢。”梅玉道:“你休要弄的我象我妈那个模样。”金桂道:“他男子汉有那个宝贝,咱如今只这一只手,耍个快活罢。”说毕着梅玉叫他亲哥哥,金桂便叫姐姐、妹妹,也学那淫声一样,弄了半夜,抱头而寝。如此夜夜二人轮流玩耍。不知守备死活如何,二女子淫奔下落。正是穿花蛱蝶,双双春日入房来;点水蜻蜒,款款迎风随浪滚。
  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风雨夜淫女奔邻 琉璃灯书生避色
  东坡《徐州登燕子楼词》: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镇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
  却说黎指挥娘子和孔千户娘子把李守备一夜夹攻,七十老人,如何敌得两口飞刀。连泄二次,昏晕不省,次日遂成了瘫痪。不消两月,中风不语,呜呼哀哉。两个寡妇原是一路要打发他的,胡乱买口寿器,送在郊外埋了,才得干净。只撇下一个痴子憨哥,随着当奴才使唤。两个寡妇商议着:“就把这个酒店,咱两家同居,一个锅吃饭,同金桂、梅玉一处居住,省了费钱,又好作伴。”因此两个寡妇占了一口房,打开福清庵的壁子,使两个女儿各人住一间,白日黄昏做针线,顽成一块,打扮得油头粉面,窄袖弓鞋,就如门户烟花光景。梅玉虽伶俐,还略老实些。只有金桂姐十分油滑,口里学得街市上情词浪曲,没一个不记得,整夜和梅玉顽着,叫“亲汉子”、“亲羔子”,满口胡柴,不害一些儿羞。
  这法华庵后面,邻着一个书房,原是一个老学究训蒙。后来一个年少秀才,姓严,名正,字好礼,因贫穷家内无处读书,和这尼姑是个亲戚,隔家不远,就借了一间房,在韦驮殿东边,紧间壁,白日读书,连夜里也不家去。家贫无油,时常也来佛灯里借油去,读至三更还不睡,是一个有志气的正人,未逢时的君子。此人生得面白唇红,年方一十九岁,尚无妻室,每日不出书房,有朋友和他嘲戏的,连面腮都红了。日夜以读书为事,念的书声,且是好听,到了半夜,凄凄楚楚,如泣如诉的,常念到好处,双泪俱下。
  这个书房和金桂姐卧房紧邻着屋山头,一边是习静好学的书生,一边是妄想求夫的淫女。这屋壁年久漏了雨,把墙渐渐的欹斜,使一根朽木撑着,墙根又裂了一条斜缝儿,那边使纸糊了,常常透过灯光来。这金桂时常用个竹签儿通开纸缝,窥看这秀才,见他生得一表人材,白生生的和美女一般,恨不得搂在怀中,免得我半夜三更叫着名儿胡思乱想,指头不得歇息。白日间听得这边说话,常悄悄的先丢过瓦片来勾搭。后来见他不理,又将自己带的一个红纱香袋连一只睡鞋儿隔壁丢去,指望这秀才钻隙相窥,或是逾墙相从。那知道这读书人,专心只在读书上,并没这个闲情。就是见了这个香袋、睡鞋,也只道是那个朋友撇下的,再想不到邻家有妇女勾引的事。因此,每夜金桂背了梅玉,常常在墙缝里窥看,见他好似泥塑木雕的一个书生,并无邪视。又伸将一根细细竹竿去搠弄他。严秀才不提防有竹竿在背后搠他,只道是壁虎,唬得他把被窝床帐俱移在中间来,把这一间白日做书房的,又把墙缝用泥来塞了。从此后金桂姐只好闻声动念,害了个单想思,再不能够半夜隔墙窥宋玉,西邻掷果引潘安,也只好在枕头上被窝中悄悄叫几声风流哥哥,心里念着,口里念着,指头儿告了消乏罢了。
  不则一日,那姑子福清常常到孔千户娘子这边来,央梅玉做些针黹。因佛堂石榴花盛开了,姊妹二人要往庵上去看花。金桂有心要细细端详这严秀才,恨不得撞个满怀。那日同梅玉过来,到了姑子房里,吃了茶,走到韦驮殿旁一个小门进去,见大红千层石榴花开得火也似红。姊妹二人每人折了两朵插在头上。才待要走,只见严秀才从书房走出来,看见两个少女,慌得忙忙走回,不敢回头,一直进去了。这金桂姐倒只管留恋,拈着花儿玩耍,见秀才不出来,各自回房不提。
  从来机会相凑,成了好事;有些缘法,总不相干。那时正是五月,天气渐渐暄热起来。忽然连连大雨,就下了三昼夜。汴河水涨起来,把人家小房破屋,倒的倒,漏的漏,常是半夜里大家不睡,怕屋倒压死。谁想这严秀才住的书房,俱是乱后破烂草房,上漏下湿,到了二更时候,听得忽喇一声,好似天崩地裂一般,把那垛破墙从根下直倒在地,恰好与金桂姐卧房倒通了。金桂姐忙起来穿衣不迭。那时天热,只穿得个红纱抹胸儿,连一条中衣也找不见,白光光的赤着身子,正然害怕。只见严秀才在房中间里看书,还点着灯哩。正忙不迭,把灯盏拿起来照着,收拾被窝。这金桂姐在黑影里看得分明,不觉淫心动荡,想起白日间折花遇着他,几番勾搭,再不上手;今半夜无人,姻缘凑在这里。趁着灯影,半暗不明,往秀才屋里,直走到床前道:“哥哥救我则个。”严秀才见一女子忽然走到面前,光着雪白的身子,吓了一跳道:“你因何这样来,什么道理?”一面说着,这金桂早钻入秀才的床上帐子里去了。严秀才见他如此慌忙,把灯放在桌上,一直走出屋来。外边大雨如注,哪里站得下。看一看韦驮殿里琉璃灯还点着,忙忙走入韦驮殿来,以避这夜半男女之嫌。走到韦驮面前,可霎作怪,只见那琉璃灯大响了一声,似爆竹相似,灯光一晃,好似个明月放光,金盆献日一般。但见:
  非黄非白,如月如烟,圆陀陀一点灵光,明朗朗满空献彩。浊垢扫开千佛影,中悬宝杵;琉璃普照八功德,里涌莲花。无生无灭,牟尼顶上白毫光;为净为明,舍利珠中金梵塔。
  单说这佛法中,“不可思议”四字,概尽一部《法华》。世上的事,人人思议到的,都是聪明机巧、伎俩权术,总因妄想生出揣摩,以此去测天量海,那有窥见一斑的?这严秀才为金桂淫魔,在半夜无人暗室之中,略有些邪念,岂有不动之理。那少年轻薄子,正要窥邻窃色,选伎倾家,何况美色女子,脱得赤条条,一个现成茶饭,那有不领受的。只因严秀才一点正气,这些女色,从不曾看在眼里。因见金桂淫奔进他卧房,裸体相亲,不敢久留,竟出门走入韦驮殿来,只见殿上琉璃灯忽放出光来,照得满殿上如明月一般,岂不是“不可思议”功德?这书生又是羞愧,又是惊惶,只得在灯光之下孤孤站立,唬得战战兢兢,一似那女子还赶将来一般。幸得大雨倾盆,一宿不住。又怕屋倒了,打死此女在我床上,不能自明。心里一上一下,真如舂杵相似。后人有诗赞严生正大不苟处:
  暗室欺心有鬼神,功名原不付淫人。青蝇未可污全璧,明镜岂容点片尘。慧剑谁能除妄想,欲河常见陷迷津。鸡鸣风雨沉沉夜,才信光明大法轮。
  却说这金桂见秀才去了,只在床上倚枕而卧,春心如火,欲水如浇,还指望他去去就来。起来把灯一口吹灭了,今番回来,一把拿住他,定不肯轻轻放空。等到半夜,大雨不止,直到天将五更,没奈何,走下床来回房不提。那知道风雨深夜,正是鬼神出没时候,那半空中夜游神和雷公、电母、风伯、雨师各样神灵看得明明白白,夸道:“好个严秀才,真个见色不迷!”一点阴骘,一宅之内灶君五道,一坊之内土地神祗次日奏知城隍,申报阴德去讫,后来中了金朝状元,在后案不提。
  却说严秀才在韦驮殿下坐到天明,雨略住了,才叫了福清师徒去看看破墙。到了书房门首,见一双小脚踪儿在泥里走得横三竖四。他心中自明,不好讲得。那福清姑子也有些疑惑,说:“严秀才书房,如何有妇人脚迹?”各人怀心,都不言语。看了破墙,和李奶奶家通成一处,甚不方便,等天晴了,叫几个闲汉来,快砌起来,省得两下不便。这严秀才趁此机会,就把那书桌床帐一时间叫人都搬回家去了,只说是屋破难存,把淫奔之事一字不肯提起,恐坏了人家闺门,失于刻薄;又恐此女所求不遂,不是悬梁,就是落井,连人命也是有的,因此默默无言别去,寻师取友读书去了。后来金桂的淫孽,自然灾祸难逃;志士的清白,自然功名大起。
  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排善类重立党人碑 杀忠贤再失河南地
  自古孤忠独立难,谁能一手障危澜。
  女娲欲补天仍破,精卫空衔海未干。
  杨柳风轻争向暖,松杉水冷不知寒。
  柏床呼渡终何益,父老伤心血化丹。
  却说这宋高宗南渡建炎三年,立了汪国彦、黄潜善为相,因见高宗惧怯金人,力主和议,恐建康只隔一江,不能自守,要走到杭州建都,改名临安,不日渡江南去。那些文官李纲、张浚、赵鼎、张所,武将岳飞、韩世宗、刘琦、吴等,苦苦劝留北方,恢复旧地,俱为汪、黄所阻。因恐大臣们不服,就上了一本,重修神宗、哲宗实录,把那《元佑党人碑》,从新印行天下;把王安石、蔡京、章一般奸臣,说是君子;把司马光、苏轼、程颐、刘挚等一班指为党人。凡系党人,俱是黑字,凡系奸人,俱用朱字。就说李纲等一起忠臣是沽名钓誉,专权误国。因与金人讲和,把李纲练就兵马钱粮尽行停止,贬谪往江西去了。凡系讲恢复的,指为党人,一切不用。把王安石的亲书颁行天下,依旧要配享圣庙。那些王安石、蔡京门下小人,渐渐出来用事,着谏官上了本,贬谪的,正法的,这些奸臣们一个个追封的,加谥法的,复职的,谓之讲和。
  又可笑这些邪人们,也不讲军机大事,也不管金人到江北,依旧这个一本,那个一本,某人该封荫子孙,某人该加赠某官,终日在朝内尽夜讲修恩怨,各立门户起来,彼此拜贺,日日挂扁送屏,忙个不了。又用了许多新人充京营都督等官,各领札付。真是一张告身,不能博得一醉,大家上下胡混。这些为国家的正人,明知无益,也就退位藏身,一凭汪、黄主张便了。
  古人说这一个“党”字,贻祸国家,牢不可破,自东汉、唐、宋以来,皆受这“门户”二字之祸,比叛臣权宦、敌国外患更是利害不同。即如一株好树,就是斧斤水火,还有遗漏苟免的,或是在深山穷谷,散材无用,可以偷生。如若在树里生出个蠹虫来,那虫藏在树心里,自梢吃到根,根吃到梢,把树的津液,昼夜吃枯,其根不伐自倒,谓之“蠹虫食树,树枯而蠹死”。奸臣蠹国,国灭而奸亡,总因着个“党”字,指曲为直,指直为曲,为大乱阴阳根本。这个“党”字也是圣人说过的,只是党有邪正,自然分了恩仇,君子说小人是党,小人说君子是党。那孔子也说“吾党之小子狂简”,又说“吾党有直躬者,人之过也”,“各于其党”,“君子群而不党”。若从东汉说起,先有一班君子,陈、荀淑、李膺、陈蕃、窦武、黄琼、刘宠、范滂、郭泰等,俱是一时大贤,只因群贤附和太众,互相夸奖,成了风气。每一会葬,常有七八千人,编出个号来,有“三君”、“八俊”、“八顾”、“八厨”、“八及”之号。
  那时儿见宦官专权,群贤匡扶汉室,剪除了几个。后来十常侍专政,就说诸臣结党,谤毁朝政,把这些范滂等贤人君子捕的捕,杀的杀,株连钩党,不下千家。到了灵帝,黄巾贼起,钩党不绝,因何进要诛宦官,借兵边外诸侯,董卓、曹操进来,乘乱才亡了汉家天下。这是第一个“党”字。到了唐宪宗时,朝内李吉甫与李绛各有朋党。后来李宗闵对策,每每讥刺李吉甫。至吉甫之子李德裕进位宰相,遂修恩怨。因降了吐蕃,牛僧孺忌德裕有功,上了一本,说待四夷以信,不可收吐蕃的降将,遂还与吐蕃,分裂而死。因此两相水火,做牛、李之党。藩镇分权,唐室衰微,李德裕、李宗闵党祸不解,因此说“去河北贼易,去朝中朋党难”。后来朱温篡位,白马清流,杀了千余人,只因这“党”字。到了宋仁宗朝,正人君子不少。元佑年间,又立起“党人碑”来,王安石、蔡京为首,把司马光一班正人贬尽杀尽,才有了金人之祸。直到高宗南渡,还有这个党的根在人心里。只因士大夫做秀才时,全不为朝廷,只以报复为主。这个“党”字,可不是累朝廷的祸根?到了高宗建炎五年,宗泽守汴梁,死后曲端为大将,守着宗元帅的规矩,略有进取恢复的光景。不料张浚听信汪、黄之言,就说曲端靡费了国家钱粮,久不进兵,把一个忠臣贤将斩了。这些旧时招抚的王善一班名将,一时尽行散去。那些各营人马,逃的逃,叛的叛,屯田的也不屯田了,守堡的也不守堡了。数年辛苦收拾的残兵,一朝而尽。用了一个不清不浑的杜充,系汪、黄门生,来顶曲端的缺。一到了汴梁,先把军兵的月饷减了一半,又要加派钱粮,使百姓养马助饷,弄了一个稀烂,不在话下。
  却说金营里兀术四太子、干离不、粘没喝等,只因宗泽守住汴京,河上立下营寨战车,件件有法,又且足智多谋,几番河上大战,金人大小败了十三阵,不敢再过河来,只在山东地方侵掠,攻取了许多府县。刘豫是济南府知府,原是个生员,为行检革了前程,在京先例做了个监生,乘着大乱,先钻营了一个知县。到了徽、钦北去,中国无官,就谋干了济南知府。原是无耻的小人,见金兀术兵到济南,开门迎降,即时学起番语来。又遇见营里一个得罪的材官,名唤刘安,原是他叔伯兄弟,自那年金兵入关掳去了,如今做个小材官,在兀术左右,把刘豫的本领,投北的诚款,细细在兀术面前帮衬他。
  一日兀术传进刘知府,要问取汴梁之策。刘豫忙跪下禀说:“天兵一到山东而降,已知天意了。这汴梁已在掌中。今闻宗泽已死,曲端被张浚杀了。除此二人,南朝再没有战守之人了,正好乘机进取,攻其无备,可不战而得。只是一件,不愁汴京难得,只愁汴京难守了。汴梁虽系残破,原是历代帝王建都之地,又接连太行山寨,千里不继,还有百万人民。如不得一个中国之人,在此屯守,只以杀伐为威,这些三河豪杰,一面顺了,一面又反。金朝兵马虽强,时去时来,又要专力图取江南,得了汴梁,反不能守,反为心腹之患,首尾不顾,把金朝兵马分做两截,腹背受敌,大为不便。毕竟以中国人治中国,立个金朝行宫,存下一枝大兵,方可长久。是为万全之计。”兀术大喜,即时上了金主一本,使刘豫署河南,封他为齐王,即领粘没喝人马袭取河南,刻期渡河。有诗为证,单道汉人可笑:
  莫道生为草莽臣,受恩深处结成亲。
  宋人学得金人语,还替金人骂宋人。
  话说刘豫领兵袭取汴梁,恰遇着宋朝刻印《元佑党人碑》的时节,把一班忠臣良将,人人解体,个个离心。汪、黄二人,专以逢迎皇上,要日日南奔。这些将士,有忠义的,专以志在恢复,日日想北伐。后来把赵鼎、张浚一班人,或是贬谪远州,或是调任闲地。这些忠良武将,岳飞、吴等,分往各路,全不把汴京在意,一似全全舍了河北与金人,免他来争江南土地的一般。早有人将南朝信息打报与金营兀术知道,汴京无人镇守,武备懈驰。金粘没喝原是得过东京,掳徽、钦宗北去,走过几番,路熟,不消用乡导官的,指日从燕京大兵十万,明说是收江东,却暗地里改路,昼夜行三百里,到了汴京,如入无人之境。原是金兵杀破胆的,又因宗元帅亡后,兵马钱粮,一概废弛,谁敢来与金兵对敌?连夜渡河,至汴京城下。
  这些城里城外百姓们,抛家弃室,也有往山里逃的,也有往城里躲的,总是在外的要求进城,在内的要求出城,这村里要往那村里躲,那村里要往这村里躲,母哭儿啼,逢人就杀,好不可怜。有诗单说离乱人民,遭这大劫没处逃性命,多少佳人才子、图书玩宝,死的死,烧的烧,把个文明世界,一时草昧起来,不免有陵谷变迁之感:
  故王宫殿夕阳多,田室轻移势易过。汉喜功名迷甲第。唐遗词赋吊山河。花明绣岭疑环,鸟唤荒原送薤歌。常叹袁晁冤险似,郭门东市路如何。
  这一首诗,单表宋朝因这党人起祸,专以门户修复嫌怨,致令今日国破人亡,自然身家不保:
  椒房紫禁帝王身,楚炬焦烟夜火青。
  太庙金环争出市,玄堂玉碗永辞陵。
  障泥乱割芙蓉锦,缀甲群分珠翠屏。
  不信芝罘容马走,秦庭汉阙昔曾经。
  这首诗单说金兵进了汴梁,把宋朝陵寝发掘了,原有宋太祖传至徽宗的九庙神主,虽然孟太后移去江南,那九庙不忍毁废,春秋依旧设祭。今被金兵焚尽,把太庙黄绫锦帐珠翠围屏,分了钉成衣甲:
  广陵洛浦芷妹仙,泥水熏香伴茗煎。
  画里明妃啼马角,笳中蔡女咽狼烟。
  风飘蝶舞浑无梦,水泛桃花不记年。
  青鸟已归雁浦冷,令人徒忆美婵娟。
  这首诗单说金兵一入汴京,把这良家妇女、有名娼妓,凡系美貌少年,一概收入大营。那绝色的献与兀术,富贵之家叫他倾家取赎;如没人赎的,或嫁在娼门,或配与兵士,那些佳人不知死了多少:
  周篆秦虬古玉光,烂然文彩裹缥缃。
  琴鸣鲁国经仍化,虹隐丰城剑亦亡。
  劫火再经重入土,物缘将尽自为殃。
  兰亭旧本人间失,何处风雷护秘藏。
  这首诗单表汴京既破,数朝典籍、法器、图书、古画、商彝、周鼎、宝剑、名琴,俱被焚烧一空,不止人物遭劫,就是古来相传的宝玩也是有个定数要毁灭的。
  这粘没喝兵到汴梁,那留守的杜充和开封府尹俱是一起新人,从何抵挡?只得开门出降。进得城来,那城内外已杀死人民无数。刘豫进得城来,那有皇都气象。高宗去后,孟太后领宫人宦官将宫中宝器久已空虚,只些粗重不堪的龙床御座,虚虚陈设。还有几个年老内监,不能南去,在宫中住着破殿。艮岳花石,久被军兵拆尽。各样奇花名树,取来烧火。正是:金柱玉钉琉璃殿,化作野火寒萤瓦砾场。刘豫一面使人修整不提。唐人有诗:
  梁园日暮乱飞鸦,极目萧条三两家。
  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
  刘豫出榜安民,重修宫殿,再整城池,把那投降各官照旧职留用。粘没喝留下三万金兵,使大将军粘罕镇守城池,辅刘豫坐了河南。这刘豫接了金主旨意,也就弄了一顶交天两叉的金帽子,一条金镶玉玲珑盘胸宝带,绿斜皮锦沿边的鹿皮战鞋,穿上一条秃尾龙的玉兽四爪的蟒缎袍儿,帽子往前歪戴着。京城还有杀不尽的毛贼,装成内监。造了半朝的銮驾,择日设朝登殿。本京文武官也聚集了五七百人,都来朝贺他。也是他该有些不义的富贵。正是:是台扮成花面净,人间不识草头王。
  俗说“一日为君,胜似一世为民”,不知他应在那个紫薇星上。金人巧于愚弄汉人,其妙如此。那刘豫也只说我命中定有此帝王福分,那知是戏箱里唱曲的扮出那周氏辱齐的愍王来。这个帽儿,可是戴得常的?后来把妻儿女儿都奉承了金人,还把本藩杀讫,真可一笑。刘豫一面招抚百姓,整顿军马。粘没喝自领人马,会同兀术南征不提。那宋朝君臣,那一个敢出来问声呢?只为君弱臣邪,忠佞不分迷国政,因此民逃地丧,乾坤一半属金朝。
  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清河县李铭传信 齐王府银姐逢时  
  汴京诗:
  幽蓟烟尘入九重,贵妃宫殿罢歌钟。
  中宵扈从无全仗,大驾仓黄发六龙。
  装匣尚留金翡翠,暖池犹浸玉芙蓉。
  荆榛一闭朝阳殿,唯有悲风吹晚松。
  单表富贵无常,沦桑多变:麋鹿苏台,尚作馆娃之梦;杜鹃蜀道,空闲望帝之呼;虎头健儿,化为鸡皮老翁;邯郸才人,嫁作厮养卒妇。况复改朝换代,剩水残山,魏国江山,半是衰草夕阳;汉家宫阙,但见荒烟流水。前八句诗是宋赵子昂所作。此人姓赵,名,字子昂,本系宋朝宗派,因南宋为元所灭,不堪荒落,仕元为学士,伤故宫离黍。又有一诗:
  露下碧梧霜满天,砧声不断思绵绵。
  北来风俗犹存古,南渡衣冠不及前。
  苜蓿总理大宛马,琵琶曾没汉婵娟。
  人生俯仰成今古,何待他年始惘然。
  前后二诗,总言汴京大乱二十余年。自金人掳二帝北去,高宗渡江,已后中原沦没,河北流移,军民无一日之安。或是朝属宋朝,暮又属了金国,村落绝烟火,一望千里,尽是蓬蒿。家家枵腹,处处反叛,不是征兵,就是加饷。不消说那些人家,久已逃亡,可怜在北方无可常住之地,在南方也非久乐之乡。渐渐金兵南侵,立刘豫为王,日日整练兵马南侵。这汴梁为东汉以来,五代、宋朝历代建都之地,所存的百姓,不过十分之二。随是甚么大家,这几年俱已空虚流移去了。只有这些行户娼妓人家,随地杨花乱滚,不管天下大乱。况且东京风俗淫奢,乱一番安顿一番。也有逞兵火劫掠的,也有通些线索和金兵往来,反得些财帛的。因此,妓女们这一行,人倒还有些气色。
  这刘豫奉着金主之命,做了河南齐王。原有一位夫人,生得美貌,被金兵先掳去了,就有这些烂臭的毛贼和那趋时的兵将,劝他册立王妃,选取宫女,也要三宫六院,恨不得把那汴梁旧宫一时间充满,做金兀术的行宫。一面出榜:凡良家女子,十六岁以上,俱要赴开封报名;娼妓三十岁以下,俱要赴宫中亲选。这汴梁人民,唬得手足无措,按下不提。
  且说清河县勾拦里李铭、吴惠,原是有名的乐户,因李娇儿在干离不营里做了夫人,时常想着吴银儿一个好心性儿,还是当年一个美人,如何教他流落?使李铭传信上清河县,叫吴惠上东京来住。如今汴梁宫殿,做了四太子的行宫,凡系北方大都督们,俱有私宅,在京安顿家眷,把旧日王候国戚的大宅花园入了官,依旧修得整整齐齐,朱门绿户,好不齐整。叫吴惠上京,好歹携他个出身的去处。那吴惠在清河县里遇了大乱,连妹子吴银儿不敢接客,怕金兵掳去,连性命也不保的,藏在乡村里,和邓四老婆一搭里住着。连年来极穷。
  也是合该发迹,吴惠因上城来买菜,那一时山东六府,已尽属了金朝,听刘豫号令,各处安了营。金兵那时常到清河县来养马,这吴惠才进城来,被两个番兵拿去喂马,一条绳子拴起来,不容分说,叫他挑了弓箭、刀枪、随身行李,弄了一大担,刀背打着,在马前飞跑。吴惠那里敢分辨,只得随到了察院官厅门首。方才放下行李,又叫他抬马槽,煮马料,忙到二更天气。吴惠又没碗饭吃,那里寻法逃走?正在切马草,只见一个兵进来问道:“你这蛮子,是那里人?姓甚名谁?”吴惠答道:“小人姓吴,本县人,在城东村里住。因上城来,遇见老爷们。如今行李已挑来了,马草俱已切完,望老爷放回小人去罢!家里还有八十岁的娘,要不回去,饿也饿死了”。说毕跪在地下,放声大哭。那兵道:“你叫甚么名字?”吴惠答道:“小人叫做吴惠”。那兵笑道:“你可是吴银姐的哥哥么?正没处找你哩,遇得正好。如今有东京干将爷营里李舅爷寄个字儿与你,你可是他不是他?”吴惠惊疑不定,待说出真名来,又怕是金兵着落他名下,要追出他家妹子来,不是耍处;待不说出来,又见说话有些来历,万一有件好事,透出财星来,不肯招认,反打开财神,岂不是当面错过?寻思一会,才答应道:“小人的哥哥就是吴惠”。那兵道:“既是你哥哥,这里有封信,你捎去罢。”吴惠问道:“这李舅爷是那里人,怎么认得小人的哥?”这兵道:“他是你清河县人,前次破城时,在干老爷帐下,收用的奶奶的侄儿,叫做李铭。如今我家老爷待他极好,现吃着旗下一个守备的俸粮。还有一个妹子李桂姐,也做了夫人。老爷爱他一家,时常叫进李舅爷去,炕上一个桌儿吃饭,好不敬重。说一听十的,满营里人,谁不尊他?”这吴惠听了半日,才知是旧日勾栏里一同当小优的李铭,号日新,知他得了地,我早该去投他,谁知他到不忘旧情,捎信与我。今日这个机会,定然有个好光景。说不及话,这兵早去他腰里取出个皮合包来,一张油纸封着一个小护封红帖儿,钤着红图书。折开一看,俱是几行大字,就有个官宦气象,上写着:
  久别仁兄,不觉数载。常念同声一气,各守门户,乐有十分,今忘其八矣。不料乱中家姑舍妹,得遇大将军干老爷收为侧室。弟叨光武职,暂寓汴梁大街旧杨尚书宅中。如兄肯同银姐入京,自有际遇,有此资本,何忧穷乏?今托营兵粘水寄信,临书拭目望之。
  字寄祥宇吴老贤兄下体  眷弟李铭顿首
  吴惠原因学曲,略识些字,见他来书端整,打着两个图书,一个是李铭之印,一个是别号日新,俱有核桃大字,便知有了官腔,喜个不了。忙放在袖里,问这兵道:“李爷如今怎么官职?”那兵道:“老爷看他一眼,本上带了一个名字,不怕不到大官的地位。如今现吃着守备俸,十数匹马跟随着,好不体面哩。”吴惠点了点头道:“他叫我去投他,那有这些盘费?”那兵道:“能用多少盘费?俺这营里摆拨的闲马,不住直摆到东京。到了河上,又有哨船,有六把浆,昼夜三四百里。你如肯去,要马马上去,要船船上去。李爷托我捎信来,知是他亲戚,谁敢不送?”忙叫一个喂马的人来,取出壶酒来,一大块牛肉,与吴惠吃。叫他:“该去时,到我这里来,管帮扶你去。”吴惠吃了酒肉,满心欢喜,辞了金兵,走到家中,将书与银姐看了。大家说李日新不忘旧情,打点上京去。好一似梅花香冷全无信,柳叶春生又有情。即如李铭这行户,娼妓至贱之人,知道甚么道义?到了富贵,还想起旧日一班朋友,要来提携他,何况这一等正人,想起世路交游,又该如何?
  雁有同行鸡有俦,呼群觅食共分忧。
  如何反学乌龟法,一得头时更缩头。
  到了半月以后,吴惠和银姐商议,这穷村里。也没有出头的日子,既然李日新得了时,叫咱去投他,不如上京图个进步。把家里粗重家伙一顿卖了,多少换了五两银子,和银姐儿穿上几件粗布旧衣,扮成乡妇。先到城里,会了那个金兵,说是要同他妹子上京,又怕女人骑不惯马,得个小船上去更便些。那兵道:“这是小事。”随即去禀了他的将官,当时拨了一只夜行哨船,又送他二两路费,兄妹二人连夜上东京去了。
  不则一日,到了汴京,在城外先寻个饭店,安下吴银姐,自去城里问信,找干大将军的新府和李舅爷的住处。找了半日,有人指着道:“驸马街中心门首,有两个大石狮子,就是当初杨尚书杨黻的旧宅。”吴惠初到京城,唬得探头探脑,那敢乱走,直到了新府门前,好不齐整。但见:
  三间滴水朱门,百尺凌云画栋。门前排戟,十万貔貅听号令;堂中喧鼓吹,几群粉黛列笙歌。垂杨系马,银鞍锦帕,拴几多异色骅骝。绛腊开樽,玉碗水盘,说不尽千般水陆,阶下健儿悬锦绣,怀中稚子插金貂。
  吴惠到了帅府前,不敢高声问人,远远站在门首一个小茶馆里。那店主道:“老客是吃茶的么?”请进了坐。吴惠故意走进去,坐在侧首一付座头上。那茶博士送了一壶茶、一盘茶糕,又是四盘茶食时果。吴惠吃了一钟茶、一块糕,问茶博士道:“帅府可是干将军家么?”那人道:“正是。大将军从北京由山东回来,正在路上,不久进京。前日中军官领了十队披甲的迎接去了。”吴惠又问道:“这府里有个李舅爷,可知道么?”那人道:“不知甚么李舅爷。他府里人多,时常来我小店里吃茶,莫不是一位李爷,极会弹唱的,一个俏人儿,有三十来岁了,白净面皮,象是山东声音。你找他做甚么?”吴惠道:“正是我的亲戚,不知他住在那里?”那人道:“他时常骑上马儿,街上玩耍,一手好琵琶,没有半日不到府前的。你只在这里等候,不久他也就来了。”吴惠等了一会,又将茶和糕吃尽了。只见茶博士走进来道:“这不是你问的那李舅爷来了?”吴惠出得店门,从东一人骑马,跟随着十数个人,俱是军官打扮,大帽罩甲,也有拿着琵琶胡琴的,也有拿着弹弓气球的,一路上人俱起立两边,这少年扬鞭仰面,甚是气势。正是:
  春花春草自春风,何论深红与浅红。
  绿帻从来夸董偃,锦堂常是理秦宫。
  每嫌资格尊文士,免较勤劳列武功。
  一曲琵琶登上座,邓通曾也列侯封。
  原来这八句诗,单说无人定位,物无定价,世无定情,事无定理。那汉公主收了卖珠儿董偃,汉武帝这等一个英雄,不加罪他,反封他为官,以悦公主之意。霍家奴秦宫擅了霍夫人房帏之宠,乐比王侯。那唐人李贺有诗曰:“秦宫一生花底活。”就是卫青大将军,也曾做那平阳公主家奴,后来位极人臣,不久公主驸马亡了,即以卫青配他旧主。看官到此,你说世间的人,还讲谁该是贵的,谁该是贱的?今日有权有势,前呼后拥的,装点出许多威武。一时失了势,那前日奉承我的,佯佯不采,好似不识面的模样。那小人贱役,一时侥幸,得了权位,就把那眉毛竖起,鼻子朝天,那些逢迎的人又去逢迎他了。
  休说这小人的眼孔,原是浅的,就是豪杰,也要眼里起火。即如汉朝两个国威,窦婴封了魏其侯,田封了武安君。只因武安有宠,那魏其侯他来一饭也不可得,因而成仇。借灌夫使酒骂座,以致灭族之祸。只因眼里有个武安君,心里口里放不下他。那李广因行军失道,贬谪了将军之职,在灞陵打猎。归路夜晚,那灞陵有一守门小吏轻他失势,便关了城门不肯开,便又奚落了两句道:“如今时势,只有新将军,那有旧将军?”到底不肯开门。那李将军在风雪中,立于城门之下。后来李广起用,才诛那守门小吏。因此说,物无有一定的价,也没有一定的情理,只看今日李铭便了。即如李铭、吴惠两个小优,在西门庆家下答应,只因李铭遇了金将干离不,纳了他家李娇儿、李桂姐为妾,使他顶了一个营官,做起偌大体面,小人志满气高,自然要夸大起来,谁去查他的根脚?
  却说吴惠望见李铭来得气象与往日不大相同,也就不敢提起那旧日行藏,当官的生理,只得走到马前,用那膝盖儿一定,轻轻跪倒,禀道:“李老爷,小的吴惠来投见了。”那李铭在马上仰着脸,看着天,忽然看见吴惠跪在马前,十分过意不去,滚鞍下马,一手扯起道:“吴祥宇,何必行此大礼?”拉入茶馆中来,方才作了揖。吴惠又跪谢了。茶博士慌忙摆上了一桌茶食,换了新茶一壶伺候。李铭摆摆头,把左右回避了,才问银姐今在何处。吴惠说:“还在城外饭店里。”李铭即使人抬一顶小轿去迎了家里来。“今日晚间就是到府里,和太太说知。老爷不日将到,管你取一场大大的富贵。”牵过一匹空马来,叫吴惠骑马。先使两个军汉送他往家里吃饭去:“只怕你饿了。”李铭入府去,见李娇儿、李桂姐正在后堂里弹唱琵琶,打点下饭,迎接干离不到家庆贺筵席哩。见了李铭进来,问道:“可知老爷几时到么?”李铭道:“只在早晚。有中军去接了。”就把吴惠和银姐到了京,悄悄说了一遍。依着李娇儿,要等老爷到家商议。李桂姐道:“甚么大事,一个自家的亲戚来投,叫他进宅来,打点几件衣服头面,收拾打扮一二日,好叫他见老爷。一时间人生面不熟,进得府来,一脚高一脚底。这吴银姐平日忠厚,这几年不在勾栏里,只怕更村鲁了,答应不出话来,还得咱指教他才好,依着我说,就叫他今晚进府里来罢。府里看看多少闲人,何争他一个?”即时就对太太说了,是山东一个亲戚两姨妹子,上来投亲,要见老爷的,也是一手好弹唱,叫他给太太磕头。太太允了,即时叫人:“往李舅爷处,快搬了来,只说太太要见他来哩。”李铭即时回家去了。
  却说吴惠骑马到了李铭宅里,门面五间,住着两层高楼大厅,四面垂帘,摆设的桌椅鲜明,往来人役奔走不暇。里面摆出饭来,中间安一张八仙桌子,都是银杯牙箸,按酒果盒,鲜鱼烧肉,鸡鸭螃蟹,十分丰富。家人斟上酒来,恰待举箸,李铭从外进来,重新又扶了坐,安席坐下,一面使人城外去请吴银姐。吴惠饱餐一顿,也不敢久停,连忙同轿夫出城去了。到得城外饭店里,算还了饭钱,吴银姐上了轿子,吴惠随着,进得个李铭的宅子里来。那时李铭新娶了一房妻小,也是营里掳来的临浦一个粉头,叫做刘翠儿,从帅府里赏赐下来,与李铭成了家,还时常进去答应,两三夜不得出来。听得吴姐到了,连忙迎出来,让进屋去,炕上安桌子吃了饭。看吴银姐将有三十年纪,生得温柔典雅,一身粗淡衣服。李铭进来,和银姐见了礼,说道:“姐姐这一路风尘,你还在咱家里将养两日,换换衣服,好进府去见老爷。”银姐说:“这几年不敢在城里住,通是在乡村里躲着,谁敢见个人儿?”就是这几件旧衣裳,还是临上路才做的。”李铭道:“这不打紧的,衣服是有的,只怕姐姐嫌不可体。”即叫浑家连忙放开箱子,取出两套衣裳,珠花翠钿;又是两根金镶玉的横簪,珠子嵌成的;一套是玄色绉纱袄儿,淡鹅黄比肩儿,一套是葡萄色衣衫,白绫花比肩儿,都是织金沿边有拖的裙子。吴银姐道:“这玄色老气些,我借穿了罢,一个大老爷家,穿的红红绿绿的,不是个体面。”说着,丫头盛了水来洗面,就是桂花香皂,刷牙油盒,粉扑胭脂,装台镜架。李铭浑家疾忙取出牙梳替吴银姐梳头挽髻。李铭吴惠自在外厢吃酒去了不提。
  却说干离不元帅同兀术太子在山东安抚军民已定,一路由汴梁来,有汴京的文武各官迎接百里内外,那刘豫率领军官太监五十里外迎接。隔着半日,前哨早到。那时汴京初下,以防有变,金兵十分严肃,整队入城。兀术传令不许妄杀平民,那百姓才得安业,把那些惊走的渐渐回城。兀术一到汴京,就亲入大内故宫,要在艮岳前扎营,把这些帐房暖幕张挂在内苑。搜取旧日宫人,一个也没有。因营殿空虚,传下令来,仰齐王刘豫选取女子妇人,不论良家教坊,入宫打扫。那知兵马未到前,众百姓怕有选取之事,所有妇女尽逃出城外附近州县藏躲去了,落下的穷破乐户,又没有好儿女。刘豫慌了,只得把自己的女儿装梳齐整,先使十名有颜色的女子随着送入宫去,以求幸用,要图个勋戚国丈。那知刘豫的女儿甚丑,兀术大怒,将送女的太监穿箭游宫,只留了一夜,把女送回来了。只得满城中遍选歌妓一百名进宫洒扫,那得个好的?按下不提。
  却说李桂姐先使人将吴银儿抬进府去,打扮得粉装玉琢,和当初一样娇美。到了天将晚,干离不送兀术太子进了宫,回家歇息,一班儿女妓们都来磕了头。斟上酒来,同太太炕上坐。这些人弹的弹,唱的唱,琵琶、三弦、胡琴、羯鼓,一弄儿凑起,唱了一套词。
  记神京繁华地,旧游踪,正御沟春水溶溶。平康巷陌,绣鞍金勒跃青。解衣沽酒,醉弦管,柳绿花红。到如今,余霜鬓,嗟前事,梦魂中,但寒烟满目飞蓬。雕栏玉砌,空余三十六离宫。塞鸿笳,惊起暮天雁,寂寞西风。
  单说干离不因众妓歌曲饮酒,说起四太子兀术搜括宫中,要选取良家女子百名入宫,一时俱凑不出来。那得有个会弹唱的事得来。况王爷帐里妇女不少,就有些颜色的,怕选不中意。太太便说起:“今日有李奶奶的亲戚从山东来投他,要见老爷磕头。只说他弹唱也是教坊里出身。我看他到好个人儿,年纪有二十四五岁了,生得细细的个身子,只像是二十来岁的,好不少嫩哩。”干离不叫:“快请过来相见。”那吴银儿在李桂姐房里梳头匀脸,伺候要见,因他们唱得热闹处,悄悄听他,忽听一声叫他来见,少不得做出那几步引人的腔调,从左手院子里走出来,娇娇滴滴,窈窈停停,花朵儿一般,到了跟前,插烛也似磕下头去。干离不一看道:“好个妙人儿,来得正好。”但见:
  裙拖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一段云。态貌止应天上有,歌声岂合世间闻。胸前瑞雪灯斜照,眼底桃花酒半曛。绿绮隔帘挑不得,春风人似卓文君。
  干离不元帅看了一会,原来胡人最是臊的,不觉淫心欲动,忙叫上得炕来,偎在身边坐下,取琵琶叫他和桂姐合唱。两人原是熟的,几年来不得聚首,一个琵琶,一个三弦,又唱了一个[金落索北曲]:
  新愁无计除,意中冤孽知何处。镇日苦煎,这离情谁与我传一句。恨云鸿个个高飞,我为你怕得理琴书。我为你兹事个无心绪,想当初似水如鱼。你无情负却了海誓山盟,俺有眼错认做荆山玉。终日里短叹长吁,大睁着两眼跳黄河,强支持弱体捱白日。可罢了我了,实实的着迷痴,心肠泪点儿流不住。
  干元帅大喜,连连斟上酥酪、蒙古老酒,不觉一饮而尽。唱到浓处,搂在怀中,和银姐一递一口儿吃酒。用手搂他胸前,只见香滑如玉。这太太看见,先已下炕去了。李娇儿、李桂姐不消说是久帮衬知趣的,也去了。夜至二更,留吴银姐陪宿。那一夜把干离不将军帅字旗连败了二阵。吴银姐是风月老手,弄得个元帅喜欢不尽,说:“我将你进奉与四太子,做我的个帮手罢。你万万休忘了我的恩情。”那吴银姐儿又做出百般的娇态,把个将军弄得酥麻了。早晨起来,就赏了两套锦缎,叫裁缝做彻底衣装,都照金人妇女打扮。弄了三日,用一顶花藤大轿,自己骑马,进与兀术去了。
  这吴惠押轿而行,岂不是忽然富贵,自天而降。干将军到了宫中,见了兀术,因说有个会弹唱的妇人,送来答应王爷。兀术传令叫进来。吴银姐打扮得更是齐整,织金红锦宫装,窄靴长袖,挽的平头发髻,与番妇一样。兀术甚喜,又赏了两匹缎子,留下吴惠,随营吃钱粮。和干离不踢球,至晚方散。原来兀术随营妇女有三四百人,俱是河北燕京、临清、济宁掳的良家名妓,这吴银姐一时间那得就到得兀术身边。到了夜宴,那些常常在前的美人们,人人妒忌,个个争妍,休说一个吴银儿,就是王昭君也叫你不得见面。因此吴银儿只见得一面,就派在闲房里管缝衣服去了。过了一个月,再不得兀术一见。也是他有幸,该出头,享这一场富贵。忽一日,金兀术传刘豫入宫赐宴,饮到乐处,要赏齐王名马一百匹,美女十人。这些家妓们怕吴银儿进来得宠,就将他为首,添上九个平常的,凑了十人之数。兀术每人赏了两匹缎子,俱用红织锦搭着头,骑上马,往齐王府里去了。这吴银儿也只说道和兀术宫里一样,那知道刘豫奉兀术太子之命赐的美人,那敢轻待,就和公主下嫁了驸马一般;又怕是四太子疑他二心,使女子来监守的一样,因此不敢不尊。将为首的吴银儿立为宫妃,锦袍珠带,金屋银床,和皇后相似。又因没了嫡夫人,就以充正寝。那吴银儿立时尊奉起来,满府中俱称为娘娘。也是吴银儿一生心肠极好,虽在烟花,有些善根,一时高入云霄。李铭夫妇认作两姨兄弟,送礼设席,满东京都来趋奉。那知道他两人是个二搭六,一群衣锦荣归。因此说得个人无定位,颠倒无常,不知后来如何归结。正是:落花无定,黄莺衔入合欢宫;飞絮有情,紫燕营巢华屋里。
  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翟员外伸冤元帅府 李师师官配马头军
  节当寒食半晴阴,花与蜉蝣共死生。
  白日急随流水去,青鞋空作踏山行。
  收灯院落双飞燕,细雨楼台独啭莺。
  休向东风诉恩怨,从来春梦不分明。
  单表古人诗词,多因故国伤心,闲愁惹恨,叹韶华之易尽,则感寄春风,悲陵谷之多迁,则魂消秋月;拈就鸳鸯,写出江淹离恨谱;飘来蝴蝶,编成杜牧《断肠诗》。也只是为托兴遣怀,方言醒世,真却是假,假却是真。自有天地古今,便是这个山川,这个岁月,这个人情世态,这个治乱悲欢,笑也笑不得,哭也哭不得。
  这回直接上段,汴梁为历代建都之地,自经五代,改号东京,宋太祖登基,直传至太宗、真宗、仁宗、神宗、哲宗,到今徽、钦,相传九主,享国太平,日久朝野丰登,车马辐辏,风俗淳厚,士女繁华,何等的盛。一旦中原陷失,尽为金人所有。自徽、钦北狩,兵火相连,战争不息,有二十年大乱。那些金碧宫殿,化为蓬蒿瓦砾之场;文物典章,俱化成戎马干戈之地;佳人才子,富室贵官,皆化为衰草冷灰,白骨寒,那里去了。所以行人感慨,过客悲伤。有诗为证:
  山园故国今何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汴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说不尽的兴亡之感,单表这士女的淫奢,现前的因果。可见这富贵繁华,真是眼里空花;玉貌峨眉,尽是前生孽债。即如徽宗末年,留心女色,嫖了一个烟花李师师,弄得国灭身亡,岂不是亡国妖孽,女色中尤甚,因此把李师师抬的如天上仙姬一般,享的那富贵尊宠,不下于玉堂金屋。除了朝廷宫禁,也就算是“李妈妈”家了。“妈妈”是河南开封府的土音、如“娘娘”、“太太”相似。因此东京风俗,止称一个“李妈妈”,并不敢说李“师师”二字。后来徽、钦北去,这李师师生的手眼乖巧,门下子弟又多,串通金营将官,把个铁桶的家业,护得完完全全,不曾折散一点儿。在城外汴梁桥边盖造楼房,穿廊花园书房,比旧日一样齐整。又养着十数个能弹会唱的粉头,只为银瓶赚哄了翟员外千金的聘礼,后来郑玉卿骗拐了银瓶去了,李师师实不知情。这翟员外人财两失,又是疼钱,又是惶愧,各处找寻了两三个月。四下里贴招子,骑着快马追赶,只道是旱路去的,那里知他一蓬风上了扬州,也算做一场春梦。这是前案说过不提。
  那时翟员外不肯干休,使孙寡嘴、张斜眼子两个帮闲来和李师师家说话,道收了他一千五百两财礼,外有金珠绣缎、插戴妆束、羊红表里,上下使过三千多金,指银瓶为名,白骗了我,做个没老婆的乌龟,抬不起头,如不退还原物,要在开封府尹处告状,揭他私通金朝,暗打朝报,窝隐奸细的疑,有四十余条,各处印刻遍贴。李师师先也着忙,使人央翟员外休张扬,两家都没体面,情原将侍女巫云赔他,还送过钗束来,把财礼退一半回去,先着孙寡嘴说去了。次后使巫云打扮的娇娇滴滴,花朵一般,坐着轿子过去。正值翟员外生日,两只烤鹅,四尾糟鲥鱼,两大缸麻姑酒,两大盘寿桃,备了一担盒子,使人挑着来看翟员外。巫云进门来,使银红汗巾捂着口儿,笑嘻嘻的进来,望着翟员外磕下头去道:“这些时连影也不见你一面。俺太太道,就是银瓶着人骗去,走了拐的,俺家金珠古董,也值二三千两银子,是谁藏了他,不着他出来不成。知道员外着恼,许多日子不肯上门来走走。俺太太为这件事,气了一场大病,一个多月全不下床,着我来看看员外。一来是贺寿,二来是解恼。俺们就比不个银瓶,也来和员外做几日伴儿,好歹请过去看看俺太太,也不肯教员外惹气。”一面说着,一面撒娇撒痴,做出许多情态,直引的翟员外笑了。同到后书房里坐下,连忙自己收下礼物,打发盒担和轿子回去。巫云却脱了衣裳,拿起镜子来梳头匀脸,打扮的别样风流。见书房墙上挂着一张牙轴头紫檀弦子,就抱在怀里弹起来。翟员外见他来的知趣,又是旧日婊子,只得留他吃饭。
  待不多时,孙寡嘴、王三官、张斜眼子一班儿进来帮闲,俱满口夸赞巫云姐出落的越发典雅风流,不是门户人家,到底是内家妆束,就是银瓶姐也不过是这样。还是银瓶没有造化,这郑玉卿一个毛头娃子领着一个年少妇人,从来没出过门的,路途间定然有祸,不是逢着盗贼劫个罄净,连命丢了,路上还要被人盘诘,送官拿讹头,将来还有解回东京的事。几句话说得翟员外不恼了,又见巫云殷勤,众人夸奖,那些恼不知走往那里去了。
  员外过了生日,一日教做添寿,放开桌子,摆上酒来。说着话天色晚了,东方月出,照着院子花竹如画,那紫薇花开得喷香,即时叫家人把桌儿抬到院子里来坐罢。孙寡嘴年高,坐了首席;王三官、张斜眼子对坐;巫云和翟员外横头。打开麻姑酒,添换了十二大,吃了点儿蒸饭。把大撤下赏人,就是围碟小吃,细果海错,摆了一桌,换上大杯。孙寡嘴道:“空说巫云姐弹得好弦子,我们再不曾听儿。今日员外添寿,就没一声儿,怪的员外不恼。这时银瓶姐在席,不知弹勾多时了。”巫云瞅了一眼道:“怪汗邪嚼咀的,叫人唱,说就唱罢。偏有这些寡嘴!”众人都笑成一块。巫云取过紫檀三弦来,定了弦,把酒都换上大杯,顿开喉咙,唱了一套[一半儿]词曲。
  锦重重,春满楼台,经一度花开,又一度花开,采云深梦断阳台。盼一纸书来,没一纸书来。染霜毫,题恨词,浓一行墨色,淡一行墨色。攒锦字,砌回文,思一断离怀,织一段离怀。倩东风寄语多才,留一股金钗,寄一股金钗。
  唱到此处,巫云姐才待歇手,孙寡嘴道:“你家只为留下一股金钗,郑玉卿才连人拐得去了。正是吃着碗里的,还看着盘里的。”巫云急了道:“怪汗邪行货子,你见俺家吃一半留一半?来只怕你们全吃不下去!”张斜眼道:“你着巫云姐唱个[西厢一半儿]罢。百忙里唱到好处,你只鬼混。”巫云取过弦子来,又唱道:
  冷清清人在西厢,唤一声张郎,怨一声张郎。乱粉粉花落东墙,问一会红娘,调一会红娘。枕儿余衾儿剩,温一半绣床,闲一半绣床。月儿斜,风儿细,掩一半纱窗,开一半纱窗。荡悠悠,梦绕高堂,曲一半柔肠,断一半柔肠。
  孙寡嘴又道:“你家走的莺莺,那里去了?今日拿着红娘顶缺填陷,这一半柔肠还不知是那一个知心的和他续上哩!”巫云急了,赶着孙寡嘴,使扇子打了一下。这席上王三官和翟员外拳行令,闹过不了。吃到三更天气,众人散去。翟员外和巫云枕设鲛,被翻红浪,再叙旧情,曲尽奉承,直睡到日上三竿,二人方才下床。这翟员外原是个脓包东西,李师师怕他气愤不过,打起官司来,今日先使巫云来试路,还要骗他个为政第二,果然一见巫云,连连睡了几宿,窝盘的一句闲言也没有了。巫云枕边言说着:员外留下她,情愿借个名色,赎出身子来,“若脱了苦海,和你一心一计,服侍你到老。我一片真心,只在你身上。从今后一个客也不见了。替你理家上灶,死也不辞。”说的翟员外十分欢喜,说巫云不曾坏心,虽在李师师家,比门户里粉头还高一等儿,也就同心应允了。到了次日,叫孙寡嘴去和李师师说:“既然送过巫云来,还做亲戚,两下走着,把我那财礼只退出五百两罢。”李师师又不肯退,翟员外又不肯依,正调停不来。
  世间无巧不成话。恰好有一茶客叫汪引之,汴梁久住,开茶店,平日认得郑玉卿。那一日在扬州钞关上,望见玉卿在船上拜客。到了东京,闻翟员外贴招子,为拐带人口,许多财物,报信者许谢银五十两。就来李师师家说信。李师师急急传将翟员外来,细细问。是八月中秋在扬州遇见,今已半年,那里找去。汪蛮子说:“我管过江去跟寻。”这李师师家也许了个谢礼三十两。因这一个瞎信,翟员外又得了巫云,且顶缸着,李师师使孙寡嘴来说:“日后银瓶回来,我也不要巫云了,就做了银瓶的陪嫁罢。”因此翟员外不好来讨这财礼,只得大家听听信,再讲不迟。
  到了一年终,汪引之又来传信说,郑玉卿在扬州和盐商卖盐,有人见他在盐船上。翟员外听此信,不由的不恼,又是想人,又是想财,去开封府递了个失盗奸拐呈词,领了两个做公的,要同汪引之亲上扬州,必定拿郑玉卿来。看了个出行日子,雇了一个长行骡子,同两个家人,和汪引之起身去了。
  这巫云在家密密叫将李师师家人来,把他开的布店内,青白布五六百筒,开放箱笼,金银酒器,绫罗尺头,连夜俱抬在李师师家来。李师师却寻了一个现管金营的参将云离守来,讲着和巫云包一年,不要身钱,一顶轿子,暗夜里抬去,还要先告他害了巫云人命,和他鬼混,好遮这银瓶的事。
  原来云离守是清河县人,与西门庆是亲家,因清河县乱后,在汴京做武官,现管辑捕提刑,因此李师师靠着他,第二次骗了翟员外,假使老汪报信,把翟员外吊虎离山,好盗他的家财。你说这人家,巧也不巧?总因翟员外一生使憨钱,知道是个死狗,与他这个绝户计,未免太狠了,自然要奸巧生出祸来,天无不报之理。
  却说翟员外到了扬州,访问半月,那得个郑玉卿的影儿。汪引之说的话,似真似假,通不认帐,只说是船上儿见他拜客,又说是或者人有相貌相同的,只怕我错认了,一时间两三样话,真是捕风捉影,反费了盘缠二三十两,大家回汴梁来。翟员外有守店的家人早来接着,说巫云姐把楼门都开了,布匹、银钱、家什盗个罄净,往李妈妈家夜去明来,如今不知到那里去了。李家反来咱家要人,和咱打官司,要在衙里提刑云参将案下去告状。翟员外听说,险不气破五叶莲肝肺,冲透三毛七孔心,气的滚下骡子来,一声儿不言语。醒了半日,才进的汴梁城。进门一看,只见楼上皮箱一个也没有了。使人去叫孙寡嘴,这一班班儿帮闲光棍,怕李师师家有手眼,明知道要打官司,俱躲在外县,访赌博讨抽头去了。这边李师师知翟员外回来,定不干休,一面使巫云送到云参将衙门里,先递了一张谋杀人命事的状案候着他。等得翟员外到家,次日云参将使四个辑捕的,一条绳子拴去,不由分说,问了几句话,说奸霸良家女子,谋杀人命,匿死无迹,先责了二十大板,打入囚牢,罚了五百斤硝黄,军前使用。翟员外反使了百金央上司的情来,共费三百余金,才完了一场官司。李师师使人上门,每日要巫云,只得忍气吞声,不敢提起。又是兵马时候,各衙不准状词,翟员外事因嫖起,先自不正,那里敢去告状?
