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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石缘

  作者:清  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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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石缘

(清) 不题撰人
存24回。不题撰人。嘉庆五年(1800)鼎翰楼刊本,嘉庆十九年(1814)崇雅堂刊本,嘉庆二十年(1815)石渠山房刊本,嘉庆二一年(1816)同盛堂刊本,咸丰元年(1851)文粹堂刊本等。署“静恬主戏题”,总评后题云“乾隆十四年岁次己巳(1749)省斋主人重录”。
第一回 小神童联姻富室 穷医士受害官舟   
  诗曰:
  莫怨天公赋畀偏,穷通才拙似浮烟,
  空思他日开屯运,难定今朝缔好缘。
  有聚终须风雨散,无情何必梦魂牵。
  庄周似蝶还非蝶,总与乾坤握化权。
  这两首诗,是说人婚姻富贵,贫穷落难,都由天定,非人力可为。无奈世人,终不安分明理。见人一时落难,即要退婚绝交,使从前一团和好,两相弃绝。谁想他恶运一去,忽然富贵,自己反要去靠着他。所以古人说得好:“十年富贵轮流转。”以见人心,必不可因眼前光而不计其日后也。至于妇人,惟重贤德贞静,不在容貌美丑。如容颜俊美,不能守节,非惟落于泥涂,甚至为娼为妓,遗臭万年;若容貌丑陋,而能坚贞守困,岂特名标青史,且至大富大贵,享用不尽。今我说一桩赖婚安分的,与众位听者。
  话说江南苏州府,有个少年解元姓金,名桂,号彦庵。父亲官为参政,因朝中权奸当道,正直难容,早早致仕在家。母亲白氏,自生子彦庵,即染上弱症,不复生产。参政因是独子,十六岁就替他做了亲,娶妻黄氏,才貌双全,夫妻十分恩爱,十七岁就生一子。生得骨秀神清,皎然如玉。夫妻爱如珍宝,取名金玉,字云程。赋性聪明,一览百悟。六七岁即有神童之号。
  且说彦庵,十八岁上进学,二十岁乡试,就中了解元。三报联捷,好不兴头。其妻黄氏,又产下一女,就取名元姑。到冬底,彦庵正打点进京去会试。不料母亲白氏忽然病重,至二月初十身亡。彦庵在家守制,将近服满。哪知参政因夫人死了,哀痛惨伤,也染成一病。病了两年,也就相继去世。彦庵夫妇,迭遭凶变,痛慕日深,居丧尽礼,至念六岁,方才服阕,算来会场,尚有一年。在家读书训子,以待来年会试。
  且说苏州阊门外,有一土富,姓林名旺,字攀贵,人都唤他林员外。院君张氏,做人最是势利。只生两女,长女取名爱珠,年方十岁,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琴棋书画,件件皆精,歌赋诗词,般般都晓。只是赋性轻浮,慕繁花而厌澹薄,居心乖戾,多残刻而鲜仁慈。父母因她才貌,爱如珍宝,必要择一个富贵双全、才貌俱备的,方才许亲。所以此翁专喜趋炎附势,结交官宦,意欲于官宦人家,选一十全的女婿。奈他是个臭财主,哪个大官显宦来结交他?所结交的,无非衙官学师、举人、贡生、生监等。思量遇着一个将发达的公子,就好为大女儿结亲。其次女名唤素珠,相貌生得中中,小爱珠四岁。教她念书识字,她便道:“女儿家,要识字何用?将来学些针指,或纺绵绩麻,便是我们本等。”父母因她才貌平常,将来原只好嫁一个乡庄人家,故全不放在心上。
  一日偶然在外间走,访得苏州府学学师,今日上任,系徽州府人,两榜出身。急急到家换了衣服,出城迎接。明日学师,免不得来看他。原来那学师姓金,名素绶,号诚斋,与金彦庵是乡榜同年。因同姓,又系同房,榜下就结为兄弟。彼便连捷,殿在三甲,就了教,今选苏州府学教授。一到先看彦庵,然后来看林旺。林旺有心要结交他,正值园中牡丹盛开,随即发帖,请学师赏花。因想彦庵,是他同年兄弟,且是少年解元,将来发达的乡宦,正要结交他,便也发帖,请来陪学师。那一日,学师与彦庵,都到林家园内。吃了半日酒,彦庵回家发帖,于十五日请学师。随也发一帖,请林旺相陪,还了他礼。至期二人俱到。茶罢,学师道:“闻年侄甚是长成,今年几岁了?”彦庵道:“十岁了。”学师道:“闻得六岁就有神童之誉,如今自然一发好了,何不请出来一会。”彦庵道:“理应叫他出来拜见,只是小子无知,惟恐失礼,获罪尊长。”学师道:“说哪里话,自家兄弟,何见外至此。”彦庵便命小厮,唤出儿子先拜见了伯伯,然后叫他拜员外。员外一见云程,生得眉清目秀,美如冠玉,先已十分爱慕,又见他十数岁的孩子,见了客人彬彬有礼。见礼毕,就在彦庵肩下旁坐了。学师问他些经史文字,他便立起身来,对答如流。至坐席吃酒,又随着父亲送酒送席,临坐,又向各位作揖靠坐。彦庵送色盆行令,学师有意要试他,故意说些疑难酒头酒底,弄得林旺一句也说不出,云程反句句说来如式。喜得学师大赞道:“奇才,奇才,将来功名,必在吾辈之上。神童之名,信不虚也。”林旺见他举动言语,应对如流,先已称奇。今又见学师如此叹赏,方如实是才貌双全的了。且他父亲是个解元,将来必中进士,他的文才既好,科甲定然可望,年纪却与大女儿同庚,许嫁与他,岂不是一个快婿!只是当面不好说得,席散到家,便在张氏面前,极口称赞:“金解元之子,才貌十全,将来功名必然远大。年纪与大女儿同庚,若与结亲,真一快婿。须极早央人说合,不可错过。算来只有金学师是他相好同年兄弟,必须求他去说方妥。”张氏道:“我女儿这般才貌,怕没有一个好女婿?员外何须性急。我闻得金家,虽是乡宦,家中甚穷。解元中后,父母相继去世,不能连科及第,看来命敢平常。儿子就好,年纪尚小,知道大来如何?休得一时错许,后悔无及。依我主见,待他中了进士,再议未迟。”林旺道:“院君差矣!他若中了进士,又有这样好儿子,怕没有官宦人家与他结亲!还肯来要我家女儿么?”张氏见丈夫说得热闹,便道:“员外既看中意了,就听凭你去许他罢。只是要还我一个做官的女婿便罢。倘若没有出息,我女儿是不嫁他的”林旺道:“但请放心。这样女婿若不做官,也没有做官的了。”于是次日,特到学中拜看学师,求他到金解元家,与大女儿为媒。学师口虽应允,心上便想道:“我那侄儿如此才貌,必须也要才貌双全的女子,方好配得他来。不知林老的女儿如何?须要细细一访,方好为媒。”于是随即着人外边去访。谁知林爱珠,才女之名,久已合县皆知。只因他是个臭财主,乡宦人家,不肯与他结亲,平等人家,他又不肯许他。所以,尚待字闺中。学师访知,便往金家竭力说合。金家也向闻此女才貌,果然甚美,随即满口应允。学师面复了林家,林旺即刻将大女儿的八字送去。金家也不占卜,择了十月念四,黄道吉日,将将就就备了一副礼,替儿子纳了聘。林家回盒,倒十分齐整。定亲之后,彦庵就择了十一月二十上京会试。林家知道,又备礼送行不表。
  且说彦庵到京,候至场期,文章得意,放榜高高中了第二名会魁。殿试本拟作状元,只因策内犯了时忌,殿在三甲榜下,就选了陕西浦城县知县。到家上任,拜望亲戚朋友,上坟祭祖,又到林亲翁家辞行。林员外先备礼奉贺,又请酒饯行,借此光耀门闾,骄傲乡里。又在张氏面前夸嘴说:“我的眼力何如?不要说女婿将来的贵显,即如眼前先是香喷喷一个公子了。”张氏与爱珠闻之,也觉欢喜。不数日,彦庵夫妇带了一双儿女,一个老家人俞德,一同上任不题。
  且说爱珠小姐,才貌虽好,奈她器量最小,每每自恃才貌,看人不在眼中,连自己妹子,也常笑她生得粗俗。说她这样一个蠢东西,将来只好嫁一个村夫俗子。不比我才貌双全,不怕不嫁一个富贵才郎,终身受用不了。后见父亲将她许与金家,公公是个解元,丈夫是个神童,已十分矜狂,欣喜见于颜面。后又见公公中了进士,选了知县,更加荣耀。想自己将来一个夫人,是稳稳可望的了。便任情骄纵,待下人丫鬟,动不动矜张打骂,父母也不敢拗她。一日,忽对父母说:“家中这些丫头,个个都是粗蠢的,不是一双大脚,就是一头黄发。只好随着妹子,纺绵绩麻还好。若要随着孩儿焚香煮茗,却没有一个中用的。”张氏道:“这个何难!对爹爹说,讨一个好的来服侍你便了。”张氏随即与员外说和。员外就叫家人,去唤了一个媒婆来,说道:“我家大小姐房中,要讨一个细用丫头,脚要小些,相貌也要看得过,又要焚香煮茗,件件在行,字也要略识几个的方好。你晓得我家大小姐,是个才女,又许在金老爷家,将来少不得要随嫁的。倘若不好,乡宦人家去不得。我价钱倒也不论,妈妈须拣上好的,领来便了。”媒婆连连答应,随即别了员外,出去四下寻访不题。
  却说苏州胥门外,有一个不交时的名医,姓石,名道全,医道样样俱全。怎奈时运不济,贫穷的请他一医便好,富贵的也不来请他。就是请去,少不得还请几个时医参酌,好的也叫不好,焉能见效?所以虽是名医,家中穷苦不堪。更兼他一心只想行善,贫穷的不请便去,不但不索谢,有时反倒贴他药资。富贵人家,也不去钻刺,有人请他,总是步行,并不乘轿。家中又无药料,到人家开了方子,听他自去买药。谢仪有得送他,也不辞,没得送他,也不要。父母久已去世,并无兄弟伯叔。祖上原是旧家,妻子周氏,也是旧家之女,只生一子一女。女儿年已十二岁,名唤无瑕,有七八分姿色,得一双小脚,也识得几个字,走到人前,居然大家女子,待父母极孝,父母也甚爱她。儿子年方八岁,小名丑儿,表字有光。生得肥头大耳,有一身膂力,要吃一升米饭,专喜持枪弄棍,常同街坊小厮们上山寻野味,下水捉鱼虾,路见不平,就帮人厮打,大人也打他不过。幸喜他只欺硬不欺软,所以人都叫他好。一日同了小厮们到教场中玩耍,适值那日守备带领营兵下操。丑儿竟去将他大刀拿起。那时守备姓李名绍基,看见七八岁小厮,拿得起大刀,颇以为奇,就唤来问道:“你今年几岁了?怎拿得动大刀?可会骑马么?”丑儿道:“八岁。马实从未骑过,想来也没有什么。只人小马高,上去难些。”守备道:“我着人扶你上去,你不要害怕跌下来便好。”丑儿道:“只要骑得上去,一些不怕,也不愁跌下的。”守备就着营兵扶他上马。他拿了僵绳,不慌不忙,满教场一转,仍走到原处,营兵扶他下来,竟像骑过的一般。守备更加称奇,说:“你小小年纪,有这般本事,姓什名谁?住居何处?”丑儿道:“姓石,名有光,乳名丑儿,家住胥门外。”守备道:“你父亲作何生理?”丑儿道:“行医。”守备道:“行医也是斯文一脉。你有这般臂力,我三六九下操日期,你可到来学习骑射,我再教你些武艺,大来也好图个出身。”丑儿连忙磕头道:“多谢老爷。”于是每逢下操,丑儿必到。那守备果然教他,丑儿一教就会。不数年,十八般武艺精通,连武弁多不如他,此是后话。
  且说石道全合当有事。忽有一个过往官员,姓利名图,号怀宝。捐纳出身,做过几任州县,奇贪极酷。趁来银钱,交结上台。今升杭州府同知,带了家眷上任。夫人常氏,破血不生。娶妾刁氏,利图十分宠爱。生子年已十二,取名爱郎,生得清秀轻佻。利图刁氏,最所宠爱,一同上任。
  船到胥门,夫人忽然抱病。利衅吩咐立刻住船,去请医生。谁知上岸就是石道全家。请了道全下船,诊了夫人的脉,说道:“夫人此病,是气恼上起的,没甚大病,只须两服药就好的。”写下方子,利图送了一封谢仪别去。利图即着人买了两帖药,一面开船,一面就着丫鬟,煎药与夫人吃。原来夫人的病,都因刁氏恃宠而骄,看夫人不在眼里,日常间骂狗呼鸡,屡行触犯。夫人是个好静的人,每事忍耐,故郁抑成病。刁氏正喜中怀,今见医生说她就好,心上好生不快。忽起歹心,想老爷旧年合万亿丹,有巴豆余存,现带在此,私自放在药里,与她吃了。虽不死,泻也泻倒她。于是就将数粒研碎,和入药中。夫人哪里知道?吃下去一个时辰,巴豆发作,霎时泻个不住,至天明足足泻了数十次。谁知病虚的人,哪里当得起泻,泻到天明,忽然晕去。吓得一家连连叫唤,刁氏也假意惊张,鹅声鸭气喊叫,捧住了夫人的头,反将手在她喉间一捏,夫人开眼一张,顿时气绝。那老爷溺爱不明,大哭一场,不去拷问家中人,反归怨到医生身上,道:“夫人虽有病,昨日还是好好的,吃了那医生的药,霎时泻死,明明是他药死的。先叫住船,一面备办后事,一面着几个家人小厮,赶回苏州,打到石道全家,打他一个罄空。再将我一个名帖,做一状子,送到县中去,断要他偿命。”众家人闻命,个个磨拳擦掌,驾了一只小舟赶去。那石道全正是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不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署印官串吏婪赃 贤孝女卖身救父 
  诗曰:
  只缘运蹇触藩篱,世上难逢良有同。
  负屈空思明镜照,申冤惟有孔方宜。
  明知行贿能超雪,无力输官莫可医。
  幸赖捐躯有弱质,孝心一点未为痴。
  话说石道全,看了利夫人病,回去吃了饭,又到各家看了半日的病,至晚回家安睡。谁知一夜梦魂颠倒,天明起来,只听得屋上乌鸦高叫,满身肉跳心惊。便对周氏道:“我今夜梦魂颠倒,怎么如今又心惊肉跳,乌鸦又如此叫,不知有什祸事来?”周氏道:“如今是春天,春梦作不得准。至于心惊肉跳,不过因做了恶梦,所以如此。若说乌鸦叫,它有了嘴,难道叫它不要叫?我家又不为非作歹,又不管人家闲事,有什祸来?”说话间,适有人来请他看病,他便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吃饭,见丑儿不在家,便问道:“丑儿哪里去了?”周氏道:“他先吃了饭出去的,想又玩到教场里去了。”只听得乌鸦更叫得慌,道全道:“乌鸦如此乱叫,必有事故。想来没有别事,莫不丑儿到教场去,闯出祸来?我且寻了他回来再处。”周氏道:“这也虑得不差。你吃完饭,去寻了他回来便了。”道全果然放了饭碗,就向教场寻儿子去了。
  谁想道全方出门,周氏与无瑕饭碗尚未收拾完,只见外边走进许多大叔来,口中大叫道:“石先生在家么?”周氏只道是请看病的,便道:“不在家。”众家人道:“不好了,想是知风脱逃了。”又一个道:“他或者知道了,躲在里边,也不可知。我们打进去便了。”那时就一齐动手,打进内室。锅灶也打破了,床帐也打坏了,值得几个钱的家伙,乘隙也被人抢去了。把家中打得雪片还不住手,口口声声只要石道全。吓得周氏与无瑕,哭哭啼啼,也无从分辨,不知是何缘故。邻舍见众人大模大样,十分凶狠,不知是怎么乡宦人家。又闻是人命重情,谁敢来管闲帐。周氏直等他们打完了,方说道:“列位为什事,也须好说。怎么把我家打得这般光景?我又不知什事?无从辨得。”一个家人道:“放你娘的屁!你家药杀人郎中,把我家夫人活活药死。我家已告在本县,立刻要他去偿命,还说这样太平话。她丈夫既不在家,就将这妇人拿去,不怕她不招出丈夫来。”一个道:“且等差人来叫她,不怕她也逃了去。”周氏听了,吓得魂飞魄散,母女相抱大哭。未几,差人已到。原来县官到南京见总督去了,不得就回。家人先到县丞处禀了,要他出差,且先将石道全拿去,录了口供,送在监中,候县官到家,申详上去。那衙官巴不得有事,又见说是人命,立刻出差。来到石家,闻说道全不在家,又无使用,即刻就要拿周氏去回官。无瑕一把扯住了母亲大哭,家人们正要来拆开拿去。恰好道全到教场寻见了儿子,看见守备正教他射箭,只得看了一会。等完了,方同儿子回来。一进门,只见家中了一屋人,打得一空如洗,不知是什缘故。到里边,又见众人竟将周氏锁了要走,女儿扯住痛哭,丑儿竟要上前去打。倒是道全止住道:“不可乱动,且待我问一个明白再处。”正要上前去问,家人认得是道全,便道:“道全回来了。”就要上前去打。差人见说道全已回,便将周氏放了,来锁道全。见众人要打他,便道:“列位大叔,且不要动手,有事在官,且到官去,不怕他不死。”家人听说,便也放手,捉拥而去。丑儿初见众人要打他父亲,正要上前去打,后见差人说有事在官,又见众人也住手了,仍恐打出事来,反害父亲,且待问明了何事,再救父亲未迟。
  且说石道全拿到县前,差人就禀了县丞。县丞见两边俱无礼送来,只得坐堂,将就一问。且待将来哪边礼厚,就好偏着哪边了。当时先叫原告知数一问,知数道:“家老爷升任杭州府同知,同夫人上任。昨日在此经过,夫人偶有小恙,请石道全去看。据他也说没有大病,两服药也就好的。不想昨晚吃了他药,霎时就大泻起来。泻了一夜,早晨就死了。这明明是他药死的,求老爷问他就是。”县丞就叫石道全上来,先将气鼓一拍,道:“你这该死的奴才,怎么将利夫人活活地药死了!人命重情,非同小可,快快从直招来,免受刑法。”石道全道:“老爷是明见万里的。医生有割股之心,利夫人与小的又无宿冤,岂有药死之理?况医生又不发药,不过开一方子,方子现在利老爷处,求老爷取来一验。若有一味泻药在内,小的就死也甘心。况利老爷既告人命,人命哪有不验尸之理?真正是极天冤枉,望老爷详察。”县丞道:“胡说!药与病相反,甘草也能杀人。利夫人昨日还好好的,吃了你药就死了。还说不是你药死的,你说方子现在,方子上即使没有药死人的药,焉知不与夫人的病相反?亦难免庸医杀人之罪。若说人命验尸,或是杀死、打死、毒药毒死的,便有伤可验。如今是你有意用错了药药死的,有什伤验?况她是个诰命夫人,据说与你无仇,难道将假命来图诈你么?看来人命是真的。今日你造化,县太爷不在家,我老爷是最软心的,或者可以替你挽回从宽。又看你的造化,如今我也不打你,且寄监,迟日再审。”那时将道全上了刑具,送进监中。又唤利家如数上来说道:“你回去禀知你老爷,夫人虽服药身死,据医生说:他又不曾发药,方子现在你老爷处,夫人又不便验尸。人命关天,不可草草。你老爷若必要问他一个抵偿,也是易事。且候你老爷主意如何?我替他行便了。”
  知数谢了一声,随即赶到杭州,回复家主。那利图一时气头上,便着家人去告石道全。过了几日,被刁氏百般引诱,万种调情,竟将夫人忘记了。今见家人回复,县丞如此口气,明明要我去买嘱他。我想死者不可复生,医生又与我无仇,不过庸医杀人,看他方子,实无泻药在内,这是我夫人命当如此,丢开罢了。又兼刁氏是心虚的人,诚恐弄到实处,干涉到自己身上来。又与医生无仇,已经害了他,如何还好下毒手?所以乘家主不认真,便也从中力阻。利图竟去上任,也不来禀究了。
  怎奈县丞得了这桩事,以为生意上门。今见利家竟没有人来,只有打合石家来上钩,从轻发放便了。倘若倔强不来,我据状子上提他出来,以人命认真,严刑夹打,不怕不来上钩。于是就叫差人进来吩咐道:“石郎中这桩人命事,要真也可以真得,要假也可以假得,全在我老爷作主。你去对他说,不要睡在鼓里。我若再审一堂,详到堂上,就不能挽回了。”差人领命,就到监中,将县丞的话,细细对道全说了,叫他急急料理要紧。道全哭道:“大哥是晓得的,我家中本来原穷,前日又被利家人打抢一空,饭也没得吃,哪有钱来料理!况官府面上要料理,至少也得十数金,杀我也只好看得,实出无奈。”差人道:“性命紧,你也不要说煞了。家中有人来,你且与他商议。我明日来讨你回音,方去回复本官。”道全道:“多谢大哥。万分是假的,只有听天了。”
  不说差人别了出去,且说丑儿那日,见差人捉了父亲去,便央几个邻舍,同到县前打听,方知是这桩事。看县丞口气,一句凶,一句淡,明明要想银钱。奈家中这般光景。哪来银钱?连进监差房使用一无所有,免不得进监受些苦楚。后来牢头等晓得他穷,想难为他,也是枉然,倒有些怜惜。故丑儿来看父亲,竟不要他常例,一到就开他进去。今差人方去,丑儿适来。道全一见儿子,便大哭道:“我的性命是必然难保的了。留了你母子三人,如何过日?”丑儿道:“这事只要等县官回来,诉他一状,审一堂就完了。爹爹为何说起这样话来?”道全便将差人之言,述了一遍,说,“县丞见我不理他,必然夹打成招,硬详上去,等县官回来已迟了。况他们官官相护,知县官又是怎样的!”丑儿见说,也痛哭一场,说:“爹爹且宽心,孩儿出去,与母亲商议,明日再来看你。”
  别了父亲,回到家中。将父亲说话,一一对母亲说知。周氏便放声大哭道:“如此怎了!莫说十数金,就是一钱五分,也是难的。”无瑕也哭道:“如此说,难道看了爹爹受罪不成!”周氏道:“你看家中一无所有,兄弟又年小,我与你又是女流,屋又是别人的,门房上下,又没有亲戚,朋友又没有好的。况人家见我如此光景,就有也不肯借我,叫我如何救得!他倘果问实,惟有一死相随于地下矣。”无瑕道:“爹爹母亲,若果如此,孩儿何忍独生!”想一想道:“罢!罢!罢!孩儿倒有一计在此,可以救得爹爹。”周氏忙问道:“儿有何计,快快说来。”无瑕道:“孩儿想来,并无别计。只有孩儿身子原是爹娘养的。不如急急将孩儿去卖了,便可救爹爹了。”周氏道:“我儿说哪里话来!我家虽然穷苦,祖上也是旧家,岂有将你卖到人家为奴为婢,成什体面!这个断断使不得。”无瑕道:“母亲差矣!人生各有命运,孩儿若命好,爹爹也不犯这样事了。况且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救得爹爹出来,倘有发达之日,赎了孩儿回来,原有好日,也不可知。若只贫穷,孩儿就终身为婢,也是孩儿的命了。母亲须极早算计,不可差了主意。”周氏道:“断断不可。虽救了爹爹回来,何忍见你到人家去做使女。我常见人家使女,主母好的,一日服侍到晚,还可安息一夜;若遇着不好的,动不动打骂,凌辱不堪。还有主人不好的,暗地调情,不怕你不从;主母妒悍,百般敲打,不怕你不含忍。还要磕人的头,受人的气。我将你宝贝一般养大,岂忍使你如此!”无瑕道:“据母亲说,将孩儿宝贝一般养大。如今爹娘有难,不能相救,要养孩儿何用?至于怕受主人主母凌辱,孩儿自有主意,决不辱没爹娘。不见双冠诰上碧莲,受两重封诰,独不是丫鬟么!”周氏道:“这不过是做戏,哪里真有此事。决然使不得。”无瑕道:“母亲决意不忍孩儿卖身。孩儿又何忍见爹爹受罪?不如寻个自尽罢。”说完就向墙上乱撞,吓得周氏与丑儿,一头扯住,一头哭。正在难分难解之际,适值王媒婆在门前走过,听见里边哭声震天,向来原是认得的,就走进去张一张。只见无瑕要寻死,周氏、丑儿乱哭乱扯。王婆道:“大姐,为何如此光景?”周氏抬头,见是王婆,便道:“妈妈来得正好,替我劝她一劝。”王婆就来扯住无瑕道:“大姐,小小年纪,为着何事,这般寻起短见来?”无瑕道:“妈妈,不要劝我,烦你劝劝我母亲依了我,我便不死了。”王婆道:“这也奇了!娘娘是最爱你的,有什事不肯依你?”就转身对周氏道:“娘娘,你家大姐要什么?你不肯依她,使她寻死觅活。”周氏道:“不要说起,说来连你也要伤心。我家官人,今日也医病,明日也医病,病便医好多少,不曾见他趁得银钱。只说做些好事济世,还望有个好报。谁想前日,有个过路官员的夫人有病,请去看了,并无大病,开了一个方子。承他送了一钱二分银子,回来十分欢喜。不想那夜,夫人忽然大泻身死,那官员竟说是我官人药死的。告到县中,县官不在家,竟告在二衙。你想衙官岂肯空过的!不问是非曲直,叫差人来说:有钱则生,无钱则死。我家弄到这般光景,哪里有钱。不想我那痴女儿救父心急,定要卖身。我想家中虽穷,事情虽急,念祖上也是旧家,何忍将女儿卖到人家去。她见我不从,便说不忍见父亲受罪,定要寻死。你道伤心也不伤心?”王婆听了,就将无瑕相了一相道:“如此说来,竟是个孝女了。难得难得。不是我敢于劝娘娘说大官人性命要紧,难得大姐有如此孝思。虽说卖到人家下贱,我看见人家这些姐姐,好不快活哩。命好的,后来原做夫人、太太。况你家大姐如此孝心,皇天也决不负她。救出大官人来,她是行道的人,只要几个月好运,便好赎了大姐回来,许一个好人家,原是个大家了。”周氏道:“虽承妈妈如此说,卖了出去,要想赎也就难了。况且如今就要卖,急切哪得个好人家来买她。”王婆道:“只怕娘娘不肯卖,若果要卖,如今到有一个绝好的人家在此。”周氏道:“是什么人家?”那王婆就说出那个人家来。正是无针不引线,引线巧成缘。要知王婆所说谁家?卖得成卖不成?救得父救不得父?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一场空徒成画饼 三不受相决终身 
  词曰:
  急雨狂风,顷化作晴空千里。才过眼,炎凉反覆,谁为为此。人世大都多此态,天公作俑何妨尔。笑伊家、忽喜忽然悲,诚哉鄙。  鼓棹去,随波驶,叉手立,看云起。任英雄狡狯,闻雷丧也。放我逍遥。春梦外,容君千百秋毫里。叹人间,逝者总如斯,徒然耳。右调《满江红》
  话说王婆见无瑕要卖身,说有个好人家,原来就是林员外家,说他家大小姐如何样好。许与金老爷家,金家又如何样好。周氏终于不忍。无瑕道:“莫说人家好,就是不好,只要救得爹爹,死也甘心。”王婆又再三相劝,周氏只得允从。王婆随即叫一乘小轿,将无瑕抬到林家。爱珠一看,甚是中意。员外就问要多少身价?王婆道:“她原是好人家,因父亲冤狱在监,二衙要他银子,许出脱他,没奈何卖身救父的。要三十金。”员外道:“太多。只好二十金。”王婆两边说合,说到二十四金,方才立契。员外又道:“二衙与我最好,他要送银子与他,何不存在我处,我代去送,还可省些。且二衙不好违拗,包他即刻释放。”王婆与周氏说知,周氏也大喜,说定十八两。员外一力包妥当,只付出银六两。
  且说员外扣了十八两,只封银四两,又随封八钱,也不通知书办,竟亲手送进二衙。那县丞初受了这张状词,满望两边贿嘱。谁知利家一去不来,石家又穷,打合不上,心已冰冷。忽见林员外来说这事,竟送银四两八钱,喜出望外,满口应允,即刻释放。员外亦喜十三两二钱,稳稳到手。随即别去县丞就叫书办,即刻查卷释放。
  谁知那书办是王婆壁邻,王婆卖了无瑕,回家将无瑕卖身救父,员外扣银,代送二衙,一一对老公细讲,都被书办听见。满拟明日必来近他,也好趁一个大东道。谁知员外竟亲自与官说妥,竟不理他。趁官要查卷,便说:“林家来送老爷多少银子?”县丞道:“四两。”书办道:“好心狠。”县丞道:“怎么心狠?”书办道:“石家卖了女儿,扣十八两在林家送老爷,他只送四两,倒留了十三四两,岂不心狠!”县丞道:“何不早讲,今已应允,奈何?”书办道:“这何难,一面将银退回林家,一面上紧吊审。不怕这银子不一并送来。”县丞道:“妙!妙!妙!你真是我的招财神道了。就着你送还林家,即刻出票提审,倘果如数送来,将小礼一总与你便了。”书办道:“这个都在我。只老爷也要拿定主意,不足此数,不要应允。”县丞道:“这个自然。”随将银付书办,立刻送到林家,说:“事情重大,恐利家还有说话,老爷担当不起。原礼璧上,多多致意。”说完去了。
  员外听说,吓了一呆,想县丞不过请益之意,竟不留书办商议。随又添了几两,重复送进。县丞不允,必要十六金,随封在外。员外一想如数送他,自竟落空。即刻唤王婆来说:“二衙必要二十四金方妥,要他将找去六两头退来方能妥当。”王婆辞出,要到石家。行至半途,恰好遇见丑儿。原来周氏见丈夫不放,叫丑儿来问王婆。适王婆被林家唤去,门儿锁着。丑儿问她邻里,恰好问着了二衙书办,原认得的,便道:“你父亲事,怎不早早妥当了。县官将回,本官就要讯供详解了。”丑儿道:“我正为此来寻王妈妈。”书办道:“这事我也知道。只你投差了人了。闻得你扣十八两银子,在林家送官。他只将四两送进,本官大怒,立刻璧还了。你若拿来自送,我包你今日就妥当。方才林家来唤王婆,想就为此,你候上去,总问她退银子就是了。”丑儿听说,果候到半路撞见王婆,便将员外之言一说。丑儿道:“既不妥,还我银子罢。”王婆道:“员外说,银子十八两,已送进去了。只要找去就妥当,哪里退得出?”丑儿就对面一啐道:“事又不妥,银又不退。终不然,白送你罢。”王婆道:“我是好意,替你说说。怎反伤触我?”
  两人相争起来,竟扭住厮打。适遇守备经过,齐齐叫喊,带到衙门,见是丑儿,便问道:“连次下操,久不见你,今日怎么与这老婆子厮打?”丑儿便将父亲冤狱,阿姊卖身,王婆作中,林家扣银送官,事情不妥,又不退银,一一禀知。守备就叫王婆吩咐道:“石家为事在狱,他女儿卖身救父,也出于无奈的了。你怎么还拴通林家扣他银子,又不替他妥当,反在街坊叫喊。本应责你一顿板子,可惜我是武职衙门,权且饶打。可即刻到林家照数要还石家银子。倘有毫厘短少,我移送到府,活活把你敲死。快些去罢!”吓得王婆急到林家说知。员外原知守备与四府知县都好不敢违拗,只得忍着肉痛,照数付还不题。
  且说守备发付王婆去后,就对丑儿道:“你父亲既有此事,如何不来与我商议?这二衙理他怎么,他今日得了银子,就放了。县官回来,利家再告,此事原不完。我想你父亲不过开一方子,又未发药。那夫人突然泻死,其中必有缘故。不是家人买药毛病,定是侍妾妒忌奸谋。你只要将这缘故做一辩状,县尊不在家,竟向四府投递。那四府是最有风刀不怕事的,又与我最好,我去会他,要他行一角文书,到杭州吊家属对证。他决然不肯,反要从宽完结了,岂不做得干净么。”丑儿道:“多谢老爷妙算,只是小人向蒙老爷教习武艺,尚苦家贫无物孝敬。这事怎敢又来惊动老爷?”守备道:“你这话又差了。我们山东人,与人相与了,头颅也肯赠人。这样小事,难道我也与县丞一般,想你谢么。如今也不迟,你快快做辩状,到四府去投。我就去会他,要他即速行提便了。”丑儿大喜,果将辩状向四府投递,守备果去说了。立刻批准行文,一面提讯,县丞哪里知道。书办打听林家银已付还,石家竟不来说。对官说知,立刻提出,正要用刑,四府恰已来提,只得交付去了。县丞气得要死,归怨书办,将他到手银子退去,又叫他拿定主意,送到十二两不受,今弄得一场空,押着要他赔。书办又迎官不会趁银子,互相怨恨不题。
  且说刑厅文书到杭,果不出守备所料,家属没有付来一角回文,倒求四府从宽释放。刑厅也不深究,随将道全释放回家,周氏接着大喜。道全不见女儿,问起方知要救她卖身林宅,便大哭一场。又知全亏守备出力相救,急同儿子到守备衙门叩谢。过了两日,又到林家看看女儿。幸喜女儿在彼,小姐甚是喜她,同伴亦甚相好,道全便也放心回家。身价尚存十八九两,置些粗用家伙,用去三四金,尚存十四五两。买些杂货等物,门前卖卖,意欲积聚积聚,以为赎女之计。又立誓再不行医了。丑儿见事妥当,下操日仍到教场学武。
  一日,适同父亲在店中,忽见一个相面先生,到店中买纸,将丑儿细细一看,便道:“好相,好相。”道全见他赞得奇异,便道:“先生你叫哪个好相?”那先生道:“小子李铁嘴,在江湖上谈相二十余年。富贵贫贱的相,相过了多少,从未看差一人。今见二位尊相都好,想是乔梓了。”道全道:“这个正是小儿。但先生说,从未相错一人,今叫愚父子都是好相,只怕就错了。”相士道:“岂有此理!尊相若不嫌繁,待小子细细一谈何如?”道全道:“极愿请教。只小弟贫穷,出不起相金,不敢劳动。”相士道:“说哪里话。小子不是利徒,不见招牌上有三不受么!目下贫贱,将来富贵的不受;目下富贵,将来贫贱的不受;目下贫贱,终于贫贱的不受。盖因贫贱的,送出也有限,要等他相准后,受他的厚谢。富贵的,无不喜奉承,说他将来贫贱,必然大怒,说我不准,还想他厚谢么?至于终身贫贱的,不如我多了,怎还要他相金?故言三不受。若贤乔梓,正小子将来厚望之人,岂敢要相金!”道全道:“据先生如此说,愚父子果有好日么?”相士道:“尊相休得看轻了。依小子看来,上年春季不利,该有飞灾横祸,幸有阴德纹化解,不至大害。今年尊庚几何?”道全道:“三十二岁。”相士道:“目下还只平平。交四十岁,到鼻运就好了,足足有四十年好运。虽不能事君治民,那皇封诰命,却也不小,大约不出一二品之外。若论富贵显荣,还不止于此,只怕还有半子的大显荣哩。”
  道全道:“先生又来取笑了。小弟虽有一子一女,不瞒先生说,上年三月,果犯一桩飞灾横祸,几乎一命难保。亏得小女一点孝心,情愿卖身救我,我便救了出来。一个女儿,现在人家做丫鬟,何来半子之荣?就这小儿,年方八岁,一字不识,也无力送他读书,封诰从何而来?”相士道:“尊相差矣。我又不要你相钱,奉承你怎么?我也不晓得令爱卖不卖,只据尊相该有极贵的半子,至于封诰,一些不差。现有这位令郎,尊相甚合,将来必然大贵。依小子看,原用不着读书,眼上带杀,功名当在枪头上得来,一二品皇封,是拿得稳的。不消多年,十年后便见到。那时不要不认得小子便好。”道全道:“说哪里话。不要说这般富贵,倘得稍有际遇,定当相报。”相士说完要去,道全道:“多承先生美意,不要相金。但讲了半日,小弟也不安,先生想还未用饭,若不嫌简慢,请些便饭何如?”相士道:“饭是早晨已用过了。即蒙盛情,不敢相却。”道全就叫丑儿看了店,自同到里边坐了。周氏拿出饭来,相士看见,就立起身来道:“老亲娘叨扰了。”周氏道:“好说。只是简慢,莫怪。”放下就进去了。相士又将周氏看了一眼,对着道全道:“我的谢仪,稳稳讨得成了。”道全道:“为何?”相士道:“适见尊嫂,却又是一位诰命夫人的相。一家的相相合,岂还有相错的理?”
  未几饭罢,道全进去取茶。周氏道:“那先生夸嘴说从不相错,难道我家果有此造化么?”道全道:“只求有碗饭吃,赎了女儿回来,也就罢了。哪里指望这个田地。”周氏道:“我闻林员外最喜算命相面,何不荐他去一相。一则我家没有相钱,荐他去多得些相金也好。二则女儿在彼,趁便也好一相。”
  道全甚称有理。便与相士说了,同到林家。员外闻知甚喜,就叫“请进!”先自己与他一相。相士把员外上下一看,便道:“小子是最直的,员外莫怪。”员外道:“原要直说。”相士道:“看尊相腰身端厚,天仓隆起,一生财禄丰盈,可惜眉目不清,贵不敢许。头皮宽厚,面色红黄,寿遇古稀。再看只身肥下削,诚恐子息艰难。幸喜右颧红光吐露,倒有半个贵子收成。”员外相完,就请他坐了。走进去对院君道:“石道全荐一个相面的来,倒也有些准,说我财主有寿,只不能贵,儿子难招,只该有半个贵子收成。我想:年将半百,家中快活,原不想做官,儿子想来也难,半个贵子。大女儿的女婿,将来必然显达。至于二女儿生得粗俗,又不要好,料无贵婿要她。岂不句句都准?”院君道:“是石道全荐来的,我家事情,哪一件不知?必然先对他说知,哪有不准的理。若要试他,只有将两个丫头与两个女儿,改换装扮了与他相,连石道全都瞒过,不要放他进来,准不准就试出来了。”员外道:“妙!妙!妙!你快去叫女儿丫头,改扮起来。我去同他进来相。”院君就到大女儿房中,说:“石道全荐个相士来,你爹爹叫他相得准,恐道全先与说知,叫你姊妹二人,与两个丫鬟,改扮了与他相,就好试他眼力。我想莫如叫无瑕扮了你,小桃扮了妹子,你二人扮了丫鬟,你道可好么?”
  爱珠道:“孩儿与无瑕改扮,倒无不可。虽然贵贱各别,无瑕打扮起来,外貌还充得地大家女子。只孩儿扮了丫头,恐天下没有这样好丫鬟。若庸俗相士,或者看不出。至于妹子与小桃,倒不必改扮,妹子本来粗蠢的,想来相也平常,相得不好,也难定他不准。至于小桃,走到面前,就是一个丫头。即使改扮,也不脱丫头的相。倒要被他看出破绽来,连孩儿与无瑕,也必然看破,反为不美。”院君道:“我儿言之有理,你快与无瑕改扮起来。我去叫妹子一同出去相便了。”院君出去了,爱珠就将自己的花裙花袄、大红绣鞋、金珠首饰给无瑕打扮起来,居然是个大家小姐。爱珠也将无瑕的布衣布裙,通身换了,也像一个丫鬟。就叫妹子一同出去。正是人不可以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不知相士相得出相不出?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林小姐因相生嗔 金进士过江被劫 
  词曰:
  莫道相无准,骨骼生来定。婢妾岂长贫,胡为太认真。贵贱多更变,安份休留恋。试看绿林豪,尘嚣枉自劳。右调《醉公子》
  话说爱珠与无瑕打扮完了,就同妹子与众丫鬟等,一齐出去,在内堂等候。员外出去,就叫石道全厢房少坐。自己同了相士进来,先叫无瑕上前,“这是大小女,请先生一相。”相士细细将无瑕一相,心中想道:“亏此老,倒生得出这样一个好女儿。”便道:“请小姐咳嗽一声。”无瑕便轻轻咳嗽一声。相士便对着员外道:“恭喜员外,有这样一位好令爱,小子方才说员外有半个贵子,还不想有这般大贵的令爱。”员外听了,已不觉好笑道:“被我试出来了。且不说破,看他说如何好法。”相士道:“我看令爱尊相,肩抱日月,定作朝廷之贵。眉湾星宿,准为王者之妃。目如秋水,声似凤鸣。但嫌嘴脸少狭,山根略断。为此早年蹭蹬,不能母仪天下。然亦必为侯伯夫人,后来还有大贵儿孙,寿元八十八、九,夫妻荣贵,子媳团圆。小子在江湖上二十余年,这样好女相,见得甚少。再请第二位来相。”员外就唤过素珠说:“这是二小女,请相。”相士又将素珠细细一相,也叫咳嗽一声。说:“二令爱尊相,虽大不如大令爱,然也是一位贵相。你看她五岳端厚,骨气磊落,神色温和,坐视不凡。面虽紫黑,而红光暗现;声虽高大,而响亮神清。一二品荣封可保,夫荣子贵无疑。小子前看员外,该有半个贵子,该应在二令爱身上。适见大令爱如此大贵之相,员外就不该只有半子之荣了。难道小子先前看错了不成?”员外道:“这且不要管他。我家这些丫头里边,可也有个好些的相么?你们一齐来同立了,也烦先生相一相。”那时有六个丫头,一般打扮,爱珠亦杂在其中。先生两边细细一看,对着员外道:“六位尊婢,相总不相上下。一生衣禄无夸,后来都也有些收成。要十分大出息的,却也没有。”员外见他相不出大小姐,便指着大小姐说道:“那五个丫头原是我家生的,只这一个,是我上年外边讨来伏侍大小女的。前日有个相士,说她目下虽是丫鬟,将来倒有夫人之份。请先生再细细相她一相,果是如何?”相士又将爱珠一看,便道:“今日相多了,迟日再相罢。”员外道:“只这一个,何难一相。虽是丫鬟,相金自然照数奉送。必要请教的。”相士道:“小子哪论相金,只因这位尊婢,相貌可疑,说来诚恐员外见怪。”员外道:“想是她的相还好过小女么?说来恐小女们怪。这个不妨。丫头原有好相,只要据相直言便了。”相士道:“既如此,姐姐们请便。我与员外细谈便了,只不要怪。这位尊婢,若果相好,何妨直言。方才员外说:有个相士说她目下虽是丫头,将来倒有夫人之份。这话大相反了。目下丫鬟,倒还屈了她三分。若说将来,不但夫人无分,就要学这五位尊婢,只怕还赶她不上脚根哩!”员外道:“哪有此理!”相士道:“女人最忌有媚无威,举止定然轻狂。面薄唇浇,作事定然刻薄。颧高带杀,定主刑夫。山根细软,定难招子。兴腰如摆柳,贫贱无疑。两目似流星,臭声难免。气短色浮,难过三九。幸喜伏侍大令爱,若能真心着意靠她宏福,或者还有小小收成。若一离心,不要怪小子说,不作青楼之女,定为乞丐之妻。死了,棺木还要别人捐助哩!”言未毕,员外早已气得发昏,道:“放屁!放屁!眼睛也没有,还要出来相面。”里边院君也大喊道:“这样放屁!叫家人们挖去他的眼珠,拿粪来灌他。石道全这老奴才,荐这样人来相面,也与些他粪吃吃。”爱珠道:“总是无瑕这贱人,叫老子领这放屁的相士来骂我,我只打这贱人。”吓得相士连连赔罪道:“小子原说相多了,相得不准,员外何必着恼。”
  员外正要叫人来打他,因想前日在外闻得新按院,是江西人,久已在此私行。知道这相士是谁?不要打出事来。赶他去罢。
  且说石道全在外,听见里边大闹,不知何故。只见相士急急地跑出来,正要问他,相士一把将他扯了就走。出了墙门,走到一个庙中,方才立定。相士便将进去先相小姐,后相丫鬟,如何好,如何歹;又另相上年新讨的丫鬟,相甚坏到不堪。因我直言,一家怒骂。并累老兄也骂,还要叫人打我二人。幸喜走得快,方免一顿打。
  道全听说,大惊道:“不瞒先生说,上年新讨的就是小女。据先生说,是极坏的相了。先生还说我有半子显荣,却从何来?”相士一想道:“决然不是!若是令爱,不过是他家一个丫鬟。我就说她不好,他也未必这般恼怒。即使恼怒着我,决不为了你令爱,倒把你也骂。况还隐隐听得一个娇声,说:‘都是无瑕这贱人,叫老子领来骂我的,我只打这贱人。’即此一言,可知不是令爱无疑。她说我相坏了她,要打令爱,其非丫头又无疑。想来先相的大小姐,倒是令爱。另相的丫鬟,倒是大小姐。她们改扮了来试我的。若果如此,尊相一发准了,我相此老,决没有这样好女儿的。我说他半子之荣,当应在二小姐身上,那里还有一个贵女。”道全道:“如此说,我女儿倒要吃打了。”相士道:“不消虑得。令爱如此好相,目下就吃些苦,不几年就看她不得了。小子且别,数年后,等你女儿贵显,你做封君,那时再来奉候罢。”说完分别而去。
  道全一路懊悔,来到家中,将前言一一对周氏说了。周氏便痛哭起女儿来。道全又怨说都是妻子叫荐去的,彼此怨悔不题。
  且说爱珠,就将无瑕一把扯进房,叫她换去了裙袄、绣鞋,命她跪下,说:“贱人!好一个皇后夫人。你叫人来,说得你这般好,说得我这般贱。你且到粪缸里照一照嘴脸,看不信你是夫人皇后,我倒不如你?说我刻薄,又说我轻狂,你也到我家两年了,我刻薄了你什么来?如今总是叫我刻薄轻狂了,且从你夫人皇后面上刻薄起来。”便拿起门闩,一连打了二三十。无瑕凭她打完,说:“这是小姐与我改扮了,那相士看不出,胡言乱语道的,与小婢无涉。”爱珠道:“还说与你无涉。是你老子领来,明明叫他骂我的。”又提起门闩,打了一二十,无瑕也不敢再辩。亏院君在外,听见打得多了,便走进把无瑕骂了一场,将爱珠劝了一会儿,方才住手。
  自后疑神疑鬼,见无瑕与同伴讲句话,就疑是笼她,便要打。偶与二小姐一处,便说你夫人对夫人,在那里说我,又要打。不但无瑕常常受打,连素珠也常常受阿姊的气不题。
  且说金彦庵带了家眷,一同上任。一日,船到江心,只见一只小船,在他船边飞一般摇了过去,少停又飞一般摇了转来。如此者三四回。彦庵虽然惊奇,也不放在心上。晚间住了船,吃罢夜饭,公子见月色甚好,老家人俞德在梢上,他也到梢上看月。忽见几只小船,摇到船边,就有十数人各持刀斧,跳到船头上来,打入舱中,吓得老爷、夫人、元姑俱跌倒在船板上。众强盗就将什物罄掳一空,并将老爷、夫人、元姑俱活捉过船,飞也似摇去了。那梢工水手,见强盗上船,各抢一块板,跳入江中去了。俞德见船家水手,都跳下水,情知不好,也抢一块大板,抱了公子一同也跳下江中,且按下再表。
  先说众强盗掳老爷等解到山上。原来此山唤大炉山,大王姓萧,名化龙。自幼响马出身,后来招兵买马,渐渐想起大事业来。年纪四十,尚未有妻。于三年前,在江中劫得陕西西安府铁知府一家,那时将知府抛在江中。夫人解氏十分美貌,一子年方六岁。夫人见丈夫抛在江中,也便望江中就跳,被大王一把抱住。知府在水中冒起说:“忍辱存孤要紧。”一句话沉了下去。夫人就想:“我家世代单传,如今只有此一子。我若死节,此子必不能独存,岂不绝了铁家后嗣!杀夫之仇,谁人来报?所以相公叫我忍辱存孤。且待儿子长大,报得此仇,那时寻一自尽便了。”于是便勉强忍住,被强盗掳上山来,就要夫人成亲。夫人一想:拼得忍辱从他,须要与他一个下马威,以保众人性命,以留报仇地步。便道:“奴家是个诰命夫人,要杀就杀,休得妄生痴想!”大王再三哀求。夫人道:“若必要我相从,必须力行王道,指望有个收成结果,也不枉为失节之妇。若照目今所为,专以杀人掳略为事,倘遇官兵到来,原不免于一死,徒然遗臭万年。莫若死于今日,还留得个完名全节,以见丈夫于地下。岂肯贪生怕死,苟延性命于一时么?”大王道:“夫人之言极是。只不知王道如何行法,但求吩咐,决不有违。”夫人道:“若要我从,先须依我三件。”大王道:“夫人若肯顺从,莫说三件,三十件、三百件,无有不依。”夫人道:“既要了我,凡一应妇人,不许再近一个;第二件,我的儿子,须要极力保护,抚养长大;第三件,自此以后,凡一应过往官员客商,不许轻杀一人。”大王道:“都依,都依。第一件,有了这样美貌夫人,还要别个妇人何用?第二件,我今年已四十,尚无子嗣,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一般,哪有不极力保护之理!第三件,我只要银钱,原与人无仇,自后立誓,不伤一命,只将活的捉来听凭夫人发落何如?如今没得讲了,就请过来拜堂。”夫人无奈,只得含羞忍辱,随了大王。幸而大王事事遵夫人之命,果然半点不敢违拗。所以今日金彦庵夫妇,得免杀害。解上山来,大王就请夫人出来发落。夫人出来坐定,强盗就将三人解到案前。彦庵也不跪。夫人问道:“你二人可是夫妻?何等样人?”彦庵道:“我是两榜进士,今选陕西浦城县令,同夫人女儿上任,被你们劫了上来,要杀就杀,不必多问。”解氏听说,物伤其类。心中伤感道:“原来是位两榜,请坐了,有话商量。”回向大王道:“孩儿年已九岁,正要读书,恨无名师指教,难得今日到来,意欲屈为西宾,训诲儿子。大王以为何如?”大王道:“夫人之言甚是。就叫收拾西厅,让他夫妇居住。择日开学便了。”彦庵道:“休得妄说。我是朝廷命官,岂作强盗先生么!”解氏道:“大人不必推却,且请西厅暂住。明日着小儿来相商便了。”彦庵也不答应,推到西厅,夫妻想起儿子与老家人,必然死于江中,痛哭一场,一夜何曾合眼。
  明日早晨方起,只见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走来作揖道:“先生拜揖。”彦庵一见,想来是强盗的儿子了,也只得还了个半礼,道:“小官何来?”那孩子就将门关上,扯彦庵到内一间去,跪下痛哭,道:“学生姓铁,家住浙江,绍兴山阴县人,父亲名廷贵,也是两榜出身。前年升任陕西西安府知府,带了我母子到任,在此经过,也被这强盗劫了,将我父亲抛在江中。我母亲随欲投江自尽,被强盗扯住。可怜我父亲,在水中冒起,对着母亲说:‘忍辱存孤要紧。’如此而死。母亲因我家世代单传,母死子亡,必然绝嗣。又因父亲之言,要留学生为报仇之地,随立三件,要强盗依允:一不许奸淫妇女;二要抚养孤儿;三不许杀害一人,捉来人口,俱要母亲发落。那强盗要母亲顺从,样样允从。只可怜我母子忍辱事仇,今已三年,如坐针毡。今见先生,心中甚喜,欲屈先生暂时将就,训诲学生,一有机会,共报此仇。谅强徒决不敢来相犯。”彦庵道:“如此说来,你是我的世侄了。令祖与家父同年,尊翁曾做过敝府吴江县令。那年来看家父,我也会过,若果是真,我也只得权住,只恐令堂已顺强徒,果肯再报仇否?”孩子道:“先生说哪里话!家母虽则相从,日夜暗自啼哭,急思报仇,并无虚假。”彦庵随亦应允。那孩子报知母亲,各各欢喜。先将掳他物件一一送还,然后择日开学,送儿子拜见先生。彦庵就替他取名纯钢。
  拜见毕,大王备下筵宴两席。外边彦庵与大王对席,纯钢坐在旁边。内里夫人与解氏对坐,元姑坐在旁边。未几席散,各各安睡。自后彦庵尽心教诲纯钢。幸喜纯钢甚是聪明,更兼苦读,彦庵每每冷眼看他,读书之时,常常暗泪,方信是真。读书之暇,又教他些武经七书,并叫他学些武艺,以为报仇根本。正是“天下无难事,只怕用心人”,不数年文武精通,师生母子,常想报仇。奈大王势焰日盛,急切难于下手。不知此仇几时得报,金彦庵可有出头之日,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救小主穷途乞食 作大媒富室求亲 
  诗曰:
  忿尔遭奇祸,猿闻也惨然。
  椿萱皆见背,贫病复相连。
  弹铗归无路,招魂赋可怜。
  藉非忠义仆,安望得生全。
  话说彦庵夫妇留住在山,与纯钢母子日夜想杀贼报仇,难于下手。今且暂停不题。且说老家人俞德,同公子跳下江中。幸喜俞德善于水性,将公子托在板上,在浪里乱颠,登时漂去数十里,漂到沙滩上方住。俞德幸而无恙,看公子时,像已死了,便号啕大哭,道:“老爷夫人小姑,想已死在强盗之手,我只望救得公子,还可延了金氏一脉。不想公子又死,眼见金氏无后了,我还要这性命何用!只是公子尸首,不要说棺木没有,就要领破席包一包,把块土埋一埋,也不能。这便怎么处?”一头哭,一头将公子身上一摸,见心口还热,喉间尚有微微一息,道:“谢天地,还有些气。只是如此荒凉所在,哪得火来一烘、热汤来一灌便好。”见天已微明,四边一望,见东角上一箭之地,有一间茅屋在那里,且将公子背到那边再处。怎奈自己虽然无恙,在江中漂了一会儿,是虚弱的,如何背得动?只得一步一步,捱到茅屋边。原来是一个茅庵,走进一看,并无锅灶。只见一个道者,打坐在内,便上前拜见。那道者道:“你是何人?如何将一个死孩子,背到我庵中来?”俞德道:“老汉是江南金老爷家人。我老爷新选了陕西浦城县尹,来此上任。不料江中遇盗,一家被害,老汉急急将公子相救,跳下江中,随浪漂到此地。不想这般光景,幸而还有一息之气,欲到宝庵,借些柴火一烘,弄些热汤一灌,倘得活转,也不枉救他一场。”道人道:“老人家来差了。贫道随地化缘,随处打坐,又无烟灶,何来柴火热汤?快快背到别处去罢。”俞德四边一看,见空空的一间草房,实无一些柴火。到外边一望,又绝无人烟。便大惊道:“罢!罢!罢!”金氏当绝了。老爷、夫人、公子俱遭大难,我还依靠何人?不如也死了干净!”便一把捧住公子大哭,道:“老奴不能救你了,只有随你到阴司,服侍你罢。”说罢,要撞死。
  道人急止住,道:“善哉!善哉!看你这般忠义,贫道岂忍坐视。我有小衣一件,你可将去替公子着在贴身,外边仍旧穿上湿衣。我还有丹药两粒,你可吃一粒,将一粒放在公子口中,自然就活。”俞德道:“多谢老师。”接来一看,是一件黄布单背心,中间有一珠砂大印。两粒丹药,只有芥菜籽大。想道:“这件单背心,有什热气?若仍旧穿上湿衣,连这件少不得也湿了。至于丹药,芥菜籽一般,只好放在牙齿缝内,如何救得?”谁知俞德肚内思想,道人早已知道,说:“老人家,不要看差了这两件东西:这件小衣,有万法教主玉印在上,受热的穿上,便冷;受寒的穿上,便热。这还不足为奇:倘遇急难时,穿在身上,刀箭不能伤,邪魁不敢犯,不但目下可以救得公子,将来正有用处,不要轻弃了。至于丹药虽小,一粒可使七日不饥,精神满足。快快救公子,再迟一刻,就无救了。”俞德听说,就先将一粒,放在自己口中。将那一粒,放入公子口内。便将公子湿衣脱去,穿上黄布背心,又将湿衣仍旧穿好。不一盏茶时,公子口中,吐出多少水来。
  未几,忽然气转?叫一声:“吓死我也!”俞德看见大喜?捧住公子道:“老奴在此。”公子开眼一看,道:“你是俞德么?强盗哪里去了?老爷、夫人在哪里?”俞德道:“强盗去了,老爷、夫人在船上。我与公子跳下江中,漂流到此,蒙这位师父丹药救你的。”公子道:“身上甚热,扶我起来。”俞德果将公子扶起。谁知身上暖烘烘的,湿衣都干了,好不奇怪!连连对着道者磕头,道:“小主蒙老师相救,无家可归,情愿相随老师出家。”道人道:“此时尚早,金家宗嗣无人,况有多少俗缘未了,岂是出家时候!”俞德道:“但不知公子将来前程若何”如今流落此地,盘费全无,眼见家乡难到,如何是好?”道人道:“你们吃了丹药,此去七日,可以不饥。七日之后,一路富饶,求吃回家,盘费何须虑得?”俞德道:“不知老师是何道号?将来何处再得拜见否?”道人道:“我云游四海,并不知有号。若要相逢,十五年后,杭州天竺再得一会。我当着徒弟铁嘴道人,指引行藏便了。”那时公子也起来了,见说道者救他的,便同了老家人一齐拜谢。拜了几拜,抬起头来,道人忽然不见,连茅庵也没有了。二人俱在露天,深以为奇。喜得身子比前更加强健。方知那道者是个神仙。我说这沙滩上,哪来这所茅庵?原来神仙变化在此,救公子的,看来公子将来,必有好处。且依仙人吩咐,捱到前途再处。
  于是走了六、七日,公子忽然病倒。原来公子漂荡江心,寒湿入骨,亏穿了仙衣,吃了仙丹,捱过七日,方才发作。也是他命中还有数年厄运,婚姻上该有变更,遇了神仙,也不能挽回。那时俞德将他扶入一个破庙中,神前拜板上睡下,意欲到里边,讨些热汤与公子吃。
  谁知那庙中,有两个道士,老道唤做无虚,徒弟名唤拂尘,甚是穷苦。亏拂尘外边化缘养师,那日不在家。无虚做人是最刻薄的,见俞德要汤,不但没有,反走出一看道:“此是神圣殿上,怎么将个病人睡在此?快些扶了出去。”俞德再三哀求,无虚必要赶出。恰好拂尘化斋回来,看见问起,知是落难的公子,便劝进师父,对俞德道:“既是一位公子,这破殿上风又大,有病之人,如何睡得?可扶到里边厢房里睡,只是贫道穷苦,只好早晚烧些汤水,照看照看,饭却供你不起。”俞德道:“只求如此,已感激不尽了。饮食我自去求讨来吃。”遂将公子扶入厢房安睡。
  拂尘又收些汤米与他吃了,又对俞德道:“我师父老年人,未免言三语四,要看我面上,不要理他。”俞德道:“这个我晓得。”俞德便出去,买了一方黄布,央道士写了情节,背在背上,各处求化。幸遇好善的多,讨来吃了。剩下就请医调治公子,奈公子恶运未脱,神仙尚不能救。况凡医岂能医治?在庙中足足病了三年,方得痊愈。饮食稍进,正想要行,忽然身上发一身疯癞,满头满脸皆生遍。公子哭对俞德道:“我命运如此颠倒!方得病愈,又癞到这般光景。莫说没有出头之日,就要见人,也无面目。倒不如死了,还得干净。三年受你与师父恩德,大约要来生补报了。”俞德道:“公子说哪里话!你在江中漂到沙滩的时节,稳稳必死,尚赖仙翁赐丹救活。到此庙中病倒,若非师父收留,三年内怎能得活?处处遇着救星,得以病痊。正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至于身上疯癞,不过皮毛之病,不久自痊。请自放心。”拂尘也道:“公子正在青年,前程远大。疥癞之病,何必介意?小道将来,全仗护法。”公子道:“在此带累师父,吵闹圣像,倘有好日,定当重兴庙宇,再塑金身。只怕不好,就要负你了。”无虚听说便道:“这也不指望,只愿你远退他方,别处利市去罢。”拂尘急急止住道:“师父说哪里话!读书人鱼龙变化。将来我们正要靠他,做大护法哩!”无虚道:“等他来护法,我们好死了百十年了。”俞德见他师徒争论,住了两日,就同公子拜辞起身,一路乞食回家。
  走了两月,来到苏州。一想田产原无,房屋又上任时典与汪家,开了典当。家伙什物尽带上任,已一无所有,无家可归。欲再求乞,又都认得的,恐失公子体面。想来无处安身,只有金学师老爷,是老爷同年兄弟,最相契厚。公子的亲事,是他为媒,不知可还在此?且到学中一访再处。
  于是同了公子来到学前一问,原来还在此作教。亏得新任理刑厅是他会同年,彼此往来甚密,府尊相待也甚好。他又是个好静的人,所以就了教职,安分守己,绝不钻谋升转。到任五载有余,倒也颇颇过得。常常想念金彦庵,上任几及四年,怎么音信全无?想是他因家内无人,所以不通音信?然我与他这般相好,也该带一信来问候我。就是到任四载,也该升转了。心中甚是疑惑,又想道:“他儿子亲事,是我做媒,算起来,今年已十六岁了。做亲也在早晚,想为路远音信难通,将来自然打发儿子回来做亲。他的亲家林员外,也常常进来问信,要带一封字去问候他。外边访问,总不得个便人。难怪他没有信来。”
  正在想念,只见门斗来说:“陕西去的金老爷家管家俞德,在外求见。”学师听说大喜,道:“我正在此想念,来得正好,快唤进来。”门斗出去唤了俞德进来,一见老爷就跪下去磕头。学师急急止住,道:“起来!起来!你老爷一家都好么?”俞德跪下大哭道:“不要说起,说来甚是伤心!”学师大惊道:“却是为何?快快说与我知道。”俞德就将家中起身说起,并江中遇盗、劫掳,公子江中逃命几死,遇仙人化茅庵,赐衣赐丹相救,又病在庙中三年,复生一身疯癞,求乞到家,今日方到,无家可归,特来叩见,一一说完。吓得学师大惊失色,道:“我道你老爷一去四载,如何音信全无?原来遭此大难!如今公子在哪里?”俞德道:“现在外边。”学师道:“快请进来。”俞德便去同了公子进来。学师将公子一看,只见满头满脸,皆癞得不堪。不但不像当年美貌,并不象个人形。又见身上衣衫褴褛,头上方巾无角,脚下鞋袜无根。走到面前,不要说丰韵全无,更有魍魉之状。走上前叫一声:“伯伯请上,待侄儿拜见。”学师见此光景,甚觉伤心,便道:“贤侄少礼。不想你一家遭此大难,老夫闻之,好不伤感。幸而贤侄得了性命,回归故里。虽疥癞之疾未除,然吉人天相,不久自痊。我虽是个穷教官,与你父亲如同胞兄弟一般,决不使你失所。况你令岳家中颇好,又无儿子,闻得你妻子,是他最最爱的。你且在此权住,我迟日替你去说,招赘了去,便有照看了。”
  公子道:“承伯伯美情,使侄无家而有家,无父而有父了。但侄儿如此狼狈,人人见了远避,岳父母知道,岂肯将一个心爱的女儿,赘我到家么?即使岳父母肯了,我那妻子是个富室娇儿,如何肯从我这样癞子?必然讨她许多凌贱。况侄儿如此光景,好也甚难,只怕终于不久人世,何苦去害人家女儿这段婚姻?只怕也只好付之流水了。”学师道:“侄儿说哪里话来!自古一丝为定,千金不移。你岳丈虽是个土富,也在外边要结交人。又闻得妻子是才女,无书不读,难道不知女子守一而终的道理?岂有因你抱病,就不肯之理?况老夫在内为媒,又是他来强我撮合的,只怕要赖婚也不敢。倘若果有此事,我就同他到府尊刑厅处去讲。看他赖得成,赖不成?”公子道:“蒙伯伯天高地厚之恩,替侄儿出力,谅岳父也不好赖。只侄儿病势不痊,也不忍害他女儿。”学师道:“侄儿又差了。你若未经聘定的,如今有病后去要他女儿,这便是骗她害她了。莫说你不肯,就是我也不肯去说。至于林家亲事,是你家正兴头的时节,他来仰攀的。倘然你做了官,就作成她做夫人了。如今有病,怎好说害她?况且你如今年纪尚小,只要医好了癞,将来功名富贵,正未可量。他的女儿命好,焉知将来不原做夫人?命若不好,就不嫁你也未必好。侄儿且安心保养,我请医生来替你医便了。”就叫小厮送金相公书房中住,可对奶奶说:“取一副被铺出来,再将我衣裳鞋袜,送一套与金相公换。”俞管家就叫他在书房陪伴公子。一面又着人去请医生。哪知医生初看定说一医就好,连病人吃药也高兴。到后来不见功效,渐渐地懒散,连医生也不来了。连请几个,总是一般。一则公子灾星未退,二则都是碌碌庸医。就说病患得深,实难医治,弄得学师也无可如何。
  日复一日,不觉又捱过半年。学师一面再访名医调治,一面就去林员外家说招赘的话。原来公子一到家,员外久已知道,彦庵遇盗,一门杀死,只留公子、俞德两人,一路讨饭到家,公子生得一身疯癞,十分狼狈。早已惊得半死。想害了女儿终身,妻子必然争闹,且瞒了再处。谁知一传两,两传三,早已吹入院君耳中,终日与丈夫吵闹,欲要赖婚。又怕媒人甚硬,员外正没奈何,走到外边散闷。忽报金学师来拜,正是欲躲雷霆恰遇霹雳。不知金学师来说入赘,员外如何回答?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林攀贵情极自缢 石无瑕代嫁成婚 
  诗曰:
  不是前生配,天公巧转移。
  有缘成匹偶,无福强分离。
  贤哲亨于困,凡庸乖是痴。
  何如守贞洁,履险自如夷。
  话说林员外因妻子吵闹,思量走出来躲避。忽报学师来,情知就为金家亲事。这一惊也不小,不知出去如何说法。一时心上,就如十七八个吊桶,一上一下,没了主意。然又不敢怠慢,只得出厅迎接,就吩咐家人看茶,急急迎进。揖罢,分宾主坐定,说:“不知老师降临,有失远迎,多多有罪。”学师道:“好说。小弟无事,也不敢来惊动,只因令亲家金年兄,远任陕西,不想路途忽遭大难,老亲台想已知道。幸而令坦得免。今春回家,来到敞衙。当欲着他来拜见岳父母,因彼时受了些风湿,一病三年。后来病愈回家,身上生了几个疥癞,小弟意欲替他医好,然后来拜见。奈目下尚未痊愈,因他与令爱,年俱长成,正当婚嫁之时,且令婿无家可归,住在敝衙,亦非长策,意欲叫他招赘到府,亲翁未有令郎,半子即如亲子。令坦既失椿萱,则岳父母就如父母,实为两便。不知尊意若何?”员外听了,一发没有主意,回答不出。停了一会儿,说道:“小女年纪尚幼,迟几年再商何如?”学师道:“男女俱已二八,如何还说年幼?昔年令亲家,也是十六岁做亲,十七岁就生了令坦。今令坦又是单传,亦须早些做亲,生子为妙。何须推托?小弟暂且告别,待择日再来奉闻罢。”员外道:“请少坐奉茶。亲事且待商酌奉复,择日未迟。”
  坐了一会儿,家人方在外边,拿进茶来吃了。别去,员外送出墙门。刚刚走进厅门,只见厅上已大哭大骂,闹得不好开交。原来员外叫看茶,家人不知就里,来到里边,对院君说:“府学金老爷在外,员外吩咐要茶。”院君一闻学师来,晓得为金家亲事,便道:“什么金老爷、银老爷,都是他做得好媒,害了我家大小姐,还有茶与他吃,尿也没得与他吃哩!”家人见院君如此说,只得到茶店上买一壶茶来,吃了起身。院君茶便没有,却走到厅后,听学师说话。听见说要将癞子招赘到来,心中一发大怒,竟要发作。奈他是个官长,只得忍住。候他前脚出门,院君便到厅上,候丈夫进来,与他吵闹。一见员外走进,便赶上一把胡须扯住,骂道:“你这老王八,许得好女婿!我女儿又不丑臭,忙忙地十岁就要许人。我那时原说,金家虽做官,家中甚穷,儿子虽好,年纪尚小,知道大来如何?你那时曾说,‘金家千好万好’,又说‘这样女婿不做官,也没有做官的了’。如今做什么官?做水判官、癞皮官、叫化官。索性那癞虾蟆,也死了,出脱了。我女儿也罢了。亏他还说要来招赘我家,怕少了一个小鬼,要他来镇风水么?如今死不死,活不活,女孩儿年纪渐渐大了,嫁又嫁不得,赖又赖不得。终不然,叫我那花枝一般的女儿,真个伴那活魍魉不成?老贼,快快还我女儿一个了当来!”员外道:“院君不要如此,有话好好商量。”院君道:“有什商量!我女儿是断不嫁他的。”员外道:“当初结亲时节,他家好不兴头。女婿真好才貌,哪里晓得一坏至此。我如今也甚懊悔,在女婿这般光景,就赖了他的,也不怕他去申冤理枉。奈金学师做了媒,此老是个性躁负气的人,倘若赖了,必然叫女婿告状,他做干证。府尊与他相好,刑厅是他同年,女儿必然断去,徒自出丑。千算万算,总无良法。我想那年相面的说,大女儿许多不好相,我还不信。如今看起来,只怕倒有些准。”张氏道:“放你的屁!这是那时改扮了,那瞎相士相不出,难道我女儿,果然去嫁那癞化子么?若说是准,那无瑕小妖精,真个做夫人皇后不成?”
  原来爱珠见母亲到厅上去,她也到厅后细听。听见父亲说相面的准,便赶出厅来大闹道:“爹爹说相面的准,明明说女儿是贱相了。金家这癞化子,又不是女儿私自结认的,爹爹人也不识,将孩儿许与他。如今不替孩儿算一个长策,倒说孩儿的相不好,不是我做女儿的敢于违逆,你若要我嫁这化子,就千刀万剐也不去的。省得我这贱相的女儿辱没了你,不如寻个自尽,等你将无瑕这小贱人认做女儿,将来做了夫人皇后,好封赠你做个皇亲国戚。”一头说,就望墙上乱撞。吓得院君急急扯住,道:“女儿休得如此!有我做娘的作主,不怕哪个来抢了你去。包管退却那化子,许一个大富大贵的丈夫。做了大大夫人,那时去寻见那相士,挖去他眼珠方罢。”爱珠见说方住。
  员外仔细一想,道:“看女儿院君这般光景,是决不肯嫁他的了。方才看金学师口气,又急于要做亲。叫我哪里另有一个女儿嫁他?一定要弄到成讼的地位,算来又敌他不过,倒不如我寻一自尽,听凭他们罢!”算计无策,走到书房,看了台子几转,忽叹一口气,道:“罢了!是前世冤仇。”随将门闭上,取下一条丝绦,竟向梁上缢死。幸亏一个小厮,送茶进来,见门闩上,在窗眼一张,吓得三魂失去,六魄全无。急急赶到里边喊叫道:“不好了!员外缢死了。”院君听得,犹如冷雨淋身,急跑到书房。幸喜有几个家人,听得小厮叫喊,先已跑到书房,将门打开,把员外放下,抱在身上,将膝盖紧紧地抵住粪门,缓缓地解开颈上死结,用手轻摩。一头叫唤约莫半个时辰,渐渐魄返魂回,微微转气。院君急取热汤来灌下,方才苏醒。张氏那时已吓坏,想:“女儿原是丈夫亲生的,向来又最所钟爱,岂不要她好?一时许错,亦出无奈。我看女儿,还是假死。员外情急,倒是真死。倘果死了,叫我一发没有主了。”
  自此以后,便不敢吵闹。只夫妻女儿三口,日夜算计退婚。奈怕学师,又不敢说退。院君忽想道:“除非寻一个女子,替代了女儿嫁去。他又不认得我女儿,岂不两全?”员外道:“此计虽好,只是这样穷癞子,女儿不肯嫁他,别人哪个肯来抵这死杠?就是一时替了去,见了他奇形怪状,身上又丑臭,家内又赤贫,不肯成亲。说明代替的,可不赔了夫人又折兵了。”张氏道:“外边寻来的,恐她不肯,要说破。不如把家中这些丫头,选一个去,吩咐了她,倘若说破,断要处死。若能安分成亲,我们便权认她做女儿,岂不抬贵了她!怕还不肯么?”员外道:“也不妥。大女儿才貌合县闻名的。家中这些丫头,哪个假得来。”爱珠听说丫头代替,十分欢喜。见父亲说她才貌无人能假,忽想:“无瑕相貌,也还好妆。扮起来也像个大家女子,只才学平常,也还识得几个字。想这穷癞鬼娶了这样一个妻子,也够了。难道怕他考文不成?况相面的说她大富大贵,如今将她嫁与癞化子,料想永无出息,富贵何来?岂不先灭了那相面人的嘴。”算计已定,便对父亲说知。员外道:“好便甚好!只是她却外边讨来的,还有父母在彼,不比家生女,她也决不肯。就是肯了,她父亲知道,必然先向那边说破,也是画虎不成先类狗了。”张氏道:“你也不要这般说煞,且先叫无瑕来一问,拼得再与她些东西赠嫁,她自然肯了。至于她的父母,家中甚穷,许他事妥之后,再与他几两银子,他自然也乐意的。”员外道:“既如此,且先叫她出来问一问看。”
  爱珠随即将无瑕唤出。院君道:“无瑕,我有一件事,要与你商议,你却不要违拗我。我定当十分照看你。”无瑕道:“院君说哪里话。无瑕既卖与院君家,此身就是院君的了。院君要我生就生,要我死就死,除非无瑕做不来的,便不敢应允。若做得来的,岂敢违拗。”院君道:“疑难之事,我也不好强你。只为大小姐许与金老爷家,是你知道的。不想老爷夫人,遇盗身亡,公子一病三年。目下病好了,昨日学中金老爷来,说要招赘到来。我想招赘,是好回他的。他若要娶,却回他不得。闻得公子病虽好了,身上生了些疥癞。你晓得大小姐是最爱洁净的,生了一个水也怕的。闻得公子生了疥癞,断不肯嫁他。我与员外商议,赖又赖不得,嫁又大小姐必不肯。只有寻一个人代替嫁去。他原不认得,定然和好。奈家中这些丫头,不是一双大脚,就是一头黄发,哪个假得来大小姐?算来只有你。原是旧家之女,妆扮起来,也冲得过小姐。你若肯去,我就当你女儿一般看待。你意下何如?”无瑕道:“别事可以代得,这是小姐的婚姻,做奴婢的,怎敢僭越?”
  院君道:“这是小姐不愿嫁他,要你代替。又不是你抢夺小姐的婚姻,何为僭越?想是你见金家贫穷,公子生了疥癞,也不愿嫁他么?”无瑕道:“院君说哪里话!他家虽穷,是个乡宦人家。公子虽癞,也是两榜公子。我做丫环的,嫁了这样人也罢了,有什不愿?只是那疥癞或有好的日子,读书人鱼龙变化,倘或一朝富贵,那时可不说我夺了小姐的姻缘,使我置身无地矣。”小姐道:“你如今若肯代我去,后日就中到状元,情愿让你做状元夫人。就做到皇帝,也情愿让你做皇后娘娘。决无翻悔!只还有一说,我也要讲过了。倘你嫁去,见他穷到极处,癞到不堪,也不可翻悔。说破代替,又波累到我。”无瑕道:“小姐又过虑了。我方才说,要我死,也情愿代死。难道贫穷疥癞,不还胜于死么?”