  到了次年,金人袭取汴梁,这宋朝的将官,逃的逃,杀的杀,刘豫为王,俱换了一班番将。那一时是金将粘罕管辑捕盗贼,为城池的事,好不利害,略有些罪过,不是抄家,就是斩首。这一时李师师家,越发装起门面来,大开着巢窝,买了十四五个粉头,叫人串戏,演习吹弹。那些番兵营将,成群往来不绝。后因兀术太子选取宫人,齐王刘豫奉令各处搜括。李师师偏是抗法,先与这金朝大将军干离不府里娶的这些太太们秘通了线索,把他收在御乐籍中,不许官差搅扰,大番字告示门上贴起,谁敢问他一声儿?也就是个九尾狐狸玉窟兔,七十二变女妖精。
  翟员外受了两次坑骗,吃了一场屈官司,到底受气不过,写了一张盗国娼妖通贼谋叛的状词,开单款八十余条,将那徽宗末年迷惑道君、私通叛党的事,备细条揭,说他匿宋朝秘室,富可敌国,通江南奸细,实为内应。先将粘罕标下的中军官,送了他一百两银子,说这李师师宝物金银,得的宫里库藏,原该入了朝廷的。这金兵人人贪宝,又见李师师家这些妇女们,穿绫着锦的,久已垂涎,暗将此事打着番语,通知粘罕。那李师师家一字不知,只道翟员外日久甘心,没有告状的说话,那知道天不容奸,罪贯已盈,故使翟员外以发其恶。翟员外假作秘报军情,托中军打作公事,将状封进。这金将军粘罕正寻不出这样题目来,又不是良民百姓,一个娼女家,先占了个淫奸生盗的名色。即时点了一队人马,披挂整齐,传进辕门,不肯泄漏一字。原来金朝军法甚秘,行兵出门,还不知去向,只看着大旗往那里走,直至临阵往前厮杀,才知道甚么事,因此李师师全不知觉。
  却说李师师正是生日,许多官客在前厅饮酒唱戏,十数个粉头打扮的天仙玉女一般,吹的吹,弹的弹,唱的唱,到了黄昏,掌上烛来,把各样花灯点起,众人才请师师出来举贺。这师师穿着红通袖麒麟袍儿,鹅黄织锦拖边裙子,玉带宫靴,翠珠凤髻,直似王母赴蟠桃的光景。来到席前,众女乐笙箫弦索,引导着唱一套[花词]:
  风雨替花愁,风雨罢,花也应休。劝君莫惜花前醉,今年花谢,明年花谢,白了人头。乘兴两三瓯,任溪山好处寻游。但教有酒身无事,有花也好,无花也好,问甚春愁。
  唱到此处,众人迎出厅来,举起大葵花金杯来满斟一杯。李师师伸出一双玉腕,带着两个金镯,才待去接,只听得街上走的马一声里响,把前后门一齐围了,早把大门打开,只见这些金兵一涌而入,唬得这些子弟们走投无路。先把李师师剥个罄尽,头上金珠,手上镯钏,乱分乱抢,只留得一件贴身小袄,好一似雨打梨花,风吹桃片。把这些浪子也都一套儿绑了。也是金朝军法,也有翟员外手段。那时封了内外门,留三十个兵把守,连夜解往粘罕衙门来。因夜晚一时不便审问,俱发在开封府仓监,以待明日发落。正是乐极生悲,恶盈祸起。诗云:
  人间天上两茫然,雨锁云收散暮烟。
  秋雁霄空终自灭,春蚕丝尽不成眠。
  已无梧叶题长恨,空折梅花报可怜。
  弹尽琵琶和泪语,黄昏青冢叫啼鹃。
  到了次日,粘罕将军进了衙门,排下一堂军牢刑具,提出李师师和这些妓女子弟来。满城东京人,谁不知一个李妈妈?看的人挨肩挤背,真是人山人海,俱道:“这李妈妈也是享过了福,经这几番大乱,不曾失他一点体面。今日这一件事,毕竟他久有手眼,到底还不相干。”也有说:“这个老狐精,迷惑了朝廷,把宋朝江山都灭了。他还打着旗号养汉,享尽了富贵。今日定是天报,那有还叫他清净无事的理。”外人议论不提。
  却说金朝的法度,没有甚么三推六问,况是一家乐户,有甚么大事。粘罕在堂上一枝槐树下盘膝而坐,先叫上翟员外问他起祸根由。翟员外细说了一遍,说借银瓶骗去三千余金,又使巫云来假说是赔人,使汪蛮子报假信,又偷了家资二千余两。说的粘罕一班儿番将大笑起来,指着翟员外道:“看你这个嘴脸,还要嫖他。只好当个脓包忘八罢!”叫上李师师来,看了又看,“这等一个娼妇,还要接了宋家的皇帝,他如今在五国城,你也该替他守守情儿,才是婊子的体面。如今开着大巢窝,连如今皇爷抽选都叫不应。你好小手段儿,我且看看你这白屁股儿!”即令动刑。皂隶剥去中衣,先打了二十大板,可怜把个白光光、滑溜溜、香喷喷、紧、两片行云送雨的情根,不消几下竹篾,早红雨斜喷,雪皮乱卷。在旁围的人,先也恨他,到此心都软了,不免动情伤感。又是一拶四十敲,滚的云鬓如蓬,面黄如纸,口中乱叫,比那枕上风情、被窝中恩爱还叫得亲热。粘罕将军看不过意,也就分付放了拶子,差人送入女仓。把那些丫头当官卖嫁,并家私籍没入官,以充军饷。这些子弟们,不合昏夜宿娼,每人十板。一面追了供状口词,申与四太子王爷,文书做起勘语:
  看得娼妇李师师,峨眉不肯让人,因而蠹国。狐性偏能惑主,遂至倾城。以章台为御苑,有游夏庭之淫;指辇路作私巢,甚烽举骊山之罪。乃至倚六贼为门户,通四冠作腹心。盗内帑之金珠,僭娼优而佩。九尾之狐,迷人白日,千尺之蟒,肆毒青丘者也。久宜藁街明诛,姑以原赦减等,遵依新律,入官配军。家私充饷;其一应妓女,分散为奴,以备军赏。大金  年  月 日为盗国娼妓等事一案
  粘罕将勘语口供一一申报了兀术王爷。李师师将养了一日,唤出监来,同一起粉头过了刑部,即时有一番将,因看马有功,当堂批了领状,领去为妻,往辽东养马大凌河去了。将那所住的秦楼舍为佛寺。其余女子分入各营,也有叫他做戏的;也有番妇毒狠,叫他扫粪拾草的;也有挑水放鹅鸭的。抄没了家财,一一入官,不下二十万外。把一个锦秀花丛,不消几日,化为瓦解冰消,真是繁华一梦:
  杨柳丝丝弄春柔,烟缕织成愁。海棠过雨,脂胭零落,花事都勾。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远秦楼。相思还在,汴河西路,御苑东头。
  这李师师悽惶惶,身无寸丝,手无文钱,随着一个七十岁的番军往营里去了。原来这个番军先有一个老婆,是西番回子家女儿,嫁了七八个兵,才嫁这个老军,生的一面黑麻,钩鼻大口,浑身上下都是皮袄,每日打骂的老公全不着家。忽然见这老兵领着一个妇人走进门来,打着番语问道:“那里拾来的?”老兵说是王爷赏的。这老婆坐着炕上,李师师进来,只得磕下头去,起来在旁侍立,又不省得他的言语,只向老兵说了几句番语。那老兵取了一根担钩,两个木桶,叫李师师向井边打水来做饭,与老公吃。那老婆也不问师师是甚么人。只得两眼垂泪,取过木桶来挑起,真有千斤之重。这李师师那晓得这个滋味?出门来,又不知井在那里,惶惶而去,不知终究性命如何。正是锦屏翠被香犹在,垢面蓬头事不同。
  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三教堂青楼成净土 百花姑白骨演重门
  碧云飞处隔蓬莱,香径烟消种绿苔。
  梦里关山何日到,书中鸿雁几时来。
  团香和就相思泪,碾玉雕成百艳脂。
  莫向人间枉惆怅,刘郎岂合老天台。
  这八句诗,单表繁华声色,一过即变凄凉;寂寞凄凉,久住反生趣味。那绿珠绝代风流,终不免坠楼之祸;张丽华倾城国色,也难逃沉井之灾。譬如月缺花残酒阑人散。假如月过十五,依旧光明,花过三春,终年开放,休说天地造化不能有此力量,反觉日的光明也没趣,花的颜色也没香,所以珍馐美味一饱即休,妙舞清歌兴尽即厌。天地间事,原有盛哀聚散,在世为苦乐相循,在天为轮回相转。今日李师师受过了繁华富贵,该有此灾祸,以准折他淫奢享过之福,充配与荒朔穷军,远窜在沙漠地方,理当如此。不消说风花柳叶,一霎时雨卷风披,飘流而尽。却说他十万家私,骨董玩器,名人诗画,三代印章,多有大内贵重之宝,俱被金兵一时抄没入官。异玉奇香,不知贵重,多赏与军士换酒吃了。只有一座师师府,盖的秦楼楚馆,曲榭回廊,楼阁亭台,花园池沼,似小王府一般,封做官家所有,作了五千官价,没人肯买。俱嫌是娼优烟花之地,良家女子不便居住,因此闭了年余,无人来问。
  有一个住在大相国寺的月光和尚,要募化众坛越钱粮,情愿出二千金,来改成准提禅院,大开丛林,悬起钟鼓来,招十方贤圣安禅讲法。投在齐王府中军提督标下,请了刘豫的令旨,不日纳官价,就要兴工造像,开堂纳众。
  不料这法华庵尼姑福清,因在金将军粘罕府里,时常进宅,和太太们宣卷唱佛曲儿,因此结了一会,都是番婆太太,连这干离不大将军府里李娇儿、李桂姐、韩爱姐联了一个大会。每位太太一月出五两银子,雕准提菩萨,俱随着吃准提斋,常常送茶米油面,到法华庵里去随喜。这些金营太太们,坐轿的,骑马的,一个小小庵子,通坐不下,商议要另盖大殿,起造禅房,接引十方,一时间没有这个落地。后来听得李师师宅子入了官,因是在汴河西,与这些行院勾拦相近,不是修行的住处,也没想起来。因听的月光和尚要出二千银子,投齐王府建寺,福清就想起:“既然僧家好住,我们尼姑如何住不得?”因此交通了众位太太们,说与兀术四太子、宫里娘娘得知,说:“这李师师宅子,是宋朝徽宗游幸之地,原该入在王府,因何齐王就卖了二千金与僧人建寺?这西河一带,都是娼妓乐户,男僧也不便往来,倒是尼僧住在此地,还方便些。就做王爷娘娘的香火院,日夜诵经,护国安民,延寿生子,可以长久的。”那王爷娘娘一闻此言,因兀术太子还未生子,即时传了福清师徒三人进宫来,要舍寺雕白衣送子观世音,与王爷求子的话。
  那福清领着谈能、谈富,师徒三众,剃了头,光光的,穿了新布茶褐僧衣,各人挂串数珠,僧鞋僧袜,打扮的十分清洁,到了宫里。见娘娘是西番回婆生的,面圆如月,发黑如漆,头上挽了盘髻,打着两条连垂辫子,使宫锦裹着,俱是珠宝攒成,胸前挂着八宝璎珞,项下一串珊瑚金珀的数珠,约有核桃这样大,身穿西洋大红多罗绒细罗锦衣,盘膝而坐,在龙床暖炕上边,倚着一个大红绣花的狮子滚绣球枕头,上却铺着龙纹细毡,围着一条火浣布锦被,露出一双玉足,白滑如脂,和观音菩萨一样。这福清师徒三众合掌当胸,问讯下拜。娘娘略笑了一笑,说的番话,全不知道。
  只见一个宫娥,取了三个红漆泥金杌子,叫三人坐了,就是金盘捧上酥酪三盏乳茶来。福清问讯了,接茶在手,见有红色油光在盏面上,怕是荤油,通不敢用。娘娘又笑一笑,叫了二个女通使来,是中国掳来,久在营的。娘娘和他说了一会,两个女子才说汉话,说:“娘娘劝你吃茶。这是牛乳和茶叶、芝麻三样熬的,不是动荤。西番僧俱持戒的通不忌,他因何不用?”福清又打了问讯,才吃了几口,谢了茶。娘娘使女通使说:“要李师师宅子做王爷香火院,替王爷求了子,重重赏你。娘娘今要造千佛阁、檀香送子观音,先舍三千银子,助你兴功。修造完毕,娘娘亲去拜忏祈福。”福清又谢了。一时间又是异样香茶,素果点心,俱是一尺高盘,摆在泥金炕桌上,铺上锦毯,叫福清西南炕上坐。原来金人以西南为客坐。又是大金杯盛着米饭,使金匙分送龙凤碗内。福清三人,略用了些,拜辞而去,安排修造不提。
  却说天坛里王道官,听得李师师宅舍宽大,僧尼相争做寺,他也央了干离不营里将官来,许他一千银子,要买做北极真武殿,前面改作三清元始宫。又有开封府学秀才们,为头的几个是学霸吴蹈礼、卜守分,率领阖学来齐王府递公呈,要求将此宅改为集贤书院,请名公在此讲学。总是淫房花陌,被这三教中人,无一个不爱在此盘踞,作安乐之地。此中滋味,真是劫魔尘障,谁得跳的出这个门户去。诗曰:
  门前绿树无啼鸟,庭下苍苔有落花。
  聊与东风论过事,十分春色属谁家。
  后来这大相国和尚、天坛里道官与开封府学生员三下告起状来,都要争这个地方,全不知尼姑福清暗通了四王子宫里娘娘,早有一道令旨,差一内官行到齐王刘豫府里,说这个去处,王爷要自立香火院,造千佛阁,诵经护国。不到一日,又有一路文书,行下开封府,借拨河南钱粮三千两,取州县匠役,差的当内官一员监造千佛阁,雕檀香观音像。不一时,看了吉日,开封府尹亲来开土兴工,忙的个福清师徒三个挑着戒衣经钵,速速搬进院来。只见屋舍深沉,往内有九进房子,回廊曲折,与宫禁相似。虽然家器抄籍入官,那些门窗户径、绣户朱门,件件俱全,不消另造的。看了一看,但见:
  绣户尘生,朱栏色旧,五间画阁插云霄,堪供金鸡释子。十丈锦堂垂绣幕,可坐宝杵韦驮。伽蓝侧殿改东厢,六祖传经在西室。玉粒天厨,堪称香积;金砖佛地,无用戒檀。海棠半开半卸,那知色尽还空;山鸟如啼如笑,正好从闻入觉。铺就金绳原正路,修成梵阁入旁门。
  原来李师师住着内外房五百余间,百十口人还住不满,今日福清得了王爷娘娘的令旨,看守香火,这等偌大一个宅院,如何支撑得来?从来说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单说人逢时势,自然那些帮衬的人不叫而至,就有王姑子、张姑子、刘姑子、李姑子,汴京城出名的寺院庵观,凡系尼姑女道,都一齐来拜福清,口口称师太老爷。哪消三五日,又有京里、京外大家檀越,王太太、李太太、张妈妈、刘妈妈,远寺野村的公公婆婆们,拖男领女,担水挑柴的,又有岳庙的社头,大寺的社头送佛像的,捧香火的,一一凑拢将来。轿马车辆,挨挤不开。早悬起一座大钟来,每日有一二百做工的匠役上工,鸣钟吃饭。
  那一时汴梁乱后,各寺开丛林的,久已断绝钱粮,把钟板摘了,通不留众。就是这小庵子里,多少有些香火,那有个大檀越舍出几千几万来的?忽然见王爷立了香火院,即时发三千银子,在开封府修造千佛阁,那些善人们都来帮着。有一座护国光明寺在汴京北门里,原是古刹大道场,上下房头,旧有六七百僧人,因遭了靖康大乱,金兵进城,烧的精光,把七间大殿烧了。喜得是三尊大铜佛不曾烧化,至今用芦席搭盖在露天,已经十年没有钱粮修造。因此众善人和福清说知:“启过王爷,着开封府动人夫抬来,放在后面五间画楼底下,把前面花窗扇,一齐打开,周围砌起供台香桌,哪消几日。”这些僧尼、善信男女等众何止几千人,和起佛来,人山人海。这三尊佛无非是过去、未来、现在法像,用三顶八人大木轿抬起,恰也灵应。这铜佛少也得五七千斤重,一上了轿,趁着这经声佛号,如风行之速,往这汴河西李师师府中来。路旁看的人都手执信香,念佛之声如海潮雷动一般。安在画楼中间,挂起旌旗宝盖,蜡烛、香花烧的炉内沉檀香烟馥郁,木鱼铜磬音声不绝,即时就成了梅檀佛国,昙花香海。因此把汴河一千里内行善参禅,大家妇女都来进香,沿路车马不绝。
  四太子娘娘原是西番鞑子女儿,名乾达拉婆,不二三日就来设供斋一次,每人诵经的馒头四个,经资五钱;又赐下宋徽宗铸的大铜鼎安在殿门首;另有古铜周彝三尺余高,汉瓶一对,俱是翡翠朱砂,千年的斑绣,供在佛前桌上。大琉璃灯足有一丈余高,四面八付垂带珠子,宝石嵌的,点起火来,照得满殿金光百道,俱是宋朝大内之物。又赐了一个扁额金字朱牌“敕赐护国大觉禅林”。从此这些士官瞻拜,男女皈依;白米香油,各处供送,如运粮相似。
  这福清留了各庵里习学经典善打法器的比丘尼三十余众,在殿上诵经拜忏,六时念功课不歇。又立起丛林的清规,依照大相国寺的执事,也有知客、典座、库头、斋头之类,约有三十余众,分任其事,把一国卧柳眠花魔女地变做了谈空说法梵王宫。有诗咏比丘尼清净修行的妙处:
  一钵即生涯,随缘度岁华。是山皆有寺,何处不为家。笠重诸大雪,鞋香净土花。他年松偃盖,风雪护袈裟。
  这里大觉寺兴隆佛事不提。后因天坛道官并合学生员争这块地,上司断决不开,各在兀术太子营里上了一本,说道:“这李师师府地宽大,僧妓杂居,恐生事端,宜作公所。其后半花园,应分割一半作三教堂,为儒、释、道三教讲堂。”王爷准了,才息了三处争讼。那道官儿自己不独得,又是三分四裂的,不来照管。这开封府秀才吴蹈礼、卜守分两个无耻生员,借此为名,也就贴了公帖,每人三钱,倒敛了三四百两分赀,不日盖起三间大殿。原是释迦佛居中,老子居左,孔子居右,只因不肯倒了自家门面,便把孔夫子居中,佛、老分为左右,以见眨黜异端外道的意思。把那园中台榭池塘和那两间妆阁,当日银瓶做过卧房的改作书房,一边是烟花曲巷狭斜,一边是佛阁比丘妖女。这些风流秀士、有趣文人和那淫浪子弟们也不讲禅,也不讲道,每日在三教堂饮酒赋诗,到讲了个“色”字,好不快活。所在题曰“三空书院”,无非说三教俱空之意。有一名人题词:
  阆苑瀛洲,金谷琼楼,算不如茅舍清幽。野花绣地,剩却闲愁,也宜春,也宜夏,也宜秋。
  酒热堪,客至须留,更无荣无辱无忧。退闲一步,着甚来由?但倦时眠,渴时饮,醉时呕。
  短短横墙,墙矮疏窗,墙见小小池塘。高低叠障,绿水边旁,又有些风,有些月,有些凉。
  此寺何如,懒散无拘,倚栏杆临水观鱼。风花雪月,羸得消除,好炷些香,说些话,读些书。
  万事潇然,乐守安闲,蝴蝶梦总是虚缘。看来三教,一个空拳,也不学仙,不学圣,不学禅。
  却说这金国喇嘛教中有一胡姑姑,年纪六十余岁,名号百花宫主,系西番回回之妇,后因老回回没了,与这些喇嘛往来,皈依邪教。头上缠西域黄锦佛帽,耳上两个金环,项间一串一百八颗人头骨的挂珠,胸前缠着西番火锦,一口钟的戒衣遮了双足,手里摇着铜鼓,口里念着番经。传的一个法术,演折碟法儿,又曰大喜乐禅定,专以讲男女交,为阴阳秘密之法。又有一种邪药,男子吃了,通宵行乐不泄,妇人吃了,身体酥软昏麻,能使人醒了又迷,迷了又醒,一似酒醉相似。又供奉一尊铜佛,俱是二身男女搂在一处,交嘴匝舌,如画的春宫一样,名曰极乐佛。因此这金营大小营官、宫里府里娘娘太太敬如活佛,口口称做“百花姑娘娘”。但行动,坐八人大轿,从着二三十女人,俱是一样打扮。也有喇嘛僧在内,吃的是牛肉大荤,卧宿不分男女,自说是大道原无彼此。也有生出儿女来的,在怀中抱着,就扮做喇嘛模样,西番习以为常。他实有一种法术,凡遇毒蛇恶兽、邪鬼魇魅,请到了百花姑娘娘,摇着铜鼓,口里不知念些什么经咒,把那毒虫伏住,全不敢动,妖魅也消了,因此法术,人人畏敬他。先是番国妇女官员尊奉喇嘛的教,奉他如神。后来中国妇女也来投拜门下。学这个折碟法儿,拜做徒弟的。那男子汉没有本领奉承他妇人,也有投做他徒弟,暗暗请尊佛来,供在卧房之内,要夫妇三更赤着身子,不穿中衣,起来参拜此佛,求子得子,求寿得寿。这个道,原是人人喜的,况且又不费银钱,不费工夫,因此人人道百花姑果有灵验,某人得了子,加了官,各各应验不提。
  却听得说这尼姑福清在四太子宫里,娘娘舍了师师府香火院。他就起了个贪心,要夺此地做喇嘛僧的经堂。不料满城士女掷了三尊大铜佛,安了佛座,不消一月,贴起金来,盖阁修寺,造的个师师府如西天道场一般。但见:
  香烟缭绕,宝盖飘挥。五间佛阁,上安宝藏法轮;四面回廊,塑设须弥罗汉。粉壁泥金,三十三天。画出菩萨狮子座,画梁饰彩九千九百;移来鹫岭象王身,说非法非非法,直至万法皆空。言无如无无如,到底一如不着。又有那三十二位现化身观音,普度五十三参游法界童子。寻师琉璃高照虚空界,是色非色,那分十万由旬。旃檀香满娑竭海,是闻非闻,只在刹那净土。黄花翠竹尽天机,墙下林擒结果;燕语莺啼皆正觉,阶前生花。木鱼唤醒利名人,金磐敲回尘土梦。
  那日百花姑坐着大轿,簇拥著一群喇嘛女僧,进的大觉禅林。早有知客报与福清知道。披了戒衣,迎进禅堂。看那百花姑,虽是六十余岁,粗眉大口,厚背宽腰,满脸铅粉,使胭脂抹了嘴唇,和鹦哥相似。到了大殿上,也不参佛,只将手里铜鼓一摇,捏了个印诀,弹了三下,走去禅堂讲座上坐下。这些众女僧都来问讯,磕下头去。他安坐不动,不知说了几句番话,那跟随的喇嘛妇人,有带的大银提梁扁壶,盛着奶牛茶,斟过一碗来,一吸而尽。那些番妇,每人有番鼓一面,即时打起来,口里念动番经,如鸟语一般。念毕,方才下座。福清捧上松仁果茶来,就是素果点心、香荤面筋、粉汤蒸饭。百花姑不坐高桌,自己铺下一条红毯,和这些妇人一带而坐。吃毕,又是奶子茶。茶罢,坐着不肯起身。福清不知其意,只见随的喇嘛妇人,也有汴京人扮成假喇嘛的,言语一样,传百花姑的言语,要收福清做个徒弟方起身。这福清见百花姑人人敬重,是金朝供养的一尊活佛,必然有些道行,闻知要他做徒弟,欢喜不尽,忙忙取了戒衣披在身上,铺下展具,向百花姑合掌问讯,倒身下拜。这百花姑用手摩顶,摇着铜鼓,捏他耳朵鼻子,上下搂抱,和亲女一般。即时取了一串西洋琥珀素珠来挂在福清项下。起来上轿,口念番经,摇铃子去了。这福清只认做寻常结拜师傅,指望传他些西方佛法,那知道百花姑要他拜了徒弟,好行他的邪教,把这大喜乐禅定法儿,要把福清迷惑了,勾引这些番僧邪女来,占了大觉寺为行淫乐地。今日这西洋素珠,做了福清的媒礼,从今再不敢推辞了。可怜一个道场,惹出邪魔,造业不小。有分教:“白莲池畔,又添上几丈污泥;紫竹林中,忽燃出千重烈火。”
  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大觉寺淫女参禅 莲花经尼僧宣卷  
  词曰:
  试问禅关,参求者无数,往往到头空老。积雪为粮,磨砖作镜,误了几多年少。毛吞大海,芥纳须弥,金色陀头微笑。无阴树下,绝想台前,杜宇一声春晓。鹫岭云深,曹溪路险,是处故人杳。冰崖千丈,五叶莲开,古殿帘垂香袅。那时节识透源流,才见龙王三宝。
  这首词单说禅宗易误,佛理难参,休说这些失迷的凡夫,贪淫的死汉没处下手,就是那积学的善知识,传宗的老和尚,饶过你百灵透过,一窍少迷。就是念完了四十八万卷全藏,只当做老鼠偷佛灯的香油,盲禅瞎棒,与成佛作祖,总是捕风捉影。到了上得讲堂,讲两句禅宗的语录、度世的口头禅,打两个冷哈哈,好似隔靴搔痒,丈母娘心痛去爱女婿的腿。看那参禅熟套,一场好笑,到不如鲁智深吃狗肉、鸠摩罗什生儿子实实受用,不碍他坐地成佛。今日因师师府改做禅林,正是火池变作莲池,欲海翻成香海。宗语上说,百花丛里过,一叶不沾身。又说淫房酒寺寻弥勒,满目青黄知是谁,看官细参。
  单表这孔、黎二寡妇,各领着女儿梅玉、金桂二姐,因在这汴河桥住着福清庵几间净室,时常往来,甚是亲热。尼姑们喜他寡妇子女,替她做鞋袜、缝衣服。这两个寡妇,喜尼姑们要茶要水方便些。住有半年之外,忽然尼姑福清奉了王爷令旨,搬在师师府造寺修佛,一时热闹起来,把这小庵子撇下,另招一个老聋姑子看守香火。
  这两个寡妇和女儿,领着一个痴哥,甚是孤凄,又没个男子,把酒店本钱都被人赊骗下去。虽是一个院子住着,依旧两家过活,时常包览些鞋面、花朵,将针黹度日。听得福清新造起大觉寺来,要去随喜。两家商议,不好空手去。等了半月,凑起钱来,买了一盒挂面、一盒京枣、一盒白糖素饼、一匣油炸的蜜糕,便痴哥挑了,又借邻舍家几件衣服,把两个女儿打扮的齐整。母子四人,锁上房门,痴哥引路,和这些烧香妇女,走汴河桥来,不上二三里路,望见沿河一带翠馆青楼,几条小巷,穿过去,却是师师府了。正值福清请了白衣庵里有道行的吕师姑说法宣卷。吕师姑法名如济,来宣一卷《花灯佛法公案》,大门首挂起高幡来。这些各庵的尼姑、吃斋的妇女把一个大觉寺捱挤不开,木鱼经声,百十众尼僧,和着念佛,好不热闹。孔、黎二寡妇都是老成打扮,只有两个女儿,却是艳妆,脂粉堆满。金桂姐是大红绸纱衫儿,蓝织锦比肩儿,白绫拖地锦裙子。梅玉姐是银红宋锦斗绫衫儿,白绫比肩,月白水纹绫裙子。俱是红玉一勾,金莲三寸,鞋尖上嵌着豆大两粒珠子,底高尖小,十分好看。一步步进得巷里来。那些游人妇女,看的人涌将上来,真是天仙并佩凌波出,魔女拈花送供来。到了大殿上,先拜了佛,早有谈能和知客引至方丈,与福清问讯了,才叫痴哥挑着四个盒子进来。提开看了,福清道了生受,使谈能收了。摆斋在斋堂里,母子四人吃毕,走到方丈来听讲。坐在长凳上,众女僧打起钟鼓法器,才请升座。
  却说这吕姑子年将六十余岁,生得黄面长眉,挂一串金刚素珠,穿着袈裟,手持九环锡杖。两个小小尼姑,打出一对黄绫旗来,引上法座,离地有三四尺高,中间焚香,供着一尊金观音,香炉金磬,烧着檀香不断。两边小桌,坐下八个尼姑,俱是白面缁衣,僧鞋僧帽,在旁管着打磬和佛。只见法师上座已毕,这些尼姑女众们俱来问讯参拜。那法师只将金观音略一举手,便稳坐不动,把双眼闭着,搭下眉毛来,做出那坐禅的气象,得道的威仪,大声说道:“今日堂头和尚要讲甚么佛法?听老僧粗讲西来大意。”便道:
  人身易失,佛法难求。夫妻恩爱,一似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儿女情长,好似烧瓦窑,一水和成随处去。石火光中,翻不尽没底斗。海沤波里,留不住浪荡形骸;披毛带角,转眼不认爹娘。吃饭穿衣,忘却本来面目。无明火里,生出贪、淫、妒、杀四大轮回;无常伙中,历遍生、老、病、死七情孽债。因此阎罗老子伤心,无法救地狱中饿鬼;释迦牟尼出世,愿度尽阎浮上众生。三藏、八乘,火池处处见莲花;十地、六尘,苦海沉沉流贝叶。黄氏女看经,宝盖金桥迎善女;目连僧救母,铜蛇铁树报冤魂。持斋念佛,袁盎超几世沉冤;礼忏斋僧,郄后证三生正觉。一失脚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人。因说偈曰:
  如是甚深微妙法,百年万载难遭遇。
  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意。
  又问堂头和尚:“今日从何处问起?老僧放参。”只见首座有一尼僧上前问讯道:“佛法参禅,先讲过行住坐卧。请问和尚如何是行?”答曰:
  “行不与人同行,出关两足云生。为看千峰吐翠,踏翻古渡月明。”
  又问:“如何是住?”答曰:
  “住不与人同住,茅房青山自去。庭前老鹤鸣风,门外落花无数。”
  又问:“如何是坐?”答曰:
  “坐不与人同坐,婆裟影儿两个。雪花扑面飞来,笑我北窗纸破。”
  又问:“如何是卧?”答曰:
  “卧不与人同卧,葛被和云包裹。孤峰独宿无聊,明月梅花与我。”
  又问:“如何是色中人?”答曰:
  “蟆母西施共一身,可怜老少隔千春。今朝鹤发鸡皮媪,原是玉容花貌人。”
  又问:“如何是人中色?”答曰:
  “花开花落两悲欢,花与人同总一般。开在枝头防客折,落来地下有谁看。”
  又问:“如何是人中境?”答曰:
  “沧海尽教枯到底,青山直待碾为尘。”
  又问:“如何是境中人?”答曰:
  “翠竹黄花非外境,白云明月露前身。”
  又问:“如何是空即是色?”答曰:
  “莺啭千林花满地,客游三月草连天。”
  又问:“如何是色即是空?”答曰:
  “万象全归古境中,秋蟾影落千江里。”
  法师参放已毕,便大叫堂头和尚:“我今放参,并无注解。你那善男信女、优婆塞优婆夷等,有善知识问法参禅的。我今大发慈悲,任凭提问,老僧信心指授。”问了半日,讲堂上坐的妇女,挨肩挤背,没人敢言语。八个尼僧,齐齐合掌,下得公座,来朝上问讯,禀法师说:“众生初学佛道,不识堂头和尚的深微佛法,请宣法卷,略破愚迷。”齐齐和起,一声“阿弥陀佛”,堂上堂下,一齐接着念佛。众女僧把法鼓“咚咚”,一齐打起,金磬一声,法器齐动,云锣铙钹,笙管横笛,也有敲木鱼的,击合子的,满讲堂同声齐念:
  南无燃灯上古佛  南无药师琉璃光王佛
  南无释迦牟尼佛  南无过去未来现在佛
  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无量寿佛
  南无金刚不坏佛  南无宝光佛
  南无龙尊王佛  南无精进喜佛
  南无宝月光佛 南无现无愚佛
  南无娑留那佛  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南无水天佛  南无宝大佛
  南无阴冥救苦地藏王菩萨  南无功德业佛
  南无勇垢佛  南无无垢佛
  南无旃檀功德佛  南无普贤菩萨
  南无虚空藏菩萨  南无金刚首菩萨
  南无除盖障菩萨:
  魔佛相争不在多,起心作佛即成魔。若于见处能忘见,三界纵横奈尔和。
  大众和佛已毕,梵音正响,那法师高坐禅床,而诵偈言:
  六万余言七宝装,无边妙义广含藏。白玉齿边流舍利,红莲舌上放毫光。喉中甘露涓涓润,灌顶醍醐滴滴凉。假饶造罪如山岳,只念菩提忏法王。
  今日宣的卷,是一部《花灯轿》,莲女成佛公案。单说大宋朝仁宗皇帝年间,出在湖广襄阳府善乐村有一善人,姓张字元善,娶妻王氏。两口儿一生持斋念佛,重道斋僧,年过四十余岁,并无一男半女。家传的手艺,做些花朵、灯笼生理度日,挣得钱财,算足两口一日费用的,略有宽余,就修桥补路,布施贫人,因此人都叫他“花灯张善人”。
  法堂赞诵,大众宣扬,首座敲起磬子来,念曰:
  有宋朝襄阳府善人张士,同安人王妈妈在家修行。南无
  两口儿安本分,持斋把素,开着个生意铺,花朵、灯笼。阿弥陀佛
  到春来妆牡丹、桃红杏紫;到夏来妆荷花,万紫千红。南无
  到秋来妆月桂、芙蓉、秋菊,到冬来妆梅花,枝干玲珑。阿弥陀佛
  荷叶灯,倒垂莲,披红挂绿;鳌鱼灯,戏螃蟹,鳞甲峥嵘。南无
  狮子灯,披绿毛,张着大口;球绣灯,泊地滚,满路光生。阿弥陀佛
  供佛前,百种花,飞金补翠;半空里,长明灯,三界光明。南无
  终日里,念弥陀,口讲因果;虽然是,不思议,无字真经。阿弥陀佛
  张善人夫妻两口儿,无儿无女,吃了长斋,每日口念弥陀,要去出家,只因夫妻二人,年老不忍分离。忽一日惊动了西方我佛释迦牟尼世尊,佛眼一观,说他夫妻行善,该生一佛子出世,度他二人生天。遣了案下散花天女,化成一白发婆婆来下阎浮世界,把《妙法莲花经》传与他夫妻二人,以成其道。果然天女变了一个白发婆婆,双目失明,头白如雪,年有七旬之上,手持瓦钵竹篮,来张善人门前乞化一斋,手拿木鱼,口中高声诵《妙法莲花经》,如流水相似。
  大众宣扬,敲磬一声,又念:
  有世尊,在西方,睁开法眼,见善人,宅门外,瑞气千重。南无
  只因他,不识字,难传佛法,差天女,化婆婆,口授《莲经》。阿弥陀佛
  老婆婆,隐真身,化成幻相,年七十,双目失,白发蓬松。南无
  手持着,木鱼子,沿街乞化,念《莲经》,随口转,字字堪听。阿弥陀佛
  有善人,在门前,十分慈念,唤安人,备茶饭,接待高人。南无
  张善人在门口见圣姑婆婆,见他口念《莲经》,手持竹杖,心中思想:“我夫妻二人,不得真经,吃的是迷斋,何日得通佛法?我如今留下婆婆,传此《莲经》,情愿替他养身送老,与我母亲一样。”即时叫安人备了斋饭,请婆婆吃毕。夫妻二人,合掌问讯说:“老婆婆,你是那里人氏?因何失明乞化?想是没有儿女。我夫妻二人,也没有儿女,正好作伴修行,不知你可依得我一件事?也免去乞化为生,可以度其日月。”婆婆便问张善人夫妻:“有何说话,你且说来。”
  首座敲磬一声,又念:
  婆婆便问张善人:“如何搭救我当身?南无
  我家玉舍城中住,无阴树下是家门。阿弥陀佛
  也无儿来也无女,心里明来眼里昏。南无
  背记《妙法莲花经》,不知春来不知冬。阿弥陀佛
  一声念动灵霄殿,一声叫开地狱门。南无
  你今留我不中用,经典不是金和银。阿弥陀佛
  不中穿来不中吃,口里嚼得乱纷纷。”
  当下张善人便说婆婆:“若肯住下,我夫妻二人情愿与你为儿为女,晨昏供养。只求你把《妙法莲经》口口相传,也不枉我持斋一世。倘若生下一男半女,也是我张元善的后代,日后有人上坟拜土。我夫妻二人报你的恩德,化棺材木与你送老。”婆婆欢喜不尽。
  首座敲磬一声,又念:
  婆婆当下心欢喜:“世上那有你行善人。南无
  捧茶捧饭养着我,只求一卷《莲花经》。阿弥陀佛
  随缘度日住几载,不知谁是我的亲。南无
  善人夫妻忙不住,疾忙接请进家门。阿弥陀佛
  厨下烧水先沐浴,换了新布和衣裙。南无
  一间净室忙打扫,佛堂原有佛一尊。阿弥陀佛
  香花蜡烛摆在上,夫妻同念《金字文》。南无
  早时送粥午时饭,一家茶水尽殷勤。阿弥陀佛
  初时念经舌头涩,后来念得十分真。南无
  半夜念经把香跪,天明念到未时辰。阿弥陀佛
  不消半年三个月,《莲经》口里往外喷。南无
  舌底莲花生光彩,动了金刚揭谤神。阿弥陀佛
  开口闻得旃檀气,合眼就见佛世尊。南无
  一住三年无怠慢,婆婆开口辞善人。阿弥陀佛
  当下张善人夫妻二人,不消一年,学的《莲花经》十分烂熟,如水流相似。一住三年,捧茶捧水,全没一点慢意。婆婆一日看着王氏道:“我今打搅你夫妇三年,经已念熟,今晚要辞你还家。”王氏便说:“妈妈,你今传经三载,我夫妻受其大恩,不曾报效,原说替你养老送终,因何舍我便去?你家今在何处?甚么地名?我夫妻好送你回去,时时看望你。”婆婆便道:“张善人,夫妻近前来听我细说。”
  击磬一声,又念:
  张善人,你夫妻,休要挂牵。我本来,无定住,身在空门。南无
  要回去,那里定,东西南北。说声去,就要走,不论行程。阿弥陀佛
  无始来,谁是我,家乡住处。撒手去,谁是我,着急亲人。南无
  一行说,取水来,浑身沐浴。盘着膝,打着坐,合掌归阴。阿弥陀佛
  当下婆婆即时坐化而去。张善人两口儿不敢啼哭,念经三日,起了一个龛子化了,供养在西山寺后。不消半月,王氏年四十以上,忽然有孕,到了十月,腹中疼痛起来。王氏卧在内室,张善人念经未毕,眼看见那白发婆婆笑将进来。张善人大惊,才待追寻,只见王氏房中哇的一声,产下一个女儿,生的眉端目正,面如满月一般。因念经得来,取名莲女。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莲女长到七岁,生得乖觉伶俐,一见便会。又有一件奇事,口里背诵《莲花经》,顺念顺流,倒念倒流。请了一卷《莲花经》来,字字行行,一似念过的一般。天生胎素,口不尝荤。每日在家做些花朵,略有闲时,即看经拜佛。只有一件,不守女儿的规矩,见了僧人,就与他参论佛法,缠个不了,听得寺里钟磬铙钹法器一响,准要出门去看。有一个能仁寺惠光和尚登坐开讲,莲女疾忙走入寺中,便高声问道:“龙女八岁献宝成佛。我今七岁没有宝珠,何时得道?”把个惠光长老惊得一句答应不来。张善人听说女儿进寺参禅,甚是惶恐,疾忙抱了回来。过了三五个月,依旧走到寺去问长老,还将前言提问,父亲张善人又抱回去了,分付王氏好生看守女儿,休要叫她张头露面,惹街邻嗤笑。因此莲女日里做些花朵,不得出门。
  到了年方二八,生的柳眉星眼,杏脸桃腮,天生不施脂粉,自然有天女的庄严,金仙的美貌。因元宵能仁寺放灯,众檀越约了灯会,悬起千百盏灯来,妇女们烧香的,看灯的,人山人海,都去随喜。莲女要去,父母拦挡不住。王氏叫道:“孩儿年已长成,不比你七八岁时,去混他的讲堂,也惹人议论。同几个邻舍老婆婆去能仁寺看灯,早去早回。”
  首座敲磬,又念:
  有莲女,能仁寺,把灯观看。密层层,佛塔上,万盏明灯。南无
  又遇着,老禅师,登堂说法。引动了,红莲女,去问禅宗。阿弥陀佛
  向满堂,讲座下,高声大叫:“问和尚,满寺灯,何处先明?”南无
  和尚答:“佛殿上,灯光先照。”莲女说:“佛灯外,谁是心灯?”阿弥陀佛
  老和尚,答不来,莲女大怒,走上去,打一棒,要问机锋。南无
  当下莲女问道:“佛灯今在殿上,心灯却在何处?”长老一时应答不来。莲女夺过长老禅杖,当头就打,吓的这些看灯妇女一涌上来,把禅杖夺了,推拥莲女回家。夫妻十分惶恐,埋怨女儿,不守闺门,使人嗤笑,忙叫媒婆与莲女提亲。
  有一个李员外儿子与莲女同庚,也是一十六岁,且是俊秀聪明,常见莲女门首买花,看在眼里,使人来说媒。张善人两口儿只拣择女婿,不争财礼,遂结了亲。看了吉日良时,把莲女打扮得如花似玉,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上了花藤彩轿。各处花店,将花朵添箱,点起花灯,前后有百十余对,都来看莲女成亲。
  敲磬一声。又念:
  李家男,张家女,门当户对。许了亲,下了礼,酒果羊红。南无
  红鸾星,择就了,七月十五。众亲邻,来助喜,俱送花灯。阿弥陀佛
  有莲家,打扮的,天仙玉女。插金钱,戴璎珞,一似观音。南无
  穿一套,大红纱,麒麟通袖。系一条,遍地锦,裙带金铃。阿弥陀佛
  李小官,在轿前,骑着大马。有爹娘,送上轿,两泪交零。南无
  叫莲女,“我的儿,养得娇横。到人家,守规矩,休要讲经。阿弥陀佛
  撇得俺,老夫妻,没有下落。养了你,多半世,没个后成。南无
  从今后,休要去,三门四户。避是非,守礼法,少要斋僧。阿弥陀佛
  说着话,上了轿,佯长就走。有莲女,全不答,高诵《莲经》。南无
  走大街,穿小巷,没有半里。一卷经,刚念毕,不听人声。阿弥陀佛
  到门前,放下轿,拜门行礼。有公婆,接新喜,捧着花瓶。南无
  掀轿帘,忙来请,新人下轿。似木雕,如泥塑,全不答应。阿弥陀佛
  半空中,忽闻得,笙箫仙乐。放金光,天花落,香满虚空。南无
  当下莲女在花灯轿里,一卷《莲经》诵毕,左脚盘着右脚,小小弓鞋,搭在膝上,坐化而去。李家慌忙去请张善人夫妻,只见半空中笙箫仙乐,一道金光,天花乱坠,见莲女站在空中,而说偈曰:
  我本西方座上人,偶将两脚踏红尘。众生要问《莲经》义,看取花灯不坏身。
  后来张善人升天,不在话下。
  法师宣卷已毕,大众高声和佛,打起法器,送法师下座。这些妇女们,听到好处,也有笑的,也有哭的。只有这金桂、梅玉二人,嗑瓜子儿,吃茶食,不住的乱笑,也不管甚么经典佛法。两个寡妇要辞了福清和二女回家去。只见有两个喇嘛女僧进来,传百花姑娘的师命,要求寺里同大众讲西番经教,明日打扫一座禅堂,在这里过夜。封了五十两银子,叫福清早早安排斋供。慌得这福清满口答应,那敢推辞。这金桂、梅玉二人等着要看西番讲教,就不肯起身。福清留下,在后禅堂法炕上歇去了。不知西番演教如何,有分教:外道邪魔,安下修罗排玉纲;迷人淫教,移将阿鼻闹禅坛。
  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演邪教女郎迷性 闹斋堂贫子逢妻
  我本禅宗不会禅,甘休林下度余年。
  万缘歇尽非除遣,一性圆明本自然。
  山色溪光明祖意,鸟啼花笑语真诠。
  开窗自看云生灭,惊起鸳鸯水上眠。
  却说那一日有喇嘛女僧送了五十两银子来,使福清姑子预备斋供,安立道场。原是夜里指教,白日止念番经。又不肯在方丈讲堂上,福清尼没奈何,只得把师师东书房取开。原是翟员外住的一带厢房,上下二十余间,原有床帐桌椅在内,周围安下帐幔、经桌、香烛之类。不消一日,俱已完备,使小尼姑谈富去请番姑登座。
  次日,先有一群喇嘛和尚三四十众来到了大殿上上香,又有那中国的淫僧、无籍的光棍、把头也照样缠起来,一样披着红布,一口钟,骑着大马,混在番僧队里,替他诈人钱财,引着这些妇女入教,昏夜在一个床上行淫演法。吃的是牛肉火酒,说他是个教门,原是个不算荤的,因此这些番僧们中间倒有一半假喇嘛在内,动不动称是王爷供养的活佛,就是官府也奈何他不得,任他胡乱罢了。
  到天将过午,那百花姑一顶轿、一对黄旗、一对红旗,后面骑马的女僧有百十余众,簇拥大轿左右,俱是黄布缠头,红锦披肩,一样僧鞋。男女不辨,只看嘴上没有胡子的便道是女喇嘛了。哪知道女喇嘛里又有假的,或是中国无耻的尼姑、吃斋的邪妇,也都投做徒弟,打扮起来,随众混乱,哪里去辨去?到了大觉寺门,下了轿,这些喇嘛一涌而入,那先到的喇嘛,都迎出殿来,打起番鼓,吹着海螺,随百花姑上殿拜佛,然后走到东边新安的方丈,早已安了讲座蒲团,两边听讲的长凳,坐了满满一屋。先是福清来参拜问讯,遍送了茶。茶罢排斋,番姑在法座上独自吃斋,粮食异果,都是高簇。排上饭来,又是二十大碗,无非香菌、麻姑、燕窝、天花各种素菜,油碟、面筋、糖拌鲜藕等物。吃了几斤,取出去给喇嘛用了。分了两席,那喇嘛、和尚却是一张长桌,另排素斋,各人面前一盘糖卷,一锅蒸饭,各样素菜,十分丰足。那喇嘛打起磬子,不知念了几句番经,一齐把斋饭吃饱了,取了家器,各人下堂洗手吃茶。日落天晚,番姑才安排坛场。这些看的妇女和这烧香的闲汉,都立住了脚观看,有说是请下活菩萨来的,有说是试他法术、要拆剥活人的。门里门外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这些百花姑演法,连这福清姑子也不知演甚么法,讲甚么经。
  到了掌起灯烛来,大殿上击鼓念晚功课,这百花姑还不见上座。大殿晚功课已毕,只见喇嘛吹起四只海螺来,呜呜之声,如嚣鸣虎吼相似。待不多时,打二十四面大鼓,一齐打起,闹成一块。但见喇嘛和尚们也不拜佛,也不打坐,抬出一尊西藏参金的佛来,有二尺余高,却是男佛女佛合眼相抱,赤身裸体,把那个阳具直灌入牝中,寸缝不留,止有二卵在外,用一鸟木螺钿九重塔龛内安坐,使黄罗帐幔遮盖,不许外人窥看。这就是大喜乐禅定的宗教。两僧将佛供在中间,百花姑才下了法座,绕佛三匝,把手中铜鼓摇起,如今日货郎鼓一般,口里念着番咒,拜了几拜,却自己先取了一柄大鼓,下坠铜环,和女巫一样,把屁鼓摇着,打起唱的曲儿,娇声浪气,极是好听。这些女喇嘛一人一面鼓,齐齐打起,和着番曲,刮得山动地摇,言语全听不出来。打了一回,只见四个男喇嘛对舞,左跳右跳,下去了。又是四个女喇嘛对舞,左跳右跳,下去了。又是男女各跳,女搭着男的肩,男搭着女的肩,前合后仰,侧胸歪头,备极邪戏狎的丑状。这看的妇女们捅肩挤背,着实动火。又见那灯上画的春容,挂的神像,和这龛里金佛,俱是男女交媾。这些喇嘛们不分男女,颠倒风狂,方丈门外,看的长年老成的香客,吃斋识羞的妇女,也有散去的。落下的这些淫女邪妇,见这男女相调的光景,也就恨不得混入一伙,贴身交头。只有这孔、黎二寡妇和金桂、梅玉二女看到迷处,在那众尼姑香客丛中,险不把这裤裆儿湿透了,热一回,痒一回,正是没有着处。
  福清送上斋来吃了,只见百花姑上得法座,两眼朦胧,盘膝打座。早有一个大喇嘛和尚,四十余岁,生得黑面钩鼻,一嘴连腮拳胡的,在佛前,手持鼓,舞得团团转起来。众喇嘛一齐和佛,随着乱转,满屋里转得风车相似,好不中看,叫是那胡旋舞,连供桌上灯烛都舞得昏暗了。胡旋舞已毕,这和尚跳上法座,把百花姑搂在胸前,捏鼻子,捏耳朵,搂得紧紧的,用两大腿盘在膝上,入定去了。这些女喇嘛,一个三十岁的年纪,生得眼大腮宽,面如赤枣的,缠着红西洋布,露出胸前锦抹胸来,也手执大鼓,向佛前一左一右,一跳一滚。又一个女喇嘛,生得二十余岁,白净面皮,柳眉星眼,唇若涂朱,戴着紧姑姑的帽儿,手里拿起两面铜钹,各带红绳,撒有一丈余高,一上一下,一东一西,对这击鼓的并舞不止,真如飞凤游龙,看的眼花撩乱,这叫是天魔舞。
  这等轮流乱舞,到了三更,佛堂上灯烛将烬,昏暗不明,这些女喇嘛一人一对,俱上禅床,放下黄绫帐幔,一个个面壁盘膝,搂臂贴胸,坐喜乐禅定去了。这百花姑姑合眼入定,把几个喇嘛和尚不知入定了多少,才完了他的大喜乐禅。直闹到五鼓,这喇嘛也有下床的,出定的,却见大盘牛肉烧酒,每人一盘是大喜乐斋饭,把这大觉寺里尼僧弄得个半颠半倒,恨不得也学这演揲法儿,好不快活,却去冷清清看经念佛,怎如得他们这等禅定。这里喇嘛收拾了坛场,以此为常,把个大觉寺,开一旁门,做他的喜乐禅林,按下不提。
  且说这来看喇嘛的妇女们,俱是汴京城里惯串寺烧香,养和尚,认徒弟,吃邪斋,讲外道的,哪有正经人家肯就容这妇女们烧香入庙之理。就中有个指挥营里旧武职张都监娘子,虽在人丛里面认得这孔千户娘子、黎指挥娘子,在姑子房里坐的,倒像十五年前孔奶奶、黎奶奶一般,怎么这几年在北京地方,却走在这里来?又有两个好齐整的女儿,莫非是我当初主媒,说他两个干亲家的?先进方丈和众姑子问讯了,上前细认,才笑嘻嘻的道:“我的奶奶,你两个就不认得我了?”黎指挥娘子上前一看,才认得是张都监家李太太,当初住着一个营里,结着上东岳庙进香的社,何等亲热,经这大乱,你东我西,险不当面错过了。拜了又拜,又忙叫金桂、梅玉过来拜见道:“这就是当初替你两个做媒的张都监太太。”当下拜了,张都监娘子看了看两个女儿,如花似玉,和那一对牙人儿一般,道:“记得分别时,两个姑娘才三四岁,今日长出这样个苗条来。休说我们不老了!”
  尼姑让到斋堂里,摆上茶来。看这张都监娘子,比旧日头尽白了,打扮得老成,穿着紫花布披风,甚是淡素,说些当年旧话,家长里短的问个不了。因说起:“你两家的亲家,这几年因大乱,可曾通个信儿?就忘记了是那家的媳妇。二位姑娘也都是该出嫁的年纪了。”黎指挥娘子便说:“这几年在北方,做个穷武官,又遇着不幸,人亡家破,那里通个信儿去?”指着金桂道:“我这个孽障,从许了刘指挥家,酒席上换了个钟儿,谁见他根丝麻绵缕儿来?他家公公,拨在山西守备,还不知在也不在?”
  张都监娘子道:“我老了忘事,通不记得。你和小指挥刘麻子家做了亲?”说着话,看了看金桂姐,就没言语了。又问孔千户娘子道:“这位姑娘,当初许配谁家?”孔千户娘子道:“西营里王千户。从定了亲,遭着兵乱,各人分守,只说道日后成婚时行媒礼罢,如今也没个人影儿来问声,过这穷日子,孤儿寡妇,还不知后来这女儿怎样打发哩。”张都监娘子道:“这不是老王千户王明宇的儿子么?”孔千户娘子道:“正就是他。我记得倒是一个好白净女婿,大梅姑娘两岁,如今也该十八九岁了。”张都监娘子道:“你还不知,这是我家外甥哩。从拨在大同营里,这儿子死了十多年了,你还想女婿哩!一家人家通没个影儿了。”又看了金桂姐道:“我本不该通这个信儿。说起来,你娘儿两个又要一场恼了。”黎指挥娘子道:“莫非俺亲家女婿,也乱后没了?”张都监娘子道:“没有了倒还干净,如今刘指挥夫妻都外丧了,撇下你这女婿,穷得没有片瓦根椽,又没人样,被金兵头上砍了一刀,刚逃出命来,如今只一根腿走的路,人都叫他刘瘸子。这些时只在亲戚营里赶饭吃,那里有个家业哩。今日要随着我也来烧香,因走不动,借了个驴骑着,随我后边,不知几时到哩。”说得黎指挥娘子满眼泪落,金桂垂首无言。正在伤心处,只见了一群男女走进方丈来,叫张都监娘子道:“这早晚该家去了,赶得驴来接你哩!”就中指出一个十八岁的小厮来,只见:
  朔腮拐脸,头上蓬几根黄毛;绰口稀牙,身上披半截蓝袄。瘸脚雁寻更,三步顶人一步;癞头龟下水,缩头容易起头难。行动时左足先仰,好似等打拐的气球。立下时单腿独劳,又像扮魁星的踢斗。仙客追随,不日装成李铁拐;美人绝倒,何年得见赵平原。
  这就是刘指挥的荫袭、金桂姐的佳婿。天地间事,偏是这样不得好配。从来说好马却驼痴汉走,巧妻常伴拙夫眠。倘佳人对了才子,这古来美女,再没有怀春的心事,蠢夫遇了拙妇,那田舍翁哪有外遇的风情?偏是两下相左,才弄了个缺陷。乾坤中出些风流话柄:春花秋月,遇景伤心,蝶使蜂媒,幽期密约,只因天不完成好事,所以配错红丝。难道月老不是偏心的?姻缘簿就是铁板刻的,不许各人一点方便?也有古来淫奔之事,留传作风流话本。如文君不奔司马相如,只守了一世孤寡,那得传名?李亚仙不留下郑元和,后来如何封得沂国夫人?此等男女相慕,成了美事,也有天缘相凑的。闲话不提。
  却说这刘瘸子拐进方丈来,看着张都监娘子笑道:“大娘不等我先来了,听了一夜的番经,如今该回去了。”看着孔千户、黎指挥娘女们一处坐着,朝上唱了个喏道:“这大娘们是谁哩?”这都监娘子口快道:“你还不给你丈母磕头。今日也找丈母,明日也找丈母,却原来这里相会。”刘瘸子抬头一看,但见两个好齐整女子随着这两个寡妇身后,也不认得那一个是丈母,把那瘸腿伸开,先趴在地下磕头去,羞得个金桂姐转过脸去,一时没有藏处。
  这瘸子明知看见那是他媳妇,却认不出那一个是金姑娘,故意问道:“我的媳妇金姑娘可好么?”黎指挥娘子恼得答应不出来。张都监娘子好顽口快,拉过金桂姐的手来道:“你看看这等样一个媳妇。我看你在哪里成亲!”刘瘸子抬头一见,不知魂飞在那里去了,吓得心窝里乱跳,好似见了狼的一般,又唱了一个喏道:“明日我到丈母家去磕头罢。”一步一拐出寺去了。这孔、黎二寡妇和张都监娘子好生没趣。金桂姐十分的春心,不觉一时冰冷,哭不得,笑不得,暗暗的叹道:“好命苦,遇着这个冤家,倒不如梅玉死了丈夫,落得干净,还好另嫁。”说着送出张都监娘子去了。
  这些尼姑也都嗟叹这两个女儿一表人材,却遇着这两个女婿,正是前生修不全的。留他娘女们四人吃早斋,说来旧日庵子上没人看管,隔得远了,如今这大觉寺的房头极宽,不如接上你娘女们来,还是隔壁住着,做些针线。福清说道:“自从进得寺来,立起丛林接众来,上下有百余众女僧,整日价香客茶水,忙不了,一双鞋脚也没人做。还请他姐儿们来,后面三教堂东边一所闲房,前后十二间,原是李师师家下人住的,如今隔个书房。俺出家人不便走动,你们来住着,做鞋做脚的方便些。”孔、黎二寡妇道:“可知好哩。那里孤孤凄凄的,从你老人家过来了,也没个人儿说话,连酒本钱都没了,还恋着甚么?看个日子搬过来,靠着这寺里,也好做伴儿。”一行说着,尼姑送出寺来,分别上路回家去了。
  先使痴哥去开了门,两个寡妇进去坐下,黎指挥娘子叹了一口气,向孔千户娘子道:“今日也等女婿,明日也等女婿,到如今弄出这个冤家来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休说穷得一个窝儿也没有,只这个残疾瘸子,我这等一个女儿,怎么看着他过日子?到不如玉姑娘退了亲,何等干净。”说毕放声大哭,孔千户娘子劝住了。金桂姐也自回房,呜呜咽咽,啼哭去了。孔千户娘子便道:“依着我说,这个女婿,也还差着个影儿哩。当初你家又没见个三媒四证、羊红酒礼,不过是一群酒鬼们醉了,换了个钟儿,谁是见来?白白的来骗个媳妇,也凭何天理。”几句话倒把黎指挥娘子提醒了,说道:“你也说的是,休道咱这样个女儿,就是个好女婿,也要和他讲个明白,咱是乌毛鸟嘴的一句没言语,干贴出一块肉去罢。”这里安排着只不认女婿,是个主意,也不凄惶了。
  却说这梅玉姐因自己女婿没了,先也惶,后来见金桂姐女婿刘瘸子那个模样,好不心里爽利,暗暗道:“要这样东西,到不如早早离了眼,省得耽搁了人的性命。”一路上回家,只见一个人,青衣大帽,远远的跟到两人门首,又在邻家吴银匠家里站了一会才去了,正不知是甚么样人。可见女儿家张头露面街上行走,自然惹出事来,正是:鳌鱼吞却钩和线,从今引出是非来。
  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孔梅玉爱嫁金二官 黎金桂不认穷瘸婿
  悠悠鱼雁别经时,瘦尽江郎两鬓丝。
  天上有星临薄命,人间无药治相思。
  空余旧恨歌桃叶,谁识新词唱柳枝。
  十二峰头多少梦,雨云翻覆负归期。
  话说孔黎二寡妇领着两个少女,从大觉寺听经回来,只见一个人远远在后随着,进得巷口,直看着一群妇女进门才去了。这却是谁?原来听宣卷时,寺里游人香客,往来看这上庙的妇女们。有一个金达懒的二公子领着一起番汉来,拿着气球弹弓,游街走马,看见两个妇人,领着两个女子进庙来,有些颜色,紧紧跟了二日不放,直等出了寺门,使个伴当跟了这妇女去,看在那条街住,打探是甚么样人家,要来说他做妾。当日这个伴当,直送到汴河桥边黎家住处,问了吴银匠,才知是两家寡妇,只有这个女,还不曾许人,问得明白,回话去了不提。
  到了次日,寡妇们回来,不免籴米买柴,做些人家未完的针线。金桂姐愁眉泪眼的,母子们记挂着这件不了的事,未免熬煎。只有这孔千户娘子和梅玉女儿,喜喜欢欢,梳头勾脸,坐着炕上,看着梅玉做针线。过不多时,吴银匠的老婆过来看他,说:“这两日大觉寺讲经宣卷,听得说女喇嘛姑姑演的佛法,我偏犯了心疼病,去不得。女儿要去,没人领着,只在家里使性子,整日好气。”孔千户娘子说了一遍,大家笑了道:“这喇嘛姑子演法,险不碜煞人,花花的一个和尚搂着一个姑子,坐着禅床上,道是坐禅。要不是念这两句经,谁信是佛法?若是咱们,不知说出多少是非来了。”说毕,吴银匠婆子笑着过去了。
  只见街坊常走百家看病、单管做马泊六的老孙婆进来,拜了两拜,坐下问道:“那一位是孔家奶奶?我来提亲做媒哩。”孔千户娘子道:“只我姓孔。有甚么人家来提那个女儿?”老孙道:“就是炕上坐的这位姑娘,如今青春多少,从小儿也定亲也没有?”孔千户娘子道:“这是我的女儿,今年一十七岁了。从幼许下千户营里王千户家的,如今边上做官,一家都没有了,才得个信儿。你来说媒,可不知是甚么人家?女婿年纪多少?保山说个明白,自然重重相谢。”老孙道:“说起来,可不是小小的人家,还是姑娘福大。进了他家门,不说那绫罗锦绣、纱缎衣服满箱,穿不了的;金银珠宝、首饰头面,整日价拣好的插戴,怕你还戴不到头哩。只这个女婿,也拣不出来,今年才二十四岁,花枝般一个白光的脸儿,就和个画上一样,不枉了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儿。也是前世修因,怎样凑来?”说的孔千户娘子喜了道:“端的是那一个?俺如今没有他爹,不成人家,没有甚么陪送,也不敢多讨财礼,只拣个好女婿,完了我的心事,托赖着养我老就够了。端的是那一家?”老孙又笑道:“这汴京城数一数二的,横竖小户人家,俺也不敢来。”
  提说着话,黎指挥娘子也过这屋里来,坐在炕沿上看梅玉纳绣,笑了笑道:“这来提亲的是那家?也要有造化的,才消受起这个姑娘。”老孙道:“如今世界,不着个大大官儿,谁消受得起?有了这样好女婿,管你一世穿吃不了。”说了半日,才说出来是金营左督府金达懒将军的二舍人金哈木儿,也是个总兵官,还年少不曾袭职哩。
  孔千户娘子听说,是金营里的将官,唬了一跳道:“我的奶奶,俺只这一个女孩儿,怎么敢送了营里将爷家去?我道是谁哩,听了半日,着我那里想去!”低着头,一声不言语了。孙媒又道:“孔奶奶,你说是北朝里将爷家,咱是中国的百姓,不敢攀配。不知如今天下都属了金朝,还要南征,就是一统。这些将爷们封妻荫子,那个不是与国同休、世世享富贵的?如今人拿着银子还要求进王爷营里去的,偏你女儿嫌他是外国人。那家都督府里不是中国的太太们一家家穿的花蛾一般,头上的金簪子插满了,随你怎么打扮,盘着头也好,梳着鬓也好,如今这年少的太太们,偏不喜的南妆,都学着打连乖盘平头,穿着小小红缎子靴儿,十分中看。你老人家改不了古板,还有些板腔。这姑娘的姻缘,要对着千里姻缘一线牵,北也好,南也好,还找寻不出这个对来。”说得孔千户娘子一声儿没言语,又问道:“这金二官人,是娶过亲的,是头婚没娶的?既是今年二十四岁了,一定是娶后婚的了。俺这女儿也做不得后婚。怕三窝两块,扳事不来,也是难的。”
  孙媒又道:“孔奶奶,你说得又不是了。只要夫妻两口儿结着缘法,那怕他前婚后娶,谁是小,谁是大。还有那满屋的娘子们,偏是看上那一个是中意,连那管家的太太还强不上来,只和那偏房去过日子。说是做大做小,也只图个名儿罢了。”只这两句话,才引到做妾的路上来,孔千户娘子还不晓得来路,梅玉姐十分伶俐,接过话来道:“保山休要半吞半吐的说话。你莫不是来说我去做小么?”一句话问得孙媒半日没言语,道:“有了姑娘这样人材,甚么是大是小,如今说做正头妻的,多少着二房里压下来的,还来二房里探口气哩。实不瞒你说,这金二官人,只为这头妻不遂心,生得没人样,又没才料,终日只好打在灶锅门口烧火罢了。实要寻个有才有福的顶这个缺,管这大大的一分家事。这金二爷一手主定,甚么是大是小,那大娘子只好在旁充着数儿,还不敢问一声哩。”
  孔千户娘子道:“休说这话。到底大是大,小是小,哄进门去,尽着他的斗量,还悔得不成?”黎指挥娘子也道:“我也见人说做二房来,说得天花乱坠,那一时受气不得,去告着媒人,也不中用了。”两个寡妇,你一句,我一句,说得老孙进不来,出不去,看着梅玉道:“姑娘,你心下如何?只有这个金二官人,十分相配,你休怪我说,要不俯就这一层,只得捱得有了年纪,还找寻不出这个风流官人来,却不误了你一世?常言道:‘事在人为’,你有本领,有缘法,那怕他三层大,二层小。一个男子汉顺了我,满家里我就是个主子,谁敢不依,那正房里只好打着幌子,还来你手里讨嫌哩。还有一件,奶奶、姑娘,休说我不知事,如今你要高门不就,低门不成,单等正门正户,只怕人又嫌咱们是小家女儿,没甚陪送,谁肯来提?若要单夫只妻,只好招那等穷人、不成样的女婿,怕姑娘又嫌不中意。也是闲说,俺那墙东一家女儿,也是今日嫌,明日拣,到了三十一岁,招了一个穷人,担水挨磨,男子日逐在外,替人做伴当,把一世的光景空自耽搁了。世上的事,那有拣着十全的才中人意么。”
  只这一席话,把玉梅说得心肯意肯,先说金官人一表人材,动了一半,又说起不俯就,那有大人家来求这寡妇女儿做正房的,说得实实有理。梅玉见娘全不言语,看了一眼道:“保山说话,你听见了。我想咱孤儿寡妇,一个穷家,那得一个十全,不如依了他,也是我各人的命,天自有安排处,不着饿老鸦吃草。倒不如说个大大的财礼,你老人家过这下半世,随我的命怎么样,我也不怪得别人。”说着眼里垂下泪来。孔千户娘子见女儿肯了,无可奈何道:“我的儿,只怕你一时不得地,埋怨做娘的没有主意,耽误了你。”梅玉道:“各人的命,那里埋怨得人。终不然我嫁了穷汉受苦受饿,也来怨父母不成?”黎指挥娘子道:“女儿自己许了,你做娘的也不要拗他。怎见得他过门去,不生下好男好女,立起纲纪来。也只在各人的命。”说毕,买了一壶茶和点心。
  孙媒吃了,临出门去道:“我回了金府的话,再来问财礼的多少。你老人家立个主意,既做长远亲戚,也休要口气大了,使人家说卖女儿一般,日后没有光采。”千恩万谢去了不提。
  却说这张都监娘子,自从大觉寺里遇见黎指挥娘子,和女儿金桂姐在寺里听经,因刘瘸子是他家姑舅外甥,恰好走来寺里,不料遇见丈母全家,看了金桂姐,生得花朵儿一般个女儿,说自他自幼儿定的亲,就是个玉天仙,少不得也是我刘瘸子口里的一块肉,难道说我今日穷了,就有了残疾,谁敢赖我来,说这不是我的老婆不成?因此进去见了丈母,作了揖,使眼把金桂姐一看,不长不短的身儿,不红不白的脸儿,那裙下刚露出三寸金莲,真正是一个风流孽种。我刘瘸子原来有这等造化,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把那一只瘸腿伸了两伸,如青蛙跳的一般,也走出两步俏样儿来,好不可笑。
  原来刘瘸子有两件毛病。因十岁上遭着兵乱,伤了跨下,一刀砍着了腿上筋,就把阴囊缩了,全不能起阳,略有一片皮囊,总然尿溺,就缩上去了。肾囊中只有一个偏卵子,垂下来又是缩不去的。可怜这鸡巴该硬,却是稀软的,卵子该缩,他恰是挺硬的,医家谓之偏气球,终年不收上去,在两腿中间磨得肿光,好似尿胞一般。又是瘸腿,走一步,跳一跳,就磨一磨,略走动几步,倒有半日疼痛,总是个提不动的傀儡,略似人形;叫不应的死尸,全无生气。看官听讲,似这等世界,一样众生,单是这个刘瘸子体貌不全,百般苦楚,凑在一身,莫不是天在地不公,造物不仁,故意折磨一人,成此缺陷?看官你道刘瘸子是谁,原来前生情根,就是今世孽种。他也曾:
  花洞偷春,拨雨撩云调岳母;画楼双笑,眠花卧柳作情郎。妆奸卖俏,章台惯学风流;色胆包身,地狱还成淫鬼。前生的花债原多,该是今生短少;隔世的情根不断,凑成一对冤家。舌短难尝鼻上蜜,眼馋空看镜中花。
  刘瘸子即是陈敬济一转,因他前世好色奸淫,在周守备府中,被张胜杀了,偿了他的阳报。到了阴司,与潘金莲地狱传情,虽下油锅,受了阴罪,他一灵淫性,到底不改,又托生来与金桂为配,却叫他两人见色绝情,求淫成恨,如饿儿见了美果,不得到口一样,使他两人恩变成仇,交面不相认识,结怨而死。这是因果的反报,以残疾穷苦,报前世的奸淫。一定之理,说明这段因果不提。
  单说这刘瘸子随着张都监娘子出得寺门来到了家,和旧亲戚们商议,如今有了媳妇,那里凑出财礼来,就娶将来家;现今在人家里吃饭,也没个住处,商议了几日,谁肯济助他?只有张都监娘子道:“刘大官你可亲见你的媳妇了。今日这样穷得一只锅也没有,就去娶将来,他就是十分贤惠,难道进门来,他就去讨饭来,养着你一个残疾女婿?依着我说,如今你自己该退了这门亲,凭他另嫁,你好得些财礼银子,随便做些生意,度这日子。果然日后立得起业来,再拣小人家女儿,做亲也不迟。你看看黎家那女儿,梳得油头粉面,画生一般,可是你的对儿么!从来说,只有成亲的,没有破亲的。我怕你日后娶得过门来,成不得人家,还不如早早占个退亲的名色,还好听些。”
  刘瘸子看上了金桂,那里肯依,望着张都监娘子道:“姑娘,你不要管我,人物虽小心里俏,随他怎么样,我和他结发成亲,一路来托生的,金刚钻钓雷瓮,偏是小能降大。我刘瘸子穷是穷了,也还是束金带、打黄伞、刘指挥家舍人,荫袭就是改了朝代。这些指挥官儿,那个不知道我是个前程。”张都监娘子道:“你就去娶,也得个媒礼。如今赤手空拳,你丈母就肯把个人白白给了你罢?少说也得两副盒担,几副钗插,几匹布绢,才出得门。你一时间那里凑去?”