  院君道:“据你这样说来,竟是个义婢了。我就当你做女儿,定然照看你。只还有一说,你便肯了,不知你爹娘心上如何?”无瑕道:“爹娘已卖我在此,就是员外院君的人了。他哪里还作得主?”院君道:“不是这样说。不是怕他不肯,只恐他心上不愿,到那边去破了纲,就不妥了。”无瑕道:“既员外、院君不放心,就着人去唤我爹娘来,待我对他说便了。”院君道:“说得有理。”就着人到胥门,唤了道全夫妇到来,就问:“员外院君,呼唤愚夫妇来,有何吩咐?”员外道:“我的事,已与你女儿说了,你去问你女儿便知。”道全夫妇果来问无瑕。无瑕就将金公子贫穷生癞,小姐不肯嫁他,员外院君要我代替嫁去,一一对父母说了。
  道全道:“这个如何使得?婚姻大事,名份所关。岂可代替?况我闻得金公子,一贫如洗,家都没有,还亏得学官收留在彼。倘然升任去了,便无家可归。又闻得满身癞得难堪,连头面都没有空的,身上还有气息,甚是难当。断断使不得!”周氏听了,也道:“这却果然使不得。”无瑕道:“爹爹母亲差矣!孩儿既卖在此,此身就是他家的了。要孩儿生就生,死就死。况当了女儿出嫁,如何不从?至金家虽穷,也是个公子;癞虽臭恶,或者还有好日。且爹爹外科甚精,只要竭力医治,安知不好?莫若如今做个好人,应承了他,看孩儿命运罢了。只方才我曾说过:将来倘有好日,却不要说我夺了小姐的好姻缘便好。”周氏道:“这倒虑得不差。女儿既情愿,我们就去回复员外院君,把女儿所料的话,也再说一明白便了。”随即来对员外院君道:“员外院君之命,小女不敢违拗。我夫妇亦无他说,就死也决不翻悔。只女儿说:这是小姐已成的婚姻,将来公子倘有好日,小姐却不要懊悔,说我女儿占了她丈夫,弄得我女儿不上不下。”员外道:“小姐方才已说过,他就中了状元,做了皇帝,也情愿让你女儿做夫人、皇后,决无他说。只你如今也断不可破纲。”道全道:“这个自然。”那时员外一家欢喜,留道全夫妇吃了饭,打发去了。
  员外就去回看学师,回说招赘,两下不便。若要嫁娶,听凭择日便了。学师道:“有什不便?”员外道:“亲翁虽不在,彼系独子,岂有娶媳,不在家中拜祖,反使赘入他人之室?故仔细想来,断无入赘之理。况舍下尚有次女在家,早晚出入不便。且寒族舍侄辈,见弟无子,都虎视眈眈。若见女婿赘入,必多物议。因此不能从命。”学师见说,也难强他。
  员外别去,再三算计,只有他家屋价尚亏数百余金,与公子商议,到汪家去再三说找。起初不肯,还说许多可笑话。后闻学师作主,怕他与府厅相好,恐要成讼,勉强找出三百金,定要写了听赎不找。公子只得允从,将五十多典了一所小屋,又将二三十金,置了家伙什物。就择了十月初三,不将吉日迎娶。员外又假意推托一会儿,说妆奁一些未备,借此就好草草打发无瑕代嫁运去。正是姻缘本是前生定,不是姻缘定不成。要知无瑕嫁到金家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助贤夫梅香苦志 逢美女浪子宣淫 
  词曰:羡尔执妇道,惟愿永为好。既以我御穷,何愁鲜有终。堪笑淫奔女,私自将身许。但顾眼前花,谁知日后差。右调《醉公子》
  话说无瑕嫁到金家,拜堂送房已毕,私将公子偷眼一窥,见果然癞得难看。幸而心上原是晓得的,倒也不惊。倒是公子见岳父母肯将小姐嫁来,喜出望外。妆奁虽薄,也不在他心上。只愁小姐是个美貌才女,见了我这副鬼形,莫说做亲,惊也要惊死了她。欲待吹灭灯烛,使她不见,暗中摸索,成了亲再处。又想:“三朝少不得要看见。倘闹将起来,虽得片刻欢娱,反要受万千气恼。不如明公正气说过,虽不能使彼心悦诚服,亦省得阵后兴兵。”故此全然不避,欲使新人瞧见,作何动静。谁想鼓已三更,新人静坐不动。欲上
  前相近,又恐怕她性发;欲再不动,各各坐到天明,如何坐得过?只得走到新人身边,道:“娘子,卑人不幸,父母俱遭大难,自己一病几死。今虽病愈,生得一身疯癞,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本不敢妄想天鹅,蒙年伯念我父母单传,诚恐绝嗣,故敢到府相求。多蒙岳父母慨允,又蒙娘子不弃,惠然肯来。诚卑人万千之喜。但仔细思量,娘子系富室娇儿,千金贵体,卑人如此鬼魅,岂敢亲近,有污玉体。夜已三鼓,娘子且请安寝,卑人决不敢来相犯。”
  无瑕见说,忙立起身来,道:“官人说哪里话来。妾身既许君家,就是君家的人了。君之不幸,即妾之不幸。今既百辆迎归,彼此便同一体。何云美丑,君请放心静养,妾当尽心服侍。延医调治,天相吉人,不久自能愈好。即使终身如此,妾亦安心相守。夫妇间决无厌憎之理。”公子听说,反大惊道:“人心难测,真不可料。我料娘子,是个富室娇娥,嫁到寒家,必然不悦,况又遇此恶疾,不知怎样憎嫌厌恶。谁知娘子如此贤慧,使卑人更觉不安。今且各被而睡,倘皇天有眼,恶疾消痊,方可同衾共枕。”无瑕道:“官人恁般病体,血气必枯,固不可以女色相侵。但既为夫妇,同被何妨。”二人随各宽衣同睡。
  未几三朝已过,满月又来。林家送盘送盒,亦假亲热。过了满月,无瑕就对公子道:“我有个乳娘,住在胥门。奶公名唤石道全,医道甚好,外科更精。只因昔年行医淘了气,所以立誓不医。莫若请他来一看,或者医好,亦未可知。”公子道:“既有如此名医,又是娘子的奶公,自然尽心医的,何不请来一看。”就叫俞德到胥门请了石道全来。
  俞德领命,来到胥门,访到石道全家。道全正在店中闲坐,俞德上前问道:“石道全先生,可就是尊驾么?”道全道:“在下正是,老翁有何见教?”俞德道:“老汉是府学前金家。因公子生了疥癞,林小姐说了,特来请先生去一看。”道全听说,知是女儿那里来的。正要去看看女婿,会会女儿。随叫丑儿看了店,同了俞德就走。不半刻,来到金家。公子接进,俞德取茶来吃了。然后将公子满身一看,又诊了脉,道:“纯是一片风湿,更兼心上抑郁不舒,所以不能就好,医是好医的。只是日子久了,恐怕一时不得就效,必须一个人贴心服侍,早晚抚摩,衣被血腥,不时要煎洗。第一还当戒气恼,免愁烦,自然吃药便效。”公子道:“全仗先生用心医治。倘有好日,定当图报。”道全道:“公子说哪里话!林小姐是我老妻乳大的,总与自己一般。岂敢不尽心力?”随开了一个煎方,又开了几味洗的药,付与公子,叫快去买了来。自己便要进去看看小姐。公子就叫俞德去买药,自己正要同道全进去,只见俞德来说:“学中金老爷,来看公子。”公子急急出去接见,就叫俞德送道全进去。道全一到里边,就对俞德道:“你快去买药,我在此等合了去。”俞德答应去了。
  道全遣去了俞德,独自走进。无瑕一见父亲,独自一个进来,急急上前,叫道:“爹爹来了么?公子在哪里?”道全道:“方才我已看过,正要同我进来,适金学师到来,出去接见了。”无瑕道:“原来如此。爹爹、母亲、兄弟,一向都好么?”道全道:“都好的。只是从你嫁来之后,我与你母亲,日夜挂念着你,不知在此可好?故方才一来请,急急就来的。”无瑕道:“爹爹与母亲说,不要挂念孩儿,孩儿在此甚好。公子虽穷,骨格不凡;身上虽癞,情义最重。依孩儿看来,将来必有好日。不知爹爹看他疥癞如何?”道全道:“只因受了风湿,心上不宽,所以生此,有何难医?只恐日子久了,不能就好。多则一年,少则半载,保他痊愈。”无瑕道:“只要痊愈,一年半载,也不为久。望爹爹常来看看便好。”道全道:“我到此又不多路,何须说得?只有一件,公子只知我是你的奶公,在公子面前须要留心,不好叫我爹爹。”无瑕道:“这个我晓得,只称乳伯便了。”
  言之未已,只见公子走进,无瑕道:“学师去了么?”公子道:“去了。先生在此,失陪有罪。”道全道:“公子说哪里话。总与自己家里一般,何用客套?”无瑕道:“方才我细问乳伯,说你的疮,医治保好的。只日子久了,不能速效。须得一年半载,方能痊愈。但要息心静养,不要心烦气恼便好。”公子道:“这倒容易,只方才先生说,须得一个人贴心服侍,时时抚摩,衣裤被褥,须当洁净,一染脓血,便要湔洗。这个人倒甚难。”无瑕道:“这便过虑了。现有奴家在此,还要何人?”公子道:“娘子到我家来,不曾有半点好处到你,况你是个富室之女,腌腌脏脏,龌龌龊龊,怎好累着娘子?”无瑕道:“一发讲差了。从来做妇人的,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何分贫富?何云带累?”公子听了大喜,连声称赞,道:“得难娘子如此贤德。不知可有好日图报万一否?”道全道:“公子不须忧虑,包在老汉身上,替你医好便了。”正说间,俞德药已买回,又买了些点心,请道全吃了,将药配准辞去。自后道全常常来看,无瑕尽心服侍。幸而员外恐人疑心,也常来看看,或三钱五钱,不时送些买药之资。
  谁知恶运未脱,刚刚医未两月,略有些好。忽报金学师丁忧,立刻起身回去。公子闻知大惊,急急赶到学中一看,见学师已将行李搬下船。一见公子,便大哭道:“我指望再与贤侄相与数年,看你病愈成名,我心始安。不料忽遭母丧,寸心已乱,正要来请你一别。你岳丈是个势利中人,幸你妻子贤慧,我心稍宽。奈我俸薄,不能厚赠,只有白银十两,你可收下,权为医药之费。倘得痊愈,务必苦志攻书,以图上进,莫负令先尊训子一片苦心。”公子哭拜在地,道:“蒙伯伯终始周旋,深恩难报。不料婆婆仙游,伯伯还乡。不知可还有相会之日?又承恩赐,何以克当。”学师道:“些需何足挂齿!至于相会日期,将来贤侄疮愈成名,仕途正可往来,亦不须介意。”公子见他行色匆匆,只得大哭拜别,学师下船回去不题。
  且说公子别了学师回家,心中忧闷,癞疮刚刚有些好意,忽又重发出一身,更觉难看。员外闻知学师已去,公子癞疮更甚,不但绝不往来,还懊悔白送去一个无瑕,又倒贴了几两银子。若学师早去三个月,谅这癞子,做得出什么事来?就倒立在我家门上,也不将无瑕嫁他。如今生米已煮成熟饭,也是癞子的造化,无瑕的晦气。
  且不说员外懊悔。且说爱珠小姐,自无瑕代嫁后,心中还虑那边看破,学师不能无说,终于怀着鬼胎,日日坐在绣房,不敢见人。今闻学师已去,心中大喜,道:“金学师已去,这癞化子就知道是假的,他得了无瑕这样妻子,已是天大的造化了,还敢来想天鹅肉么?只无瑕去了,许多不便,就是那癞化子,将一个无瑕,白白送与他,还把我的名头,都说嫁了癞化子。心上终不甘服,莫若与母亲商议,只说单接她回门,扣住了不容再去。他今无人相帮,怕他跳破了天么?随即与张氏一说,张氏也没了主意,便与员外商量。员外道:“这个如何使得?无瑕已安心随他了。他父亲又日日替他医治,骗了回来,不容她去,知道他们心上如何?况学师虽去,闻得他起身时,府尊刑厅去送他,都谈了半日而别,焉知不将此癞化子托他么?不要弄出事来,假的赖不成,连真的还要断了去哩!”爱珠听说,此念方息。但自己便无顾忌,见园中百花开放,日日到园中玩耍。父母爱她,也不管她。不觉春去夏来,爱珠因天气炎热,对父母说了,在园中荷池亭上,收拾一间书房,做了卧室,早晚在内焚香做诗,看书写字,总不到里边去。叵家中这些大丫头,都是粗蠢的,不要她近身,只拣一个小丫头小燕,稍有姿色,在房服侍。员外、院君,因小姐住在园中,便吩咐家人小厮,不许进园。就是丫头仆妇,知小姐不喜她,也吩咐除送供给之外,也不许擅入。就是员外夫妇,虽爱她,晓得她好静,也不大进去。爱珠在内,安闲快乐,做诗写字之外,将些淫词艳曲,私藏觑看。
  一日,天气甚热,荷花开放。见荷池中一对鸳鸯戏水,看动了心,将一本浓情快史一看,不觉两朵桃花上脸,满身欲火如焚,口中枯渴难当,想青果泡汤解渴。随将几个钱,叫小燕去买顶大的青果,立刻要泡汤吃。小燕应了一声,就开了园门出去,见没有青果,望前直走了去。走到半塘桥,只见河下一只大酒船内做戏,小燕一看,竟看痴了。爱珠等了一会儿,不见小燕来,就拿了快史一本,睡在床上看,看一回难过一会儿,不觉沉沉睡去。
  且说六年前杭州府同知利图,到任一味贪赃,结交上司。遇着上司,又同病相怜,非但不坏他,反将他举了卓异。奉旨升了江南扬州府知府,满心欢喜。此时儿子已十七岁,刁氏公然做了正夫人,带了一同上任。来到苏州闾门住船,一来参见抚院,二来到布政司领凭。谁知凭尚未到抚房,司房晓得他是个贪官,都要想他,故意迟延,说尚要耽搁一月。利图无可奈何,明知房中要想他,只得设席在半塘桥,酒船上做戏。请抚院上房并司房,与他讲盘。一面就去拜苏州府县官,并有相与的乡绅。那些官府、乡绅,免不得来回拜,也有请酒的,十分热闹。惟有公子在船无事,在苏州四处游玩。奈他在杭州五六年,名山胜景,也不知看过多少。苏州虽有好处,怎及得杭州十分之一!游了三、四日,不见什么好,也不去游名山胜景了。只带一个十来岁的小厮,向僻静巷内闲闯,希图闯着私窠小娘家耍耍。那日见父亲在半塘酒船上,做戏请人。他便带了小厮,上岸闲走。忽走到一座花园门首,见园门半开。走进一看,远远望见一池荷花,他便叫小厮在外等候,自己独走进去。来到池边,看了一会儿荷花,正要走出,只见一座荷亭,甚是精致,走上一看,只见左边一间书房。图书满室,文琴高挂。台上一座金炉,香烟未断。心中一想,道:“此必主人书室,无人在内,不便进去。”又一想,道:“书室如此精致,主人必是妙人。我就进去一看,何妨?即使主人撞见,见我如此打扮,再拼得与他说明履历,怕他还敢把我当贼么?”定了主意,又复转身走进,先四边一看,果然精致异常。见书案上几本浓情快史,想道:“主人看这样书,自然是个风流人了。”回头一看,见上边还有小小圈门两扇,莫非主人在内?索性进去一看,遇见主人也好。你道此处是哪里,原来就是爱珠的卧室。门内就是床,小姐正睡着在床上。园门是小燕出去未关,小姐哪里知道?被利公子闯了进来,也是邪缘凑合。公子不知,跨进房门,见床上有人睡着,还道是主人,走到床前一看,见是个绝色女子,吓得望外就走。走到园门一想,道:“天下哪有这样绝色女子?我也算一个好色的都头!女人见过千千万万,美貌的也多,何曾见这般绝色。今日无意中撞见,莫非有缘?园内又不见有人,不可当面错过。想女子睡的所在,料无男人进来,即使叫喊起来,跑了出来就是。”随走出园门,叫小厮先下船:“我还要看看荷花下来。”那小厮正想要去看戏,听说一声飞跑去了。公子重进园中,把园门闩上,来到荷亭,见一路门虽多,总不通外边的。又走到后边一看,只有一门通着内里,便也轻轻关上闩了。想内外闩断,人是不能进来的了。饶她叫喊,也无人听见,不怕她了。算计已定,一直竟进房中。正是白酒红人面,美色动人心。不知公子进去,爱珠如何相待,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风流姐野战情郎 势利婆喜攀贵婿 
  词曰:
  喜杀当初立志坚,一时悔却恶姻缘,而今方得伴郎眠。此日兴随莲并长,他年人共月同圆,千金一刻莫迁延。右调《浣溪沙》
  话说利公子,将内外园门闩断,四边门户看明,放心大胆,一直竟进卧房。走到床前一看,见小姐手托香腮,尚是沉沉熟睡。身上穿一领白纱衫,酥胸微露,下边鱼白纱裙,露出大红纱裤,娇艳非常。更有一双尖尖小脚,大红绣鞋,将手一跨,刚刚二寸有零,十分可爱。又见枕边一本快史,反折绣像在外,像上全是春宫。公子一想,道:“原来在此看这样书,定是看动了欲念,昏昏睡去,此女必是风流人物,不要怕她。”随将双手轻捧了小姐的脸,嘴对嘴一亲。只见小姐在睡梦中,反把手来一抱,口中叫道:“我的亲哥,爱煞我也。”开眼一看,大吃一惊!原来小姐看书,动了兴睡去,就梦见一个人来扯着他云雨。公子亲她嘴时,正梦中高兴之时,故不觉双手一抱,口中叫起亲哥来。及至开眼一看,方知是梦。见果有一个美少年在身边,吓得缩手不迭,道:“你是何人?如何直闯到内房,调戏良家闺女,还不快快出去。我若叫喊起来,叫你了不得。”公子见她梦中如此光景,今又不就叫喊,更觉胆大,便道:“小生姓利,家父新升扬州知府,小生相随上任。偶尔闲步到此,忽见小姐尊容,不是嫦娥再世,定然仙子下凡。若竟弃之而去,天下哪有这般不情的蠢物。”小姐道:“你既是个黄堂公子,也该稍知礼法,我叫人来拿住,不怕不当贼论。”公子道:“小生得近小姐尊躯,即使立刻置之死地,亦所甘心。况以贼论何妨,也不过是一个偷花贼罢了。”一面说,一面又要来抱。小姐道:“天下哪有这样歹人,青天白日,闯入内房行奸,应得何罪!小燕快来!”公子道:“不瞒小姐说,尊婢并没有在此。内外园门,俱被我闩上了。这园中只有小生与小姐两个。倘蒙小姐怜念,得赐片刻之欢,小生决不有负。若心推阻,小生出去,少不得相思病也要害死。不如死在小姐跟前,阴司去好与你做对死夫妻哩!”小姐道:“厌物,说得这般容易!奴家千金之躯,岂肯失身于你,叫我将来如何为人?”公子道:“小生尚未有妻,倘蒙不弃,我即刻就对家父说了,遣媒说合,嫁了小生何如?”小姐道:“既如此,你快快去遣媒来说,奴家原未受聘,定然成就。那时明婚正娶,岂不两全!”公子道:“小生满身欲火如焚,岂能等得婚娶。望小姐可怜,稍效鱼水之欢,以救目前之急,断不敢有负。”小姐道:“这个断断使不得,今日草草苟合,必然难免白头之叹。”公子连忙跪下,道:“老天在上,我利探今蒙小姐先赐成婚,若不娶为妻室,死于刀刃之下。”小姐道:“快些起来,成什模样。”公子道:“小生跪了下去爬不起,望小姐扶一扶。”小姐道:“我不会扶。”公子道:“我也不会起来。”小姐笑一笑,只得将尖尖玉手来扶他,道:“厌物,还不起来,快快出去。”公子趁势一把抱住,道:“小姐,叫我出去,我如今倒要进去哩。”就将小姐抱到床上,解衣扯裤。小姐看书已动春心,睡去又做春梦,正当欲火难焚之候,况兼公子少年美貌,极意温存,亲嘴搂抱,脱裙扯裤,已先弄得遍体酥麻,神魂飘荡。口中虽则推托,心上早已允从。故趁他来扯。假意手脱,被他脱得精赤条条,紧紧搂抱,任情取乐。一个是贪花浪子,最会调情;一个是风流闺女,初得甜头。一个说前生有分,今朝喜遇娇娘;一个道异日休忘,莫作负心男子。说尽了山盟海誓,道多少浪语淫声。足足两个时辰,方才云收雨散。只见鲛帕上猩红点点,酥胸前香汗淋淋。云雨已罢,各自穿衣,恩恩爱爱,依依不舍。小姐道:“奴家千金之躯,一旦失之君家,奴之身即君之身矣。可即央媒说合要紧。”公子道:“这个自然。但不知尊翁是何名号?”小姐道:“我父亲名唤林旺,字攀贵。奴家小字爱珠。”公子道:“这也奇,小姐名爱珠,小生乳名爱郎,足见取名之时,就该做你的郎君了。”小姐道:“恐丫头们来,快出去罢。”公子道:“后会有期,还求小姐再赐一乐。”小姐道:“你急急央媒说合,后会不远,何云无期?”公子道:“急急说合,也要十日半月耽搁,叫我如何撇得下。”小姐道:“你晚间可能出来么?”公子道:“我另是一船,只要小厮们睡熟,就好出来,不知小姐可有良法,再赐一会否?”小姐道:“奴家独住在此房中,只一小丫头,睡着人事不知的。在外还有两个大丫头来相伴我,她却住在那边房。只要等她来睡了,我便开你进来,五更出去。人不知,鬼不觉。可不好么!只是说亲要紧,我身已被你点污,再不嫁别人的了。”公子道:“这个何消嘱咐。”两人随各穿好衣服,手对手送至园门,相别而去。是夜小姐打发丫头们睡熟,独自一个到园门守候。公子到船,也急急吃了夜饭,直等船上人都睡静,方轻轻开出。幸有月色,不数步来到园门。见门闭着,又不好敲,只得轻轻咳嗽一声。小姐早已听见,知是情郎来了,便开门接进,仍复闩好。公子便将小姐搂搂抱抱,同到房中。小姐已点起两枝红烛,如同白日,急急解带宽衣,先在旁边凉床上恣意取乐了一会儿,方同上牙床共枕而眠,相抱而睡。至五更两人再整鸳鸯,番翻红浪,直至天色微明方去。至晚又来,如此早去晚来,不觉已经十日。那十夜之中,千般做弄,万种恩情,只不见媒人来说,爱珠忽起疑心。那夜公子进来,搂搂抱抱看着爱珠,却是怏怏不乐,眼中泪下。公子大惊道:“我与你如此欢娱,每常见你十分欣喜,今日为何忽然不快,请道其故。”爱珠道:“奴家一时错了主意,随顺了你。如今身已被污,悔之无及,想来惟有一死。”公子一发大惊,道:“小姐,何出此言,小生与你正要做长久夫妻,何得忽发此不利之语。”小姐道:“你不要再骗死了人,你是个贵介公子,自然想娶一个千金小姐,奴家丑陋村姑,怎做得你贵人的妻子?”公子道:“说哪里话!我与你山盟海誓,言犹在耳,小姐何忽起疑?”小姐道:“你的盟誓,全是骗局。谁来信你?你又不是久居此地的,你父亲一领了凭,就要起身了。若果真心,今已十余日,还不见媒人来说。分明一时局骗,起身后便把奴撇在脑后了,还说什长久夫妻。我仔细思想,只怕连公子都是假的。不知哪里来一个游方光棍,冒称公子,将奴奸骗上手。只图眼下欢娱,哪管他人死活。”公子道:“小姐多疑了。不是我不央媒来说,只因这几日父亲有事,所以还未道及。”小姐道:“足见你的真心了。婚姻也是大事,怎么有事未曾道及?等你家事完,可不要起身去了。”公子道:“小姐说得不差。小生一心对着小姐,竟忽略忘怀了。明日包管就有人来说,断要娶了一同起身。”小姐道:“这便才是。只怕还是鬼话。”公子道:“小生若有半句虚言,欺了小姐,天诛地灭。”小姐道:“若果如此便罢。不然,我死也决不与你甘休的。”公子道:“小姐请放心,小生若要负心,决不肯立此恶誓的。今已夜深,请睡罢。”小姐那时也欢喜了,两人搂抱上床,你替我解衣,我替你脱裤,情意更浓,不可言述,直待五更别去。你道因何久不遣媒来说,原来公子一会爱珠之后,回家就在父母面前再三说过。怎奈他父亲利图,也专在势利上做工夫的。见儿子说,便细细访问。知林员外是个臭财主,只有两个女儿,大女才貌双全,是他最所钟爱,已嫁与金家,闻说妆奁还一些没有。况次女貌甚平常,又非所爱,一无可取,所以丢开。今日公子受了小姐许多言语,一到船上,睡了一睡,起来就到母亲处,又苦苦相求,断要央媒到林家说合,趁便要娶了同去。刁氏是最爱公子的,即刻又对丈夫说知。利图道:“非是我不央人去说,但闻林家虽则财主,是个臭吝不堪的。又是个白衣人,他有两个女儿,大的好些,又嫁了。小的相貌又平常,我家堂堂知府,怕没有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来做媳妇?痴儿贪她哪一件?”刁氏道:“媳妇只是贤慧,哪在才貌。况儿子中意,我们何必拗他。至于白衣,他既财主,要做官何难?从来说会娶娶对头,不会娶娶门楼。还是央媒说合为是。”利图道:“你唤爱郎来,我问他,贪她哪一件?定要他莫要娶过门来,悔之无及。”刁氏果叫人请了公子来,利图道:“痴儿子,你苦苦要我央人到林家说亲,你究竟贪她哪一件?”公子道:“夫妇为人伦之首,要一生相处。娶得不好的,虽是千金小姐,必为终身之累。孩儿闻得林小姐才貌双全,德性又好。若一错过,哪里还有好是她的?”利图道:“你莫非听错了?我也闻得,他大女儿才貌果好,久已嫁与金家。他第二个女儿,并无才貌,不要听了虚言,娶到家时,悔之晚矣。至说她德性好,你何从知道?”公子道:“孩儿也不晓得他大女儿、小女儿,只知她名唤爱珠,尚未受聘,才貌是孩儿亲眼见的,并无差错。”利图道:“胡说!她是个深闺处子,何从见来?况才在她肚里边,一发无从看见。你莫非做梦么?”公子自知失言,只得设言强对,道:“孩儿前日偶然闲步,见林家园内荷花大开,进去一看,那荷池上面有书室一间。四壁贴满诗词,都是爱珠名字,台上图书满架,还有荷诗一首,墨迹未干。正在观玩,忽见里边有个绝色女子,同了一个丫环走进,见了孩儿,那女子便避了进去。那丫环就对着孩儿说:‘这是我家爱珠小姐的书室。你是何人?乱闯进来!’那时孩儿对说:‘偶尔看荷,无心到此。不知是你家小姐书室,但你家小姐是个女人,难道晓得读书,要这书室么?’那丫头就说:‘难道独有男子会看书?若说我家爱珠小姐的才,合郡驰名,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只怕苏州城内,没有这样才子,得配我家小姐哩!’孩儿又问:‘难道这样才女,还没有许过人家么?’她说:‘我家员外,慎于择婿。岂肯容易许人?’因此孩儿说是亲眼见的。望爹爹央人去,只求爱珠小姐便了。”那利图终是个禽犊之爱,听了公子一片假话,信以为真。就叫一个门客冯成写一名帖,去拜林旺,求他爱珠小姐,与公子为室。
  冯成领命,来到林家。家人接帖投进,员外不知何人?只得出厅接见,分宾主坐下。茶罢,员外道:“不知尊客到来,有何赐教?”冯成道:“小子冯成,蒙扬州府知府利公收在门下效劳,无事也不敢惊动。只因利公单生一位公子,有才有貌,心上必要择一个才貌双全的小姐为配。怎奈总未有中意的,所以担迟至今,年已十七,尚未受室。目下利公到此领凭,闻得令爱爱珠小姐,才貌俱全,可称匹配,特命小子作伐奉求,不识尊意若何?”员外听说现任知府的公子求他女儿,好不喜欢,道:“利公目下来领凭,不知是何处升转的,公子可同在此?”冯成道:“是杭州府同知,新升的。”员外一想,道:“莫不六年前在此请石道全医夫人病的么?”冯成道:“正是。”员外道:“如此说,公子没有尊堂了。”冯成道:“公子原是二夫人所生。如今二夫人已为正室,一家全是她作主哩!”员外闻知大喜,道:“冯兄请少坐,小弟进去与房下商酌奉复。”随即别了员外,笑嘻嘻走到里边,将冯成来意,细细与院君一说。院君听说现任知府的公子求她女儿,更觉欢喜。还恐女儿心上不愿,又到园中私问女儿。哪知原是女儿勾引来的,有什不从。员外随将个大红全帖,写了爱珠年庚,付冯成取去。利家也不占卜,单到课命处,选了一个毕姻吉日,只隔十日,便连夜买了绸缎花柏,换了金珠首饰,又封金百两。先命冯成去说知,随即送去。又当下聘,又当通信。员上见日子甚近,幸喜妆奁久备。只衣裳还要添些,即刻叫了数十裁缝做起衣服。等花轿到门,就打发女儿上轿。先于隔夜,将妆奁送下船去。利公、刁氏见妆奁十分齐整,先已欢喜,厚赏来人。次日,花灯鼓乐,执事旗伞,相迎下船,就在船中拜了天地父母,送入房舱,饮过合卺杯,丫鬟送出,闭上舱门,尽道一对新人欢喜,谁知两般旧物成交。正是解带宽衣,不用新郎代替,淫声浪语,哪怕船户闻知。要知两人成亲之后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去沉疴一朝发达 闻捷报顿悔初心  
  诗曰:
  人世穷通迭变更,霎时夺锦便成名。
  果能动举宁终困,只要坚心获大亨。
  秋榜方开声誉遍,锦袍才着俗人惊。
  试看季子多金日,父母争先遮道迎。
  话说林爱珠小姐嫁了利公子,原是先奸后娶,夫妻恩爱是不待言。就是利图、刁氏见妆奁甚厚,媳妇美貌,也甚欢喜。不觉过了三朝,利图文凭已到,随即拜别亲家,开船起身到任不题。
  且说金玉送学师后,心中忧闷,癞疮更坏,林家从此绝不往来。幸亏石道全早晚来看,尽心用药医治。又亏无瑕不辞劳苦,不怕腌,痛痒则代他抚摩,脓腥则时常湔洗。知他愁闷,百般宽解,见他要吃,极意调和。日无一刻之停,夜无半时着枕。稍有余闲,做些针指,换些柴米,以供食用。倒是公子见了心甚不安,道:“娘子,我身上这般光景,哪能得好就好些也,料无出息,今朝就死也不足惜。你这娇怯身躯,岂堪受此脓腥血臭?早晚勤劳,倘然弄出病来,叫我如何安稳?”无瑕道:“官人不须多虑,从来做妇人的,随夫贵,随夫贱。你果身子不好,我亦何惜此身。”于是愈加殷勤服侍,绝无半点烦苦。还有时公子心上烦躁,伤触了她,也只是含忍,反多方承顺。不上一年,癞疮渐渐平复。一年之后,满身疮痂尽脱。依旧头光面滑,肌细肤荣,仍然是一个美少年。分明脱皮换骨,再投个人身一般。无瑕喜欢不必说,就是俞德与石道全一家,好不欢喜。道全就买了几味鱼肉之类,沽了一大壶酒送来,与公子起病。公子道:“这也反事了。蒙他替我医好了,不要说没有谢他,连酒也没有请他吃杯,怎么反要他破费。”就与无瑕商议,叫俞德添了几味菜,请道全来致谢。大家欢喜,直吃到一鼓方散。公子也有些醉了,送了石道全起身,关上房门,就一手搭在无瑕肩上,道:“娘子,我这样十死九生的身子,奇形鬼怪的病状,人人见了畏避。若非娘子不怕腌,辛勤调理,哪能得有今日?虽蒙娘子不弃,成亲数月,略尽夫妇之情。然后时龌龊病躯,终不敢恣意相近。今日须要极尽欢娱为妙。”无瑕就将公子手推去,道:“官人说哪里话!你疮虽痊愈,身子尚未强健,保养要紧。若女色相侵,旧病复发,就难好了。从今须要各被而睡,且过一年半载,再讲夫妇之情。”公子道:“娘子差了!我做亲时,这样身子,诚恐有污尊体,不敢相近。尚蒙娘子不弃,稍效鱼水之欢,同衾共枕。今日好了,反要各被而睡,岂不大奇?”无瑕道:“没有什么奇处。官人是读书之人,难道不明这种道理?奴既嫁到你家,生是你家人,死是你家鬼,须要替你算一个长久之策。公公婆婆只生你一个,彼时死多生少,金学师恐你绝嗣,所以急急要来娶我。我若嫌你腌,不与你近身,要娶我何用?故成婚相近,意欲替你度一种子,以延金氏一脉,并非他意。今幸身子已好,我二人年纪尚少,后日夫妻正长,如今极该保养强健,苦志攻书,以图上进。岂可孩子气,不惜身命么?”公子听说,哑口无言,只得听其各睡。又过数月,十分强健。无瑕就劝他读书,自己做些针指相陪,有时直至三更方睡。公子每求欢合,无瑕只是不允,直至两次三番,不得已略略见情而已。若再相强,便正言劝谏,道:“官人读书上进要紧,如何只想这事?你若要想此事快乐,只要功名成就,多娶几个美妾,凭你快活便了。奴家生性粗蠢,只好做你的中馈之妇,风流之事,莫要缠我。”公子道:“娘子何出此言?卑人岂是好色之徒!只因娘子恩深义重,情爱顿生,所以如此。若说富贵娶妾,莫说富贵难期,美色难得,即使贵比王侯,色如西子,卑人若一动情,有忌娘子恩义,真禽兽不如矣。”无瑕道:“倒不必如此。只要你努力功名,替祖父接续了书香一脉,奴家亦与有荣。至于娶亲,你见富贵的人,哪个不娶几个?难道都是忘恩负义的么?”公子道:“娶妾休题。今蒙娘子吩咐,自后定当苦志攻书,必不敢再生邪念,直待请得夫人封诰,方报答娘子恩情。”无瑕道:“多谢官人,但愿如此才是。”
  此后公子果然勤苦读书。他自幼本是神童,今又苦读,不上一年,学业更进。适遇文宗行文考试,公子报名在县,县取送府,府取送院。不两月,文宗发案,取入苏州府学第一名,作儒士科举。场期已近,要往江宁乡试。奈无盘费,夫妻正在苦难,林员外忽然来到。你道员外为何久不来往,今日忽来?原来向日因公子癞到不堪,只说不久必死。无瑕不过是个丫鬟,一时掩人耳目,权认女儿代嫁。见学师去后,原就懊悔无瑕都白送去了,哪里还来管他。所以,不但不与往来,还恐这边缠扰。今闻公子癞已痊愈,又新进了学,不觉大惊,道:“人不可以貌相。我只说这癞子是最无出息的了,不想好了又能进学,当初相面的相无瑕曾说她有夫人之份,如今现做了秀才娘子,将来竟不可料了。幸喜我的女儿原嫁一个贵公子,目下还强似她,只是无瑕那边也不好断绝往来。倘日后他富贵,不怕不是我的女婿。”随走进与院君说知,院君的势利心肠更不比员外。一闻此言,即欲掇转面皮,去认女儿女婿。怎奈苏州人嘴口不好,见金公子癞病方痊,读书未久,必然文理欠通,又因文宗是他父亲的同年,都说他进学是情面上来的,要中举就不能够了。此风吹入院君耳内,信以为真,便道:“如此说,虽侥幸进学,来年换了文宗岁考,连秀才还恐难保。幸喜不曾去认他,休得引狗上门。”便拿定主意,原不与他往来。员外都知道他自幼就是神童,今日进学未必全是情面,须要结交在未遇之前,一误不可再误。随瞒了院君,袖了六两银子,来到金家,公子与无瑕接见。员外便满面笑容,道:“我儿贤婿,恭喜!我因家中有事,许久不曾来看你。昨闻你进学,就要到南京去乡试,特备赆仪六金,为贤婿一程之费,望即收纳。”公子道:“小婿病体初安,侥幸进学,尚未登堂拜见,反蒙岳父厚赐,何以克当?”无瑕道:“长者赐,不敢辞。官人不须推却,父亲母亲处,自然要去拜见的。”员外因院君晓了讹言,诚恐去说些什么,反为不美,便道:“贤婿行色匆匆,到舍不能久停,不如待乡试回来,同你一齐回门罢。”说完,随即别去。
  公子见有了盘费,就要带了俞德往省中乡试。因念无瑕独自一个在家,无人陪伴,如何是好?无瑕道:“这个不难,着人去接我乳娘到来,相伴同住便了。”公子甚称有理,立刻着俞德去接周氏。周氏正忆念女儿,见俞德来接,立刻叫了一乘小轿,别了丈夫,吩咐了儿子几句,上轿而去。不片刻到了金家,公子见接到了乳娘,放心起身而去。
  在路四五日,方到南京。只见纷纷士子齐到,各各寻寓安歇。公子就寻在贡院对河桃叶渡口关帝庙中居住,以候场期。未几,三场已毕,自觉得意,功名可望,便在寓中候榜。至九月初一日早晨,只听得和尚开门出去,未几笑欣欣走进,连声高叫道:“金相公,恭喜!恭喜!已经挂榜,相公中第一名解元,报录的即刻就到,快快打点赴鹿鸣宴去。”公子与俞德听了,皆大惊大喜,道:“果是真么?”和尚道:“是小僧特特去查看,第一行就是相公的。大名下注苏州府学,附学生民籍,习诗经,一些不差。若看得不清,也不敢来妄报。”公子道:“既得侥幸,只是盘费已完,去吃鹿鸣宴,闻说要多少费用,报录的来,报钱还没有在此打发,这便怎么处?”和尚道:“相公不须过虑,既在小房作寓,就是本庙的施主,赏封报钱,还要见老师、会同年,许多费用,都在贫僧身上,替相公措办料理。待相公回府,带来付还就是。”公子道:“在此吵扰,已感谢不尽,怎还好劳重师父料理,又累师父应用,更觉不当。但一时实无处措办,只得遵命,奉借应用,到家定当即刻加利奉上。”和尚道:“好说。相公且早些请用饭,报录的一来,就要吃鹿鸣宴去的。”俞德随即取饭来,与公子吃完。报录的早已乱打进来,请解元老爷写赏单,要花红,立刻请去赴鹿鸣宴。吓得俞德与公子手忙脚乱。幸亏和尚是在行的,代为料理,先打发了报录的去,替他封了些赏封,又代他借了一套衣冠靴带,穿了方去吃鹿鸣筵宴。然后又参主考,拜房师,会同年,请酒,足足忙了半个多月。送座师、房师起了身,直至九月二十外,方才别了和尚,起身回家。
  到得自家门首,只见门儿封锁,绝无一人,又吃了一惊,对俞德道:“怎么门儿锁在此,娘子哪里去了?”俞德道:“莫非林员外接回去了。”解元道:“你且去问一声邻舒看。”俞德果去问隔壁做豆腐的王公,王公一见俞德,先叫道:“俞叔回来了,恭喜!你家相公又中了,父子解元,真是难得。”俞德道:“便是,请问老哥,我家大门为何锁了?可知我主母何往?”王公道:“俞叔,你难道还不知?前初二日,你家报录的报过之后,林员外一家到此,热闹了两天,第三日晚上,就同了你主母一齐搬到你家当初的大房子里去了。”俞德道:“此屋久已卖与汪朝奉家,开当在内,如何搬进去?”王公道:“这个我倒不知,你到那里,自然晓得。”俞德别了王公,将他所说回复解元,解元亦深以为奇。
  主仆二人随即急急到旧宅一看,忽见门首两枝旗杆,高接青云,红旗绣带,金字分明。走进墙门,见解元匾额,金光灿烂,大门阀阈,油漆如新。更见屏门上报单贴满,墙壁上黑白分清。二人心中更加骇异。你道怎么缘故?原来林院君听了讹言,心上还道金玉虽侥幸进学,中固不能,还恐换了文宗,连秀才都不能保,所以原不曾去理他。至九月初二,听得外边纷纷报录,她又无亲戚与考,也不在心上。忽见员外在外笑欣欣乱喊,进来道:“院君在哪里?女婿中了解元了。”院君听说,只道利公子中了解元,心中大喜,直赶出来道:“哪个来说的,利家有人在外么?”员外道:“哪里是利家女婿,是金家女婿。”院君听了,吓了一呆,道:“这个癞子,前日入学,还说是情面来的,怎么竟会中起解元来?”员外道:“还要说他怎么。我当初原估他决好的,所以把大女儿强许与他。哪知女儿命运不济,他家忽然遭这几年厄运,女儿不肯嫁他,倒作成了一个无瑕,如今是稳稳一个夫人了。”院君道:“前日进学的时节,我原要去将她当做亲女一般亲热起来,不怕他们不欢喜认我,谁知又被外边讹言中止。如今他是一个香喷喷的解元了,解元或者不知委曲,还肯相认。无瑕是晓得的,见我一向冷淡了,她未必肯认,奈何?”员外道:“还好,你前日不去理他,我却晓得他自幼就是神童,他的进学未必全是情面,故私自去送他六两赆仪。他当时就要来拜见我们,我恐你听了讹言,怠慢了他,回他乡试后一同女儿回门,有什不认?”院君大喜,道:“这等还好。只你既知这个缘故,为何不对我说知?多送些与他便好,怎么只送六两,亏你拿得出手。既有这个机会,如今事不宜迟。他家甚穷,报录的报去,莫说报钱没有,就要吃也难。况既中了解元,自然要竖旗杆、钉牌匾、官府往来,这几间小屋也不成局。闻得他家大房子卖在汪家,我们又无儿子,这些家当,少不得是别人的。何不拿数百金,替他赎了屋,再替他竖两枝旗杆。我如今就带了些鱼肉柴米,先到他家,将无瑕竟认了嫡嫡亲亲的女儿。女婿回来,怕他不欢喜?”员外道:“院君主意不差。我今就带了些银子,到汪家去赎屋,你就叫轿子来就去,我停妥了屋也就来的。还有无瑕身上,衣服也没有,须带两套去换换便好。”院君道:“这个我晓得。你到汪家去了,就到那边,回头我便了。”员外取了数百金,着两个家人随了先去。院君也就收拾了一皮箱衣裳裙袄、金珠首饰、风鱼火肉、柴米银两,带了三四个丫鬟仆妇,上轿而去。正是贫居闹市无人问,富贵深山有远亲。不知院君过去,见了无瑕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传胪日欣逢圣主 谒相时触怒权奸 
  诗曰:
  头插宫花接御筵,鳌头独占冠群仙。
  幸邀圣眷声名重,能触权威意念坚。
  鼎镬□投难夺志,显荣甘让不垂涎。
  他年试看水山倒,始信清高胜附膻。
  话说无瑕自丈夫去后,与母亲同住,做些针指度日。至九月初一晚,灯花连爆,初二早,喜鹊齐鸣。无瑕便对周氏道:“喜鹊连日在此叫,莫非官人中了,今日报来?”言犹未毕,只听得外边许多人直打进来,周氏急急赶出一问,见果是报录的,说报公子高中第一名解元,母女二人大喜。只苦家中一无所有,不知如何打发?喜得报录的见此光景,心上已冷了一半,便道:“我们还要别家去报,迟日来领赏罢。”忙忙地贴上报单,飞也似去了。报录的才出门,只见几个丫鬟妇女,走进说:“小姐,恭喜!院君来了。”无瑕一看,认得都是林家的丫鬟仆妇,便道:“原是婶婶姐姐们,院君在哪里?”一个仆妇道:“轿已到门进来了。”无瑕同了母亲,急急接出。果见院君已进来,一见无瑕,便笑嘻嘻地,道:“我儿恭喜!我一向要来看你,因家中有事,不曾来得。今早闻得你丈夫高中解元,特来道喜。”无瑕道:“多谢院君。不知院君到来,有失远接。”院君道:“我儿差了。我和你认为母女,何得不以母女相称,还叫起院君来。”无瑕道:“在官人面前,只得权称父母。今官人不在家,岂敢僭妄。”院君道:“我的儿,你也太谦了。自后断不可如此。”无瑕道:“既蒙母亲抬举,请母亲上坐,待孩儿拜见。”院君道:“不消拜得,就是常礼罢。”无瑕早已把毡单铺下,拜了四拜起来。周氏亦来拜谢。院君与她平见了礼,就要坐下,无瑕道:“母亲在上,无瑕不也陪坐。”院君便来扯着无瑕坐下,道:“又来过谦了。我和你母女之间,哪有不坐的理?”周氏便要去烧茶,院君知道,止住道:“不烦费心。我各色带来的。”就叫仆妇丫鬟,把带来的柴米菜蔬拿去收拾,煮饭来吃。又对无瑕道:“我儿今是个解元夫人了,恐有人来看你,我带一皮箱衣裳首饰在此,你可只拣心爱的去穿戴起来。”无瑕道:“孩儿裙布荆钗惯了,诚恐穿了绸缎带了珍珠,反觉不称。”院君道:“将来凤冠已到头上了,这几件粗衣首饰有什不称?”就叫丫鬟快拿皮箱过来开了,与小姐更换。无瑕灭不得院君的情,只得拣几件素淡些的穿戴了。仆妇们便拿上饭来,三人用过,只见员外兴匆匆也来了。无瑕急急接见,员外道:“我儿,恭喜!”院君就问:“屋停妥了么?”员外道:“停妥了。”又对着无瑕道:“我与你母亲商议,女婿中了,门前要竖旗杆,钉牌匾,官府往来,这边屋小不便。我方才将七百金到汪朝奉处,替你家赎了旧宅子。汪朝奉说你家官人问他找价,他曾语言冒犯,今见中了解元,正要设法请罪,见我说你要赎房子,便欢天喜地收了银子,即刻将契付还,连银色戥头都不曾要补,还说定明日就搬出屋。我又到星士家,看了迁移吉日,他说后日戎时大吉,有天富天贵、玉堂金马、许多吉星在内。我待他搬去,就要叫人去打扫收拾,旗杆木也买了,家伙、床帐、什物,我家都有。这边东西且封锁在此,等解元回来再处。”又将屋契二纸,付与无瑕,道:“这是汪家赎回的屋契找契,你可收了,等官人回来付还。”无瑕道:“怎好要父亲、母亲破费这许多银子,又费心费力,叫孩儿怎生承受?”院君道:“又来了。自家儿女怎说这样客话?”又问员外道:“你可曾吃饭么?”员外道:“我方才在汪家扰了他点心,又到木行里扰了他饭了。我如今要去叫各匠,还要买些作料,今日不来了。你住在此,到后日送女儿进了宅回去罢。”说完去了。院君就叫人回去,取了被铺来,住在金家两日。只听得女儿长女儿短,小姐前小姐后,叫得十分热闹,又十分亲热,弄得无瑕倒通身不安。
  到后日晚上,员外备了三乘大轿,四乘小轿,与众人坐了。又备了灯笼、火把、火盆、安息香,候到戌时进宅。道全知道,也来送一路。高声大炮,十分热闹。来到大宅,抬进内厅出轿。无瑕看见房屋甚是高大,又收拾得十分洁净,台椅、屏风摆列厅上。未进房中,床帐被褥、厨箱器皿,件件完备,色色皆精。原来员外替大小姐做妆奁,连二小姐的也做停当的。今要奉承无瑕,便一并移来,摆设在内。酒饭亦唤厨子整备停当。员外与石道全外边一席,院君与周氏、无瑕内里一席,家人使女们俱各用过。那晚便一齐住在金
  家。
  明日报录的闻知,冷心肠重新热起来,急急到新宅来,扯着员外要太爷写赏单。员外亦甚欢喜,连忙叫厨子备酒,戏子做戏,请报人做了一本《满床笏》,又打发了数十两报钱。亲戚邻里都来先贺太翁,员外一发快活,从此做戏请酒,足足也忙了半个月,至十八日方回家去。院君又与她两个丫鬟服侍,一个名秋桂,一个名春杏,也赠她三百两碎银子,十千大钱,五十担白米。无瑕再三致谢,方才别去。到廿五日,正想丈夫该回来了,忽见俞德进来通报,知解元已回。俞德也不及细问缘故,无瑕也不及细说,急急地出厅接见,道:“官人,恭喜!容妾身拜贺。”解元道:“皆出娘子所赐,卑人正要拜谢。”丫鬟铺下红毡,两人对拜已毕,一同进内。见各处焕然一新,什物齐备,而且十分华美,并有丫头两个相随,心中甚是奇异。因细问无瑕,无瑕便一一将林员外与院君代赎屋,代打发报钱,做戏请酒,并赠什物家伙、床帐、衣服、首饰、银米、酒席,直至十八忙完方回家去的话说完,解元方知备细,感谢岳翁岳母。明日,就同无瑕一齐到林家拜谢。员外院君接待,就如接现任上司一般。当日就叫厨子做戏相待,次日就同了到林家房族亲戚处拜望,炫耀乡里,各家又请酒。员外又备酒,代解元还席。足足又热闹了一月有余。
  解元缠扰得甚苦,思想:在家终无安静,家中可无内顾之忧,出门可免穷途之苦。随与无瑕商议,拜别亲朋,多带盘费,原着俞德相随,早发进京静养,以候会场。择了十一月十六起身,在路耽耽搁搁,直至十二月二十方到京中。因爱清静,就在城外寻一寺院安寓。直到二月初旬,方迁到城中,另寻小寓。候至初八进场,初九早散,题目到手。原来七个题目都是做过的,便从从容容写完七真七草。方到起更时候,厅外边已有交卷的,开门放牌,金玉也就交了卷子。出场到寓,主人尚未睡,见金玉出场,便来称贺,道:“老爷,出场甚早,定然得意。”金玉道:“题目都是做过的,草草完场而已,有什得意?”俞德就拿饭来吃了,又烧汤与主人洗了浴,服侍睡了。初十静养一日,十一又进场,二场一发容易,十二下午就出来了。十四又进去,十五晚上出场。房主已备酒相候,金玉见房主美情,又自觉三场得意,酒落快肠,不觉吃得沉沉大醉,睡了一夜。明日,仍迁往城外寺中居住,四处游玩,将京师胜景览遍。倏忽过了半月,至三月初一日放榜,报人报到寓所,金玉高高中了第五名会魁。此番不比乡场,身边盘费尽多,即刻赏了报人,就去赴琼林宴。见座师,拜房师,会同年,忙了半个多月。皇上选了三月十八日,登殿传胪。纷纷举子,齐集午门,待候皇上坐朝。金玉同众随班,朝见毕。皇上见四边盗贼蜂起,就出了《弭盗策》一道。众进士各各对就呈上。读卷官宣读鸿胪寺唱名,点第一甲第一名,就是金玉名字。金玉应名上殿,皇上见状元少年美貌,龙颜大喜,当赐宫花、袍帽和御酒三杯,又赐满朝銮驾,游街三日,雁塔题名。红缨白马,同榜眼、探花,一路笙箫鼓乐,前呼后拥,好不兴头。正是“一色杏花红十里,状元归去马如飞。”未几,状元游街已毕,就有多少长随长班、相随家人投靠。状元见京中有人,便着俞德到家迎接夫人,并请林员外夫妇、石道全一家,一同到京,同享荣华。俞德领命,当即起身回家不题。
  且说状元打发俞德起身后,即着长班相随,会同戴榜眼、徐探花,谒见在京各大老,都见状元年少,人人称羡。不觉惊动了当朝阁老。卢丞相号启封,他播弄朝纲,威权倾主,满朝文武,皆出其门,一见状元少年美貌,皇上宠隆,便留意着。他有一女儿未字,意欲招他为婿,见他履历上是已娶林氏,不觉意兴索然,思量招致他来拜在门下,将来也好做一个帮手。谁料金玉虽然年少,持己端严,方欲锄奸除佞,怎肯附势趋炎?久闻得卢丞相立朝不正,虽暂时显赫,譬若冰山当日。没奈何,只得也同众去参谒,不过虚应个故事。哪知卢相有心要他在门下,待得十亲热。但见榜眼、探花,俱逢迎谄媚,还恐不当其意,而状元独默默无言,不去亲近他,有问不过唯唯而已。茶罢,即便起身辞出。丞相留他不住,只得留住榜眼、探花二人。待状元去后,便对他二人道:“我看殿元年少才高,圣上宠眷,只是有些恃才狂妄。老夫待罪宰相,掌握朝纲,百官迁降,尽吾作主。试看朝中显要,各省大臣,哪一个不出吾门下么?殿元我意欲帮助他,做一个将来宰辅,怎么今日见我这般冷淡?他道皇上宠任,就看老夫不在眼里,只怕皇上还要听看我的说话哩!”榜眼、探花连连打恭,道:“谅殿元怎敢冷淡太师?或者他少不谙事,礼节未娴,初登相府之堂,未免惊迟畏避耳。待晚生辈去责备他,唤他来负荆请罪罢。”未几,酒饭摆下,吃罢起身辞别。随即来到状元公馆中,状元急忙接进坐定,说道:“卢太师留住二位年兄,不知有何话说。”探花接口道:“太师着实属意年兄,我看年兄方才太觉倨傲,难怪太师不悦。据弟愚见,我辈新进,正要依仗着他,况他有心招致,还说要帮助年兄,做个将来宰辅。故此同戴年兄来约年兄,去负荆请罪,一同拜在他门下何如?”状元道:“年兄差矣!我辈既入仕途,当先自立品行为重。岂有初得微名,便图保守富贵,复何面目立于朝廷之上?昔王孙贾将,媚奥媚灶讽夫子,子曰:‘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又弥子瑕把卫卿来歆动,子曰:‘有命,进礼退义。’是夫子一生守经大节。我辈读孔圣之书,即当依着孔圣行事。年兄你道卢太师如引此赫,可作终身依靠么?窃恐冰山一倒,反被累及,那时悔之晚矣。”榜眼接口道:“年兄之论极是,弟辈岂不知道?但圣人守经,还须达权。如今威福全是卢太师主掌,倘拂了他意,奇祸立至,我辈望登金榜,不图富贵何为?年兄还是从权,莫要如此执板。”状元道:“富贵愿让,年兄辈图去。小弟是拘执不通的,不敢从命。”二人见状元说不动,只得起身回归。到明早往卢相府中谢酒,太师一见,便问道:“二位曾会见金状元否?”二人道:“晚生辈别过大师,就到金状元处,道及太师许多美意,奈他执迷不悟,仍然倨傲太师,所言恃才狂妄,一些不差。”卢相闻言,大怒道:“小畜生!我好意照看他,他反这等不中抬举。且看他保守得这状元否?”吓得二人连连打恭,道:“金玉之罪难逃,还望太师宽洪大度,饶恕了他,晚生辈代为荆请。”卢相道:“要我宽恕也不难,他若知悔,愿来拜在我门下,从前狂悖,我一总不究了。二位可再去开导他。”二人连忙打恭道:“是。”拜别相府,又到状元寓所,备述太师言语,道:“年兄到底还该去修好,莫要祸到临头,悔之无及。”状元闻言,大笑道:“二位年兄,你道小弟是个贪生怕死的么?小弟幼随双亲遇难,此身已置度外。后来又染奇疾,自料必无生理。今日死中得活,侥幸成名,实出望外。卢太师倘必欲置我于死地,譬如当日死于江中,亡于痼疾,还是泯没无闻的,所以小弟独不怕死。若要我去依附他,这个断断不敢奉命。”二人见他说话斩绝,料难相强,只得辞别,再将状元之言去回复卢相。卢相闻言更怒,即欲算计害他。奈他是皇上新点的状元,未曾出仕,又无过犯,急切难于下手。便耐住性子,冷笑一声,道:“且看将来如何?二公请回,不必提起了。”二人拜辞而出,太师终是心中不快,必要设法处他。正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要知卢相如何设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过妖道强徒肆横 得西安官将遭擒 
  词曰:
  草寇欲兴兵,妖道来相引。可惜西安锦绣城,蹂躏真堪悯。  邪术任胡行,守将皆遭殒。看你横到几时,识者从旁哂。右调《卜算子》
  话说卢太师因状元不肯依附,心中大怒,要设法害他,且按下再表。且说金彦庵夫妇,被强盗留住在山,训诲铁纯钢。五六年,纯钢已文武精通。师生、母子常常私自商议,报仇以图出头。不想他们厄运未脱,强盗恶贯未盈,不但兵多将广,难于下手。且生了恶念,天又忽然生出一个邪人来助他。一日,大王与众谋士商议,道:“我如今兵精粮足,此山终非久居之地。我意欲起合山之兵,于就近州县,夺他一两座城池,进可有为,退可有守,渐渐就好共图大事。不知诸将士以为何如?”众将道:“以大王之威,众将之力,似亦可图。但陕西潼关交界之处,朝廷设立兵将把守,亦甚不少。且闻西安一府,良将百余员,战兵十数万,时常操习。我军虽众,尚未精练,还宜稍缓,再图机会为妙。”大王闻言,甚称有理,遂将起兵之念稍缓。不想正在迟疑间,忽见小喽罗来报:“山下有一道者,自称‘铁罐仙师’,别号‘风火道人’,说从终南山来,要求见大王,有大事相商,不知可容相见否?”大王道:“何来道者要见我?有何事相商?且着他进来,看是如何?”
  喽罗领命下山,就同了一个道人进来。大王举眼一看,见他头绾双髻,身着衲衣,脚穿大红云履,背负两个葫芦,腰系青锋宝剑,两眼大似铜铃,相貌清奇古怪,飘然若有仙气。大王见了,知他必有来历的,便急急立起,迎下堂来,道:“老师何来?有何赐教?洒家不知鹤驾光临,有失远接,多多有罪。”道人道:“大王说哪里话!贫道是太乙真人位下第十代孙,铁罐道人是也。在终南山修道,已百有余年。欲得真主辅助,未遇其人。近观星象,见帝星照于此地,一路望气寻来,始知大王乃将来之真主。时候已到,惟恐错过,急急赶来叩见,愿相辅佐。”大王闻之惊喜,道:“洒家虽有此心,方才正与众谋士商议,欲暂取一二城池,安顿了兵马,再图大事。据众谋士说,西安有百员上将、十万雄兵时时操习,我兵恐难取胜。故尔正在迟疑,忽蒙老师光降,何愁大事不成。但老师说帝星照临本山,只恐洒家未必有此大福。”道人道:“大王休得自己看轻了。贫道上知天文,下识地理,又善观气色。寻访真主数十余年,岂肯轻易许人?今见大王实是真命帝王,故肯出身辅佐,共成大事。大王何必多疑?明日黄道吉日,就可发兵,包管所向无敌。若云西安兵将,莫说上将百员、雄兵十万,即使千员上将、百万雄兵,只要贫道嘴一开,手一动,管叫都成齑粉。”大王道:“不知老师有何妙法,可好请教,略道一二否?又据老师方才说,在终南山修道已百有余年,我看老师尊容只像二三十岁,未免此言有误。”道人道:“贫道容颜虽少,今年已一百二十四岁矣。不瞒大王说,终南山修道的,四五百岁的都有,容颜总是一般的。若问贫道法术,此系兵机,不可预先泄漏。大王放心起兵,到临阵,贫道自有妙用,决不有误。众将既虑西安兵马,如今就先取西安,等贫道略施小术,管叫西安指日可得。”大王大喜,道:“若果如老师所言,真天使助我也。洒家今日就筑坛拜为军师,一应兵符令箭交付老师,悉听指挥调度。倘果成功,当与老师平分天下。”道者道:“大王说哪里话。贫道若要想人间富贵,视取天下如反掌耳。不瞒大王说,贫道原系天仙降凡,奉玉帝敕旨,使我下界辅佐真主,成功之日,原归仙班,岂肯恋人间富贵?且大王亦系金身罗汉转世,当为四十年一统太平天子,子孙相传十有余世。他人岂能分受?”大王大喜,道:“如此说来,洒家是真命天子,老师又是真仙降凡。何虑大事不成?明日既是黄道吉日,就拜军师登坛,发令起兵便了。”一面请道者东厅暂住,一面就吩咐筑台,明日五鼓拜授军师印信,各色停妥,安息一晚。次早五鼓,点齐兵将,喽罗请军师上台。大王拜了八拜,递上印信,军师拜受。然后,兵将喽罗等一一参见。叩首毕,军师就吩咐擂鼓三通,兵将上坛听点。一点大将乌合,带领喽罗一百,往西安东方临潼县界口埋伏,倘有追兵到来,可出迎敌,许败不许胜,我自着人接应也。一点大将巫论,带领喽罗一百,往西安西南县界口埋伏,候有追兵到来,可出迎敌,许败不许胜,我自着人接应也。一点大将何庸,带领喽罗一百,往西安西方三原县界口埋伏,候追兵到来,可出迎敌,许败不许胜,我自着人接应也。一点大将毕书,带领喽罗一百,往西安北方高陵县界口埋伏,候追兵到来,可出迎敌,许败不许胜,我自着人接应也。一点大将卜成功,带领喽罗五百,打西安东门,战至一二十合,即向县界口逃遁,自有伏兵接应也。一点大将芮风刀,带领喽罗五百,打西安西门,战至一二十合,即向县界口逃遁,自有伏兵接应也。一点大将于敌退,带领喽罗五百,打西安南门,战至一二十合,即向三原县界口逃遁,自有伏兵接应也。一点大将闻声怕,带领喽罗五百,打西安北门,战至一二十合,即向高陵县界口逃遁,自有伏兵接应也。又吩咐众将放心迎敌,依吾号令,即遇官兵强勇,不须害怕,我当着神兵相助,捉拿官将,使他一人不返。尔等便重复杀转,俱换官兵旗号盔甲,使守城将士急忙中一时莫辨,长驱直入,我再着神兵从空相助,西安一府,一战可得。再点大将房仁,带领喽罗三百,在西南总路捉拿官兵将佐,一一解到西安发落。再点大将符义,带领喽罗三百,在东北总路,捉拿官兵将佐,一一解到西安发落。其余喽罗、将士,俱随大王同合山人马,随我往西安,正位再发兵前进便了。军师分派十队兵马已毕,便放炮起兵,各各得令而去。
  且说西安城中,督抚司道,不计其数。镇守武官有:提督徐俊杰,将军杨光武,总兵王经、陈昭、苏士林、薛世禧皆有万夫不当之勇。又有都统黄璋、孙龙、赵显、姚景、胡贵、李文焕等六员,亦俱智勇兼全。手下各有名将十数员,兵士万余众。因近潼关,恐有外邦相犯,时时训练兵马,真是安如磐石,哪知内地有变。
  一日,忽有飞骑来报大炉山强徒起兵,来打西安。督抚闻之,皆大惊,复大笑道:“谅此乌合草寇,杀客劫商,久欲剿灭,因彼不过疥癞之病,不在心上。谁知今日竟来犯我城池,这是他恶贯满盈,自来送死了。何须大兵对敌,只要几个小卒相迎,便可一朝灭尽矣。”军校道:“大老爷,不要小看了他,闻得他将兵马分作十队,鸣金擂鼓,浩浩荡荡,杀奔前来。口出大言说:‘不出三日,要取西安’。”督抚道:“胡说。他就有数十万兵马杀来,莫说城中粮草充足、兵强将广,就是一个空城,城池如此坚固,一时也难攻打,如何三日取得西安?”言之未已,只见又有一飞骑来报道:“禀大老爷,贼兵势甚浩大,闻他新得一个妖道,拜为军师,法术高强,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须要预作整备。”总督道:“休得胡说。那妖道若果有如此本事,何不向大处投奔,却来归附这无名小贼?这不过贼兵虚张声势,惑我军心,不必管他。”抚院道:“谅贼兵妖道,难有小术,我军兵多将广,何足为虑?我军固不可为之惶惑。然兵来将敌,水来土湮。我这里也不可玩敌,须会齐提督、将军、总兵、都统等各领本营兵马,分守各门,并对敌贼兵便了。”当即着小校各衙门报了。未几,各将齐集,分派四员总兵,分守四门。提督将军扎营坚守,都统黄璋、孙龙、赵献、姚景扎营各门,离城十里迎敌,胡贵、李文焕四门巡察救应。一声号炮,各各领兵扎营已毕。只见贼兵果到。孙龙迎住卜成功,黄璋迎住芮风刀,赵献迎住于敌退,姚景迎住闻声怕,各门厮杀。原来贼营难称大将,不过乌合之众,怎敌得都统之勇。莫说军师叫他十数合即退,即使不许他退,他也抵敌不来也。有四五合即退的也有战至七八合退的。都统见是无能贼将,领兵追赶。吓得贼将亡命飞逃,带去喽罗,被官兵杀死者不计其数,贼将卜成功等俱各危急。只听得一声炮响,各路埋伏兵将杀出。乌合迎住孙龙厮杀,巫论迎住黄璋厮杀,何庸迎住赵献厮杀,毕书迎住姚景厮杀。卜成功等方幸脱身未死,怎奈乌合等更是没用,刚刚三四合,望后便退。幸亏房仁、符义上前迎敌接应。谁知官兵里边又来了胡贵、李文焕接住厮杀。十分危急之际,忽听得霹雳一声,现出数万奇形怪状神兵神将。也有三头六臂的,也有青脸獠牙的,也有兽头人身的,也有人头兽体的。从天而下,将官兵团团围住,刀枪齐上,吓得官兵尽皆倒地,自相践踏,尽被贼兵杀害。六员都统俱被神兵捆翻,可怜六员上将,五六万雄兵,不曾走脱一人。贼兵将佐未伤一个。此皆道人法术。那时贼将尽皆欢喜,共称军师神术,助我成功,尽依号令,将官兵身上盔甲自己换了,并将官兵旗号扛起,飘飘荡荡,打着得胜鼓,假装官兵得胜回城一般。城中总兵,各门把守,见贼兵几合即退,官兵大胜追去,又有两支接应兵相随追赶,再不想片刻之时,各路兵将俱全军覆没,所以都不放在心上。未几,听得金鼓声响,各往城楼远远一望,见旗号兵将尽是官军,知是得胜回营,吩咐开城放进。直至城下,方知是假,急令闭门,下城厮杀。奈兵将尽未整备,贼兵已陆续进了一半,四处相杀。总兵急欲提兵下城,只见眼中一暗,昏天黑地,鬼哭神嚎,情知事败。王经拔刀自刎而亡。陈照见势急迫,堕城身死。苏士林刚刚下城,不见天东地西,被贼兵杀死。薛贡禧急逃出城,被贼兵一箭射伤右臂,已作废人。提督徐俊杰、将军杨光武匆忙无备,俱被活捉去了。那时贼兵一齐进城,杀进督抚司道各衙门,各家老小尽皆杀死。大王就将总督衙门做了公署,抚院衙门做了军帅府,其余司道府州县衙门,分派众将居住。只见房仁、符义将六员都统解进军师,吩咐羁紧,劝其归降。一面就请大王在总督大堂,权为宫殿,立号称尊,众将群呼万岁。大王就封道人为正一天仙,护国军师,掌一应兵符令箭。封解氏为皇后,铁纯钢为东宫太子。封金彦庵为翰林院东宫日讲官兼内阁大学士。封乌合、卜成功等俱为护国大将军。吩咐摆酒,大宴功成,人人大喜。只有解氏与纯钢外边假作欢容,暗暗十分愁苦。想强盗如此横行,又有妖道相助,眼见报仇甚难。还虑他渐渐势大,自己的约法不行,便死无葬身之地,名实皆空。悔不当初,随夫死节。现有金彦庵夫妇,日想与纯钢报仇,还有出头之日。今见他如此势大横行,料无报仇之日,欲寻自尽,不肯授职朝见。幸亏纯钢母子内边劝解周全,说他不是不肯授职,只因京中亲族甚多,仍恐朝廷知道,遗害亲族,将来大事成后,方敢授职。大王原是爱惧解氏的,听得母子之言,也不去责备彦庵了。纯钢又到彦庵处再三相劝,说:“强盗虽横,终是乌合之人,妖道虽有法,亦不过是邪术,决不长久。先生且耐心再看机会,学生此仇必要报的,还仗先生帮扶。”彦庵见劝,也只得忍耐住了不题。
  且说大王僭号称帝之后,就与军师商议,颁发伪诏一道,到各府州县。限一月内,各官俱要到西安朝贺,各加三级,仍还原职,量才开用。如限满不来朝贺者,即刻起兵征剿,合县尽皆屠戮。诏一下,各府州县闻知,俱各大惊,想西安省城之地,城池如此坚固,兵将如此强盛,被他起兵杀去,不三日而官军全军覆没,城池轻轻得去,督抚大臣尽为杀害。何况区区小府州县,怎能抵敌?于是投降朝贺者十有六七,挂冠逃避者十有二三。陕西一省,不动刀兵尽为贼有。渐渐传到别省各处,督抚提镇纷纷告急,疏章雪片到京。正是恶贯未盈君莫羡,来迟来早不差分。要知各省奏章上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逆奸相翰院兴兵 获先锋西宾合计
  词曰:
  权奸报怨机缘凑,文臣奉旨征强寇。堪叹一书生,如何会用兵。  更兼遇邪术,安望成功日。亏得着仙衣,妖邪不得施。右调《菩萨蛮》
  话说各省告急,疏章来到兵部。兵部奏闻圣上,圣上大惊,急发各大臣议奏。旨意传到卢太师处,太师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道:“可奈金状元这小畜生,恃才倨傲,招致他不来,久欲设法处他。我如今乘此机会,在圣上面前只说他有文武全才,着他领兵征剿大炉山萧化龙,我想西安多少上将雄兵,尚且敌他不过,被他一阵杀尽,金玉一白面书生,岂能对敌?只消圣上一准,不怕他不死于贼人之手。”算计已定,随连夜写成奏章,特荐状元为征西大元帅,领兵征剿叛寇,断能奏功。皇上批准,立刻发出旨意。卢相又想:“萧化龙势甚猖獗,又兼军师法术高强,今命状元征剿,虽报了一己私仇,但他的声势,必然更盛,恐成大事,不可不预先交结他。”遂差一细作写书一封,说:“征西大元帅是新科文状元,不过一白面书生,一些武艺不知,是我有意骗皇上,所差不难扑灭。倘得杀到京城,愿为内应,伏望收用。”等语。写完封好,先打发细作先行不题。且说状元着俞德到家,迎接夫人等进京。家中又已报过。先报会魁时,林员外夫妇闻知,立刻赶来道喜,奉承无瑕,比报解元时更甚。报钱待报,不但不要无瑕费心,并不要报人开口,都是他料理。见报人声声“太爷”不绝口,他听得满身酥麻,打发更加从厚。还有亲戚人家的仆妇、领舍人家的妇女,更有三姑六婆,都到夫人处磕头道喜。见了院君,也都称“太太恭喜”,跪下磕头。弄得院君骨头没有四两重,一色赏封。包头、鞋面、手巾都是她带来替夫人打发。外边人来庆贺,也都是员外周知。正忙乱未完,忽又鼓乐放炮,鸣金掌号,来报状元。报单是黄缎泥金的,报人也不比报举人、进士,一连就是十报,门前贴了十报已捷。员外家中虽未报过举人、进士,还看见人家报过。至于报状元,却从不曾见过。见报人又多问太爷要押录、要花红,员外竟没了主意,口中连连答应,总只银子晦气,足足费去数百金,方才妥当。心上十分快活,又十分懊悔。私对院君说:“可惜一个状元夫人明明是大女儿的,如今竟让与无瑕了。”院君道:“她原不好,当初就说‘将来中了状元,也情愿让你做状元夫人。’哪知这句话,倒做了无瑕的谶语,如今果然把一个状元夫人让她了。”二人正在私议,只听得外边送进两个揭谷,说是府县官请夫人撒谷,明早备鼓乐执事来奉迎,今日先来说知员外。又对院君道:“夫人撒谷,必在我家门首过,得备些酒饭,执事人与他些赏封,迎到家中稍歇,岂不更觉光彩?”院君也道:“甚好!”随与夫人说知,先回家候迎。次早,果有多少状元的职事、鼓乐炮手、轿马后拥到门伺候。又有许多媒婆捧了凤冠霞帔到来,说是府县官送来的,先磕了头,然后替夫人穿戴请出上轿。媒婆等也上小轿跟随。放了三个大炮,鼓乐齐鸣,前呼后拥去了。
  道全夫妇送出墙门走进。道全道:“看这女儿不出,果有这般大福,相面之言竟应了。”周氏道:“她自幼就另是一个性子,见你在监,定要卖身救你,见我不肯,就要寻死。我说:‘丫鬟贱役’,她偏说:‘只要命好,丫鬟原有做夫人的。’后来,林家要她代嫁,你说金公子许多不好,我也不肯。偏是她又说:‘病有好的日子,读书人鱼龙变化,只要看我的命。’还要与小姐断定说:‘富贵了,不要说夺她的婚姻。’我彼时还道,这话是多虑的。哪知竟像先知的一般。还有大小姐又说得好:‘就中了状元,也情愿让你做状元夫人。’哪知这话都说着了,可不奇么?”
  不说二人欢喜私议,且说夫人撒谷,林家留酒,至晚方回。过了一会儿,俞德到家迎接,心中大喜,就着俞德到林家说知,请他一同上京。员外因家中有事,未能同行。石道全一家,原住在金家,便带了儿子,一同夫人进京。状元接着,好不欢喜!见道全一家送来,亦慰谢一番。知员外未到,说:“迟日再着人相接。”
  时光易过,不觉过了一年。一日,正夫妇闲谈,忽见朝报送来,见内阁卢一本特荐将才事云:“文状元金玉,有文武全才。陕西萧化龙造反,若差金玉征剿,必能剿灭。圣旨准奏。封金玉为征西大元帅,即日起兵。”状元一看,大惊道:“祸事到了!”无瑕道:“何事?”状元道:“我初中时,卢丞相要我拜他门下。我因他是弄权奸相,决意不从,反在榜眼探花面前,伤触了他几句,他怀恨在心。今见萧贼肆横,各省告急,他不为朝廷选将兴师,单要报一己之怨,竟诓奏皇上,说我有文武全才,命我出征剿贼。我想别个贼犹可,闻得萧贼兵精粮足,还有军师妖法厉害,陕西多少大将,尽为所杀,城池坚固,唾手而得。况我一白面书生,怎能对敌?”夫人道:“这也不难,只消上一本说:‘未谙武事,请别选良将,不敢有误朝廷。’你是个文官,朝廷决不好怪你。”状元道:“夫人不知,我既立身于朝,此身便是朝廷之身。圣上有命。岂敢推辞!况卢贼奸计百出,圣上又十分信任。见我辞脱,必然另生他计害我,一发速取其祸了。”夫人道:“既如此,那时来招致你做门生,也是一片好意,就该顺从,怎反去伤触他?”状元道:“夫人差矣!士人立身,礼义为重。我若阿附权奸,便是进不以礼了。况将来权奸败露,阿附者必然波及,还要得一个千古臭名,怎好去阿附他?如今虽为所害,死也死得无愧。事已如此,不必再言,可为我急急收拾行李,待圣旨一到,即刻就要起身。从来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你如今现有身孕,将要达月,可保养身子。你速回家,倘幸生男,可雇一乳母领好,接续金氏一脉。我此去大约凶多吉少,倘邀天之幸,使贼人自败,得以生还,也不可知。总之,你不须忆念着我。”夫人闻言,不觉泪下。见是出兵吉日,不敢放声痛哭,惟有将言宽慰而已。
  正说间,只见俞德进来,道:“老奴几乎忘了,昔年在沙滩,仙师赠老爷黄布衣一件,救活老爷,曾对老奴说:此衣有万法教主玉印在上,受热的穿上便冷,受寒的穿上便热。倘遇急难时穿上,刀箭不能伤,邪魅不能犯,将来正有用处,不要轻弃。老奴所以紧紧藏着。今老爷出征,且闻贼道妖术厉害,正用着此衣之时了。老爷带去,临时穿在身上,或者可以破他妖术,也不可知。”状元道:“如此甚妙。可为我收拾在随身行囊里边。”
  又见丑儿进来,道:“老爷为义忘身,为国忘家,自古忠臣义士,无有过于老爷的了。小子颇有臂力,愿随老爷出征剿贼,不知老爷可肯信用否?”状元道:“行军正在用人之际,有甚不好?只你不知可曾习过武艺否?”丑儿道:“不瞒老爷说,十八般武艺,样样习过,般般练熟,听老爷拨用便了。”状元大喜,道:“既如此,甚妙。我今日就下教场考选兵将,看你武艺果好,就点作先锋便了。只不知你父母心上如何?”道全闻之,尚在迟疑未答。只见周氏欣喜对答道:“孩儿蒙状元收用,极好的了,有什不肯。我想孩儿此去,倒定然成功的。”道全道:“何以见得?”周氏道:“你难道忘了?那年李铁嘴,曾相孩儿有一二品前程,当在枪头上得来,十年后便见。如今齐头十年了,今随状元出征,岂不应在此举么?”道全道:“果然,果然,我倒忘了。如此,状元放心前去,一定成功的。李铁嘴的说话果是灵验。他说我孩儿有一二品功名,虽未应验,他原说十年后方见。说我女儿当为极品夫人,如今已半应了,此去定然全应哩!”状元闻言,大惊道:“我一向不知你有女儿,今嫁在何处?”道全说得高兴,一时竟忘怀了。见状元问起,只得勉强支吾,道:“状元行色匆匆,慢慢地说知。”
  状元因出军紧急,却也无瑕细问。且遇圣旨已到,兵将伺候。状元随即带了丑儿,到教场祭旗点将,考选武艺,果算丑儿第一。就点作先锋,连夜起兵前去,所过地方,秋毫无犯。不觉已到潼关界口,吩咐扎营,摆开阵势,着小校打探贼情,然后出战。
  且说大王与军师商议,正要杀入潼关,直取河南府。忽见喽罗来报,道:“朝廷差征西大元帅,统领十万兵马杀来,扎营潼关,特来报知。”大王道:“你可曾探得元帅何名?有什本事?先锋何人?喽罗道:“细情尚未探实。”大王道:“既如此,再去打探。”喽罗领命方去,又见两个喽罗绑进一人,上前禀道:“小的是夜巡兵,昨晚拿得一个奸细,口称是北京卢丞相差来,要求见大王的。小的不敢自专,解来请大王与军师发落。”大王将那人一看,问道:“你这狗头,明明是个奸细,如何口称卢丞相所差,要见孤家?我且问你,卢丞相是谁?要见孤家何事?快快说来!倘有一字支吾,着刀斧手伺候。”那人吓得半晌不敢开口,慢慢定了性,方说道:“小的实是卢丞相所差。我丞相是当朝首辅,久仰大王威名,如雷贯耳,欲思拜谒,奈机会未便,又恐大王不肯信用。前见各省奏章,请旨发兵,丞相便乘机保举了一个文状元,假说他有文武全才,着他领兵前来。实是一个白面书生,一无所能。但做人狡猾,仍恐投降大王,听信将来必生异心,特修书道达。倘大王起兵到京,丞相愿为内应,”一面将书呈上,大王与军师一看,大喜道:“此诚天助我也。”将来人打发酒饭,一面就传太子出来,吩咐他:“劝降向日西安所获诸将,并领兵保守城中。孤与军师,即刻起兵,打破潼关,杀了那书呆,再起大兵便了。”纯钢道:“闻朝中差来征西大元帅,想亦是个武官,如何是个书呆?”大王道:“我儿不知其中缘故,有书一封在此,你去一看便知。”将书付与纯钢,即同军师领兵去了。
  不两日,来到潼关。果见官军已摆成阵势相候,两边射住阵脚。只见官兵中丑儿杀出,贼兵中乌合敌住。战不数合,乌合抵挡不住。巫庸上前接住,又数合,败下。卜成功出马,更是无用,被丑儿一枪搠死。吓得芮风刀赶上迎敌,又被搠死。于敌退、闻声怕两将齐上,奈丑儿武艺高强,两个也不是他对手,被他左一枪,右一枪,两上齐齐落马,被官兵活捉去了。军师见势不好,急差何庸、毕书、房仁、符义一齐杀出。状元见贼将齐出,恐丑儿一人难于招架,又着三员副将出关接应。两边斗至十数合,贼将又将要败。只见军师口中念念有词,忽天上降下多少天兵天将,官军尽皆捆倒,被贼将活捉过来。军师急令斩首,大王道:“我看他先锋武艺甚好,且羁紧,要他归降,我军益强矣。况我家有两员大将被他捉去,我若杀他先锋,彼必杀我大将。且待捉了那书呆,一同杀也不迟。”军师道:“既如此,可将囚车囚了,解到西安与太子收管,待贫道再施小术,拿那书呆便了。”一面将丑儿解回西安,一面又着兵将攻打潼关。
  且说状元见丑儿被获,一发惊慌,不敢再与抵敌。军师见他不出,知他是个没用的官儿,便又念念有词,忽天上降下无数天兵天将,杀上关去,料来决胜。谁知状元身上穿了仙衣,见鬼兵杀进,正在危急,忽见一尊小小圣像,从状元顶上现出。鬼兵见了,纷纷跌下,尽成纸豆。军师见此法不灵,背上取下两个葫芦,口中一念,只听得呼呼大风,飞砂走石,又见火龙火马,火将火箭,都向关上烧去,满想此法万无不灵,不怕那书呆不死于风火。哪知看看近关风火,忽然反望本阵吹来,贼兵烧死无数。吓得军师急急收法,大王已经跌倒在地,连忙扶起,面上已烧得漆黑,胡须烧去一半,对军师道:“方才军师法术亦甚厉害,如何一近到关,神兵忽然不见,风火反向我军吹来,莫非他也有神术么?”军师心上也慌张,只得勉强支吾,道:“他就有术,怎敌得我的正法,想他命还未该就绝,大王但请放心,总在贫道身上,数日内包管成功便了。”大王道:“全仗军师神力,只是方才孤家受此一惊,心上十分慌忽。”奈何军师见法不灵,巴不得大王去了,可以掩饰,便道:“大王既心上不快,且先请回宫静养。这边之事,全在贫道便了。”大王大喜,就将一应兵将,尽留军师调度,自己乘了暖轿,先回西安去了。正是青龙与白虎同居,吉凶事全然未保。要知回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锦帐中强徒授首 华筵上妖道分尸 
  诗曰:
  翰院权为帅,功成瞬息间。
  兴师不血刃,已唱凯歌还。
  又曰:
  妖道居然称是仙,霎时身死在筵前。
  笑伊不获封侯伯,何若山中自在眠。
  话说铁纯钢送大王军师起身后,然后将大王所付的书一看,见是朝中卢丞相私通卖国的书,方知领兵大将是一个书生,新中文科状元,就是卢丞相保举来要害他的性命的。先嗟叹了一回,来到书房一一告知先生。彦庵亦甚伤感,说:“朝中有如此奸贼,大将焉得成功。可惜那状元方能得中,不知怎么得罪了他,必欲置于死地。”闻说强盗、妖道,已经领兵去了,更是惊慌,道:“潼关一失,大事去矣。我辈还有何望?”纯钢道:“事已如此,且再看机会。”一面着人往来打探消息。五日后,只见探子来报:“官兵先锋,十分强勇。我家兵将尽被杀败。卜、芮二将军,被他搠死,于、闻二将军被他挑下马,活捉去了。幸亏军师妙术,方拿得他住。大王见他武艺高强,解来千岁收管,要劝他归降。”纯钢闻之,又不觉感叹了一会儿。未几,果见喽罗将囚车解进,纯钢吩咐:“囚在后营,待孤家慢慢劝他归降便了。”自便随即来与先生商议,说他家先锋既有如此本事,倘然投降,大事一发完了。趁他们不在家,今晚且唤他来一试,看是如何?彦庵道:“此言甚是有理。我正要问他领兵状元是何人?如何触怒奸相的缘故。”不一会,天色已晚,就着书房紧身服侍的一个心腹小校,到后管将先锋唤到书房。小校对他道:“这是东宫千岁,快跪下。”只见那先锋年纪,只好十七八岁。见了纯钢,非惟不跪,反仰天呵呵大笑,道:“东宫千岁,在北京宫中。此地何来东宫,擅称千岁么?”小校再要呼喊,纯钢止住,叫他回避,将书房门紧紧关好,方问有光道:“方才小校来说,将军十分英雄,大王甚是爱慕,命我相劝,倘肯顺从,当封大将,食禄万钟。不知将军尊意若何?”有光大怒道:“我乃朝廷良将,金元帅亲选先锋,量你这无名小贼,岂在区区话下!不过伏此妖道邪术,被你所获,要杀就杀,何必多言。”纯钢道:“将军不要错了念头,倘果不从,性命必然难保。”有光道:“既到此地,性命已置度外,说他怎么,快快请杀。”纯钢道:“此言果真么?不要刀至头上,方才顺从,就迟了!”有光道:“休得胡说!小看了我天朝人物,我元帅是个少年状元。卢丞相要招致他拜在门下,因守着礼义,不肯屈事权奸,情愿身入危地。性命尚然不顾,何况区区小将。蒙他提拔之恩,今朝就死,已经有负。若再顺你,何颜再见金元帅之面!不要说一刀两段,即使刀山在前,油锅在后,若要我顺从,宁可万死,断难从命。”纯钢道:“难得,难得。据将军如此说来,竟是一心为国的忠臣了。再要请问那状元,是何处人?因何丞相必要招致他在门下?”有光道:“我元帅是江南苏州府吴县人,今年方二十三岁,得中状元。卢丞相见他少年美貌,才学过人,又且皇上十分宠眷,因此要招致他做个帮手。哪知我元帅一入仕途,便想除奸去佞,岂肯依附着他?”