  刘瘸子道:“如今别没话说,祖上遗下这个空宅基,不论贵贱,卖也罢,典也罢,多少凑几两银子,买个匣礼,先去看看丈母。或者他定个日子,招进我去成家。我甚么事儿做不来?”张都监娘子明知道这头亲事费口,见刘瘸子说话不在行,没心理他,笑了笑道:“你说的也是。你自小定的亲,料没有话说,随你甚么去。等成了家,我约几个亲戚来贺喜罢。”说着话,刘瘸子喜着,扬长去了。
  过了几日,典了一块宅,买了一担盒子,雇个闲汉挑了。自己买了一顶新青毡帽,把脸洗得光光的,借了一件青布大袖直裰,一条白布短裙。只因瘸腿,借不出鞋袜来,却是一双旧鞋,左脚的鞋,是踏破了半边的。借个驴儿骑着,来到汴河桥边,问了黎家门前,下驴来敲门儿,把驴拴在一根卖酒的竿子上。黎指挥家娘女在家,坐着正吃午饭,听得敲门,呼憨哥去开门,问是谁。憨哥走出来一看,只见一个瘸人在门外,领着一个人,担着四个匣子,问道:“你是那里来的?”刘瘸子道:“这是黎指挥家么?”憨哥道:“正是。”那瘸子朝上忙忙作揖道:“我是他女婿刘指挥儿子刘瘸,今年从山西回来,买礼来认亲哩。”喜得个憨哥往里飞跑。那人早把匣担随进去了。黎家娘女正坐着,见憨哥跑得慌慌道:“俺刘姐夫买了礼来看娘了!”慌得个金桂姐丢下饭碗,往房里躲不迭。见担匣的人把礼放下,揭开盒子,不知是甚么物件,但见:
  臭烘烘无鳞盐白鲞,隔年陈霉气薰鱼。烂嗤嗤破面盐猪头,煤肉连烟初发黑。河南红枣两三升,已经虫蛀;山左水梨四十颗,最是酸牙。更有两件稀奇,可算十分孝敬,扃担上一捆萝葡菜,匣子外两把葫芦条。
  黎指挥娘子一看,险不气得说不出话来。女婿刘瘸子一步一跳,走进房来,原是大觉寺里见过一面的,不消细说。刘瘸子朝上行礼,磕下头去。原来黎寡妇安排就了,连忙扯起来道:“尊驾贵姓,莫非错走了门了,不是俺一家?我家小女在外生的,今年十七岁了,还没定亲哩。只这回汴梁城住了一年多,又不曾受人家一根红线,那里讨个女婿来?”刘瘸子行毕礼起来,倚着门站住道:“娘前日在寺里同我姑娘张都监娘子见过我了,因甚今日就不认得?我就穷了倒底,还是指挥营里刘家,还有几家亲戚,谁敢昧了我的亲不成!娘休错了主意,着旁人笑话。”黎寡妇道:“你就是刘指挥家儿子,当初谁是媒人?有甚么婚帖?谁下的红?定也要有叫有应的。当初那一日酒果羊红,那个到俺门上来?过了十一多年,来要白赖人家女儿去,何凭天理?”说着话,跳起来,叫憨哥把匣担快赶出门去。一面将担子推出门来。刘瘸正待发作,被寡妇连推带打,一顿骂“没良心、没廉耻的花嘴穷贼奴”,推出门来,将门关了,在院子里“千杀才、万杀才”顶起屋来的喊骂。孔千户娘子过来劝个不止。这刘瘸子在门外大呼小叫,说是赖他的亲事。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同床美二女炙香瘢 隔墙花三生争密约  
  〔满江红〕词:
  燕子楼中,又捱过几分秋色。相思处,青楼如梦,乘鸾仙客。佩玉暗消衣带恨,泪珠斜透花钿侧。最无端蕉影上纱窗,青灯。曲池散,高台灭,人间事,何堪说。向南阳陌上,满襟泪血。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那似团圆月。笑乐昌一段好风流,菱花缺。
  单说这孙媒婆奉着金二官人的命来说娶孔千户女儿梅玉为妾,说了半日,孔千户娘子不肯,不料女儿梅玉自己甘心情愿要嫁,做娘的见女儿长成,有了年纪,不知将来寻甚么样人家,没奈何只得依从他,也没说财礼。孙媒得不的一声,喜得走出门去,望金达懒府里去了。原来这金二舍人,番名哈目儿,娶得一房妻小,是粘罕将军家女儿,又丑又妒,绰号母夜叉,天生的番性,常是带着两口刀,扯得硬弓,射得好箭,马上打围,和金营番将一样,打扮极是粗恶的。金二官人生得白面朱唇,倒象个女儿一般,动不动见了浑家,不是打就是骂,回不出句话来。却又不遵家法,时常在外眠花卧柳,串巢窝,钻狗洞,包着个婊子李娇儿,一两夜不回家来。浑家知道,就是一顿马鞭子,打得望影也怕。今日背着浑家又要作旧话,该梅玉受苦,大睁着眼往火炕里跳。也是前生各人的冤孽,孔家母子哪里知道。
  这孙媒婆听得许了亲,指望骗着媒钱,吃喜酒,往金二官人处回话。到了府前,金二官人打围去了。等到天晚回来,金二官人见孙媒婆回话,悄悄扯到一间空房里,说道:“他母亲不肯嫁,是女儿听了。听得二爷一表人才,只图个好配,连财礼也没说。可不知二爷肯出多少财礼?依着这样人才,少也得百十两银子,才完得事。”金二官人便道:“许他五十两银子,两对尺头两只羊,两樽酒,再送十几件钗环首饰,着个小轿子抬进来罢。”说毕,叹了口气道:“可有一件事,这府里没处安插他,等我寻个小小的房儿,两下住着,他母子们往来方便些。”孙媒婆道:“可知好哩,他娘们正愁着怕不方便。如金二爷肯出一付好心,在外边住着,这就是两头大,那里算是娶得个小奶奶么。二爷快寻下宅子,管情好日子就过门来。只是老身的媒钱,托赖二爷,多多赏些。我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才说得成,他娘们那个是愿意的?”
  说着话,金二官人忙叫取历头来看好日子,就去行媒礼罢,再拣个黄道日过门。即有家兵送过一本历日看了,是八月十一日宜结婚姻、会亲友、行媒礼,八月十六日进人口黄道吉日,喜神临门,定是成婚的。计较已定,赏了孙媒伍钱银子,笑着去了。
  却说这孔千户娘子和梅玉自那日孙媒去了,又不知金二官人是甚么人,黎指挥娘子和金桂姐时常过来问道:“这件事还该打听打听,才该许口。他一个金朝的将爷家,不知深浅,姑娘怎么就轻轻许了。知道后来怎么样儿?”怎当得梅玉一心信那孙媒婆的话,只要贪金二舍人是个风流女婿,恨不得一时间倒在他怀里,才称了心愿。
  到了晚间,金桂姐请梅玉去房中同歇,各叙心情。取了一壶烧酒,两块薰豆腐干,又是一大块猪大肠。孔千户娘子吃了两钟,不耐烦先去睡了。待不多时,黎指挥娘子也去了。只落下金、玉姊妹二人,在炕上腿盘着腿儿,把烧酒斟着一个钟里,一递一口儿。吃到乐处,金桂道:“梅姐姐,你眼前喜事临门,咱姊妹们会少离多了!”说着话不觉的流下泪来。梅玉道:“咱姊妹两个,自幼儿一生一条,唇不离腮的,长了三四岁,各人随着爹娘上了任,也只道不得相逢了,谁想到了十五六岁,回来东京又住在一处,也是前缘。咱两个从来没有面红面赤的,今日我这件亲事,不知怎样的结果哩。闭着两个眼儿,一凭天罢了。”金桂道:“一个北朝的官家,不知他家下性儿好歹,姐姐你也还该慢慢的打听打听,因何一句话就许了,”梅玉道:“姐姐你还不知道,我想想咱一个孤儿寡妇,穷了的武职家,将来有甚么好人家来提亲?少不得也是落在那等穷人家去,挣一口吃一口。到了官宦人家,要有缘法,生下一男半女,还有个起发的日子。”望着金桂道:“只这前日来的刘姐夫,就是样子了。一时间随着个不长进的汉子,死又不得死,活又活不得,两手捧着个刺猬,还不知怎么样儿哩!”说得金桂姐眼里流下泪来,把一钟酒放下,也不吃了。便道:“姐姐,你去了,撇下我和这刘瘸子,还不知怎么样儿?他又发话去府县告俺赖他的亲,将来出乖露丑的。我要不得退这亲,只是一条绳子就完了,那有还过这日子的。”梅玉姐道:“你也不要性急,天生一个人儿,谁就知道前后的事,谁道天生下咱两个这样一对人儿,单叫咱受苦。自幼儿随着爹娘遇着兵荒马乱,一日好日子没过,如今长成一对人儿,就比着那富贵官宦人家女儿也不见怎的不如他。只是他们命好,生下来穿绫着锦,偏是有那风流才子俊俏的书生和他合配,四时八节,有花有酒,夫妻们相亲相敬的,也不枉了托生一个人。似咱们少吃没穿,一尺鞋面布儿去,问谁要?赌气也不过这样日子,不管他做大做小,是我前生的命。”金桂姐道:“只说那金二官人,一个好风流人儿,终日在巢窝里包着粉头,就是个知趣的。你得他配了对儿,到了好处,也不想我了!”说到这里,两人又笑成一块,不觉春心鼓动,犯了从前的病。金桂道:“从今年没和你一个被窝里睡,只怕忘了我。又眼前搂着个人儿,我也要咒得你那里肉跳。”梅玉道:“咱睡了罢。”各人起来,收了壶盏,使水嗽了口,又取些水洗净下身,手换上睡鞋,铺下被窝,把灯一一吹灭。
  那时七月天气正热,把小窗开了,放进月色进来,照到床中,愈益清澄明澈。你瞧我,我瞧你,愈瞧愈爱,愈爱愈瞧,爱到个情不自禁,那里还顾什么礼义廉耻,更论不到贞静幽娴。这个叫声“我的亲哥哥”,那个答应叫道:“我的心肝姐姐”,没般不耍,那里象是良家女子,就是积年的娼妓,也没有这等的。
  耍到四更,金桂姐道:“咱姊妹不久两下分离,你东我西,不知何年相会,实实的舍不得。咱听得男子和情人相厚了,有剪头发炙香瘢的。咱两个俱是女人,剪下头发也没用。到明日夜里,炙个香瘢儿,在这要紧皮肉上,不要叫男人瞧见,日后你见了瘢儿,好想我;我见瘢儿也好想你。”梅玉道:“不知使甚么烧,只怕疼起来,忍不住,叫得奶奶听见,到好笑哩。”金桂道:“听得说,只用一个烧过的香头儿,以小艾焙大麦粒一般,点上香,不消一口茶就完了,略疼一疼,就不疼了,那黑点儿到老也是不退的。你明日先炙我一炷看看。”笑得个梅玉在被窝里摸着金桂的花儿道:“我明日单在这上边炙一炷香,叫你常想着我。”金桂姐也摸着他乳头儿道:“我只炙在这点白光光皮肉上,留下你那宝贝儿,眼前就用着快活了。”
  大家又顽到不可言处,搂到天明才起来,各人家去梳洗。果然后来二人各烧香一炷,梅玉且先点着香,手里乱颤,金桂自己把腿擎起,见梅玉不点,自使手儿接来烧了三炷,口里叫哥哥,两眼朦胧,倒似睡着一般,慌得个梅玉用口吹手摸不迭。梅玉只得脱了红纱抹胸儿,露出两朵洁净尖圆好奶头,宛似鸡豆样。金桂低声叫道:“心肝妹妹,自自在在烧着,真好情人,自是不疼了。”梅玉果然依他,一一听他播弄,一炷炙在乳下,疼得梅玉口中无般不叫:“疼死我了。”后自昼夜不离,轮番上下戏弄,好像男女相似。分明形质有触,即是因宿债未清,故尔转世现报。有诗为证。
  诗曰:
  天人相合自然全,不用阴阳二物连。
  待得男来女亦至,何劳尘世被情牵。
  又:
  阴交浓处一阳先,二物无为体自全。
  收得阴精阳亦出,请着大道悟玄玄。
  忽一日,黎指挥娘子坐着,法华庵姑子过来说:“大觉寺福清老爷传了信来,请黎奶奶、孔奶奶搬移在大觉寺西侧房去住。如今都收拾起来,两僧房有四个好菜园,请你老人家去,也好做些鞋脚,常常说句话也方便些。”孔千户娘子道:“我这里因女儿人家提亲,不知几时就出门,那里还去搬移。只好黎奶奶娘们自去罢了。”黎指挥娘子道:“前日老师傅说,留俺在寺里去住,倒也方便。如今孔奶奶娘们有了亲家,撇的我去了。我一个人住着孤孤的,倒不如撇了去罢。”就取历头来看了看道:“八月十六日好日子,有扫舍移徒安磨。正是中秋,先一日到寺里烧了香好搬。”说毕,老姑子过去了。
  孙媒进得门,满脸堆下笑来道:“我可来报喜哩。金二爷的听孔奶奶许了亲,恨不得一霎时就到手里,赏了我一两银子道:‘你往他女家讨喜分去罢。’安排两对缎尺头、羊酒果食盒儿,件件俱全,问道你这里要什么财礼。我说道:一家亲戚,正经男婚女嫁的,有甚多少?你少也得三十两银子去压果面好看。可不知你老人家心下如何?要图门面,他领人马迎娶件件是大营里有的,一个王爷家,不消费事。只怕你这边没有坐处,二三十两银子,还不够摆酒席哩,没得倒着人家张扬得都知道,是嫁了女儿做小了。倒不如哑峥峥折了盒礼送进来,你这里只备一桌酒菜,待了他家的官儿,还费不多。”孔千户娘子点了点头道:“你也说得是。到那日先来说声,我也好备下桌菜儿。”孙媒又吃了一壶茶,袖着些果子去了。
  光阴似箭,不觉到了八月十一日。孔千户自从死后,没有甚么亲戚,母女二人早起来,扫得地光光的,要等金二官人来下礼。黎指挥娘女也来助忙,摆下了一张桌面。只见等到晨饭后,先是两抬食盒,两担泥头酒,两只羊,俱是红粉绳儿牵着。孙媒婆领着进门,都是营里番兵挑着进来,把个小院子站满了,揭起盒担,打发番兵们门前冷酒店坐下,管待去了。孙媒婆把五十两银扣起两封,笼在袖里,还有三大封银子使红封套儿封着,放在一个泥金皮匣里。待不多时,金二官人骑马,穿着天蓝金寿纱外套,大红金蟒结罗箭衣,锦帽云靴,领了十数个番汉,骑马跟随。到了门首,都一齐下马来拜丈母。再看看梅玉的花容,十分动火。进得门,请出孔千户娘子磕了一个头,拜下去。孙媒婆即请梅玉姑娘出去拜见。那梅玉从昨日打扮,金桂姐替他匀脸梳头,忙了两日,好不齐整。
  舞鸾妆罢拭铅华,明镜当前散彩霞。
  月夜影寒生桂魄,春寒晕满映桃花。
  梦随仙游凭青鸟,愁逐天香点绛鸦。
  未得离魂如倩女,娇容先已到君家。
  金二官人进得门来,金桂、梅玉早已打叠起行云眼睛要看个十分饱,恨不得从上从下一眼看透。孙媒掀帘子请出来相见。金二官人在大觉寺烧香时久已看了八分。孙媒掀裙子,扯胳膊,在旁夸个不绝道:“选遍了东京城,也没有姑娘这个苗条身儿。”又看着梅玉道:“我说二爷一表人才,随甚么公子王孙,那有这二爷风流的。”说毕,梅玉拜上一拜,退入房中。千户娘子留席,金二官人只吃了一钟茶,不肯坐,谢了又谢,只道是不成个礼,出门上马去了。落下的席面,留下几碗,待孙媒打发担上吃了。赏了一两银子,又回了两双男鞋,一付枕顶汗巾香囊四件。又封了一两银子,谢了孙媒,哪知道他暗里已得了一半了。
  金桂在旁看了金二官人,不觉十分酸楚,想起刘瘸子,心里又忙又恨:“这个冤家死了,我也不愁没有这个俏郎君。如今闪得我进退两难,白白的守着空寡,谁肯来提我的?”那黎指挥娘子也有些眼里火起,对着孙媒说:“求他早晚替姑娘寻个主儿,只像这金二爷的就好了。”孙媒道:“我不知这位姑娘也没许下人家。奶奶既然许口,我管情寻的比孙姑娘还要十全,只教他两位念我声,也强似咒骂我。”笑着去了。
  八月十五日,黎家母子先到大觉寺烧香,安了床帐,抬了几件粗重家伙去。看了看宅子,前后二层,后面一个菜园,原是花园,因做了三教堂,后来隔断了。还有两树桂花,开得甚香,十分方便。是夜回家,买些酒菜下饭,两家作别。又是中秋,两个寡妇孤女,一住二三年,好不亲热,明日一个要嫁,一个要搬,都凑在一时离别,不觉自然肠断。前世夙缘将尽,今生苦债难还。这一场离别,十分难舍,大家一场酸楚。只有两个女儿,哽哽咽咽,不好出声,两泪分流,也不像是姊妹,到像婊子孤老,情热要死的一般。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闷佳人空房遭鬼魅 软浪子借馆效鸾凰
  瑶台无路可相寻,花径逶迤柳巷深。
  井上新桃偷面色,陌头香骑动春心。
  东邻舞妓多金翠,南国佳人怨锦衾。
  试问酒旗歌板地,相思一寄《白头吟》。
  话表金、玉姊妹二人,泣别中秋,一夜同衾,十分缱绻,哭到天明。是八月十六日,金桂要等送了梅玉上轿才搬,梅玉要待金桂出门才去。雇就轿子,只等金二官家迎亲轿到。不觉日落,不见孙媒来迎,好不纳闷。原来金二官人惧内,怕浑家知觉,各处走觅了一座空楼,打点停当,才来迎亲,因此直到黄昏,一顶结彩花轿,四个鼓吹,两对纱灯。
  孙媒骑马披红前导,后随着四番官。又是一顶小轿,抬孔千户娘子的。明知孔家贫穷,俱在门外下马,街上立着,不肯进宅,立等上轿,吹打起来,围了一门首人。那梅玉姐从早晨打扮停当,听得一声吹打,疾忙穿上金家下来的一套织金袍裙,插戴了珠子冠儿,一似九天神女乘鸾去,三峡仙妃借梦来。那一时妇女慌忙,孙媒欢喜,一齐撮梅玉上轿。金桂姐上前,叫声:“我的姐姐,从今后离多会少,你只顾前程万里,可撇下你这薄命的妹儿了!”上前抱住,不觉放声大哭。孔、黎二寡妇亦各伤悲,拜了又拜。孙媒忙来劝个不住道:“姑娘喜事,今日因何啼哭?”梅玉只得上轿。桂姐看着下了帘儿,才回房来。一行灯笼火把,吹吹打打,轿马人夫,如风的去了不提。
  那时黎指挥娘子久已雇下轿子,等得不耐烦,一切家伙,是昨日搬去的,还有两张床席,一个锅,从早晨送去了。只隔着大觉寺二里多路,天色昏黑,叫过老聋姑子来,把空房门叫他锁了,母子二人,两顶小轿,憨哥后随,提着些零星物件,把皮箱妆匣放在轿里,上了轿,到新房子来。早有福清师傅叫两个小尼姑来送了一斗白米,一斗面,两束松柴,一盘糖点心,一壶茶,等他母子过来,接着他母子的轿进去。可也作怪,金桂姐下轿,进得房来,只见一个穿白衣的秀才,摇着一把金川扇儿,和金桂姐笑了一笑,先进房里去了。慌得桂姐叫道:“这房里有个人是谁?”黎指挥娘子道:“哪里有个人?是你哭得眼花了。”金桂姐进房,点起灯来遍照,果然没个人影儿,也不在意。小姑子斟过茶来,吃了道:“俺老爷明日还自己过来看黎奶奶。”笑着问询了回寺不提。
  原来这座空宅子,相连有二十间,原是李师师家下人住着,今已二年,没个正主,因此空闲,倒了一半。后面又是个空菜园,一口古井,甚是空阔,只有黎家母子并憨哥三人住着。前面三间平房,还有许多空房,蓬蒿长满,门窗俱没了。那时天气尚热,母子二人,坐了一会,因是今日拥撮梅玉出门,都不曾吃饭,就把寺里送的茶,吃了两个糖点心,也就睡了。黎寡妇占了东间,金桂姐占了西间。前门无人,着憨哥打了个草铺儿。一天月色,听得左右人家吹弹行乐,还赏中秋夜,母子们孤孤凄凄,回房安歇,短叹长叫的,吹灭灯,各人便关上房门睡讫不提。
  那金桂想起梅玉来,如何睡得着?脱了上下衣服,搭伏在枕头上,想道:“冤家,你只顾扬长去了,撇得我冷冷清清。这等时候,你们一对花朵人儿,在灯前月下,吃完了合卺杯,可不知干什么勾当。正是脱衣解带,抓打拿情的时候了。”听了听寺里晚钟敲过,秦楼楚馆,丝竹笙歌,一派的笑声不绝。金桂如何睡得下,翻过身朝外一看,月色满床。又想道:“这时候梅玉定睡了,一对新人儿,只好略做些势儿,断没有还坐着做客的理。”骂了声“狠心的冤家,我教的你那弄人的法儿,只怕你记不真,百忙里忘了。又怕你守着新人,只当在我怀里,乱叫起来,倒惹出疑惑来,可不我耽误了你。”
  一时间千思万想,倒枕睡床,不觉肉麻一阵,又心酸一阵,两眼朦胧,朝里睡了。只盖着一件单衾,把那白光玉股跷在床边上透些风儿,好不快活。只见一个白脸的秀士披着个白罗衫儿,迎前来一把搂住道:“姐姐,我等了你这几夜了。一对姻缘,今才到手。”金桂梦里才待细问,只觉得把两股分开,身不由主,任彼所欲乱送,浑身酥软,但觉美不可言,四肢软不能抬,一任他恣意儿掇弄便了。金桂心中美满,待要问他,牙关紧闭,不能出声。直弄至鸡叫,忽然一推而醒,只见精流四溢,腰软头昏,两眼难开,口中冷气,丝丝欲绝,天明不能起身。黎寡妇见女儿不肯早起,先叫起痴哥烧水洗脸。见金桂还闭着房门,明知道女儿大了,见梅玉出门,未免有些动念,不好来惊醒他。直至日出三竿,听得桂姐在床上呻吟,方才推开门进来,正还倒着哩。只见他:
  面如金纸唇如蜡,鬓发蓬松腰儿窄。
  星眸紧闭懒难睁,玉腕轻盈沉似压。
  海棠着雨不禁风,胭脂零落腥红帕。
  梦里分明一霎欢,魂飞魄散难檠架。
  原来人心不正,百魔俱来,不是外来的魔,即是自己的淫邪魔、情欲魔、恩爱魔、烦恼魔,种种心生,种种魔至。那金桂姐原是金莲一转,根基孽障,正在色欲中着迷。自与梅玉二人,柔情不断,见他先已得夫,吹打而去,想到别人的恩爱,动了自己的邪想,又在空房中,招出那淫魂邪鬼来,乘他妄想,魅他的真精。久则真精耗散,采尽阳魂,可以丧命。所以妇人不可使他引入邪道,他水性易流,比不得男子,有些血性。
  黎寡妇见女儿这个模样,吓得魂不附体,道:“我的儿,你怎么这样虚弱?可是为甚的?”伏着枕头,口对香腮儿,只见他一丝两气,浑身冰冷,才待开眼,又睡去了。疾忙烧些姜汤,扶起头来,灌了两口,才说出话来,眼流着泪道:“娘,我是做梦哩。”问他是什么梦,金桂姐摇摇头,又不说了。扶着穿上衣裳,就有大觉寺福清走过来看。闻得金桂姐不起身,围了一屋人,也有说是搬的日子冲撞了五道的,替他烧香化纸。胡混到午后,才醒人事了,只是头晕难抬,吃了一口粥儿,就不吃了。黎寡妇守着惊慌,捱到黄昏,母子二人不点灯,守了一夜,方才无事。从此黎寡妇移过床来,母子同房而睡不提。
  却说那金二官人,生怕浑家母夜叉得知,寻了两进房子,在天汉桥大街上,是王尚书家一座群楼,各样床帐衣架俱全。等至天晚,先点起楼上红纱灯,都挂满了。设了一大席酒果,请得亲戚朋友,俱到新屋里闹房饮酒。只听得吹打之声渐近,知是新人将到,接出门去,换的一套新样衣帽,齐齐整整,又是少年,十分得意。
  到了门首,新人下轿,孙媒送过花瓶吉市,扶着上楼去。床上挂着大红纱幔,烧得香烟擤鼻。取过银壶,斟了一杯合卺酒,金二官人吃了一半,少不得梅玉启朱唇,露玉齿,略一沾唇,做羞不饮。金二官又笑道:“我都吃了罢。”取来一口而尽。又有那金完颜公子、拓跋舍人许多亲厚的番将们,走来闹房,你敬一蛊,我让一盏,都来看新人,掀裙子,看脚手,闹个不了,直混到二鼓散去。金二官人也有八九分酒了,上得楼来,掩上房门就寝。岳母孔千户娘子另有一处管待不提。
  这梅玉和金桂在家日夜演习的一套儿风月,合婚谱是烂熟的,早已下床,收拾被褥枕头,都件件是备就的,故意做出些女儿模样,坐在床边,不肯脱衣解带。那金二官人年少风流子弟,积年在青楼勾搭妇女,件件在行,忙近前去,替他解带宽衣。梅玉也不甚强挣,由他温存搂抱。不觉春兴齐来,将银灯一口吹灭,楼上纱窗亮隔,月光照进来,映着梅玉一身皮肤,如凝脂软玉,美不可言。两人女貌郎才,十分相配,正是穿花蛱蝶原相逐,并蒂芙蓉本自双,枕畔莺燕娇声,被底鸳鸯乱滚,俱不必细说。正是寂寞更长,欢娱夜短,那时八月中秋以后,从三更睡起,不觉乐极,相抱而寝,直至日出方才起来。梅玉自去梳妆,孔寡妇进房,看见甚喜。金二官人走下楼去,早有一起少年兄弟们,都来要喜酒吃的。又有张都统、李衙内送来喜糕,煮熟羊肉,烧鹅烧鸭,大坛喜酒,在楼下热闹欢笑。如此一住三日,金二官人看梅玉越发风流,梅玉看金郎十分帮衬,或白日间相偎相抱,不等天晚,就上了床玩耍。真是如胶似漆朝朝乐,倒风颠鸾夜夜新。哪知道福过灾生,乐极悲至。那梅玉母子也只说道嫁得这个女婿,百般丰足,也就罢了,哪知道金风未动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
  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刘瘸子告状开封府 金桂姐鬼魅葡萄架
  牵牛织女别经年,安得阿胶续断弦。
  云母帐空人寂寂,水沉香冷月娟娟。
  泪抛红豆天冬后,心苦石连半夏前。
  满地黄花落轻粉,当归何事负金钱。
  原来刘瘸子买礼来黎寡妇家看岳母媳妇,又被一顿凌辱。回家向亲戚们告诉,旁人甚为不平。也有说你年幼定的亲,谁人不知?现有本夫,无人敢来娶,到底是你的老婆,只是你穷了,娶来也不能度日,该央人去和他说,不如招赘进去,与他做三年生活,准算财礼,三年后成婚,到可长久;也有说,你丈母嫌贫爱富,既不肯认女婿,定然要嫁个好硬主儿,压住你不敢告状,不如趁此机会,先告他个赖婚图财,一张状子到了开封府里,官府再没有拆散姻缘的,当官领了来,好就留在家里;如不好,还嫁他几十两银子,也不折了志气。刘瘸子气忿不过,即走去寻开封府,问一个写状的刘小川,是他一家堂伯叔哥哥,告诉了一遍。小川道:
  “这状极有理。咱刘家就没有人了?白白的看人家赖了老婆去,也抬不起头来?”即时买了一张纸来,写道:
  告状人刘朝,告为赖婚图财事。朝系千户营刘指挥之子,先年父定黎指挥女金桂为妻,媒礼不欠,有原媒张氏证。今经多年,因父任山西守备,丧后贫穷,意在赖婚转嫁。本月朝备礼登门,反行凌殴,两邻吴大证。坑赖婚姻,律有明条,哀天电审,含冤上告。被告:黎寡妇 金桂姐干证:张 氏 吴大(系邻右)
  那开封府知府,名乌古,是兀术四太子营里老护官儿,因年老不能出战,升在东京开封府。为人七十年纪,生的红面糟鼻,老而贪酒,见了妇人,不分美恶,绰号老臊狐;又不识汉字,断事糊涂,随手就忘。以此满城百姓给起一个浑名叫“黑黑天”。那日抬出放告牌来,刘瘸子随着众人进去,递上状。有通使翻了汉话说是告丈母赖老婆的,知府大喜,即忙出票拘拿。无非差得张千李万,出牌来,随着刘朝上西河崖大觉寺边去,拘捉黎寡妇不提。
  却说这黎寡妇娘女,自从搬移在三教堂东边,一面与大觉寺为邻,一面在书房间壁,又是几间破坏空房,孤孤凄凄,无人作伴;日逐宅院里丢砖弄瓦,不得安静。又因金桂姐遭了一场邪魅,弄怕了,夜间怕鬼,只得娘女二人同床寝歇。这金桂姐从梅玉嫁后,不得信息,时常牵挂在心。每夜听得那书房里笑声歌声,和那木鱼经声,心里不住动火,常是二三更天,翻来覆去,睡不合眼。他母亲心里愁着刘家女婿告状,没精没采的,鼾鼾睡去了不管。那桂姐长吁短叹,整夜心里想个情人儿,恨不得早早完了心事。正是秋尽冬初,夜长昼短,如何捱到天明?
  正然胡思乱想,似梦非梦,只见一个女子声音,象是梅玉姐一般,在窗外细细叫道:“金桂姐,你起来,我是梅玉,你的妹子,如今金二官人不在家,大娘又往娘家去了,夜里偷来看你,还有件好事儿和你商议。”慌的金桂姐披衣而起,穿了鞋脚,开门来,满天月色。只见梅玉姐在窗外立着,瘦了许多,脸儿黄黄的,拉住桂姐道:“我有个妙人儿,悄悄地带你耍耍。”一边说话,走到一个大大院子里,松竹阴阴,回廊曲曲,好不幽深洁净。但见一架葡萄结的垂垂可爱:
  三生石上旧精魂,结子拖藤总莫论。
  一树情根原不死,此身虽异性常存。
  二人正叙心事。只见屏风背后,走出一个官员来:打扮的风流,十分俊俏,只有三十多岁,戴着片玉巾,粉底皂靴,月白罗衣,摇金扇而出。笑嘻嘻道:“多谢二位姑娘到此,小生等的久了。”上前挽着手,往房里去。桂姐又喜又羞,才待细问,只见梅玉道:“这是金二官人府里一位相公。我和他往来熟了,因姐姐房里孤单,使他这里寻下房儿,就此成其夫妻,免得日夜忧煎出病来。”于是穿月白衣的,一手搂着梅玉,一手拖住金桂姐,不由分说,抱入房中。只见灯烛光荣,异香馥郁,三人在一张大床上,放下帐来。各尽于飞之乐,美不可言。
  直至四更,鸡叫一声,梅玉推醒金桂道:“趁着夜里,送你回去罢。以后每夜在这里等你,再不可失信了。”金桂姐但觉腰酥力怯,莲步难移,细转花阴,凉沾晓露。官儿送至园门。梅玉扶搀着走至窗外。悄悄进来,见母亲睡熟在床上,还不曾醒,门儿依旧牢关。轻轻的上床睡了,好不快活。到了天明,母亲起来烧水洗脸。金桂姐晓梦方浓,只觉春心似醉,软瘫了一般。心里还叫着“知趣哥哥”。合眼不能睁开,直睡至辰后。母亲叫起梳头,只推是一时头晕懒待起来,母亲那知其故。
  如此每夜三更,便有梅玉来叫去玩耍,天明回来,门窗俱无响声,心中好不疑惑。白日里想道:“我今夜好歹问梅玉个明白。他这个人儿是那里凑来的,恰好是我们二人的丈夫,他因何终夜在外,全不回家?敢是这人拐骗他出来,又来骗我不成?待和母亲说知,恐怕隔绝这一场趣事,就不好见他了。”等到天晚,母亲睡了,夜至三更,窗外凄凄刷刷走的小脚声响,依旧隔窗叫“桂姐快来,今夜又有好事了。”不知不觉走到窗外,梅玉姐和他挽着手儿,向花园里去了。只见前日这个人儿,在白石几上,把金尊银瓶、玉杯牙摆在月下,一架葡萄架底许多美人列坐。四个小尤儿筝笛管,这个人一手搂过二女,在石几边坐下,一递一口吃酒。一齐唱起:
  【北粉蝶儿】生鹤驾鸾轩,早备下鹤驾鸾轩,猛追思翡翠轩,葡萄家宴。邀几个翠馆红鸳,隔天风,吹笑语,还故家庭院。摇曳着翠袖翩翩,笑踏破行云一片。
  【南泣颜回】旦宝鼎亵沉烟,一树红榴光艳。香罗书冷,怎能彀青鸟传言,海枯石烂,透灵犀一点情还转,恨阳台,云隔巫山,借仙槎星返瑶天。
  【北上小楼】生你看那洛阳春色旧芳菲,端的是香玉艳蓝田。只落得魂消鸣,泪断啼鹃。西陵分玉碗,北路泣红颜。恁两个俊庞儿,恁两个俊庞儿,隔春风重见相如面。醉葡萄那时,那时流盼、花月好。流连到如今,时移物换,怎能彀,鸾胶重继别离弦。
  【南泣颜回】旦记荷香葵放艳阳天,风帘翠卷,绣带红牵,藏着小坞,月明夜初圆。角门斜掩,把娇红嫣紫温存遍,坠弓鞋,零落胭脂,分玉股,高悬香茜。
  唱到此处,只见那穿月白罗衣人儿,眼中流下泪来。梅玉金桂一阵心酸,把眼泪滴在酒杯里面。这些美人丫鬟,轮番把盏又唱:
  【北上小楼犯】生琼楼排翠罨,金屋列婵娟。俺只见笙管声悲,笙管声悲,酒阑人倦,月缺花残。俺待要银烛重烧,银烛重烧,早红绡梦短,缑山萧短,反做了轮回公案。
  【北叠字犯】旦冉冉帘垂银蒜,急急漏催银箭,团团白柳车,冷冷的黄纱幔。凄凄楚楚,早女娘们分散;滚滚儿水净鹅飞,滚滚儿水净鹅飞,早早的人离家乱。点点飘飘,纸钱儿不见。明明是一堆黄土掩香奁。
  【尾声】合葡萄旧事情犹眷,只怕的隔世夫妻梦不全。夜里和你重整风流还不远。
  唱完,小尤和众美人一齐散去,梅玉也不见了,只落了金桂和月白罗衣官人。金桂问道:“梅玉那里去了?怎么一会子就会不见?”那月白罗衣官人只是笑,一句话也不回答。金桂道:“我跟你讲话,怎么一理都不理?”那月白罗衣官人还是只顾笑,一声儿不言语。金桂挽住月白罗衣官人的手道:“定是你把我的梅玉姐藏过了作弄我,我定和你不依。”那官人手扶金桂姐抱入帐中,曲尽于飞之乐,金桂姐趣极昏迷。忽然鸡叫一声,月白罗衣人不见,梅玉又来送回金桂门首,说:“姐姐将息几日,我且不来了。”金桂舍不得梅玉姐。抱头痛哭,原来惊醒。母亲见金桂梦中哭啼,忙来推醒。原来灯暗空床闻蟠蟀,那里月明金屋列笙歌。道家谓之色魔,禅家谓之邪障。即此可以悟道达观。
  此事楞严常布露,梅花雪月交光处。一笑寂寥空,万古风瓯语,回然银汉横天宇。
  蝶梦南华方相栩栩斑斑,谁跨丰千虎。而今忘却来时路,江山暮。天涯目送飞鸿去。
  这时汴京乱后,金人两次抢掠,这些宫女佳人才子贵客,不知杀了多少,枉死游魂,化为青磷萤火,处处成妖作魅。因金桂淫心日炽,邪念纷乱,有梅玉一事,日夜心头不放。况他是潘金莲转世,一点旧孽难消,今日又犯了葡萄架的淫根。观此鬼魅狐妖,乘虚而入,化出当年西门庆的形象,摄其魂魄,不觉淫精四散,元气大伤。白日胡言乱语,饮食不进,染成大病,一卧十日不起。黎寡妇慌了。走过大觉寺来,见福清尼姑们说:“桂姐见鬼,日夜满口胡说,一似失魂的。来借些好茶去与他吃。”这尼姑们有说该用符水的,该取珠砂定心丸的。送了些好茶蜜果酱瓜盐姜过来。看看桂姐,果然脸如黄纸,眉眼不开,口里乱喘。叫着十声只答的一两声儿。又有一件不好说的,下身只是不净,时带紫血,如那月水相似,把一床褥子湿了,使草纸垫着,只是不净。正然乱着看他,只见一个公差,拿着个票儿,和刘瘸子到了门首,大叫:“黎寡妇!你女婿告你赖婚哩。可同女儿去见官听审去!”把个憨哥吓的躲在床后,不敢出来。众尼姑怕事,道:“等二日再过来看你罢。”说着一齐散了。
  黎寡妇只得出门来,和公人讲话。先将刘指挥当初换了酒杯儿说亲是实,后来一根线也没有见,一去十四五年,谁见个刘瘸子来。不怕你告,只是我女儿有病,现卧在床,如何去审?公人不信。黎寡妇道:“一个上司官差,如何瞒得过?终不然俺娘女怕见官,躲了不成?”遂请公人同刘瘸子进房去看。掀开帐子,果见桂姐床上合眼呻吟,十分病重,实见不得官的。把刘瘸子说了一顿,道:“瘸子,你也不通情,这等一家亲戚,因甚告状?自有原媒作保,多少备些财礼,两下讲妥了,那有个悔亲的。如今这个状子,一日官司,十日了不得。你令亲又是个寡妇,一到衙门里,大小都要使钱,原不该告这个状。”黎寡妇只得取出一两首饰银子,打发公人去了。刘瘸子见妻子有病,也默默无言道:“但得你老人家不悔亲,我情愿进来给你养老。我虽残疾了,还有两件手艺。第一件是绱鞋;第二件是结马尾帽子。俱是坐着挣钱,不用着这两条腿的,你家下不招人使换哩。等桂姐好了,我再央张姑娘来讲,这状子也容易消。”黎寡妇无可奈何,只得答应着他道:“你且去着,慢慢地商议。”瘸子一跳一跳地去了。
  不知将来金桂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郑爱香伤心烹鸡 应花子失目喂狗
  阅遍沧桑叹化工,庄周蝶梦笑蘧庐。
  美人已作丹枫幻,故友真同朽麦余。
  白眼风尘金紫贱,黄梁天地鼎彝虚。
  格言便作玄经读,齐物逍遥尽扫除。
  单表金瓶的前说,西门庆死后,清河县遭金兵屠掠,城郭人民,死去大半,不消说人亡家破,妻子流离。到了靖康二年,汴梁失了,二帝北迁,高宗南渡,这山东河北十里蓬蒿,把一个清河县豪富之地,变作一片瓦砾战场。刘豫为王,占了河北。时常番兵过县,养马征粮,把西门庆那些故人门客,也都死伤零落,十不存一。
  只有应伯爵经了几番掳掠,走到外府地方,传他已死了。后来在外,日不聊生,走回家来。狮子巷口,房都拆了,没处安身。骗得张二官人和月娘卖庄宅的银子,也没了。老婆害时症死去,并无棺,抬去埋在乱葬岗上。一个丫头小黑女,先前在外卖着盘费吃了。只有一女,要回来投他,不料被金兵掳去。只落得一身孤孤,时常到谢希大家过几日,不是常法。不消半年,谢希大死了,举眼无亲。见个亲友,还油嘴诓骗过一二次,人人晓得应花子没良心,都不睬他,一个站立的去处也没了。只为良心丧尽,天理全亏,因此到处取人憎嫌,说他是个不祥之物,一到人家就没有好事,如鸱一般,人人叫他做夜猫子。因鸟生的猫头鸟翼,白日不能见物,到夜里乘着阴气害人,因此北方人指鸟夜猫,以比小人凶恶,无人敢近。因此应伯爵无门可投,想了一想,只有勾栏里乐户们,平日在西门庆家,与我相熟,有些帮衬他的恩;或者见我应二爷,还不忘旧,且住上几日看。有嫖客到门,我原旧学得几套弦子,还做蔑片,得些酒食,也是一法。
  那日踅到勾栏巷里,几年不到此地,想着当日少年,和西门庆结拜十兄弟时好不热闹。姊妹们门前站立得红红绿绿,一家常有十数个粉头,帮闲的小优儿,满街乱串;踢气球卖瓜子的闲汉,串门子乱走。如今已二十余年,又经此大乱,房屋拆去大半,静悄悄的,只有几个穷乌龟,在门前晒马粪。一个虔婆拄着拐,在门首买根豆芽菜儿,见了应伯爵,装不认得,缩进门去关了。如何一个熟人也没有,丽春院门楼也倒了,但见巷口一座花神庙,是塑的柳盗跖,红面白眉,将巾披挂,因他是个强盗头儿,封来做个色神。这些王八们,时常烧香求财,有好子弟进门,便来谢神。伯爵进来庙来,只得磕头,长叹一口气,吟诗一首道:
  走遍勾栏四十春,帮嫖帮赌老游神。
  笙歌闹处言多趣,酒肉场中味更亲。
  儿女丧亡无旧侣,面皮饿瘦有穷筋。
  何如做个乌龟长,尚有焚香奠酒人。
  也是二日没有饭吃,饿得昏了,坐在台基上,佯佯睡去。只见西门庆进来,把伯爵当头打了一仗,道:“应二,你在这里,我多时寻不见你。我和你一生一世同乐同欢,看顾得你也不少,我死后把我家人伙计,俱奉承了张监生也罢,因何把李娇儿也抬与他做妾?金兵破城,你就不能照管我家妻子,倒忍得把孝哥卖在寺里,得了一千钱。天地间有你这等负心的禽兽!当初还曾结拜兄弟来!”应伯爵才待要辩,只见西门庆上前揪住胸脯,拿出尖刀,把伯爵二目挖去,昏倒在地。西门庆留下一根拄杖道:“教你也受受,替人现报。”伯爵梦中叫饶。
  只听得一人推醒道:“应二爷,你如何在这里?”原来是勾栏里郑春儿,替姐姐郑爱香来庙上谢神。遇见应二在廊下打盹,因此认得他,才来叫一声,把梦惊醒。伯爵起来搓了搓眼,认得是勾栏里小优郑爱月的哥哥郑春。忙问道:“你在那里来?”郑春道:“我来替俺姐姐郑爱香上纸哩,他病了一月才好了,今日来还愿谢神。二爷这几年就没见你,因何在这里?不到咱家去看看?”伯爵道:“我有十年没到这里,把门都改得通不认得了。”因问道:“李铭、吴惠,这几年也没见他们,如今都在那里了?”郑春道:“二爷,你还不知么?如今李日新做了金朝干离不都督的小舅,他姐姐姑娘都在府里做了太太,好不富贵哩。上年写书来叫了吴惠去投他,把吴银姐送在王爷宫里,如今做了嫔妃,他吃了一个守备俸。打着黄伞,满东京谁不怕他。只落得俺们穷得通不像了。”
  看了看伯爵,穿着一领蓝布破直裰,袖子少了半截,油透的毡帽,卷着沿边,皮掌的蒲鞋,只缠了一条脚带;旧日油光的胖脸,瘦得尖长了,满面的愁纹,一鼻凹灰,恰像几日没有饭吃的。道:“二爷你如今坐着等谁哩?伯爵想了一想:如今说是我穷了,这小忘八怎肯招惹我上门?不如且骗他一骗。望着郑春道:“这一向在东昌府,有一个布客来卖布,有五百两银子本钱。他闻你家爱月儿,待来寻个婊子,我百忙里想不起你家门首。住在那里。到了庙里,等等这布客至今还不到,因吃了几钟早酒醉了,就睡着了。”又问道:“如今勾栏还有几家?韩金钏儿、赛宝玉儿、一秤金儿、都还在那里住?”郑春道:“你不知道哩。当初这勾栏四五十家,少说也有百十个姐儿。如今还没有十数家了。都是乱兵后抢得人亡家破,一只锅也没有,才来这里住着。时时怕县里叫去当差,答应这来往营里的爷们。但有些身分的,俱躲在那村里熟人家去了。俺家爱月,从那年金兵破城,就抢了。只有俺姐姐郑爱香,今年也三十多岁了,单单支着这个门户;俺妈妈是杨梅疮结毒发了,全下不得炕。如今年景荒乱,那讨个嫖客,这些兵来养马的,每日来闯门子。大刀背打着要酒吃,白白坐了房,谁可见个钱么。俺姐姐病好了,也要离了这勾栏,将来做了个孤坟坛,只好住鬼罢了。二爷有甚好生意,替俺帮衬,也不敢忘了你老人家”。伯爵见郑春认真了,笑道:“这客人姓赵,号西泉。也有一二千本钱,驼了五百筒布,来临清发不开,请着我卖。如今把货卸在狮子街酒店里,要个婊子包月,着我等他。这半日还不到,想是兑银子去了,如今我直到你家里,安排下酒饭等他,就在你家爱香房里,陪他两宿再看。”哄得郑春笑道:“二爷咱家里去。坐着在门首等,不强似冷庙里白坐的?”伯爵应了一声,和郑春出庙,走过一条巷子,一周回都是破墙。他家住着五六间草房,那象当初那些齐整门面,风流的铺设来?但见:
  门楼倾倒,巷户歪斜。青楼翠馆化作瓦砾蓬蒿。锦瑟瑶笙变做蛩吟萤火。破墙无瓦少花开,站两个怪绿乔红丑妇。小巷有门稀客过,坐几个钻头缩项乌龟。往来嫖客,轿夫、扛夫、螺夫,松腰不过百文。上下应官,大姐、二姐、三姐,见面多是一。花落不能招舞蝶,草深常是见乌啼。
  进得门来,老虔婆拄拐出迎,全不认得。问郑春:“这是哪位爷,我老眼花了。”郑春道:“这不是常在西门庆老爷家的应二爷么。”虔婆婆点了点头,让坐下了。郑爱香迎出来,穿着件旧青女衫,白丝裙,下面都破了边儿;面黄肌瘦的也是病才好了。叙了几句寒温,坐了半日,一蛊茶也不上来。伯爵忙叫郑春:“你去门前看着,一个骑杆草黄大驴子的客人,后面一个管家,背着大跨箱,上写察院封皮的,就是赵大爷。要约下来你家吃午饭就过夜的。看着他休要过去了。倒叫咱坐着等个不耐烦。”哄得个郑春在门首等客去了。
  那郑爱香积年,进门见应伯爵穷得不像,因此不甚接待。闻知领客到门,忙起去安排午饭道:“二爷休笑。还看俺是丽春院里有体面的姐儿,如今一顿饭也整不来。咱从乱后,那有个好人到这里。无非是些穷兵官差的爷们,住一夜就走了,那个敢留他住?当初西门老爷在日,二爷来到,一时间酒席那件没有?如今这院里也没个人,那些酒店鱼肉鲜鸡,都不来卖了;只有个卖豆腐青菜的,卖一次就去了。只有大酒店,卖两条猪肠子,就是上样了。”一面说着一面叫郑春去取酒,先买几个点心。二爷将就坐坐,待不留他,又恐伯爵不帮衬他留客,因此勉强去赊了一壶酒,一大根猪板肠,一块猪肺,五个大馍馍,包豆腐馅的,拿来摆在一张破春台桌上。没有椅子,只有板凳两条。爱香心里也甚不过意。
  伯爵见他养着一只打鸣鸡,因没有食,只管趴地寻虫吃。伯爵想要这鸡吃,寻一个法儿说:“你家还有这只肥鸡,昨日密大爷在布店里,使管家拿五钱银子去买只雄鸡,做药引子,再找不出来,要打家人,央我说情才饶了,哪得这一只鸡来。赵大爷的性儿,每夜要鸡吃的,没有鸡汤,再不吃饭,丢下就跑了。因此人家知道性儿,每饭要宰鸡的。有一件极通情,吃了人家一顿好饭,先赏一二两银子,倒是个使漫钱的好人,休要慢了他。”虔婆听说,忙把鸡宰了,又寻出几碟干枣柿饼,瓜子核桃来,摆在桌上。
  等到过午,还不见到。自己又到门首,立了一回道,该来了。哄着郑春去街头上看,休要错走到别处去了。他却进来叫出郑爱香儿,在门首等着。自己进得屋来,叫虔婆去借张椅子来,好与赵大爷坐。都哄得去了,伯爵把烧酒馍馍,吃个罄净,见锅里鸡熟,推去尝汤,吃了一半,袖了一半,往外飞走。望着爱香道:“等我自己去迎他,不知是那里耽搁了。”一直往街头去,见郑春说:“今夜万万休要留客,我一去就来。”摇摆着去了。郑春一家等到昏黑,那见个人影儿来;看看锅里的鸡,只有半锅汤,连骨头也没了;桌上四碟果子,也袖去一空。才知道这应化子穷得几日不见饭,故意来骗这一餐。大家又笑又恼不提。
  却说应伯爵因二日无食,寻出此计,骗了郑爱香家,因到一间破房子睡下。只见眼中痛如刀割,热血直流,不消两日,两目对面不见人影,才知是生平伤了天理,该有此失目之灾。即便寻了一根竹杖来,往前探路。
  一日,遇着一个骑骡子的人,骂小厮不觉把伯爵撞到,忙下骡子扶起来道:“我不知是二叔。一时失误得罪。”伯爵听得声音,是开盐店的黄四。就一把扯住袖子,满眼落泪,再不放手道:“你当初在西门庆家做盐,结债二三千两,我也帮衬你来。后来你丈人着人告在按院,为人命官司,我也窜掇着西门庆老爷替他完了,不曾知谢我。如今你做了大盐商,就不认得你应二叔了?我和你讲到官府衙门里,你也找我十数两银子。”黄四见他穷得撒赖,只得解开银包,拿出五两一锭银子,道:“二叔,你且拿去买件衣穿。等闲了,我请你老人家过去住几日。”伯爵接了银子,才放黄四去了。寻了对门姚二郎来,替他凿了三四块,买了一床被,一张狗皮褥子。又买了一张旧弦子,使了三钱半银子,是郁大姐死了,买的他家的。你说要弦子何用?原来应伯爵失目之后,想他当日和西门庆所为之事,没有一点好事,以致今日失明,老无所归,不久定要做饿莩,如何是求食的法儿?平日学了一套走街的四不应、山坡羊、弦子,遂把一生事儿,编成捣喇张秋调,好劝世人,休学我应化子,没有后程。
  到了次日,把弦子背在背上,走长街,穿小巷,一边走,一边唱。这一县人,谁不认得伯爵,倒是好笑。到了西门庆家旧宅门首,那时张二官人乱后死了,将宅子卖与尚举人,赁做当铺。伯爵来坐在一条凳子上,弹起弦子来,围了一街的人。先说道:
  【西江月】天道平如流水,人心巧比围棋;聪明切莫占便宜,自有阴曹暗记。落地一生命定,举头三尺天知。如今速报有阴司,看取眼前现世。
  咱今日不说古人,难言往事,这一套词,单表山东清河县,出一个富豪,名西门大官人,单讳个庆字,绰号四泉。他为人从破落户起家,贪财好色,结贵扳豪。家财有十万之富,后房有伍美之色。一个名号金莲,一个名号瓶儿,又有使女春梅,各有专房之宠。后来因西门庆纵欲身亡,三妇丧身非命,编成金瓶梅小曲,奉劝世人。
  【山坡羊前】唱清河县:出了一个好汉,姓西门,号名庆。他是个破落户出身,好管闲事,包揽衙门。开了个生药铺,在县前十分的好胜。他占的撞巢窝、寻婊子、钻狗洞、结帮闲,拜交的狐朋狗友。把家里白的银、黄的金,绸缎店典当铺,人人钦敬。吴月娘做正房,生得个贤慧聪明,又娶了孟玉楼、李娇儿,何等的受用。有一日走到了紫石街茶坊里,勾塔上武大郎的妻子,他生得五短身材,白净面皮,杏核子眼儿,柳叶眉儿,三寸金莲把名儿叫定。
  捣喇
  金莲本是野狐精,嫌他丈夫三寸丁。
  搽胭抹粉门前站,叫他男儿卖烧饼。
  看见西门门下过,故把帘儿落了撑;
  打落纱巾忙拾起,西庆抬头吃一惊:
  那里有这位天仙女,打下头来我也不做声。
  对门有人王婆店,专管传情惯私通。
  王婆借名把衣剪,凭骗西门一匹绫。
  安下巢窝定下计,十样应允把事成。
  白日通奸不足意,毒药丧了武大身。
  烧了骨植用了贿,花红酒礼把亲迎。
  武松回家告人命,使钱用贿问典刑;
  刺配孟州上了路,妻妾才赏芙蓉亭。
  分明是谋杀本夫无天理,先奸后娶人不应。
  这是金莲初起的事,看有天理应得明不明!