  言之未已,只见彦庵赶出,道:“请问将军,状元名唤什么?”有光道:“你要问他怎么?”彦庵道:“闻将军说,他是苏州吴县人姓金,却是老夫同乡同姓。所以相问。”有光道:“虽同乡同姓,品行各别,要问他怎么?”彦庵道:“其中有个缘故,必要请教。”有光见问得奇异,便道:“我元帅姓金名玉。”彦庵接口道:“表字可叫云程?”有光道:“正是。你想是认得的么?”彦庵道:“还要请问他夫人可是林氏?是林攀贵的女儿么?”
  有光道:“一些不差。他父亲名桂,号彦庵。原是两榜进士,选了陕西浦城县尹,江中遇盗,夫妇双亡。我元帅也是九死一生,逃出来的性命哩!”彦庵闻之大喜,又忽大哭道:“不瞒将军说,老夫便是金彦庵,元帅就是我的孩儿。我彼时遇盗,见老仆俞德,同我孩儿跳下江中,满疑死于江内,原来还活在此,得中状元,实为可喜。只如今领兵到此,强盗如此横行,妖道术法厉害,我儿性命必然难保,岂不可伤。”只见纯钢急急止住,道:“先生请噤声,倘被强盗闻知,我辈性命休矣!今幸将军在此,又系先生乡亲,正好商议报仇之事,以图出头。至于世兄当初大难不死,反中大魁,足见吉人自有天相,或者妖道强徒,自得灭亡也不可知。当再着人打探,看有机会再处。”
  有光见说,竟摸不着头脑,对彦庵道:“先生既是状元之父,如何在此?”又指着纯钢,道:“他是强盗之子,怎么又说报仇?此话一些不明。”彦庵道:“此位并非强盗之子,也是被劫来的。其中有多少缘故。随将纯钢母子始末根由,并自己强留在此许多缘故,一一说明。又说:“方才相劝归降,正怕将军肯降,我辈之事,一发难为。故特以言相试,幸将军一片忠心,故把真情相告。但不知机会若何?”有光听说,方知就里,使道:“既如此,且看机会,自当相助。”纯钢道:“今已说明,大家总是一家了。将军且请后营稍息,待有机会再请商议。”便将有光送到后营去了,一面又着人向潼关打听。
  去未片刻,忽又转来报道:“小的方走出城,军中已有人回来说:昨日捉伊先锋之后,彼军竟无人出战,军师行法降下多少天神天将,望关上杀去,满拟决胜,谁知天将到关,忽化为纸豆,纷纷落下。军师情急,又将两个葫芦念动真言,更觉厉害。忽然起了大风,飞砂走石,又有多少火兵火将、火龙火马、火鸦火箭,都向关上吹去。哪知到关风火忽然回转,向本阵吹来,吓得军师急急收法。本军将士已烧坏无数,连大王也惊倒在地,心中着实不快,将兵马尽托军师掌管,乘了暖轿,即刻回宫静养了。”纯钢见报,外边假做惊慌,急急着人远接,肚内暗暗欢喜,随到书房一一报知先生,说:“机会到了,妖道如此法术,到关随即破败,足见世兄系文曲星,邪术不能相犯。今兵马俱留关前,强盗独自到家,又受惊之后,正好趁此私自杀死。再假传令箭,赐酒与妖道慰劳。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岂不大事成矣!”彦庵大喜,道:“妙!妙!妙!事不宜迟,速与令堂商议,并知会先锋,乘其不意便好。”纯钢急往里边,与母亲说知。解氏也大喜,急叫厨下备酒,候大王到家压惊,酒中私下了迷药。
  料理妥当,适大王已回。解氏急急接进,道:“闻大王受惊了,妾身特备水酒一杯,为大王压惊。”大王道:“多谢娘娘美意,只寡人心上不快,不耐烦饮酒,奈何?”解氏道:“以大王如此兵威,军师如此法术,得天下如反掌。偶尔小挫,何足为虑。今到家,正该与妾等共寻快乐,何必闷闷不乐?”大王听说,不觉精神顿起。原来解氏虽顺从了他,终于心上不乐,从未与他尽欢,今见她说“共寻快乐”四字,不觉心中大喜。侍女摆上酒来,解氏杯杯亲劝,做出许多情态,弄得大王一发昏了。取到就吃,一吃就干。哪知三杯药酒入肚,人事不省,四手如瘫,急急扶到床上睡倒。那时纯钢已同有光藏在房中,见大王睡倒床上,纯钢终于手软,亏有光走上,道:“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言未毕,而刀已下。只见强盗在睡梦中,将两脚跳了几跳,早已见阎君去了。有光割下首级,就将帐子下了,走出把房门闭上,外边绝无人知道。到天明,纯钢就手拿令箭出来,先到后营,假意劝降向日所擒诸将。谁知诸将已有有光私自说知,齐齐假称愿降,就各付军器,命有光一同前去助阵。又将令箭一支说:“大王有令说,军师与众将在潼关劳苦,特命我带了羊酒,到军前去慰劳军将,城中之事,大王亲自起来把守。诸将可都随我到关前去。”
  众兵将见说赏劳,谁不向前。纯钢就着抬了几百坛好酒,一同出城,来到潼关。又对军师等宣说了来意,又验过令箭,军师大喜。原来这数日,军师竭力行法,怎奈法总不灵,心中闷闷。正在无可奈何之际,忽见纯钢带来多少美酒,慰劳众兵将。心中欢喜:“谅关中兵微将弱,决不敢出战我的神术,潼关指日可破。既蒙大王赐宴,可即传令诸将收兵,且快饮一番。倘关中见我们收军,乘机杀出,我等正好一鼓而胜矣。”纯钢道:“他那里领兵,大将不过一白面书生,其余将佐,更是无名小卒。我军虽退,谅他也决不敢杀出,军师请自宽心。孤家出来时,父王又再三吩咐,必须代我亲敬军师三杯,大家尽欢而止。命军士取大杯来,先敬军师三杯,然后坐席。大王又吩咐各将士,俱要各奉三杯,但将士甚多,孤家不能一一亲奉,可各付大杯一双,待我敬军师时,诸将士随班,各奉三杯,以遵大王之命。”
  诸将尽各欢喜,见纯钢敬军师一杯,他们也各饮一杯、二杯、三杯,俱一般饮完,便请军师入席,诸将就坐。谁知刚刚坐定,酒尚未饮。只见军师与诸将,尽皆醉倒,昏迷不醒。外边一声炮响,四边金鼓齐鸣,众军只道关中杀出,正在惊慌。外面已有多少兵将杀入。纯钢先动手拔出宝剑,将军师一刀分为两段,死在桌边。兵将就将醉倒诸将纷纷砍杀,犹如切菜一般。吓得众军尽皆跪倒求命。纯钢就吩咐道:“尔等不必惊慌,强盗与妖道肆逆横行,今已诛尽。汝等原系朝廷子民,只要随我归顺天朝,自有好处,决不杀害。”众军齐声道:“我等原系不得已落草的,今小大王既欲归顺天朝,小的们怎敢不一同归顺。”纯钢道:“我原系天朝西安府知府铁太爷的公子,被捉上山,强为父子,久欲报仇,奈无机会。今幸强盗失败,得以归顺天朝,重见故土。汝等何得以小大王称之?”军士道:“如此说,以后称铁大爷便了。”
  按抚将士已毕,就要有光先到关上,报知元帅,以便入关相见。有光听说,随即上马,先到关前去了。你道军师诸将,刚吃得三杯酒,如何尽皆醉倒?原来纯钢带来的酒,都下了迷药,与有光诸将等约定,先假传大王之令,将军师等先敬三杯药酒,迷翻后,放炮为号,有光等杀人,尽皆杀死。你想军师虽足智多谋,即原是酒色之徒。见美酒赏劳,又有大王令箭,太子亲来,有什疑惑?故中了纯钢之计。正是君子尚可欺以方,何况无知妖道与贼将,怎不入其局中。
  且说关中状元,自领兵以来,自知一无本事,料来决难取胜,惟拼一命以报朝廷。起初犹幸有先锋武艺高强,略略可恃。后见先锋被捉,妖法厉害,万无生理。望外一看,见妖道又行法术,忽见天上降下无数天神天将,奇形鬼怪,直杀上来,决然难敌。后见到关,忽化纸豆落下,心中稍定。忽又闻大风顿起,天日无光,更有火神、火将、火龙、火马,直烧到关。此番更在危急,近关忽又翻去,不知何故。哪知全亏身上着了仙衣,邪术一见便解。但思妖法虽未受害,终难取胜。那日,正在忧闷,忽见彼军尽退,又不知何故。未几,探子来报先锋单骑到关,要见元帅。状元闻知大惊,道:“他被捉去,怎得回来。莫非投降贼人,来做说客么?不可放进,待我关上看来。”
  随即上关,一看果见有光单骑到来,后面并无追兵。决非逃回,断是投降无疑。可惜,我误用了人了。便问道:“汝为先锋,不能取胜,被贼所擒,急宜一死,以报朝廷,犹不失为忠义。汝今好好回来,莫非怕死归降,来做说客么?”有光道:“元帅多疑了。谅小将也是一条汉子,急欲杀贼成功,以报朝廷与元帅任用之恩,只因妖术被擒,原拼一死,岂有投降贼人之理。幸而朝廷宏福齐天,元帅忠心贯日,强徒妖道,尽皆剿灭。故此,小将来请元帅,急进西安恢复旧业,抚将安民,然后奏凯。”状元道:“休得胡说,欺瞒本帅。本帅这边又未出兵,谅汝一被擒之将,何能剿灭凶寇,不过骗本帅出关,便图进取。本帅岂是三岁孩童,听你欺骗么?”有光道:“小将受元帅知遇之恩,怎敢欺骗元帅。谅小将一人,岂能剿灭。实有许多辅助之人,元帅还有大喜,请放小将进关,细细禀知。”元帅道:“本帅有什大喜,还有谁人辅助?且叫开关,放他一个进来。”有光进关,一一禀上。正是绝处逢生,他乡遇故。要知元帅父子相逢,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复西安欣逢亲父 到扬州喜得麟儿 
  诗曰:
  满拟相逢在九泉,谁知骨肉庆重圆。
  更兼灭寇功成日,侯爵荣封衣锦旋。
  又曰:
  方苦征西命,谁知是福基。
  成功在旦夕,又喜产麟儿。
  话说金元帅疑心有光归顺贼人,来做说客,细细盘问。有光进关来,方将金彦庵夫妇被获、上山遇纯钢、母子先前被劫、忍辱相从、留作西宾、共图报仇,并前日强盗惊回、骗醉杀死,并假令慰劳军师、赏劳兵将、药酒迷翻、一齐杀死,小将特来报知。元帅听说大喜道:“杀贼成功,已为大喜。若说我父母果在一同杀贼,更喜出意外。天地间哪有这般大快之事?只怕还是假话。”有光向外一望,道:“元帅不信,外边铁公子现拿了强盗、妖道首级前来了,请元帅一验便知。”
  原来纯钢安顿了众将,拿了两颗首级,前来报功。见元帅在关上,便上前道:“元帅在上,小将铁纯钢,仗元帅天威,石将军大力,强盗已诛,妖道已斩,特将首级呈上。请元帅即往西安,抚将安民,还有尊翁先生、尊堂师母并令妹,都在城中,专等元帅去相会。”元帅见果是强盗、妖道首级,心中大喜。立刻下关相会,深谢救亲之德,便道:“小弟向年江中遇盗,抛亲逃难,满拟一家死于盗手。方才有光来说,方知二亲、舍妹性命全亏世兄伯母保全。此恩此德,没世难忘。更兼杀贼成功,忠孝可嘉,容当复命保奏,稍表寸心。”纯钢道:“此皆元帅正气所感,妖术不能相犯,贼徒当败,众将合力除凶,小将何功之有?恐先生悬望,请元帅速行为妙。”元帅就命副将把守潼关,自与有关、纯钢,一同起身向西安而去。
  且说彦庵自纯钢等去后,还虑妖道厉害,不知可能中计,心如热石蚂蚁一般,坐立不安,又不能着人打听。直至数日后,纯钢先着人来报知,方才大喜。还等不及他到来,亲向城楼远望。只见远远旌旗蔽日,金鼓声喧,一队一队,兵马成群。便见两匹马上,坐着铁、石二将,后边红缨白马上坐一位元帅,年方二十余岁,威风凛凛,貌似莲花,果是儿子模样。心中大喜,急急下城相会。纯钢望见,先自下马,有光也随即下马,报知元帅。元帅听说,吓得下马不及。远远望去,果是父亲,便急走上前拜倒在地,道:“孩儿不肖,久离膝下。适见有光与世兄道及,方知父亲、母亲、妹子,俱各无恙,不胜欣喜,恨不能飞到膝前。今见尊颜,此心稍安。不知母亲、妹子在何处?孩儿急思一见。”彦庵道:“都在城中,即刻就见。我且问你:那日船上,我见你同俞德跳下江中,料来必无生理,不知如何得救?俞德怎么样了?”
  金玉便将江滩遇仙赐衣、赐药相救,并抱病在庙,亏俞德求乞,同回相投学师,做亲医癞得中,直说到奸相陷害,以致出征,今日相逢方住。彦庵道:“如此说,你吃了大苦了。今日杀贼成功,父子重逢,固是纯钢、有光之力,亦上天默佑之功,可称意外之喜。汝可快去安了民,再见母亲、妹子,然后班师复命。还有奸相私书一封,亦须面奏圣上要紧。”金玉道:“原来这奸贼还私通贼寇,罪不容诛矣。孩儿当即刻飞章奏闻便了。”有光急急止住,道:“元帅不可性急,这奸贼心腹,布于满朝,皇上又十分信用,若奏章进去,走漏消息,恐难达于圣前。奸贼闻知,必要施奸谋暗算,不但无益,反要受他所害。莫若只当不知,就到朝房遇见,还该谢他举荐之恩,直至圣上面前,出其不意,将私书奏上。他虽奸谋百出,一时亦难抵赖矣。”
  金玉道:“此言甚是有理。”吩咐军中不许走漏。大家上马进城,见儿童父老、男男女女,尽执香花果酒,迎接道途。元帅一一慰劳毕,早到总督衙门,进去拜见母亲、妹子,并请解氏拜谢。解氏道:“恭喜元帅功成旦夕,一门完聚。老身理合拜贺。”金玉道:“此皆贤母子之功。不日还朝,定当表奏。请伯母上坐,容小侄拜谢。”解氏道:“这怎敢当!可怜老身,夫死子孤,大仇未报,不得已忍辱事仇,今朝就死,已为失节之妇,实为可愧。幸赖元帅军威,一旦剿灭,死可瞑目矣。只求再借贼人之首,望江祭奠丈夫一番,先夫亦必称快。”金玉道:“夫人虽则失身,全为铁氏保孤,不失为义;杀贼虽为报仇,实为朝廷除寇,不失为忠义两全。尚当旌表,有何可愧?既欲贼首祭奠,吩咐速备祭礼,小侄亦当同往一奠。”解氏道:“这个一发不敢当。小儿蒙先生教诲,已得成人。若再蒙元帅提携,先夫在九泉,已经感谢不尽矣。”
  次日,母子二人带了首级,到江边祭奠。解氏大哭一场,到焚帛时,忽望江一跳,吓得纯钢急扯不及,虽即救起,已不能活了。纯钢抱住痛哭,尽礼殡葬不题。
  且说元帅分派各营兵将把守西安,自同父母、妹子并铁、石二将等,班师进京,五鼓入朝复命。到朝房,见卢太师已先在彼。原来,卢太师自从差去细作之后,满拟金玉万无生还之理。不料后来报到,不但不曾死于贼手,反将贼人杀尽,恢复西安,指日班师。不觉吃了一惊,道:“这小畜生,有什本事?闻得强盗十分凶猛,军师法术厉害,西安多少大将尽被杀害,如何他反得胜?别事犹可,我的私书寄去,倘被知道,如何了得?”欲再设法害他,急切又无从下手。终日愁闷,兀兀不安。那日忽报元帅已班师到京,明早面圣。他是心虚的人,一夜睡不着。未到五鼓,先到朝房等候。一见金玉进来,便满面笑容,道:“殿元回来了,恭喜!恭喜!如此大寇,尽皆剿灭,一战功成,实为难得。”
  金玉道:“此皆赖圣天子宏福,老太师提拔,晚生侥幸成功。一到京,即欲登门拜见。只因朝命在身,不敢先尽私情。今适相逢,请太师台坐,容晚生叩谢。”太师道:“此皆殿元大才,老夫不过为国荐贤,何谢之有?”金玉必要拜谢,太师亦连忙答礼。太师见金玉这般谦恭,绝非向日骄傲之态,只道真个感谢他,心中暗喜,候圣驾登殿,放心同进朝见。只见状元复命毕,皇上大喜,金墩赐坐、赐茶,十分慰劳旌奖。太师暗想是他举荐的人,亦觉光彩,还望圣上加恩于己。哪知金玉忽又跪奏《请除奸相事》,皇上一看,不觉大怒,道:“谁知这奸贼私通贼寇,卖国害贤,罪不容诛矣!他的亲笔私书何在?”金玉急将卢太师私书呈上。皇上一看,立刻着殿前校尉,将卢太师拿下,道:“老贼!你官居极品,位压百僚,朕待你也不薄,怎么私通贼寇,几乎把朕的江山轻轻送去,该得何罪!”卢太师见金玉一团好意,声报致谢,哪料还有此举。及至面奏,方知私书已露,吓得心胆俱碎,怎敢还辩。皇上就赐红罗三尺,立刻着他自裁,家产籍没入官。金玉封镇西侯,西安起造侯府,妻林氏封一品夫人,三代俱封赠伯爵。金玉又奏知:有功将士,并带俞德一功,又请旨给假祭祖。皇上一一准奏,封石有光、铁纯钢,为镇西侯手下左右大将军。西安旧将,各复旧职,加三级,遇缺即升。俞德封守备之职,听镇西侯拨用。金玉准给假三月到任。旨意一下,金玉领了镇西侯兵符印信,立刻同父母等,起身回家不题。
  且说无瑕,送丈夫起身后,即同爹娘叫船,一路回家。一日,船到扬州,夫人忽然腹痛难忍。吓得周氏惊慌,急叫丈夫来看。道全将女儿脉一看,便道:“我儿恭喜!要分娩了。必然是个男喜。”速叫住船,快唤稳婆。未几,稳婆叫到,又过了一会,方才产下,果是一个公子。大家欢喜,只夫人身子虚弱,产后不就有乳。周氏道:“你官人出门时,曾对你说:生了儿子,须雇乳母。今到家尚有数日,何不就在此地雇了带回。”道全道:“此言甚是有理。”因对稳婆道:“妈妈,你此地急切要雇乳母,可有么?”稳婆道:“这个论不得,出来做乳母的,乡间人多,有起来要几十个也有,没有起来,急切哪里去寻?至少也得三天五天,到各媒婆家访问,或者有也不可知。”道全道:“我们就要开船的,哪里等得。”稳婆又一想,道:“有倒有一个极好的在此,只怕夫人不要。”夫人道:“我正要雇,所以问你。既有极好的,怎么倒不要?”稳婆道:“好是果然,极好的奶也有,一说也就成,只有几种不合适,所以说恐夫人不要。”夫人道:“据你说,奶又有的,人又好的,有什不合适?”稳婆道:“这个女子,不是本处人,是个官宦人家媳妇,她娘家也是苏州人。只因公公犯了事,婆婆丈夫都死了。亏欠了官银,官府发来官卖的。我间壁沈媒婆,是个官媒,发在她家,半个月了,急切要出脱。岂不一说就成的?我常到沈家,见她乳浆甚多,只相貌生得十分标致,年纪只好二十多岁,恐老爷回来看见,毛手毛脚起来,夫人可要吃醋,这一样不合适处。二则雇一个乳娘,至多十四五两银子,还不要全付她。这是官卖抵赃的,丈夫又没有,或要讨她终身服役,或讨她配人生男育女,子子孙孙都是你家奴婢,价钱虽贵,也是值的,夫人要雇乳娘,怎肯出重价?故又不合适。”夫人道:“要多少价钱?”稳婆道:“闻她要卖六十金纹银,还要部砝在外。一个小丫头,要二十金,一齐要卖。”夫人道:“若果然好,价钱也不算多。况我原要长久的,省得年满回去了,孩子哭哭啼啼。若说标致更好,孩子吃了她乳,每每要像她。至于虑我家老爷见了不正经,我家老爷决不是这样人。我也不是个妒妇,有什吃醋。就烦妈妈去一说,若可以成,就成了她罢。”
  稳婆道:“老身是最直的,有话就直说出来了。不比这些媒婆的口,夫人莫怪。既夫人要讨,人是包管好的。上去路远,往来烦难,何不太爷带了银子,同老身去一看。若果好,就同沈媒婆当官交了银子,领了官凭,叫乘小轿抬了下船,岂不便益?”夫人道:“既如此说,就请爹爹去一看。若好,就成了罢。”道全道:“我上去是极易的,只恐眼力不济,看差了,误了你的事。”夫人道:“爹爹说哪里话!父女总是一体的。爹爹看了好,自然是好。有什误事?”道全道:“如此,就去便了。”
  夫人赏了稳婆五钱银子,吃罢午饭,要叫轿来抬了道全去。道全道:“不消,我是走得动的。”夫人就取出纹银八十两一包,外又将碎银十两,付道全带去,恐在外有些费用。道全接银袋了,就同稳婆上岸,转弯抹角,足足走了四五里,方到稳婆家。稳婆请道全坐了,就去取一杯茶奉上,说:“太爷请茶。老身先过去说一声来,请太爷去看。”道全道:“我要紧下船,你快去说了就来。”稳婆道:“我晓得,不消太爷吩咐。”说完,正要出门,只见稳婆的老公进来,道:“你到哪里去?这位太爷是谁?”稳婆道:“这是征西大元帅夫人的太爷,夫人在船上生了一位公子,要雇一个乳母,又即刻就要开船。我说:急切哪能凑巧:想起沈家前日发来官卖的妇人,乳浆倒甚好。方才说起,夫人就请太爷同我来一看,看中就要讨她。”老儿道:“你又多嘴了。这个妇人并这个小丫头,要八十两足纹银,连使费要到九十金,夫人不过要雇乳母,怎肯出此重价?你话也不说明,就来多事了。”稳婆望着老公脸上一啐,道:“你这老老,真是坐井观天,只晓得说这小家子话,可不先被太爷笑坏了。她是一位大元帅的夫人,整千整万也只平常,希罕这几十两银子,方才的话,我已都细细对夫人说了。她说:只要人好有奶,价钱也不为多。故请太爷同来的,银子也带在此了。谁要你这痴老老,虚吃力,假惊慌,埋怨死了人。”
  老儿闻言,陪笑道:“何不早对我说,这般来得凑巧,刚刚差人在他家大闹说,已经发来半月,如何没有银子去交,定要带那妇人与媒婆去比。吓得那妇人寻死觅活,我方才也劝了一会儿来。差人还在吵闹,把不得即刻有人买去。如今去说,再无不成的。”稳婆听了大喜,叫老公陪了道全,自己过去。不一盏茶时,只见稳婆笑嘻嘻地进来,道:“已说了。不但差人、媒婆欢喜,那妇人听说了,与小丫头两个都大喜道:‘有出头日了!’又再三扯住我,央求说:‘不论什么人家,情愿为奴为婢,小心服役,只求早成。’请太爷就去一看。若好,便即刻交银,抬人下船便了。”道全就与稳婆同去一看。见那妇人果然生得标致,随欲交银停妥。正是十年主仆轮流转,命相生成难强求。要知那官卖的妇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署关差客商受害 谋粮宪漕户遭殃  
  词曰:
  作宦岂容贪,见利须当省,但想婪财饱己囊,万姓嗟穷窘。  抱恨向谁言,含泪徒思拯。惟望清廉按院来,方得蠲民忿。右调《卜算子》
  话说那沈媒婆家官卖的妇人,你道是谁?原来就是林爱珠小姐。你道爱珠小姐嫁了利公子,随公公扬州上任,好不兴头,因何到官卖?原来,利公本性贪婪,在杭州数年,地皮刮尽。幸遇上台同病相怜,拼得银钱结交,不但不坏,反升了知府,一发肆无忌惮。当初同知是冷静衙门,虽贪有限。且儿子年纪还小,助纣为虐的,不过一个刁氏。今到扬州知府,已不比同知了。谁知贪财的人,偏又遇着交财的运。刚刚到任,未及数月,钞关上主事丁忧了。上台因利公是卓异的官,必然多才,就着他署了关差的印。你想贪财的人,走到银子窠里去,如何肯不贪?登时将天平放大了,杆子做小了,货物到关,报多了还说报少漏税。轻则索诈加添,重则连货籍没。客商无用的,忍气吞声去了。不服的,与他理论,便拿到衙门,非刑拷打,无处伸冤,客商受害,是不必说。更有本衙门的事,日日着人外边各县细访,倘遇着富翁有事在县,不论事情大小,原告被告,并不管县中已审未审,审得是审得不是,就一扇牌下去,劈空提了上来,将就过一过堂,就着人打合要多少银子,如数送进。即使无理的事,他便扭曲作直,一面情词,审到他大胜,哪管穷人死活!倘富翁吝惜,不肯出手,即使有理到极处,也不管他,不弄到他家破身亡不住。更有各县钱粮,必要按月完清报数,倘不足数,都要完在府柜,火耗极重,串钱要双倍,一一缴进。更有刻毒处,粮户完不足数的,或本人远出,即要将亲族代解,有妻子的,便将妻子解来,不论绅衿、士庶、男女,解到就送监,完足释放。不然,三日一比,女人都要责杖。百姓无不切齿痛恨。这还是他一人的恶迹。更有刁氏与儿子、媳妇,人人想做私房,着人外边四处招摇,有事到府,不论贫穷富贵,一千五百也要,一两五钱也要,或送夫人,或送公子,或送大娘,得了银子,或明对利公说,要他如何审,或瞒了利公,私弄手脚。大约有钱必赢,无钱必输。外边人便有“一印四官”之名。奈上司也是好财的,见他有得送,眼睛就像瞎的,耳朵就像聋的。就有人告发,一概不准。利公一发放心作恶,公子更加肆无忌惮。不独贪财,更兼贪色。对父亲说,监中男女混杂不便,须另设一女监在衙门内。访得各县有奸情事,或牵连妇女在内的,就发牌下去,拘了上来。男的送在男监,女的送在女监。公子便假称察监,私入女监,调戏妇人。那妇人若果是奸情没廉耻的,知是太守公子,便顺从调戏,百依百顺。虽真正奸情,必在父亲面前说:访得那妇人千贞万烈,奸情是冤枉的。倘果是冤枉的正经妇人,公子去调戏她,必然不从,定触其怒,他便对父亲说:访得这起奸情是真的,闻得那妇人,最刁最恶,必须严刑拷打方得真情。利公本是溺爱不明的,更兼刁氏从旁窜掇,只说儿子访闻必确。可怜真的审假,倒还犹可。那假的,必要审真,百般凌辱拶打,那清清白白的女子,必要陷入奸情,怎肯服气?以至自尽送命者,不一而足。公子又盘坐在钞关,遇过往空船,向来不过一看,将就放去,他必要一应箱笼打开细查,稍有当上税的,便说漏税,任意吓诈。若有女人在船,更觉噜嗦,不管官宦人家、夫人小姐,定要她上岸,到船中细看。倘女人不肯上来,他便亲自下船,以看舱为名,直闯进内舱,将船中女子看个足意方住。稍有违阻,便道朝廷设关查察,你想是带了私货,不容我查,倒大是皇上么?将此大帽子话压他,虽是官宦家,谁敢拗他?幸而不上半年,新主事到任,关上方得安静。谁知他财运亨通,关印才交去,适遇盐道升了去,他就谋署了盐道的印。那些盐商个个遭瘟,没有一个不替他诈到,弄得盐价昂贵,百姓又受其大害。未及半年,新盐道到了,交去印信。不上两个月,忽江苏粮道缺了,他又到督抚处,钻剌署了粮道的印。那番管了下江一省,更觉听其施为。又适遇收漕时候,便逼令各县漕米,每石要漕规二升。早早先解上去了,便无话说。不然就有许多苛求责备。又向各县以查察为名,倘有粮户呈告收书的,便将县官收书,任意索诈,满其所欲,便翻转面来,说粮户阻闹仓场。重则亲提拷讯,轻则发县枷责。那县官与收书,犹如加了一道敕,漕米不满的也满了,斛子不放的也放了。总之,百姓受害,有冤莫诉,有苦无伸。
  且说那时早已惊动了一个势利翁林员外,一向要到扬州看看女儿,望望亲翁女婿。只因家中事多,又无儿子,脱不得身,所以中止了。后来,闻得亲翁署了本省粮道的印,欣喜无比,逢人卖弄,处处惊张,竟想借势欺压乡民,炫耀邻里,与院君商议要备一副盛礼,先到扬州拜贺。院君又是势利头儿,撺掇丈夫速速该去。员外就费数十余金,备了一副极盛的礼,连夜叫船赶到扬州。将一名帖同礼物,一齐投进。利公见是亲翁,正要接见。只见媳妇急急赶来止住,道:“公公不可接见,他是一个白衣人,如今又做了公公治下的子民,他只该安分在家还藏拙,如何到此?被衙役们知道,是公公的亲家、媳妇的父亲,可不被他辱没杀了。若接见相待,叫媳妇有何颜面?不如将礼物收了,送他四两盘费,打发他回去便了。”利公听说,心中暗喜:媳妇之言,正合我意。原来利公因他是个白衣,原不肯与他结亲,只为儿子专要她,刁氏又再三撺掇,勉强成的,原不要与他往来的。今欲接见,不过因媳妇面上不好意思。今见媳妇一说,喜出望外,便依了她,封四两程仪,着人出来回说:“大老爷署了粮道的印,苏州亦属该管地方,迟疑之际,不便相见。送程仪一封,请收了。”员外见说,大惊失色,心中想道:“我费了数十金,备了礼来收了,怎么面也不得一见?送我四两程仪,打发我起身,轻薄至此。”欲要发作,奈他是本地上司官,只得忍气吞声,对衙役道:“烦你多多拜上大老爷,程仪断不敢领。可代我禀一声,替我拿一只船,贴上一条封皮回去,也体面些。倘大老爷不允,可私自传语我家小姐就是。”衙役见是小姐父亲,小姐又甚是有权,不敢怠慢。便依了员外的,说话到转桶上传进。管转桶的,就将此言先禀知小姐,然后去禀老爷。谁知小姐听了,心中大怒,道:“爹爹好不知风色,偏要在衙役面前说我的父亲,来羞辱我。他要公公拿一只船,与他一条封皮贴上,不是好意,不过要借我的名头,去吓人讲情,断断不可理他。他向来原欢喜交结官府的,如今回去,借我家的势,必然在外招摇生事。所以要封皮船只,不可不预先弄断他。”一面就对转桶上说:“他哪里是我父亲,不过自幼寄名与他的。且是大老爷的子民,送四两程仪予他,也算抬举他的了。他不受便罢,船与封皮是没有的,叫他快快去罢。休得要讨怠慢,也不必禀知大老爷,程仪留在此,也不必与大老爷说知。”转桶上照爱珠之言传出门皂,转对员外说了,员外道:“该与我家小姐说便好。”门皂道:“若与大老爷说,倒未必如此待你。这些话,都是小姐吩咐的,不曾许禀大老爷。况且小姐说,又不是你养的,不过自幼寄名的,有甚相干,不如好好的回去罢。”员外听了,几乎气得发昏,想:“这门皂与他辩也无用。”忍了气走出,心中大怒道:“世间有这样女儿,前日金状元寄书回来接家眷,无瑕还再三请我同去共享荣华,谁想嫡亲女儿,反要逐父不认,幸而我还薄有家产,不要靠她。”心中闷闷,只得有兴而来,败兴而去。哪知爱珠小姐,又去劝哄公公说:“我父亲向来欢喜结交官府,讲情说事。今公公做了本省粮道,他必然拿我们的势,去衙门讲情,可不坏了公公的名头,媳妇面上也不好看。须发一扇牌到苏州府,仰吴县将他前后门封锁断了,只留旁边小门出入,再问地方讨了看管。邻里出了甘结,并给示禁,止闲人往来,方能绝得这条门路。”利公深以为是,就依她即刻施行。可怜林员外,见亲翁做了本省粮道,正要借他的势恐吓乡民,结交府县,一团高兴,备了盛礼到扬州庆贺,指望十分厚待。谁知反讨了一场怠慢回来,与院君一说,连院君也几乎气死,还叫瞒了,思量掩人耳目。哪知又发下一扇牌、一张告示,将他前后门封锁,反要地方看管,邻里甘结,禁止闲人往来。不但不能恐吓人,别人倒要来查察他。不但不能结交府县官,连向来结交的衙官、学师等,都不敢往来。员外夫妻气得相对大哭,说:“这小贱人,我们当宝贝一般爱她,巴望她好。她没福做状元夫人,嫁了利家。见利家兴头,我们还欢喜。哪知如此一个报答!昔日相面的说她‘作事定然刻薄’,我还不信,不想果然刻薄至此。还说她许多下贱,只怕也要准哩。”只得在家闷头,不敢出头。
  你道爱珠小姐,父母如此爱她,她待父亲如此刻薄,天理已经难容。哪知她只奉好了公婆,骗好了丈夫,恶薄还不止于此。她公公又只知奉好了上台,横行更是无穷。官运又偏生甚好,难道果无天理么?殊不知不过恶贯未盈,时辰未到耳。
  不数月,新粮道到任,交去印信,仍行府事,扬州百姓,灾运未满。又过数月,朝廷新点了江南巡按,姓曾名师望,又新选一个扬州府理刑,姓车名静斋,都是金玉同年,铁面冰心,一清如水,彼此敬服的,今又同任一处。静斋欢喜不必言,师望更加欢喜。你道为何?原来曾巡按是杭州人,家中甚穷,田产婢仆全无,只夫妻二人,幸喜中了举人,要盘费进京会试,只得将住房卖了,带了妻子一齐进京。船过钞关,正利公子盘查之时,见师望妻子不肯上岸,便到他船中,将他妻子看了又看。师望见他看得恶状,便道:“空空的一只小船,一望就知,有内眷在舱,如何闯进舱去,眼光忒忒,怎么模样?”公子道:“放屁!朝廷设立的关,理应查看的。就是官宦家的内眷,也要出来了,凭我看,希罕你这穷措大蠢妇人,就送我,利爷也不要。难道描了她样子么?”师望还要与他对口,船家急急劝住,将船摇过。师望道:“这狗头,如此可恶。我正要骂他一场,你如何阻住了。”船家道:“相公不知,这是扬州府太爷的公子,太爷署了关差的印,他在关上盘查,人人唤他活太岁。遇见了他,平平静静过了,还要烧利市,如何还去与他角口。”师望道:“据你说,不过一个太守,就署了关差,也只平常。他儿子如何这般肆横?难道没有皇法的么?”船家道:“今日世界,有什皇法!这个太爷,先做过几年杭州府同知,人也不知害了多少,杭州地皮都刮尽了,不曾见坏,反升了扬州太爷。到任数月,扬州百姓,又没一个不怨声载道。偏偏这样一个好关差,又与他署了印。过往客商,哪一个不骂。上司只要有银子孝敬他,哪个来替百姓伸冤理枉?所以我劝相公忍耐,急急摇了来,倘然争论起来,他人多势大,哪里敌得他过?吃了亏何处去伸冤?”师望道:“原来就是这狗官!他在我杭州作恶多年,人人受害。如今又到此地害人。我若有出头之日,断要为民除害,决不与他开交。”谁知利图恶贯将满。师望到京,果然联捷中了,偏偏点了江南巡按,又却好一个相好同年,选了扬州府理刑,所以心中大喜。自己还要辞朝领敕,担搁数天。车理刑早已领过了凭,限期紧急,拜别在京同年并各大老,然后辞别按院先出京。曾按院就托他:“一到任,先要将扬州府利图一门恶赖,细细访实开明了,我一到就要访拿的。不要走漏消息便好。”理刑领命,先去到任。正是有势莫使尽,常愁狭路逢。未知车理刑与曾巡按出京,利知府如何结局,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贿上官京师遭骗 拿下吏万姓群欢 
  词曰:
  贿嘱清廉无路,银交马扁成空。错认舅父真姓贾,误投老叟假司农。堪怜撞木钟。  访察有心得实,密拿无计潜踪。满拟黄金能免罪,哪知狭路适相逢,乘机万姓攻。右调《破阵子》