  【山羊坡后】唱他两个似蜜调油,如胶里漆。葡萄架、翡翠轩,直耍的夜到明、明到夜。淫器包、白绫带,千般淫巧。把一个来旺的妻儿,李瓶儿的母子,都在他手里丧命。似这等偷养着女婿,暗耍了书童,见了虫儿,也要和他挤眼来也。说舌头、使心机、俐齿伶牙,狗肺狼心,偏是他的嘴硬,妖精也是。天理循环,把西门庆哄得醉了,用春药三丸,一时把这好汉的命倾。弄杀丈夫,就和敬济通奸,赶出来王婆家里,被武松剖胆剜心,才正了潘金莲的典刑。
  【山坡羊前】唱有佳人李瓶儿,他生得十分美貌;他正是花太监的侄妇,花子虚的浑家。他掌着家道,他有的万贯家财,苏木胡椒、玉带金貂、纱缎绫罗、珍珠玛瑙,紧临着西门庆的东墙。结拜了十兄弟在勾栏里,日夜胡闹。这奸雄见色昧心,用机关、使圈套、把花子虚的老婆偷瞧。勾引着上了梯,从墙上半夜里成交。
  捣喇
  子虚原是傻大官,万贯家财没福看;
  没要紧结识西门庆,光棍行里出不得天。
  结识了十个精篾片,吃得嚼得整夜顽。
  李瓶儿生得多美貌,一见西门心里欢。
  淫妇奸夫通了话,伴着子虚进勾栏。
  门庆私进回了院,通了奸夫把夫嫌。
  越墙贴尽财和宝,花子虚气得了干咽。
  甘心贴嫁西门庆,二心又爱蒋竹山;
  水性老婆真该死,拿着身子不值钱。
  娶过门来受尽气,遇见孽障潘金莲;
  二人争宠生妒害,生下官哥被鬼缠。
  千样欺凌李瓶弱,忍气吞声实可怜;
  养猫挝出官哥病,梦里子虚来报冤。
  不消数月瓶儿死,输了身子赔了钱。
  偷奸盗财害夫命,天理岂容淫妇奸;
  瓶儿促寿折了福,门庆亏心也不安。
  牛皮巷里遇见鬼,一命依然丧九泉。
  【山坡羊】后唱隔东墙,唤猫儿上了梯、进了房,饮酒排巡,百般的照样儿顽耍,弄得个花子虚清门净户。当的是不要钱的忘八,接的是倒赔钱的孤老,气了个阴症伤寒。茶不来水不去,下不得床来,才知道赔尽了奸夫。一口气绝了来也。这淫妇看了日子,大包着金银,甘心去做第六房的。不道蹊跷,既然弄得迷了,因何把个穷医生见了就招?怪不得生了个儿子半无成,病遇天灾把你命儿天也不饶。
  【山坡羊】前唱有春梅原是个使女下贱,他生得有些人才,在潘金莲房里撒娇撒惯,拥撮着西门庆收了,和金莲狐朋狗党。你替我做牵头,我替你做架儿,好一路养汉。架着个汉子到处里出尖,一家子大大小小,谁敢把他遮拦。
  捣喇
  春梅原是一个丫环,生得模样花朵鲜:
  粉面娇容樱桃口,伶俐聪明惯巧言;
  双陆骨牌般般会,滚手琵琶和三弦;
  捧茶送酒多利便,叠被薰香久刁钻。
  白日和金莲手扯手,夜里和门庆颠倒颠;
  三个人同在一床睡,口里噙着甚稀罕。
  两股金钗斜笼着,髻插镶金碧玉簪。
  蛮腰上下绞罗裹,小脚红鞋似月弯;
  勾搭家人和女婿,两人一路把主瞒。
  搅登的一家大小望影忙,弄得西门入了九泉。
  传情引进陈敬济,三人同榻昼夜欢。
  弄得腹中有了孕,秋菊悄悄把事翻;
  大娘怀恨赶出去,守备府里又卖奸。
  生了儿子得了宠,买了雪娥私报冤;
  卖到仇人烟花巷,自缢的冤魂实可怜。
  暗认敬济成兄妹,背着守备昼夜眠;
  张胜拿奸杀了敬济,又看上家人小官;
  常抱着小官怀里睡,纵欲贪淫骨髓干;
  一阵昏迷归阴路,没下稍的奴才臭万年。
  【山坡羊】后唱他是个九尾狐狸,粉面油头;会吃人的脑髓,卖俏迎奸,拿班做势,五国里贩马的牢头久惯。西门庆死了寄柬传情,和陈敬济三人轮流奸宿来也。卖俏在周守备府里,害了雪娥,又把家门来搅乱。可怜和陈敬济认了兄弟,续上奸情,杀死在书房,才完了姻缘。可怜他害的是溜骨髓的病儿塌了瓤的西瓜,把一命才填还。
  捣喇
  三个淫妇不消说,当时有个应伯爵;
  沙糖舌头弯弯嘴,到处有他插上脚;
  巢里帮闲说他能,帮虎吃食人不觉;
  损人利己惯奉承,伤天害理由他作;
  舌尖口快愚弄人,背后挑唆把人说;
  外名绰号应花子,光棍行里是个。
  一生吃的西门庆,大事小事把他托;
  恩人身死变了心,老婆家人往外泼;
  哄着寡妇卖庄宅,留下银子立欠约;
  一千大钱卖孝哥,不念前情把脸抹;
  忘恩负义黑心贼,天理难容那里着。
  妻儿老小死个尽,瞎眼叫花把书说;
  三日不得一顿饭,眼黄地黑死郊郭;
  一筐骨头喂了狗,狗也不吃嫌他恶;
  我今编唱劝世人,休学光棍应伯爵。
  伯爵弹着弦子,说了又唱,唱了又说,引了一街人,也有笑的,也有赞叹的。俱道:伯爵做了一世光棍,骗得西门庆家破人亡,吃了他多少酒肉,使了他多少银钱。如今老了,双眼俱瞎,也是天报恶人,叫他编出这套词来醒世。
  挨肩挤背的人站满了。不提防一个叫街的小花子,领着一只狗,也在人丛里打砖化钱。听他唱了一会,只见这只狗猛走上前,把伯爵的左腿臁骨上,狠狠咬了一口肉下来,鲜血直流,还赶着乱咬乱撕。一群人全打不开,把个伯爵咬得疼如刀割,使明杖乱打不退。众人道:也是件异事。打开狗,那花子领着去了。问道:是那里花子?有说是京里下来的姓沈,在这里清河县二年多了。伯爵护疼,扯一条烂脚带来缠了。先是瞎,又添上痛。一向在吴道官庙里安身,住了二日,全不起来,吴道官怕他死在庙里辞他出来。那时腊月寒天,伯爵臁疮发了,变做人面疮,鼻口俱全。三四日没吃饭,出外寻汤水,跌死在街心里。报了舍领席卷了,抛在乱葬岗上;不消说被狼吞狗吃,喂了鸟鸢。这是应伯爵的报应。
  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母夜叉髡剪玉佳人 孙雪娥梦诉前生恨
  夫子红颜我少年,嫁来不肯出门前。
  于今抛掷长街里,万古知心只老人。
  潮生沧海野棠春,剑逐惊波玉委尘。
  青血化为原上草,人生莫作妇人身。
  单表这男女为人生大欲,生出百种恩情,也添上千般冤业。虽是各人恩怨不齐,原来情有情根,冤有冤种,俱是前世修因,不在今生的遭际。所以古书上说,那蓝田种玉,赤绳系足,俱是月老检书,冰人作伐。那阴曹地主,有一冥官,专主此事,即是说化生的大道。或是该偕老的,百年举案齐眉;或该折散的,中年断弦反月;还有先恩后怨,空有子女,看如陌路仇人,义断恩绝,纵有才色,视作眼中钉刺一般,总不与容貌相干。内中投合,多不可解。
  从那古来帝王卿相,受宠专房妃妾,庶人百姓,离合生死的因缘,细细看来,只有夫妇一伦,变故极多。可见“情欲”二字,原是难满的。造出许多冤业,世世偿还;真是爱河自溺,欲火自煎。一部《金瓶梅》,说了个色字,一部《金屋梦》,说了个空字。从色还空,即空是色,乃因果报转入佛法。是做书的本意,不妨再三提醒。
  即如这金二官人,是金主宗室挞懒的族弟,有权有势,又是妙年,娶了梅玉为妾,年貌相当,也是一对姻缘了。岂知暗藏因果,有冤报循环。原来金二官人嫡妻,是糊罕小将军之妹。生的豹头环眼,丑恶刚勇,弓马善战,即是一员女将,反似个男子一般。嫁的个金二官人,却白面朱唇,像个女儿模样。分明有阴阳倒置的光景。那金二官人,平生畏之如虎,却又第一好臊,专在风流场里打滚舍命,被这浑家常是打过几番。再不肯改,把这些家下使女们,俱不许到他跟前,有和他笑一笑的,就打成一块肉酱,或使刀割针刺;百样奇妒,世所罕有。那金二官人,因此看这浑家,又丑又怕,如羊见虎的一般,那里还能够动情,瑟、瑟、瑟,抖一个不住。他那个浑家便道:“你在外定是抛在巢窝里,不把老娘放在心上。”半夜里一顿拳打脚踢,冬月赶在地板上睡去。因此金二官人反像鳏夫一般。年少浪子,如何捱得?偏又舍命的横嫖胡干。今日放胆的娶了梅玉为妾,不敢到家,只图个一时快活。正是老鼠赶着猫儿肉,不顾生死。明是梅玉母子该闯入折磨地狱,才有此事。
  当日一连三夜,花攒锦簇,受用不过。梅玉母子商议,既是来为妾,三日后找寻大太太行礼。这个楼房里,没个女人,可不知是甚么所在,想是和太太说明了,两院分居,到也十分方便。想起孙媒的话,多管这正房没甚人样,不成材料,因此全不来照管。略使句话探了探金二官人,他又不肯言语,只将胡言支吾,全不放在心里。从来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粘太太见金二官人一连三夜,全不回宅,只说是随兀求打围去了。使人去打听,那差来的家人,只怕主母,不怕主公,晓得他是做不得主的。到了天汉桥大街王尚书家楼上一看,只见一片红纱锦绣帐幔,守着个娇滴滴花朵似十八岁的美人儿,腿压着腿,一递一杯吃酒。悄悄不言语,回复了主母,险不吼倒了班烂白额金睛虎,气坏了性泼心粗的母夜叉。即时点起随身女将二十余名,骑上大马,各带长刀粗棍,自己换上一领半新不旧的金蟒战袍,腰悬利刃,亲到天汉桥来。早有书童密密传信。金二官人正然饮到乐处,用手摸着梅玉的胸前肉儿,好不快活。忽听得太太来了,好一似:
  天雷霹脑冷水浇头,断了线的傀儡,木偶人绝了声音;退了神的师巫,死泥神全无生气。又像是麻雀儿见鹰,一头钻入深丛,不知生死;又像是山兔遭狗,两腿不住乱跳,那顾高低。蛇入窟中仍掉尾,龟钻泥底不钟头。
  原来男子有三样淫,妇人有三样妒;淫性不同,妒法也不一。问是那三样淫:第一是有宋玉潘安的貌,相如子建般才,不得一个绝代的佳人,和我相配,这一生的春花秋月,对着个蠢妇愚妻,有句话和谁说?因此相如有《凤凰操》,子建有《洛神赋》,纵然淫奔失德,只为这才色二字,不肯放过,谓之才子淫;第二是那少年公子,游侠王孙,拥着十万腰缠,五陵裘马,到那章台折柳,狭斜看花或是一掷千金、十千一斗,不妨他倾囊解赠缠头,窃玉偷香苟就,谓之荡子淫;第三是那登徒子,淫不论色、饮不择泉,就是东施嫫母,黄发历齿的村妇,鸡皮鹤发的老妪,一味包荒,不分老幼,劫夺平人,全忘廉耻,谓之凶荒淫。就有这三样妒妇来配着他。第一是情妒:夫妇绸缪,十分爱恋,一夜也分离不得。忽然闻知丈夫有了外遇,或与婢子相通,不免吃醋拈酸,剪发撞额,争个不了。文君的《白头吟》,蕙娘的《回文锦》,妒到堪爱堪怜处,转觉有趣;第二是色妒:妇人以色事夫,今日丈夫有了美妾,便觉于我冷冷,枕席不欢,风流味短;况我的年渐衰老,众妾的颜色方少,如何比得过他?未免怕丈夫偏宠少艾,恐有以妾夺嫡之嫌。因此争闹,不许娶妾。虽然无后妃包纳小星之德,也是妇人常情;第三是恶妒:生来一种凶性,一付嘴利;没事的防篱察壁,骂儿打女,摔匙打碗,指桑骂槐,吵个不住;搜寻丈夫,不许他睁一睁眼看妇人。还有终身无子,不许娶妾;纵在外娶妾,有了子女的,还百计捉回,害其性命。或是故意替丈夫娶妾,以博贤名,仍旧打死,以致丈夫气愤,这种软发髻,多有自缢身亡的,谓之凶妒。
  今日金二官人遇的粘夫人,分明是凶妒了。自把软鬏髻戴在头上,却去娶妾,可不葬送煞无罪的良人,有情的女子。当时金二官人,一闻得太太到了,好似呆了一声不言语,丢下酒杯,跳下床来,也不管梅玉母子,披上衣服,不走前门,却从后门,牵出马去,一溜烟走了。梅玉只道金二官人出门去迎接,忙忙匀脸穿衣,出房下楼,相迎不迭。行至二门外,软壁屏风前面,猛然一见,但觉寒毛生遍体,烈火似烧心。你道甚么模样?但见:
  戴一顶红绒毳帽,上缀一颗胡珠,穿一双绿线皮靴,斜镶四条蜀锦;紫堂色面皮,乌腾腾眉横杀气;黄般眼角,高突突面带凶光;耳垂金环两串,项挂素珠一条;河东吼地大狮王,汉北翻天罗刹女。
  当下粘夫人见梅玉出来迎接,生的千娇百媚,玉软香温,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高声大骂:“好大胆的淫妇!臭蹄子、歪刺骨、引汉精、九尾狐狸,还敢大模大样、摆得浪浪的来见老娘!你和你那臭忘八捣的彀了。”走上前一把揪住青丝细发,叫一群番婆女将:“快将贱人衣服剥了,我慢慢的安排他!”一个个如狼似虎,扯的扯、剥的剥,只落得贴身紫罗袄儿,闹的哭的乱成一块。
  那孔千户娘子,正预备来见,听的女儿一片声叫皇天救命,往外跑不迭,撞见正打哩。只得上前硼头,撞在地下,遮护他的女儿。粘夫人问时,才知是梅玉的母亲,越添恼怒。即取大棍在手,一顿好打,多亏房主婆来救开,推着走在屋后去了。即时取布衣两件,与梅玉换了,扶在马上回宅去了。孙媒婆正在楼上吃喜酒,二三日不回家,也骗了许多喜钱。见太太到了,唬的钻在床底下,筛糠似地乱颤,哪敢出头。等的太太上马回去了,方才钻出来,一道烟走了。这孔千户娘子,怎肯干休?一直赶往孙媒婆家去,拚命要人,哭出门来,母子不能相顾。在旁观看人,无不嗟叹,说金公子没有主意,坑陷这母子二人。有诗叹曰:
  宝钗重合两无缘,鱼在深潭鹰在天;得意紫鸾空舞镜,传言青鸟怕衔笺。金盆已覆难收水,玉轸长抛不续弦;若问蘑芜窗下遇,遥将红泪洒穷泉。
  原来世上恩仇聚散,荣辱祸福,是有一定的因果,不是偶然相聚的。这梅玉一见粘夫人,便觉有些毛发凛然,十分恐惧;一似前生欠下他的债一般。那夫人见了梅玉,一似积世的夙仇,不知气恨从那里来。就是妻妾不相容,也要慢慢地布摆,岂有一见就凌辱到这样的?自有前因在后,按下不提。
  且说粘夫人,把梅玉扶在马上,蓬头散发,穿着上下布衣,到了宅中。粘夫人正面坐下,叫梅玉跪着,即时剥去底衣,露出白光光脂滑玉润的皮肤来,取过一根马鞭子,不消三推六问,尽力的打了一百。只见皮开肉锭,浑身都是血口子,看了梅玉的香云细发,滚在地下有二三尺长,一时气愤填胸,即取剪刀一把,自己把梅玉的头发剪下,用火烧了。做了一个髡头贱婢,使两个丫头押着,在厨房烧火做饭,到晚来推磨打更。要他活受,不许他死,即时逐往厨房啼哭去了。
  那粘夫人一时性起,忙叫家将:“各处找寻金二官人来,我和他讲话。”那金二官人知他平日的利害,不知走往那里藏躲去了。当时有两个厚友,一个是拓跋公子,一个是完颜舍人,俱是金朝亲戚驸马。因又与金二官人年龄相同,不上二十岁,终日在勾栏里串,是一群狐朋狗党,极相厚的。那一时金二官人不敢往别处去,从后门上了马,走到拓跋家里。一个脸似蜡查般,唬得焦黄。拓跋公子接着,问道:“新人还在楼上,因何不陪他过了三朝,就下楼来?”金二官人只不言语,一似掉了魂的一般。拓跋公子笑道:“想是那话儿藏不住,你家太太有些决撒了。你快实说,我们好救你。”金二官人满眼落泪道:“如此这般。我顾了我走了,不知他母子们怎么受气,央你使人儿去天汉桥王家楼下打听打听。我的人唬破胆了,杀了他也不肯去。”拓跋公子笑道:“待我使人去问一声,哄的人嫁了你,可做不下主儿来,你也要凭天理。”一面使人探听去了。
  不上两个时辰,那人回来说:“太太回宅了,”把梅玉凌辱,剥衣采打,说了一遍。金二官人只是哭,全说不出话来。又听得说差人往各处找他回家问话。向拓跋公子讨出一床被来,蒙头而睡,再不敢出房门去。拓跋公子笑个不住。大家商议无法可救。
  这孔千户娘子走到孙媒婆家里打个粉碎,碰头散发,不住的叫:“皇天杀人!我家与你这老淫妇有甚冤仇?把我女儿坑陷,送到鬼门关上去了。我今死也在你家里。”那左邻右舍,一齐来劝,才知道孙媒图媒钱,骗了他家女儿,嫁在有名母夜叉家,是金营第一个打老公的太岁,谁敢惹他。孔寡妇在孙媒家寻死上吊不提。
  却说梅玉姐受打不过,到了厨房,只在灶前倒卧,浑身是血,抬不起身来,就是寻死自尽。如何得手,又有两个大丫头时刻不离,和他同起同坐。众人见他受此苦楚,也有怜恤的,俱怕太太,谁敢和他说句话儿?怕他死了,送些汤水与他吃。梅玉只闭着两眼不开,没奈何抬他在炕上,朝里和衣而睡。梅玉心中思想:我今断送性命,也是前生命定,自己不想死在这里,我的母亲不知在何处?不觉哽咽失声,满眼泪如涌泉;又怕太太听的,只得暗哭。到了夜半三更,要起来寻个自尽,不觉两手难抬,和衣睡去。忽然见一个人,武官打扮,戴顶将巾,有六十多岁。满口白须,领着个五六岁的孩子,上前问梅玉道:“你跟我家里去罢。”梅玉不敢近前,那孩儿上前,梅玉忙去抱他。只见一个妇人,头挽油髻,面搽铅粉,穿着些惨绿乔红的衣裳,上前把孩子夺去;却来揪住梅玉道:“你还我的命来!你前生和我在西门庆家,同那潘金莲淫妇,害了我一世;你却又买了我守备府里来,将我剥衣痛打,凌辱彀了,却又卖在烟花巷里,受不过虔婆打骂,自缢身亡。今日你也来还我债了。”说毕话,拿起一个棒槌,踩倒就打。梅玉抬头一看,这个妇人,不是以前的模样,只见赤面黄睛,一个番婆变的,和粘太太一般打扮。那武官孩儿,都不见了。梅玉大叫一声,痛哭而醒。听了听正打四更,梅玉才想道:这是我的前冤,该来还他了。
  祸有因缘怨有根,此身虽异旧冤存;强梁当日谁能敌,软弱今生又被吞。如意不忘人彘恨,鲁庄还化野猪魂;始知万事宽平好,结草犹能鬼报恩。
  原来梅玉本是春梅一转。当日嫁在守备府,把孙雪娥痛打凌辱,以报私仇。后来卖与娼家缢死。以此今世雪娥,托生在北方金国,来报春梅杀身之恨。他是夙冤,自然见面就怒起来。这梦中的武官,就是周守备,领着春梅生的儿子,未免有夫妻子母之情,所以要他抱着。被孙雪娥现了真身,指出前仇,才知道粘夫人一场仇恨。冤有头,债有主,不是偶然的。梅玉从此吃了长斋,不生嗔恨,说是我前生孽债,埋怨不得别人。
  也就灶前烧火,同众做饭殷勤,全没有怨恨的心。闲了口里念一声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这是一番忍辱功德,忏悔的道场。因此梅玉后来,还得解脱苦厄,归了佛教。不知后来性命如何,子母甚日相见。正是:月正团圆,一片浮云生障翳;花才烂熳,九秋风雨折枝条。
  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木瓜郎语小莫破 石女儿道大难容
  非想非非想,如是复如是。
  我欲礼法华,法华原不二。
  舌上青莲花,化为苍蝇翘。一笑复一跳,
  高卧吴山寺。
  却说黎寡妇见桂姐魂不附体,终日里见神见鬼,又弄成一件血症奇疾。正然愁恼,不料女婿刘瘸子开封府告下状,来门首吵闹,到晚去了。黎寡妇请了医生诊脉,说是血虚邪想,取了一点定神丸来吃了。母子相守,连夜不敢吹灯;日里还哼哼地叫,半夜才醒,直到天明,才得合眼。如此半月,金桂姐略吃些饭,梳的头,才下得床了。只有血症不止,终日浸淫淋漓的,浑身不净,流的个美人面如黄蜡一般;又长出一件奇怪的病来,从此再不消想那红豆啄残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
  是件甚么病?这个病是天地间女子固闭血脉不通,以横骨塞其阴窍,止留一线走小水的路儿。人有此奇疾,遂致终身失偶,医家无药可治,俗名石姑,佛经中说是石女儿,随你西子的美貌,也是中看不中吃的。倒是一种愚蠢幼女,不曾经人道的,有了此疾,他不痛不痒,做了枯木死灰,到象绝欲参禅忘情息念的一个得道的女僧。那金桂姐生来色根不断,欲念方新,如何捱得这个病。如今弄的有了色心,没了色相,好不难受。自此病长成了横骨,那血症也止了,那邪魅也不来缠了,依旧调脂抹粉,打扮似帝女天仙一般。
  刘瘸子探着桂姐好了,使张都监娘子过来面央。说情愿进门招赘,做养老女婿,绱鞋结帽子,尽是养的家。问众亲戚打个醵,讨几贯钱来,买几疋布绢来,完成他一生的事。也是女儿的命,定下的亲,谁不指望个好女婿,要不依从到了当官。我当初提亲是实,谁敢不实说。这黎寡妇因女儿大了,又感了一场恶疾,怕日久求亲不便,见张都监娘子一面劝他,又一面说硬证的话,没奈何了只得应承道:“既是亲家来好话,我也没奈何了。甚么大财大礼,指望来光彩,我看个好日子,买几匹布来,把他两口儿成了家,在这门口开个鞋铺,我娘女管着做鞋,他就管绱鞋底,到是好事。这样一个女儿,招了个皮匠,也省了去求人。他先消了这张状进来不迟。”说毕,张都监娘子谢了又谢,回去了。过了二日,刘瘸子写张和息状子,勾消了官司。他把个宅基卖了,却买了一抬礼,四个布绢,簪环首饰,也费有十两银子。进来见丈母,同张都监娘子,磕了头。看定十一月初三日成婚,招赘进门。那金桂姐大病方好,看着刘瘸子满眼落泪。正是:好马却驼痴汉,拙夫偏遇佳人。世上多少不相配的事,说来命苦。
  今年春比去年春,北院翻成南院贫。
  淡色桃花偏遇雨,苦心梅子不成仁。
  红梢拭泪香犹剩,锦字裁书梦未真。
  自自名芳无主卖,随风片片付沟茵。
  金桂姐虽是女身未破,从与梅玉二人,昼夜演习淫欲,占花弄蕊,久已知趣;又两经鬼魅采取元红,把那男女的乐处,比久惯的还深一层。到了十一月初三,刘瘸子上浴堂里沐浴了,穿了一套新布衣服,请过张都监娘子来,与金桂姐上头完房。草草地治买了一付新被褥,添上些花粉首饰,随身衣服又做得一个红袖衫儿。那日张都监娘子,来看着金桂上了头髻,修脸剃眉,送进房来,和刘朝坐着,也斟了一杯合卺杯。桂姐满眼是泪,哭不出声来,也不肯接,瘸子取了,一口吃尽。留张都监娘子,也不好住下,拜了两拜回去了。
  却说这金桂姐平日想起丈夫来常似眼里出火,一似妖精见了唐三藏,恨不得一口咽下肚去。今日见了刘瘸子,好似木偶人得了道的一般。那刘瘸子见了金桂姐回脸朝里,全不看他,他却自己取了一壶酒,将两碟卤菜,一顿吃干,弄的醉醺醺的,要做新郎。这两条瘸腿,要步步巫山神女行云的路,上上那银汉牛郎度鹊桥。将一条白布裤子脱了,一口吹灭了灯,才跳两跳,趴上床上,被金桂姐推了一交仰巴踏。好一似癞蛤蟆吃苍蝇,前合后仰,通趴不起来。挣扎了半日,起来向金桂姐肩上一搂,叫道:“姐姐,睡了罢。”被桂姐劈脸又是一个巴掌,连身一推,好似癞鳖趴深缸,把头伸一伸,通上不来。滚过身子,向金桂姐又是一搂,被桂姐连脖子是又两拳,好一似热锅的白鳝,把腰卷在一堆,再动不得了。
  只这三推三搂,瘸子身子稀软的,金桂姐又恼又笑道:“可不煞人罢了。”心里恨着,却使手去摸他腰间的物,原来是有名无实的半瓶醋,二尾子,缩了好一似蚕蛹儿模样,鳖嘴儿骨突着。原来瘸子搂了桂姐三搂,又被推打不过,不得上手,早已津津淫液倾囊出,汩汩元阳见面投。这叫作是见面礼,不曾进门,先投了一个领谢的帖子进去了;又叫做是隔墙醉,不曾吃酒,但见了望竿就醉倒了。原来是刘瘸子是经金兵砍伤了腿胯,把肾缩了,只一个卵子;又常肿的光光,行不的人道;又见桂姐生得美貌,搂了一把,即时走泄,算完了一场洞房花烛了。岂不省了多少邪态?金桂姐见此光景,只得自己脱衣而睡。刘瘸子自知内外本钱俱空,不来惹事,自己睡得打起磕睡来。一头倒下,通不似人,两条瘸腿伸开,金桂姐起身细看一看,但见身腰短促,好似八九岁婴孩;肾缩卵枯,又象七八旬老叟;垂囊如败枣经霜,里顶似疆蚕在茧;土作泥人成体相,傀儡学舞少提梁。
  睡到半夜里,金桂姐想了一想道:如今这厮已是辞不得,他只好留他做了个死椿,正好随便寻个得意人来,做些风流事儿,料这瘸子也捉不得奸,也管不得我。寻思已定。到了天明,刘瘸子起身谢了丈母,自己门首收拾一间门面,开个皮匠铺,也买了几双旧鞋在门首做晃子。桂姐带上鬏髻,也就常来帘子前看街上的人。瘸子哪敢问他一声,还恨不得找个好汉子奉承他。一句话不来,就骂个死,又是武大郎似的旧样子。
  到了迎春时节,三教堂因今年科举大场,招了许多秀才,在此会课读书。河南八府生员,那没有盘费的贫士,多有来三教堂做公所的,时常在金桂姐门首经过,也有来他家里缝鞋的。金桂姐有时在帘子里,也看上了三五个少年书生,风流的秀士。自己的住房,却与那书楼相接,只隔了一块太湖石上的老梅枝,探过一半来,在这院子里。这秀才们手里拿着本书,探头探脑的,金桂姐也半掩半遮;人不看他,他又要看人,哄的人看他,却口里胡骂。大凡淫妇多是如此。
  那时有一秀才姓潘名芳,字子安,生的风流俊雅,惯走花街,接了一个婊子刘素素,在三教堂书楼上宿。时常开了楼窗,看着这院子里,见金桂姐打扮俊俏,不象似个良家。在楼上刘素素望着桂姐说道:“借个针来与相公缝缝衣带子。”金桂姐道:“俺家里没人送去,你自己来取。”刘素素跑下楼来,到金桂姐房里,说些话儿,吃了茶,才知是皮匠的老婆。好一个妙人儿,回去说与潘秀才,又是一个在行,积年惯钻狗洞的。只使了一两银子,两枝玉簪儿,托着刘素素送来道:“潘相公有心要会你会儿。又不使一个人知道。”这金桂姐正是久缺着这个衙门,要借个署印的松松腰儿。笑了笑也不推辞,相约在半夜里,越墙在楼上相会,金桂姐连声应了。刘素素过那边去了。
  忽然天下起雨来,从午后起下了一夜,把这个佳期误了。天明却是宗师考遗才的日子,一群秀才们,原是没有科举,来考遗才的。连夜各将被褥送入城去宿,五更预备进开封府考去了。刘素素也回了勾栏。三教堂秀才一个也不住。只有王魁宇,绰号王雷公,他原不科举,落下他看守书房。在楼中间两条长凳上睡,把卧房门的钥匙也带去了。那时天气炎热,王雷公吃烧酒,灌得烂醉,脱得赤条条的,仰卧着两腿黑毛粗腿,将他那话儿取出来,累垂垂如剥免悬驴,足有一尺余长。每日盘腰,甚觉坠的沉重,取一把大学士椅子来,把那话平平搁住,好似一轴古画相似。然后侧身而卧,好不快活。只觉鼾鼾入梦,鼻中响如雷。乘着酒兴,那物挺得又长大许多。王雷公睡去不提。
  却说金桂姐前夜私约下,书楼相会潘生,因雨阻隔,一夜无眠。用手摸摸刘瘸,略借发兴,那得有些人气儿。天分既小不堪用,又有一卵子在外支撑,略一到门,又犯了前病,门外先谢了恩,常被金桂打出房去,在鞋店里打个冷铺睡,不敢言语。那夜月明如昼,金桂要偷墙赴潘生之约,先将刘瘸子打发在铺子里睡去了。等至二更将尽,内外不听人声,全无人影,用一个杌踏着,扳那梅枝儿上的花园墙。原不甚高,却接着太湖石下来。园中静悄悄,不见人影,走过三教堂,到了三空阁上,是潘相公卧房,或者不料我今夜亲来,先自睡了。桂姐欲火烧心,上得楼来,见楼门大开,月明中照见一个人睡声如雷,两脚长伸,一身黑肉,如镇殿将军一般,不是那潘相公的风流模样。想了一想,既到此处,怎肯空回,就在此人身上略泼一泼心中的火,也不枉来了这一次。
  上前才要摇醒,只见一张椅子上,搁着一件东西,象是一匹青布卷成个长卷子一般,却如何一半在腰里,不曾解下?上前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件怪物,紫暴露,凹眼圆睁,足有一尺余;长粗如截瓠。险不惊倒了少年好色东邻女,半夜淫奔的狐媚精。欲待使手去摸,又怕惊醒此人,有命难逃,无门可入。悄悄移步出阁,依旧越墙而过,回房独寝。唬得花心乱缩,横骨高撑,用一小指也不能入去,何况丈夫的阳物。寻思一回,不觉满睛流泪,说道:“小的不堪用,大的又不能用,想是命合孤鸾,不宜有夫。因此生了血症,长成横骨,再不消贪想风流,误了芳年。不如出家在大觉寺中,看经忏悔我前生罪业。”到了五更起来,与母亲痛哭一场,拜了四拜,辞别刘瘸,要上大觉寺修行。挽留不住,母亲只得送到寺中,与福清见礼毕,说金桂出家一事。福清见金桂少年聪明好顽,不肯收留,怕日久凡心不退,再要还俗,坏了山门的戒律。黎寡妇把福清扯在僻静处,细说金桂病后,生出一件残病,变成石女儿,如今守着丈夫也无用,又不生儿女,不存体相,只得皈依佛法。福清才领受了。叫了刘瘸来,立了张退亲出家的卷帖,看个吉日,把金桂削发,起个法名曰莲净,拜了三宝,教他念经礼忏。正是:“色归无色,相还无相;色相俱无,是名灭度。淫女化为石女,遇郎化为木郎。
  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莲净度梅玉出家 瘸子听骷髅入道  
  诗曰
  绿霭红霞竹径深,一庵终日静沉沉。
  等闲放下便无事,着意看来还有心。
  小卉时开黍色相,山禽自语足圆音。
  拈来即是天真佛,声碎虚空量古今。
  话说这黎金桂,因淫想招魔,鬼交成病,天生半路变了个石女儿。把那平生贪淫好色的心,弄月嘲风的性,不消劝化,一时冰冷;犹如火灭烟消,霜凋叶落一般,可怜一个花枝般女儿,狐狸精相似,当初和梅玉姐安排着花攒锦簇,雨尤云,不知得了丈夫如何受用,才肯罢手;那知道有貌无缘,有才无命。两个美人,不曾得一日快活,俱落在火坑苦海。一个嫁了金公子,止有三日夫妇情分,被主母妒狠,剪发髡头,打为奴婢,再不得丈夫一面。一个嫁了瘸子,半身残疾,全无人道,几番要淫奔苟就,偏遇着孤鸾寡宿;又生出个绝户病来,板骨横生,石门紧闭,废而无用。这是两人前生冤孽,折算他当日纵欲宣淫,迷惑愚夫之过,故此天罚其淫,以孤寡疾病,凌辱折磨,准算他前生罪孽,此是一定的因果。当日同母亲黎寡妇,到大觉寺福清座下,改了法名莲净,向佛前拜了,把青丝细发,分开先剪后剃,哪消半日,变成一个消秀的尼姑,剃的头白白的,换了一件茶褐色的僧衣,戴上一顶玄缎僧帽,小小僧鞋,合着纤纤玉手,念起佛来。真是拈花天女紫竹观音,就有邪心,已被一条封皮,把那傍门锁住。正是:水火炉中封姹女,铁门关内锁狐妖。有诗为证:
  零云散尽留残月,夜雨晴开返太虚;
  不堪明月思余蔗,已见秋江空旧鱼。
  当时拜了福清,黎寡妇痛哭回家。刘瘸子因身无所归,还在门前开鞋铺,倒做了干女婿不提。莲净虽出家,因梅玉日久无信,常没处探个信儿。忽见孔千户娘子走到寺里讨签,撞见莲净,却是黎家桂姑娘,怎么出了家。两人问讯了,请到斋堂里,才知桂姐因病修行:细细告诉金二官人娶了梅玉,三日后做不下主来,如今被妒太太镇在家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通不容娘儿们见面。我终日在孙媒家坐着要人,随你打骂,他也不敢进去见一见那夜叉。那金公子走去关外,还不敢回家。早知道女儿没有造化,到不如出了家,还清净些。说着哭起来。莲净想起前情,也不觉泪落满面道:“俺两个人这等一样的命苦。只说他得了好处,我不得如他,谁想他倒在难中,如今还不如我。世间事那里想去。”孔寡妇道:“桂姑娘,你平日千伶百俐,又和我女儿比亲生姊妹一般,就寻不出条路儿来救他救儿?”
  也是天假其便,孙媒因孔寡妇说要告他,十分着急。忽一日,粘太太着人来叫他,不知深浅,只说是因娶了梅玉的帐。不料是他家太太,找个媒婆去,要卖梅玉出门,怕金二官人回家,看他的眼目。孙媒不知道,躲去大觉寺,推烧香上会,不料恰撞见孔寡妇。两人见面,又是一场大骂,险不在禅堂打起来。福清和知客都劝开了,莲净原是聪明人,又归了正果,却寻出一计来,说:“孙媒,你既说这一门亲,把玉姐母子坑陷的这等,也该进他宅去看看梅玉姑娘。终不然你一个外人,年六七十岁了,那母夜叉又就打你不成?他既然来叫你,好歹去走一遭,孔大娘也不埋怨你了。”孙媒道:“说的也是。我拚着这老性命去走走,随怎么样的看看梅玉姑娘,再做商量。我还来这里回你的话。”吃了茶,孙媒婆去了。孔千户娘子,坐在寺里听信不提。
  原来母夜叉粘太太,见梅玉上灶做饭,十分殷勤,满口里太太长,太太短,不叫他也来服侍,骂着他也不怨恨,也不甚难为他了。只怕金二官回来,一时防备不严,若再串通怎了?不如找个媒人来,把他卖在娼门罢。因此家人又来叫孙媒进府,不干那娶妾的事。他自己胆虚,吓的躲了寺里。商量了就硬着胆进的金府来,见了太太,生的凶狠,似一只母虎坐在大炕上,忙磕下头去道:“不知太太叫小媳妇做甚么。”太太道:“我家买了一个孽障来,不知是那一个媒人做的事,如今放在屋里,七粗八细,一些做不来,没得养着吃闲饭。你与我快快寻个主儿领出去,不许卖在东京,不许那里娼门乐户,做几两银子,打发他去罢。”孙媒道:“小媳妇去看看他来,人生的才料儿,好出去寻主儿。”太太道:“你领他去。”有一个番婆,正在炕上纳绣佛,见太太说,忙下炕来,和孙媒往厨里迳走。只见梅玉姐刷锅淘米做饭哩,见了孙媒,不敢言语,只装不认得。孙媒见他剪的头光光的,使个手帕裹着,好不心酸。到了前边,辞过太太道:“小媳妇知道了,三日里就来回话。可不知太太要甚么财礼,好去兜主儿。”太太道:“我如今和四太子娘娘,当了一会,要大觉寺白衣观音阁上,明日进去,舍一百两银子的香银,速速卖了来,要做香银哩。”孙媒磕头去了。
  欲施善事远烧香,却卖良人去作娼;
  后面杀人前面舍,结冤造福两相妨。
  孙媒出府,回到寺里,把粘太太的话说了一遍:“又见梅姑娘在厨上做饭,虽手帕搭着头,还笑嘻嘻的,休听外人虚喝的,不知打的怎样儿了。如今要卖出来,只消一百两银子,要来这寺里进,舍在观音阁上哩。”这只一句话,莲净道:“阿弥陀佛,我有了救玉姐的法儿,除非老师父做这一件功德罢。”即时请过福清来道:“这件功德,只要老师父一句话,玉姐就活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福清姑子不知来历。只见孔千户娘子先跪在地下,莲净也磕下头去道:“师父只许了慈悲他这件事,弟子管有一计,全不费难,叫他母子团圆,一场阴骘。”福清扯起来道:“你说来我听,既是救人好事,我佛家以慈悲为本,那有个推辞的?”
  莲净合掌当胸道:“如今粘太太说,和四娘娘一会要来寺里进,舍百金造佛。只用老师父到王爷宫内,见了娘娘,求他说个人情,只说梅玉姐是老师父的两姨侄女,是弟子表姊妹,只化他将梅玉姐舍来出家,做他个剃度僧,岂不是一件好事?”福清笑道:“这却不难,只是成不成,看他的缘法罢。”即时穿上偏衫,带着莲净去见四娘娘。正是合该梅玉灾星已满,他淫心悔过,转祸为福,偏遇着娘娘生了世子,刚刚满月。传进宫去,说大觉寺尼姑来道喜哩。喜的个娘娘迎下殿来,一似观音菩萨来送子一般。忙接着让进房去,见领着一个新剃度的小尼姑,且是齐整,磕下头去。娘娘扯起来,即叫摆斋。斋罢,福清莲净忙下座问讯,求娘娘护法。
  有一事来化个人缘。娘娘喜色满面道:“师爷化甚么缘?尽力布施。”二尼姑合掌当胸:“如今粘太太府里,有金二爷娶一妾,是贫僧俗家两姨侄儿,即是莲净的表妹。因太太不容要嫁,将银子舍在寺上,贫僧想起,何不将此女舍了出家为僧,做粘太太剃度的,保他一家吉庆。为何却去卖来舍寺,以此特来乞化,救出此女。娘娘无限功德。”娘娘笑道:“这粘太太十分难说话。如今和我结了寺里香会,他还无儿,因此绣进香,上了一百两做布施。在我这疏头上,我就请他来说。到日去进香,叫他去剃度,还算把一百两布施,给他做个缘满的斋儿便了。”说毕,福清莲净磕下头去,高声念佛:“南无无量寺佛观世音菩萨。”送出府来。娘娘使人去请将粘太太来。那时东京兀术即是金主一样,那敢不依?即时回去做了一套僧衣僧帽、换了鞋袜,不等进香,即传福清莲净来,在佛堂里,当面看着剃净了光头,穿了僧衣,起个法名梅心,谢了太太而去。正是:爱水波涛今日定,欲河烦恼一时消。
  袈裟披上见空王,洗尽铅华木樨香;
  自是木儿难上马,故教石女不逢郎;
  蛤因闭口仍含粉,蜂为辞春免腿黄。
  莫学拈花抛豆蔻,摩登不许更同床。
  看官到此,或说前集金莲春梅,淫恶太大,未曾填还原债,便已逃入空门,较之瓶儿,似于狱淫从轻。瓶儿之身,反为太重,不知前世造恶,与今生享用,原是平算因果的。瓶儿当日气死本夫,盗财贴嫁,与金莲春梅淫恶一样。后来托生在袁指挥家,为富室之女。及到李师师家,娇养成人,真是珠翠丛中长大,绮罗队里生成。得了浪子郑玉卿,偷寒送暖,暮雨朝云,吹的弹的,吃的穿的,受尽三春富贵。这金莲春梅,生在穷武职家,孤寡流离,穷了半世,却又未得遇个丈夫,半路里受尽折磨,横遭恶疾,守了空房,将他恶报已还其大半;因他悔心出家,佛法因果,原有增减。因此引他忏罪消灾,再修他本来面目。后来瓶儿虽死,即化男身。这金梅二女,虽已成尼,三世女身,才得成男,以分别淫根的轻重不提。
  单表刘瘸子在鞋店,随着丈母度日,妻子又出了家,自己又无归路,一身残疾,也要寻个结果去。那日上大觉寺前闲行,只见围了一群人,也有坐着的,也有立着的,中间一个道人,生的古貌长髯,戴着一个箬笠,身穿百纳道袍,黄条草履,手执渔鼓简板,正唱道情哩。瘸子分开众人,挨入里面。这众人席地坐下,只见这道人将渔鼓打了一回,走上几步道:“今日贫道,说一回庄子叹骷髅的故事,乞化些钱米,助贫道途中一斋。”放下蒲团,即将简板先敲几下,唱道:“先有[鹧鸪天]为证:
  景物惊心叹隙驹,百年倾覆后先车;云山满目真堪乐,富贵到头总是虚。沽一醉,问樵渔:优游山谷更何如?闲将几句庄生语,编作骷髅一卷书。
  说战国昔日有一隐士,姓庄名周,道号南华真人,本贯睢阳人也。因幼读习经史,曾为周朝漆园小吏。因妻丧鼓盆而歌,弃职归终南山谷。著有《南华真经》传世,庄子在山修炼多年,成其仙道。一日与道童说:我和你深谷苦炼,虽得了丹道,不到凡间济度众生,也不能个够完这三千八百阴德之功,只做得地仙,见不得大罗玉帝,今日我和你上洛阳走一遭,看有何人可度。有[西江月]为证:
  唱着道:
  我把世人嗟叹,不如访道修仙。布袍纳袄胜罗,渔鼓简板为伴。
  饥食山中野菜,渴饮涧下清泉。我今功行满三千,暂向人间游玩。
  说行至洛阳地方,荒郊野外,只见一堆骸骨,暴露在地,不由庄子伤心感叹:
  诗曰:
  路逢骸骨在荒,庄子伤心两泪流。
  你是何人亲与故,只为生前不肯修。
  [耍孩儿]唱:
  我向前细细寻,又退后默默思,可怜你三魂五藏无踪迹,只见饥鸦啄破天灵盖,饿犬伤残地阁皮,模样儿真狼狈。映斜阳眼中睛陷,受阴风耳窍风嘶。莫不是男子汉,妇女身,老公公,少小儿,住居何处何名姓,莫不是他乡外郡风流客,百姓军丁灶匠藉,因何死在荒郊地?也是你自作自受,今日里谁哭谁知。
  莫不是把钱财离故乡,为功名到这里,时乖运蹇逢奸辈;莫不是持刀自刎因争斗,久病难调少药医,在此谁来替?只落得朝攒蝼蚁,夜伴狐狸。
  莫不是因贪杯丧了生,为恋色害了己;分财兢产闲争气,或是因奸斗恨风流死;赌博官司吃尽亏。或是犯法遭刑击;莫不是饥寒少救,遇阵隔危。
  说骷髅儿,将你的姓名男女道,并无一言回答。想是说不着其中详细。将你生前经营买卖问你几句:
  莫不是贫居陋巷中,藏身村野里,种瓜卖菜编鞋履;莫不是读书守分廿贫贱,莫不是买卖经商遇贼劫,或是游客高人侣,辜负了阴阳占卜,收拾起书画琴棋。
  莫不是换羊毛修破靴,盖新房做故衣,开张骨董收零碎,补锅钉碗修铜匠,磨镜敲针打锡的,土工木匠并油漆;莫不是做箩箍桶,打铁缝皮。
  说骷髅儿,贫道将诸般手艺问你,全不答应。想不是这庸俗之辈,或是聪明智慧,诸子百家,富官贵客,迷失家乡。再问你几句:
  莫不是振朝纲大丈夫,赞经纶贤宰职,三杰八俊并七贵;莫不是拔山举鼎英雄汉,作赋能诗道德师,深文刀笔萧曹吏,风流才子绝代名儒。
  莫不是移家远避秦,驱车匡复齐;逞豪奢,笑击珊瑚碎;晓趋金殿拖珠履,夜拥红妆醉酒杯,也有个凶和吉。那知道时衰命尽福过灾随。
  说骷髅儿,我将君子九流百家问你,全不答应。或是生前瞒心昧己,好色贪财,到此地位。我再把你的罪过略道几句:
  莫不是口头言,甜如蜜,坏良心,黑似漆。调词掐款多奸计,坑人骗债唆兴讼,害众成家倚势为,撞太岁为生理,驾空桥把人愚弄,使暗箭袖手欢娱。
  莫不是祖父上做贪官,本身上不克己,不忠不孝还不弟。吞谋田产侵邻里,占路争墙改屋基。痴心造了千年计,只落得头南脚北手指东西。
  说庄子叹骷髅已毕。道昔日周文王泽及骷骨,开子孙八百年基业。我出家人,理当拔济众生。我今大发慈悲,救他起死回生,还魂阳世,也见仙家手段。即向葫芦内取出一丸灵丹来,填在骷髅口内,用仙气一吹,脱下道袍,盖在尸骸。数了数他左肋下,少肋骨三条,忙叫道童,向东南上取三枝杨柳,截成三段,口中念咒,用水一喷,那骷髅以气生神,以骨生肉,得了先天元气,早早回阳,滚身起来道:‘多谢师父救我还魂。只是赤身露体,难得见人。’庄子即去行囊中,取了一件小衣,与他穿了。
  那汉子把眼圆睁,将身一挺,向庄子道:‘我乃福州人氏,姓武名贵。身边带银三百两,来洛阳买货,被你二人拿蒙汗药谋死,害我残生。在此骂我不绝。今日醒来,可还我银钱衣服,放你去罢;如不还我,向洛阳县河南府,各样衙门,告你蛊毒杀命事,写你一百二十款;再告一张御状,击登闻鼓声冤,叫你二人碎尸万段。现有你用药葫芦,使邪法的木瓢为证。’上前把庄子揪住不放,大喊声冤,往城里衙门前来。那县官正坐。
  只见一病人拉住道人进门叫冤,叫上来细问。那汉子眼中流泪,口内声冤,将前话哭诉一遍。说庄子用药谋死其命,尽劫资财,有药葫芦邪水为证。县官问庄子道:‘你出家人,如不系你谋害他性命,岂有平空诬告你的?’即喝令伺候刑具。如不实招,难免官刑。庄子向前将骷髅暴露野中,以灵丹救活,反恩将仇报,说了一遍。汉子道:‘老爷执理断事,一个骷髅,那有救活之理?分明是鬼话。这道人借术行恶,杀害平人的罪,待小人一一说来:
  唱道:
  他借游方是道人,串州府,度关津,游食无藉真光棍。暗通响马劫行人,纠合强徒进院门;求斋化食先通信,用的是蒙汗毒药,遇着他一命归阴。
  他有隐身法,不露身;定身法,没处跟。又会踏罡步斗迷魂阵,拘魂压镇奸良妇,打火烧铅做假银。更有一件真堪恨,把小孩子蒙了随去做药,摘胆割心。
  汉子说,小人和他当日在饭店里歇宿,他见小人行李沉重,要谋财害命。只取了一丸药,放在酒里,不觉天昏地暗,倒在尘埃。他将小人衣财劫去,假说慈悲,把小人尸骸,抛在野外。因小人平日行善,感动神灵,才放了回来。
  唱:
  他葫芦内百样毒,使机谋把酒巡,头昏脚软先昏晕,临危假落慈悲泪,怕醒还将法水喷;把财物搜将尽,将骸抛在荒郊外,哪知道我又还魂。’说县官又问:‘你这汉子说话,全无凭准,既然死去,如何又得活了?这样怪事,我做官的也难问。可有甚么凭证?’汉子道:‘小人吃斋念佛,没伤天理,一生不打诳,不是个负义忘恩之辈。那日毒死时节,只见:
  唱道:
  五阎罗把我迎,崔判官把我请。他说我吃斋念佛多忠信,金桥来接纯良客,地狱难留这好人,连忙送出丰都郡。他打折我三条左肋,现今俱有疤痕。’
  庄子听他言语道:“众生好度人难度,始想恩爱也成魔。禀县官老先生,且取一杯水来,贫道叫他复现原形,他是罪大恶极,该有归死轮。贫道违天行善,该有此番仇报。”县官即时取水与庄子。庄子用水将汉子一喷,仆地倒在尘埃,掀起衣来却是一堆白骨;肋下三条骨节,还是柳枝。县官大惊,才知庄子是回生起死真仙客,遇了这负义忘恩作孽魂。庄子作口号四句:
  古今尽是一骷髅,抛露尸骸还不修。
  自是好心无好报,人生恩爱尽成仇。
  县官下堂来,要拜为弟子。那庄子用手一指道:“那厢有一人,乃真仙也。”哄得县官回头,化道清风而去。”
  说到此处,众人舍助些钱米,那道人扬然而去。刘瘸子也不回家。走上扯住:“师父,我要随你出家。”道人看了看是一瘸子,身上衣衫褴褛,腿脚歪斜,道:“你这人如何修行得?”刘瘸子道:“我有[西江月]一首:
  前世贪淫多欲,眠花卧柳穿房。风流一过便为殃,今日不成人样。肾缩全无阳气,腿弯难跳东墙,只堪扫地与烧香,愿背蒲团竹杖。”
  道人点了点头。刘瘸子把他的蒲团背上,随着一路化饭而去。这是陈敬济的化身。和金莲才完前帐,结了金瓶梅三案因果。
  再有西门庆变及沈花子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沈花子魂认前身 王六儿老还旧债  
  苏东坡寒食诗:
  鸟啼鹊噪昏乔木,清明寒食人家哭。
  风吹旷野纸钱飞,古木累累春草绿。
  棠梨花映白扬路,尽是死生别离处。
  冥漠重泉哭不闻,潇潇暮雨人归去。
  这首七言古诗,单表人世百年,死生如梦幻泡影。休说这寻常百姓,即做到那公卿大老,开天大业的事业,盖世的文章,到头来也不过是几张黄纸,一篇墓表。纵有石羊石虎,御赐的谧法,钦定的碑文,也只为生人的眼目,与死者痛痒无干。有好子孙的多守得几年。那子孙不肖的,还有把墓碑坟圈一张纸卖与豪家,耕为平地;还有把墓碑坟树,卖与石匠们修桥铺路,造屋造船的,经年不到坟头烧一张纸。如今有那石人石马,埋在草里的,还不知坟在何处。
  看到此处,可见世上有何真假,恩怨平等,死生一观,才是个达者。可惜这看书的人,点一点头又忘了,到天明想不起来,直到寻着他的时节,临期又悔不得了。
  今日单表个沈花子。自来西门庆旧宅托梦与玳安,去了十年,恶果将尽,旧罪完满,往来在东平府地方,打砖乞食。生母有病死了,把牵路的狗,也被人打杀了。年长一十九岁,讨饭沿街打砖的路儿,走得烂熟,再不消问人。到了人家门首,谁不认得,叫声沈花子来了。就递出碗饭来。又走到一家,到也看他劳心费力。从来说讨饭三年懒做官,想有些乐处,有诗曰:
  乞化原因结佛缘,高声持钵到门前;
  瓢中常住千年饭,囊里何须一个钱。
  竿竹随身防铁汉,结孤布施有金砖;
  间自是贤能者,免向名场夜乞怜。
  原来人有三魂。沈花子一个魂,在阳间随身讨饭;一个魂在阴间做饿鬼受罪;一个魂在西门庆坟土守尸。起旋风,赶浆水吃。这沈花子从临清讨饭,又到了清河县。遇见清明时节,家家上坟设祭,人人看景踏青,多有游人在郊外饮酒。这花子们因此不在城里,都来野外求吃。沈花子也拄一条竹杖,来城东地名五里原。原是西门庆的坟,当初清明寡妇上新坟,就是此地。坟墓是多如北邱相似。只闻一片哭声,风吹的纸钱灰,各处乱舞,化了纸都在林子里,高岗上摆下祭品,吃酒散福。沈花子和众花子走了几处。化了些残酒片肉、剩饭残汤。吃不了的,倒在罐里。隔着永福寺不远,走在寺中,两廊下蹲着,把那汤饭吃了,又去化吃,拄着竹杖往前面林子里来。只见起了一阵旋风,不知甚么东西,绊了一交,跌在路旁,好一似做梦的一般。忽然一个汉子过来,将沈化子打了一掌道:“你这几年在那里来,就不回家了,我等得你苦呵。打完了官司,纳了赃罪,咱也该搬移了,另寻个新房儿去住。如今咱的旧房烂了,我在这里看守,一个钱也没得用,一口汤也赶不来吃。一年二月八日,领些官水,只好在别人门首去认口凉水吃。白日里没处藏身,夜晚来树梢头,草根上,就是我的去处。你如今去了十数年,那知我的苦楚。”说毕和沈花子抱头而哭。
  沈花子百忙里想不起这个人来。一似认得他一般,才待想想,又迷糊了,通没处认帐。正是:伤心不是新来客,对面还疑旧主人。那人道:“此去到咱家不远,和你到家看看那破房儿。你今不住下去罢。”沈花子半疑半信,扶着拄杖,随这人走。领到一处林子里,进去只见清堂瓦舍,小小一个门儿。初然入内冷森森,后面行来宽即即。但见:
  一条细路,高高下下平铺;四面短墙,整整齐齐高砌。半横三尺石床,默默有人全不语;上挂二条沙幔,漫漫长夜几时醒。刍灵二事,左童右女不离身;明旌一幅,粉字金花全不见。他也曾走马章台,醉拥红妆晨起晚;他也曾排衙军署,贪谋白镪夜多金。风流罪过,空余白骨成灰;谋算奸深,止见青蝇来吊。日落狐狸来作伴,年深蝼蚁借为家。
  沈花子进得门来,用手一摸,见此高堂大厦中间有人高卧,不听得言语。这花子忘不了旧买卖,高叫一声老爷爷老奶奶,讨碗饭与花子吃。那人笑道:“这是你家,也认不得了。还想叫街哩。我家多少日子,不见一点饭吃,那有饭来与你吃。”沈花子大怒道:“你这个人平日不曾熟了。因何哄到你家门上,却不把饭来,误了我今日清明节的生意。明日哪里讨去?”那人大怒道:“你这花子真是瞎了眼,连自家房儿却不认得,终日游食在外惯了。我今拿你回来,也和我守守门儿。偏是我该受苦。”两个揪打在一处,早把那床上的人惊醒。打一个滚,扒起来,把他二人分做两下。这个人又睡下不言语了。怎当得沈花子叫天叫地要出来,四下里却是墙壁,那里找得旧路出去?高声大骂道:
  【江头金桂】怪得俺终年昏昧,只道缘何鬼梦迷。那知你把家园占了,改换墙基,在床头睡不起。你这个人有些似我的模样,因什么话语高低形容无二。莫非是假名托姓、撒癞装痴、撇下儿孙妾共妻,使我沿门持钵又迷路悲啼。到今疑街头叫化,岂非我床上高眠又是谁?
  沈花子骂毕。这个人怎肯干休,把沈花子一个砖夺来,摔的粉碎。“你这是花子改不了光棍行。持衙势行凶,到了自家门上,还要装聋推瞎。偏有这些花言巧语,越发编出曲子来了。我把你这讨饭吃的本钱打碎了,丢开这根拄杖,看你有甚本领,也钻不出这土孤堆去。再休想讨那自在饭吃。”高声大骂道:
  【前腔】堪笑你终朝游戏,不念家园旧祖基。却教我封门守户,带水拖泥,臭皮囊无处离。你这花子走遍天涯,也少不得这条路,一任你穿州过府,登山涉水,傍门依壁,问路临歧,拄杖敲门何处归?笑伊家失计,又藏头露尾,到今疑操瓢吃得千家饭,放火还烧百纳衣。
  二人正闹中间,只见一个老公公,八十余岁。满面白须,头戴着老方头巾,镶蓝道袍,丝绦方履,打开门进来。又有一个青衣公人跟随,取出一条绳,将沈花子拴了道:“你的限满,该随我到衙门里去销号。因甚来这旧房里吵闹?这房是你的旧基。如今烂了,你又撇下新房,该搬移在别处去的,却来这里缠账。”那个人不敢言语,依旧躲在那旧房里。看着沈花子哭哭啼啼的去了。
  跟着老人到了一所小小衙门前。有几个男女老少不等的,聚在一搭儿。老人坐着点名。到了沈花子名下,即批一行字:金砖一个,重三斤半,十九年用完缴。只不见了这个砖。少不得又使一人押沈花子到了五里原路旁,把拄杖金砖一一拾起。随着这人,见了老公公。押向清河县城隍庙里去。
  原来这沈花子已死路旁。遇见西门庆坟上守尸的魂来,叫他去认了前身。二魂争论,各诉其苦,勾尸的鬼正没处寻他,却同当方土地来坟内找出新魂,又撇下旧鬼。如今要解城隍缴还他领的那乞丐金砖,算他那十九年的苦劫,准折前债。后来沈花子到了东岳,算他那贪恶,虽淫恶太多,一时不能偿还,又变了一个男身,生在汴京厂卫班门里,一个衙头节级家。乳名庆哥,长了五岁。他家有九子,贫不聊生。那时奉王爷令旨,要选内监入宫使用。这班头嫌儿子多了,一冬没有八九斤棉花他穿,不如舍一个做内官。割了卵子,送在一个有名位老公名下,做他的儿子;后来富贵,也是我家一条活路。看个好日子,把这庆哥来哄得烂醉了,母亲搂在怀里正睡。不提防这班头磨得风快一把利刀,抱起庆哥,正在梦中,把小小鸡巴和卵子一齐割去。疼得这孩子死了半日。流的血有数盆。用上石灰麻药,养了半年,方才平服。只落得一个小小口儿,使一个竹接着才撒尿。这才完了西门庆三世淫欲之报。有诗戏赞:
  翡翠轩中百样淫,葡萄架下药难禁;
  风流用尽千般计,奸欲常生万种心。
  药借胡僧坚似铁,战酣林太勇如金;
  如今一卵千城弃,水尽山穷何处寻。
  这是西门庆生前贪欲,必致于变成开割的无聊之辈。落了一根竹筒,方才准他那淫器包,一弄儿的快活。看官听说,这金莲化了石女儿,门庆变了内监,你道是我做小说的幻想,才人的戏毫?不知这等轮回,是一定之案,不是杜撰的。我常想天地间有两等必然的变化。不待佛书上说得明白,就是人以人情天理论来,也是铁板的定数。那两等人:一等是凶悍贪淫的奸僧。他吃了十方的钱粮,住着名山大刹,避暑在大殿高楼,过冬在暖房火炕,宽床厚被,只少了一件东西调养,着白光光的小沙弥,结拜几个娇生生的女徒弟,养得肉具如铁加上钢,求他软一时也不得。口里念佛,心里却下了个淫欲的观想。这等一个强悍淫秃,除了变驴,再没有发付他的去处。自然那南北两京,此种的赶脚,必得这些好禅师来助力。你看那炎天赶远路,这些有力量的驴们,因此淫性不改。一见了草驴,大叫一声,驼着千百斤重的货,也要跳上去,活象强奸的光景。
  一等是贪淫的男子妇人。或是淫乱良家子女,污灭自己人伦的;或是寡妇滥淫,恶妓多欲,一时不失人身,定然变生内监。拔本塞源,使他今生全无人道。算他生前淫案,折算在今生,除了此等恶业。那有平白地好好婴儿,拿他来受了宫刑。那父母岂无罪过?即天地不仁,也不肯杀无罪的幼子。不是前生淫欲的男女,那满朝满宫贵贱不等,这内官儿上千上万,岂是偶然?我以此定这西门庆一个宫刑,在第三世上方完得其平日淫案。是个定论,不为无据。不在话下。
  却又来一段小人富贵,祸福无常,侥的机缘,转眼成空。前说那大乱之后,穷的富,富的反穷;贱的贵,贵的反贱。天上浮云苍白无定,固然是不齐之数。那一种没良心的众生,自然有现报。那得个常常侥,偷享那望外之福。即如前说韩道国老婆王六儿。弄杀西门庆,又骗了他家本钱,走上东京,投女儿韩爱姐躲避。骗了翟云峰五百两银子,走回临清。遇着陈敬济,包了女儿,明当起来。后来金兵大乱,掳在干离不营里。母子们得了宠,遇着兄弟韩二捣鬼,认成父母,富贵起来,岂不是侥?
  因这金将干离不,领兵去取江南,在淮上养马,就是半年。那李桂姐、韩爱姐,一群积年巢窝的,如何捱得一夜没有子弟的。那金朝是外国风俗,男女内外不甚防闲,这太太又那里晓得中国妓女们淫邪。多由着家下番将们一处顽耍。或是和家丁们彼此弹唱着与太太听;或是叫他赌钱斗牌,常是顽到二三更。昼夜男女混杂,这些娼妓们有什么廉耻?把这些家丁们一个个多勾搭上了。北方有一件陋俗,一家人常是在一个火炕上睡。此乃太古淳朴之俗,到了中国,如何行得?自然生出奸乱来。
  这李桂姐看上了一个番将,叫铁木儿,生得眉浓鼻大,满面鬈胡,那阳物如小驴般大。这韩爱姐看上了一个番将,名叫铁力儿,生得眉清目秀,巨面重颐,年方二十五岁,使一张硬弓,有百十个人的力气。以此二人,原是名妓,私自偷占了二个番将,极是出色的好汉。那干离不得夫人那里晓得?一任他昼夜行奸,连宵淫乐,终日吃得肥羊美酩,穿着绵绣貂裘,好不快活。那李铭韩捣鬼,久已认成内亲,在外边吃着一个营头俸禄,骑马打伞,和将官一样,谁不钦敬?他是都督爷的舅子!从来福不多时,祸由人作。这些人日久情热,渐渐白日里抓打拿情,掩不得人的耳目。就有两个番将,争风踏狗尾儿,也要抽个头儿,依着这李桂姐韩爱姐,那里不爱?多收上几条儿受用,才足心些。怎当得这两个番将,嫖得才热了,旁边人插不下手,以此成恨。就使两个小厮,把两个娼妇伴住,单等他们行奸。要禀太太知道,捉个双儿,好害他性命。
  那一日合当有事。太太往王爷营里吃贺子的筵席,跟的妇女们多去了。这李桂姐、韩爱姐,照着空闲,和两个约定,就叫上楼来,一场好干。这两个小厮报知番将,正遇着太太回来,慌忙禀知。太太不信,自己上得楼来,四人正干在一处,还没歇手;见了太太领着四个番将,带刀上来,没处躲闪,赤条条穿中衣不迭。太太才知道两个淫妇,把家法淫乱。因怕干将军回来说太太乱了家法,即时一条绳子,把四个人拴了,解往问刑衙门。每人四十板一夹棍,娼妇一一百鞭子,遂即上天汉桥市口杀了,抬在万人坑里。吓得李日新一条绳缢死了。只走了王六儿韩捣鬼。丢了家事,穿上两件破衣裳,装作夫妻两口,搭了个临清客船,一路养汉挣着盘缠,还顶补了乌龟的旧缺。直到了清河县牛皮巷,找寻那旧房,俱已拆毁,只得进了蝴蝶巷外河巢里。每日坐房,连夜只挣得三五百文钱;韩二捣鬼见了人,依旧溜房,不敢拱手,明当起那个买卖。这是小人的结果。
  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湖心寺月娘祝发 伽蓝殿孝子迷途
  旧泪新啼满袖痕,怜香惜玉竟谁存。
  镜中红粉春风面,烛下银瓶夜雨轻。
  奔月已凭丹化骨,坠楼端把死酬恩。
  长州日暮生芳草,消尽江淹未断魂。
  这首诗单说世上情缘易尽,好事难全。美满的夫妻恩爱,百年来变成寡鹄孤鸾;眼前的儿女情肠,转眼间化作空花泡影。偏是善良,过的是缺陷世界;偏是奸狡,走是的欢乐风光。只得说前世修行不全,今生苦业未退,谁见那修因也只得守着苦业。即是修因,谁离得这苦业?想这修因也就离了苦业。因此这男要淳良,女慕贞洁。只有这孤儿寡妇,守节全贞,是天下最苦的人。不消说春花秋月好景良宵,孤凄凄没有一个伴,说上一句知心话儿。有门户的寡妇受那宗族邻里欺凌,伯叔弟兄作践,少柴无米,日久无长,谁来问你一声?无有门户的寡妇,少吃无穿,领着个穷儿女,求一碗,替人家纺棉织布,补衣缝针,挣着十个指头上手工。多有二十岁上安贫守节,替丈夫立志成了事业;见子登科,做起太太来的,即此便是苦。又有一等不了的寡妇,受了丈夫宠爱,那枕上情浓,就要同衾同穴;到了丈夫死后,哭他一场痛泪,守不到三年,看看男子汉眼里流出火来。还要有撇下儿女家财,希图快活,只为那一点淫心,坏了百年名节。到老来见不得前儿,反成了出母,前后不归,比倡优还下贱。又有一等守志不全的寡妇,少年守寡,在富贵之家,有儿有女嫁不得丈夫,到了春风花鸟,夜雨孤灯,猛上心来想起当年热热的富贵,亲亲的皮肤,好不受用,也就偷馋贪嘴,做出那破戒的和尚来。背人吃肉,在人前念佛,这是那活动寡妇。可见这一点志气,要从幼到老,守到玉洁冰清,一句闲言闲语没人谈说的,也就是一尊菩萨。不要说来生可以得的善果,只这不淫二字就是佛法仙根。但这一点贞心,十分难以持久。要依着夫妇宠爱的时节,那个说不是同死同生,一个被窝到老的。岂知这个也是拿不住的。想到亲爱的时节,再去搂抱着第二个男子,可不愧死!还不如有情的妓女,有与知心子弟一条绳儿缢死的。
  且说一个笑话,当初北京有一大老,宠爱一妾,相期同死,果然临终之时,此妾全不饮食,在柩前痛哭,几次哀绝。当时大老有一个儿子,托他养活,大娘先死了,怕此人死节,儿子幼小,没人看养守这门户。因此大家劝他,不可因死节害了一家的大事。众人日夜守他。此妾见这苦劝,也就回心不死了。只是与丈夫恩爱难舍,有约同死,如何背了前言。一时血性贞心,即取快刀来,将左手食指砍断,待丈夫入殓盖棺时节,将此指送在棺内,相期日后同死,真是一段烈性。传满了北京,人人惊赞。后来此妾果然守志,养得儿子做成了秀才,事如生母。上司挂的牌匾是柏舟完节。门首都挂满了,到了五十七岁,忽然念头一动,定要嫁人。有一个守备六十多岁,闻此妾原有才色,在宦门得宠,守成了儿子。必然有私房财物,使人去一说就成了。许多族人苦留不住,儿子气成一病。嫁去数月,那守备要他的金银,一无所有。原是为利,见手中无物,又年残色衰,逐出不容。当时羞见前子,自缢而亡。前子不肯葬埋,后夫家埋在孤冢上。没有一个人烧张纸。满京人大笑他的指头在一家,身子在二家;只为一念不正,把个好好的名节坏了。可见贞节二字,到老不移,原是难的。如没了丈夫,即时变心,也与那娼妓的私情一样,算得什么人。今日讲这夫妻恩爱,必到了生死不变,才是夫妻。
  直接到十六回。吴月娘与孟玉楼在淮安府相逢,同心守寡住了年余。那时大金兵马,直抢到黄河来。南北音信不通,那有个人传信清河县去。孝哥的信,眼见得如石沉海底,一日日远了。也就说是死在乱军之中,再不消望有儿子了。月娘待辞了玉楼归家。金兵大乱,路绝人稀,无路可归,只得死守。和小玉做些针黹卖了,多少籴些米粮,助玉楼度日。那玉楼又不肯使月娘费心,两贤相袭,一气同心,吃了长斋,如在一处修行一般。那时安郎长十二岁。孟二舅在湖嘴石房里,收些房租,开个小米铺,将就一日讨几分银来,买水菜吃。到了次年,瘟疫盛行,孟二舅偶感时疾,七日无汗,吃药不效而亡。玉楼月娘痛哭一场,买口棺木,葬于湖心寺庄上。
  不消说家下无人,止有一个蛮小使,叫进宝,是严州府买来的。十分痴呆,全不中用,只好看门挑水。家中无得力之人,两个妇寡和小玉在家,安郎送在间壁学堂里读书。玉楼常到湖心寺水田庄看看田户,做庄农分几石租来家度日。不料安郎生起疮子来,叫了老婆子来看病,不知道是疹子,只道冒寒。暗用了热药,变成了火症滚肠痧,把个十二岁的孤子,绞死而亡。买口棺木埋在庄上去了。不消说孟玉楼痛哭伤心,月娘思儿感切。两个寡妇,哭的是各人的,落的是一样的泪。日夜悲啼,几番哀绝。这孟玉楼守着孤寡,又有丈夫和公公的两口灵柩,没送得回去,无可奈何,止得流泪眼观流眼眼,断肠人送断肠人。又遇着饥馑荒年,淮城内外,俱被水淹了。湖里水田浸烂,每斗米价到一两二钱纹银。这两个寡妇,如何支持得住。眼见得流落他乡,把些首饰衣服,一件件拿与小玉街上货卖。一两银子的物件,卖不出一二钱纹银来。籴些糙米,连糠和豆磨成粥吃。
  月娘见玉楼没了儿子,一样孤寡,也舍不得辞他,没奈何权且度日。二人别无所事。这小玉都吃斋念佛,只好修些来生善果,再不消想今生的儿子了。当时玉楼自二十一岁嫁了西门庆十五年,又嫁了李衙内七年,守寡三年,至今却好四十五岁。吴月娘大玉楼一岁,也还是半老佳人。两个寡妇,子女亲人俱无,他乡在外,遇着兵火荒乱,饥馑凶年,如何过得?有诗叹曰:
  世乱年荒家业空,他乡嫠守泣途穷。
  慈鸟念子哀头曰,孤燕思雏洒泪红。
  万里榇遥难返舍,两人薄命易飘逢。
  黄沙衰草淮河北,安得音书寄塞鸿。
  话说金朝兀术太子和粘没喝、干离不两路取江南。兀术太子率兵五万,由山东从黄河岸下营,直取淮安。粘没喝同蒋竹山、龙虎大王率兵五万,由河南从睢州一路,直取扬州,过江到建康府会齐,好去取临安。那时蒋竹山先封了扬州都督,还和盐商苗青、王敬宇已把奸细布在城里。各路的兵马虚弱,件件打探详细了。知道南宋兵马虚弱,只把重兵把守江口,全不能照管淮扬一路,长驱无人遮挡。过了黄河,那淮安城百姓,各人争逃怕死,连守城的兵俱走了。
  这月娘玉楼听知番兵过河,商议着往那里逃躲。玉楼道:“这湖心寺两边,有当初公公置买下两顷水田,四只水牛,四只黄牛,知道北方大乱,不能回家,要在淮安立下产业。不料公公弃世,连衙内不在了,如今还有几家佃户,住着十数间草房,每年讨些租。我姊妹二人又没了儿子,哪里去避兵?只好暂向庄上藏躲。这城里几间宅子,丢下锁着,随他兵来怎样,咱也顾不得了。”一面说着,只见街上走的男女,乱乱纷纷。府县官出牌按抚,哪个是不怕死的?小玉道:“趁如今是出城,到了临时,就出不去。今晚就动身罢。”打裹些随身衣服被褥小使挑了,金珠首饰,藏在身边;一切家伙,只得抛下。月娘小玉,原是空身的,赶乱里出城。叫个小船,摇到庄上去。这佃户只得挪出三间空房来,安顿下他四口儿。次日又使人进城取些家伙锅碗,米粮来做饭不提。
  这村西头有一个小小尼庵,住着个八十岁的尼姑。原是玉楼舍了二亩地,盖的白衣观音,要求子的;又舍了五分桑园,与他种菜。玉楼月娘过庵去烧香。又到安郎坟上,痛哭一场。住在庄上,不在话下。
  不消数日,金兵到黄河扎营,淮安人民已逃去大半。多少有些兵丁,和府县官,同一个参将如何守得,只得投降。金兵进城,还杀掳了三日,方才住手。那些放抢的夜不收门,还在村外河边,各处搜寻逃民,见一人杀一人,见一口掳一口。这湖心寺离城不远,如何逃躲。只见月娘向玉楼道:“孟三姐,我有一件事和你商议,咱如今都没有儿子,是个老寡妇。你还有公公丈夫的灵柩,不曾送回,是你一件大事。只我是个孤身,终日想儿,也是望梅止渴,多分是没了。连玳安也不得见他一面,把个小玉耽误了这几年。我想这个苦命,原是个尼姑。如今兵马乱乱,一时间遇着番兵掳了去,把身子做不下主来,枉空守了几年寡,还害了性命。不如此时把头剃了,就在这庵里出家。咱姊妹们,一个庄下念经做伴,我也不回山东去了。落下小玉,一等安定了,捎信与玳安来领他家去。”玉楼劝月娘说:“孝哥不知去向,日后还有指望。姐姐剃了头,孝哥回来,那时节怎么家去?”月娘抵死不肯。即时请将庵里老姑子来,可怜月娘把头发,因想孝哥,愁的白了一半。分三路剪下来,剃作比丘尼。小玉在旁,和玉楼哭个不住。也是他平生信佛,前世道根,该从此成了正果。诗曰:
  一缕香云金剪开,当年玉镜照高台。
  岂期老向空门度,安得修身伴子回。
  珠翠永辞膏沐去,鬓蝉久被雪霜催。
  万缘历尽唯禅定,尚有乌啼夜半哀。
  按下月娘祝发不提。玉楼庄上苦修,却说那毗卢庵玳安问信,遇见孝哥为僧;又得江南差官的信,说官船上往南妇女,俱住在淮安。才知道月娘小玉,一定在官船上不来。如今只在清江浦跟寻,自然有信。那了空思亲念切,又遇了玳安,也换了二尺蓝布,做个道士包巾,挑着一个蒲团,两件破纳衣,一主一仆上路而去。有诗赞玳安好处:
  恩养生成一样亲,情同主仆义同臣;
  壶桨尚欲酬知己,犬马犹能恋主人。
  预让报仇终奔死,程婴全赵不谋身;
  莫言奴仆当轻贱,尚有临危重义伦。
  这首诗不止说孝哥寻亲,单说这奴仆有义,生死患难,不肯忘恩,就是忠臣孝子一样。这玳安不肯背主,如今那里有这样好人。所以东汉书上,出了一个李善,入在忠义传上。当初东汉义仆李善,主人有十万富的金,在京开店,止生一子。在怀抱中。正遇天灾瘟疫,主人夫人俱死,并无亲戚宗族,只有伙认家僮二十余人,共要谋害此儿,将家财各人平分。李善秘知其谋,不敢言语,连夜将此儿抱出,逃回故乡。恐人追赶,害他性命,夜走昼伏。儿无乳母,李善五十余岁,只把乳头送在儿口中乱咂。到了夜间,竟自生出乳浆来。把儿子抱在人家,寻人乳养,长大成人。教诲读书,娶妻生子,替他开垦庄田,生息财利,治到万金之富。后来李善临死,只有几件破旧布衣,埋在李氏茔边,其儿服哀三年。
  又有一仆名阿寄,年六十余岁,分在第三房儿子手里。三房死了,主母嫌阿寄老了无用。阿寄说,老便老了,可胜似那小的。三房娘子凑了十二两银子,随他去做生意。先是贩漆起手,每年有三四倍利息,不消十年,起来万金,替主母把祖业都赎回。两个小主人,各纳了监生,至十万之富。阿寄夫妇,临终又写了二本分书与小主人,自己只有破衣裳数件,并无分毫私蓄。
  现今有一义仆,名吴四,年二十一岁,保定府定兴县人。主人是一孝廉甚贫,考了江西知县缺,只带吴四随行。到任半年,不服水土,主人病故。停柩在寺,吴四无力搬柩回家,只得回家报知。不料主母也因病故了,和弟兄族人说知。只有一块宅基,大家分讫,谁有力量到江西取柩去?这家人吴四,哭个不了,定要到江西,自己取得主人柩回,至死方休。却因本县一个武进士升任江西守备,要投他随去。守备见吴四伶俐,也要个人伏侍。这吴四分外殷勤得力,守备甚喜,不肯舍他。有一个使女,生得齐整,也值五六十金。情愿招他为婿,即日成家,好留住吴四跟随。吴四痛哭道:“小人因恩主灵柩在外,数千里来取,没有盘费,才随了老爷来。岂有个今日变心,就在这里住下的理。待小人取回恩主骨榇家去,再来答应不迟。”李守备不好强留,送他二两盘费,哭着去了。到了任所,先到寺里柩前哭了遍,向一县乡绅合学门前跪门,印了一张乞哀资送的禀帖,逢人跪讨,不消半年,积了三五十两银子。自己不肯买碗饭吃,因此买了一辆小车,三头驴子来,将灵柩送上车,使驴驼着,自己扶车由旱路来。又领了一个保定的熟人,前后推扶,到了定兴县,共有二千余里,一年才回。吴四同族人合葬了主人夫人,在坟上三年。后来大富,有范吏部为之作传。
  今日玳安同孝哥远访主母,后来玳安随了西门的姓,起家十万,人称为小西门员外。岂不是天报好人?因乱世小人负义忘恩,把主仆二字看轻了,多有害主的。所以把这好人提醒了他。休学来安来保负心丧命,有甚好处?也要使主人知道奴仆中,有做出忠孝事来的,不可十分轻贱他。
  今日单说玳安同孝哥从毗卢庵出门,千里南游,找寻主母月娘,少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向淮安府问路而来。那时淮南淮北,在金宋交界用兵之地,都有百姓团结避难。在山寨海岛里,日久人多。没有口粮,只得抢劫做起土贼来。一两个孤身客人,没有敢走的。又有一件怕人处,连年荒歉,米豆没处去籴,人人抢夺,又不敢贩卖。多有强人截路,把胖客人杀了,腌成火肉一样,做下饭的。百姓穷荒,饥死大半;还有易子而食,折骸而炊的事。以人为粮,说是美味无比,起了个美名,不叫做人肉,说是“双脚羊”。这一个玳安,领着孝哥,十四五岁个白胖的小和尚,孤身南走,岂不是件险危的事?
  二人不知往南走的路,一步步化着饭吃,问路前行;或是昼走荒村乞化,夜投古寺觅宿。不则一日,到了淮河渡口,下邳桃原地方。只见人民乱走,挽男领女的;也有推车赶驴,背着包裹的。玳安上前细问,才知道金兵两路南侵,沿淮安一带州县,不攻自破,百姓们各处逃生。这了空和玳安吓得无路可避,百忙里寻不出个寺院来。往东南上一望,露出半截塔的林子里,不上五七里路,玳安叫孝哥:“咱如今往前没处去,不如且躲在寺里。你是个和尚,我是个道人,那番兵来时,也不难为咱出家人。”玳安前行,了空随后,落荒而走。远远看见一座古寺,但见:
  古塔高盘云汉,山门倒秃尘埃,松柏秃顶尽无枝,荒草迷漫全失路,三尊佛像无金色,只有野鸟来巢;一坐韦驮悬宝杵,那得高僧住锡。入殿全无香火气,到门不听木鱼声。
  玳安了空进了寺门来。只见钟楼倒了,地下一口大钟,半截埋在土里;大殿上蓬蒿长有一尺多深。踅到后面禅堂,香积厨都折净了,只有伽蓝韦驮殿,倒了半间;还有石香炉,长了满炉的青草;日色沉西,不见一个人来。往山门一望,都是湖泊,全无个村落。了空有些害怕道:“玳安,这个破寺,怎么好住下?”玳安说:“如今天晚了,没处投宿。知道金朝大兵什么时到,一到那里去躲?咱且在这伽蓝神像后边胡乱捱了一夜。明日问路再去。”
  一行说着天黑了,满寺黑胧胧的,又没个门户关着。两人取把枯草来,把禅杖蒲团,倚在神座旁边,和衣打坐。了空却暗诵观音大士救苦经,和药师解厄的咒。到了四更天气,总是人烟断绝,鸡犬不听得一声。两人合眼朦胧,只听得一群人进寺来。到了大殿,乒乒乓乓响了一会,来这伽蓝殿里,使远钩长枪乱搠。唬得玳安伏在神像后做一堆儿,一口气也不敢出。了空不知道,问了一声是谁。早一挠钩搭着破直缀袖子,扯出寺门去。玳安那敢言语。等不到天明,这群贼早已四散,不知掳着了空哪里去了。天明玳安起来,见孝哥没了,待要往前找信,知是那条路去的?待要回山东,也是主仆一场相遇,怎舍得就去了?只得拿起禅杖蒲团,往前上大路淮安去罢。等寻着主母,再访问孝哥未迟。玳安无奈,腹中又饥又渴。往常化斋,还有了空念经。如今只得空打木鱼子,口里乱哼几声南无观世音菩萨。抄化几文钱米,讨着饭吃,好不艰难。不知后来主仆何日相逢,母子何年相见。正是:苦海茫茫,前浪未休后浪起;灾魔滚滚,一重未脱一重来。
  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典金环婵女逢夫 受丝鞭佛子纳妇
  魔亦成佛道,空仍结色胎;
  苦中来作乐,笑处却生哀。
  聚散如飘火,衰残似死灰。
  幻缘成一刹,春到百花开。
  却说玳安不见了孝哥,惶惶,上大路找寻。只见千军万马,前是逃民,后是金兵,那里去找。走了几日,也没人瞅睬。他见金兵进了淮安,杀掳的男妇无数。他不敢进城,往城南一路大宽转走,只在乡村里乞化,不敢近这大官路上来。大凡人到乱中,心里如迷如梦,还有甚么主意?不过是这村里一日,那村里一夜。敲声木鱼,讨饭而去。也是山尽水穷,到了绝处逢生,自生出机会来。
  却说月娘剪发之后,拜老尼姑为师,起个法名曰慈静,把一件白布女衫,染成皂色僧衣。玉楼做了一顶僧帽,一双僧鞋送来。姊妹们痛哭一场,留下小玉做伴。玉楼还住在村里,白日里送米送柴,不住的来往。怕村里有兵,也换了一身旧衣,扮作贫婆,在庵里宿卧。那日天假其便,月娘叫小玉将金环一双,上村里去卖几贯钱来籴米,我还留这环子做甚么。秤一秤重一两,足有九换,也值八两纹银,随你寻主儿,或卖或当,不拘是银子钱。换这米来,等平定了再论。小玉拿着环子道:“这乱荒荒的,知道那里去卖来?人家都逃了,那里有卖金环子的。”月娘正是寻思。老师父道:“如今这湖心寺造金佛像,正要金子。只到寺里长老方丈里,便可照数换米,不必要银子另籴米去。”
  小玉依言,往湖心寺来。这村隔寺不远,只有二里路。却是一条溪,在个松林子里,过去长桥,就是寺里大路。山门大额上写着“古湖心诗”四字,长老法名智圆,开着丛林接众,僧行有三百多众;每年来,也吃一千五百余石米;还要修塔造像,放生施食,十分兴旺。因是兵火大乱,众生遭劫,长老建了大悲的道场。日日诵经拜忏,替众生解厄。这小玉进得山门,就有知客问道,那里来的?小玉说是西村李奶奶衙内白衣庵尼姑处来的,因有金环一双,要来本寺换米,不敢求多只照旧换数准折罢。知客领到方丈,见了长老。问询已毕,取出汗巾,包着赤焕焕金环一双,称了称重有九钱五分。长老也不好论价,就算了七两纹银,依市价该支白米七石。叫知客差火工道人,随着小玉交割。留小玉吃斋,不好久住,只在禅堂上吃了一蛊空茶。踅出来看这些道人量米,怕少了数;到了村里,就不好来争论了。只见一个道人,挑着蒲团,挂着个木鱼子往寺里来。进得山门,见小玉站在韦驮殿前,那人不住地上下打量,但见他:
  身穿破衲,絮垂线断似悬鹑;头戴包巾,油浸灰残如片瓦。脚步儿一丝两气,好似失路的瘤驴;面皮儿半黄半瘦,一如丧家之饿狗。肚内必无三日饭,囊中那得一文钱。
  小玉见道人看得急了,把脸朝着寺里,等那火头们挑米。站了一个时辰,百忙里叫不出挑脚的来。这道人走近前,深深的唱喏道:“你莫不是小玉姐么?因甚么在这里。”小玉低头一看,原来不是别人,就是为我的亲丈夫玳安!说道:“你如今做了道士了,好个人儿,这几年在那里?来也不来接我们接儿。”正是喜从天边来,欢从面上生。这一别七年,今日到此才得相逢。想孝哥也有信了。诗曰:
  失路木郎将配妇,下山石女却逢夫。
  钵中剩有千家饭,杖底将回万里途。
  踏破铁鞋原不有,抛将斗笠竟如无。
  等闲对面浑如梦,七载悲欢尽扫除。
  二人见面,如梦如痴,说不尽别后的悲场,乱离的苦楚。只见知客僧人出山门来,叫声道:“奶奶来看米,整整七石。领他往西村去,我寺中无人当面交割了。”说毕,知客进寺去了。玳安随小玉押着米回来。一路上细问,才知道大娘已削发出家,在村头观音堂,正盼孝哥和你,哭的眼也干了。说话多时,进村来,叫挑米的先进庵去了。月娘见小玉袖着金环走去,又想想路上兵乱,万一遇见金兵土贼,把环子夺去,还是小事;如把小玉掳了去,叫我一时倚靠着谁。越想越悔,待叫他转来,又去得远了。月娘只在庵门首走一回,立一回,往东盼望。去了两三个时辰,还不见来,好生放心不下。只见一群挑脚的往这庵上来,一步步近了,竹箩里都是白米,月娘心里放下一半。问挑米的道:“看那个女人可来了么?”那汉子道:“紧在后面跟着哩。”
  说不了几句话。望见小玉过了林子来,却如何有一个男子,和小玉一搭里走,挨肩靠背,笑嘻嘻说着话儿,一似个熟人一般。月娘心里想道:这妮子离家久了,见我出了家,有些二心,通改变得不老实了,如何一个妇人家和一个走路的人,这等样同行同步的,甚么道理。月娘不耐烦,进庵来,且叫老师父来收米。老姑子取了个斗来,才待量米小玉进来了。那后面跟着一个道人,望着月娘磕下头去,放声大哭;小玉也哭个不住,月娘低头细看:呀!原来玳安来了。好一似:
  三年不雨,半天里降下甘霖;午后重昏,阴影中捧来明月。初见时如梦中逢旧侣,疑假疑真;再寻思像死后见生人,半惊半喜。大海飘船,却遇了一条活缆;井中望路,忽垂下十丈长绳。窘岩枯木久无春,陇上梅花将有信。
  月娘才放声大哭,忙问道:“孝哥如今在那里?可是死在乱兵手里?可是还有个信哩。”玳安道:“我和孝哥走了半路,到了淮水口来的。”月娘听得有了孝哥,大叫了一声道:“我的儿,原来还有你么!”也就喜的不哭了。忙问如今在那里。玳安道:“孝哥也出家了,在薛姑子庵里做了和尚。一路来找娘,到了淮河口地界,宿在破庙里,撞着土贼又掳了去。”说着玳安大哭。月娘听得有了孝哥,喜得昏了;又听一声没了孝哥,又痛得昏了。不觉一头硼在地上,牙关紧闭,全不言语。老师父、小玉慌了,快传了玉楼来。玉楼见玳安也哭成一块,问不及话,且来救月娘。先使劲把牙关启开,用鸡翎探入喉中,吐出粘涎,喉中哽咽不出声来。半日方才苏醒。玉楼细问玳安,才知孝哥半路里又失散了,大家抱头放声大哭。这才是:
  久离乍聚,才合还分。草蛇灰线,埋伏下离合悲欢;灯彩镜花,指点出地风水火。把一副热泪,滴作阎浮世界;把几番烦恼,隔开恩爱菩提。到头来、儿女也是挂碍,怎跳出骨肉情肠;回头去、眷属终似微尘,谁离得梦想颠倒。生减总从情里尽,涅般原在识中圆。
  月娘玉楼哭罢多时,老姑子来劝道:“世上磨难,件件是要受过,不受磨难不成佛。你果然修因上有儿女的命,自然还有团圆的日子。今日既然出了家,把这儿女的情,还这样迷恋,这点爱根不断,又出甚么家。”说得月娘一时顿醒,把眼泪揩干,向菩萨前礼拜。做些饭与玳安吃了。天已将晚,使小玉同玳安向西村佃户人家寻口空房。你两口儿今日各自安歇,等平定了,再去找寻孝哥的信罢。玳安真是正人,这一时出家,也有些道气道:“今日见过了娘,在庵子里不方便,我还往湖心寺丛林里去宿。白日里到庵上,我管打火做饭,行那道人的事。只等得孝哥有信,同娘回了家,那时夫妇再聚不迟。今日里母子不得团圆,没有我两口儿就同住的理。显见得我这一来,只为妻子了。”老姑子在旁说,玳安果然是个好人,说话不差。玳安依旧背了蒲团,向湖心寺去了。从此每日早来打柴做饭,伺候大娘吃斋念经已毕,即回大寺。小玉并无留恋丈夫的私情。可见这一点佛法化人,受用不尽。
  过了几日月娘思想孝哥,眼泪不干。玳安要辞了月娘,向淮北一路找寻。在观音菩萨前占了一卦,是该静守,自然遇合的课。月娘又恐怕玳安去了,一时不得回来,有些兵慌马乱,没处去躲,只得留下玳安。四口女人,只靠他一个男子,大家暂且同住不提。
  却说了空自在破寺伽蓝殿里,三更被一起土贼们进来殿里,分了些打劫的财物衣服,怕有人宿在寺里,泄漏了风声,因此使挠钩往佛像后乱槊。不料有了空在佛像后,一挠钩钩着衣服袖子,拉出寺来,把手绑了,向贼巢寨子上来。原来这一起贼,有两个贼头:一个是九头蜈蚣李达,一个是冲天鹞子杨保。领着些土贼们,百十杆枪,在淮北路上打劫孤客,抢掠村坊,俱投在淮北大寇镇海大王李全标下,每月来纳进奉的。这李全是淮北积年大盗,自宋朝靖康年间,占了陀罗山寨百余里,不下十万土寇,谁敢惹他。又有一个浑家杨夫人,使二杆梨花枪,杀的万人无敌,绰号梨花娘娘。生的一个女名唤锦屏,年方一十六岁,使两口飞刀,能百步外取人首级。因此有这两员大将,淮南淮北一带土贼,上千百伙成群结寨的,都来报名,领了印票去,按月来纳贡。不拘金帛子女,有好的都解了大寨上来,这李达杨保打劫了些金珠绸缎,掳了两个妇女和了空,俱往李大王大营里来。走了二日,到山寨上,把妇女了空解了绳索,绸缎金珠摆设在桌子上,使鼓乐引着进来。但见:
  山高千仞,路通一线入羊肠;门设三层,岭抱九关屯虎口。人骷髅筑成影壁,血汁汤遍染城墙。蓬头披发填沟涧,多是尸骸;摘胆剜心满林壑,全藏凶煞。杀人不请旨,此地不讲王章;报应不畏天,现世即成地狱。罗刹城中鬼子母,修罗宫里太岁君。
  原来淮南大寇李全,受了金朝刘豫招安,封为镇淮王,使他领兵五千,助兀术南侵,不在山寨。只有梨花枪杨夫人和锦屏小姐在山守寨。听得山下小寨里来纳进奉,即忙升帐。列下两班刀斧手,和家将披挂整齐,吹打三通,才开门登帐。先是手下将官们一对对参见了,就是各旗长队长千总百总参见;然后放进寨外头目,解了弓刀,擎着手本和礼物进见,跪在帐前。把手本看了,是黄金十锭、明珠二百颗、元宝五十锭、彩缎八十对、美女二名、民妇二口、小沙弥一名。夫人看过,递与小姐,一件件收了。把妇女叫入后房去了。落下了空跪在帐下。
  杨夫人看他一貌堂堂,面圆耳大,眉有白光,唇如丹涂,就有罗汉之相。夫人便问了空从何处来?因甚遇劫来到此处?了空合掌当胸,高声念南无救苦救难有灵有感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弟子山东清河县人氏,乱后出家,因有老母流落淮城,远来寻找。不料寄宿古庙,遇见二位大王捉来投见。夫人肯发菩提之心,放回见母,如造七级浮屠一样。”说毕泪如雨下。小姐向夫人耳边,不知说了几句甚么言语。只见夫人下帐,将了空扯起,向后房去。分付去安排饭来,即时五荤大饭,无非是鱼肉鸡鹅,摆了一桌,大杯斟上老酒,叫了空动筷。了空合掌念阿弥陀佛:“贫僧自幼出娘胎,天戒不吃荤酒。”夫人便叫看素菜来。又早香菌麻茹,油卷粉汤,摆了一桌。了空合掌谢斋,才吃得一个点心,一碗素汤,又来问讯。只见两个家僮,请了空向书房洗浴,又早香汤肥皂细布葛巾,摆在房中。香水倾在锡桶洛盆里面。了空只得闭门洗浴,甚是爽快。洗浴已毕,香茶漱口,请入书房。又早送进两套新衣,巾靴衫裤,无非是绫绸缎绢,内外一新。了空不敢更衣,依旧穿上僧衣僧帽,拿着数珠念佛,暗诵心经。上得绳床,跌坐闭目,面壁去了。有诗赞了空持戒坚定:
  故乡易到路头差,白日青天物自遮;
  竖起眉毛还自省,火坑原有白莲花。
  原来这锦屏小姐,生得娇娆聪慧,不肯招俗人为婿。长了十六岁,至今要选个好丈夫,没有可心的。一见了空,生得福相,又年龄相当,知是大家的儿子,便有爱慕的心。和夫人悄悄说了,留下了空。看他的性情德行,是何等样人,好招他为婿。因此设席管待,沐浴更衣,极尽缱绻。怎奈了空心如死灰,法根净定,原无一点色相,是一个西方路上修来,该主持正觉的高僧,岂是魔女所能染的?到了天晚,只见两个青衣使女,打着一对纱灯,到书房中说:“夫人叫小师父进去,有话说。”了空不敢不遵,随着使女,到了绣房深处。但见:
  红纱垂幕,碧簟铺地。香馥馥金炉焚麝饼,褥掩芙蓉;暖溶溶翠枕设鸳鸯,屏开孔雀。红绡帐里佳人,好一似玉面金晴白额虎;锦帐排成阵势,真是个朱颜绿鬓卷毛狮。但寻常红线套索,跳不出地网天罗。几曾见香水池塘,免得你油枯髓尽。亲到百花香处过,可能一叶不沾身。
  了空进到房来。只见绣床枕头上,搭伏着个娇娥。残妆半卸,露出半幅鲛,笼着一双玉臂。手腕上金镯紧束,十指上金戒指排满了。他盘膝而坐,不下床来,拥着一床锦被,好似脱了中衣要睡的一般。了空合掌问讯道:“小姐唤小僧有何吩咐?如今夜静更深,我是男僧,小姐是女子,昏夜久留,恐夫人知道不便。”小姐笑一笑。叫使女取一只锦椅请了空坐下,便问了空家世何处,父母何人,出家几年,住居何寺。了空合掌而答偈曰:
  家住东溟东复东,掉头归去又乘风;
  如今不在东溟住,只在柴门烟雨中。
  小姐又问了空父母何人,今日存亡,在于何处。了空又答偈曰:
  自幼生来不见天,爷生娘长枉徒然;
  拖条拄杖来寻母,不及西方有目连。
  小姐又问出家几年,是宗是禅是教,为甚行脚。了空又答偈曰:
  不参禅教不参宗,却向空门空外空;
  面壁九年笑行脚,隔江一韦渡西风。
  小姐又问住持何寺,挂搭何方,受教何师,修持何行。了空又答偈曰:
  本来无教亦无师,方丈前头竖大旗;
  住得住来无所住,五台南海与峨眉。
  了空答小姐已毕,欲起身拜辞。原来杨夫人在窗外细听。见了空对答如流,举止尊重,知是个出世高僧,不同下等俗辈。心中欢喜说,我这女儿招此人为驸马,也不枉了。即忙掀帘入户,小姐下床相迎;了空也不惊慌,立在旁边。只见夫人手执丝鞭一枝,叫长老远来,千里有缘,不是我请你来的,我把这丝鞭与你,以待大王南征回来,再排筵宴,与小姐成其夫妇,日后就是寨主了。只不可执拗,那时你进退无门,悔之晚矣。”了空不肯来接。即叫两个使女替他捧着丝鞭,送入书房而去。了空一夜无眠,只是打坐念佛,默诵神咒,望菩萨救脱此厄。想起玳安,不知下落;访寻母亲,也不知我在这里,遇着邪魔,何日得出天罗地网。念到此处,泪如雨下,每日在书房闷坐。锦屏小姐常来送茶送斋,或是问些因果,讲些佛法。那锦屏小姐原有佛性,即时解悟,不甚缠扰,也就去了。不料淮西凤阳有一黑山贼叛了,是张龙赵虎要来山上借粮。夫人守寨,使小姐率人马三千,下山征讨。小姐恐了空在寨,无人看守,怕他逃去,可不误了我一世前程;又要一路温存磨光的意思。禀知夫人,要同了空下山讨叛贼。夫人依允。即叫了空把僧衣脱换,改变戎装,由不得了空作主。许多家将,捧上盔甲绦环,一时披挂停当。和小姐一齐上马,真是好一对小将军。金鼓旗幡,并辔联马而去。有诗曰:
  戎衣新换铁袈裟,托钵降龙到海涯;
  已借金刚消战斗,更收魔女作浑家。
  火地种得莲花满,月影能分玉漏斜。
  宝杵功成终奏凯,归来银甲生光。
  到了淮西,扎下营寨。黑山贼闻知,即便领五百喽路上截杀。怎当得锦屏小姐英勇,和十二员家将一齐杀过阵来,把二贼活擒。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直赶到他寨上,杀的杀、烧的烧,一个草寇,剪成平地了。奏凯回营,大吹大打,了空也着盔甲,和小姐拜谢。杨夫人大喜。满营兵马,都夸他一对好夫妇,口口称为驸马。那知了空心如死灰,全不关心。依旧上书房,脱去戎衣,又换上他的僧帽直裰。每日拜佛诵经,按时功课。夫人小姐无奈何,只得凭他,待李全回家,再作论处。不知后来锦屏得成夫妇否,了空何日见母。正是: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乡。
  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刘学官弃职归山 龙大师传丹入海
  吾庐何所有?一湾莲荡、数间茅宇、断堑流离聊补葺,那得粉墙朱户、禾黍西风、鸣豚落日、洒脱田家趣。客来茶罢,自挑野菜同煮。多少甲第连云,蛾眉环坐,人醉黄金坞。回头邯郸春梦破,零落珠歌翠舞。得似衰翁,萧然陋巷,长作溪山主。紫芝可采,更寻山谷深处。
  这首词单说琼楼金屋,不如茅舍竹篱;舞榭庄台,不及牧歌樵唱。严子陵的羊裘,却胜似石崇火浣雉头;杜子美的榛栗,却胜似何曾的烹玉炊金。黄山谷自号四休老人,王称为四当居士。
  何为四休:
  粗茶淡饭饱即休,补破充寒暖即休,
  三平四满过即休,不贪不妒老即休。
  何为四当:
  晚食以当肉,缓步以当车,
  知止以当富,无事以当贵。
  如今世人不思退步,反说是古人可以隐得,今人求隐也不能够了。不知那冀缺躬耕,梁鸿牧豕,梅福为吴门下卒,韩康在市头卖药,那个古人不是以穷苦藏身的。今日士大夫要娇娃美妾,罗绮在身,丝竹在耳,住着高堂大厦,吃着珍馐美味;选个名山秀水,供我的游玩,我才去隐。这是平地神仙,还胜似那公卿大老,待漏趋朝。那得有这个桃源,来请他去采药?真是可笑。因此今人不如古人处,就是名利二字,再不能割舍;直至遭了鸟尽弓藏的大祸,至死不悔。
  今日说一个不恋名利的人,后来成了仙佛,只是一个舍字。清河县有一个刘学官,姓刘名让,住在狮子东街。当初是个迂儒,一生不敢妄为;那年借了西门庆五十两银子,上济南府做了训导。后来西门庆死了,不肯负了前言,使夫人来还月娘。只此一念不欺,自然是个古君子。他儿子刘体仁,做了廪生,到金朝中了进士。这刘学官在济南遇了大乱,刘豫降了金朝,几番失城,这秀才们俱走了。那有一个来送礼敬先生的?况乱时的俸粮,不消说没了,又大乱不得来家。做了一套南北词十三腔,以明其自得。名曰:“青毡乐”。
  【北新水令】
  高名不列缙绅编,别有本儒林便览。行藏原是隐,伏旅号为官。潇洒清闲,又休看做风尘下贱。
  【南步步娇】
  空堂四壁红尘远,镇间把重门掩。然似远山,风雨疏帘,静把图书展。鸣琴仔细弹,歌一曲幽兰空谷无人见。
  【北折桂令】
  老头巾不受人怜,说甚么炎凉冷暖,苦辣酸甜。到处有酒瓢诗卷,龙泉射电,彩笔如椽。扶世界,不用俺登朝上殿;挽江河,那用俺进表陈言,天赐平安,一任盘桓。爱清高料没有暮夜黄金夜,论官箴那里讨犯法青钱。
  【南江儿水】
  把傀儡排场戏,看长安棋局翻。见多少掀天覆地兴亡乱,白衣苍狗浮云变;朝更暮改蜃楼幻,月落酒人散。梦里邯郸,续不上儒门公案。
  【北雁儿落带过得胜令】
  穿一件旧乌青破绢衫,吃几口盐黄菜淡茶饭。白胡须扮出个四皓贤,黑皮靴活像个钟馗判。熬不出郭汾阳将相权,也没有伍子胥镯镂剑。森严明伦堂,紧对文宣殿,回也麽贤。俺是个活寿星,长命的老颜渊。
  【南侥侥令】
  青云时已暮,白日梦常闲;只当做参禅持戒把耀心炼,也何须访名山费往还。
  【北收江南】
  呀做张良辟谷去求仙,学苏卿啮雪井餐毡。到如今闻韶三月无盐,又何用熬煎,又何用熬煎,他道是不食烟火石瞿昙。
  【南园林好】
  对明月星斗斑,对松影风景连翩。受用些灯昏酒淡,得意处竟妄言,得意处竟妄言。
  【北沽美酒带过太平令】
  履平地静波澜,抛舟楫任长川,正好在庐花岸,闲看鱼龙罢钓竿。似辽阳鹤返吊城郭,阅坐寰。又何须雕盘美馔,又何须锦衣绣幔,又何须油车翠,又何须琼楼曲槛!俺向这的是随缘遇缘,知天乐天呀素位中春风无限。
  【清江引】
  南阳知己何时返,浊酒自家劝。文章镜里花,富贵风中线,不觉的饭牛歌归去晚。
  此词见刘广文苦中能乐,是个自得的君子。后来捱了数年,升任河阳知县。因此时天下大乱,南北交兵,就告病弃了官。在南山下,临着河边筑了几间茅屋,栽花种竹;约几个诗朋酒友,日日吟咏,以消岁月。或与高纳谈禅,丹客讲药,非只一日。也就是一个乐天知命真高士,博古通今大道儒。却遇了一件异事。
  有一夜,月明如昼,万籁无声,刘学官书楼正坐,只闻得一阵异香扑鼻。这香不是花香,不是焚的沉速香,不是佩的兰麝香,谓之天香。
  似酣非酣,如气非气。初来时芬芬馥馥,似蔷薇露酿就醐;再闻时,如云雾中飘来丹桂。满书房笔砚琴书,俱带些香烟瑞气;半空中鸾鸣鹤唳,忽然似风响云行。三天龙驾到前,一纸鹤笺来榻上。香过处,只见一幅白全帖子,写青霞道人张某拜;帖内有拳大四字,是“为善读书。”刘学官大惊,叫儿子刘体仁秀才来,望空拜谢。又疑是鬼魅邪狐,来此扰乱山居。到了一更天气,青霞道人忽然现形于园内,立在花墙之下。但见:
  戴一顶逍遥巾,飘扬翠带;束一条五绺攒丝绦,斜衬青袍。长须白面,仿佛吕祖纯阳;巨口方瞳,疑是九华大帝。袖带白云来竹迳,杖挑明月到柴门。
  当时刘学官家僮,名叫姚庄,年纪十三岁,生得极是乖巧。花园书房内,多是他管理。见了道人在园内立着,便问:“你从那里来的?这昏夜却在园子里,怕家主出来,不当稳便。”道人说:“我就是青霞道人。因有名帖来拜你家相公,夜晚相见,怕他生疑。我的洞府去此山不远,明日早使人来叫你到洞中一看。回了你主人的话,再来相见。”说毕不见了。
  刘公还夜坐看书,不曾寝歇。只见姚庄进来,说有一道人在园中,如此这般说了一遍。刘公又疑又怕。忽然青天白日,有这等怪事出来,难道我一个凡人,天就降下个神仙来度我不成?这是该疑处。却也有古人遇了异人,传授以长生不死的诀;或是夙世缘,多有不可解者。又想一想,这样深山旷野,人迹不到,多有木客妖狐,变人形。或是以美色,戏弄人的元阳;或是以凶恶试人的胆气。就如古人的隔窗伸进鬼手来,用一山字压住他一般。这是该怕处。又细想我平生没有一点邪心,如何招出妖怪来,死生有命,凭他罢了。看明日果有人来叫姚庄,再作商议。一宿休提。
  到了次日,满村里都知道这件奇事。果然东园里来了一个白须老人,青衣皂帽,像个老都管模样,见了姚庄道:“我是张师父洞里书吏,名叫韦化。今奉命来叫你洞里去。仙师要同你来拜老相公的。”慌的姚庄向书房里走不迭,报与刘公知道。张师父使人来叫我了,可去不去?那小厮也不知是仙是怪,只道是人家叫她传书寄柬,一定有些酒食赏他一般。刘公沉吟半晌,细想他既然白昼遣人招呼,必有其故,不论他是仙是妖,他既先有名帖来,我岂可失礼。即取素白全柬写了个名帖,后附一诗:
  天台药里武陵津,今古疑仙说未真;山水楼台浑是梦,渔樵烟火或非人。重来不识城市面,归去还迷洞里春。问道安期多秘要。可分瓜枣到西邻。
  一面写书交与姚庄带去,刘公又怕是鬼魅缠了此人去,在山涧中不回来。那得知道有个庄客纪大,是个猎户,惯于走山,其快如飞,悄悄叫他,吩咐他紧随姚庄身后,看往那边去,有些好歹去救应他。那纪大即时出得庄来。看着姚庄,走到东山林子里,他却远远的跟着又不便头前去。只见过了一道山涧,那姚庄风也似去了,甚么个影儿,全望不见往哪里走去。赶又赶不着,飞奔往前,过了两三个山头,才见姚庄早到了东山石崖下,却是一湾清水小小的个涧儿。到了山根下,忽然开了两扇大石门,明明白白,姚庄进去了。慌的这纪大走下来追赶。及到石崖边,却不见姚庄。只见:
  石边绿草映青绐,山下浮云横素彩。一庄荒山,上有滕萝遮水面;千寻高壁,何曾鸡犬在云中。花楼洞口少桃源,路失天台无药侣。
  这纪大在山下找寻姚庄不提。却说姚庄随着韦吏书出得庄园,上了东山。两个人一行说话,不知走了几层山子,到了东山崖下。初见是一座荒山,一块大石崖,从山上插下来,中有一条石缝,长满了荒草。只见韦书吏叫了声开门。就是一座大衙门,也不见山了。大门首把守的人站满了,也有带宫帽盔甲的,好不威武。见了韦书吏领着姚庄,也不言语,放进门去了。走了几层宫殿,俱是青碧辉煌,青石甬道,弯弯曲曲,到一座殿上。见昨晚的道人,坐在殿上,又是一样打扮,似梓潼帝君一样。姚庄上前磕了头,递上诗柬去。仙师折开看了,便道:“我昨夜要拜你主人,怕他生疑。今日叫你到我洞中,看个明白,我好同你去访他。以后常常往来,只到我山根下,一叫就开门,即到你家一样。你主人读书为善,日后也好到此。”说毕,出得洞来。叫姚庄先去报知,在园中以师生之礼相见。
  那时刘公在书阁上坐候,正然纳闷,不知此去吉凶如何。只见姚庄早走到面前说道:“张师父到了,要在园里相见。”细细把洞里光景说了一遍,刘公半疑半信。过了两个时辰,那个庄客猎户才回来,不知姚庄已到多时了。刘公只得到园子书房里候他,看是怎样光景。即领了儿子刘体仁,和两个同学秀才,俱到园门外远迎。只见姚庄说道:“到了。”这刘公众人并不见个影,姚庄说:“作揖。”刘公只得作揖。姚庄说:“进门。”刘公只得俱打躬候进。件件只听这姚庄口说着。满庄人都道是瞎说。
  及至进了书房,刘公等只得望上行了四拜礼,真是不见形声,如在左右。仙师进到书房内,书桌上即取笔写出二题,叫诸生会题。一个是原无伐善无施劳;一个是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刘公见此惊信,只得照常献上茶去。仙师在房内检书弄笔,写字题诗,使姚庄致谢而去。刘公使儿子并同学秀才,将文做毕,才送到床前,即有一人取去。明日绝早又将文看完,送将回来。诸生各服批点之妙,与举业极真。从此日日往来,或是论文讲道,分韵联诗。
  一日到了九月重阳,刘公父子和众朋友商议,要请仙师登高。写了小启,使姚庄入洞,请在东山松下,说是野坐。刘公父子和诸公都先步到山上。择了一株大树荫下,山半平台,铺下红毡,摆列下酒肴果菜。只见来了一阵异香,便说仙师已到。一齐向空作揖,分上下坐了。斟过大杯,送在仙师座前。众人饮干,此酒也干了。直饮至日落方散。往来诗词,足有百余首,不能遍载。到了十月十五日,三日前有一帖到,要借姚庄骑驴去,跟随他同上东海一游,约定五日方回。刘公只得使姚庄牵了一个老黑驴去,看做甚么事,游什么地方。总因刘公为人好奇,因此件件俱肯,不去违背他。去了五日,果然姚庄骑着驴回山。一群庄上客人,围了一村,问他到甚么去处。这姚庄进去见了刘公,在一个小搭包里,取出几件稀奇物件。都不是人间的,但见:
  怪石几片,红黄青黑,盘旋着玛瑙螺纹;松叶三枝,软绿碧丝,垂拂似波涛藻影。石根带出龙须,铁瑚珊针长似发;海底移来虎刺,龟矶石光旋如云。又有海螺海马,形如蛤蚧。石鱼石燕,怪于琳琅。米黄袖中藏琥珀,夷热志里少珍奇。
  且说姚庄进了庄门,先将他几件东西,送与刘公做了人事。细细问他这几日那里去来。姚庄道:“初出庄门,只见一个人在庄外引我同行。到了大路的旁边,仙师早已骑马等候。见我到了,吩咐随从同行。前后有二三十对人。打着旗号,往前走了不上十数里。却不知怎么,在半空里脚下多是烟气,和人家蒸饭灶上出的气一般,层层在脚下乱滚,那驴也一步一步走将去,又不似在地上行的。走了一会却到了东海岸边,依然是洪波大浪接天的,没有边岸。仙师吩咐众人退后:“等我分开海水,你们好随我下去”。只见仙师骑着一匹黄马,紧尾都是红的,却是倒骑着,并无鞍辔;止有一根鞭子,却是铜的。但见他将铜鞭摇了两摇,这匹马浑身是火,望着海里,忽喇的一声窜下水去。马到处,海水两开,全不见水,却是一条沙路。两边的海水,和铜墙铁壁一样,分在两边。这些众人,随着仙师的马走,全没有一点水气。使手摸两边的水,也是干的,哪讨点水来,有这等的怪事。行了一会,又到半空里,往下一看,又是茫茫大水,却有烟气隔着。一阵风来,望见海又遮住了。不知走了多少路。到了一座大山下,仙师下得马来,这些众人都立住了脚,把这执事旗幡落下,俱抬着大扛箱,有十数抬,随着仙师往山上去了。只叫我和几个闲人,在山根下看驴马。每人分了三粒红豆,吩咐每日吃一丸,就不饿了。远远望见山顶,上有一悬崖,石上坐着个白须老人。仙师上前拜了八拜,将抬的杠箱打开,都是文册,不知甚么账。只见仙师下山骑马回来,却不是前番的路。到了一处大村落,几千万人家,正开市店做买卖哩,往往来来似蚂蚁一般;只见这些人比我们有一二寸高,也有吃酒的赌博的,争嚷的开铺的。使的银钱,只有小豆大。仙师道,你们吃些饭好走。买了一个点心,只好黄豆儿大,叫我拿在手里,都漏往指顶缝里去了,众人大笑。唬的满村人乱跑道,妖精来了。走的一个人也没有,却是一堆螺蛳,堆在沙滩上,和一层山一般。仙师道,姚庄,闭着眼,再不许开了;再要开眼,撇你在这里,不消回去。只觉耳边大响了一阵,和风雨一般,就到了这山上。仙师道,你回家去罢。我依旧骑着驴回来,到这旧路来。这些物件俱是海边,我闲时拾得几块石头顽耍,松树枝是山上折来的,铁珊瑚是仙师送与主人的。刘公子父子和同学朋友,一群庄客,才信道有这样奇怪的事。