  话说车理刑领了文凭,别了按台,不一月已到扬州公座,看城行香放告毕,就与同僚相见,拜望乡绅,参见上台。公事完了,就细细察访扬州府的过恶。谁知扬州府的过恶,不消细访的。人人受害,个个称冤,一桩一件,都有确实。车理刑一一记明了,录成一册,候按台到任送进。那利图还睡在鼓里,如何知道?他一闻按院点了曾师望,访得他是个穷官,必然爱钱。早已打发儿子,带了一万几千银子,赶进京中谋为。并吩咐到京要看机会,或拜门生,或拜干儿。只要妥当,不可惜银钱。公子领命,带了银子,连夜起身来到京中。访知按台尚未出京,甚是欢喜。四处一问,奈无门路,日日到他寓所门前窥探。一日,只见一人慌慌张张从内出来,见公子在门首窥探,便问道:“你是哪个?要寻何人?”公子见问,便道:“这里可是江南巡按曾大老爷寓所么?”那人道:“正是,你要问他怎么?”公子道:“请问曾大老爷何时出京。”那人道:“尚早哩。盘费也没有,还欠了几千两京债,被人缠住不放。我日日替他撮弄,只弄得数百金,又被人逼去了。如今还要替他去设法。”公子听说,心中暗喜,道:“请问尊驾是他什人?为何替他这般着急?”那人道:“我是他的妻舅,大人是我嫡亲。家姊、家姊丈是最多情的,替他设法了银子上任,将来一世受用不尽哩!”公子道:“原来是舅爷,晚生有句话要相商可好?屈舅爷到前面茶坊上一坐,何如?”那人道:“家姊丈托我设法银子,立等要紧,哪得功夫。有话迟日相商罢。”公子道:“不多几句话,请略停一刻。要银子也易事,晚生可以代为设法的。”那人道:“既如此,前面礼聚茶室甚是清静,且去坐一坐,有话快些说了。我要紧去。”两人同到茶坊坐定。公子道:“请问舅爷尊姓?”那人道:“小弟姓贾,有什商量?快请教。”公子道:“有个人要送些银子来,与令姊丈。闻得令姊丈,一个钱也不要,绝无门路打通处。舅爷又说,盘费俱无,急于措银,为何又说不要?”那人道:“长兄真是诚实人,想从未到过京中么?”公子道:“晚生实未到过,正要请教。”那人道:“京师耳目之地,朝廷设立多少监察御史,动不动风闻一本。一个新进士点了巡按,那个不虎视眈眈?谁敢要钱?即如家姊丈一点了此差,江南一省的官,哪个不来打点。若明公正气要钱,几十万也有了,何在这几千。只因外边闭断了门路,送的无处送,要的不敢要,所以甚难。不瞒长兄说,小弟方才说设法银子。你想京债欠了,正在此讨还,到何处去借?就要去闯闯,那些要来打点的,遇见几个有缘的,私自替他停妥一两件。一则可以救了家姊丈之急,二则替那人做得稳当,无人知道。此是小弟直言,长兄切勿外边说破,所关非小。”公子听说,大喜道:“原来如此。晚生正有事要求令姊丈,今日何缘得遇舅爷?万望周全,银子要多少,都在晚生身上。”那人又故作惊疑道:“小弟方才失言,长兄却断不可张扬。请问长兄贵处,那里有何事要求家姊丈?”公子道:“晚生姓利,家父名图,现任扬州知府。闻令姊丈巡按江南,特命晚生备礼求见,拜在门下,愚父子都要恳求青目。”那人道:“带多少礼物来的。”公子道:“还未备得带,白银万金在此。”那人一惊,道:“既有这些银子,必然有事要家姊丈周全。我今也可不消再应允别人了。但长兄送这些银子,须将事情一一讲明了,等小弟好去说,事情若重大,小弟人微言轻,也不敢私自担当。倘家姊丈到任忘记了,岂不是小弟失言?还要讨长兄疑心小弟拐了你的银子,不曾说得。莫若先等小弟说妥当了,必要再弄一个兴头,大老当面交与家姊丈,便万妥万当了。”公子道:“如此更好了。晚生也并无别事相求,只要拜在门下,将来意欲到京,捐一官做做,要他帮衬帮衬。家父在扬州两年,蒙各上台见家父有才干,委署了几个要缺。家父事事秉公,不顾情面,未免众怨所归,仍恐按台一到,众口烁金。所以,先要细细禀明,倘有好升缺,并求提拔。望舅爷先代禀知,得蒙一见,感戴不尽。”那人道:“在我身上,少停,就在此等回音罢。”公子道:“晓得。”两人出了茶馆,正要分别,那人又问道:“家姊丈长兄向来可曾看见过么?”公子道:“从未见过。”那人道:“既如此,小弟一发不敢斗胆了。你两人从不认得,我一人在内做事,倘不应口,只说我是假话了。家姊丈日日出去吃酒拜客的,他又没有轿出入,总是乘马的。你认他一认,我再领你当面一会便了。”说毕,拱一拱手别去。
  公子有心随在后,只见他原到曾巡按门首,已有一个小厮立在门首,见了那人,便叫道:“舅爷哪里去了?这一回大老爷要出去吃酒,等你回来说话,快请进去。”那人就同了小厮,急急进去了。不一时,又见那小厮手中拿着大红金帖,口中叫道:“马夫在哪里?快备马,大老爷要去吃酒,已出来了。”公子有心看他帖子,名字反折在外,正是曾师望名字。未几,里边走出一个人来,小厮道:“大老爷出来了。”公子一看,见他器宇不凡,却像个贵人模样。上马,小厮相随去了。随即那个舅爷出来,见了公子,一把扯到前所坐的茶坊内坐下,道:“长兄恭喜!事甚凑巧,小弟方才在此与兄讲话,谁知那讨京债的,又来催逼。见没有还他,竟要到都察院告状,弄得家姊丈出京不得。家姊丈情急,叫小厮四处寻我,替他算计银子,进去将长兄之言一说,家姊丈大喜,说:‘有了这些银子,数日内就好出京。’方才,就要来请长兄相会,一则因寓中耳目众多,恐人知道,彼此不便;二则小弟也不肯,上万银子送他,只小弟一个看见,长兄说:‘尊大人为众怨所归,诚恐众口烁金。’此也虑得不差。倘到任后,果有人言三语四,家姊丈忘了,叫小弟哪里说得他转,可不叫我做事不得当了。况长兄还要他帮衬银子,岂可轻易出手?我方才对他说,必要一个大老居间,方将银子付他,便无翻悔。”公子道:“多承盛情,极妙的了。但此事又不便张扬,急切哪得个大老来居间?”那人道:“兄不要虑,有个绝妙的所在,有个极兴头的大老在那里,只经由了他,要空一个加一,只恐家姊丈不肯,所以难他一难。他情急了,不怕他不走这条门路。长兄放心。”
  言之未已,只见随去的小厮,急急赶来,对着那人耳上道:“大老爷说,事情急了,就是今晚,请舅爷同了所说的人,带了银子,就到城外脱空庵许大老爷处一会罢。大老爷吃完酒,也不回寓,一脚就到那边来了。”那人道:“我知道了。我同利爷就到许大老爷处候便了。”小厮出去,那人笑对公子道:“何如?我说他情急,不怕不走这条门路。”公子道:“许大老爷是何人,为何又在庵中?”那人道:“这是家姊丈的老师,做大司农的。近因有恙,要告假回籍,圣上不从,奉旨在庵养病一月。朝中最得时的闻说,将来要升吏部尚书。他待家姊丈最好,家姊丈有事,也不瞒他,只要送他加一。所以不肯经由他。今情急了,只得去的。你如今可带了银子,我同你先出去,将你的事先细细与许老说知,托他一托。少停,家姊丈来,他便好从中帮衬了你。若还有银子,或在外送些与许老,先拜在他门下。他是个大司农,若果转了吏部,则天下的官,都是他作主。且长兄要进京捐纳,得他帮衬,可不更胜了家姊丈么!”公子大喜,道:“果然甚好。只恐许大人未必肯。”那人道:“有银子送他,我再替你去说,有什不肯?事不宜迟,快快出去,候他便好。”
  公子急急回寓,雇了牲口,着几个家人带了银子,同那人来到脱空庵。走进,甚是清静,里边进去,五间静室,鱼池花草,盆景假山,十分幽雅。只见一个老者,盘坐榻床上,三四个小厮,烹茶的、浇花的、焚香的,一个立在旁边。见那人进去,那老者略起一起身,依旧坐下。那人对老者说了一会儿,只见一个小厮出来,道:“哪一位是利爷?大老爷吩咐,请进相见。”公子听得一请,忙忙随了小厮走进,那老者立起身来,那人先接着对公子道:“这是许大老爷,方才利兄说要拜在门下,我已说过,就请相见。”公子就手持揭帖,忙忙跪下。老者就命小厮扶起,收了揭帖。公子又递上礼单,是礼仪千金。那老者笑嘻嘻地道:“老夫病躯,本欲告回养闲,蒙圣上命我在此静养一月。这一月内,一应事情不管。方才贾老来说,贤契要拜在老夫门下。老夫老迈无能,诚恐有负贤契,不敢应允。盛礼更不好受,只因贾老又说尊翁任扬州,要敝门生提拔照拂。我想:他是个江南巡按,贤契要拜他门下,他倒是多情的人,贤乔梓倒可以着实得他的力。只是他做人,清奇古怪的性子,他令舅还拿他不定,必要老夫在内介绍。老夫对他说,他果然不敢违拗。若不受你盛礼,只说老夫不肯代说,有心作难了。且权领在此。”命小厮将银子收过。公子就铺下红毡,拜了四拜,老者还了半礼,坐下,公子又细细恳求老者转恳按台。话才讲完,只见先前随按院小厮,拿了一个门生的帖子进来,道:“曾大老爷要见大老爷。”老者道:“请进!”那舅爷就扯了公子,到旁边一间屋内,道:“我们且这边略坐一坐,等许大人先说了,出来相见。”公子道:“是。”在门内一望,只见按台走进来,见了师生礼,坐在老者旁边。老者与他说了好一会儿,只听得巡按道:“老师吩咐,自当遵命,利生可在此么?”老者道:“同令舅在内。”按院道:“既在此,就请出来相见。”小厮听说来请,二人同出。公子也与见老者一般,送礼拜见毕,按院收了,命坐。茶罢,开口道:“贤契之事,舍舅已先道达,今又蒙敝老师吩咐,我自然一一留心,到任之后,贤契倘有什事要见我,可私打关节来,我值堂的叫王恩,现在此,叫进来贤契一认,有话叫他传进。我着舍舅出来会你。”就叫过一个老家人来,吩咐道:“这利相公,是扬州知府的公子,今拜在我门下,你可认一认。倘有什话传进,你可急急代传,不许阻挠。”王恩领命,按院又对公子道:“京中耳目众多,你速速起身回去,不可再此耽搁,到我寓中窥探。倘被人看破,连我也不便。况我明后日也就出京了。”公子领命,怎敢有违?遂即拜别二位老师出来,那些小厮与王恩等,齐齐送出讨赏。公子也不敢轻慢,每人送他十二金,王恩加倍在外,又送舅爷四十金。别了回寓,急急收拾行李,连夜起身回扬州,共费去一万二千余金,对父亲说了。利图亦甚欢喜,道:“儿子做事妥当,如今是安如磐石了。”放心做去,更无忌惮。公子因拜了两个兴头老师,意气扬扬,愈加贪得无厌,放胆横行。谁知都被刑厅访去。
  不数日,按院已到,各官迎接。独留刑听进去,细问利知府之事。刑听呈上款册,按院一看,大怒道:“这狗官,一门作恶,如此害民,罪不容诛矣。但未有告发,不好拿他一个。出示招告,必要将他一门处死,方能为百姓伸冤。将来还要借重年兄严讥,断要尽法重处的。”理刑领命辞出。
  且说曾按院在京当面受了利公子一万银子,拜在门下,又有老师许大司农与舅爷再三说得停停当当,连按院自己,也满口应允。又叫他有事传与堂官王恩转达,王恩都叫他认明,真是一团好意。如何刚刚到任,又不曾有人告发,就忽然变了脸,反要去拿他,难道在理刑面前说假话么?谁知其中有多少缘故。哪里有什么许司农、贾舅爷与王恩等?原来是班京骗子、大光棍。见公子是不在行的,四处访问按院门路,被他们看破了,知按院又是一个新进书生,出入总是步行,不乘轿马,无人认得,他的寓所又人家甚多,屋宇甚广,前后通家,四通八达的。所以这班光棍,做成圈套,在城外赁了这个庵,连和尚都瞒了不知。公子如何知道?只说受了银子去,按台亲许,万妥万当,欢喜到家。哪知曾按院虽穷,是正经人,哪里有此事?正是运退黄金失,时衰鬼弄人。要知按院访拿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伤天理父子下狱 快民心姑媳遭殃  
  诗曰:
  造恶终须报,只争早与迟。
  居官无恻隐,保赤鲜仁慈。
  但想盈囊橐,徒思括地皮。
  按台□访日,万姓快心时。
  话说按台行香、放告已毕,就发一掮密牌,仰扬州理刑,立拿贪官扬州府知府利图,摘印送监候讯。一面又发一告示招告。利图在衙,如何得知?那日正坐堂审一桩屈事,是泰兴县一个穷秀才,自幼聘定一个妻子。地方上有个土豪,名强虎,看见她标致,定要讨她作妾。因女子父母不从,竟黑夜统众抢去,强逼成亲。幸那女子贞烈,寻死觅活,必不肯从。土豪就将她锁闭深房,着几个丫头仆妇,看守劝从。女子的父母就通知了女婿,大家出状,在县中告了。幸县官清廉,立刻提来审明,将女子断还了秀才。幸未失身,也不择日就做了亲。将土豪家人枷责,事已完了。谁知利公子访知,就着人打合土豪来告府状。那土豪因县中断了,正在气闷,果然告了府状,利图批准亲提。私与土豪讲,要五百金,包管断他作妾。土豪就送三百金,利图允从。公子又在外要一百两,后手又着人去说,老爷是没主见的,全要夫人大娘帮衬,每人要大珠一串,再无不妥。那土豪已上了恶马背,果又送了二十粒大珠,原合成五百之数。利图遂即出牌提人,土豪又贿嘱了差房,擒拿燕雀一般,将秀才夫妇,并女子的父母,立刻拿到。惊动了三学秀才,人人不服,来动公呈,被利图扯得粉碎。大骂道:“你们这班秀才,犹如疯狗一般,动不动就是公呈。做秀才的人,强占了人家女子,本府审了,还要通详各宪,你们自己各保前程,不要自来送死。”众秀才道:“且看你怎么样审?审得不公,我们去见按台,必要辩明的。”利图大笑道:“你们要见按台么?我叫你一个个都死在按台座下!”吩咐赶出去。那些秀才终是斯文人,怎经得衙役如狼似虎,赶了出去,就带土豪进审。那土豪前面原捏就一张卖契,买了一个硬中,说:“那女子久已买她,养作外宅,近来私自结识了这秀才,她父母得银卖奸,职员知道了,领了回去,那秀才不思自悔,反恃着县主情熟,挽通女子父母,倒告职员劫抢。县中一面情词,不问曲真,反将小妾断与奸夫,还将卖契扯去。情实不甘,求太老爷明断。”利图就叫唤秀才上来,不问清头,先骂道:“你这没行止的狗头,做了一个秀才,不思闭户读书,专想出入衙门,结交官府,奸淫妇女,谋占为妻,本府已经细细访实,你还有何辩么?”秀才道:“这明明是生员自幼聘定的妻子,那土豪谋娶不从,强劫抢回,蒙县父母,已经审实断还。生员岂是奸淫谋占之人?”利图道:“还要强辩,谁不知县官是你相熟,一面情词,胡图断结。本府今日审实你这狗头,死在目前,通详各宪,连那县家也不得干净,下去!”唤那女子上来,利图先将气鼓一拍,道:“你这小小年纪,父母卖与强虎为妾,就该安分相守才是。怎么又私通那秀才?廉耻丧尽,还不知自悔,竟安安稳稳,随了奸夫快活,难道没有皇法的么!你今日好好仍随强虎去,本府也不深究了,若再违拗,本府刑法厉害!”那女子道:“小妇人自幼父母许与秀才,明媒聘定,何曾卖与强虎?今蒙县主明断,父母主婚,何曾随什奸夫?”利图大怒道:“你这淫妇,在本府眼前,还敢强辩,恋着奸夫么?拶起来!”可怜那女子十指尖尖,被皂隶狠狠地扯出,套上拶指。吓得那父母急急赶上叫屈。利图道:“我不叫你,谁许乱我堂规,把那两个狗男女也夹拶了,着他快快一齐招上来!”皂隶都是得了土豪贿赂的,官一吩咐,就将夹拶取到,将他夫妇二人,扯下要上。只见秀才大跳上堂,道:“是非曲直,也须细审,怎么得了强虎银子,将人乱拶乱夹,逼士人之妻为土豪之妾,难道没有皇法的!现今按院降临,岂无耳目?”利图恃着按院已经讲妥,便拍案大怒,道:“你说是个秀才,打你不得,如此放肆。我打且稍缓,取短夹棒来,先夹死你这狗头,不怕你按院处告了我来。”皂隶听说,果取过夹棒,要扯秀才的鞋袜。秀才强住不从。外边众生员闻知要夹秀才,也大闹起来。奈衙役众多,推住不容进去。
  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只见四府来到,众生员上前告诉。四府道:“诸生不必唣,本厅进去,自见分晓。”四府仪门下轿,也不候通报,望堂上直走。利图见四府不候通报,直闯进来,甚是奇怪。见已到堂下,只得走出座来,要上前相问。只听四府道:“堂翁请出印来!”利图大惊失色,还要更问。见四府取出按院密牌送看,一面就叫带来衙役,替太爷去了冠带,上了刑具,带去收监。只听得堂下看审的人,齐齐高叫:“天开眼了!”那秀才就上堂跪下,禀四府道:“生员自幼定的妻子,被土豪强抢了去,幸县父母断归。今强虎送五百金与利太爷,强要断去。今日不问曲直,非刑夹拶。若非太公祖老爷到来,生员已被夹死。望太公祖老爷作主。”刑厅道:“将强虎带着,本厅细审便了。”
  且不说利图下监。且说公子在后堂看审,见刑厅忽来摘印,将父亲拿去,起初不知何故?细细一访,方知按院拿访的,心中大骇,道:“他受了我一万银子,还有许大司农与舅爷说妥,还当面许我,有话传与堂官王恩,说了叫舅爷出来会我。此言尚未一月,难道就忘了?就是忘记,也不该反来拿访。其中必有缘故。如今且到他辕门上,问一问再处。”当即赶到察院衙门,望辕门直闯,被把门军士盘问,只说要会堂官王大爷说话的。门皂见他体体面面,又要寻内里人讲话,只道果是官府有一脉的,不敢阻挡。来到号房,对上房一拱,便自通脚色说:“大老爷当面吩咐,叫我来寻堂官王恩,有一句话进,烦通报一声。”上房不敢隐瞒,将他的话向内禀知。巡按大怒道:“我正要拿他。只因未有告发,单拿利图下狱。怎么他自来投死?”吩咐拿下,打点开门。吓得公子失去三魂,想到人情奸险,一至于此。又一想,道:“他虽反面无情,当面受我一万银子,终是软胎,我总拼一死,当堂叫破,看他如何抵对!”言之未已,按台已坐堂叫带那光棍过来。公子只说按院还是得银子的,便大着胆跪上去。按院一看,见就是那年查关下船唣的人,拍案大怒道:“原来就是你这狗才!你父子济恶,本院正要拿你,你如何擅闯本院的辕门,冒称寻堂官讲话,希图钻刺,难道不晓得本院是一尘不染的么?”叫剥去衣冠,先捆打四十,再慢慢地问他。公子听说,心中想道:“他明明得了我一万银子,还在公堂上撇清说一尘不梁,分明要打死我以灭其迹,不如叫破了,也不过一死罢了。”公子见军牢来扯,便大喊道:“等我说明了,死也死得甘心。”巡按听了,止住道:“有什说明,容他快说。”公子道:“你点了巡按,盘费俱无,还欠了几千京债,没得还,难以出京。着贾舅爷在外寻门路,弄银子,来打合我送你一万银子,许提拔我父子。你的亲阿舅,晓得你做人,反复不肯相当,你又央你老师许大司农,在城外脱空庵过付,你又着堂官王恩与我相认,说有话叫我亲来寻他传进,叫舅爷出来会我。如今不指望你提拔,反一到就叫刑厅来拿我父亲,又无故将我要打,分明要打死了,以灭其迹。殊不知人迹可灭,天理难容,就死到阎罗殿前,也不肯甘休的。”巡按听了,大惊道:“你这狗才,想见了鬼了!叫书吏录了他的口供,本院奉旨钦点,现给有盘费,为何没有?又何曾欠什京债?我夫人姓施,并无兄弟,何来有姓贾的舅爷?若说我乡场老师,一个姓马,现放山东巡抚,一个姓竹,现任翰林院侍讲。会场老师,一个大学士方,一个都察院黄,何尝有姓许的?且朝中历来不曾有许大司农,可不句句都有假话,要污辱本院么?还说有什家人王恩,这话一发荒唐了。本院寒素传家,并无家人小厮,随身只有一个长班,谁人不知,敢于冒讲么?你且抬起头来,认一认本院,只怕本院认得你,你倒未必认得本院了。”公子听说吃了一惊。果抬头一看,哪里是京中拜见的?方大哭道:“罢了!罢了!小的该死。”按院道:“你认明了么?本院可是受你银子的?”公子连连磕头道:“不是,不是。小的遇了京拐了,该死!该死!”巡按又命将遇拐细情,一一说上来,倘有半字隐瞒,取夹棒伺候。公子只得将京中之事,细细说上。按院道:“你夤缘贿嘱钦差,已该万死,今又无故污辱本院,罪更难容。如今还不甘服么!”吩咐捆起来,着实打。可怜公子一向娇养的,如何受得起按院的板子。打到二十,早已将死。按院就叫放起,带去收监。一面就拜疏,历呈利图父子恶迹,并带私行贿嘱京拐,冒污钦差,伏惟查究。又写一书与都察院黄老师,恳求严查积拐,以清官凭。黄公接到门生的书,适遇皇上将疏批发都察院严查,随即将脱空庵和尚密拿到私宅一审,招说并非通谋,事情果有。黄爷就着几个和尚改作俗装,随各门巡城御史,识认诸拐。三日内,果查出一人,即向日之假司农。唤来一夹,个个招出,立刻拿到。每人三十枷号两月。贿银追出修城。放明,面上各刺“积拐”二字,自后,京拐藏形,话不细表。
  且说利图送到监中,心中气闷,还暗想:“按院得了银子,如何反来拿我?须叫儿子去见他,拼得再送几万银子与他,偏要弄复了扬州府,将方才这些幸灾乐祸的人,个个处死方快。”正在思想,忽见禁子背人进来,一看却是儿子,见打得这般光景,问他又不开口,细问禁子,方知是按院打的,更觉奇怪。直过了一会儿,公子方醒。利图一把抱住,道:“我儿,按院得了银子,不指望他提拔,怎忽反面无情,将我拿了,又将你打到这般光景。”公子道:“哪里是按院反复,总是孩儿该死,害了父亲了。”利图道:“这怎么说?”公子逐将京中遇拐,并非按院,一一说明。利图方大惊大哭道:“如此说,我们是断然没命的了。须寄信出去,拿些银子来监中使用,衙门上打点。不知按院可有门路?”公子道:“据他堂上撇清说一尘不染。只有四府是他同年,先送些银子与他,要他转恳巡按,拼得送他一二万金,他见了银子,难道真个不要么?若果不要,还有一个顶大的门路,连按院都要弄坏他方住。”利图道:“若有这个门路,极妙的了。是哪个?”公子道:“我前日在京闻,卢丞相权势最重,又极贪财。家中现有十数万银子,连夜打发母亲同妻子进京,送与他。还怕不妥么?”利图听了,正中欢喜,忽见一个家人急急赶进监来,大哭道:“老爷不好了,昨日摘印后,公子才走出外边,就有数万人将衙门围住,直打进来,夫人躲不及,被众人扯出,衣裳裙裤扯得精光,登时乱拳打死,可怜阴户都挖穿。幸喜大娘逃避得快,躲在后边粪窑里面,方才得免。直到四府急急赶来安民,方才渐渐退去。可怜衙中抢得罄空,莫说银钱一些没有,就要一只箸、一丝布也没有了。夫人精赤条条,死在血泊之中,衣衾棺木全无,老奴只得到至诚会中,领了一口棺木,身上脱下一件布衫,将就掩盖盛殓了。百姓还要来打材,亏车老爷押去埋了。可怜大娘,直至众人散后,方才爬起,虽未伤命,满身蛆虫、臭粪,又无衣换,又无汤洗,只得到荷池中,将满身衣裳裙裤一齐脱去,洗净身体。又将衣服等逐件洗濯,可怜脚带内,都是蛆虫,衣服洗了,又无日晒。老奴只得将些打坏的什物,烧起烘干,与大娘穿了。那些丫鬟、小厮、家人、仆妇等,见这光景,也趋势早早掳了些东西逃去了。只剩得老奴与大娘房中一个小燕,还恐百姓再要打来。衙中又一无所有了,晚上同了大娘,私自出来,借住在段门子家。那门子还甚是可恶,夜间竟来调戏大娘,被我说了几句,还受他多少气。今早要到四府去禀他,谁知有数百人到按台处告老爷,都发在四府收,正在嚷闹,吓得老奴急急赶来禀知。”家人话未说完,利图一交晕倒,吓得公子老仆,急急相救。正是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未知利图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追赃银招攀亲父 雇乳母得遇故人 
  诗曰:
  恻隐人皆有,胡为尔独无?
  不思孽自作,生父也相诬。
  仁孝膺多福,贪残鲜有终。
  妍媸难强合,天遣两相逢。
  话说利图闻言晕去,急急唤救。奈老年人痛入骨内,连叫不醒。禁子急去报官,着官医生看脉,已经无救。四府验过,着地方买棺,在牢洞拖出殓了。四府又恐百姓还要来打材,立刻叫扛到坛中,乱葬地上壅埋。可怜利图与刁氏,贪财刻薄,做到四品黄堂,只落得死同一日,葬同一处,便是他终身受用了。
  且说公子原是打得半死的人,今见父母都死,银子什物抢空,妻子又借住门子家,据老仆说,门子当夜就来调戏她。想妻子又是个最淫的。前月生了儿子,刚刚满月,闻说儿子又被众人吓死了。那段门子生得甚是清秀,我曾弄过他后庭,妻子如何不爱他?如今一室同居,干柴烈火,焉能无染。我虽不死,亦无面目见人。况众人纷纷告状,父亲已死,少不得是我受罪,只求早死,反得干净。哭了一会儿,也就昏去。禁子急急通了病呈,到第三日,也呜乎了。按院准了许多状词,款款是实,件件是据,赃银不计其数,发在四府严讯。就是那穷秀才,也有一状。这是四府目见的,先提来一讯,将强虎重处,秀才夫妇释放还家。又罚强虎银一百两,助秀才为灯火之资。其余状词,因利图夫妻父子俱死,家产已被抢光,无从追究了。只查向年解府比下的钱粮,侵欺了万余金。又状子里边,有几张牵连他媳妇林氏,私得赃银有一千余金。理刑见林氏尚在,难于宽释,差人提讯。谁知林氏被段门子藏在家中,竟如夫妇一般。林氏也忘了翁姑丈夫,重新调脂弄粉,与门子快活。老家人见她不成器,也各寻头路去了。今差人要拿林氏,竟无处寻访,被众百姓日夜察访,访知段门子藏在家中,便齐齐赶到他家。那时天色微明,门尚未开,被众人打进,见林氏与门子并头相抱而睡,梦中惊醒,被众人扯去单被,两个精赤条条,将绳一总捆了,扛到街上,齐齐动手要打。幸亏差人知道,赶来道:“众位不要动手,有事在官解去,少不得死。”众人见说,也就住手,只不许他穿衣裤,就精赤捆了,解进四府。刑厅急急坐堂,见这光景,不觉感叹,就叫皂隶将两人放开,将衣裳与他穿了。然后抽签,先各打二十迎风板。将门子枷号示众,候详定夺。林氏却有千余金赃物,并他公公侵欺钱粮万余金,在她身上追比。立刻唤齐原告,一一证实,送监立限带比。可怜爱珠小姐,自恃才貌双全,不知怎样好处?谁知今日精赤条条,公堂受责,送进监中,无银使用,还受禁子许多凌辱,就该深知愧悔才是。怎奈其心甚毒,想:“我在此受罪,银子又无,爹爹家中甚好,不如扳他出来,一万五千不怕不替我上。”主意定了,到追比时,起初抵赖,刚说要拶,便道:“小妇人银子,都寄在父亲处。”刑厅道:“你父亲是谁?住在哪里?”林氏道:“父亲名唤林攀贵,住在苏州府阊门外。”刑厅立刻禀知按台,一张宪牌,仰苏州府立拿林攀贵解讯。
  且说林员外向来结交官府,佃户不敢欠他租,放债九扣三分,无人敢少。所以一日富一日,增起数万家产。因嫁大女,赔去数千金。奉承金家,又赠去数千金。历年钱粮,与粮房做首尾,不曾大完。后因亲翁做了粮道,正思得志施为。不想一扇宪牌,一张告示,将门封锁,出头不得,反弄到租也欠了,债也少了,钱粮尽行放出来了。欲要申诉,那些佃户债户动不动倒以“恃势欺人”四字装头,似乎是他痛腿,官府也不便认真。至于钱粮,更无处申诉,只得重完一倍,弄得家中渐渐坏了。幸喜新粮道到,方敢出头。今正闲坐在家,忽见三四个差人赶进,将铁索往员外颈上一套,员外大惊道:“我又无罪,如何锁我?”差人道:“你想是梦还未醒?私藏了数万钦赃,按院发牌立拿的钦犯,还说无罪?”员外反笑起来,道:“这等说,历位走差了!我家又无人做官,何来钦赃?”差人道:“放屁,我们人也不知拿过多少,怎得有错?现有宪牌,是你女儿亲口招扳的,说你女婿有数万银子,藏在你家,怎么诈呆不认,反说我们走差。”员外一想,道:“是了。我闻得金状元得罪了卢丞相,自然被他弄坏,无瑕扳扯我的了。我想无瑕虽不是我女儿,我这样待她,也不该如此忘恩负义。”便对差人道:“我家安分守己,何曾寄人的银子?若说女儿招扳我,只两个女儿,小女还在家未嫁,大女儿现嫁与扬州府利大爷的公子,并没有第三个女儿了。”差人道:“呸!如今招扳你的,正是扬州府的媳妇,难道不是你的女儿?这却不差了。”员外大惊道:“利太爷现在做官,怎说女儿扳我?”差人道:“你还不知么?”随将利家的事从摘印送监,夫妻父子身死,并他女儿门子家捉出,此赃招扳,细细说知。员外听了,又气又羞,又喜又急,喜他如此刻薄,该有此报,急着自己被扳,怎得干净。只得将银子打发了差人,带了千金连夜同差人起身,来到扬州四府投到。刑厅知利家一无所有,钱粮系钦赃,断不能免,闻攀贵手中果好,且系他女儿亲口招扳的,便着在他身上追完,当日也寄了监。员外一到监中,见了女儿,便大骂道:“你这小贱人,我自小当宝贝一般养大了你,将你许与金家。金家偶然落难,生了疯癞,也有好的日子,你就立意不肯嫁他。你母亲埋怨我,你不劝也罢了,又将我十分抢白,逼得我走头无路,一命几乎送去。幸亏无瑕肯代你嫁去,你看她小小妮子,倒有见识,说读书之人,鱼龙变化,倘病愈成名,虑你翻悔。亏你还说就中了状元,也情愿让你做状元夫人。她竟安心相守,绝不憎嫌。哪知病愈,果中状元,真个做了状元夫人,好不兴头,还不自大。惟你这贱人,自己拣一个丈夫,先奸后娶,全无羞耻,反自扬扬得意。偶然公公署了粮道的印,我好意备一副盛礼来贺你,你反撺掇公公不要理我。这也罢了,又叫公公发一扇牌、一张告示,弄得我走投无路,我只道你富贵千年不认爹娘了,谁知今日天败,人亡家破,你又去结识门子,被人捉破,出尽了丑。索性不认父母也罢了,怎么又扳扯了我,你何曾有银子寄我家,枉口作古,良心丧尽,看你怎么样死?”爱珠道:“爹爹不要破口,若好好替我完了赃银,还留你一个性命,若破口再骂,不弄到你家破人亡也不算手段。”员外道:“真只是真,假只是假,不怕你这小贱人。”两个争论,被禁子劝住。
  明日带比,爱珠果然一口咬煞,说公公的银子都寄在他家,四五万有余。刑厅道:“别的赃还可缓,朝廷的钱粮是迟不得的。快快交上。”员外再三分辩,爱珠道:“爹爹,不是我女儿不替你隐瞒,只为受刑不起,没奈何实说的。现有二万银子是女儿亲手交你的,女婿送来的在外,如今只求你先替我上了一万四千钦赃,余剩的若蒙太老爷宽缓,悉听你几时还我罢。”员外对面一啐,道:“你这贱人,莫非热昏了,银子是哪一只手交我的?”刑厅道:“是你嫡亲女儿,若没有,怎好招扳你,你若不招,本厅就要用刑了。”员外道:“银子实不曾有,叫小的如何招?”刑厅就叫夹起来,夹棍一上,员外杀猪一般叫喊。爱珠全无怜惜之心,还一口咬定,员外受刑不起,只得认了愿赔。刑厅便着差人押了,限半月交上。
  员外到家,将田产住房,尽行变卖了,凑得一万六千银子,同差人到扬州交上,连使用色平齐头用完。刑厅见一万几千银子果然依限交足,疑心寄银是真。还要将赃银一并押在他身上,哪知员外已倾家荡产,就夹死也无可奈何了。刑厅倒有宽免之意,奈爱珠还不肯轻放。那日又当带比,又要动刑。员外情极哀告道:“小人其实受刑不起了,望太爷看女婿面上,饶恕了罢。”刑厅只道就说利公子,便道:“如今是你女儿在此证你,怎说倒看女婿面上?”员外道:“着二女婿面上。”刑厅道:“二女婿是谁?”员外道:“是新科状元金玉。”刑厅听了一惊,道:“状元是你女婿么?”员外道:“正是。”刑厅叫取同年录出来一查,见果是娶林氏苏州林攀贵女。便对员外道:“你何不早讲。我看你也苦了,只是你女儿这赃银如何出处?”员外道:“这是她自作自受,小的也顾不得。”刑厅道:“既如此,你去罢。”员外谢了出去,爱珠还来证他。刑厅大怒,道:“这事明明是屈的,你见你父亲手中好,不过要他替你上些银子,本厅见你没有得上,他是你父亲,代上些也平常,所以着他身上替你上了一万五千钦赃。他的家产也完了,你还要我追比他,天下也没有你这狼心狗肺的妇人。即使他果然有你的银子,也没有女儿证父亲的理,我晓得你家银子,都被众人抢散了,想你也上不起,本厅替你报一个家产尽绝详上去,候按台批详下来,看你的造化。”当晚就做了详文详上去。数日后批下来,赃银免追。林氏与小燕官卖银八十两,限二十日缴。刑厅见批详一下,就将二人发官媒婆沈妈家,限半个月交银八十两。
  沈婆奉刑厅之命,同二人到家,日日外边寻主顾,奈地主上人,一则因价钱贵,二则历前日段门子家精赤了捉到刑厅,打了二十,后来又知她扳了亲父,人人都道她没廉耻,没良心的恶妇,哪个还要她?所以直到限期已满,差人催逼,弄得沈媒婆也没奈何。爱珠也情急,适遇无瑕要雇乳母,稳婆说起,石道全带银来看。道全虽常到林家,却从不曾看见过爱珠,爱珠虽晓得石道全也从不曾见他的面,且听说征西大元帅的夫人要讨,哪里晓得就是无瑕。当时道全看中,各人欢喜,就同到刑厅,交了银子,领了官票,谢了差人等。天色已晚,路又远,就叫了三乘小轿,连道全也坐了一乘,正要起身,只见稳婆也叫了一乘小轿,要送下船。道全见天色已晚,恐城门要关,再三谢她。稳婆道:“不妨。城门上我们收生有常例的,半夜三更都开的。”爱珠因害羞,也巴不得她送去。遂一同上轿,顷刻到船。周氏与丫头们都已睡熟,只无瑕尚未睡着,见道全下船,说人已讨来了,无瑕便坐在床上,只见稳婆先进房舱说:“夫人恭喜,人已讨成了。我说甚好,太爷一看果然中意,急急交兑银子,给起官票来。已经晚了,惊动夫人。”夫人道:“反说了。夜晚劳重妈妈又来,却是不当。”稳婆道:“夫人说哪里话,夫人托了我,怎敢不来回复,况我们收生是半夜三更出入惯的。”就对着爱珠、小燕道:“两个姐姐过来磕夫人的头。”爱珠只得同了小燕向着夫人磕了四个头。夫人因身子还软弱,不及细看,说一声:“起来罢。”你道两下见了,如何不认得?原来无瑕新产,把包头齐眉扎了,又晚间坐在床上,如何看得亲切。爱珠一向是点脂搽粉、绫罗锦绣,妆得美人一般的。今在监中多时,又发到媒婆家半月,身上衣衫褴褛,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绝无本来面目。夫人又未细看,如何认得?道全就封了一个赏封,四封轿钱,打发稳婆去了,就对爱珠道:“夫人辛苦要睡了,你两个且到后舱与丫头们权睡了一夜,明日夫人打发你被铺另睡便了。”爱珠到此,已比媒婆家与监中快活多了,将将就就,在丫头等脚后板上和衣睡了。见天微明,就起来,问丫头们借木梳梳头,丫头们都在梦中,道:“为何这般早?梳具都在桌上,你梳就是了。”爱珠一看见各色都有,就重施脂粉,再整云鬟,许久不梳的头,重将香油梳刷,依旧美人一般。又替小燕也梳了,方见丫头起来。彼此一相,各吃一惊。丫头道:“你好像我家大小姐,与小燕如何到此?”爱珠也道:“你好像我家秋桂、春杏,如何也在此?”春杏道:“我两个是院君送来服事夫人的。小姐嫁利老爷家甚是兴头,如何这般光景?”爱珠道:“我的话一言难尽。且问你夫人与我家绝无亲戚,院君为何把你们送来服事她?”秋桂道:“小姐难道不知?”就对着爱珠耳上低低将夫人根脚说出,弄得爱珠犹如痴呆一般,满肚懊悔满脸羞耻。正是:饶伊掬尽湘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不知夫人见了爱珠如何相待,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慕原夫三偷不就 拷梅香一讯知情  
  词曰:
  主婢相逢,今朝翻转真悲恸。凭天播弄,坠落钗头凤。还想兴戎,巧语将情控。真惶恐,一场春梦,究竟成何用?右调《点绛唇》
  话说爱珠闻知夫人根蒂,遂将自己始末假言说明。便道:“夫人既是无瑕,怎么公然受我磕头?”春杏道:“她做人最谦虚,连我们都不当丫环看待。何况小姐?昨晚一定不知,我去对她说,看是如何。”遂到房舱对夫人道:“昨日讨来的原来就是爱珠小姐,夫人可知道么?”夫人道:“休得胡说,闻小姐嫁到利家,公公现任为官,如何卖身?”春杏道:“她说公公做官清廉,巡按贪酷,无银送他,被他拿访,一门处死,还将她与小燕官卖银八十两。夫人不信,唤来一问便知。”夫人道:“既是小姐,如何说唤,快去请来。”春杏出去,果同小姐进来。夫人一见,忙道:“原来果是小姐,奴家不知,多多得罪,贱体虚弱,不能起床,望小姐恕罪,快请小姐坐了。”小姐道:“彼一时,此一时,只怕不好坐得。”夫人道:“小姐何出此言?昨晚限于不知,已经开罪,今既知道,奴家倒无坐位,小姐如何反说?一到家即送小姐到员外院君处便了。”小姐道:“多蒙夫人厚情,感戴不尽。若说送我回家,我是断断不去的。但愿与夫人始终相同罢了。”夫人道:“小姐果肯与奴家终身相叙,是极妙的了。奴家情愿虚左以让。”两个说说话话,倒也投机。原来一个是真心,一个是假意。彼时爱珠实无好处去,只得权时骗好了夫人再处。夫人却是老实人,见小姐如此,便也真心相待。不数日到苏州,夫人满拟林员外一家必来,不想到家两日,探望者甚多,独不见林家一人来到,心中疑惑,即刻着人去问候,回来说:“林家房子已卖。都说为了官事,产业尽去,到别处完了案,到家带了妻女一齐出门去了。”又说:“不知何往。”夫人大惊道:“员外安分家居,何来有别处?官司既已妥当,为何反又出门?可怜两个老人家这些年纪,怎受得风霜之苦。”不觉伤感了一会儿,倒是爱珠闻知心上暗喜,若然相见,必无好处。幸夫人相待甚厚,快活过去。