  到了次日,只见姚庄说:“仙师到在书房里。”刘公和众友才去谢了;又问海中有何公事。仙师道:“天机不可轻泄,大劫将到,此乃东海造在劫的名册。日后遇乱,可向东海去逃难,我自接引。后日来便知,不可先泄。”从此时时往来。到了来年,却是大比之秋,金朝开科,仙师说:“刘公家中事烦,儿子该离家读书。”来春发解,却使刘体仁相公往南山八仙里,有座禅堂读书。刘公使儿子去了。原来南山八仙,有两个老和尚,一个一只眼,是纺线为生;一个跛道人,却采药卖;使一个老道管做饭,甚是贫穷。刘公子领着一个家僮,到了八仙,看了看,只有一间破佛堂,中间安着一盘石磨,旁有一小榻,只卧一人,如何读书。又遵仙师和父亲的命,不敢回去。只得将平日诵读文章,灯下朗诵。孤孤凄凄,只一个家僮;又要打柴做饭,山上又寻些野柴,好不辛苦。这山去刘公庄上百余里,一时间家中不得送米,又去村集甚远。正在纳闷,可霎作怪,只见灶前的水,不消去取,就有一桶;山上的柴,不消去挑;就是两大堆。只说是和尚使道人送在灶上的,那晓得仙师使了二十人,在这山上服事刘公子。后来一发奇怪,香茶细米,油盐酒菜,件件都在屋里。这和尚道人也只道是刘相公买来的。到了夜间,各佛堂上灯烛,不消点都点起来;钟鼓不消打,都五更里响起来。唬的两个和尚道人说:“刘相公是个妖怪,平空的弄得山上大惊小怪。”一齐托去化缘,都往村里走了,只落下刘相公主仆两人和那做饭的老道士。忽一夜来了两个妇人投宿,生得十分美貌。见刘相公不理他,坐到三更,自己去了。刘相公却欢喜仙师,使人送家信来,带回文字去,俱是仙师发来题目。四九会课不绝。到了七月下山,回到家中,细说与刘公知道。感激仙师不尽。到了七月十五日,先一日姚庄来说,张仙师今夜同一位龙大师,要亲到书房里来。这时节仙凡相交了一年之外,习以为常,如亲友邻舍一般,焚香设酒相候,是不消说的。到了晚间,只见:
  先一道云来峰顶,直插下百丈松林;后一层雾接山腰,却罩住三间茅舍。星光隐映似青鸾,只少飞琼送柬;香气开紫帐,何须青鸟传书。这大师不穿野服,却是衮冕龙章,仪从者位列仙班。尽皆执圭捧剑,入门来满室威严。分明不闻不见,到堂中一庭瑞彩,但觉有鬼有神,夜深箫凰下秦楼,云里笙鹤来缑岭。
  刘公书房前有一个大大的院子,都是些白云,从地往上发起,一似白絮绵滚将起来。天香满院,空中叫得鹤唳鸾鸣。一庄上大小庄客,都来焚香顶礼,饮酒三更之后,却将刘公父子平日不欺暗室,不履邪径的善事,写出了三十余条,俱是不淫女色、不昧人财、义气慷慨、救人急难、忍辱让人;并刘体仁大孝大节的事,也有十数件。明明白白写在纸上,即有那不昧寡妇私财一款,是靖康二年十二月初八日,还西门庆债银五十两。许多秘语,写得墨迹淋漓,有龙蛇古篆之体。临行作别,龙大师留诗一首:
  龙飞凤舞下天堂,一榻苍云扫未开;
  不为渡迷超正觉,何因丹药点凡胎。
  千重雪浪凌空渡,一片仙帆过海来。
  壬午甲申群在劫,待君东下访蓬莱。
  后题曰龙光辰东海三峰顶候
  青霞仙师亦留一律作别。
  为访蓬莱丁令威,千年华表未言归。
  翎垂白雪几今古,顶结丹砂少是非。
  海淑云涛回羽杖,石门烟月锁岩扉。
  一杯酒尽天风起,指点虚空路莫违。
  二仙在房饮酒,刘公诸友在房外主客相陪,俱是轮番送酒。直到四更,众人各有醉意,便问:“仙师洞中多有异酒灵丹,又有仙姬歌舞。姚庄一个小小奴仆,倒得亲入洞天,门生既有缘分,因何不得一到,每次到山下,只得一片荒山,一溪流水。虽经年往来,教训到今,终有疑心。今日二位仙师将别,恳求一杯仙酒。说毕,众人跪求,再不肯起。仙师使姚庄传说,你们凡心太重,不奏闻上帝,不便进洞。就是仙酒仙乐,轻易难得见的。只有一样麻桨,可以益寿延年,略当一小杯罢。仙乐是实有的,你们凡夫当不起奏乐,只叫他们来,或是奏瑟箫管,只弹一声,吹一声,就知了。既以漏泄,不得又留;从此一去,且不得会了。各人勉励为善,还有相见之日。”说毕,只见姚庄从房内掀起布帘来,远远一柄银壶,斟出一茶钟仙酒来。叫:“刘公跪接。”色如丹砂,味如甘露。饮毕,但觉四肢畅美,不可名状。各人俱分了半小杯吃了。
  忽听得房里琴瑟箫笛,细细弹响一声,刘体仁进房送酒,亲见一枝玉笛,在书榻上,偷眼一观,不敢近视。时已严冬寒夜,只见暖气如春,云烟满座;隔窗灯光,照见人影散乱,不见其形。连一夜房中饮了五十斤酒,杯杯一举而干。又留下丹药九粒,朱红一色,重如铅子,叫刘公五鼓时用水拜服,可以延寿。日后有事,可以来东海相会。起来拜别。使姚庄传与众友,行四拜礼。仙师受了两拜,天色将曙,只见满山云雾,对面不见人影;一阵异香,远远白云如盖。从林里出来而去,渐渐腾空而灭。真是海枣如瓜人不见,鹤书似梦鬼难猜。从此仙师辞去。刘公使姚庄去请,只见空山流水,再无影响。各人怅然不提。
  后到了金兵南北大乱,岳元帅提兵恢复中原,山东土寇四起。东昌府去汴京不远,却是战场,杀得百姓十室九空,没处藏躲。刘公父子想忆仙师前言,知道清河县近临清,不遭兵火,只得买了一舟,从济南汴河口下海,望东海来,正遇顺风,一夜直行,到南直安东县地方。三元宫,清风顶,名曰“云台山”,赁了一座客房,在朱家村居住。那山是三元大帝出家得道之地,四面大海,只有水路进去;有十八村。此是汉唐贤人出处。风俗淳厚,周围五百里内,名贤隐迹甚多。刘公在海中隐居,使奴仆耕钓为业。自己做了一套陶渊明归去来词,说他弃官避地:
  【北点绛唇】
  晋室艰处,彭泽微禄见遭侮;解印归欤,五斗难留步。
  【混江龙】
  非关傲物,看官卑贱辱不如无;真个是顶冠傀儡,束带侏儒。担关煞山光水色问樵牧,辜负了围林松竹半荒芜。登高舒啸,对月提壶;素琴无调,浊酒堪沽。人笑俺柴桑三月长官贫,俺只道门前五柳先生富。这才是委形大造绝迹皇都。
  【油葫芦】
  说甚么送酒白衣花下扶,也只为有托而逃不在鱼。做一个哆糟哺假糊涂。倚东楼菊蕊为谁开,对南山酒盏依然绿;天生成直烈烈苦肝肠,怎捱得琐煎煎路崎岖。到头来乱离世界多危辱,因此上葛巾抛下漉醒醅。
  【屋声】
  论文章狗刍,笑功名腐鼠,只这个三升美未消除。
  后来南北讲和,大儿子刘体仁中了金朝进士。回乡看守坟墓,整理家事。刘公一日游到清风顶,云台深处,只是一座古庙。名曰“龙仙祠”,内塑大像,衮冕如生,旁立一人,道冠云裳,与张青霞相似。刘公才知是仙龙指引,该有半载仙缘。把旧日山居,尽舍为寺。因此隐于东海,再不回乡。亭年九十五岁。临终之日,面色如生,长笑而化。姚庄出家为僧去了。后来过了数年,有清河县人,见刘公在浙江西湖众阳庵密话,与家中作别。正是善根福报,原是不差,做了世上一个完人。
  再看那贪财好色的如何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苗员外括取扬州宝 蒋竹山遍选广陵花
  溪水东流日转西,杏花零落草萋迷。
  山翁既醒依然醉,林鸟如歌复似啼。
  六代陵寝埋国媛,五侯车马斗家姬。
  东陵谢却看花伴,陌上无心共手携。
  单说这天下繁华之处,第一说是杨州,一名曰江都,一名曰广陵。其俗专意奢侈,士女繁华;舟车辐辏,万货俱集。真乃南北都会,江淮要冲。自古来诗人才子,美女名娼,俱生于此地。因此在汉时为吴王濞的故都,叫作芜城;在隋时炀帝建作迷楼。开了邦江,直接汴京,为游幸之地。又有琼花观的仙葩,二十四桥的明月。
  到了三月莺花时节,这些妇女出游,俱是鲜妆丽服,轻车宝马,满城中花柳争妍,笙歌杂奏。到了半夜,那船上笙鼓不绝。不消说那关上妓女超群,排满了青楼翠馆。又有一等绝妙的生意,名曰“养瘦马。”穷人家养下个好女儿来,到了七八岁长的好苗条,白净脸儿,细细腰儿,缠得一点点小脚儿,就有富家领去收养。第一是聪明清秀,人物风流的,教他弹琴吹箫、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陵、抹骨牌,百般淫巧。伎艺都有个女师们请到女学馆中,每年日月,习到精巧处,又请一个女教师来,教他梳头匀脸,点腮画眉。在人前先学这几步风流俏脚步儿,拖着偏袖,怎么着行动坐立,俱有美人图一定的脚色。到了十四五岁,又教他薰香沐浴,枕上风情。买一本春宫图儿《如意君传》,淫书浪曲,背地里演习出各种娇态。这样女子,定是乖巧的,学成了一套风流,春心自动。五更半夜里,防得他身子,防不住他心。那就少不得要手之舞之,未免去把那纤纤春笋,去干那不规则的事情,说不出的秘密。日子久了,弄出情来,到夜间上床那里还有好事情做。到了正式做新娘时,究竟不能再有新红的,说是破罐子被人休回,倒找财礼的。因此这些女教师们,又寻了一个法儿,把这上等女儿,临睡时每人一个红汗巾,把手封住;又把一个绢掐儿,掐的那物紧紧的,再不许夜里走小水。一来怕他作怪,二来妇女上床,走了小水不净,就不紧了,怕夫主轻贱。
  满城大家,俱要这点窍上用工夫。又怕女儿口馋,到了月经已通,多有发肥起来,腰粗臂大,背厚胸高,如何了得。只叫他每日小食,吃了点心,每饭止是一碗,不过三片鲜肉,再不许他任意吃饱,因此到了破瓜时,俱养成画生牙人一样。遇着贵官公子,到了扬州关上,一定要找寻个上好小妈妈子。这媒婆上千万,心里有一本美女册子。张家长、李家短,偏他记得明白。领着看了,或是善丝竹的,弹一典琴;善写画的,题一幅画。试了伎艺,选中才貌就是一千五百两娶了去。这女子的父母,不过来受一分卖身财礼。多不过一二十两,其余俱是收养之家,准他那教习的谢礼。这叫是第一等瘦马了。
  到了第二等女子,人才中样,上不得细工夫。叫他多少识些字,学两套琵琶弦子,打算记帐目,管家事,做生意,多有客人使银子娶了掌柜的。到了第三等,不叫他识字丝弦,只叫他习些女工或挑绒洒线,大裁小剪,也挣出钱来;也得上灶烹调,油牒蒸酥,做炉食,摆果品,各有手艺,也赚得出本钱来。因此扬州风俗,以教训女子为生理,名曰“烟花世界”。所以引出一个荒淫的隋炀帝来,游幸江都,失了天下,也只为个“色”字。直到如今这点淫恶风俗,再改不得。
  那一时是南宋绍兴三年,韩世忠以都统镇守镇江,高宗在建康同汪、黄二相商议战守的长策,文官们说是该南迁,武官们说是该北伐,纷纷议论不定。那知道金兵分两路南侵。一路攻破淮安的,是兀术阿里海牙干离不;一路攻扬州的,是没粘喝龙虎大王和蒋竹山,破了淮安,两路夹攻,星夜直取扬州。那城里军民,闻知淮安不战而降,已是唬破胆的,那个将官敢来迎敌。城上也预备那擂木炮石,派下民兵守城。那知苗青和王盐商,受了蒋竹山的札付,散在城里外应的奸细,预备下献城。听得金兵一到,城下通了暗号,见东门上军兵稀弱,将蒋竹山发来白旗插起来。城下金兵都是掳来淮安高邮的百姓,叫他打头阵,趴城墙,挡那炮石弓箭;后面金兵,却是刀掠阵。有一个不争先的,先是一刀一个,死在眼前,谁不舍命?明知上前也是死,且顾眼下的命,可怜只得往前闯去。金营里见竖起番子白旗来,知是奸细接应,又怕内有奸诈,先使王盐商的兄弟王蛮子趴上城去。却用梯子一个个接着上城。那城上军民,哪个是不怕死的。见了金兵上城,滚的滚,趴的趴,一个个价都去逃命。见城里放起火来,苗青一干奸细,砍开城门,放进金兵,但见好杀:
  金珠如土,一朝难买平安;绮罗生烟,几处竟成灰烬。翠户珠帘,空有佳人无路避;牙床锦荐,不知金屋欲何藏。泼天的富贵,堆金积玉,难免项下一刀,插空的楼房,画碧流丹,只消灶前一炬。杀人不偿命,刀过处似宰鹳豚;见死不垂怜,劫到来总如仇怨。自古来浮奢世界,必常遭杀戮风波。十里笙歌花酒地,六朝争战劫灰多。
  那时扬州城里,不下十万人民,杀的精壮男子,老丑妇人,不计其数,兀术太子才令封刀。蒋竹山把苗青开的富民册籍呈上,四太子看了,就叫龙虎大王同苗青搜括富民家财宝货,助饷过江。苗青先把好女子拣选了五十名,打扮的天仙一样,送到金兀术营里答应。次后开出城里富户,平日有养好瘦马的人家,并乐户娼籍,出色的有名女戏,一一开造册籍,听四太子发落。四太子就着蒋竹山同阿里海牙,拣选三千妇女,送一千上北京,进与金主;一千随营自用;一千赏这破城有功将官军校。这蒋竹山苗青得不的一声,正中下怀。苗青和龙虎大王坐在扬州府堂上,照依册籍,把扬州盐商木客,乡宦富民,一齐传将拢来。先要了骡马,次要金银,又次要珠宝;又把妇女们一家家赶出来,选看有姿色的,留下入宫。可怜这些妇女,俱用黑灰搽脸,蓬头破袄,妆做奇丑模样。这些美貌娇容的人,一时恨不得变作个无盐女来,才可免性命。可见美色不但害人,连自己的命也坑了。有诗作证:
  麝为香遭网,鸟因翠损毛;
  龟灵逢灼甲,檀馥被炉烧。
  憎苦多遗蓼,争甜少剩桃。
  东施笑西子,夫妇老蓬蒿。
  那些大商贾们,撵出金银元宝在府堂垛的高有十余丈;零星碎银,不用天平,抛在地下,何止百余堆。那苗青将平日和他有大小嫌疑的,叫龙虎大王,或是箭射心窝,刀穿两肋,杀的人在堂上,横欹竖卧,使在旁看的人畏惧,不敢不献出珍宝来,那时扬州妇女,大小人家,俱尚珠子髻儿。一两珠子,卖到百十换。这一刮,真是:明珠百斗非为罕,碧玉千层未足奇。那些富民,初时也只说有了财宝,买出命来,谁知这人心原是无尽的,见了一千,还要一万;见了银子,又要金宝。先还哄着自己献出来,到了三日之后,见富民说都尽了,只得非刑吊拷,火灸刀剜。可怜受尽了千般之苦,挣了家私,还不保其命。这是富户的结果。因此说人生乱世,富不如贫,贵不如贱,怎当那凡夫俗子,贪心太重,不到此地,也不肯休心。到了五鼓醒来,还要算计哪一宗生意有利,哪一件机巧骗人。细细想来,可不是一场春梦。唐人钱起有咏蜜蜂诗曰:
  年年花市几曾淹,斟暖量寒日夜添。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却说这蒋竹山,自从得了盐船,有十万之富。和苗青算计停当,得了扬州,即将此银合伙,添上扬州盐商的银子,不止百万,做起盐来,以为久远之计,可以敌国。把金银积到北斗,也是不难的。又奉了兀术太子,使他拣选妇女。不论良家娼妓,要足这些三千美女的数,好不快活。想了想,我那打光棍做穷医生的时节,见了一个李瓶儿就把我弄昏了,受了西门庆多少亏。今日到了这婆娘海子里,尽我受用。只恨少长了百十根鸡巴,一时间没处打发这些妇女。因向阿里海牙商议,先出了一张告示,要遍考扬州妇女。和开科场殿试一样,分了三案。
  第一案是良家女子,年十六以下,有容貌超群,诗词伎艺的,名曰“花魁”和殿了状元一般。第二案是良家妇女,二十以下,有财色绝代,歌舞丝竹的,名曰:“花史”。和殿了二甲一般。第三案是乐户娼籍。二十以下,有色有艺,名曰:“花妖”。和殿了三甲一般。以上三案,俱是中选的。头一场选文才容貌,第二场考文学诗画,第三场考丝竹歌舞。三场毕,照旧放榜。第一甲金花锦缎;鼓乐游街;第二甲金花彩段,鼓乐送出大门;第三甲银花色缎,鼓乐送出二门。奏知兀术太子,喜个不了。一面照依城内坊里,挨门拘唤。如有一名隐漏,两邻不举,十家连坐。那敢有一个妇女不出来听选的,那一时只恨天生下来,不瞎不瘸;也有那贞烈妇女,投井自缢的,截发毁容的。金人知道,又出了大牌,有妇女自死者,罪坐本家,全家俱斩。谁敢不遵?日夜里倒守起女孩儿来,顾不得名节,且救这一家性命。也有淫邪妇人,见了榜文,要选他的才貌,逞起精神,打扮着要做金朝后妃的。扬州风俗淫奢,大约爱考选的妇女,十有七八;贞烈之女,不过一二。此乃繁华的现报,有多少奇怪的事。话不絮烦,到了三日,报名已毕,先考头一场,发出一张条约:
  钦差提调淮扬兵马都督府蒋 为奉旨
  考选宫嫔、严立条约、以防隐漏、以杜冒滥事,照得广陵为名丽之区,迷楼实烟花之薮,舞逾上蔡,歌出阿阳,代充掖庭,必先兹郡。今遵奉旨
  考选良家、兼收乐籍,分三案为三甲,不啻文士登科,自才艺及声容,以定女中魁首、百代奇逢、千秋荣宠。除遵依里甲挨门报名外,几系文词女史,第一场考诗赋论一篇,即合式、声容姿态。次场点名、歌舞吹弹。末场面试。先三日,扬州府各递试卷,脚色并载里甲年貌履历、学习某艺。临期执伎登堂验选,一照文场殿试,分三甲上下游街及第、如有滥冒顶替,许人揭告以违。
  旨定罪不待特谕
  大金天会  年  月  日
  到了三日后,妇女报名已毕。由江都县,申到扬州府。挂出牌来,在察院街门听考。临时蒋竹山阿里海牙,并本府大小官员,俱是大红吉服,门前悬彩奏乐,挂了三个大字,是“女开科”。这些妇女们,都是艳妆丽服,傅粉涂朱;也有哭啼啼在轿里,父母随着送场,似昭君出塞一般,哭的千人落泪;也有喜喜欢欢,先换了金朝服色,窄袖戎妆,平头盘髻,也十分好看;多是乐藉卖瘦马的人家。一时间就扬鞭上马,嘻嘻笑笑,争这女状元。街上看的人,上千上万,拥挤不开,鱼贯而进。约有二千五六百名。大门首知府点了名册,一个个花撵锦簇,五色纷披,果然也甚可观。但见:
  千层锦绣,万朵胭脂。骑罗对对,排来五色云霞;珠玉丛丛,亲出三春花柳。一个家淡妆出月下梨花,却嫌脂粉污颜色;一个家浓染似雨中芍乐,恍疑香露滴衣衫。那愁的低垂粉颈,好一似捧心西子,越添上一种妖娆。那喜的满面笑容,好一似渡海观音,更显出十分鲜艳。高髻云鬟,扮的是大内梳妆;动人处玉钗斜挂,弓靴罗袜。走的是扬州俏步,关情处檀袖偏拖。长的是眉,眉弯新月,远山淡画出双蛾;秀的是眼,眼溜秋波,碧水轻盈含一笑。粉的是腮,鼻边红杏淡如云;朱的是唇,齿上樱桃明素玉;圆的是肩,新藕琢成香玉臂;软的是乳,梅萼初簇碧酥囊;纤的是腰,杨柳三眠;细的是股,芙蓉两朵。翡翠群中藏翡翠,鸳鸯阵里卧鸳鸯。
  大堂上坐下了阿里海牙居左,蒋竹山居右,俱是大红蟒服,金幞头玉带,帽上悬着貂尾。这是金朝官制,凡官二品,方许帽上系貂。如今梨圆唱戏,还有此制。一边分了东西文场字号,俱在堂下面试,怕有代笔,番将堂下带刀巡逻。
  只见一个教官提着一面牌,上写着四行大写:
  第一场题三道
  沉香亭牡丹清平调三韵
  广陵芍药五言律诗
  杨贵妃马嵬坡总论
  这些平日读书饱学,吟诗作赋的女学生们,多出在士宦名系之家。从七八岁上了学,偏是聪明乖巧,比儿子读书还长进的快。如今扬州府风俗,不教儿子读书,只多少识几个字,就叫去做生意。只有这女儿,偏要学习诗词,博出个才子的名。因此常常惹出风流话来,今日扬州考选女秀才,皆因有此风俗,才有此番选试。
  单表这女秀才们,见了题目,一个个价铺下玉版纸的试卷,紫管的彩毫细笔,罗纹的鹤端砚,松烟金癸的龙香墨。精思苦索的,撵捉着两道眉儿,想一句写一句,十分好看。那得意的思入风云,把罗袖拂一拂纸,伸出那春笋般又细又白的指头儿,捱起笔来,真似龙蛇飞舞。
  那消两三个时辰,把卷子誊真,俱是锺王楷书,珠圆玉润,捧着卷子送到考试官面前。那知道考试官却是不识字的,只凭着扬州府推官姓王的,是个才子,积年大词客,凭着去取。阿里海牙是个武将,不消说得心迷目昏。蒋竹山只记得几个草头药方,那晓得诗词歌赋。见了女子进场时,已好似雪狮子见日酥化了半边,连骨髓都流出来。又好似看太阳花了眼,道是青红黄黑,在眼睛里乱滚,忙得个可怜。到了日西时,也收了百十本卷子。其余卷子或句不成章,字画差错,俱不入选。还有曳白的,俱一齐出场。到了次日,贴出榜来。
  大金国扬州府为考选女科事,今将头场取中合式进士开列于后:
  一甲第一名宋娟 (扬州府江都县人商籍论一篇(马嵬坡)
  二甲第一名王素娥 (扬州府通州人乐藉沉香亭诗三首)
  三甲第一名柳眉仙 (淮安府山阳县人军籍广陵芍药诗二律)
  其余考选不等,定了名次,共取中进士八十二名,不能细载。只有女状元宋娟朱卷,传满扬州。这些宿儒才子,也都夸他博学宏词,不像个女子。即时刻了传诵。
  杨贵妃马嵬坡总论
  盖闻情者弱骨之媒,爱者醉心之驿。星眸粉黛,名为伐性之斧斤;狐媚娇痴,号作登床之机弩。况假合能有几时,玉损朱颜;转眼而鸡皮鹤发,好丑无闻。一味金床象枕,回头而骨冷魂消;愚者沉焉,达者笑之。故琴瑟取诸关睢,乐而不淫。床第戒于牝鸡,礼以防乱。乃有唐闱多秽恣情渔色,纳子妇为吴太真,宠妃姊而封列士;华清水滑,凝脂流合欢之香。绣岭尘飞,连骑贡侧生之笑。堂开锦绣,排甲第于云雷;门列柔戟,掷步泥于金玉。雕麟织凤,罗纨穷天女之工。玉脍冰鳞,水陆尽穷民之血。以兹淫相煽,阴气乘权,蛾眉娇妹,鸳鸯入鸠鸽之群;碧眼胡儿,虎豹结孤狸之党。洗儿之金钱一入,渔铁之鼙鼓忽来。凤辇云奔,马嵬尘起,路傍弃霓裳之宝器。道隅走乞食之王孙。遂使蛴颈投环,羊头实塑,七夕密约,化为烟冷,三峡淋铃魂消夜雨矣,不亦悲抱。然后知玉碎香残,前日之珠翠也。娼妓微尘,前日之歌舞也。手掬麦饭,前日之珍馐也。以枪揭首,前日之剑南旌节也。乐极而悲来,物穷而理返。故君子土木形骸,富光富贵,性不以情移,而议不以爱乱。盖审于浓淡久暂之间,不以彼易此也。
  第二甲榜眼王素蛾  沉香亭牡丹清平调次韵
  玉肌玉骨月为容,久厌胭脂入画浓。
  洗净铅华应不染,天台姑射一时逢。
  又
  并蒂连枝笑合欢,玉容常自月中看。
  姚黄魏紫争承宠,冷萼天香未可干。
  又
  石家金谷暗生香,风雨春深自断肠。
  为嘱花神好自护,明妃马上不成妆。
  第三甲探花柳眉仙  广陵芍药五言律
  汉宫仙掌露,春色上华簪。
  影漫盘孟玉,光摇围带金。
  花王总让宠,蝶使莫相侵。
  应有东君荐,莺燕到上林。
  原来二女子诗中,包藏深意。说那沉香亭牡丹,不爱繁华,甘心枯守。每一首末句,却有自寓的意思。这芍药诗,却说的是富贵,有金屋贮阿娇,昭阳第一人的光景。那玉盘孟、金带围,乃芍药佳种。真是诗中的李杜,女中的谢道韫、朱淑真,也不能到此风雅。其余合式的女进士,或有几句,不能遍传。到揭晓传胪,女状元宋娟,在公堂上,插了两朵金花,两肩上十字披了织锦金缎,两对彩旗。四名鼓乐引导,当堂上了四人大轿,送归及第。榜眼王素蛾也是一样,却是彩缎一对,彩旗一对。探花柳眉仙也是一样。到了三甲以下散进士,不过二枝镀金花,一对红纱。二人轿子,俱鼓乐引着,送在大营里。见了四太子谢恩,听发在那里。那时兵马急着渡江,一面逼拷富户,一面搜罗妇女。兀术只选了几个会弹唱的随营。把这女状元二甲三甲共选取的八百女进士,一时没有这个落地,又不便发落回本家,怕有逃亡走匿的事,叫王推官安置。只有琼花观地方宽大,把上下房,道官火头,一齐赶退,将这妇女们权且安置,使老成番官看守把大门封了,不许亲戚往来。以待平定了江南,往燕京进献于金主。这些妇女的父母,在外哭哭啼啼,往里送饭食衣裳的。正是:
  花花柳柳,原从南国生成;燕燕莺莺,尽被东君收去。蔡女多才,但做胡笳十八拍;昭君美貌,空传琵琶五言诗。阿姊阿妹,忽改做阿兄阿弟;大乔小乔,没处觅房师座主。妒色梨花逢暴雨,能言鹦鹉入金笼。
  后有美人题词壁上曰“满江红”:
  邦木繁华,扬州人物,尚遗隋氏风流;缘窗朱户,十里挂银钩,一旦刀兵齐举,破金城百万貔貅。长躯入,歌楼舞榭,风卷花愁。清平三百载,典章文物,扫地俱休。任此身南北,断梗浮鸥,破镜乐昌谁续。念萧郎陌路难投,从今去香魂千里,萧凤断秦楼。
  一时题咏甚多,不能遍载。那兀术太子,和这粘没喝、干离不大将军,一班番将,不消说朝醉乐,夜夜欢歌。只这蒋竹山一个穷光棍,坐拥着百万金银,每夜到些良家女子十余人倍侍,清歌妙舞,不在这钦选以内的。苗青和王起事秀才,一班盐商,子女金帛,珠玉顽好,没般不奉承。真是:富过坞白壁满,花逾金谷绿珠多。一日传下令来,要刻期过江,先发了一封战书,与宋朝都统元帅韩世忠,金山会战。韩世忠也差官送了五百个黄柑来说,北军过江,愿作浮桥三座。知大军远来,仅以黄柑五百解渴。
  兀术大喜,赏回差官,刻日决战。知道蒋蛮子不惯行兵,把苗员外封了扬州副都营,和蒋竹山权守扬州,催兵饷接应。分了一班番将过江的,汛地要一鼓而渡,十万人马,真是投鞭断流的光景。兀术到了金山江岸,看着金山下的南船,一只也无。江南城郭隐隐,全不见旗。
  正不知韩都统的兵机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 韩世忠伏兵走兀术 梁夫人击鼓战金山  
  其一
  江南妇女乱杂歌其一画栏豆蔻红珠掌,
  深闺蕙质藏银幌。煮麝煎膏尽日间,
  闲不受春光攘。阿母工夫事事宜,
  儿家门户软帘垂。玉镜时开云母锁,
  雕笼戏画雪儿眉。长廊跳脱看年命,
  沉香供奉花情性。鸾带原随碧玉箫,
  缫丝谱出宜春胜。一自梳妆青漆楼,
  深深似海不知愁。蛤帐更阑银箭咽,
  菱囊星晓篆烟浮。丫环偷唱莺声底,
  欲透春情惜罗绮。明月千金一寸心,
  绣床颠倒无心理。谁知挝鼓起风尘,
  燕子花阡泣鬼神。赤眉定夺蛾眉案,
  惊破谁家蝶梦人。箫娘齐去泪如雨,
  可怜叱利谁相语。颜色从来误妾身,
  旧时甲第苍凉处。半疑半讶絷雕鞍,
  玉肢野外不胜寒。关山潦倒蝉环乱,
  半夜由他趁所欢。此生薄命长已矣,
  往事依稀恨如此。笳度清宵泪暗流,
  泪流尽是良家子。犹记当时养凤凰,
  须臾结发从犬羊。侍儿后骑离前骑,
  姊妹他乡念故乡。斜插小靴松黑鬓,
  玉手纤纤执雕;含羞蓄愤被风霜,
  马上回身时欲殒。昔小豪华称莫当,
  腥风一入断人肠。纵然速作荒怜鬼,
  犹带余向北方。一朝红粉同时尽,
  秦楚燕齐香玉陨。岂无阿阁理青尘,
  亦有卧房同幻蜃。落魄佳人复奈何,
  我闻此事动悲歌。江南儿女多情思,
  笑傍王孙拭翠蛾。
  其二
  幽巷年年惜颜色,枳花竹叶常相忆。
  远山澹扫宜不宜,夜夜金钗愁叹息。
  可怜十五未嫁人,玉颜寂寂低敛衽。
  春树采桑溪水曲,宵灯织素付东邻;
  荡子结婚重名姓。豪家几遍明珠聘。
  但见西施住若耶,岂有郎君轻玉镜。
  蹉跎爱惜度年光,眉黛如何怨恨长。
  蝴蝶飞来娇不语,鸳鸯独宿夜偏凉。
  截纨贴胜心情倦,荆榛门户羞歌扇。
  家对寒塘袅碧丝,爱游僻径看花面。
  何处鸣金动地来,一齐驱向马虺。
  锦营贼帅相思梦,帐贤王合卺杯。
  蔡琰声悲十八曲,家少黄金见谁赎?
  丁香枝上不禁春,血泪明眸空断续,
  回思往事更伤心,欲觅征鸿寄信音。
  妾身不望生还好,传语家中漫砧。
  晨闻异乐心长断,当风塞上瞻星汉。
  数尽江边春燕归,又看绝域秋鸿乱。
  故乡人遇意殷勤,为说家园两地分;
  父母荒郊何处别?长兄闻道又从军。
  生嗟薄命如流水,玉门关外何时死!
  新装莫保遭乱离,梦魂惊颤胡如此。
  为惜名香为惜花,鸾书鼠笔泪交加。
  佳人莫怨无情种,且抱琵琶营里挝。
  铁菱鹿角香魂堑,阴山借作定婚店。
  落叶浮萍去不回,雕鞍生把红儿殓。
  惆怅曾无古押衙,劫取园陵小内家。
  止余老含糊眼,哭遍边城百万花。
  话表扬州兵火,妇女流落尽为金兵所掳。那分得良家妇女,那论得美恶贞淫。就如那春色将残,百花凋谢。被那狂风毒雨打在泥土坑里,为人残踏;还说甚浅绿娇红、浓香妙色,便说士女淫奢太过,自然酿出这个大劫来。憔悴飘零一番,才完得盛衰的理。却不道人生遭遇不同,苦乐各别。就如那百花,也有生入深山秀谷中不见风日;也有生在金谷名园,折在高人才子、书室香几上的;有被村夫丑妇折来,抛在路旁粪池沟洫里的。如不遇时,那怕他是国色天香,贱如粪土;要遇起时来,就是那野草闲花,一时名成,做出一件超群出类的事业,也要传之不朽。岂不是各人遇合,分甚么贵贱!
  且说扬州东门里有一王秀才,生平止一宠妾,是个有名的美人。能文善画,才艺无双。二人相得,寸步不离,如掌上珠一般。打扮得珠翠绫罗,奉承他百依百随。后来王秀才因色欲伤了时常吐血,不敢纵欲。不消一年,到因寡欲受胎,生了一个儿子。越是夫妻情重,倒把大娘丢在一边。在一所花园里收拾的雪洞般的书房,三口儿过活。就是比翼鸟及连理枝也比不过两人情厚。忽然金兵进了城,各人逃命。这王秀才间壁有一座当铺,年久了,故衣柜架甚多,只得藏在一层天平板上,下面俱是衣架、木器。到了天晚,只见几个金兵进来,照了照见没人,把架上衣服拣好的尽力包了去。落后掳了两个妇女来吃酒,唱闹了一会,众人将掳的妇女陪去睡,只留个美妇人陪个兵丁,在这当铺闲床上歇宿。王秀才伏在天平板上,吓得一口气也不喘。
  从板缝里往下一看,这妇人你道是谁?原来就是那娇滴滴的美人,和我生死不离的爱妾,如何却落在这番兵手里!眼见得他决不肯失身,平日里的志气,许下同死同生,如何肯顺他?一面想着,又是疼,又是怕。只见床上吱吱呀呀,干的一片声响,原来两人在床沿上行事哩。妇人道:“把灯取过近前来,咱照着耍得有趣些。”那番兵起来,果将灯移到床前。妇人早把衣服脱净,连声叫道:“爷你我总是前世姻缘。”极尽奉承,口中娇声浪语。无般不叫。那番兵从没遇见过中国女子,乐得他什么相似,身子宛如在云端里一般。只听那里妇人娇声浪气的说道:“兵爷爷,我今日可死了心!随着你罢,我不遇见你,枉自托生了一个妇人。”那番兵并不回答,妇人道:“兵爷爷,我跟你讲话,你听见了没有呀?兵爷爷,随你怎么,休撇我去了,撇了我也想杀了!”番兵乐不可言,细问:“你是谁家娘子,这等有趣的紧?丈夫是个甚样人?”妇人道:“俺丈夫是个秀才,生的人物也好,只是这件事上再不会打发个足心,我今日可尝着滋味了。好不好把他杀了,同你一处过去罢!”这王秀才就着灯影看得分明,只见他令宠把奉承他的一套本事多使出来,奉承那番兵。王秀才气死了两遭:先见他上床去,酸心了一个死;后见他要杀了他,跟着番兵,又恨了一个死。
  到了天明,番兵听见吹角进营要起去,还被妇人拉住不放,缠绵缱绻,足有一个时辰方才撒手。嘱咐了又嘱咐:“到晚还来,我在这里等你。”番兵道:“四王爷不许掳妇人,你只在家藏着,我来找你罢。”两人搂抱不舍,把妇人送过屋里去了。后来金兵出城,王秀才回家见了妇人,说他失节,百口不招,因生下儿子,不好叫他死的。才知道枕边恩爱风中露,梦里鸳鸯水上萍。王秀才以此弃妻子出家为僧去了。
  却又说一个娼妓,做出件翻天揭地的事来。扬州钞关上有一妓,姓苏名琼琼,也是扬州有名的。接了个布客是湖广人,相交情厚,把客本费尽,不能还家。后来没有盘费,情愿和这当行的一家住着。忽然金兵抢了钞关,把琼琼掳了,和这客人一搭白日拴锁夜里用铁绊,到晚上解下妇人,却将这蛮子们十个一连,上了锁才睡。一日番兵吃得大醉,和两三个妇人干了事,一头睡倒。却被琼琼把铁绊的锁开了,放将客人起来,用番兵的刀一个个都杀尽,搜出他抢的金银一千余两,和这客人扮做逃民,回湖广做起人家来。生了儿子,发了十万之富,岂不是一件快事?看官听说:天下事那里想去?良家到没良心,娼家反有义气?也是各人所遇不同。
  这一回单说一个妓女中的英雄,裙钗中的侠妇。有一双识王侯的俊眼,又有一副助忠义的胆气。后来封了梁国夫人,助丈夫封为宋靳王,岂不是一个妓女。固然是他托身得人,原有些英雄胆识,才做一番大功业来。说来可羡,当初高宗南迁,统制王渊标下有一小卒韩世忠,初入行伍,在风尘落魄。偶因元旦帅府参见过堂,天未明赶得早了,在帅府辕门傍连衣睡卧。时有官妓姓梁名玉,也来帅府见节。来得太早,望见一只大白虎卧在影壁墙下,吓得一时无处躲避。再一细看,却是一个军校,手执长枪,是一马头军模样。梁妓即时问了姓名,知是韩世忠,请到家里,和妈妈说知,要招世忠为婿。那虔婆爱钱,怎肯招一穷军养着?他自然不肯。打着梁玉接客,梁玉系老虔婆亲生的女儿,一生一世正靠他过日,又没有乐户,一家两口儿养着梁玉,自幼娇惯,任他的性儿。要接客就接客,不爱接的客也无可奈何。因此梁玉惯性儿,缠得妈妈不过,后来只得把韩世忠招了进来,子母二人从了良,倒做起针指女工来度日。白白养着个穷军。也是天生缘法,该享这富贵,自然凑成好事。
  后事韩世忠因奉了将令征剿黑风洞,亲入贼洞,擒了贼首。把土寇荡平了,王统制自然有功加赏,题做钦依守备。领了一千营兵,时常随征,处处有功,护驾南迁,镇守淮扬,做到方面之位,不消说与夫人同享荣华,那时淮扬经了兵火,南北做边关,世忠在关上,兵不足三千,兵饷官廨,俱是草创。梁夫人亲自编竹为墙,绾草作履,鼓率内外将士,大有个娘子军夫人城的侠气。她惟一心报国,那里似个妓女。后来因朝廷内乱,传刘正彦挟高宗让位,太子把禁兵夺了,朝内无人制他。因此太后密召梁夫人,使他领兵来清宫禁。世忠闻变,即日提兵赴召,诛了苗刘二贼。高宗复位,叙他护驾勤王功为第一。知道金人不日南侵,只有京口是南北第一要冲,就升世忠为淮扬都统制,移镇在镇江,水陆兵马一万,把守着江口。这韩将军打造战船,整顿盔甲,预备迎敌。又用铁万斤打造沉舟的铁锁,俱用尖锋铁钩,将船尾上铁锚榴个不动,使锁封住,拖沉下水。真是料敌如神,行兵有法。常是锦衣绣马,直在阵前,敌人望见如天神一般。在此南渡大将,说张、韩、刘、岳、张浚、刘、韩世忠、岳飞。只有韩将军更是人材整齐,胆勇出众,又得了一个娇滴滴风流女侠梁夫人和他同心一力。随营出阵,常是女扮男装,打扮做健丁模样,银盔软甲紧随马后。
  到了绍兴元年八月,江水正发,打探知金兵两路下淮扬,不攻而破。使人上扬州,下战书,先送黄柑五百,使兀术知信。高宗在建业,闻信先奔过江往杭州去了。不料金人从秀水斜渡平江,直赶到宁波。高宗下海才回,一路抢掳焚劫,无人抵挡。幸得各处城池严守,金人不暇攻城,也怕身入重在,连夜奔回。在这金山下渡江,金兵护的辎重子女人马太多,没有过江。韩将军就把战船摆了一个水营,遮往了北岸;五色旗帜分了八门,将船搭了浮桥三座,引诱金人来。严把得江口,就如铁桶相似,飞鸟也过不去,算计已定,料金兵到江,必须窥我的虚实和江中的去路,只有金山寺顶上一座龙王庙极高,往江北一望,可见百里。料这金人狡猾,定然有主将偷来看我的营寨。韩将军即差一员有胆智的健将,名叫苏德,到帐下分付:“此去龙王庙,只用一百健丁。五十人埋伏在寺外岸边,五十人埋伏在庙里。悄悄使一人在塔上窥看,塔上鸣鼓为号,岸上五十人先攻进去,金兵心虚。然后庙中人出来截杀,可擒其将。”计较已定。却说兀术到了江南岸边,远望江北一带,战船摆有数十里,旗排满船上,楼橹似城墙一般,如何冲得动?又有百十号游兵小船,俱是一船六浆,摇橹如飞,四面弓箭、火器乱发。那中军水营、都是海船,长舻楼船,前后墙桅密麻似高二十余丈。金鼓旗号,插着“都统韩”纛字大旗,不知有多少兵船,怎敢轻渡?但见:
  旗分八面,船按九宫;横江舴舰走蛟龙,守口舳舻如虎豹。大船上弓弩连排,只听得一声梆响,游船上棹浆乱滚,惊看的十里星飞。军容只铁壁,船面画青雀;黄龙阵势似金城,旗影卷灶雕白虎。只吴中水手惯凿船,人称海鬼;两队长年能破浪,船号江鳅。转舵时大鹏展翅,无翼而飞;扯蓬时三队穿枝,盘空而上。隐隐阵云争北固,腾腾杀气护南都。
  原来韩都统的兵扎营在金山寺下,金兵从南岸来,要夺江口,扎营在金江之左。问了士人,要上金江一看南北形势,知道龙王庙在金山顶上,往韩都统营里,看得十分真切。因此兀术领了五骑人马,俱是心腹番将,不带旗枪队伍,悄悄出营来。见宋营兵船不动,沿江里静静的一只渔船也没有。从船上牵马骑来,按辔徐行,走到金山脚下,望着龙王庙不远。只有一所古庙。几间僧房,连一人也不见,扬鞭而去。隔了庙门一箭之地,这兀术果然十分狡猾,心里跳了一跳,就勒住了千里龙驹,叫两骑马上番将先到庙里看看动静,自己就在庙门外观看光景。那苏德坐在塔上第四层高上,看得分明,见五匹马从金营船上上来,果如元帅所料,今日正好立功。那知兀术立在门外,却不见进庙,先使二马进庙探听。这苏德见二马进的庙门,真如虎入深坑,投罗网。那军中的金鼓打起来,这庙外岸上五十名兵看得分明,见兀术还不曾进庙,骑的是战马,一见埋伏,必然要走。又不曾进门,如何遮挡得住?因此不敢出头,要等他进了庙门,只挡在门首,自然飞不将去。
  那庙里埋伏的五十名兵,见塔上鼓声不绝,又见两匹马进了庙,那知道还有三匹马在庙外?只得一齐杀出。庙里窄狭不用弓箭俱是短刀钩枪,早把二员番将拖下马来。那庙外三匹马听了战鼓,心疑正要勒马而回,忽见庙里喊杀起来,知道中计,即时拔转马头,往山下江口而走。这庙外的兵见三匹马走回,方才出来截杀。原来山路甚窄,一面是江,放不开马。走到了石岸边,被宋兵一挠钩将一个穿红袍玉带的钩住,拖下马来,只见这个番将十分英勇,把腰刀拔出来将钩杆砍为两段,使了一个鹞子翻身上马之法,腾地跳上马去。还有一条大涧,三丈宽阔,被宋兵把住石桥。那番将把马连打三鞭,从平地一跃而起,三匹马一起齐窜过去了。这一百步兵如何赶得上?只捉得庙里两个番将,也是有名的都护,细问起来,才知走了的是兀术四太子。苏德叫苦不绝,只得把二将绑了来见韩都统。问知走了兀术,气愤不绝,把苏德要斩,细问他不肯进庙,庙外伏兵不敢先发,以此脱逃,只责了四十大板,使他带罪立功,一面预备江中大战不提。
  却说兀术走回营来,真是忙忙如漏网之鱼,急急似脱扣之兔,喘气吁吁,坐了半日才定。即聚龙虎大王粘没喝等商议要乘夜过江。使粘没喝将五万人马,大小船有千余只,都是捉的客商盐船。艄工们招架着,原不是战船上走惯了的,如何敌得韩统制的海船。使起风来向山一般压下来,连船都是要倒的,哪怕你千军万马,弓箭刀枪也没用处。这金人原是拐子马,利于野战,只为乘胜持强,又晓得江南无备,直赶到温州才回来,今日遇着韩都统安排在江口邀截,如何不惧?定了一计,使粘没喝用兵五万先堵住他焦山大营,却将小船由南岸一带,迤斜往上过江,争这龙潭仪真的路,直入建康。议定三更造饭,四鼓出营,五鼓过江,他首尾不能相顾,各自磨刀拈箭,勇气十倍不提。
  却说韩都统见兀术走了,闷闷不乐。梁夫人在船上接着,问了备细,夫人道:“此虏穷寇,利在速战,只在今夜定然要来厮杀。今大将军只在中军船上使游兵堵截,怕不能了事。走了兀术,千里长江,保不住东南这一块土了。如今我两人分开军将,将军管领兵截杀,妾管司中军旗鼓。金人多许,怕他一面攻战,一面过江,叫我两下遮挡不来。如今只以守江为主,将军管领游兵,守护北岸;妾管领中营水兵,守着中军。任他来攻,只用火炮神弩守住,不去追他。他见我不动,只得渡江,那时将军只看我的白号旗为令。中间用大桅上立起楼橹来,妾亲自击鼓,鼓起就进,鼓住则守;金兵往南,白旗南指,金兵往北,白旗北指。将军领兵八千人分作八路,俱有鼓声和桅顶上号带。金人自不能渡江了。就不杀他片甲不回,也使他从此落胆,再不敢窥我江左一步。”
  韩都统大喜,即时夫妇二人叫军政司立了军令状。看梁夫人披袍贯甲,窄袖弓鞋,布置了守中军的兵将,把号旗用游绳铁环系住,看金兵往那里渡江,就往那里扯起。四面大船都看中营旗号,四面游船分了八八六十四队,队中有长,俱看中军旗号。这些游兵摇橹的飞也似去了。布置已定,在中军大桅顶上扯起一个小小鼓楼,遮了箭眼。到了二更,梁夫人踏着云梯,领一家将管着扯号旗,他把纤腰一耸,莲步轻移,早已到桅杆绝顶。离江面二十余丈看着金营,人马如蚂蚁相似,那营里动静如在足下。江面不过十余里,被一个梁夫人看做手中地理图一般。韩都统自去布置截杀不提。有诗赞梁夫人英雄处诗曰:
  旧是平康妓,新从定远侯。
  戎妆如月孛,剑佩更风流。
  眉锁江山恨,心分国土忧,
  江中奏敌凯,赢得姓名留。
  却说金兀术到了三更,吃了烧羊烧酒,众军饭饱,却不肯鸣金吹角,悄悄开船,只以胡哨为令。五万番兵,架着千号南船、望焦山大营进发。正是南风,开帆如箭。早被金山下宋营里哨船探知。报入中军,梁夫人已准备停当。这大海鳅舡俱是尖底平板,上面一带,挂上箭板牛皮,钉裹如铁相似,那刀箭俱动不得。上了敌楼,一面竖起炮架弓弩架,使力士远处炮打,近处弩箭,如何近得前。俱要哑战,不许呐喊。金将粘没喝将到船边,一齐呐喊,这里全然不动。那南船的艄公,那个不望杀败金人?谁肯拚命上前。到了三里外,俱在江里拖下锚,连杀几个也不肯动,会水的都跳在江里,浮过宋营里逃命去了。直打的南船七零八落、如雨打梨花一般。那金兀术,干离不和龙虎大王,却从南岸迤斜开船望江北来,怎当得梁夫人在船桅顶上看得分明,即将战鼓擂起与雷鸣相似。一支号带带着灯笼,从桅顶上使游环扯向南方。
  眼看天明,见兀术往南,韩都统也向南;兀术往北,韩都统也向北。两军相距,不得不战。那知道沿江先埋伏了铁绳,暗用利钩钩住,南船锚索再走不去的。却使大船一冲,这小船如何当得起!把一船人俱压翻水里,早把龙虎大王和一百余番将一齐落水。这边水军如走平地,早跳下江去,一人一个先淹死了,才擒活的上来。只这一阵,把兀术杀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敢回金山番营,早赶入黄天荡去了。这大营里中军的船也随后移营赶去。见了得胜,那战鼓越发鼓声不绝,险不打坏了细腰玉软风流臂,喜透了香汗春融窈窕心。至今《宋史》一笔书:韩世忠击败兀术于江中,妻梁氏自击鼙鼓。岂不是女子英雄奇事,使人千载敬服!后人有诗赞曰:
  一声鼙鼓震高航,杀尽南侵十万羌。
  不及裙钗犹有气,一提空自说渔阳。
  原来黄天荡是江里一条水港,兀术不知水路,一时被宋兵杀败,将舡赶入港中,指望一步步上北,可以得路。那知道这黄天荡虽然宽大,久已涌起沙来,把水渐渐干了,连大船也走不得,只有渔船可行。韩都统打探兀术进了黄天荡,喜个不了:这贼活该命尽!此乃一条死水,无有去路,不消厮杀,只用一枝兵把住黄天荡江口。他出不来,不消数日粮尽饿死,从此高枕无忧,再无走脱一人之理。
  那时八月中秋,因得了凯音,把住江口,十分全胜,又感谢梁夫人登楼击鼓一段义气。看了明月如画,这些大小战船排着一字长蛇阵,足有数十里之远。船上一带,灯光如火轮星球一般,军中欢声如雷,奏起乐来。那韩都统十分得意,忽然乘兴要与夫人夜游金山看月,登塔顶望这金营气色。那时传令便上金山,那军令何等威严,早安排上两桌上席,一班鼓乐玩耍大戏。江南品物,原是齐整,况是元帅,无一不备。又传令颁赐羊酒,各营将官赏月,轮流巡守江口。坐一只大船随着十几个家将,吹吹打打,月色波光,清吹细乐,夫人换了一身艳服,陪着韩都统,锦衣玉带,欢饮而去。那消一更时候,到了金山,停舟郭璞墓前,步上山来。早有山僧鸣钟迎接,传令移席妙高台赏月。辞了山僧,自有一班家将伺候。韩都统月下一望,江北灯火全无,只有江船上灯如星密,正是欢乐有曹公赤壁横槊赋诗光景。只见梁夫人对坐不甚开怀,鼙眉长叹说:“将军不可因一时小胜忘了大敌。我想兀术智勇兼全,今不生擒,必为后患。万一此虏逃去,再来报仇,那时南北分争,将来不为有功,反为纵敌。岂可因游玩灰了军心?”韩都统闻言,愈加敬服,说:“夫人所言可谓万全,但此贼已入死地,再无生路。不过十日绝粮,今当活捉以报二帝之仇!”言毕,举杯连饮数斗,向月拔剑起舞,诵岳武穆[满江红]一首:
  万里长江,淘不尽壮怀秋色。漫说道秦营汉帐、瑶台银阙,长剑倚虹氛雾外,宝弓挂日烟尘寂。向星辰拂袖整乾坤,难消歇。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日日泪沾襟血!汴水夜吹羌笛管,鸾舆岁老辽阳月。把唾壶超岱问蟾蜍,圆何缺?
  却说这兀术太子和粘没喝、干离不两员大将,领兵十万过江,被韩都统一阵用铁锁沉舟之计,淹死一半,杀伤一半,还有一万俱在小船,不上五百号。初入黄天荡,不知路迳,问了河船,才知是条死港,出不了大江,再没生路。到了次日,兀术差番官来求和,情愿进贡名马三百匹,买一条路回去,从此永无侵犯,韩都统不准求和,把来人割去耳鼻逐回。兀术领兵死战,冲夺江口,被宋兵把住如铁壁铜墙,如何近得?远远用火炮神弩射住,一连几次,再不能近。遣番官在船上,说:“四太子要请都统韩老爷当面打话。”韩都统把船分作左右两营,将中军大船放开,船头上了弩炮架,高下数层,预备金兵多诈,那船上金鼓旗,有几班锦衣绣袄长枪利斧的甲士,好不雄勇。这金营里分开战船,兀术独坐在一只楼船。去韩都统船有二百步,并插住了船脚。兀术向前脱帽胡跪,陪罪告饶,使通事船头传话:“从今和好,再不敢犯,情愿对天盟誓,望乞放路回国。”韩都统在楼船上高坐,锦衣玉带,金盔银甲,十分威严。说:“你家久已败盟,掳我二帝,占我疆土,除非是送还我宋主,退回了我汴京,方可讲和。今日之仇,不共戴天!”说毕一声炮响,船上神臂弓弩齐发,照金兀术射来,如雨点相似。原来神臂弓是诸葛武侯所置,一弩有十矢之力,一匣发二十矢,俱是毒药竹箭,透甲入骨,见血就死,如此金人甚怕此弩。兀术险不中箭,忙退入船中,逃窜而去。宋营的兵船一齐回营,也不赶他,只守住江口,料不能逃了。有诗赞曰:
  槛楼笼鸟失群鱼,狡诈金兵失故居。
  不遇闽人开水道,中原安得属单于。
  兀术困到七日,粮草绝断,杀马而食,料无生理。出榜问计,有能定策通路江北的,赏银五百两。忽有一个闽人,被掳在营中,自言能知出江的路,揭了傍文,来见兀术。说:“这黄天荡通着老鹤河的水路。老鹤河一条水道,可通建康秦淮。只因连年淤塞,商客不行。如今残兵三万,分了汛地,每人立在浅水上,一人一尺,不消一日夜,可开三十里。连夜开通,直达建康,还可取胜。”兀术大喜,赏了闽人五百两,封他为向导官,率领金兵开河。兀术先自下水,用锄锹番钵,众将官见太子下水,人人奋勇,立在浅处,不消二日直接了老鹤河水路。把大船丢下,俱用小船将人马渡上建康的大路。那韩都统的兵,只守住江口,到了十日之外,只见金营船上烟火俱无,还怕他有甚诡计,不敢近攻,报与韩都统知道。遂令水营游兵,两路夹攻,到了金兵大船上,甚么何曾见个人影。哪知他诡计通天,绝流而去。韩都统大船自来接应,闻知走了兀术,恨得暴叫如雷,哪里赶去?梁夫人自去临安请罪,反参“韩世忠恃胜玩敌,逗留不进”一本。高宗先闻捷章,喜出望外,自南北交兵,不曾有此一战,终是败不掩功,还加了世忠为两浙制置使,以都统带罪立功。
  不知这兀术四太子回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 雪涧师破佛得珠 王杏庵捐家造寺  
  诗曰
  谢遣歌儿解臂鹰,半囊诗稿一枝藤。
  难寻萱草酬知己,拟折莲花供圣僧;
  妻肉欲抛翻有碍,才名久谢号无能。
  鹿门学得庞公法,洗尽家缘是大乘。
  却说今日说这雪涧禅师,系古佛化身,普遍大千世界,为大事因缘,在泰山后石屋修行,假名雪涧,超度宋朝末劫众生,接引阿罗汉了空成道。先在清河县观音堂行脚施茶,后来孝哥遇难出家,改名了空。又住锡在王杏庵善士村毗庐庵里,一住三年。了空因遇了家人玳安报信,母亲月娘在淮安府,辞了雪涧老师,二人往南探母。自是佛法中先完天伦,后成正觉的道理。一去三年。这雪涧和尚一个人在庵子里,没个徒弟,烧火扫地,种茶打水,俱是自己。招了一个道人,是汴梁避兵走下来的,生得虎头鹰眼,一部黄须,拿个木鱼,庵上化斋。见雪涧家下无人,情愿随师父修行,剃落为僧。雪涧大喜,择日与他削发,起名了尘,叫他烧火造饭,扫地净厕,雪涧和尚还帮他一半。
  原来这佛教中,丛林里多有不学好的游僧游道,借出家二字遮掩著十方。这道人原是汴梁大盗王善标下游兵,后因留守东京,宗元帅死了,各人逃叛。又犯了法该斩,却走下来装做道士在毗庐庵藏身,那里有真正出家的心肠。初时只说雪涧和尚在此安闲,吃自在饭,哪知他是出家苦行的僧,行普贤的行、从早忙到晚。四更起床来打水烧火,才忙得饭熟,又挑粪担柴。一个老和尚帮他做一半,还不得手脚略闲一霎。做不到半年,被老和尚用禅杖打过二次。常是罚跪清规,在佛前跪两枝香,还不许起来。不提防这了尘存心,等待老和尚出门上村里去了,却弄起一把火,大殿是个草房,接起火来,却忙去村里叫人救火,急等人来,大殿已烧了两间。刚救得一尊佛出来,烧得好似个炭人一般,但见:
  乌眉灰面,烂额焦头。三十二相好,何曾留得白;毫光千亿万,化身无处逃。将回禄劫地,水火风跳不出裟竭苦海;生老病死,那里有不坏金身。清凉法雨不沾濡,火焰诸天谁解救?
  王杏庵同着雪涧和尚救灭火,请出雕的一尊檀香金像,烧得烟熏火燎,通不庄严了。这王杏庵甚不过意,只说大家布施银子,另雕新像不提。这老和尚也不忧不恼,笑嘻嘻道:“这块木头,原多出些这挂碍来。依我如来法,原不曾有像。教众生人人自觅他的佛性,谓之灭度。只因佛灭度后,天人诸国,分去舍利,各国供养。思慕佛的面貌,一时不得亲见,西域优填王,起造一尊佛像来,以金为宝,却使真金了。因此金身相传东土,添了许多色相,人人反执像是佛,不能反身见佛。因立佛像,倒做了叛佛求像。”即时取一把劈柴利斧来,将那火烧的佛像乒乒乓乓砍得稀烂,王杏庵合掌念佛,那里敢劝,砍到佛腹中间,只听一声响,迸出一个纱襄来。却是甚么东西?但见:
  寒光的砾,瑞彩陆离,光溜溜骊龙颌下,摘将一串瑶水;圆陀陀老蚌胎中,吐出几轮明月。龙女擎来,洗净六朝全不动;牟尼顶出,光明万劫照初圆。凡夫贪爱,岂能剖腹深藏;楚国珍奇,未必走盘照乘。洗垢自成如意宝,辟尘实有定心珠。
  当初薛姑子在日,曾收吴月娘一百八颗胡珠,缝在一黄纱袋中,藏在佛腹之内,又叫匠人使金漆补了,今经十余年来,没人知道。今日活该此珠出现,以助修寺造佛功德,岂不是件异事,有诗曰:
  剖腹缝珠事莫疑,人人衣底有牟尼。
  安知珠得依然失,珠去珠还佛自知。
  王杏庵和一起救火的檀越善人们见长老劈佛,心里不忍,大家都有些气愤。方才要劝,忽然劈开胸腹,漏下七八寸的纱袋来,乃是一串数珠,一百单八个指顶大胡珠,足有十二两重,实是无价之宝。不知此珠何来,岂不是天赐奇珍以完佛事。这雪涧和尚即忙拈香礼佛三匝,同大众和佛大叫阿弥陀佛,至灵至感观世音菩萨不绝。依著王杏庵劝住长老不可劈坏佛的下身,长老不听道:“有此佛珠,另造新像,盖起大雄宝殿,广立丛林,不如火化了此像吧。”即时用火架起,只闻一天檀气,化而不留。这里众人拜了韦驮,发愿另造佛堂去了。这一百八个明珠在雪涧手里,一时没处收藏,倒是一件挂碍。想了半响,只有一件破衲缀碎补禅衣,是我自己出家的。到晚来灯下无人,悄悄将珠子取来,折开胸前一方破补的衲衣,在中间,用线密密缝起,谁知他衣褐怀玉?
  却说这了尘是个积年强盗,放火时原要走的,因庵上无物可偷,空身出去又没盘费。不料见了此等明珠,千金之宝,正要设计图谋。取了一口切菜刀来,等半夜杀了老和尚,得此珠宝去罢。到了三更时分,了尘取刀,先已磨得风快。行到禅堂窗下,见老和尚缝衲裰藏珠子哩。看得分明,两双脚一似钉住一般,到了天明,还那不动。只见老和尚房里开门,拿着一根禅杖下床来,吓得了尘走不迭,把刀丢了,却取个扫帚来扫那破屋下砖灰。老和尚道:“了尘,你把这烧坏的木料砖石,各自一堆垛起,后厕上我自己去打扫罢”。取了个竹筐木锨往后厕上去了。丢下房门,只一领破衲裰撇在炕上,料没人知道中间有宝。却不知了尘半夜来害他,早看在眼里,一见了老和尚上后厕去,料有半个时辰,看了看房门不曾锁,一领衲正丢在炕上哩。即忙进去取了衲裰,拿个木鱼杆棒,往外就走,不走大道,从小路落荒往南而去。诗曰:
  才得逢珠即失珠,不逢碧眼却逢愚。
  由来罔象真难觅,赤水茫茫海又枯。
  不说毗庐庵被贼僧了尘偷去明珠一百单八个衍,单说那王杏庵从来奉佛斋僧,因自己兄弟妻子俱无,年过古稀,想来一生立的万金家业,都没处去用。见毗庐庵草殿遭火,佛像现珠,有此一件奇事,岂不是天献佛宝。我的一点至诚,感动观音菩萨,如今造起一座大寺,另换金身,也不枉我王杏庵为善一场。
  那日辞了雪涧和尚回家,将一村里平日同心檀越斋公们,请将来客厅里坐下。王杏庵合掌当胸道:“众位乡邻亲友在上,我想毗庐庵火焚,要从新创立,一时不能凑出钱粮。我老拙一生一世,积得一个小小家私,原和兄弟子支撑门面;如今兄弟无人,子女没有,留下这分家私,也无处费用。只有几个族人,也是掌不起财的。如今要学个给孤长者,虽没金砖布地,那庞公放来生债,也完了自己一片心。今日请将众亲邻来,把家中庄产银钱,粮食牲畜,开出一本清册来。我自己一人不能料理寺上大工,分在众人领了执事去。或是管烧砖瓦,置买木料,包管匠役,金漆油粉,只要百日立成了佛刹,却不算计费物多少,大家共成胜事,也完了这修造佛事一场功果。”说毕即叫了两个都管来,把家内库藏打开,只见:
  白的是银,黄的是金,掘开地窖,四方打就银砖;擎起天平,十换铸成金饼。管衣服的架排锦绣,穿不尽异锦绫罗;管珠宝的柜满琦珍,识不透前朝宝玩。纵使素封猗顿,不将青蚨羡陶朱。
  众亲邻看了一本册子,约有十万财帛,都惊夸不尽。又将后圆仓囤取开,真是:
  乃积牙仓、庾盈廪满。稻梁充仞,三十年吃不尽的余粮;米麦朽陈,万户侯算不清的丰数。饶使鲁肃指囤,不妨公瑾分春。红鲜何用羡陈仓,白粲不须夸洛口。
  众亲邻看了仓囤,足有十万余粮。又将骡马牛羊,各店债簿,一一开明,也是个积年勤俭的田舍老,百货充盈的增福神。又有高楼曲阁,彩画的厅堂。水确山场,果园菜圃,米店布店,油房面房,件件是有天理的生涯,顺人情的利息。骡马成群,牛羊上万。王杏庵把家私分作三分,一大分修理佛事,二小分周济贫人,瞻养宗族。以前欠债,各店帐目,一火而焚。这才是撒手到头留不住,回心转眼总归空。不消一月,这亲邻们领去金银,赁木兴工。也有烧砖瓦买木石的,也有上临清买颜料金漆的。哪消半年,盖起三间琉璃大雄宝殿,雕了一尊檀香毗庐佛,比旧像高有二尺。前后山门,禅堂、厨房、经阁一齐造起,金碧辉煌。雪涧老和尚,因不见了明珠要去游方寻觅,因造大寺,又住下了,自己烧火管理工匠的斋饭,闲了去打扫东净。请了一位法师,是汴梁来的大相国寺和尚,法名性朗,来讲三部大经。即时修得一座草庵,成了大刹丛林。功成之后,王杏庵也将自己住宅改做一庵,供养观音大士。忽然一日请将雪涧和尚同众善信,说了数语,合掌坐化,遗命留龛,立于毗庐寺后不题。未知雪涧和尚后来功德何如。正是衣底佛珠迷不见,空中梵阁结将成。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 扬州城分剐苗员外 建康府箭射蒋竹山久
  恋繁华兴未阑,无言天道自漫漫。
  笙歌耳红妆乱,势位熏心白发残;
  坞金残直爵厚,迷楼风雨过江寒。
  应知杌终归尽,造物愚人纸上看。
  话表金兀术十万人马过江,被韩世忠杀得大败,无路可归,几次哀告求生,俱被神臂弓射回,赶入黄天荡,不得渡江。指日生擒,再无生路。谁料天相金朝,出来一个闽人,指出一条活路,潜沟建康,金人日夜开凿,把人马游尽,韩都统方才知觉,无处追赶。上本请罪,高宗因功免议,许带罪立功不提。金兀术似漏网游鱼,脱笼狡兔,急奔扬州。那知元帅岳飞,从江北提兵接应,八百精甲,三千步卒,把兀术的人马赶在江边泥淖陷坑中,一阵杀了个罄净。剩下一万残兵,不敢回扬州,迤逦往淮南一路连夜奔逃。岳元帅直赶过淮扬地方才回。
  单表这扬州城留下蒋竹山、苗青做了都督,同番将孛董等老弱残五千镇守,接应江南兵饷。自兀术渡江追高宗下海,这扬州城盐商大户,死的死、伤的伤,子女金帛,搜括已净。这苗青和王起事秀才,架着金兵,同蒋竹山大家小户,不遗一家,比从前追考捆打,日甚一日。这些百姓真是釜中鱼一般,生死不保。捱得今日,不知明日如何。就中有一个好汉、姓李名安,原是山东周守备府中有名的家将,后来因汴梁失守,投在宗留守标下。南渡后流落扬州,做些小生意养母。此人武艺出众,胆勇超群。苗青一般奸细,因金人进城,久已不平。藏在百姓人家,有旧日结成十余个意气兄弟,都是些营里旧武官们。动得手的好汉。大家商议:待金兵大营南渡后,城里杀起来,这些守城的金兵不过几千老弱,久已足心,那提防着百姓起义。只因金兵势大,不敢动手。可差几个心腹在瓜州打听兀术过江、韩将军的胜败,以便举事。后打听兀术大败,走入黄天荡去了。大家喜之不尽,连夜纠合起些有胆的壮士千余人,定日在天宁寺聚齐,举火为号,先拿住苗青,以报献城之恨。正是恶贯满盈,天从人愿。
  不数日兀术败信到了扬州,孛董正然点兵接应。这李安怕日久漏泄,一面差心腹上岳元帅营投报告急,一面城里设计。怕金兵走脱,到了半夜,塔上举起火来,满城呐喊,乱杀起来。原来金人破了扬州,料南人软弱,不敢叛的。这些番将们那个不是醉拥红妆、几个妇女,昼夜纵酒狂淫的。就是这马步兵卒们,也都放胆奸淫,日日醉生醉死,全无提防。忽然半夜一声喊起,只叫“休要走了番贼!”那些有胆力受冤屈的百姓,成千成万上得城来,把城门把住。岳元帅的兵早已入城,内外夹攻,这金兵好兵马都引过江去,老弱兵马不上三千,一个个束死就缚,没走脱一人。早把苗青、蒋竹山、王秀才一起奸人背剪绑了。只走了孛董,剃了胡须扮作游僧走了。却说这苗青和蒋竹山做了扬州副都督,穿着吞肩大蟒大红倭缎,玉带金貂,日夜排宴,把得的珊瑚、玉器、古玩、珍奇摆设得真似古董店一般。王起事秀才公报私仇,诈有十万金银,每日还搜,谁家有玻璃盏、汉玉杯、商周铜器,不知害了多少性命。又把琼花观封锁的美人悄悄叫出,昼夜奸淫,把个蒋竹山、苗青,酒色淘的终日昏昏沉沉,只是盹睡,也是命数已尽,罪恶贯盈,全没点活人气儿,好似隋炀帝迷楼上酒杯不离口的光景。那日两班女乐唱到四更,吃得上下官卒腾大醉。忽然一声呐喊,放进岳家兵来,这一惊不小,好一似:
  雀入雕群,羊投虎口;短命索套住喉咙,阎罗王忽投请帖;磨刀石砌成脖项,刽子手不久尝新。盐船十万旧元宝,难认财神;侍妾百人新春药。尚存海狗。正是从前作过事,不幸一齐来。
  岳元帅进了扬州、这些百姓和军士杀的金兵,献首级的、活捉的,不消一日,把金兵杀尽。百姓们焚香叫苦,细诉苗青投了蒋竹山和王起事。先将城里虚实私通金人,半夜献城,将一城良民妇女,奸淫将遍;杀死大商富户,不计其数。现如今把妇女千余人封锁琼花观里。自己的金银和兀术收得元宝,不止三百万,如今躲在察院里,封着不曾支动。岳元帅大怒,即将三个奸细绑进辕门。那苗青、蒋竹山,已被百姓打得半死,只闭着两个眼儿。王秀才还伶牙俐齿的,口里辨话。岳元帅审问已毕,即分付刀斧手,将苗青和王起事绑在辕门外将军柱上,凌迟处死。蒋竹山带往江南献俘。那时百姓上千上万,那里打的开,及至走到扬州府前市中心里,那里等得开刀,早被百姓们上来,你一刀我一刀,零分碎剐,只得一个孤桩绑在市中心。开了膛,取出心肝五脏,才割下头来。这王起事秀才还睁着眼,看着剐了苗青,轮到自己,才悔他平生兴词唆讼,专以捏款开单,害官害人的报应,果然不爽。
  诗曰:
  福不轻加祸不差,天公推算有巡查。
  杀人但作家常饭,好色常看顷刻花。
  斜日易倾歌舞画,冰山难住路途赊。
  木棉庵里豪华客,风雨夜深闻鬼车。
  岳元帅看剐了苗青、王起事一班奸党,行了一路文书,报镇江都统韩世忠遣将防守,并解蒋竹山江南献俘。他却去安抚淮安一带城池,将琼花观选过妇女一应放回本家。中间有死节全贞的,都行文王推官旌表。又照依原册搜括的商人富户金银一一许本主领回。当官生理,虽然不得一半,百姓如重见天日一般,欢声如雷。扬州都会之地不消数月,依旧人烟凑集,商贾充满。岳元帅自去两淮防御,一面恢复不提。
  却说韩都统见兀术逃回,正在发兵追剿,兵到仪徽,才知兀术过江。岳元大杀了一阵,直赶过淮西一路,复了扬州。只见岳元师差标下副将牛皋押解伪督蒋竹山到镇江,上本听朝廷正法。韩都统大喜,即时差官上临安报捷:生擒伪督蒋竹山,候圣旨定夺。不日高宗批下旨意:扬州既已恢复,其忠义百姓,首倡举义,李安着一例叙功,随镇江营效用;伪将蒋竹山着押解建康市,乱箭射死,仍枭首扬州悬示。
  韩都统得了旨意,即时押蒋竹山过江,领马步兵二千,扎着队伍,用龙潭麒麟门进城,出示安了守官百姓。把蒋竹山换了一身红衣,头上插上叛贼白旗,先在各门上号令一日,两棒鼓一声锣,吹一声喇叭,一百名披甲前后围着,都是刀斧手。蒋蛮子一生一世受用不尽,这番才是他的结果。只可惜一件,这十万盐船上的银子到底不曾支动,又有扬州盐商们攒送买命的元宝三十万,俱交与苗青收管,下在地窑里,到今不曾开包。又可惜我旧婊子、新美人,红红绿绿足有金钗十二,粉黛两行,俱不曾着落个人儿,如何就这等了帐?蒋蛮子平日《本草》烂熟,因此将他心事编了个药名〔山坡羊?张秋调〕,在南京建康大街上高声大唱:
  金钱花红,娘子把细辛埋怨:固知道当归,把金樱贪恋。只待那官桂军前,指望升麻贝母,那晓的巴豆般心肠,把人参续断!夏枯草百药熬煎,蜜甜的甘草,忽变了黄连。牵牛般拴着,把地骨皮剥了。骨碎补的川芎,插了些鬼箭。俺本是浪荡子,威灵仙、大附皮包,弄成了白刺猬、乾海马、飞不去的姜蚕、青盐。想我那海狗肾的春方,空费了人言。石莲、牡丹、皮般、茯神,只落了个干蟾。
  看官听说,这当日苗青通了水贼杀主,苗青得了财宝,做了员外,也是他主人平日存心奸恶,致有此祸。那苗青从结识了西门庆,五百两黄金,一千两银子买出命来,在扬州做盐商。终日花攒锦簇,美酒肥羊,也就说天不寻他了,那知道还有天眼昭彰的日子!这王起事秀才一生调词告状,没一句良心话,专以讥官诈人,枉直作曲,以曲作直,有一种为恶之才。因此人叫做王起事。遭他的再没有不吃尽亏、受尽害的。着他弄个精光,再不得干净。投在苗青盐店,做了主谋军师,把扬州一城百姓,借金兵入城害遍了,自己也得有数万。哪想天理难容,心机无用,只好陪着苗青碎剐。平日机巧,反杀其身。这蒋竹山草头大夫,当日遇掳不杀,也就该回心行善,做些好事。倚着四太子兀子宠幸他,做得大官,得了盐船上元宝还不心足。结交苗青,得了扬州穷奢极欲,却搜尽扬州妇女以任奸淫贿赂,那有个能享到老的理!今日恶贯满盈,才知道造化鬼神愚弄这等小人,常是纵他为恶,心满意足的,才吊落下来跌个稀烂。
  闲话休提却表蒋竹山江游街三日,建康南门外教场里埋起桩柱来,如竖起一架天平相似。将蒋竹山剥得赤条条,一个滑车扯在半空里去,好似耍孩儿打秋千一般。韩都统坐了大轿,朱服冠带,扎了大营,一队队马步旗枪,摆出执事来,上了演武厅坐下。将坛上吹打三鼓,扯起帅字大旗来。放了一炮,那旗牌各官,参见已毕。教场里人马严肃,谁敢喧哗?只见蓝旗马飞也似跪上将军台来,说:“叛将蒋竹山已悬上箭垛,禀老爷看箭。”说不多时,将台上发一面牌来。先是马上将官各上比试,中三箭合式。多一箭者赏银牌一面。然后步下各哨官分班射箭,三箭合式,多一箭者赏牛肉五斤、酒一瓶。大兵射完,方许闲人乱射,擂鼓已毕,只见将台上各官,盔甲鲜明,弓马齐整,从台上扳鞍一齐放下马来。那教场里看的人上千上万,闪开三条箭路,俱躲在两边去了。这一班将官俱是蟒袍银甲,长弓短箭,十分轻快。真是:
  马如走电,箭似飞蝗。弓弯明月,滴溜溜射中心窝:羽滚流星,响咚咚贯穿脑额。分鬓箭对灯箭,各分巧样;抹秋箭回马箭,争显奇能。当日官上加官,今日箭上加箭;当日色中选色,今日弓上加弓。蓬蓬乱箭似狼牙,密密攒来如刺猬。
  一班马上将军射毕,就是步兵,分班较射。只听鼓声乱响,那箭垛射满了,上堂报了箭筹,一面支赏,才叫闲人乱射。你看这些百姓,也有用箭的,那得这些箭来?俱是砖头石块,往上如雨一般。那消半个时辰,把个蒋竹山放下来,已是当心有十数箭,射死已久,然后用刀割下首级,捧上将台验了,封在首级验了,发扬州府悬示,这才完了蒋竹山一场公案。诗曰:
  贪暴骄淫事事奢,玉堂金谷斗芳华。
  乞儿冒领千金爵,牧子麦登七贵车。
  狗尾续貂呼作宝,牛头贯槊贱如瓜。
  早知鬼箭身为的,不及街头卖药家。
  韩都统看着射死蒋竹山,放炮起营,自过镇江把守去了。一面发兵安抚扬州,提取义士李安等,升为营将,随营征讨,使他沿江巡拿奸细。却说当日郑玉卿因流落在表兄徐守备家,认做表弟,托他守家。这徐守备随韩都统出江,与金人对敌,久不回家,郑玉卿久惯飘风,终日夜在徐守备家,串房入阁,把他大儿妇通奸已久。趁着金兵在江北,遂拐带妇人过江,又和骗银瓶一样。那知天理循环,连夜赁一渔船渡到江口,被李安队里哨船拿住。因有男妇过江,说话是东京语音,报了大营里来。问妇人口词,却是一口镇江的话,言语不对。把妇人一拶,即时招出,系水营徐守备家儿妇。提徐守备面审,才知是他表弟拐了表侄妇逃走。发与李安,即时打了一百大棍,立毙杖下,把妇人交与徐守备。休回母家,羞愧缢死,这是小人淫恶了此一案。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四回 鸳鸯帐新妇听经 锦屏女送夫赠衲
  光明寂照遍河沙,凡圣含灵共一家。
  一念不生全体现,六根才动被云遮;
  驱除烦恼重增病,趣向真如亦是邪。
  随顺众缘全无碍,涅生死是空华。
  单表了空同玳安南来探母在寺中失散,被强贼掳至大营,献与淮海李全大王。有梨花枪杨夫人收在帐下,与锦屏小姐成婚,强送了丝鞭。了空不肯破戒,日夜与锦屏小姐讲经宣卷,持斋拜佛,二人同心学道,全不行男女夫妇的事。白日一桌而餐。晚来各床而寝。后来锦屏小姐平了黑山贼回营,杨夫人要等李全大王回来,择日完婚,也不强他。原来大寇李全,因降了齐王刘豫,奉了令旨,同世子刘麒领五千人马随兀术征南,在淮安镇守。后因兀术金山大败,被岳元帅领兵赶过淮扬,因此李全敌挡不住,退回山寨。听兀术大兵再图进取。
  那日进得营来,杨夫人、锦屏小姐接见已毕。问了平安,李全便问行后寨中得了多少金银、子女,各山寨主多少投献?杨夫人叫营将把册籍呈上看了,上有沙弥了空。李全大笑:“似此沙弥,要他何用!我们又不是南寺里和尚,北寺里长老,收了他去烧香扫地,打鼓撞钟。从来说僧尼三不利,就该一刀杀了,撇在一边,留在营里做甚么。”杨夫人笑道:“这个沙弥倒比金银财宝不同,他生的面如满月,眉有毫光,果然有罗汉的威严,天人的相貌。我想女儿今长成一十六岁,这山寨里、得那招个好人家儿子为婿来,这沙弥年貌与小姐相当,天赐一对姻缘。专等大王回营,拣取良时吉日以完婚配。日后我夫妻两口,又没有儿子,有了锦屏武艺,和丈夫可以任其大事。”李全便叫传了空来见。只见了空穿一件茶褐僧衣,合掌当胸,不行礼拜,只打一个问讯说:“南无无量寿佛。”这李全抬头一看、见了空一表非俗,两耳垂肩,双手过膝,唇红齿白,与锦屏小姐恰是姊妹一般,不觉十分欢喜。问了他生时八字、恰与锦屏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又问他家乡住处,说是山东清河县西门千户家的公子,就知他是大家有根基的儿子。一面让他坐了,细问来由。了空便将南来寻取母亲,被寺中土贼劫掳到了大营,专等将军来发一个慈悲,放一条生路,得母子完全,胜造七级浮屠。说毕泪如雨下。李全说道:“既到此处,就是天缘了。况与小姐生时一般,正是千里红丝,姻缘已定。”即取了历来,看看今日正是黄道良辰,不犯红鸾,大吉星照命。忙传下令去,整理合婚筵宴与驸马小姐任亲。那营里军令森严,百般齐备。不一时请了空回房沐浴,把穿的沙帽僧衣,早被服事的营兵一顿剥了。了空无奈,只得换上锦衣巾履,从书房里鼓乐引出。锦屏小姐退入洞房,也沐浴更衣,从屏后一班细乐拥出。设下香案,李全夫妇看二人双拜天地,两边营将都换了吉服排列左右,营中金鼓吹打,聒天响亮,是好一对夫妻。但见:
  男相庄严,女容端肃。一个价花貌云裳,不亚帝宫天女,一个价修眉碧眼,浑如净土比丘。一个要离色界无色界,安排坐象骑狮;一个要非想非非想,指望乖鸾跨凤。不能阿难超三界,且使摩登困一床。
  二人拜了天地,回拜父母,交拜讫,差两个兵妇权作媒人,送入洞房合卺。这了空不破酒戒,小姐也轻轻接来,放在桌上,点上灯烛。二人原是同居熟了的,也不做客,依旧对桌而坐。侍女送上茶来吃了,了空焚上一炉檀香,高声念一卷《大悲观音阿罗尼咒》。念咒已毕,又是一卷《金刚经》。直到一更时候,锦屏小姐卸了残妆,却来了空身边坐着,讲问经法。
  因问了空:“这佛道中男女俱得成佛,却要女换男身,来世方成佛道,请问女身如何得转?”了空答说:“《维摩诘经》说有一天女说法,舍利佛言:‘你既悟道,因何不转女身?’天女说:‘我从十二年来悟了佛法,求女人相便不得见,又从何转?即如做傀儡的,雕成木女儿,原非真相,又何心转。一切诸佛,亦无定法,况有定相,一有佛性,即非女身。’天女说佛法,云何转女身。参悟得菩提,女身已成幻。譬如傀儡匠,幻化原无相。非身于何转,大身无分别。而况诸佛法,执相不可议。”
  锦屏又问:“一切众生,如何脱得生死轮回?”了空说:“《圆觉经》云:一切众生,从无始来,就有恩爱贪欲,俱是轮回种子。因此种种性根,卵生胎生,湿生化生,皆从淫欲而生性命。当知轮回,爱为根本。因此一点爱根,生出欲来,就是男女红白二点,从欲生命,就是生死轮回公案。从欲为因,从爱为果,爱有顺逆,欲为憎嫉。因此生出种种冤债,种种业因。既有轮回复生地狱饿鬼,但知诸爱不真能,舍众欲,勤求如来圆觉境界,一清净身,便见如来。”
  云何得轮回,皆以贪爱故。爱根生众欲,众生以为命。各以不净身,恩爱生颠倒。究其轮回因,生死在一念。清净不染尘,便得无上道。
  锦屏又问:“色声香味触法,以何因缘,从触得乐?男女相触、才成夫妇。也有触到好的、触到不好的。还是触好、还是不触好?请问触字作何解说?”了空合掌而说曰:“《维楞严经》:佛说阿难,汝常晨朝以手摩头,于意云何?此摩所知、谁为能触能为在死,为复在头。若在于手、头则无知。若在于头,手则无用。云何名触。若各各有,则汝阿难,应有二身。是故当知,觉触与身俱无处所。即身触,二俱虚妄,本非因缘,非自然性。”
  锦屏又问:“既说触非真性,那男女交触,便有一种真乐从心中来,岂不是个天人相交?以眼代触、尚不能免,何况凡夫,讲再参禅。”了空又说《楞严》而为答曰:
  “佛说阿难,又汝所明。身触为缘,生于身识,此识为后。阿难若因身生,以身为戒;因触所生,以触为戒。阿难若因身生,必无合离。二觉观缘,身何所识。若因触生。必无身汝。谁有非生,知合离者。阿难物不触,知身知有触。知身即触,知触即身,即触非身,即身非触。身触二相,原无处所。合身即为身自体相离,身即是虚空等相。中外不成,中追何立。中不复立,内外性空。则汝识生,从谁立界。是故当知身触为缘,生身识界。三处都无,则身与触。及身界三,本非因缘,非自然性。”
  锦屏听经已毕,心大欢喜,向了空问讯,情愿皈依佛法,了此轮回。上了牙床,垂下鸳鸯帐,和衣而寝,彼此再无相触。了空焚了一炷香,自在一张禅椅上打坐。数息观空,合眼跏趺去了。捱得这侍女心焦,家婆眼困。天已三更,瞧了瞧姑爷在房里和小姐还讲经哩。到了天明,传到大王帐中,说如此这般和小姐终夜讲佛法,要度小姐出家,通不曾同床,李全大怒,向杨夫人说:“贼秃无礼,敢嫌吾女丑陋,以邪教外道蛊惑,不如杀了。”夫人劝道:“此僧乃有道君子,若是凡人,不知几时和小姐成亲了。大王息怒,待我慢慢劝他。”李全道:“我有一法,先把他拿来看我行法杀人,自然畏惧,不敢不从。到其间自有主意叫他心转。”
  早起升帐,见了空不来谢亲,即传令刀斧手绑缚了空前来。了空正然打坐,小姐未起,早被几个丫鬟走至跟前,把了空扶出上了绳索。到了厅前,了空依旧念佛,全不恐惧。传令绑出杀人场将军柱上,剜出心来,吃个佛心汤。当下传入后宅,锦屏小姐梳妆不迭,三步做一步走出厅来哀求:“大王且休动手,想女儿和他是夙世的佛缘,不在一时夫妇,若杀此人,儿必不独生。”忙上前去,拔出身边利刃将绳索割断。这李全又是恼又是笑:我正要吓这贼秃,争奈小姐护他,如何是好。也罢,叫他看我杀人罢!即时传下令去:“今日发十路喽下山,不论僧俗,俱要活捉了献功。一向上山不曾杀人,日日念佛,损了我的军威。把和尚放了,押在杀场上看我杀人罢。”小姐明知吓他,也要看看了空的佛性。小姐进宅去了。
  欲求恩爱反成仇,不是冤家不聚头。
  自是善财参得破,剜心截颈恨优游。
  了空在此遭困不提。
  却说毗卢庵雪涧禅师,因烧佛得了一百八颗宝珠,缝在破衲裰里,被贼僧了尘看见,盗取衲裰逃走南行。也是佛法难容,出门来行到徐州地方,遇见一起鏖神和尚,整有十二人,俱是棕团棕帽肩挑经担、胸挂佛经,打扮得十分庄严。每个人一条扁拐,系一个大木鱼,也有月牙铁拐降龙的铜铲。看见了尘一个和尚走得忙忙的,拿条短棍就接住他一路同行。这了尘原是营伍出身,不知江湖上丛林里暗号。空做了几年和尚,不曾云游一步。只道是一样的和尚,那知这方上的鏖神成了一伙,如截路强贼相似。遇见孤僧孤道,假装同道,便裹将来替他挑担。如有银钱的就夺了打死在路傍,如有小沙弥,就裹来大家奸宿;如有尼姑,也裹来做个浑家,好不利害。今日了尘遇见这一起,如何脱得手?
  他见了尘精壮,就哄了来同行,假说上南海九华听经说法。到了夜里,捏了尘,没甚行李,穿着个破衲裰。只叫他同两个徒弟下路去化斋。这了尘心里也打算:没有银钱,哪怕他们强梁。且搭伴往南好走,省得问路。行了数月,到羽山一带,是淮安地方。天色将晚,一行十三众和尚走到林子里歇息。只听得一声锣响,走出五十个喽来,簸箕圈一齐围了,把包裹禅杖上前夺了,俱上了绳,背剪绑着往山寨上来。正是太岁中间逢太岁,鏖神意外遇鏖神。到了三更,走到一个大营里。天明大王李全升帐,各处喽将行路僧俗俱陆续解到。这李全一见解到忠义堂大厅上,即叫:“刀斧手伺候,今日捉的俗人,有钱买命的俱各放回。凡有僧人,俱是邪教惑人,游食诈哄良民,绑出去摘胆剜心,不许停留!”一时传令,那杀人场上将这些鏖神和尚一个个剥得精光,衣服包裹收在内库。先砍下头来截成四大块,抛在山后。不消说这个了尘和尚,只为一百八颗珠子出来,不曾动得分毫,干送了一条性命。
  诗曰:
  衣底明珠却暗投,刀山剑树一时休。
  这了空看了,全不动念,佯样不采。李全看得明白,说:“此僧小小年纪,这样胆气,其实可敬。怪不得女孩儿和夫人说他是个好男子。”走下来一手扯住,喜喜欢欢往后堂去了。那杨夫人在后堂上知道,又早设下筵宴,笙箫细乐、一齐奏起。锦屏小姐穿着一身艳妆,如天仙帝女。忙叫丫鬟取衣服替了空换了,一齐入席。知道了空吃素,也不相强,另备一桌素菜油果,十分敬重。点了一本《昙花记》,逢僧点化。酒席上歌舞成行,香烟满座到了二更后,酒阑人散,使人扶小姐同姑爷回房。料今番见我杀人的威武和款待的亲情,再没有不和小姐成亲之理。他夫妇二人依旧手携手儿,两意相投,不似新郎新妇模样,好似情熟的了。送入房中,点得灯烛辉煌。侍女们都困倦,各自睡去,谁管这和尚的闲帐。
  到了三更时候,了空依旧不肯同床,锦屏小姐便问:“师兄,你果无心破戒?昨日讲的佛法,我也不肯自堕轮回。但你今夜再不同床,明日我父亲定不肯饶你,那时我也不能再救,不如打发你去罢。我今和你相伴一年,虽不成夫妇,定是前世同伴修行的道友。你去后我也要一心入道,再不从俗招配。待我父母归天,往山东清河县昆卢庵来访你,你可留下一法名与我,我就此送你下山。”了空闻说,合掌拜谢。二人向天立愿,与锦屏小姐起名了缘。那时三更将尽,山下鸡鸣,怕天明走不远,被巡山喽啰拿回来,如何救得?了空便道:“贤弟,我今细想,正是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当日来时是一个和尚,如今穿着一身色服,又无本来衲裰,如何去得?到不如死在此处,也是我前世修因不全,今生遇此灾难。”锦屏细想一回道:“有了今日父王在山上杀了许多游僧,剥得衣服、禅杖、木鱼俱在。此处待我到廊下去找一件来送你去罢。”小姐走到前廊,果然堆了许多僧衣,即时取了一件破衲裰,一根禅杖,一个木鱼。了空脱去俗衣,穿上衲裰,将禅杖挑了木鱼,却从后营一条小路,不走大营里路迳。小姐送出墙外,了空问讯,飘然而去。山上善神拥护,哪消天明,离山走有二十余里。正是挑明月为行脚,顿送柔情上法航。有诗为证:
  善财参得别山峰,刀剑林中有玉容。
  威不屈兮色不溺,这回楼阁去重重。
  不知了空何日得见月娘,锦屏何日再逢了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五回 辽阳洪皓哭徽宗 天津秦桧别挞懒
  才说奸谀透剑寒,岂无忠佞可评樱。
  报恩不必扳龙凤,谈国应惭厕狗冠。
  一代谗冤魂影暗,数行血泪史书舟。
  宋朝不有秦长脚。安得中原尽可汗!
  今日单表宋朝一个忠臣,却是和金国的使臣遭流离的迁客,在那万死一生之地,绝域穷乡,艰难困苦,忍死不降,真可以愧杀李陵,比美苏武。此人姓洪名皓,自南宋建炎三年出使于金,通问二帝的信息。被金兵囚禁云中,即今大同府地方,不许他与徽宗见面。到了南宋诏兴四年,金朝天会九年,金主怕二帝在燕京暗通信息,使了几辆牛车,番将押着,送到五国城沙漠极北之地,去辽阳三千余里。那是散发野人地方,去狗国不远,家家养狗,同食同寝,不食烟火,不生五谷。都是些番羌,打猎为生,以野羊野牛为食。到了五月,才见塞上草青。不到两月,又是寒冰大雪,因此都穿土穴,在地窖中居住。不知织纺,以皮毛为衣,中国人从不曾到此。徽钦二帝到了此处,四顾无亲,对面的都是蓬头赤脚,高鼻鹰爪,不似人形;言语不同,全无礼节,都来看中国皇帝老儿,团团围住,如何受得?但见:
  种有九夷,城名五国:野人国蓬头裸体,遍身俱是长毛;凹面国鹰鼻鬈须,满面全如黑铁;狗儿国人面狗形,上屋趴墙来盗物;鱼皮国钻江煮海,烧麟披甲尽腥风;牛蹄突厥,常是烧铁消冰;劫黑番,动则杀人饮血。五种杂居多土窦,四时不见塞草青。
  原来五种夷人,在辽阳极北沙漠之地,与狗杂居。除牛羊骆驼牛马之外,只有狗多,男女养狗,与狗同食同卧,不避腥臭。因地方大寒,全用狗皮为衣,因此狗多于人。徽宗父子领着后妃中宫,原有百人,数年死去一半,只落得父子皇妃二十余口。到五国城绝北无人之境,交与一个土官,名唤番不哈儿,只管些野人鞑子。其余各国有一个头目,没甚礼法,不过是一刀杀了完结。常是一群非人非兽走来,与徽宗皇后一搭坐着,把粪都抛在面前的,也有送牛肉马肉的。徽钦父子不见中国一人,时或对月南望,仰天而叹。有诗曰:
  目断中原雁影稀,玉熙官里梦依依。
  边庭五月生芳草,冰雪连天无路归。
  钦宗又有诗曰:
  青衣万里一家同,五国投荒似转蓬。
  误信奸臣倾社稷,当时犹是说边功。
  当徽钦靖康被掳时节,还有些随身御用故衣,几个宫女服事。后来到了燕京,被监押的番将都搜去了,宫女都抢夺尽了,只有皇后妃子三四人,时常被番兵来凌辱,丑不可言。到了十三年后,中国衣服一件不存,先是问中国的旧将官们讨两件布衣,后来布衣破了,谁肯周济他?问这番兵们穿破的皮袄儿,也就将就穿着。到五国城,连旧皮袄也是没了,父子后妃都穿起狗皮袄儿,狗皮帽子,也就随这些野人们吃肉吞生,可怜爱罪,再不肯死。那地名葫芦河,不到七八月,冻得冰尺厚,那有水吃。都是烧一块铁,去取一块冰来在火上化水,才得口热气儿,岂不是现前的寒冰地狱。
  不消数年,到了金主天会十三年三月,徽宗先亡,享年五十四岁,在北方倒困了十年。隔了数月,钦宗也死了,那妃后也前后相继而亡。五国城有一黑河滩,死人俱抛在里面,二帝的陵寝,也就在此了。可怜这是宋朝一朝皇帝,自古亡国辱身,未有如此者!
  却说这洪皓自建炎年间,被粘罕监在云中上京地方,打听二帝在燕京,偶有一个番官在大同和他相与甚厚,托他传了一信,寄去布绵衣四件,麦面二包,桃栗各一斗,秘传中国高宗传位的信。后来事泄,几番要杀他,把他递解到冰山地方,即今日说宁固塔一样。洪皓离二帝不知几千里,那得通个音信。那些北方鞑子,去黑海不远,也是打猎食生,却是用鹿耕地。将我中国掳的男女买去做牲口使用,怕逃走了,俱用一根皮条穿透拴在胸前琵琶骨上。白日替他喂狗打柴,到夜里锁在屋里。买的妇人,恰用一根皮条铁钉穿透脚面,拖着一根木板,如人家养鸡怕飞的一般。因此中国人到了冷山,十人九死,再无还乡的。
  这洪皓到了冷山,有一个鞑官叫佛奴儿,即中国善人之称。知他是个忠臣,留他在家同住,教他两个儿子读书。这冷山是个外国,那有书本纸条儿。原来桦皮甚多,番人多用桦皮弓,洪皓就取那桦皮来做纸。黑海边有小块石头,如滑石一般,却是黑的,取将来作墨。用芦管栽上些,结毛为笔,把平生记得四书五经,写了一部桦皮书,甚有太古结绳之意。却将这小番童们,要识这汉字的招来上学,又不要他的束修,只以野物为礼。或是打猎得野羊山兔,烧熟了送来,终日享用不尽。先是一两家学生,一面识字读书,一面耕田打猎。后来说孔圣人的徒弟,来了五十七个门生。冷山地方千百家鞑子,供养着一个洪皓,好是得了圣人一般,好不快活。有一日做了一套北曲,说他教习辽东之趣:
  【北粉蝶儿】
  青海黄云,看狼烟直腾秋隼。听边声,牧马消魂。也是俺铁石肠、忠义胆,一腔幽愤。今日向穹庐帐、说义谈仁,也强如李太白吓蛮书信。
  【北石榴花】
  你好把《中庸》、《大学》细评论,日新又日新。戒巧言令色、鲜为仁,更言忠行笃、素位同仁,功成一篑。吾犹进汛,爱众不失其亲,致君行已尊尧舜。这才是王道本人伦。
  【北厨鹌鹑】
  南北分都,扶危济困。江海宾王,《河图》效顺;东夷西夷,舜共文统车书,六合同春。说甚么元凯勋名,干城豪俊。
  【北上小樱】
  天惠生民,应运为君。外不过爱物,推恩布黔黎,功满乾坤。舜日、尧年、禹俭、汤顺、大古里尊贤明训,不嗜杀君之本。息干戈、洽臣邻、动天心、悦鬼神,雨顺风均,现凤祥麟。八荒来觐,全不用观兵开衅。跃马《河图》,噩噩浑浑,这的是羲皇泰运。
  【北四换头】
  论强兵利刃,说甚么耀武扬威?楚共秦,怕的是天心移闰。王灵威损,竭脂膏,四海崩沦。致中原鸟惊兽奔,才信道儒功稳。
  【尾声】圣贤书:南北本无分。向辽阳开辟了荆榛,打酥、吃不尽烧羊嫩。若比着皂帽投辽,还快活得紧。
  到了天会十五年,徽钦死了一载,方才知二帝遐升,拘禁在冷山,君臣不得一见。洪皓一恸几绝,换了一身孝衣,披发哀号,望北而祭。自制祭文,说二帝播迁绝域,自己出使无功,以致徽钦魂游沙漠。内有一联道:“恨马角之未生。魂消雪窖;扳龙髯而莫逮,泪洒冰天。”当初二帝初到金国,只见金主说:等老乌头白,马头上生出角来,才放你还国。这是说再不放还的话。龙髯是轩辕黄帝的故事,炼药黄山,丹成了骑龙上天。臣子哀号不舍,有扳着龙的须髯,随上天去的。这是洪皓说不得从死的意思。冰天雪窖,说那北方冷山之苦。因此二句,至今传诵。
  后来南宋与金主讲了和罢兵,情愿纳币称臣,才使洪皓还国。共在辽东一十三年,须发皓然,比苏子卿节毛尽落,只少了六年,岂不是一条硬汉,完了自己的气节。那时公卿大臣受朝廷的恩荣爵禄,每日列鼎而食,宫室侍妾之奉不知多少,哪显得这一个姓洪的,做出千古的名节来,就是高宗心上也看洪皓如九牛一毛。哪知他有十三年不夺之节,教授辽东,还以圣教行于蛮邦,可见他出处有道,患难不移的作用。赞曰:
  章木风霜运八冬,岁寒犹是有孤松。
  微阳硕果存多少,留得纲常砥柱功。
  如今单表一个贼臣,分明是敌国的奸细,恰认做腹心;分明是害命的毒鸩,恰求他救命。杀忠臣以奉敌国,为千古可恨第一件事。此人姓秦名桧,在徽宗朝为御史,也是一个名士。靖康年随二帝北狩,在金营中闻立张邦昌为帝,也曾正言力止,当初岂不是一个知忠义、重伦理好人。到了燕京,见金兵马富强,看得宋室微弱,做不出大事来,因此反宋为金,投在金宗室挞懒部下,渐渐把二帝疏远了。通不朝见,却日日在金营,替他做了记室。粘罕侵掠江淮,曾移一道檄文,说高宗君臣之罪,就是秦桧代笔。一去燕京十有余年,同妻王氏,极是个有谋略的,机巧乖变,都是王氏教他。那秦桧虽有机权,还要顾惜虚名,不似王氏狠毒,件件事极有辣手,因此秦桧畏敬他和父母一般,凡事禀命而行,不敢违拗。
  绍兴三年,王氏与秦桧商议,久在北方,终不得富贵,不如和金朝立下盟誓,送我们到江南去,和他合成一路。料南朝的人物,本来没有十分舍身为国的。南宋皇帝已被金朝杀过几回,破了胆的,不过是几个武将要图立功。我们一拳主定了,把宋家江山做金朝的贽礼,落得我们做人情,可不胜似在北方,显不出咱的手段来。秦桧大喜。夫妻二人打算已定,将此情秘密说与挞懒。那时金主吴乞买,因粘没喝专权,日日用兵,又被宋宗泽、岳飞、韩世忠、吴玲杀败几阵,料江南一时不能尽平,也要个人在宋朝做个细作,里应外合,好乘机取事。况且秦桧留在北方,不过是掳得一个文官,没用他处。又见此人十分奸狡,凡事都不向他本朝,因此叫他夫妻回去,做宋朝一块心腹的病。晓得中国人极肯自己害自己的,就叫秦桧同挞懒及平日相交的番将们,宰了一匹白马取血,先祭天,各人饮血,对天盟了誓;又钻刀起咒。原来金国钻刀盟誓,是极重的,死也不敢变心。
  辞了金主,把夫妻两人送在天津粮船上,直到了淮安接着兀术太子,把心腹事说了,大家暗暗约了,兀术用一只渔船渡他偷过江来。先见了韩世宗都统,说是,金人监在他营里,被我哄醉,把番兵杀了,因此夫妇连夜私逃回来。人人信真,反道他不忘本国。送上临安,自去面君去了。此时高宗定都临安,久不闻二帝音信,听知秦桧逃回,料知北方信息,即忙召对便殿,细细问了金朝用兵的主意。秦桧久知高宗无意恢复,只图苟安,便说金人也无志江南,如今肯两国讲和,以淮为界,把掳的南人送回南来,北人送回北去,两国交好,不过费了岁币几十万,省了多少兵饷;又不开边衅,各享太平。此乃当今第一妙用,如要进兵恢复,虽然得胜,反惹起金人大兵来,兵连祸结,我朝只江南一块土,如何敌得他住?终久不是常治之策。”一席话说得高宗心肯意肯,只恨相见之晚。次日设朝,即宣张浚、赵鼎一班大臣,说:“朕昨日见秦桧回朝,议论了一番南北和好,情愿纳些岁币,以安百姓。真是一个进士,一个忠臣,寡人一夜思之,喜而不寐。”即时受秦桧为翰林学士,在中学堂与丞相张浚、赵鼎办内阁政事。这秦桧初到江南,恐孤立无党,凡事请命于张浚,自称晚生后进,一切不敢自主,虚情厚貌,就是王莽谦恭一样。满朝士大夫都说他是个好人,一片热心,冒死还朝,深知北方的机密。件件都推重他。
  只有赵鼎看破,和赵浚说:“公看秦桧如何人品?”浚曰:“亦佳士也。”鼎笑而不言,说道:“此人一来,日后破败宋朝天下,一切忠贞,多死其手,我辈为其所愚,终被其祸。且如他所说,杀了监守逃回,当初随二帝北行,从官尚有多人,如何只他一人回来?果然狼狈而逃,那有一夫一妇完完全全的!明明是金人纵他回来做一个奸细,破我江南战守之局,以机密泄漏于金。且看他的言事,俱是讲和纳款,与那金人来索纳进奉的书一样无差,岂不是一路来的!”话张浚还不甚信,以赵鼎所言太过。后来秦桧见高宗信任之深,渐渐专权,巧排张浚、赵鼎一班正人出之于外。
  绍兴八年三月,以秦桧为尚书右仆射、同平章事,密使与金人讲和。退河南地,许尽撤江上守御将士。那时韩世宗在京口,从杀败兀术,兵威大振。岳飞在鄂州,屡败金人。各上一本,说金人不可信,和议不能久。相臣谋国之计,不为万全,恐贻后世之讥。以此与桧成仇,后来因张浚、赵鼎不肯力主和议,却与高宗悄悄秘议说:“讲和的事要朝廷自立定主意。这些大臣们是希图个好名色,借用专权的这些武官们,是爱两下交兵,固位专威,各人取功名的。到了财尽兵疲,他们各为身家,却顾不得朝廷。前日兀术的兵直赶过临安,幸得圣驾走下海去,金人不知虚实,忙忙渡江回去了。如使久困杭州,一时勤王的可在那里。只有镇江侥一战,后来兀术暗渡了建康,火烧韩世忠海船,一败几不得免。这就是用兵的样子。况金朝兵马强盛,是皇上亲经过几次。当初有中原全盛,还敌不过他,今日一隅之地,如何支持得来?臣在金朝十年,深知他用兵的利害,这些文臣武将一味莽撞,今日说恢复,明日说报仇,全不自揣国家力量,惹下大兵南渡,哪一个是万里长城?如今皇上只要定了主意,不要和众人商议,图这个恢复的好名,怕担着自己的利害,请皇上深思三日,再与臣谋。”
  高宗到了三日,秦桧又如此细说一遍。高宗道:“寡人主意已定,再不消和众人商议。”秦桧又说:“皇上果定了主意,再思三日,臣还有秘话要奏。”高宗又住三日道:“和议已定,再无他说了。”秦桧见高宗是个庸主,原无大志,意在苟安。因于偏殿无人面奏,又做一个半吞半吐的模样,耍起高宗之疑。果然高宗心疑,问:“秦桧卿前日要朕思过三日,别有秘奏,今日我君臣同心,主定和议,有何秘事,不妨直奏,定不加罪。”那秦桧跪奏,故作沉吟,被高宗扯起。在一个小阁子里,把太监俱挥出回避秦桧。方才密言道:“张浚、赵鼎和岳飞等久有秘谋,要用兵杀败金人,求还二帝。这个消息,臣在北边知此已久。金人见和议不成,必然送回渊圣、靖康皇帝回朝,那时节文武百官只以扶助旧主登极、把皇上仍还藩王位的。天下没有两个朝廷的理,休说把前功尽弃,大臣争权,连这江南一片地,轻轻的让与别人,皇上此身,却放在何处?如今不把这恢复的大臣武将重处几人,和议终不能成,金人终不肯信。”只这几句言语,说得高宗胆战魂飞,把这和议的事,如钉入木牢不可拔。这是秦桧大奸似忠;高宗迷而不悟处。因此到了次日,张浚先罢平章事,安置在永州。明日赵鼎罢政,除授泉州知府,又贬潮州。又数日将岳飞、韩世忠召回入朝,尽罢了枢府的兵权,加升开府仪同三司。明是加升,实夺兵权。诏张浚、刘琦、杨沂中班师。遣王伦入金求和,许以岁币称臣,年年纳贡。
  自此以后,秦桧内外专权,高宗任心为腹,百官拱手。一切言官台谏,秦桧布了一班新人,平日讲恢复的,一个不用。任这些诸生百姓,说些不平的话,俱以毁谤朝政流窜,故人人箝口。那金人探知秦桧立了和议,把恢复的局面破了,果然许退河南陕西地界,使宋朝遣官去管理,以应秦桧的谋。兀术太子故意领了大兵北去渡河。高宗信为和议可久,便是万全之策。有个枢密编修胡铨,字澹庵,上了一本,专劾秦桧和议之奸,远窜了广州,从此人不敢言。
  隔了一年,金人知宋朝无备,撤回岳元帅、韩世忠、刘琦一班守御兵马;又因金主死后,挞懒谋反,新立了郎主为君,粘没喝又亡了。兀术怕宋人乘机叛盟,久占河南,日后攻取不便,即大起人马,使撒离喝两路攻取河南、陕西旧地。那宋朝兵刀,久已撤回,全凭着和议。忽见金人来攻,那个是敢守敢战的,弃了城池,到处迎降,又尽为金人占去了。此时秦桧见金人背盟,也慌了。怕高宗责他误国,内外旧臣蜂起参劾,又怕再用张浚回朝,讲起恢复,破了和局,日后再没有个把柄。使人探高宗的口气,说:“纵然失了国,也不用张浚一等人。”秦桧就知高宗和议已定,牢不可破。有诗叹高宗之暗:
  敌国仇深不戴天,恰从奸计愿称藩。
  败盟犹信和戎好,偷向江南号苟安。
  当日刘琦、岳飞奉旨去安抚河南、陕西退回地界,久知金人败盟,不曾废弛了兵政。忽然兀术攻取江南,撒离喝攻掠陕西,被刘琦在顺昌大杀一阵。兀术自己索靴上马,围住顺昌七日七夜,被刘琦设计,昼夜杀败。不能取胜,逃回汴梁。岳元帅遣牛皋、张宪把撒离喝战败,来接应刘琦,合兵大战,连胜了十二阵,破了他拐子马,直赶到朱仙镇,去汴京四十五里。岳元帅命军修复宋太祖太宗历代陵寝,指日过河。吓得金人全不敢渡河出头,把汴京得的宋朝宝器,连夜使橐驼车辆,往北如流水的运去。
  金兀术又虑金主新立,朝廷大将争权,不便久留在外。到了次日,见岳元帅兵到朱仙镇,百姓们在山寨的上千上万,俱来送羊酒迎兵。兀术次日安排往北拔营而去。不料有一书生扣马而谏说:“太子不可因一战失利,轻弃前功。如今秦丞相力主和议,久命大将班帅,今日岳元帅立功,秦桧决不喜他。只暗暗使人通知秦相,诏他班帅,此不战而坐享太平之福。如此计不行,那时太子北归未晚。”兀术闻言大喜。一面使精兵把住河口,使岳飞不得过河,一面使奸细往秦相国处求解,把私书封入蜡丸,自有汴京往江南的熟人,星夜飞去请诏班师不提。
  战败金酋百万兵,中原指日望清平。
  何来狂士翻留敌,自古书生败国成。
  看官听说,兀术太子因何与秦桧交密到此好处?原来这秦桧夫人王氏,颇有姿色,机巧伶俐,淫邪非常。当初掳在金营,先做了兀术的夫人。过了年余,哄得兀术欢喜,叫将秦桧来做个记室,又把王氏讨与秦桧。王氏时常往营里去,弄得个兀术昏迷了,两人非常的情厚。那秦桧又故意将王氏去奉承兀术,以固其好。因此兀术与秦桧夫妻三人,是一个枕头上朋友,如何不相厚。当日不写书与秦桧,却使一心腹人叫王伯当,极是能言,带了五百颗明珠,写了一封情书与王夫人,上写“如不急救,我将你夫妇北方设计通谋的事一一说出。除非杀了岳飞,和议方成;如不杀岳飞,万无和理。”不消数日到了秦府,先通知王夫人看了书,收了明珠,和秦桧商议:今兀术被岳飞因住,如不班师,金朝将你我通谋的盟誓要送还南朝,那时私谋泄漏,性命不保。不如把岳飞诏回,我知金牌为御前的军令,一牌不到,以达旨论。今连发十二金牌,再用朝廷手书御诏一道,自然班师。那时将岳家父子尽削兵权,使他随朝听政,另寻一个题目,杀了。三日,浑身俱是箭眼而死。王氏梦至阴司,桧与万俟枷受剐,曰:东窗事发矣,与二子俱死在一月之内。到了孝宗登极,封岳元帅为鄂国公,加武穆二字谥法。削去秦桧官号。一日暴风雷雨,将桧坑掘平,雷击尸碎,才见奸臣之报。宋人当时题诗秦桧之门曰:
  格天阁在人何在,偃月堂深恨亦深。
  曾共銮舆衔白璧,空于花坞贮黄金。
  和戎计遂兴罗织,误国谋成有照临。
  可恨神奸终正寝,故教诛击到如今。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六回 走江口月娘认子 下南海孝子寻亲
  竹林深处挂袈裟,行脚十年未有家。
  破戒偶沽彭泽酒,逃禅不饮赵州茶;
  钵分香积仍施食,杯渡沧溟省泛槎。
  诸佛行藏原不定,杖挑明月又天涯。
  单表了空在淮西巨寇李全寨里,逃下山来。多亏锦屏小姐,一力主张送他衲裰木鱼,后山小路,大宽转走上正道来。了空一路化斋上南,不则一日,到了淮安府。正遇南北交兵,金兵满路,了空披着个破衲裰,也没人问他。直到了淮城,一路茫茫,那里问母亲和玳安的信息?因孤身年幼,不便独行,只得一路上遇寺投寺,在丛林里安身。听得敲板吃斋毕,随大众上堂功课,各人安单。原来过了淮安,寺宇庵庙甚多,倒不愁没有饭吃。只是南北大乱,几番兵火,人民逃亡大半,没个定家。我的母亲小玉,一别十年,不知流落在何处。又不知玳安和我在破庙里宿时,半夜遇见强盗,不知是杀了,不知是回了清河县,不知是自己南来,找寻我母亲哩。寻思的没处寻思,自己想道:我只为寻问母亲,发愿南来,如不得见母,又说甚么参禅修道。走遍天涯,也要见母方还,料想韦驮菩萨,岂不慈悲照见?因此一念南行,再无退转的心。
  走了半月,到了扬州江口上,见南兵盘诘,不许北人过江,只得又走回扬州。闻得有一座天宁寺,丛林广大,甚有禅林规矩。进得寺,见了知客,送到十方堂单上安歇,随众吃饭。那单上满了,只有一个小和尚,约有二十岁年纪,恰同了空一处安单。细问了空来路,说是山东东昌府清河县,因为探问母亲,在淮安府多年寄居,特来寻访。不料行到半路,遇盗掳到了西山寨里,住了一年,才逃得回来,又不知老母流落何处,一地里乱找将去,只凭佛菩萨照怜罢了。说毕泪如雨下。一单上僧人,也有老的、少的,见了空不上十七八岁,这等孝心,十分怜惜他。道:“你这个师兄就是个孝子了。尽得人伦,就是佛法。我们俱是游方行脚的和尚,或是人家请去讲经礼忏,或是寺里请去水陆道场,哪里不去的。你写出家乡住坐,母子的姓名,我们在方上替你打听,也是好事。”这了空谢了众人,就借了一张纸,上写道:
  “家住清河县,原任提刑千户之子,乳名孝哥,在南城毗庐庵出家,法名了空。因生母吴氏,大兵赶散,同家人玳安南来访寻,路遇强贼,半夜失散。今了空南行乞化访母。如有慈悲檀越,方便法师,觉得信音,即在天宁丛林报信,胜造七级浮屠,母子三生图报。”
  了空将姓名乡贯写毕,朝大众单上合掌问讯,众僧也各赞诵。将此字帖贴在十方堂廊下,使大众得知,以便访问。原来同单的沙弥,就是淮安寺湖心长老的徒孙,原是扬州人,因金兵破了扬州,也回来探母,不料母亲搬往镇江去了。因韩都统守住江口,这些扬州百姓,多有逃躲在江口村里避兵的,明日也要往江口去,二人同宿了。俱是访母亲的,了空问他法名,叫做如惠。次日起来上堂,功课已毕,吃了早斋,如惠别了了空,要过江探母。了空想道:我在此处也不是久住之法,既然探访母亲信息,这丛林里如何打探得出俗家的信来?不如同此沙弥一路南行,或者下村化斋,还好探问。就与如惠说知,一路作伴过江,如惠甚喜。了空取禅杖、木鱼,披上衲裰,和如惠一路而去。《华严》论赞曰:
  德生有德两相融,同幼同生意莫穷。
  同在同修成解脱,同悲同智显灵功。
  同缘同想心冥契,同见同知道转通。
  要一生成佛果,毗庐楼阁在南中。
  二僧过了瓜州,搭了一只载人船过了江,如惠自往他亲眷家去看母,了空别了如惠,上甘露寺丛林打斋去了不提。
  却说吴月娘自从祝发在湖心寺东村观音堂里,和玉楼两个寡妇作伴,玳安自在湖心寺丛林安身,每日到庵上打柴做饭,真是一个出家道人,从不和妻子小玉同宿,十分可敬。听得金兵破了扬州,杀掳的妇女不知多少,那里想去找问孝哥的信。到了半夜以后,金兵退回淮北,南宋兵马、岳元帅直赶过淮安,这些百姓才得安身。略有回来复业种田的、开店的,又像是个世界。到了四月初八日,是湖心寺浴佛道场,月娘和玉楼商议:“我有一个心愿,要到湖心寺里烧疏,祈保母子团圆。只是没有布施,不好空去得。”玉楼还没有答应,老姑子道:“如要发原求安的疏,不消甚么布施,到寺里请了香烛,央知客师父写了乡贯姓名。或是求安祈福他有印就的疏条,佛前烧了。若是俗家,还乞化米面,香油衬钱,你我比丘尼,和男僧一样,只拜佛念一卷《报恩经》就烧了疏。果然日后你母子得见,做个三日道场,就是大布施了。”说得月娘大喜。
  到了四月初八日,月娘、玉楼同小玉俱各斋沐了,上湖心寺来。月娘是尼僧打扮,已是学得堂经烂熟。项挂数珠,僧帽戒衣。这几年流离困苦,日夜想儿,不觉老得面黄纹绉,很像六十余岁的老比丘。也是天生该佛门修行,自然就像方上的尼姑。到了湖心寺大殿上,见了知客,问讯了,引到方丈,拜了长老,说是要许愿寻儿,烧一道疏保安求福的。长老允了。交与管文书的僧人去写填乡贯已毕,才使上奉教沙门的印,长老画了花押,向佛前烧化不提。
  原来了空在扬州天宁寺丛林单上遇见沙弥如惠,就是长老的徒孙,才从镇江回来,他管殿上填疏的。一见了月娘是个尼僧,领着一群女众进寺门参见长老,就知是半路出家的。又见他写乡贯姓名去填,写下西门吴氏,系清河县山东籍,在观音堂出家,为失迷孤子,哀佛慈悲,完全骨肉事。填毕了疏,想起扬州阳见了空和尚,他说是清河县西门千户之子,莫非这就是他母亲,如何出家做了尼姑?化疏已毕,细问月娘:“自幼出家半路出家的?”月娘答道:“因找寻儿子,在淮安不能还乡,在此出家。”如惠又问:“令郎甚么年纪?”月娘说:“今年一十七岁。七岁上清河县遭金兵拆散,已是十年。只道是不在了,原来也出了家做了和尚。上年同家人玳安闻知我在淮安,南来寻访,不料又遇了土贼掳去,不知死生如何。因此这条心肠不断,还指望母子相逢,特来大刹许愿,佛前化这道疏,日后果得相逢,还来答报三宝,另做道场。”如惠同知客留月娘一起在斋堂吃茶,才细细说起:“在扬州天宁寺,曾遇见一个小沙弥,名唤了空,同单上一宿,也说是山东人,来南方探问母亲。写了一个乡贯名姓,贴在十方堂上,求这方上的师父们通个信息。到了次日,同他过江去了。莫非就是令郎么?”说到此处,玳安上前问:“了空穿的甚么衣服?”如惠说:“是一件大破衲裰,倒不像是他的,多是方上化来的。”玳安道:“原穿的是一件大破皂布单直裰,衣服虽然不对,却是真信。”问了是三月初四日在镇江作别。月娘大喜,向佛前韦驮拜了又拜。可见佛法慈悲,一时间就得了真信,岂不是观音的灵感。即时起身辞别了长老,回东村观音堂去。大家欢喜,和拾了一个元宝一般。又借《华严经》贯诗:
  楼阁门前立片时,龙华施主几时归。
  不惟弹指观深妙,又听慈音语细微。
  理智化为身日月,菩提心是道枢机。
  许多境界无来去,万里天边一雁飞。
  月娘得了孝哥的信,昼夜思想,恨不得一步赶上,母子相见。先是欢喜没有儿,忽然有了儿;后来日日悲感,有了儿又恨不得见儿。那日和玳安商议,要同上镇江去找寻孝哥。自家又是尼姑,满口的功课都会了,又有玳安领路,不比以前妇女空身远行。因此辞了玉楼,要起身南去。玉楼自知月娘思儿心盛,不好留他。那观音堂老师姑说:“我当初出家,曾许上南海落伽山参拜观音菩萨,到今兵荒马乱,二十多年不曾了得心愿。你今千里寻儿,虽是出家,终是个妇道家,见人口羞面嫩,我今陪你南行,了此心愿。等你儿子相见了,我自去南海烧香。”月娘大喜道:“老师父肯和弟子同行,越发好了。”看了一个出行的吉日老师姑把庵上米粮家器,交代与玉楼和一个火头看守,和月娘、小玉、玳安一行四众,打扮做行脚烧香的尼僧。炒些干粮,玳安挑了行李,扁拐蒲团大瓢木鱼卧单等物。玉楼送上三两路费,劝月娘“见了孝哥,早早回来,我在这里望大姐姐,就是个亲人了,千万休撇下我去远了。”姊妹洒泪而别,又到湖心寺寻见如惠,细问了空去路。如惠道:“我同他过了江,因家母在姊妹家,住在城里,他自往甘露寺投宿去了。”月娘又求如惠写了一个路程帖儿。一行四众上大路而去。
  不消说饥餐渴饮,一路投寺观安歇。过了扬州,直奔江口。玳安挑着行李,先去觅船。只见一船人坐满了,月娘众人上得船舱坐下,玳安在船梢上,却有一个老和尚先在那里。玳安问:“老师父是那里寺里?”老和尚道:“是这甘露寺的,”玳安问:“贵寺还开从林接众么?”老和尚道:“一个有名的古刹,在江南头一个路口上,怎么不接众?”玳安道:“有一个小沙弥,名叫了空,可在你丛林里么?”老和尚顺口答道:“正在家管殿上的事哩。早起来撞钟打鼓,都是他一个,好不勤谨辛苦哩。”玳安听了空有信,连忙向月娘说了一遍,大家欢喜不提。原来这和尚耳聋,他寺里法师叫作宝公,误听做了空,正是各人说各人的话。行不多时,过了金山江口,上岸来不多路就是甘露寺。一路回廊上去,江天阁、海狱庵、刘先主孙权试剑石多少胜景。月娘一行四众,没有闲心观看景物。进到大寺,先拜了佛,就投斋堂来。这比丘尼和男僧不同,只留一斋,原不留宿的,因此知客不来照管。月娘走到丛林单上一看,正敲板吃午饭,满堂僧行有二百众,俱在大长条凳上低头吃斋,见月娘进来让坐。月娘不好住下,使玳安细细看了,那有个孝哥。说说不及话,船上的老和尚背了半义袋米摇进寺来,玳安问道:“师父,你说了空的,今在那里?”老和尚道:“你们随我进来,他在殿上管事,却到这十方堂做甚么?”引着一行四众穿过塔房、厨房、经堂,到了一座客厅,桌椅鲜明,挂一幅观音出山像。让月娘众人坐了,他却去传宝公出来。月娘心里自想,儿子年小出家,到此大寺,就这等有个体面,好似个堂头一般。等了一会,一个沙弥先捧出四盏茶来,众人吃了。只听方丈里敲了一声云板,几个沙弥拥着一尊法师出来,但见:
  头如苍雪,重重螺顶出圆光;眼似寒星,摺摺衣纹多道气。才向匡庐、入定竹林经一夏,又回江口谈禅。北固说三生,鹤随飞锡过江东,龙负净瓶游海上。
  原来这法师就是毗庐庵的雪涧老和尚。因王杏庵修完大殿,向南海探取明珠,要接引了空回寺,改名宝公禅师。先到匡庐过了夏,来到甘露寺,见南北交兵,不便南行,本寺长老留在方丈里,又设了水陆道场三十昼夜,超度阵亡的冤魂。这聋和尚只听了空二字,误听做宝公禅师,说这一行尼僧是来随喜水陆道场的。聋和尚从扬州化回盏米来,船上遇见月娘,错领到这里,也是月娘有缘,佛法中接引,日后完聚,埋伏在此处。
  却说月娘一行四众,坐了一会,专等了空出来。忽然里面走出一尊法师,有七旬以上,古面庞,眉碧雪顶,见月娘一行尼僧只当作路远进香参禅,问道的,上了禅床,朝南坐下。月娘众人只得朝上参拜,不敢说出找寻儿子,误听了聋和尚的言语来。宝公禅师便问:“比丘尼二人,不似参方行脚,有何事参见和尚,请俺升座。”月娘唬得默默无言,答不出话来。亏了老师姑终是出家多年,听过讲经的,晓得规矩,上前合掌问讯说:“弟子是山阳县湖心寺庵上出家,从不曾听法师说法,闻得甘露寺老法师做水陆大会,特来瞻仰皈依受戒。”宝公听说道:“比丘尼出家先受戒律,才讲圆通,不断爱根,如何讲得受戒?我看你二比丘尼,这个后来出家的,却是你的徒弟么?”老尼道:“是乱后出家。他有一件心事,南海进香,即找寻儿子,求法师慧眼一观。”法师闻言,闭目入定,有一盏茶时。笑道:“原来此会甚奇,只要虔心前去,自有相逢之日,去罢!”说毕下座,扬长退入方丈去了。月娘大喜,一行四众,自去投尼庵去不提。
  却说了空那日过了江,到甘露寺宿了两夜,没处找寻母亲信息,发愿上南海烧香,亲见观音菩萨指路找母。托钵化斋,过了镇江丹阳,画化长街夜宿古庙,要受些苦行,才见他一点孝心。原来江南雨连绵,了空不服水土,到了宁波府,感了一场瘟疫大病。五日不汗,在一座关王庙里寄宿,看看至死。庙祝是个道人,怕了空死在庙中不便,只得赶出庙来,在大门底下仰卧。四顾无亲,水米不得到口,眼见得凶多吉少,可怜今生不得见母。了空双眼落泪,惊动韦默菩萨,到一更时分,送一碗凉水来给了空吃了,即日出了汗。这是了空行孝,只受七日之灾,从声闻缘觉,证入普贤苦处行。好了数日,将养身子壮了,依旧托钵化斋。等了一起香客,是山东临清善人,当的南海进香社,僧俗有百十人,搭了个舱,同这些善人过莲花洋,朝南海去了。船到海中,忽然起一阵飓风。但见:
  长年胆怯难回舵,艄手魂消急落蓬。
  瞬息千山如鸟过,洪涛一叶舞天风。
  原来过海极怕飓风,一时间不得到岸,又用不得槁撑橹摇,只好抛锚在海中,一任风飘浪滚,多有翻船覆水的。大风一夜,将吹到日本倭国地方,这一船人有一百多口,那有粮米。不遇着顺风回来,也要饿死在海里。众人也有哭的、叫的、念佛的,总是无路逃生。了空把心定了,口中默念观音经、陀罗尼咒,日夜不绝。忽然梦入一岛,见楼阁重重,与虚空一样宽大,也不知几万丈高;又内藏着千百重楼阁,中间都是观音。他母亲吴氏跪在面前,却又是几千重楼阁里。观音菩萨和母亲面前,俱有了空跪著念经,一处处光明透现,在虚空中不见大海,也不见人船在那里。到了天明,早已一帆风送回南海岸边。诗曰:
  五日由旬摩顶间,本无风浪亦无山。
  如登彼岸随朝转,似过长风念鹤还。
  楼阁重重天不夜,毫光炯炯月无关。
  由来佛母无分别,行满功成只等闲。
  不知了空进了南海,何日得会母亲,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回 面前母逐亲儿去 衣底珠寻旧主来
  一卧西湖梦欲醒,宋家烟雨隔南屏。
  君臣不洒江山泪,驼马常流草木腥。
  说鬼偶然残脉望,传经谁可听伽陵。
  紫阳问道无余答,止记前身鹤是丁。
  话表月娘一行四众,辞了宝公禅师,一路面来。玳安挑着行李,小玉扮着女道,老师姑敲木鱼化斋。止有月娘终是见人羞惭,不像个久出家的。幸得南方家家好道,不消念经,就送出斋供来,还有送上布施、铜钱、白布的。只是一路茫茫,或投寺院安歇,或是搭载渔船,漫山过水,走了两月有余,到得临安,是南宋绍兴二十一年,秋尽冬初光景。那里去找问孝哥信息。到各寺里得个影儿,不过自游僧挂搭,及至寻到近前,又不是了。月娘昼夜啼哭,老师姑劝他虔诚,亲上南海,祈求菩萨灵感接引,休把儿子放在心上。倒是爱根牵缠,不算一心修行的了。
  月娘没奈何,只得随众南海。过了钱塘江,问定海的路,水陆一千余里,到了绍兴府地方。赶不上程途,天晚下雨,把衣服行李湿了。路旁一座火德真君庙,叫开庙门问路,却是一个尼姑庵,叫了半日不应。只听得里边叫了空开门,喜得玳安忙叫月娘不迭。走出一个小尼姑来开门,年纪二十余岁,生得且是秀雅,一团和气,让进月娘一行进庙去了。一个老尼姑有五十余岁,住着拐杖,一似瘸子般,却是一双小小脚儿,也是个半路出家的。忙问月娘何来,月娘和老师姑细说了一遍:是朝参南海的,到了宝方,天晚下雨,借宿一宵。籴些米来,常住里吃斋,不敢打揽。老姑子道:“十方贤圣,就有十方接待,我这小庵虽不留众,几位师兄远来,难道一顿粗斋备不起。”忙叫徒弟了空备斋,一面斟了茶来吃了。玳安放五行李,也去帮他担水烧火。原来门前一个神泉,用竹竿直引到屋里灶前。南方丛林里,多是如此方便。少顷煮得饭熟,用大盆捧将来。两碗腌笋,两碗腌豆腐,又是酱炒面筋,一碗煮的干藕,两碟盐豆儿。晚斋已毕,玳安自去庙门下打一个草铺。月娘和师父一床。没有闲床,小玉要在地下睡,那小尼姑道:“我两人一床上将就过这一夜罢。”老瘸姑子自去里面一张禅床上睡去了不提。
  原来这小姑子法名也叫了空,和小玉在外间一张绳床上睡了。睡到半夜,小玉是走路乏倦了的人,丢下头的睡着,脱了上衣,只穿着小布裤儿,一个旧绢抹胸儿,不解中衣,只松了裤带。那知道尼姑不是雌的,却是个沙弥。这了空悄悄钻过小玉身边,一头并枕,用手摸他的乳头儿、肚皮儿,渐渐摸到下边,把裤带替松了,小玉哪里得醒。这了空久在此庵,与老尼姑狼狈为奸,无恶不作,良家妇女被其诱逼失节,且有含羞自尽者,不知凡几。今日明欺女众,色胆包天,假装翻身,竟非礼乱动。
  小玉猛醒,忙问道:“是谁?”只道是玳安久不同宿,一时间进来偷野食吃,那晓得这小姑子是个雄的!疾忙推开身子,却是这小姑子了空。小玉道:“你是姑子呀,如何这等无礼?”那尼姑嘴里只好叫“好人!”小玉不敢高声,道:“好出家人,你不是个姑子,倒是个和尚!”连忙跳起来,找衣裳穿不迭。姑子道:“我就是南海大寺里的沙弥了空,常来这庵里行走。我这南方,常是尼僧同居,你要走漏风声,坏我们的戒行,叫你回不得北方。快快上床来,依我睡了就罢。你要不肯,我随你到了南海,也逃不出这座寺去。那个和尚没有几个尼姑,那个尼僧没有几个和尚。只除非是个观音菩萨,是个真修行的。”慌的小玉大叫,惊醒了月娘、玳安,一齐起来,小玉又不好明言,只说有贼。这小尼姑开了门一直走了。闹到天明全没敢睡,黑暗里收拾行李,去辞老姑子起身。只见老姑子在房里大骂:“那里来的一起村野侉蛮妇们,平白的到我庵里作践骗了斋吃,还半夜起来打劫!天明我和你见官报县,决不干休!”月娘明知他羞了撒赖,只得忍气吞声,走出庙来,上了大路,从今再不信这尼姑和尚。一路小心,过了宁波定海地方,望见汪洋万顷,就是南海了:
  浩渺接天,泓绝地。南极朝宗,为日月归藏之府;东江总派,收岷峨尾间之区。名山渊渚,旁结雁宕天台;禹穴会稽,下接番禺闽岭。龙宫千丈,挂冰绡鲛人织锦;蛟窟万层,排云窦蚌母含珠。海帆几片日边来,梵阁千层天外起。
  原来过海船,不等风顺不敢开,不等人多也不肯开。月娘等在海边村里寻了一口庄家的屋住下,使玳安下乡化些米来。连住三日,等得一起镇江进香善人,和些僧众们上了大船。抛了神符,拜了菩萨,齐声念佛,和着灵感观世音慈悲名号,才敢开船。月娘一行四众,随在船梢上过海不提。
  却说了空从渡江南来,在宁波得病,渡海遇了飓风,幸喜倒遇顺风,吹回船来,得登彼岸。因想这南海地方空阔,大寺小庵,名山净室,不止一二百处,那见我的母亲。就是玳安也不到这里,那里问他们去。就往南来,也无处找寻。因此写了一个木牌,挂在胸前,是“了空化斋”四个大字。虽到海中,不去安禅听讲,只在各处化斋,以便探取母亲信息。
  那日月娘一行过了海还隔菩萨的大寺有四日的路,也要探问孝哥信息。使玳安扮作道人,去左近寺庵里化米,好访问信息。那日玳安化斋去了,月娘在一个施主寡妇人家吃斋。天晚了,玳安不见回来,只好借宿在此等玳安来,明日进山。黄昏时候,只见了空披着衲裰,进得村来,朝着小玉问讯,只说他是本处的善人女道,要在此化斋,方便投宿。这小玉略识几个字,见胸前挂着牌子,是“了空化斋”,想起那一夜假姑子的话来,说要随我到南海,好歹不肯放空,这厮想是知我们过海,随后赶来了。慌忙与月娘说知,那了空远远立着,还不曾开口,只听小玉、月娘,秃长秃短一顿臭骂。了空不知是那里帐,可怜忍气吞声,回步而走。自古道:此处不留人,还有留人处。一个佛国地方,这位女菩萨和这比丘尼们,全不学好,就不布施也罢,因何破口伤人?了空低头去了。诗曰:
  姓名面貌几曾真,真假相疑疏间亲。
  认贼为儿多自误,将仇逐子是何因?