  光阴迅速,倏忽又经数月。忽报西边大捷,不数日,又报状元班师,封镇西侯,石有光封大将军,一同钦赐归里,然后到任。道全夫妇欢喜,是不待言。夫人更觉大喜,想官人既封侯爵,该有三宫六院,爱珠小姐原是他原聘,虽悔亲另嫁,今幸重归我家,看她口气,也欲同嫁官人,将来正好使她重续前盟。官人义气深重,决不恋新忘旧。小姐与我甚好,决不忘情负义。即使让她作正,亦理所当然。只官人看了节义最重,若与说明,决然不要,莫如只说是我结义姊姊,立誓同归一处,骗他成了亲,慢慢说明便了。主意已定。未几状元到家,各官出郭迎接,前呼后拥,八人宪轿,先自回家,然后打发职事轿马,迎接父母妹子。夫人方知公婆无恙,一同到家,随与状元一齐墙门跪接。彦庵夫妇久知媳妇贤德,一见好不欢喜。未几,房族亲朋向来不理他的,今见他富贵封侯,尽来拜贺,状元极意周旋,无一点骄矜之气。急急上坟祭祖,设席请人,足足忙了半个多月。夫人每欲劝他娶小姐,奈到家未有半刻之闲,难于开口,直至事情稍定,夫妻闲坐,夫人道:“妾身有一事久欲与相公商议,因未闲空,未敢启齿,万万不可违拗。”状元道:“夫人说哪里话,下官的性命、官爵皆系夫人成全,有什话说,怎敢违拗?”夫人道:“如此极妙的了。别事决不敢越分相强,妾身有个结义姊姊,与奴同庚,曾与立誓生死相同。向因家贫无瑕及此,高发后正要对你说,又忽有皇命出征,今幸得胜封侯。诸侯原该有三宫六院,故将姊姊久已接回,望相公成全,择日成婚,一则此女终身有托,二则妾身可以朝夕相依,不负前盟,岂不一举而三得么?”状元听说大惊道:“夫人何出此言?我与你夫妻相合,情义最深,终身相守,犹恐报答不尽,虽蒙圣上封侯,不过派得浮名,犹如戏场上的纱帽,一时热闹而已,怎么认起真来,说什三宫六院。自后切勿再言,下官必不相从,徒伤夫妇之谊。”夫人道:“妾身与她立誓在前,今相公决意不从,置此女于何地?”状元道:“这有何难,待下官替她为媒,许她一个好丈夫。夫人既与结义,多赠她些妆资,以后至亲往来,岂不情义兼到么?”夫人道:“此计虽好,妾身终要与她同事相公,方得称心,望相公曲从为妙。”状元道:“这个断难从容。”说完竟出去了。夫人见丈夫劝不转,只得又假设一计,去求公婆,说媳妇有句说话,要求公婆作主。彦庵夫妇道:“媳妇有什说话,我们自然依你的。”夫人道:“媳妇因身子虚弱,常常有病,前日将相公与媳妇的八字到星家一算,说相公命硬,该犯重妻,媳妇命薄,不应独主中馈,当另娶一人帮助,方得齐眉。媳妇自幼原有一个结义姊姊,两下立誓,终始必要相同适遇,媳妇命又如此,相公又封侯爵,原该有三宫六院,媳妇久已将姊姊接在家中,公婆亦曾看见,今早劝相公成就,苦苦不从,特来恳求公婆作主。”彦庵夫妇道:“别的事我自然替你作主,独此事只怕不妥。”夫人道:“却是为何?”彦庵夫妇道:“你官人前日曾对我说,当初江中得命,全亏俞德。后到家娶亲时,满身疯癞,命在呼吸。若非媳妇多方调治,朝夕勤劳,不顾性命,不辞辛苦,性命必然难保。今日功成名遂,父子相逢,皆汝之力。此恩此德,没世不忘,怎肯重婚另娶,想来说也徒然。”夫人道:“铺床叠被,亲操井臼,做妻子的理当服侍,有什恩德。但既蒙相公悬念,就该为媳妇算计,倘果依星士所言,一旦丧命,上不能奉事公婆,下不能抚养儿子,有负相公恩情,岂不反害着媳妇了。”彦庵道:“媳妇既如此说,我们就对孩儿说便了。只是我见那女子虽生得标致,嘴口浇薄,面肉横生,两眼邪视,行步轻佻,恐是个不情之女,媳妇也须斟酌,不要后来懊悔。”夫人道:“她就不情,媳妇终守此义,决无懊悔。”彦庵道:“贤哉媳妇!我待孩儿进来对他说便了。”未几,云程进来,彦庵果将媳妇之言一说。云程必意固辞,说:“媳妇如此贤德,岂有不寿之理,算命之言,何足为凭。孩儿向年一病几死,若非媳妇调治,焉有今日?彼时已在神前立誓,终身断不二色。况今媳妇已经有子,可免无后之虑。若因富贵而悔誓盟,此心何以对天地而治万民,故宁受违命之罪,决不敢为负义之人,望爹爹母亲相谅。”彦庵夫妇齐道:“好媳妇劝夫娶妾,绝无妒忌之心,孩儿立身守义,全无贪色之念,不是媳妇也配不得孩儿,不是孩儿也配不得媳妇,难得,难得,真吾门之幸也。”随将儿子之言对媳妇说了,夫人也无可奈何,思欲慢慢再劝他。
  哪知爱珠小姐久已怨之不了,骂之不绝。原来云程到家时,爱珠先私自偷看,见他相貌堂堂,威风凛凛,绝非利公子轻佻形状,十分爱慕,思想他系父母自幼许的丈夫,懊悔退了,反作成无瑕这贱人受用,心实不甘。起初还望无瑕撮合,重续前盟,便好慢慢离间了他,不怕不弄到独主乾坤。谁知到家已久,只见他夫妻相好,朝欢暮乐,绝不将她提起。至于夫人极意周旋,她却全然不知,故想一会儿云程,便骂一会儿无瑕。
  一日忍耐不住,知云程书房在花园中,便私自走进,希图闯见云程,便可通情。一直来到书房,见无人在内,台上图书满案,走到台前,将书翻看了一会儿,无情无绪,见旁有榻床,便去睡倒榻上,恨不得云程走进,相抱同睡,方才快心。哪知云程果然来到,见榻床上睡一少年美貌女子,大吃一惊,说:“姑娘何来?如何睡我床上,莫非花月之妖么?”爱珠急急立起,相告道:“相公堂堂侯府,花妖月魅,谁敢轻入?”云程道:“既非妖魅,男女有别。此是我的书室,难道不怕旁人议论么?古语云:‘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怎么独自睡我书房?”爱珠道:“奴家有许多苦情,来到园中散闷,适见书室无人,偶尔进来一看,不知相公到来,有失回避,不厌絮烦,请自坐了,侍奴细细告禀。”云程道:“有什苦情,快快说来,倘可效力,自当为汝申冤。”爱珠大喜,正要扭捏些话迷惑云程,谁知口还未开,忽见一个丫头走进说:“夫人请侯爷讲话。”云程便起身对爱珠道:“我进去有事,你有话迟日讲罢。”说完竟同丫头进去了。弄得爱珠一团高兴化为冰冷,又气又恨。
  原来云程虽无邪念,爱珠听他说话竟道有情。夫人来请实出无心,爱珠亦认作有意,如何不恨?只得闷闷回房,将夫人足足咒了三日三夜,恨不得咒死了让她。又想云程临别曾说有话迟日讲罢。这明明是厌她,她倒认说约她迟日再去。故念念不忘,时时察访,访着云程独在书房,竟不顾羞耻闯将进去。云程一见便喝道:“你究竟是谁家女子,前日无心到此,这也罢了。今又如何有意闯入书斋,是何道理?”爱珠道:“奴家有多少苦情,前日即欲告知相公,因相公有事进去,未及控诉。今特来细细禀知。”云程道:“我与你水米无交,你的苦情何必苦苦要告诉我。况我有夫人在内,她做人最是贤德,你有话只合禀知夫人,等夫人转述才是,如何竟到书斋?终属不便,快快出去。”爱珠道:“奴家到此已经数月,夫人岂不知道。若肯为我周旋,早早对相公说了,何待今日自来告禀。”云程道:“如此说你莫非夫人所说的结义姊姊么?若果是结义姊姊,就是我的姨娘了,有话一发该向夫人说了,阿姨怎好与姊夫面谈,快请进去。”爱珠道:“相公你还不知,被人欺瞒哩,我与夫人哪里是什么结义姊姊,你开口是贤德夫人,闭口是贤德夫人,还不知她的根蒂哩。”云程道:“我夫人是林员外的女儿爱珠小姐。怎不知她的根蒂。”爱珠道:“尚早哩,我便是林爱珠小姐,是你幼年原聘的夫人,她是我房中服侍的丫环,名唤无瑕,做人最不正气,常与小厮儿玩耍,有了私胎,我爹娘要处死她,是奴相救,怎说是贤德夫人?”云程道:“胡说,你既是林小姐,彼时我来迎娶你,如何不嫁来,倒把丫环代替么?”爱珠假意啼哭道:“你不提起也罢,提起来,叫我好不伤心!从来一丝为定,千金不移,奴家自许与君,便是君家的人了。谁知爹娘误传公婆凶信,又见相公贫病相连,遂起赖婚之意,逼奴改嫁。奴家决意不从,受了许多打骂,奈系生身父母,拗他不过,只得效钱玉莲故事,到半塘桥投河自尽。遇着扬州沈妈妈在杭州进香,转来船泊半塘,将奴救起,见她是个孤身寡居,遂认为母女,随到淮扬。只道她是好人,谁知住了三年,竟将奴与小燕私自卖银八十两。闻说卖与征西大元帅的夫人。奴家本欲到船依旧投河自尽,直至下船一看,原来就是无瑕。问起根由,方知爹娘见奴死节,难于回你,将她假作奴家嫁你的。我想奴家千贞万烈,为你守节,她倒现成做了夫人,心中不甘,要等你回来说破。她情极再三求我,情愿让还夫人,自居侧室,我倒也罢了。谁知相公到家一月,绝不提起,今日若不自言,此心何日得白。”云程道:“此言即真,你也只好怨父母误你,我却不知。今日夫人皇封已受,名份已正,说也迟了。”爱珠走近一步,竟将手搭在云程肩上,道:“相公怎说迟了,皇封虽受,原是封林氏的。她一向冒受,今日理应归还原主。若说名份,我原是主,她原是婢,今日将她作妾,也不屈了她,若虑她不肯,相公现居侯位,这样不正气女子,就将她处死也不为过。”云程大怒,将她手推去,说:“休得胡说,看你这样形状,胡言乱道,也不像个贞节女子,快快出去,待我细细访实再处。”
  爱珠还想歪缠,忽见一个小厮进来禀道:“抚院请酒,已着中军官登门三次矣。”云程道:“何不早讲。”吩咐打轿,随即更衣上轿,一面对小厮道:“以后着你在园门看守,方才这女人不许放进,若再到我书房,重责三十。”小厮答应看守不题。
  且说爱珠又讨了一场惶恐,心犹不死。想两番都被人闯破,哪有这般不凑巧,必然都是无瑕这贱人有意叫来的,此仇不可不报。只须再将几句巧语去打动他,谅无不妥。正是但知利口巧如三尺剑,哪知灯蛾赴火自烧身。要知爱珠又思何计,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正纲常法斩淫邪 存厚道强言恩义 
  词曰:
  鱼目有时眯眼,燕石终非难辨。识者岂无人,现真形。孰正孰邪分界,除恶除淫莫怪,掣剑斩妖魔,不饶它。右调《昭君怨》
  话说爱珠小姐到园中,讨了两次怠慢,心上终放不下云程,眠思梦想,一夜不曾合眼,又做了许多巧话,思量再去引诱云程。候至饭后,要到园中。谁知未到园门,正要走进,只见一个小厮急急阻住,道:“不要进去,侯爷在书房内有事。”爱珠道:“我是进去得的,不要你管。”说完又要跨进,被小厮一把扯住,道:“侯爷吩咐,独不许你进去,若放了你进去,要打三十板哩。”爱珠道:“放屁!你道我是何人,如此放肆。”小厮道:“你不过是夫人的结义姊妹罢了,也不该开口就骂我放肆。”爱珠道:“我哪里是什么夫人结义的姊妹,我是侯爷原聘的夫人,如今的夫人是我的使女。你休得听了她的话来得罪我,我若对侯爷说了,叫你死在我手。”一面说,一面又要走进。被小厮一把又扯出,道:“呸!我倒为夫人面上,好好地与你说。若论侯爷,你便想他,他却不来想你,你这样要迁就人,不如来就我小厮,倒还用得你着哩。”爱珠大怒,正要发作。只见一个丫环,提了一篮花在园中走出。爱珠看见,一发大怒道:“现在她们进去,怎么我独进去不得?”小厮道:“她是奉夫人之命进去采花,你却是献花。侯爷正恼你胡缠,独不许你进去,别的原不禁。他请你收了这邪念,向别处去寻人罢。侯爷是缠不上的,休得要讨出丑。”爱珠听了,又羞又恼又恨,欲与小厮争闹。又来往之人不绝,都掩口而笑,不好意思,只得闷闷而回。欲要不去,又舍不下云程。欲要再去,又恐受小厮的气。千思万算,忽想道:“那小厮一定是无瑕这贱人吩咐了他,独阻我一人,金郎哪里知道?我想金郎虽见我的貌,还不曾晓得我的才,那小厮听了无瑕只阻我一人,丫环原不阻挡,我不免做诗一首,再教了小燕的话,叫她送进去。饶他佛菩萨,也不怕他不动心。”算计已定,就做诗一首,又词一首,极言自己为他守节之苦,又责他宠爱丫环,负她情义之意。做完就叫小燕来,细细教了她说话。打听云程独在书房,就着她将诗词送进。原来小厮为云程吩咐,果然只阻爱珠一人,小燕并不阻挡,一脚竟到书房,见云程独自一人在内,便走进去磕了四个头,呈上诗词。云程一手接诗,一面就问道:“你是谁家使女,此字是谁人着你送来的?”小燕道:“小婢是林家使女,名唤小燕。此字是我家爱珠小姐着我送来的。”云程道:“我与你小姐并无瓜葛,如何送字来与我看?你小小年纪,敢作红娘的故事么?可知我却不是张生,休得认差了人。”小燕道:“我小姐也不比莺莺,小婢也不是红娘。小姐说她是侯爷自幼聘定的夫人,为因守节不肯改嫁,受了许多苦楚,要求侯爷不负前盟之意,请侯爷看诗便知。”云程果将诗词一看。诗曰:
  妾是林家真爱珠,为君守节历崎岖。
  从今重结鸳鸯带,婢窃夫人应让吾。
  后又有词一首。词曰:
  守贞以俟,不是逢场聊作戏。喜得重圆,犹恨他人占我先。  当年原聘灯下凭,君仔细认。才貌绝殊,自识林家真爱珠。右调是《减字木兰花》词。
  看完大笑,思道:“诗才果好,只诗意甚是不通。不说他爹娘负我,反说我负了她。且看她如此轻狂举动,也不像个正经守节之人。且前日对我说夫人许多不正气的话,我想夫人十六岁嫁来,犹然处子。至今六七年,相处相敬如宾,一言不苟,岂是不正之人?即此一言,可见她的话就不实了。我前日正欲细访,奈又不好问得夫人,其余又无人可问。今看小燕必然尽知,但好好问她,必然教了来的,须将刑法吓她,方能吓出实情。”算计已定,就问小燕道:“你还是自幼服侍小姐的,还是远来随她的?”小燕道:“我爹娘就是林家的人,小婢生长出来就服侍小姐的。”云程道:“既自幼服侍小姐,则小姐前后事情自然都知道的了,可细细说与我知道。”原来小姐的一片假话都教了小燕来的。小燕不慌不忙,依小姐先前的话一字不改述了一遍。云程道:“据你说,沈妈妈将小姐与你一同卖来的,难道当初小姐出去投河,你也随去投河的么?”此一剥,小燕却未曾打点,停了一会儿道:“小姐去投河,小婢随去劝她,幸遇沈妈相救,便随着去的。”云程道:“这就假话了。小姐说我夫人也在她房中服侍的,那时你只八九岁,夫人已有十六岁了,怎么你八九岁的尚知去劝她,难道年长的倒不去劝她么?”小燕道:“那时夫人已睡熟了,实是不知。”云程道:“难道你小小年纪倒不想睡?况且你若无知,决然不去,你果有知,就该报知员外院君,即不然也该对夫人说知,大家劝转,岂有八九岁的丫头就能劝她转来么?一派都是鬼话,还不从直讲来,若再半字支吾,叫你先受我拶指的刑法。”小燕道:“实是句句真言,并不敢欺瞒侯爷。”云程道:“还说真言么?”叫小厮将这小贱人拶起来。小厮便将拶指扯出,小燕两手套上,轻轻一收,小燕已杀猪一般大叫道:“小婢实是初进来的,以前之事实是不知,望侯爷饶恕。”云程道:“胡说,你方才明明说自幼在她家生长的,如今又说初进来的,这等可恶,收起来!”小厮又狠狠一收。小燕道:“侯爷饶命!小婢实是受刑不起。”云程道:“只要你细细直讲,自然放你,若再支吾,莫说拶断你手指,我还有宝剑在此,要斫你的头哩!”小燕道:“若是小婢直说,小姐知道刑法,也当不起,还求侯爷饶命。”云程道:“不妨,有我在此,直说了保你无事。”小燕一想,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索性尽行说明,就死还可稍缓。遂将学师说亲时,院君吵闹,小姐要去寻死,员外情极,缢死救活。当时小姐不肯嫁,侯爷又要娶,退又不能退,只得将如今夫人代嫁的一一说来。云程道:“夫人究竟是何等样人,果是与你一般服侍小姐的么?”小燕道:“我是他家生的,夫人是外边讨来的,就是石太爷的女儿。”云程道:“哪个石太爷?”小燕道:“就是住在此石将军的太爷。”云程道:“是几岁上卖来的?她为何要卖?”小燕道:“夫人十二岁上,石太爷医死了人,送在监里,夫人卖身救父,员外院君讨来服侍小姐的。”云程道:“代嫁之后,小姐便怎么样?”小燕又要支吾,云程拔出宝剑就要斫。吓得小燕就将荷亭避暑,利公子闯入私通,先奸后娶,随翁上任,直说到巡按拿访,百姓打闹,一门俱死,小姐躲避,私通门子,被人捉出,理刑责打,比赃扳父,以至父女成仇。云程止住,道:“闻员外院君甚是爱她,何不好说,却去扳他?”
  小燕又将员外备礼来贺,小姐拒绝不见,又给示封门一番,结怨于前,故难好说,后又发沈婆家官卖,夫人不知,讨下船认出,如何相待,一一说完。云程一想道:“此言一些不差,我在扬州经过,怪不得曾车二年兄向我请罪,说得罪令亲。我心中不解,原来就是此事。这样恶妇,岂容一刻存留。”吩咐将小燕放了拶,正要算计处治爱珠。
  谁知爱珠见小燕去了许久不来,自己走来打听。见小厮不在园门,竟走到书房,正听得将小燕放拶,心中一吓,恐小燕说破,急急赶进,意欲还去胡缠。谁知云程正在大怒,一见爱珠走进,不觉怒上加怒,赶上一把头发扯倒,提起宝剑就要杀。吓得爱珠连连哀求,云程要她自己供招,小燕见势头不好,急急赶进求救夫人。夫人闻知也大惊,急急赶到书房,见丈夫扯着爱珠,只是要杀。夫人上前相劝说:“相公有话好讲,为何提刀弄剑起来?”云程道:“夫人,我与你相处多年,难道还不晓得我性情,前日还亏你骗我,说什么结义姊妹,劝我收她,幸而我有主意,决意不从。倘然收了,可不被她污辱尽了。快请进去,不要管她,我断要杀这淫妇。”夫人道:“相公且请息怒。小姐即有不是,罪不至于杀身,还宜从容斟酌。”云程道:“夫人怎说她罪不至于杀身?若论其罪,万剐犹轻,今将她一刀杀死,还便宜了她哩。”爱珠道:“奴家有什罪,求相公讲一明白,使奴死也甘心。”云程道:“你要我讲明白,只怕你的罪擢发难数哩。你且听着,女人最重名节,你也晓得一丝为定,千金不移。你自幼许我,见我贫穷有病,就寻死觅活,不肯嫁我,致父亲情极自缢,还骗我说守节投河。你的节在哪里?罪之一也;女人又最重廉耻,你独处园中,私通利氏之子,先奸后娶,廉耻丧尽,罪之二也;为人要有仁心,你嫁到利家,随翁任所,见翁姑丈大贪财害民,你就该劝谏,怎反助纣为虐,百姓尽皆切齿,仁心何在?罪之三也;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你不见夫人因父有难,情愿卖身救父,虽一时有屈,如今现受一品皇封,上天何曾亏负她?你这贱人,公公偶署道印,你父亲备礼来贺,即使你公公轻薄他,你还该暗地周全,怎反从中阻挠,拒绝不认,即此一端,就该天雷打死,罪之四也;自古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你与利公子先奸后娶,臭味相投,也可谓情深义重的了,怎么丈夫还在狱中,你就私通,下贱忘义,贪淫至此极矣!罪之五也;人最不可忘本,你被百姓捉出理刑,责比追赃,把父母体面丧尽,他不怨你也罢了,你反扳害亲父破家荡产,奔走他方,罪之六也;为人要知恩义,你发媒婆家官卖,地方上知你淫恶,无人要你。亏夫人讨你来家,又待以上宾,还劝我收你,此恩此德,天高地厚,怎反在我面前离间她,恩将仇报,罪之七也;为人要识时务,你已背盟失节,只合安分悔过,如何连次到我书斋,希图狐媚惑人。岂知我秉烛云长,焉能受汝狐媚,罪之八也;为人良心不可丧尽,夫人节义自守,忠孝兼全,卖身代嫁,一则为亲,二则为你,嫁到我家,见我贫穷恶疾,绝未憎嫌,数年同处,相敬如宾,从未一语入邪。你就说她许多不正,良心丧尽,罪之九也;心肠不可太毒,莫说夫人待你如此恩德,即使有仇,还该稍存厚道,怎就叫我杀她,人心恶毒一至于此,罪之十也。即此十罪,死有余辜矣,还有何辩么?”吓得爱珠一字难言,惟有跪地哀求乞命而已。
  夫人急急上前止住,道:“相公数说小姐十罪,奴家也不敢与辩,但妾代相公算计,也有三不可杀。”云程道:“为何有三不可杀?”夫人道:“朝廷特赐上方宝剑,要你斩除贪官污吏,势恶土豪,如何发轫之始,先斩一妇人,可不轻了圣上所赐么,一不可杀;二则小姐曾许过相公,虽则背盟,原将奴代嫁,后来员外院君许多厚赠,皆小姐面上来的,相公须看员外院君情面,二不可杀;三则妾身在他家数年,小姐相待甚好,今又是妾身留她在此,若然杀了,知道的还说小姐不好,为相公所杀。不知道的,定然说奴家妒忌,撺掇相公杀的,叫我这妒忌不义之名,何处分辩?还望相公看奴薄面,断断不可轻杀。”一面说,一面也跪下去代求。云程看见,急急扶起,道:“夫人难道不知,下官岂是刻薄的人?只因此女恶毒已极,若不早除,必多大害。”说完又要杀下。夫人道:“相公既不听奴所劝,奴家根蒂已露,你堂堂侯府,奴家出身微贱,如何受你的封诰,你须早早另娶,妾身即当退守空门,看经念佛,以终天年便了。”云程道:“夫人何出此言。松柏虽好,不过岁寒,如何见其独盛?夫人若不卖身,何由见你的孝?下官若非贫穷生病,何由见你的义?这正是天公要成就你我姻缘,幻出许多更变,使魍魉自现,玉石顿分。至于偶尔屈身,一发无害,不见韩信亦曾受辱于跨下,伍员亦曾吹箫于吴市,后来各建大功,谁人道他微贱?况你原是旧家,不过救父心急,屈身行孝,正是你的好处,下官正思报答深恩,夫人何反多疑?若必要救这贱人,我就看夫人面上饶她一死,但本境断难容留,叫小厮将我令箭一枝,着旗牌官押交汛地,捱铺递解,逐出境外交令。”小厮答应押出,夫人还想再劝,见人已押出,知难挽回,急急进去,取银十两、衣裳两套,送与爱珠,执手宽慰。爱珠此时也知夫人一片真心待她,彼此悲伤而别。
  且说云程发去爱珠之后,就将前后细情一一禀知父母,请出石道全夫妇两亲翁亲母交拜了,然后又同夫人重新拜见岳翁岳母,并与有光拜认了,即舅设席,合家欢会,然后择日起身上任。亲族邻友闻知,家家送礼,个个请酒。又有本地乡绅官府俱来送行,云程一概致谢。因想一路去,各官迎送缠扰,必然耽搁,恐违限期,遂打发家眷从水路慢慢到任,自己先带了铁纯钢、石有光并诸将士,从陆路先行。正是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要知一路风光若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报深恩破庙重兴 逢故旧穷途得志  
  诗曰:
  书生未遇莫相轻,到得峥嵘恩怨明。
  回想当年受惠处,万金不惜答深恩。
  堪叹穷途难自支,忍教骨肉暂分离。
  当年势利今何在,犹幸他乡遇故知。
  话说夫人等在水路,慢慢而行。且说云程率领兵将在陆路而行,早到陕西界口。许多兵将迎接,前呼后拥,十分威武。不觉已到向年养病之所,云程想起拂尘情义,要思报答,吩咐住轿。走进庙中,拂尘不见。只见许多人扯着无虚要打,还有多少人拿着锄头钉耙要拆毁圣像。见有兵将官府进庙,不知何故,只得住手。无虚脱身,忙躲入灶窝中发颤,想道:“只说卢太师已死,其势败了,徒弟与他争论,被他捉去,今日竟来拆庙,我还说地方或有公论,不想他又到哪里请了些兵将来,今番断要占去的了。”
  你道无虚为何如此说?原来那庙是前朝皇帝造与国师住的,庙基有二十余亩,大殿有六七座,后有花园、山水、池亭、台阁,无粮香火田一千言,道士数十房,第一兴头的大庙。只因近了卢太师的庄子,渐渐谋去一半,后来势大,竟全占去了。道士稍有违拗,非打即骂,吓得尽行逃散。只存小屋数间,无虚师徒住之房,即云程养病处也。不想卢太师赐死后,城中大房子尽行籍没去了,只存这庄子并占庙中的无粮田。亏府尊是他家门生,县尊是他家长随出身,替他朋比隐漏,未开籍没之内。卢公子扶柩归里,就住在庄上,请地师看地安葬。地师看到庙基,道:“此地就是个大地,目下正该兴旺,若葬了真穴,富贵不必说,只怕做到帝王还不止哩。”公子大喜,道:“此地总是我家的,查听点穴就是。”地师又四边一看,看到无虚的住屋,便道:“真穴在此屋内。”公子就对无虚说,要他出去,拆毁造坟,吓得无虚开口不得。拂尘道:“大爷阴地不如心地好,劝你将就些罢,不要想别人的,连自己的都送去了。”公子见他说话有因,明明道破他隐漏之意,便大怒道:“这道士可恶,送到县中去,叫知县送他在监中处死他。一面就叫做工的拆去神像,老道若放肆,也打他一个死。”家人领命,果将拂尘捉去,领了做工的来拆圣像,打老道。适遇云程到来,住手细问,方知是镇西侯,晓得是太师的对头,急急赶回报知公子去了。无虚哪里知道,还疑卢家叫来的兵将。
  谁知云程进庙,先问拂尘,众人不敢答应,去扯无虚出来,吓得无虚竟要钻入灶堂中去。云程见无人答应,自己走进,见众人乱扯无虚,无虚惊慌躲避,便喝退众人,笑对无虚道:“老道不须害怕,你当初说死了百十年来做护法的金云程在此。”无虚听说,举眼一看,虽然气象不同,声音面貌还认得,见他蟒袍玉带,知已做了大官,只得起来磕头乞命。云程扶起道:“我昔年在此受你徒弟大恩,又吵闹了圣像。曾许重修庙宇,再塑金身。今日特来报谢还愿,谁来计较你。你徒弟在哪里?快请出来相会。”无虚闻言,方大喜道:“如此说,神圣果然有灵。”随将庙宇始末,卢家以前谋占,今欲拆毁造坟,将徒弟捉去送监,一一禀知。云程道:“卢家已经籍没,如何他儿子还敢如此横行,难道地方官不畏王法,敢助他作恶么?”无虚道:“府太爷是他家门生,县太爷是他家长随出身,谁敢拗他。”云程道:“原来如此。”叫旗牌将令箭一枝,速着府县官立拿卢公子。并请拂尘师立刻到来,毋得迟误。
  旗牌官得令,先到府,后到县,宣说令旨,吓得府县魂魄俱无,知镇西侯是卢家对头,怎敢还顾情面。一面就差人卢家拿人,一面就亲到监中请出拂尘,求他在镇西侯面前方便。拂尘竟摸不着头脑,不知镇西侯是何人?如何反要他方便?未几,差人来回复。卢公子先有家人报知,投河身死,尸首现在。其余家属尽行逃散,不知去向。府县更觉惊慌,只得同了拂尘到庙回复。只见镇西侯远远望见拂尘,亲自下阶,一把手扯了,道:“老师可还认得本爵么?十年前在此蒙你收留大恩,今日特来奉谢。”拂尘举眼一看,方知镇西侯就是金公子,心中大喜,连忙跪下磕头,道:“原来是金侯爷,向日多多得罪,怎敢云谢。”云程急急扶起,命他同坐。拂尘决意不敢,被强不过,只得在旁坐了。云程就唤府县来,骂道:“你这两个狗官,朝廷命你做府县,叫你替百姓伸冤理枉,不曾叫你替卢家做鹰犬。卢公子何在?”府县官连连磕头,道:“卢公子先有家人报知,侯爷要拿他,情极投河身死,家人尽皆逃散,获到解上。”云程道:“明明是你放走了,敢来欺瞒本爵么?左右拿下,带到衙门重究。”拂尘慌忙跪下,道:“在府县官徇情,固当重究,但他二人,实受卢家大恩,见他势败尚不有负,也是一点好处,况公子实系身死,尸首可验,望侯爷宽恕。”云程道:“既师父讨饶,造化了他,好好回衙去罢。”打发府县去后,对拂尘道:“方才你师父说你庙基地有二十余亩,无粮田有一千亩,都被卢家占去,本爵到任,即仰藩司清理付还。”还说:“庙貌尚有图样可查,可叫各匠公估照式造起,要费多少钱粮,本爵先着俞德送万金来,将就造起,慢慢收下田租,本爵再当凑来,恢复旧业便了。”拂尘连连磕头称谢。云程当付银一百两为香烛之资,然后拜辞神像,起身到任去了。吓得地方上向来欺道士的尽来请罪贺喜,将一个究道士登时抬在九霄云上。连无虚也把徒弟奉承得了不得,道他“眼力如何这般好,这般一个穷病鬼,留他住在此三年,早晚烧茶送水服侍他,我心上厌他不过,只怪徒弟多事,雾星碎语不知说了多少。临去时亏你还说将来全仗他护法,我说等他护法好死了百十年了。哪知未及十年,就做了侯爷。若不是他来,此时圣像也毁去了。我与你性命也难保了。看起来竟是一个大护法,以后我再不作主了。”拂尘道:“落难之人,原不可轻贱他的,从来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彼时不救他的难,今天谁来救我的难?”无虚就取出庙图,叫各匠估了作料。一月后,俞德果将一万银子送来。拂尘接着大喜,彼此称谢,择日兴工,不半年已草草成局,三年之后竟依式造完。当初逃散的道士尽来归附,比以前更兴旺,竟成了一个圣境。拂尘一无所事,日夜打坐修真,直活得一百余岁,无疾而终。死时香闻数里,一月而散。此是后话。
  且说金夫人随即也就同了翁姑父母,下船起身,一路趁便游山玩景。一日,船到汉口,驿前正要查点人夫,只见岸上有几个花子,捉着一个老花子在那里厮打,口中道:“你既不当官,就不该到此地来叫化,夺我们的生意。”又听得老者道:“叫化天下去得,我是别处人,暂时流落在此讨饭,又不吃你驿里的钱粮,如何要我扯摔。”众花子道:“放你娘的臭屁!你既是别处人,只该在别处讨饭吃,谁许你在我地方上来讨?”齐齐扯住要打,适值俞德上岸出恭,下船看见,心中不平,上前喝住,众花子见是镇西侯船上大叔,便不敢动手,要上前告诉。那老者也要上前告诉,把俞德一相,道:“大爷好似苏州俞大叔么?”俞德也将他一相,道:“你莫非是林员外么?”老者道:“我正是苏州林攀贵。大叔因何到此?”俞德道:“原来果是员外。夫人一到家,就着人相请,说员外为了官司,家产变卖,出门去了。夫人不胜悬念。怎么流落在此?”员外道:“夫人一向好么?大老爷可曾回来了?”俞德道:“员外还不知么?大老爷又已得胜还朝,封为镇西侯,已经上任去了。夫人与太老爷、太夫人从水路上任,都在船内。”员外大喜,又大惊,道:“原来夫人在此,请问太老爷是谁?”俞德道:“就是我家太老爷了。”遂将彦庵被盗留住,父子相逢同归的话说了,便道:“员外请少待,我下船去禀知太老爷与夫人,拿衣服来换了,请下船相会。”说完,急急下船去了。那些众花子听说,尽皆吓死。早有一人报知驿丞,驿丞也吓慌,赶来问员外道:“你与镇西侯有亲么?”员外道:“镇西侯是我嫡嫡亲亲的女婿,我女儿夫人现在船中,方才大叔已下船去说了。”吓得驿丞连忙跪倒,众花子齐齐磕头,道:“有眼不识泰山,望太爷饶恕。”员外道:“要我饶你们也不难,只是你们方才把我衣服都扯破了,我身边积聚几两银子都抢去了,快快赔还了我便罢。”驿丞明知他要诈银子,急取出两锭银子,叫众花子也急急凑出,共成四两,送与员外方住。
  只见俞德已拿了衣帽靴袜上来,与员外换了,一同下船。先到彦庵船上,彦庵已在舱门迎接,道:“亲翁久违了。”员外一拱直打到地,道:“亲翁太老爷,恭喜,贺喜!末亲没有一日不想念,今日幸会,使末亲与有荣矣。”彦庵道:“小弟江中遇盗,小儿患病颠连,久已不齿于俦类,幸赖媳妇贤德,石亲翁医治,侥幸得有今日,怎如令爱才貌双全,令坦贵介公子令亲翁本省上台共荣,更当何如?小弟正要恭贺。”员外听说,吓得开口不得,惟有连连打拱,局促不安。彦庵方呵呵大笑,道:“亲翁不必如此,以前之事,我已尽知,不关亲翁薄情,都是令爱看事不破,只道贫穷的终是贫穷,富贵的终于富贵。哪知总有命在,幸亏替身甚好,小儿倒因祸得福,遇此佳偶,连性命功名都是她成就的。然亦亏亲翁屡次厚赠,方有盘费考试,小儿也决不相负的。请问亲翁何故远出?近况若何?宝眷何在?”员外道:“一言难尽。小女不肖,亲翁尽知,末亲也不敢相瞒。末亲家中也颇颇过得,都是这贱人起初兴头不认,后来扳害累赔。害得寸草无存,安身无地。多蒙令郎以前家信回来,约我进京共享荣华。彼时有事未去,后来无处安身,带了敝房小女,意欲到令郎处暂且安身。不想到京,令郎出征去了,夫人又回来了,只得依旧回家。来到此地,盘费已尽,至亲三口,进退无门,幸遇白衣庵女僧留敝房小女相帮,末亲系男人不便留住,独自一个,只得求乞度日。今遇太老爷,犹如绝处逢生了。”彦庵道:“好说。既是亲母、小令爱在庵,可一齐接下船,同到西安再处。”员外连连叩谢。
  夫人在那边船上闻员外与公公会过,即着人请过船相会,重诉苦情。夫人十分伤感,就着俞德带了秋佳、春杏,唤两乘轿子并衣服首饰,随员外到庵迎接院君和二小姐。
  且说院君、小姐在庵,那些尼姑好不恶刻,一日只与她们几碗薄粥,粗重生活都要她做,还道做得不好,不时打骂赶逐,二人苦无去处,只得隐忍。那日正因扛水偶然失脚,泼湿地上,尼姑等齐齐打骂,要赶她出来。院君、小姐跪着相求,适值员外等叩门进去看见,便道:“院君、女儿快起来,有出头日了。”院君抬头一看,见员外大帽乌靴,身穿华服,后随两个女子,满身绸绢,急与小姐立起,上前一看,认得是秋桂、春杏。急问:“你们从何到此?”二人道:“小婢奉夫人之命,特来迎接院君、小姐。毡包内首饰衣服,请院君、小姐更换。轿子在外,快请下船。”院君道:“夫人回家已久,怎么船才到此?”春杏道:“夫人京中到家已半年多了,如今大老爷得胜还朝,封镇西侯已上任去了。今夫人到陕西任上去哩。”院君大喜道:“原来如此,可喜,可喜!”即打开毡包,见衣服首饰甚是齐整,母女二人换了。正要上轿,只见众尼姑问明来历,各各惊慌,齐向院君、小姐请罪。院君不理,小姐道:“人情世态,个个如此。我们向日流落无依,也亏师父们收留,母亲决不计较,快快请起,不要使我们反觉不安。”尼姑俱磕头道:“小姐如此大量,将来定然宏福齐天。”母女二人上轿,不片刻已到船中。夫人迎接下船,说:“母亲小姐来了么,我前日一到家,就着人奉候,说一家都出门去了,甚是悬念。”院君道:“多谢我儿夫人,恭喜贤婿高封显爵,我儿诰封一品,方知相士之言一些不差。只我那大狐狸不知怎么样了?如今小女儿终身尚无着落,相士曾说她有夫人之份,全仗我儿夫人提携。”夫人道:“小姐之事,一到任所,与相公商议,包她一位夫人便了。只大小姐说起,实是可伤。”院君道:“我儿夫人,你晓得她的下落么?”夫人便从官卖讨回,直说到她自己说破,被杀被逐则住。院君道:“真正天下第一个贱人了。夫人如此待她,她反自己说破,难怪贤婿要杀她,那时夫人不该劝,这样贱人,忘廉丧耻,杀了倒干净,如今到别处去,又不知怎样害人哩。”