  曾参投杼疑慈母,阳虎招尤误圣人。
  衣钵不逢真骨血,当前错过失金针。
  看官听说,了空母子对面不相认,难道小玉也不记得孝哥模样?原来七岁上被兵赶散,做了十年沙弥,改头换面,长破了面皮,又经了一场大病,枯黑干瘦的一个小和尚。这月娘也做了尼姑,老了许多,自然对面两不相认。小玉夜里吃了假姑子的亏,白白的被他弄了一肚子恶气,如何不骂。了空自去投古寺打斋过夜不提。
  天将入夜,玳安回来,化了五升米,说道遇着人家斋僧道场,留着吃了三个大油饼,又是一百铜钱,又打探出一个喜信来。月娘问道:“甚么喜信?”玳安道:“我问这斋僧人家说,有个小师傅名叫了空,可不知南海丛林里有这个名字没有?”那家道:‘有个了空,时常在海中各村里化斋。一个牌子挂在胸前,只在这几座寺里,他又不安单坐禅,说是探问母亲的信。’这个信是真的了。当初和他南来找娘,他原说要朝南海的,我明日早起去,把这各村里一问,他既有了招牌,就好找了。”
  月娘、小玉听了一惊,向玳安道:“今晚来了一个了空,想起那绍兴府假姑子了空来,怕是他装作化斋,又来赶我们的,被我们大骂一顿去了。也是一时性急,不曾问得明白,他就去了。那孝哥当初也不是这等一个黑瘦的。”玳安道:“一个人隔了十年多,又剃了头,那里认得去?这多是孝哥了。”恼得个月娘一夜没睡,把不到天明,叫玳安各处去找不提。
  却说了空因找寻不见母亲,不敢投寺安置,白日各处化斋,夜在山岩树下打坐,也不怕狼虫虎豹,发愿今生不得见母,决不还乡。那日走到一坐山崖边,只见一个白衣贫婆,在山涧边折洗破衣,见了空来,坐在一株松树根下打坐,便问了空道:“小禅师,你有甚么衣服脱下来,我替你浆洗浆洗。我在前庵里住,有个儿子出了家,来此看他,替他折折衣服,也是生他一场。这些身上垢腻,通洗不净。只有这个涧水,是老母濯垢泉,随甚么破坏直裰,一经了这水,都是光明干净的。又不沾灰泥,又坚壮耐穿,现不得破的。”了空大喜,急忙脱下这件破衲裰来,看了看一片片补得破布铺衬,一年多不曾离得身子,这些虱虮灰垢,都生满了。那得这个女菩萨一片好心,休说替我浆洗,就拆开缝补的几针,也就是布施了。要脱下来天又寒冷,没得替换,只得问女菩萨,借过针来缝缝也罢。那白衣婆婆揭起襟底,一个金针送与了空补衲。好个金针,偈曰:
  不是凡铜顽铁,曾经水火磨成。拈来切莫暂停工,绣出鸳鸯交颈。最怕一针有错,乱丝积缕难成。穿针孔要分明,乞巧天孙觑定。
  了空得了金针,将破衲裰取将来,放在石边,看见前襟底下一块破布,高突突滚将绵絮出来,有些破绽,用针挑起这块布来,抽出些絮子好补。不想揭起破布,露出一个黄纱囊来,不知是甚么物件。用手一捏,沉甸甸、圆碌碌,折开一看,原是一百八颗七宝佛首的数珠。这件破衲裰中,如何有此异宝,才待告诉婆婆,抬头一看,那里有个人影儿。把手内金针,疾忙把珠子缝上,藏在胸前,使金针在一起。在濯垢泉取出钵盂,盛出一钵清水,先洗净钵盂,却取第二钵水洗净面上尘土,又取第三钵水一饮而尽。觉五内清凉,尘心病体,一时洒落。真是甘露洗心金骨换,醒醐灌顶玉池融。了空披衣托钵,从山涧边来,远远望见一个道人,挑着扁拐蒲团,大踏步走得将近,看着了空从山下过,他却立住了脚只管细看。等这了空到面前,这道人呵呵大笑,大喝一声道:“你走那里去?”吓得了空只当作截路贼兵,劫僧的外道,睁眼一看,却原来是玳安。怎么也来到这里,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诗曰:
  越水吴山何处寻,主人原不隔前林。
  濯将法水还三宝,收得明珠直万金;
  手拈菩萨慈母近,眼看彼岸道师临。
  团圆正好回东土,听取潮音观世音。
  主仆二人,一僧一道,坐在道旁一块盘陀石上,各人细说别后之苦。玳安说:“大娘为你出家做了尼姑,远来找你。前日说骂了你一顿,原有一个假了空,装作尼姑,只当你是个假的。”了空大笑道:“我只知一个了空,那知道弄出许多假了空来?果然骂得我没处去。又诉说,被贼掳在山寨,遇着锦屏小姐,放我下山,一路找寻没信,才到南海,不想此处相遇。”真是千言万语,一时难尽。说话多时,天色晚了,问道:“玳安,还有多少路才到母亲住处?”玳安道:“我听得有一家善人斋僧,知道你在这里左近,走了几处,俱没有信。不知你走到海边村里来,我出来了三日,这山路黑了,又怕有虎,今日回不去,且到寺里宿下,明日走罢。大娘在村里等我信,不知怎么焦燥哩。”了空道:“前边有座小净室,一位苦行老和尚,我常来投宿,且去打搅他一斋。”说着话,二人走到门前,只有两口草庵,师徒二人住着。以耕种石田为行,也不参佛念经,每夜打坐不睡。听得狗叫,小沙弥赤着脚来开门,认得是了空,请进来上绳床坐下。没有夜饭,却是一锅蔓青和些山竿,煮得稀烂。烧得松柴满屋松香。各人吃了两大碗。了空还念了功课,同玳安上床睡去,次日才去拜见母亲。正是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 龙海珠还儿见母 金梅香尽色成空
  长林松下喜髡头,摩顶堪同古佛游。
  山鸟自鸣秋后月,白云常淡雨前秋。
  因无功力悲伽释,徒有文章笑孔周。
  昏夜漫漫愁未旦,草堂独卧一灯留。
  单表月娘、小玉、老师姑三口儿在善人王寡妇家住下,闻得玳安说孝哥有信,喜得月娘一夜不曾睡。等到天明,使玳安左近寺院边找,都有信息,只是找不见。辞了月娘,要过山去远寺里跟寻。月娘说:“我们在这王施主家等你,切不可去远了,等你回来,还要过海朝落伽哩。”玳安说:“我知道了。这山上净室极多,知道他在那个净室里。一个孤人,那里藏不下他。既然有信,娘也耐心等等。”说毕扬长去了。等了二日不见回来,常在门首使小玉张望不提。
  却说河南来进香一会的男女,原同月娘搭船过海。内有尼僧四众,两个老的,五六十岁,两个小的,不上二十五岁,甚是清雅。因过了海在山下住着,也等顺风,要朝落伽,才到大寺里进香还愿,做道场拜佛忏悔。艄公因人少不肯开船,这些尼僧,见月娘一行也是尼僧,走来约月娘同过去,问了问月娘,原是山东东昌府清河县人。月娘问,道他是汴京大觉寺的尼僧,也没问姓名来历,约就过了明日早下船过海。如今有百十众香客才开船,不是一两个人过得的。月娘支了船脚与他,和老师姑急要趁船过海,又等不见玳安回来。到了明日,众人急等月娘开船,没奈何只得留下小玉,在王斋公家里等玳安:“叫他在村里等罢。我随老师父朝了菩萨,也完了心愿,遇顺风不过二日就回到这里了。”说毕辞了王寡妇,和老师姑胸前挂了香袋数珠,念佛前去。这山下一条小港通潮,进得大洋,望落伽山开去。
  原来南海周围三百余里,内有观音菩萨正殿丛林大寺,不是落伽山。这落伽乃菩萨修行的仙地,黑海洋里,风浪极大。这些善人进香还愿,只到了大觉寺里烧了香蔬,就算是志诚了,没有敢进大洋来落伽亲朝菩萨的。这落伽山下普陀岸、紫竹林、潮音洞,活现的一尊观音,叫得应、看得见的。但人虔诚,处处都实相。也有白鹦哥、五色莲花、宝栏珠树、金碧莲台。如不虔诚,只见一座空山沙岛,几块顽石。又没有寺院,各人带着口粮净水,受饥而回。还有覆舟之恐。因此香客多不敢去,只完了进香之名便罢了。月娘一行众人上得船来,只见甘露寺宝公法师,挑着锡杖也来赶船,月娘不敢相认,只和这东京女僧们叙起家乡,问了姓名。这年小的一名莲净,一名梅心,和这两位老师,俱是大觉寺出家。因东京四太子废了刘豫,把大觉寺天火烧了,这些尼姑都往外住,各寻净室。因此二尼随众南游。问了月娘,也将出家根由说了一遍。正遇北风,把船抛在港里等风不提。
  却说玳安遇见了空,主仆二人夜晚不敢独行,宿在山上净室里。次日天明也不吃早饭,辞了老僧,走下山来,往山前王寡妇家来。走得天黑,才到得村口,已是点灯时候。只见小玉立在门首,见玳安远远领着个小和尚来,知是孝哥找着了,忙忙迎将来,笑嘻嘻道:“今日可怎么也找见你了!”了空细看,才想起小玉当初背着我到处逃躲,今日在此相见,不觉眼中落泪,便问“母亲可在屋里?”小玉道:“等了你们三日不见回来,和一般香客进海朝落伽去了,不过二日就回来。怕你们没处寻,留我这里等你。他师徒二人随着些姑子去一日了。”说毕进了王善人家。
  王妈妈出来,甚是欢喜,说:“菩萨甚是灵感,母子重逢。”忙忙安排着饭给了空和玳安吃了。小玉自去房里独宿,了空玳安在外边睡了,商议道:“我来南海一月有余,也要亲朝落伽,只因母亲不见,难以远去,今日正好趁船同上落伽,亲谢菩萨接引我母子大恩。似这顺风一潮就趁上了。也朝了菩萨,又见了母亲,岂不两便?强似你我在这里坐守。”玳安道:“也说得是,只怕没去有的顺船。”早起来山头一望,见一只大船,正在港泊着哩。原来没有大蓬,是一只平底宽船,只一根小小桅儿,扯着片竹篾蒲席,不甚齐整,却也坚固。玳安上前问:“这船可上落伽去么?”内有一个老船公,白须有七十年纪,领三个水手,俱是道人打扮,包巾道衲,见了空玳安问船,道:“你们上落伽赶香客进香的么?”玳安道:“正是了。”老艄公道:“我是龙艄公,你只要多把些船钱,管今夜早潮就赶上了。”玳安许他五钱银子,二斗饭米,船公嫌少。那水手道:“他是个出家人,那有得多银子。我送他一程,踅过山去,在大寺门首载香客罢。”忙叫:“上来,上来!”这了空玳安各挑着随身衣具,上船坐着,顺风一阵,早送出港入大洋而去。正是:
  前船才去后船开,前浪初平后浪催。
  滚滚波涛千古恨,飘飘舟楫几时回。
  到头莲域儿逢母,入掌明珠蚌有胎。
  同上法船登彼岸,一花五叶出潮来。
  原来大海茫茫,瞬息千里,各人驾的是各人的船,各人走的是各人的路。前后的路相望,看看赶上,忽然一阵风潮,又隔得不知多少远。因此海船极是难追赶的。行到午夜,只见前船上一点灯光,如渔火相似。始初只有灯盏般大,后来渐渐开朗,似车轮样,火光乱滚起来,忽然又灭了。满海黑云如絮,海水泛涨,好似锅滚一般。只见来了一阵怪风,那龙艄公道:“不好了!龙来取珠了”。玳安问道:“如何龙来取珠?”老艄公道:“但见海中有珠宝,就有宝光射到龙宫海藏里面,似一般虹光相似。龙王上来取宝,海水翻腾起来,船不能行,必有覆舟之祸。除有大神力护住珠宝,龙夺不去,才可以保全的。”说不及语,只见海中泛起火光来,照见两条神龙在海中翻波搅浪,鼓鬣扬须夹近船边。通船梢公水手,只是念佛,那船一似随风柳叶,逐浪桃花,团团转将起来。眼看要翻,只见了空上船头盘膝而坐,不知口里念些甚么经咒,一时间风急水涌,两条龙夹船而行,耳边风雨之声,半夜里不辨南北。撮到落伽山根下,先闻得大船旁边“扑通”一声,早把这船桅吹折,船翻转来,一船人沉落海去,乱叫救人不迭。这先泊的大船上人多手快,早把了空玳安从水里救起,眼看着一只破船,连梢公水手沉下海去,影也不见了。诗曰:
  龙因火起珠生水,珠性圆明龙亦驯。
  钵下龙眠成解脱,衣中珠返得元真。
  虚舟破处方登岸,斗笠抛来不问津。
  认得海枯天亦尽,一家人见一家人。
  看官听说,这二龙戏珠是仙佛的丹诀,不外阴阳水火,俗人不解其义,只作闲语听过。此语在《道藏》中说得明白:这明珠生于南海离火之地,取太阴之光。千百年老蚌,每月在初弦月望之时,在海中启口,吞吐月光,结成蚌胎,从此月月吞吐,三年一小胎,几年胎满,珠光圆了,到了中秋夜,那月光明净,阴气满盈才完。一年如要中秋阴晦,不见月色,只算得一月,算不得一年。和仙人炼丹一样,岂是容易得的。到了九个中秋,算为纯阴,须十余年才满阴精,珠胎方孕,如妇人十月生子,其珠自活,为太阴真丹,即老蚌千年长生之药,纯阴之宝,谓之夜光珠。光有大小,有照到一丈几尺的,所以楚曰“照乘”,只在前后尺丈。又有月明珠,悬在殿角,光照一室,此非人间之宝,惟天宫海藏中可有,这是可闻不可见的。
  所说龙来戏珠所取何义?龙为纯阳、二龙即大易重乾之卦,以纯阳得配至阴,方为合体。因此海中有了老蚌的珠,龙宫得知,即如谁家养了好女儿一般。等到九年以后,成了胎,或百年千年,炼得阴满了,龙君定然要采夺他的。不到满盈,多失其宝。那老蚌也有神通,炼得韬光闭影之法,窃取月光,以后沉到那重渊幽窟。龙王夜叉找觅不见,到了功成光满,现他的神通。中秋月明之夜,忽然开放蚌口,放出他百年炼足的阴精,和月明斗彩,在海中起一条虹霓,直射上月宫,不知有几万丈。红绿相间,如匹练一般,那龙王即时知道了。就来戏取,看他光从何起,好去搜他。老蚌久知此理,即时隐迹藏光,又沉下重渊去了。也有收光不及,被龙一口吸去,如男女采战,泄了真丹,此蚌的珠病了,又要采炼,才复元阴。龙得珠光,如人饮醉酒,一醇而蛰,可益千年之寿。因此龙女献珠,在佛法比个如意,在仙家比为还丹。此段讲说,出在道经南海琼州地方。说这蚌珠放光后,就有龙来,俱是亲见的。今日了空一百八颗明珠,自然招出龙来窃取。亏了空有些佛力,神龙不敢来夺,倒送了一阵风,和他母子相见,此乃佛法妙处。
  这船上取起两个人来,看了看,月娘才叫:“玳安,你因何到这里?”雪涧老和尚见了空道:“你因何到这里?”玳安对月娘道:“孝哥也在这里?”原来母子师徒凑在一船,不是遇风,如何得见?才知是菩萨接引之力。满船人都念佛。不消说孝哥和月娘抱头痛哭。雪涧禅师劝住道:“既已出家,不可情根牵绊。”众香客也有落泪的。到了岸上,只见一片荒山石涧,那得个菩萨来。众人朝上齐声念大慈大悲,至灵至感、观世音菩萨,弟子们万里虔心,朝见老母,求显些神通,众人好瞻仰,坚心向善。一言未毕,只见海风一阵把落伽山遮了,满海中现出空中楼阁,何止千百座门窗,内俱是观音。住了一宿,大众又念一声佛号,只见一阵风来,楼阁全无,满海里五色莲花,红黄青碧,一朵朵莲花上都是观音。这里念佛不绝,只见一风来,莲花全无,潮音洞口,悬岸下倒垂着一株金色梅花来,足有十丈余高。干似黄金,花如白玉,古干千寻,香风四起,吹下两片花来,沾在梅心莲净衣边,满空中天花乱舞,又有频伽乌、白鹦鹉空中现出,往洞门里去了。真是佛法仙缘,灵山福地,一时出现。这雪涧和尚合掌而念偈曰:
  所见非所见,法界亦如是。
  大海一沤同,楼阁开蜃市。
  风定失烟楼,化为功德水。
  一波一莲花,五色烂青紫;
  念彼观音力,一花一佛子;
  佛子本无相,天水竟空尔。
  于何海生香,香生色亦死;
  色香两归尽,石女即天女;
  譬如母觅儿,既见忘彼此。
  以无所得故,故名无所住。
  雪涧长老念偈已毕,别了了空,自挑锡杖向普陀岩去了。一行香客尼僧照旧上船。辞了众人,回到王善人家里,看小玉还坐着等哩。了空向月娘八拜,向老师姑问询谢了。次日一行人进了普陀大寺,几进牌坊,金绳引路,宝塔摩空,松竹糜鹿,不似人间,就是佛域仙都,到了大殿前,瞻拜了丈六金身的菩萨,各人随心还愿。梅心莲净一行念的《梁王宝忏》回向拜佛,月娘念的《报恩经》,七日方了。和这众香客合伴东归。随着河南的大会人多,一路好行,次日出了海,搭小船到了临安。另赁粮船过江,由扬州起旱。此时山东大乱,不便孤行,到湖心寺里拜别玉楼,母子好回乡。玉楼接着月娘,见着孝哥,大家哭了一回,想起自己没儿,他乡不便久住,把两口棺木寄葬于寺前。随着月娘母子回清河县来。正是旧时王谢堂前燕,秋来还作一双飞。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九回 玳员外建塔开金藏 空大师奉母上莲台  
  诗曰:
  三十二相遍圆通,五百由旬过化城。
  一粒粟中藏世界,大千海里载光明;
  黄金满地随时现,白玉为台踏步行。
  嚼破虚空还色相,不知无灭亦无生。
  却说月娘了空,辞别雪涧禅师,母子、玳安、小玉和老师姑出海,同这一起东京进香女眷,到了淮上分别。因去辞别玉楼。玉楼也要回山东,闻知山东路上大乱,盗贼太多,妇人不敢独行,又搭了一个河南客船,从徐州起岸,上汴梁才回清河县。那时金朝与南宋讲和,因此南北通行,无人盘问。玉楼把淮安宅地典卖,葬了公公丈夫,痛哭一场,别了老师姑,和月娘上山东。路上不消化斋,走了半月,到的汴京。正是金主亮登极,粘没喝、兀术太子久已死了,燕京大乱,金主亮大杀宗室,中外离心,大臣反叛。金主酗淫异常,要来汴京修造行宫,不日南侵。淮上造船千只,东昌临清一带河路,乱成一块。这月娘不敢回乡,只得同玉楼赁个小房,在东京住下。
  在那汴河西沿,烧的大觉寺旁边靠西一带空园几间,大瓦房都烧了一半。除有几个穷兵住着外,门上写一帖,是“内有闲房赁住,不争房价。”玳安了空看了道:“如今大娘出家,和三娘小玉住在一个屋里,你我是一僧一道,路上行走还怕人盘问。这个京城,如何好一处个住?不如寻个闲房,咱两人安身。白日在外化斋。夜间同宿这个破房子,写着不争房价,一月给他三四百钱,住不上两个月,回清河去了。”了空道:“说得有理。”问了问住房的,道“是几间官房子,没有正主,闲了二三年,不拘多少,你们出家人不分贵贱。只是一件,房子破了,里边砖石门窗还多,不可作贱。又是些古怪,夜里丢砖弄瓦的,不甚安静。你但不惊恐,尽你住几年,房钱不消论。”玳安道:“且讲一月三百铜钱罢。”众兵道:“随便罢,不消讲。”说毕玳安、了空去禀知月娘:“俺在西河沿赁几间破房住下,各人取便。来往看问,倒也不远。”月娘点了点头道:“随你们便罢。”说着各人去了。玳安买了一把锁,将他和了空的破衲襟、扁拐、蒲团一套儿行脚衣装,锁在一间破楼底下。日日了空往城里化斋,玳安在巷口打坐。时常照管月娘屋里薪水。玉楼的家资渐渐的消乏,月娘的手饰久已卖尽了,只一个了空在外化斋,那得养五六口人。月娘、玉楼也常使小玉在街上揽些女工,多少换钱糊口。
  却说玳安一日在破楼下睡着,梦见西门庆进门来,披头散发,手拿一个金砖,送与玳安道:“我东墙有四窖金砖,留下等你和孝哥来,你只在古井旁青石下看有火起处找去。”玳安醒了,听听正打四更,叫了空几声,全不答应。原来了空做梦到了清河县毗卢庵,筑起一座七层宝塔来,都是黄金安上,舍利放出佛光,把山门都罩了。忽然惊觉,玳安叫他说他的梦。了空也说他的梦。两梦相合,不知主何事。玳安起来撒尿,只见东墙下起来一块火,其色非红非青,半黄半绿,烧着墙脚往地下去了。玳安道:“此事甚奇,正应梦中言语。”叫起了空来,照着火起处细找,原来一块石板压着,井口塌了半边,玳安使扁拐一试,全然无水,离地有八尺多深,一层层石磴下去,内堆满金砖元宝,不计其数。但见:
  井通四面,右压三层。金砖上黑漆光明,元宝上印文镌就。不数邓通之金穴,何用倚顿之铜山。有财无命,原从奸巧积将来;易散难消,偏向好人挥不去。大福财神星助旺,守财虏孽帐随身。莫将坞阙豪华,好向给孤修佛地。
  玳安取出一锭金砖来,俱是黑漆裹就。退出金色,每锭元宝有两行大字,是“沈越家财,天赐忠义”八个大字,刻在上边。计四井相通,每井有一丈余深,不止百万。了空说:“此乃无故之金,不可轻放。”留下一锭,依旧用石板埋了,在乱砖破墙之下,多年古井,谁人来理。
  到了次夜,玳安又梦西门庆来说:“此乃我家旧物,留此等你多时,取了回去做些佛事。超度我出世,天与你的,如何辞得?”醒来时玳安和了空说知,这些金银,如何取得去,多少取些回家,替爹娘做些善事,也见他的灵应。但此金砖,如何取去?如遇着公人盘诘,惹出祸来。次日悄悄报与月娘得知。唬得个月娘面如土色道:“玳安,你不记得当初来安,因金子险把我母子丧命。快快回去,今日大家修行,受了南海菩萨的戒律,还起贪心!”把玳安喝回去了。也是天理人情,报应不爽。玳安将金砖藏在搭膊内,出的门来,见了一个人骑着白马,兵官打扮,走来看来玳安道:“你不是西门庆老爷家玳安,如何在这里?”抬头一看,但见这人:
  稀稀几路白发,淡淡一方老脸。窄袖箭衣,久在金营称幕客;皂靴缨帽,还存师相旧家风。有缘歧路遇相知,无限离情悲故旧。
  你道此人是谁?原来是翟云峰。一向东京,投在金室家营里,做个书辨官。今年已六十岁了,还认的玳安是西门庆家人。马上问道:“你如何做了道士,也不到我家看看?快随我来。”玳安正带着金子,没法摆布,见了翟大爷,是通家恩人,如何不喜?说道:“小的忘了大爷的宅子,正找不见,随大爷家去磕头罢。”跟在马后,不一时到云峰门首下了马。玳安随进去,磕了四个头,站在一边,云峰便问:“你奶奶好么?几时找见你家哥哥?如今在那里?”玳安把月娘从东京去,上了淮安,不得回乡,孝哥做了和尚,月娘已出了家,今年在南海才得母子相逢,如今在这西河边暂住。小的因家主不见,也找了十年,才遇在一处。云峰听说叹道:“这等一家财主,不料人亡家破,子母分离,到了这等流落处。如今也少有你这样人。”叫人快安排酒饭给玳安吃。玳安道:“小的也吃了长斋,久不吃酒了。倒有一件事和大爷商议,不可使外人听。”云峰忙把手下家奴赶开,两人在厅上悄悄言语。好个玳安,他不肯说这金子的原因,只道“这几年家产净尽,片瓦不存,只有当初主人藏下的一个金砖,如今要卖了回清河县去,赎出卖的宅产来,给孝哥度日。正然没处去卖,遇著大爷,就是当初主人一样。把金子卖了,打发他母子还乡也是大爷和家主相好一场,足见死生不变其心。”说毕,向搭膊底下取出一定金砖,虽然漆过,两旁金色光发,十分好看。云峰将金砖接来道:“可见是大家在外,流落十年,还有此物。好月娘,怎么收得这样紧密!”取天平一兑,足有四十八两。云峰道:“这样乱世,也不便去卖,我兑四百两银子与你罢。”玳安道:“大爷分付,有什么多少,这还多卖了大爷的。”即时叫玳安吃了饭,忙叫家下去接西门大娘去。
  翟云峰夫人又是个好人。从那年别了月娘,至今十载,听得月娘到京,恨不得一时相见。问了玳安,知有玉楼都在一搭,连忙抬了三顶轿子,使丫鬟莲香,领着到了寓所。月娘、玉楼、小玉一齐请将来家,又使管家请将孝哥来。蜜食素菜,里外摆了两三桌吃了。三日不放,月娘急要辞回,云峰道:“如今有临清解米的回船,起一路官批,既是我的亲眷,再不消费事,送你去罢。”不二日,兑出四百两银子。月娘还不肯受,争奈一路盘费了玉楼许多银子,回家又没路费,玳安劝着,只得收了。
  次日登舟,一家人口上船,不消半月,到了清河县,在毗卢庵住下。雪涧禅师早已先在庵上,修得山门大殿,禅堂配殿,一进五六层,内外有五六十僧众。挂了接众的磬板,似大丛林里规矩。月娘暂在后方丈独宿一宵。早有王姑子知道,请在王杏庵家新舍的尼庵暂住。明日玳安到城里,旧宅子一看,倒的只落得一座高房前楼,和花园翡翠轩,俱折成一片平地。也没墙垣,做了个大路,往来人屙尿的去处。问了旁人,已换了三个主子。张监生、尚举人死了,卖与刘学官公子刘进士。招人住着,通没修理。玳安走到刘进士家,正遇在家,进去见了,说主母相公一向在外,回来要赎这旧宅居住。刘进士父子乃天理人家,又系旧交,即查原契,是三百五十金。情愿许赎,就少些也不妨,日后补完。玳安谢了回来禀知月娘,将前日云峰的银子取出来,一天平兑了三百两,待搬过去再完。原来玳安心里记得,当初乞儿讨饭,西门庆托梦一项银子,久埋在高房下,取出来可以完事。刘进士收了银子,玳安请月娘玉楼过狮子街旧宅来,月娘不肯,道:“等收拾完了过去不迟。”使小玉、玳安先上宅子里,支锅盘炕去讫。到了半夜玳安叫小玉起来点灯:“我这门坎下有一窖银子,是我当初埋下的。”小玉不信道:“天生扯慌的精,有银子你还等到今日哩,不知几时拿去另寻老婆了!”玳安道:“你跟我来,小玉手提着灯,把前后门关了。玳安才使铁钉一剜,取起大方砖来,那有当初埋的银子,只叫得苦,想是被人掘去了。取将铁锹来用力一铲,只听“扑通”一声,是一个大井口。把玳安吊下去有三尺深,都是金砖元宝,一层层排满,取出一锭来,八个大字,即是汴梁所埋之物。夫妇二人才向天地拜谢,说天赐财神,情愿舍了修塔建寺,依旧掩埋了不提。
  到了次日,叫将土工来,把花园翡翠轩一带分为两院,做一观音庵。另造起檀香像来,请月娘玉楼过来住。贲四家两口闻得月娘回来,买礼来看,隔了十年都老了,时常做伴。问道:“老冯死了。”月娘别招了二个贫婆,做饭服侍。玳安取了几白监布来,换了月娘玉楼的衣服。自己买个驴儿,也换了一件公道袍,常到毗卢庵,看了空听些佛法。叫将贲四来,把狮子街旧典当铺开起,油漆得一时崭新。一县亲友闻得西门官人母子回家,又赎回宅产,修理一新,不知家里还有多少银子。才取出来,就有李智、黄四等一班儿来行贺。引诱玳安做些生意,玳安俱辞了去。却上东京,谢了翟云峰一分大礼。云峰说:“你家没有主子,寡妇孤儿,又都出了家,这乱世如何支得住,还该做个小小前程,撑持门面。”因此叫他纳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在东京锦衣卫里做个旗牌官,还顶着西门大官人的缺,只不管事。因为玳安随了姓,满县人敬他忠义,又有家事,都为小西门大官人。从此度起日月,富倍于前。又修起西门庆的坟墓,那日和月娘、玉楼、孝哥、王姑子、小玉随着一同上坟。回到毗卢庵,参雪涧长老,月娘说:“起当初曾舍一百八颗明珠在这里,薛姑子死了,寺上两遭遇火,不知落在谁手里。”雪涧禅师大笑道:“珠子倒也有,可惜连我一件衲衣偷去了。”了空看着雪涧又笑道:“有了珠子,就有了衣;有了衣,也就有了珠子。只在眼前,不消寻觅。”说毕话,取出一件破衲襟来道:“可是老师父的衣么?”雪涧长老道:“正是了。”接过来用手一捏,那缝的衬布儿依旧完全,上面却添了一个金针。长老拔起金针,抽出一个黄袋来,一百八颗明珠溜亮光圆,递与月娘,低头一看,正是自家故物。诗曰:
  珠从冈象于何求,不是明人莫暗投。
  赤水归来还独照,牟尼顶上起重楼。
  又
  赵州八十犹行脚,须信心头未了然。
  及至得珠无一事,始知虚费草鞋钱。
  月娘看珠已毕,忙把金针取看。不似人间铜铁,只见金光明亮,照得一殿都是佛影。了空细说:“是南海婆婆送我缝衣的,”才知是菩萨的显应。将这针和珠依旧送与长老,叫了空收在身边。月娘想了想道:“我有个愿力,了空你可承此孝心,日后化出钱粮来,寺后修一座七层宝塔,安放金针珠子供养,为舍利之塔。可惜我们年老,不能成此愿力,将此功德留与你做罢。”长老向月娘道:“佛法愿力,不是轻口许的。凡有愿力,一世不完,来世苦修,才得圆满的。七层宝塔,乃数万金银的布施,清河县一个小地方,如何满得这愿?”一言未毕,只见小西门员外玳安,向长老月娘跪下说:“此塔不难,我替母亲哥哥完结此愿罢。”长老大惊道:“你一人如何有这等福量?”玳安因把天赐黄金的事说了一遍。月娘才知向来赎产兴家,另立门户,原来天报忠义之仆一段因果。
  玳安回来,把宝藏取出,一面兴工,在毗卢寺后筑起七层高塔,层层是佛,安放金针明珠在上。塔成之日,金光夜现。远近善信男女,上千万的人随喜,俱道玳安忠义,了空行孝,所以天赐黄金,完成佛事。那日做了七昼夜道场将毕,忽然来了一支人马,前后红旗黄伞,坐一个年少将官,只有二十多岁,却生得齐整。来到夺前下马,便问道:“可是清河县毗卢庵,了空长老的禅林么?”了空慌忙迎出去,一见了空,将偏衫袖子扯住道:“师兄你好快活,撇得我在苦海就不慈悲我了!”月娘、小玉、王姑子都躲避在后斋堂去了。只落得雪涧、玳安都出来迎接道:“这小将军是谁?”
  鸳鸯帐里谈经伴,龙虎巢中罗刹娘。
  柳色日抛珠勒马,梨花新弃绿沉枪。
  摩登不破阿难戒,天女来登弥勒床。
  阿闪国中还觅婿,蜜成蜂老又寻香。
  原来是淮西大寇李全寨中,黎花枪杨夫人女儿锦屏小姐。原招了空为婿,两人讲经说法,不肯破戒,许下结伴修行。因李全亡后,杨夫人投在大金麾下,做个上官夫人,领他的兵马,镇守淮西。如今夫人又死了,小姐将后事付与营将,却来找寻了空,今日才得相见。了空迎上殿来,只见这小将军行了五体投地三参的礼,却与了空平拜了,才和雪涧长老问讯。卸了戎装,却是幅巾道袍,外挂一患数珠,一双小小方头禅履。雪涧长老甚是纳闷。了空请进方丈,请出月娘一行人来相见。细说前因,才知月娘是婆婆。这小将军是干媳妇儿。锦屏又拜了两拜,月娘大家坐在一团,摆上斋来吃了。
  只见锦屏小姐唤家将捧出一盘金银来,约有千两,送与了空,助寺上功课。自己却将发分开,跪在佛前,求月娘剃发。长老大喜,原是有了法名,是了缘、与了空叙兄弟的。自己做就一套禅衣僧帽,即时一个新比丘尼。满口经典,久已烂熟菩萨戒。先拜佛像,后拜长老、月娘。即时发遣营将人马,回淮上去了。从此在观音堂与月娘作伴,晨昏焚诵。过了数年,玉楼不在了,葬在茔边。月娘享年八十九岁,一日唤将了空来,念了四句偈语,无病坐化。化之日满天瑞色,一屋香云,冉冉向空而去。
  偈曰:
  八十九年梦,天空月又来。
  不圆也不缺,夜夜照莲雪。
  了空自与玳安整顿后事。谨遵遗言,不许回茔合葬,火化了安龛在新塔下,做了七昼夜道场。那时雪涧长老辞回泰山去了。了空在寺里持住十年,辞了玳安,也朝落伽,住在普陀岩紫竹庵里,不回山东了。日后坐化成佛,锦屏却在观音堂住十年,也回东海得道。毗卢庵做了高僧卓锡谈经。俱是小西门玳员外管理。后来生子二人,世享富厚,夫妇偕老,八十而终。这是天报忠义,一家正直处。正是有波皆净土,无地不莲花。
  要知如何,缓缓再叙。
  第六十回 三教同归感应天 普世尽成极乐地
  太乙初分何处寻,空留历数变人心。
  九天日月移朝暮,万里山川是古今。
  风动水光吞远徼,雨添岚气没高林。
  秦皇漫作驱山计,沦海茫茫转更深。
  这八句诗是仙人马湘所作。太乙即是太极图,生天生地生人生物。未有阴阳之前,不曾分破的胚胎;到了太极分了两仪,两仪分了四象五行。为生化之胎,在天有了阴阳,在人有了善恶,在世有了治乱,在物有了胎卵湿化。渐渐浇漓剥落,那得还有无始本来一点真性。完得这个太乙的,就可成佛作圣。恁你参天地,也不过还他一个太乙,添不出一点色相。因此说“太乙初分何处寻。”自天开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有了三才。原是混沌世界,盘古时这些人们蠢蠢痴痴,和鱼鸟草木一般,不知春夏秋冬;也无忧愁烦恼,不识不知,随生随化,何等快乐。
  这昊天上帝恐这些人多了,生乱生淫,不免争夺相杀,只得生出几个圣人来,叫他做人的头领。一边养他的生,一边教他的礼,世界才可以长久。生下燔人氏来,以饮食养他,生下有巢氏来,以房室安他。神龟现出“八卦”,龙马献出“河图”,生下天皇地皇三尊神圣。画卦知道阴阳,尝药辨人生死。只有人皇是轩辕黄帝,他却制了衣服。有一位娘娘名曰螺母,教人养蚕,开了万古衣裳,君臣上下章服。又能服牛乘马,驾车作船,立了君臣上下,父子人伦,衣冠礼制。又闻的凤鸣,使令伦制了六律五音,奏起乐来。那时凤凰麒麟,百兽率舞,是何等太平世界。这是几万年的事,谓之上元历数。当时没有史官文字记其岁月,只说各活一万八千岁,说了个尽数。
  到了尧、舜、禹、汤、渐开了文明,治平了水土,有了文字礼乐,就有了是非赏罚。因此有了夏桀、商纣无道之君,生出刀兵征伐来。汤灭了夏,周又灭了商。那文、武、周公一家圣人,又开了一等礼乐的制作,人心机巧,比那三皇五帝时,已自不同。况到了今日,遍历了三十朝,这是上元的历数,将共到五千年。从开辟算来,共十二会,一会中该三十运;一运中该三十世,这是元会运世。算在《皇极书》内,甚明白的。只是你我看书的人,问上天借不出这几岁寿来,算算这本大帐。且在这百年以内去较量天地的因果,也就是夏虫去讲那冰蜉蝣,算那甲子,岂不一场好笑。因此说:“空留历数变人心。”那盘古也是这个山川、日月,至今也是这个山川、日月。日月东西,升沉不息;山川上下,古今不改。只有这人心,一日坏似一日,世事一朝不及一朝。那圣贤古道,淳厚风俗,又随时而变,不知江河日下,到于何处。因此中间四句说,日月山川虽然如旧,那风雨瓢淋陵谷变迁,去那太乙开天之初,岂不是几千万里之遥?那末句说到人心贪毒不尽,争强的就要一口吞尽须弥山,斗智的要一心算到裟竭海,那肯留得下一点退步。那势力虽强,心思虽巧,到底打不出这天地的轮回。因此说“秦王漫作驱山计,沦海茫茫转更深。”
  天命人心,有个太乙为之主宰。一切众生,贪淫盗杀,俱是无用的,这就是圣教的“天命”,佛教的个“空”字。仙教的“太极”。今日讲《金屋梦》结果,忽讲入道学,岂不笑为迂腐?不知这《金屋梦》讲了六十回,从色入门,就是《太极图》中一点阴精,犯了贪淫盗杀,就是个死机。到了廉静寡欲,就是个生路。这是一部《金屋梦》替世上说法,就如点水蜻蜒,却不在蜻蜒上。又如庄子濠梁上观鱼,却意不在鱼。才说因果,要看到大乘佛法,并因果亦作下乘;才说感应,要看到上圣修行,并感应也是妄想。才是百尺竿头进一步的道力。若论儒者的圣道,孔仲尼只讲了中庸,不曾说着轮回,子路问事鬼神,只讲了一个事人。可见得尽了人事,五伦中没有欠缺,并阎罗老子也是不怕的。
  闲话不表,且把这秦桧杀岳武穆一案说起。自古忠臣贤将,不知死了多少,如何单说此案?不知这盛世君臣,和这衰微的君臣不同。到了宋朝末年,朝中李纲、赵鼎、张浚、宗泽、韩世忠等一班文武大臣,有全人未必有全艺,有全才未必有全德。岳武穆一片赤心,却兼了韩、赵、王、宗的谋勇。上马杀贼,下马草缴的文学看来,不止宋朝,就是千古以来,要比这岳武穆的忠义,也是少的了。岂不是天付他的才学,生就文武与他,又像圣贤的肝胆。所谓善人天必佑之,正是这等人。
  从朱仙镇大胜金人,奉诏班师,不曾赏功陛爵。秦桧造出一段冤诬,指忠作佞,以直为曲,把一家父子、家将功臣骈诛于市,替金人报仇。家私籍没,妻孥远徙,以这等诬陷忠良,真是天地所不容,日月所不照。一个高宗皇帝,如痴如聋全不敢问,一似吃了秦桧的蒙汗药一般。依纲武穆死后,秦桧封了王位之时,日肆骄横,至于朝内百官,由桧一人;四方之奉,先到相府,后到朝廷。也就享了一代君王之福。高宗不过充位,渐渐有些要篡位光景。到了绍兴二十八年,还要加九锡,三学生员上秦桧《王气诗》,比董卓、王莽尤甚。却终于正寝,高宗葬以王礼。
  此等奸佞,得以全享寿终永命,却与因果不合。还有一件可疑的,枉杀冤魂,古今多有显报。那鼓生变豕,如意为祟,匹夫尚为厉鬼报冤,死妇还要衔索追命。休说岳武穆一个堂堂烈烈少年的英雄,牛皋、张宪一班冤死的忠魂,就不能上天告状,入地仲冤,缠也来缠死了秦桧,叫他见神见鬼,那容他活到十年!因甚么一死之后,杳无灵应,倒把个义士施全,气愤不过,仗剑刺秦,不中而死。真乃亘古不报之仇,阴阳不明之案。这是天下人心,至今不平的事不提。
  单表苏州府太他州,有一个秀才的儿子,因夫妇吃斋无子,在佛前祈来的,起名佛舍。幼年胎素,不吃荤酒,到了十八岁进学。为人忠诚朴直,从不会打诳语。忽一日得了一梦,是玉帝敕旨,召他为第五殿阎罗,限百日为满。从六月十四日起,在寺公夜夜做阎罗,审决鬼犯。这些小胆的,只有走开;有不信鬼神的,说是妖妄不祥。有一等好奇喜怪,敬信佛法的人,俱到夜里来听鬼话,一件件众人记在纸上。内有一生员姓张、名直古,平日极不信因果,只有鬼神是有的。原无铢铢较量善恶,一毫不爽的理。三教圣人,不过劝人行善,自待他福来。决不可因这些斋公和尚,说得天堂地狱,恁般活现,就有许多不公的断案出来。因此自来问徐佛舍,说因果不公的事。盗跖杀人,活到八十岁,吃了一世人的心肝善终了。颜回大贤,得了圣道,只享了箪食瓢饮,三十二岁而夭。季氏富过鲁君,不过是个权臣。原宪孔门廉士,饥寒一世。这是寿夭贫富不公的。即如古来忠臣烈士,定是杀身成仁,俗子鄙夫,多有苟免享福的。就将本朝岳飞被秦桧谋杀,他却享了十九年宰相,封王终于正寝。若论福善祸淫,盗柘该死在颜子之前;降祥降殃,岳元帅该享秦桧之福。岂不是功罪曲直,有些颠倒。鬼神佛法,天道茫茫,我孔圣人只说个敬鬼神而远之,分明是不叫人信因果二字。既然你代阎罗问事,何不将秦桧一案,细细明白,使天下人如此大冤,徐佛舍说。我夜间言语如梦一般,不能记忆。既然如此,你可写秦桧一案,不到夜里,我问鬼判,必然有说。
  这张直古是个狂生,果然将岳飞屈死,秦桧善终,细细申求报应不明之故,写一长篇,送在徐佛舍袖中,以备夜审。到了夜里,张直古也随着众人藏在寺里,三更后看阎罗断事。众人倒替张直古怀着鬼胎,不知活阎罗如何断决不提。徐佛舍收了张直古手本,心中记得明白,也要决疑。果然到了半夜,依旧打点升堂,鬼判众人罗列于堂下,审了几起事。下狱的面决的,偏是把手本忘了。到四更退堂之时,摸了一把,袖子里有一手本。忽然想起白日所言,即将手本取出,递与鬼判,说这案善恶报应不明,如何决断。鬼判跪禀道:“此乃宋朝第一大案,此案乃上帝玉诏,在地藏王菩萨处,不经阴司断遣,只有秦桧死后,才发来问罪。因系帝王劫运,与本人命数,不在众生小民数内。非一世的因果,俱在地藏王处收掌,只得向地藏王处讨将‘周天劫数大册’来,才得明白。”鬼判去不多时,只见两个小鬼,抬将一扛册卷来,上写《元会劫运册》、《周天因果册》,每一部册约有千余本,俱是黄绫赤印,包里的整齐,阎罗即下殿焚香跪接,取将来向南拜了展开。是:
  南瞻部州大宋一案;
  赵匡胤受伪周禅一案;
  烛影摇红一案;
  德昭自刎一案;
  赵桓父子失国北迁一案;
  南宋德昭嗣立一案;
  崖州寡妇孤儿一案。
  每一案中,分注死难诸臣在下,俱有本人崩身冤债,或应自缢自刎被杀等案,只有岳飞在南宋嗣立一案,查得金粘罕系赵太祖托生,金兀术系德昭托生,报拄斧之仇。金主系柴世忠托生,取徽钦北去,报陈桥复位。高宗系钱王托生,一传绝嗣,应立德昭之后,以报太祖公传金之约。秦桧系周世忠死节忠臣,韩通一转,因报太祖伪夺周禅,故来乱宋天下。岳飞父子、张宪、牛皋俱系当日陈桥兵变,捧戴太祖以黄袍加身众将。因此与秦桧原系夙冤,以到杀身相赏。总因大劫在宋,上帝命偏安江南,续赵太祖之后,不许恢复一统。岳飞虽系忠臣,却是逆天的君子。秦桧系虽系奸相,却是顺天的小人。忠臣反在劫中,小人反在劫外。
  岳飞虽死,即时证位天神,顶了关汉寿之缺,做上帝的四帅;秦桧虽得善终,却堕了地狱,世受阿鼻之苦,至今不得转世。依旧因果毫发不爽,只因“元会轮回大册”,千年一大转,五百年一小转,系历代治乱劫数,上帝与地藏王掌管,不属阎罗发放。因此在劫数的忠臣,谓之以道殉身,与佛菩萨一样,不系鬼使勾提,多有不入阴司,直升上界的。此非做书人妄意强解,总因那一段浩然之气,至大至纲,纵然断头截体,如何阻得正直的元神。如今泰山酆都城添了速报司,阎君是岳武穆,管此不平的报应。可见感应一道,不是俗人眼的因果,反落下乘。阎罗查历已毕,鬼判念得分明,张直古听了,才知轮回大劫,不与常人相同,猛然了悟。再讲一段仙家因果,一脉相传,在五百年前的精气,如投胎合体一般,岂不奇怪。
  当初东汉年间,辽东三韩地方有一邑名鹤野县,出了一个神仙,在华表庄,名丁令威。学道云游在外,久不回乡。到东晋南北朝大乱,辽东为乌桓所据,杀的大半人烟稀少。忽然华表石柱上,有三丈余高,落下一只朱顶雪衣的仙鹤来,终日不去,引得左近人民去观看。他也不飞不起,那些俗子村夫,还将砖石弓矢去伤他,他安然不动,那砖石弓矢也不能近他。人人敬他是仙人托化,来此度人。果然到了八月中秋,半夜子时长唳一声,化一道人,歌曰:‘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载今来归。城郭如故人民非,向不学仙冢累累。”向街头大叫说:“五百年后,我在西湖坐化。”后来南宋孝宗末年,临安西湖有一匠人,善于锻铁,自称为丁野鹤。弃家修行,至六十三岁。向吴山顶上结一草庵,自称紫阳道人庵。门外有一铁鹤,时有群儿相戏说谁能使铁鹤飞去,就是神仙。只见丁道人从旁说:“我要骑他上天,等我叫他先飞,我自骑去。”因将手一挥,那铁鹤即时起舞空中,回旋不去。丁道人却向庵沐浴已毕,留诗曰:“懒散六十三,妙用无人识。顺逆两相忌,虚空镇常寂。”书毕,盘足而化。
  群儿见丁道人跨鹤过江去了,至今紫阳庵有丁仙遗身塑像。又留下遗言说:“五百年后,又有一人名丁野鹤,是我后身,来此相访。”后至某年某月某日,果有东海一人,名姓相同,自称梦笔生,未知是否。且说一个典故:当日唐宪宗长庆年间,杭州刺史白居易访西湖鸟巢禅师,问道:“禅师坐在百尺松枝、鸟巢之上,所居太险,何不下来上座?”师说:“太守所居太险。”白公说:“平生脚踏实地,有何险处?”师曰:“薪火相煎,识性不停,生死相续,岂非险处?”白公请问佛法,师曰:“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白公大笑说:“这二句话,三岁孩儿也道得出来,有甚么高处!”师曰:“三岁孩儿也道得,八十老翁还行不得?”白公乃为之作礼。我今作一部《金屋梦》,也不过此八个字,以凭世人解脱。
  诗曰:
  坐见前身与后身,身身相见已成尘。
  亦知华表空留语,何待西湖始问津。
  丁道松风终是梦,令威鹤背未为真。
  还如葛并寻圆泽,五百年来共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