  正说间,只听得外边掌号开船。在路迅速,不久已到西安。云程已着诸将等远远迎接,自己也摆了半朝銮驾出来相迎。正是一子受皇恩,合家食天禄。未知到任后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宫殿上四美成婚 孤城中两忠遇难  
  诗曰:
  姻缘难逆料,造化常颠倒。
  才貌自矜夸,一败如秋草。
  曾笑妹无才,容颜欠姣好。
  岂敢嫁公卿,只堪乐綦缟。
  谁知赋桃天,居然一大老。
  虽非美而文,统兵守丰镐。
  海寇猝难平,朝廷命征讨。
  一战又成功,合门加旌表。
  孰谓相无凭,于今分白皂。
  女子别贞淫,配偶天然巧。
  话说金云程接进父母、妻子并岳父母、员外、院君、小姐等,到得衙署。众人一看,只见堂高数丈,屋宇深沉,房屋百间,尽是雕梁画栋;园庭一座,无非台阁亭池,左右数间公馆,铁、石二将分居门前;一带班房,书皂轮班各守;赞堂的都是文臣武将,袍甲鲜明;守门的尽皆刽子军牢,刀枪森列;内堂中一派笙箫鼓乐,华筵上早陈海味珍馐。接风家宴已毕,外边贺礼纷纷。云程一概不受,足足又忙半月。
  一日,理事稍暇,云程到父母处问候了一会,来到夫人房中闲坐。夫人就说起林家二小姐,道:“她才貌虽则中平,恭容德性色色俱全,大非阿姊轻狂体态。那年李铁嘴曾相她有夫人之份,看来实像一位夫人之相。我曾许她到任后与相公商议,替她为媒,不知相公可有处成全她否?”云程道:“夫人既看中意,许她为媒。下官倒想着一人在此,年又相当,嫁去实是一位夫人了。”夫人道:“是谁?”云程道:“就是令弟尚未有亲,说成岂不是一位夫人?”夫人道:“好便甚好,只恐家寒,兄弟粗蠢,员外、院君未必肯。”云程道:“夫人说哪里话,岳父原是旧家,大舅一身本事,已受皇封,将来正未可量。员外、院君有什不肯,只不知小姐可有此福否?夫人且去与岳父母、大舅商酌,下官先禀明了父母,就与员外、院君说便了。”夫人道:“多谢相公盛情,妾身就对爹娘兄弟说知。候相公回音定夺。”云程随即到父母处,将此事禀知,要代林小姐与大舅做媒。彦庵听说大赞道:“二人正当男婚女嫁之时,门户又相当,年纪又相若,实是一对好姻缘。我儿正该速速为媒才是。我也有一事正要与你说知,你妹子年纪也长成了,还未许人。我看来没有个中意的女婿,只有铁纯钢年纪相当。原与我家世谊,又是我的学生,且一家性命全亏他母子保全,算来甚好,只自己不便启齿,须得一个媒人便好。”云程道:“果然甚好,要媒人不若就烦岳父便了。”彦庵道:“我儿之言有理,你可先与员外说妥,去回复你岳父,就好烦他为媒了。”云程领命,就到员外处请出员外、院君。见礼毕,院君道:“贤婿唤愚夫妇出来,不知有何话说?”云程道:“有一头亲事,小婿要代小姨作伐,不知岳父母尊意若何?”员外、院君齐道:“贤婿作伐,自然极妙的了,有什不从?但不知是哪家?”云程道:“就是石家大舅,他年纪与小姨同庚,正当婚嫁之时。小婿方才与夫人商议,夫人说只恐大舅生得粗蠢,岳父母不愿。小婿特来请教。”员外、院君大喜,道:“夫人怎说这话,只恐小女丑陋,不堪为将军之配,倘蒙不弃,是小女之福,听凭择日成婚便了。”云程就别了员外,来到石道全处,夫人已先说妥,道全夫妇亦甚欢喜。云程又将父亲之言,托道全到铁纯钢处为媒,道全随即过去与纯钢说知。纯钢更觉欢喜,一则向来看见元姑小姐美貌端庄,心中久已爱慕,只为自己难于启齿;二则因云程已封侯爵,他的品级相悬,诚恐不肯,不敢开口。今见道全一说,正合己怀。便道:“小姐系侯府千金,金枝玉叶,小将系标下将士,怎敢仰攀?”道全道:“小婿曾说将军原系世谊,况敝亲翁全仗将军保全,感恩不浅,彼此相德,何必过谦。”道全遂即回复了云程。又请出彦庵说了,就择吉成亲。四个新人,恰好都是同年,就选了十一月初三日大吉。云程急急备办妹子妆奁,并代林小姐也一色备完。到初三日,两对新人齐齐打扮,堂前金鼓喧天,席上笙歌迭奏,众官送礼庆贺,诸将备酒送房,两边俱十分热闹。当夜合衾成欢,夫妻恩爱不言可知,自此以后,有光就将员外夫妇接到自己署中居住。安闲快乐,铁嘴所言,半子之靠却又应了。
  且说云程到任一年,治民察吏,井井有条,考将练兵,时时不倦。军民相得,百姓欢娱,正是一载化成,中外悦服,且按下不题。
  且说学师金诚斋那年丁忧到家,守孝三年,起服补了江宁府学教授。未及一年,特举了卓异,升任钱塘县尹,清廉正直,抚字心劳,万民欢庆。方及两载,就升了湖州府同知,驻扎乌镇。刚刚到任,适遇海塘冲倒,抚院就差他料理修治。一则他官运亨通,二则他才略原好,不上一年,工程告完,塘岸修起。上台因他有功,就题了府。又未几,转了道,镇守台湾等处要缺。到任之时,四方平静,民安物阜,甚是安闲。地方还有一个总兵镇守,那总兵姓李,武艺高强,手下参游千把不计其数,马步军兵数万有余。海中虽常有贼盗窃发,总兵不过差几个兵卒杀出,便望风逃避去了。从来不以为意,所以守道衙门虽兼武备,从无惊扰。所入也有限,在诚斋原非贪利之人,见衙门清淡,倒喜安闲快乐,自谓得所。谁知一年之后,海船造反,报到总兵衙门,总兵也不以为意,差一个千总两个把总,带了兵将迎敌。刚刚一阵,被他杀死者一半,活捉者一半,只逃得几个回来报知。吓得总兵大惊,道:“向来海贼最是无用,我军从未失利,今日如何全军覆没,却是何故?”报子道:“大老爷不知,向来海贼不过各恃武艺相杀,谅他在水中强横,登陆地就完了。如今不知哪里来了一个贼头陀,好生厉害。头带一个金箍,发披数尺余长,两耳四个金环大如茶杯,面如锅底,手似乌鸦,身穿一领火烈袈裟,颈挂一串骷髅念珠,手持两口丧门宝剑,对人念咒,禀气不足的,一咒便死;禀气强盛的,被他一咒也就痴呆了。所以我军厮杀并未弱他,都被这贼头陀念咒咒死了一半,一半被他捉去,以致全军覆没。小的若非见机早走,也被咒死了。望大老爷早作准备,不可轻看了他。”总兵道:“胡说,天下哪有咒得死的人,还是他们玩敌致败,你可再去打听。我这里一面知会道爷,一面亲自领兵征剿便了。”
  报子领命自去。总兵当即通知诚斋,传齐诸将,即日祭旗起兵,来到海边。只见海船一字摆开,旌旗蔽日,金鼓喧天,船头上个个金盔亮甲,枪刀密布,大非向日光景。总兵恃着武艺高强,兵多将广,也不在心上,遣将摆开阵势,杀上前去。贼兵见官兵杀来,也齐齐上岸对敌,两军相杀三十余合,贼兵枪法已乱,急急收兵。总兵恐果有头陀念咒,不敢追上前去,也鸣金收军,得胜回城。着人打听贼船犹然摆开,并不逃去,心中疑惑道:“向来这班海贼一败就望风逃去了,如今不逃,必有所恃。倘果头陀邪术咒人,我军为之惶惑,如何是好?”急到守道署中商议。诚斋出接,道:“闻得海贼横行,邪术咒人,昨差兵将征剿,都入其术中,本道亦甚惶惑。今幸老总戎亲临监阵,一战得胜。足见小鬼跳梁,只欺得无名小将。头陀邪术,亦只咒得软弱军兵,一遇老总戎英雄武艺,正直行兵,邪术何能相犯?本道亦蒙覆庇,可喜,可贺!”总兵道:“道爷休得过奖。小弟此来,正是为此,要求道爷斟酌一个御敌之法。”诚斋道:“以老总戎之英雄武艺,谅这海贼一战潜踪,何须本道商酌。况本道虽备员分守,实系起家学博,武事未谙。向年同事姑苏老总戎所素知,不识有何斟酌?”总兵道:“道爷不知,那些贼子,莫说武艺平常,即使十分强勇,也能抵敌得过。只是他向来窃发,一战而逃,今已大败,仍然耀武扬威,必有所恃,想来头陀之言信不谬矣。弟虽系武夫,但知一往直入,那邪术咒诅,无由破法,兵书有云:‘将在谋而不在勇。’昔年诸葛武侯,原不过草芦中一个书生,后来先主请出,拜为军师,鼎分天下,全系武侯掌略之中。故上阵厮杀虽用武将当先,帐中经略,实赖书生妙计。请道爷算一妙策,弟依计而行,岂不全美。”
  诚斋细细一想,忽大笑道:“老总戎方才说武侯神算,倒触着了本道一个小计,不知有济否?”总兵道:“道爷妙计,必然不差,请道其详。”诚斋道:“吾闻武侯曾有木牛流马之法,如念头陀必要对面咒人,不若吩咐军中,连夜赶做数百木人木马,人用金盔亮甲,马足都用车盘,马腹可以藏人,马口俱藏火炮。老总戎调兵出战,待他杀败逃去,须大震金鼓,喊叫追赶,就将木人木马拨动机关,假作人马追在海边,使彼一时莫辨。头陀必在船头弄拨,那时马口火炮齐发,不怕头陀贼船不弹为齑粉。此计不知可好?请老总戎商酌定夺。”总兵大喜道:“人说读书人胸藏甲胄,信不谬也。弟虽有武艺,只知上阵相杀,哪有这些神机妙算。今闻道爷妙策,谅这贼头陀指日可破矣。望道爷画一图样,连夜着木匠做就便了。”诚斋当即画就木人木马图,送到总兵处,总兵果叫木匠连夜做就,肚内果可藏人,拨动机关,走如飞马,远至百步,便看不出是真是假。马口俱藏火炮,一一妥当。正要出兵,算来神出鬼没,虽有奸恶头陀,怎逃马口神炮。谁知不应木马成功,点兵时,忽有一个马兵诌狗儿酒醉不到,总兵大怒道:“行兵之际,岂容临点不到,发令箭一枝,整整绑赴辕门,斩首示众。”内有一兵与狗儿有亲,急急报知。狗儿自知难免,趁令箭未到,先逃到海船,将木人木马之计,一一报知,以为进身之地。头陀海贼闻知,尽吃一惊,道:“此计果然厉害,幸邹狗儿报知,不然我军尽入局中矣。为今之计,只有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速点兵将百员,埋伏海口,候他木马追来时,可将木马尽行拨转,使向彼军跑去,火炮一发,岂不反皆弹死。”算计已定,就发兵对敌。
  总兵哪里知道,原用前计,将木人木马去,谁知将近海口,被伏兵拨转木马,反向本阵赶回,火炮齐发,吓得兵将急急躲避,已弹死大半。总兵急急收兵入城。知为邹狗儿所卖,无可如何,惟有闭城固守,与守道连夜做就文书报知。督扶达部又修成疏章,奏知皇上,请发救兵。皇上见疏,大惊道:“台湾系江浙门户,台湾若失,江浙危矣。”速命大臣会议,发兵救应要紧。当有兵部尚书启奏道:“臣昨观来文云:海贼屡战屡败,甚是无用,即一总兵李绍基足堪抵敌,无用救兵接应。所虑者头陀邪术厉害,无人敢当,故请兵相助。今观在朝诸将,武艺高强者虽多,能灭邪破法者鲜有。只有镇西侯金玉与左右二将铁纯钢、石有光,昔年萧化龙造反,道人妖法更比头陀厉害,皆赖彼三人之力,一朝破法斩除。今若要破头陀,除此三人,无人可去,不识圣意若何?”皇上迟疑半晌,道:“卿所举虽是,但西安亦系要地,况平定未久,若将兵马撤回,诚恐余贼乘机窃发,危害不浅,必要想一两全之策为妙。”早有左丞相出班:“启奏吾皇,臣闻圣虑果是不差,但尚书所举,亦不为谬。依臣遇见,将军铁纯钢久居西安,民情地理素所熟悉,不若使他权护镇西侯印信,镇守西安。将军石有光武艺甚好,可命征海之任。镇西侯金玉正直无私,邪魅不能相犯,可为监军之职,前往破法,岂不一举而三得乎。不识圣意若何?”皇上道:“卿言甚是有理,可速传旨镇西侯金玉,加封靖海公,带领兵马,速征台湾,监军破法。其镇西侯印信着将军铁纯钢署理,镇守西安。将军石有光封征海大将军,带领兵马前往台湾,征伐海寇。有功之日,另行升赏。”旨意一出,兵部即刻着人飞马赍到西安。
  金玉闻知,同铁、石二将接过圣旨,见旨意紧急,又知台湾守道就是诚斋,危在旦夕,遂即将印信、兵符、令箭交与纯钢署理,自同有光拜别父母,急要点将起身。彦庵知道,立刻写书一封寄候诚斋。夫人道:“妾身向年曾许天竺香愿,至今未还。今相公既往浙江,妾可好同到杭州,还了香愿,何如?”金玉道:“救兵如救火,一则旨意紧急,二则伯父有难,刻不容缓,岂能带得家眷。夫人既要还愿,可禀知公婆前去便了。我若侥幸成功,或者在彼相会也不可知。”说完,遂同有光领兵去了。正是欲报君恩又兼私谊,未知此去若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破妖术故旧相逢 宴太平恩情聚义 
  词曰:
  荡平东海乱,天竺酬香愿。会合证前因,眼前休认真。人生难预料,祸福由心召。论相纵无讹,其如阴骘何。右调《醉公子》
  话说金玉与有光拜别父母夫人,连夜进兵马不停蹄,人不着枕,早到浙江界内。有光在前,金玉压后,只见高岗上一个道者迎将下来,对着有光道:“将军一向好么?可还认得贫道否?”有光仔细一看,虽略有些面善,一时再想不起。道者道:“贫道十五年前,曾在尊府谈相,原说过尊相到十年之后必然前程远大,那时富贵了,不要不认得我。如今将军果应吾言,却又果然不认得贫道了。”有光一想道:“如此说来,师父是铁嘴先生么?几时出了家,如此打扮,叫我如何认得?”铁嘴道:“贫道的师父原是道家之祖,今在天竺修真练性,贫道随着学些内养功夫,所以也出了家。今日将军兵马匆匆,无瑕细谈,迟日在天竺相候一会罢。”有光道:“师父且请稍缓,我如今领兵讨贼,不知胜负若何,请为我看一看气色何如?”铁嘴道:“不消看得,此去马到成功,还有故人相会,我当初许你二三品前程,今观尊相,满面险骘纹,只怕功名还不止一品哩。只是一说此去头陀咒法厉害,须当预作准备。”有光道:“便闻得头陀法术厉害,不知如何准备好。”铁嘴道:“靖海公现有我师父赠他的万去教主玉印在身,邪术原不能相犯。至于将军与兵将等,可书太上老君四字,藏于盔内,邪术亦不能相犯矣。只须将兵马分调,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包管他一人不及。只旁边另有海船三只,内中俱系所擒官将,不可有伤,牢牢记着,后边监军来了,速速前去。贫道在天竺奉候便了。”将手一拱,飘然而去。有光还要再问,已不知去向。
  适遇监军到来,有光就将遇见铁嘴之言,一一禀知。金玉深悔来迟,未得一见,然所闻破术之法,心中大喜。幸印衣原带在此,将近台湾,立刻亲书太上老君四字数千余张,散与众兵将,各藏盔内,然后依计调发兵马杀上不题。且说李总兵、金守道自从拜了告急请兵疏章,闭城固守。匝月以来,城中粮草将尽,民间柴米俱无。贼兵见城中不敢出战,愈觉铁桶一般围住,日夜攻打,势甚危迫。总兵见内无粮草,外无救兵,想守也是死,战也是死,不如趁粮草未绝之时,出城一战,倘侥幸成功,固然甚好,即使战败身亡,也尽我为臣一点报国之心。算计已定,急点兵将,开城杀出,贼兵见官兵突然杀出,恐又有计,倒吃一惊,只得上前迎敌,战未数十余合,贼兵大败逃去。谁知总兵预知他杀败就逃,恃着头陀在船念咒,便先拨兵马半路埋伏,阻其去路,首尾夹攻,不使到船。贼兵哪里知道,果入局中,官兵大胜回城。诚斋开城门接进,各各欢喜庆贺。满拟此番海贼必然逃去,谁知探子来报,海船依然不动,又复聚众杀来。总兵见说贼兵仍复杀到,思量若再坚守粮草将完,不如乘胜杀出,决一死战。便吩咐开城领兵杀出,两军对敌,数十余合,贼兵望后又退。总兵原照前已有兵将埋伏,放心追起,原想两面夹攻,哪知头陀知半路有伏兵,先在半路相候,见伏兵一出,先行术咒倒,追兵一到,仍用此术,被他杀的杀,活捉的活捉,连总兵都挣不住,一时头昏眼暗,两手软弱,动弹不得,兵器已失,亦被捉去。只存几个小兵逃脱,报到城中。诚斋听说大惊,急急吩咐闭城。贼兵已到,仍然铁桶一船团团围住,攻打更甚。诚斋一想:粮草已尽,兵将尽失,城池指日必破,性命岂能保全,上不能报答朝廷,下不能覆庇百姓,不如速速自尽,听凭他们归降,免得攻破城池,百姓遭其荼毒。便对众人道:“本道受朝廷厚禄,不能为国杀贼,保护尔等,若待攻破城池,尔等必共遭屠戮,本道有何颜面苟存性命,不如一死以报朝廷,尔等可将吾头投献海贼,庶免百万生灵。”说完拔剑欲刎,吓得众人齐齐将剑夺住,道:“大老爷固受朝廷的厚禄,难道我们就不是朝廷的子民么?情愿与大老爷生则同生,死则同死,决无异心的。吉人自有天相,或者救兵一到,杀退贼兵亦未可知。”
  正说间,只听得城外炮声震天,众人又齐吃一惊,向城外一望,见贼兵纷纷退去,不知何故。又远远望见一派火光冲天,更是疑惑。急着人打听来报,方知救兵已到,贼将闻知,退去抵敌。头陀亦随往行术,哪知都有正法解禳,头陀咒得极凶,官兵杀得更兴。头陀见咒不灵,望后逃走。贼兵全仗头陀之术,见他咒已不灵,望风先遁,如何还敢对敌?且战且走,还望逃下船去,谁知将到海边,海船尽被火烧,岸上还有许多官兵,杀人放火,见旁边三只船无恙,急逃到船边,见船头都是官兵,各持器械,指点杀人。头陀也吓慌,东奔西躲,口中还念咒不住,被有光赶上,一把拿住,将铁索锁了琵琶骨。狗血当头一淋,将他上了囚车,解进城中监禁。其余贼将围在中间,乱刀砍去,不曾走了一个。然后将所擒官将,一一查点。你道那岸上指点烧船的官将是谁?船上指点杀人者又是谁?原来都是铁嘴传授的妙法。有光领兵对敌,监军领兵放火箭烧船,绝其归路。又着人到旁边船上放出所擒兵将,各与器械,共杀逃兵,所以贼兵一个不曾走脱。事平之后,监军着将被捉放出官将,一一查点报名。点到总兵李绍基,金玉将他一看,见他汉仗魁,英雄气概,便道:“李总兵,我向闻你英雄盖世,武艺高强,如何也被所捉。”总兵道:“海贼造反已非一次,小将从未一阵输他,前日只因粮草将完,救兵未到,只得与他决一死战,使伏兵首尾夹攻,贼兵不曾走脱一个。昨日又用此法,谁知头陀半路行术,先把伏兵咒倒,后来追去,亦被用术擒拿,实是有力难施。”金玉道:“我也知你为国为民,舍身死战,虽被捉获,皆系妖术厉害,非失机可比。本爵面圣,必当保举。”总兵拜谢,正要过去。只见有光将他一看,问道:“将军好生面善,想在哪里会过?”总兵也将有光一看,却记不起。有光又道:“你且将从前做官履历说与我知道。”总兵道:“小将武举出身,初任镇江千总,后升苏州守备。”有光道:“且住。你在苏州做守备,到今有几年了?”总兵道:“有十余年了。”有光道:“一些不差,我记起来了。”就对金玉道:“此人是小将的恩师,一向要访他,谁知在此。”就将昔年在教场教武,代父伸冤,一一禀知。金玉道:“如此说,果是你的恩人了。恩怨不可不明,你且与他说明相见。”有光随即下堂,扯住总兵道:“我的恩师李老爷,弟子哪一日不想念,再不料此地相逢,难道不认得了?快请台坐,容弟子拜谢。”总兵道:“元帅莫非认错了,快请自重,不要折杀了小将。”有光道:“怎得有错?十五年前,弟子到教场玩耍,蒙恩师教我骑射武艺,后因家父有难,又蒙四府伸冤。此恩此德,没世难忘。”说完跪下就拜。吓得总兵急急跪下,道:“原来就是石元帅,长得如此威武,小将竟一时不认得了。元帅自幼天生将才,小将不过偶尔指点,怎敢当元帅如此悬念。在小将被贼所擒,自分必死,今蒙元帅杀贼相救,活命之恩,杀身难报。”有光道:“这是为国杀贼,并非有意相救。至于弟子的武艺,若非恩师教诲,焉能杀贼成功。”二人彼此称谢,金玉叫请上堂,道:“二位彼此感恩,将来仕途正好共相辅助,为朝廷出力。本爵也有一个恩人在此,分守道员不知今在何处?”总兵道:“莫非是金道爷么?”金玉道:“然也!”总兵道:“现在城中。那道爷终日与小终共守城池,他虽是个文官,足智多谋,竟有诸葛之才,可惜为人奸所卖,未得成功。”遂将木马之计,一一禀知,尽皆赞赏。未几,兵将点完,摆道进城。
  且说诚斋打听的实知靖海公将入城,即率众官百姓,香花酒果,半途跪接。金玉马上远远望见众官跪接,第一个正是诚斋。急急下马,上前一把扶起,道:“恩伯一向好么?如何行这个礼?”诚斋抬头一看,还有些认得,忙立起道:“莫非就是云程贤侄么?”金玉道:“小侄正是。”诚斋道:“闻老侄封镇西侯,镇守西安,何由到此?”金玉就将圣上特命救应台湾,加封靖海公,一一说完。诚斋闻言大喜,又忽感叹道:“记得那年与贤侄分别时节,只望你病愈成名,身登翰院,就不负尊公训子之心了。谁知一飞冲天,名登甲首,又两地建功,位列公侯,将来复命,必然还有恩典。功名至此,可为显荣极矣。只可惜令尊、令堂不能目睹其盛,只好受你的荣赠了。”金玉道:“原来恩伯还不知家父家母现在。”便将西安父子重逢,一家完聚,许多缘故,一一说知。并云:“家父现有书札奉候。”诚斋听说,更加大喜,道:“原来还有如此大喜,真做梦也不想有此,不识几时可得一会否?”金玉道:“家父久欲到家祭祖,会晤谅亦不远。”说完各各上马进城,同到公堂,太平宴两席已经摆设。金玉吩咐再添两席,推诚斋上坐。诚斋道:“这是太平公宴,朝廷序爵,不必过谦,老夫旁坐奉陪。”金玉道:“如此老伯台坐了。”次及有光,又推总兵,总兵也不肯,与斋斋左右旁坐了。酒过三杯,诚斋道:“昨日老总戎失利之后,贼兵仍复围城,城中兵将已无,粮草又缺,想来孤诚难保,思欲自尽,以报朝廷,以救百姓,被众劝住。适遇贤侄救兵到来,一战成功,真出意外。”金玉道:“此系恩伯忠心贯日,天相吉人。小侄来迟,使恩伯受惊,多多有罪。”彼此谈论了一会儿,诚斋又问:“令岳林员外一向好么?”金玉道:“恩伯还不知,其中还有许多笑话哩。少停慢慢禀知。”说话之间,早已食供三套,乐奏八音。华筵已毕,金玉要与诚斋说明林家之事,待席散之后,两人携手进内坐定,将爱珠赖婚,无瑕代嫁,直说到驱爱珠,收留员外,代伊次女为媒,嫁与有光,有光即代嫁夫人之弟,细细说明。诚斋道:“原来有这许多更变,那爱珠见你贫穷有病,只道终无好日,谁知今日这般显荣,反让别人受用。真是君子乐得为君子,小人枉自为小人。此时爱珠不知流落何处,更作何状。”说罢天色已晚,各归安寝。明早安抚军民,慰劳父老,发令箭急提粮草,得胜表先奏朝廷。然后拜别诚斋,有光也拜辞总兵,齐敲金鼓,共唱凯歌,班师进京。
  一路来到杭州,只见有三只小座船停泊岸边,候着金玉住船,就有人过船来,却是俞德。原来夫人送丈夫起身后,就禀知公婆,要往天竺进香。太夫人道:“我们遇盗几死,今得一门完聚,皆赖大王阴空保佑,也要去进一炷香,少酬心愿。”随叫船同了石道全夫妇林员外夫妇并石有光的夫人,一同起身。先到家中,各家上坟祭祖,耽搁了月余。就叫小座船三只:太老爷、太夫人一只;石道全夫妇与夫人一只;林员外夫妇与女儿石夫人一只。一路游山玩景,来到杭州。早已见报说台湾海寇已平,金玉等班师在即。遂吩咐住船候儿子到来,一同到天竺进香,故金玉船一到,即着俞德过船通知。金玉随即过去拜见父母。彦庵说起等他同往天竺进香,云程道:“父亲、母亲同媳妇去总是一般的了。孩儿不同去罢。”彦庵道:“既同在此,也无什耽搁,一家同去,方见诚心。”正说间,有光也进来求见。闻彦庵要儿子同去,便上前禀道:“公爷断该同去。前日授法破敌,皆铁嘴先生之力。他说在天竺候我们班师一会,并说赠衣的仙师也在那边,如何不亲去谢他一谢。”俞德听说,也禀道:“老奴倒忘了,那年沙滩上仙师赠衣时节,曾道十五年后到天竺来见我,我着徒弟铁嘴道人指点行藏便了。如今算来齐头十五年了,仙师决不诳言,公爷断该同去。还好问一问将来的前程结果,也未尝不可。”金玉道:“果有此言,我也几乎错过。”吩咐快备轿马,明日绝早一同上天竺便了。当时又同有光到夫人船上见了岳父母,会了夫人。又到林员外船上相会了。
  次日清晨,摆了半朝銮驾,四乘八人大轿,六乘四人大轿,又十数乘小轿,百十骑马,前呼后拥到天竺进香。正是功成名就朝天竺,富贵荣华一满门。要知到天竺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小结局淫邪现世 大团圆富贵登仙  
  词曰:
  戏到团圆万事了。离合悲欢,一一从头缴。报应只争迟与早,何曾善恶无分晓。  试看那奸淫弄巧。自取灭亡,要得收成好。忠孝不求温与饱,天恩隆重频旌表。右调《蝶恋花》
  话说金公爷同了夫人父母,并石、林两家眷属,前呼后拥,同上天竺,且按下不表。今先将一个人的行止,一叙明,然后再接续进香。你道是谁?就是那爱珠小姐,被云程逐出境外,却好逐至杭州,幸巧夫人赠银赠衣,不至冻饿。然终无着落,东奔西闯,街坊上人见她标致,调戏她的甚多,收留她的却没有。一日到一衙内,只见一个老妈妈,立在门首,见爱珠标致,独自一人,便问道:“女娘何往?”爱珠道:“奴家是落难女子,无家可归,偶尔到此,往无定所。”老妈道:“难道没有翁姑、父母、丈夫么?”爱珠道:
  “都死了。”老妈道:“你不像这边人,因何到此?”爱珠道:“我是苏州人,因孤身一人,特来寻一亲戚,指望依靠他,谁知遍寻不见,不知搬往何处去了。”老妈道:“既有亲戚在此,慢慢寻访不迟。且请到我家来吃箸便饭,与你商量。”爱珠口说:“怎好相扰”,身已随了进去。老妈取出饭来,却是六碗菜,都是海味鱼肉之类。吃完了,老妈道:“女娘既无去处,可肯承继我,做个女儿,住在我家么?”爱珠道:“若蒙收留,奴家就得生了。莫说做女儿,就做丫鬟,服侍你老人家,也是好的,有什不肯。”老妈道:“你既肯做我女儿,我自然另眼相看,只有句话要与我说明,我本是个门户人家,专靠女儿养家的,你可情愿么?”爱珠停了一会儿道:“事已至此,也说不得了,只闻得人说妓女是最下贱的。”老妈道:“你但知妓女下贱,还不知妓女的尊贵哩。你且坐了,我细细说与你知道。有一等粗蠢丫头,头蓬脚大,牙黄口臭,无人要她,这便是个下贱。若才貌俱全的,名闻四海,价值连城,吃的是珍馐美味,穿的是锦绣绫罗,戴的是珍珠玛瑙,睡的是锦帐牙床;来往的全是王孙公子,伴宿的无非俊雅郎君;金银财宝日积月多,绸缎簪钗,日新月异。锦帐中我奉他三分,他还要奉我十分。枕头边我说的假话,他必当我真言。倘相与了皇亲国戚,即使大臣官员,还要个个低头。若结识了风流天子,就是皇后娘娘,尚思让我三分。只怕到兴头时节,就封你做一品夫人,也不屑去做哩。”爱珠听了,眉欢眼笑,就要下拜。老妈扯住道:“且住,可洗了浴,换了衣裳,先拜了我的家堂神圣,要他保佑你无灾无难,千人见千人喜,万人见万人爱哩。”就叫了丫头,“快取香汤与你姐姐洗澡,再将我上等衣服首饰,与你姐姐满身都换了,来拜神圣爷爷。”丫头答应,同爱珠到后边洗了浴,梳了头,将白绫脚带包了脚,取出衣服首饰穿戴了。到家堂前先拜了,然后拜见老妈。老妈一看大喜道:“我的儿换了几件衣服,竟是嫦娥下降,仙子临凡。不要说男人见了要爱杀,就是老娘见了也动火哩。你可还会些技艺么?”爱珠道:“诗词歌赋,棋琴书画,色色俱精,就是吹弹歌舞,也略知一二。”老妈道:“如此说,竟是个宝贝了。”次日就有同行中并杭州城中的蔑片,都送份来庆贺,老妈设席请酒。一传出去,就有许多豪华公子、风流名士,尽来要梳笼她。老妈高抬身价,要索厚礼,从十两说起,直讲到百金方允。还断过只住十夜,自后总是八两一夜。谁知闻名来嫖者,一日定有十数起,老妈只拣多的允了,其余回得口干。那些人见捱不上,都愿增价弄到十二两一夜。见还热闹,竟分起昼夜来。一日八两,一夜十二两,一日一夜竟至二十两,足足闹了三年,老妈趁了数万金。谁知爱珠贪淫,不顾性命,老妈贪财,也不顾她。嫖客出了许多银子,也不肯草草完事,定用了春药,昼夜不息。爱珠起初快活,后来竟弄到害怕,然已落在其中,哪由她做主?到得三年,身子也坏了,春药也用多了,毒气攻心,忽发一身杨梅疮,破烂起来,臭气难闻。老妈急急请医调治,不但不好,且满身满头,遍发无空,又兼了痨弱之症。老妈还恐她过了别的妓女,嫖客知道,久已没得上门。老妈情急,反转面皮,不说亏她趁了多少银子,反说白养了她三年,将她衣服首饰尽行拿去,仍是旧时打扮,赶逐出门。当初还有夫人赠的衣银,不至冻饿。如今身子有病,满身恶疮,腰无半文,衣无替换,无可奈何,只得求乞度日。幸有一班少年花子,不怕腌,闻她向日之名,愿与亲近。且见她这船形状,骗得动烧香的善男信女,可以借她做个讨饭的招牌。便日中背她到热闹处讨饭,夜间扶她到孤庙内同眠。
  那一日,众花子又将她扛到天竺山门口,放下求乞。只见地方总甲,急急赶来道:“公爷同家眷到此进香,即刻就到,闲人走开,快些打扫洁净,不是儿戏的。”和尚闻知,急将芦席毡单,从山门直铺到大殿,将众花子俱赶开了。只因爱珠是个女人,又兼有病,扶她山门侧边,金刚脚下睡倒,又吩咐:“不许做声,惊动公爷,不是儿戏的。”
  言之未已,铺兵开道,銮驾已到,合寺和尚,尽跪山门外迎接。只见四乘八轿到得山门,出轿步行进殿。先是太老爷、太夫人,后是公爷与夫人。爱珠偷眼一看,见前面的分明是金云程父母,后面随着的确是云程与夫人。身上都是蟒袍玉带,头上冲天冠,夫人是金凤冠,好不齐整。一时忍不住又几步爬上去,将夫人一把扯住,正要说明哀求,被军牢几鞭,吓得和尚急急扯开,还亏夫人吩咐,为烧香到此,不许打人,爱珠方才得免。又见四轿六乘走出,认得是石道全夫妻父子,后又三人,却是父母与妹子,也是蟒袍凤冠。欲再上前,已被打怕,只叫一声“父亲、母亲、妹子,救我一救!”和尚又急急乱喝,员外等也不解其意,竟进去了。后又小轿十数乘,齐齐下轿,身上都是绫罗绸缎,大家笑嘻嘻,一同走进。爱珠一看,只有几个不认得,其余都是金林两家一向最恼的黄发大脚粗蠢丫头,不觉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才貌原来一些没用的,我父母把我许了一个绝好的丈夫,偶然落难,只合安分自守,如何便料他再无好日,强生生不肯嫁他,把一个丫鬟代夫。至于妹子,虽生得粗俗,也是同胞姊妹,怎就笑她无出息,事事欺她。还有生身父母,爱我最深,如何拒绝于前,招扳于后,使他破家荡产,恨我如仇。就是这些丫头,虽然生得丑陋,服侍总是一般,如何一见如仇,说她只好服侍妹子,如今果然都随着他。我的好丫头何在?就是石道全荐来相士,我与无瑕改扮她,又不知不过,据相直言,如何便要打他,还迁怒到无瑕身上。他相无瑕是极品夫人,如今随了公爷,岂不已经极品么?他说妹子是二、三品夫人,我也不服,如今这般打扮,岂不也应了。他说我靠了无瑕弘福,还有小小收成,若一离心,不作青楼之女,定为乞丐之妻。又说我气短色浮,难过三九,如今句句应了。却好今年是三九之年,一病至此,大约三九之说,又要应了。还有何颜再见他们,不如寻个自尽,等他们出来看见,或者施一口棺木掩埋,庶可免抛尸露骨,便是我的好收成了。”想罢,遂向金刚座上几撞,登时血流满地,死于金刚脚下。
  且说公爷等进寺烧香毕,到山后游玩,只见铁嘴道人迎上,只彦庵夫妇与云程从未会过,其余都是见过的,因改了道妆,都不认得,有光说起,方大家知道,齐齐相见。云程急问:“仙师安在?”铁嘴指着上边一尊老君道:“此不是仙师么?”云程与俞德上前一看,果与沙滩上赐衣赐丹的一毫不差。云程道:“原来仙师就是老君。”齐齐下拜,拜毕问铁嘴道:“彼时仙师曾说十五年后天竺相见,再着铁嘴道人指引行藏,今日果见仙师。又适遇老师在此,请问弟子等将来收成结果,却是如何?”铁嘴道:“公爷等此去前程远大,一路平安,无烦贫道饶舌。既蒙下问,且将公爷等本原来历,略道一二。幸各留心,以期反本归原,无忘故我。”云程道:“正要请教,乞道其详。”铁嘴道:“公爷是仙师座前守灯仙史,夫人系添油仙女,只因偶起凡情,被鼠精偷吃灯油,罚降下界一昼夜,以了宿缘,复归仙界,算来还有七十余年,那时贫道再来接引。牢记牢记。”云程道:“据老师说,只有一昼夜,今已二十七年,如何还有七十余年。”铁嘴道:“仙家一昼夜,人间已百年。”云程道:“原来如此,只是那鼠精偷了灯油,难道倒罢了?”铁嘴道:“如何罢得,现在人间受了多少苦楚,今已死在金刚脚下,押赴酆都去了,少停便见仙师。还有两个炼丹弟子,两个守丹童女,也因起了凡情,罚降人间,配为夫妇,辅佐公爷同归仙界,乃铁、石二将军是也。”云程又问父母。铁嘴道:“受朝廷极品荣封,还有四十余年同谐到老。”有光亦问父母并岳父母。铁嘴道:“尊翁令岳十五年前已经说过,寿元都有八旬上下,只令岳母少些,亦不脱古稀之年。公爷与将军复命要紧,夫人等还有故人在外候她相送,速速起行罢,贫道不敢相留了。”云程道:“老师既是仙师徒弟,因何也降凡间。”铁嘴道:“我乃仙师执佛弟子,已经归班五载矣。如今在仙师左边,执拂的就是。”众人齐齐向上一看,果有一执拂弟子,俨然铁嘴无二,回头铁嘴已不知去向。问和尚,方知铁嘴已于五年前在天竺尸解了。众人大惊,重复下拜。拜完起身一到山门,见了金刚,想起铁嘴之言,将金刚脚下一看,忽见一个女人睡倒,满头鲜血。急唤地方来问,说是一个名妓,名唤爱珠,才貌双全,且嫖多了人,生了一身恶疮,被鸨儿赶出,靠着众花子日日在此讨饭,不知方才为何忽然撞死在此。夫人听说,对石夫人道:“难道是大小姐不成?”石夫人道:“只怕有些像,我进来时听得好像有人叫妹子救我一救,我也不解其意。”夫人道:“如此一些不差,怪道我进来时,她爬上一把扯住我,只说是花子求乞,不曾理她,方才仙师又说山门口有故人候我们相送,一定无疑了。”叫丫头上前细认,都说果是大小姐。夫人与石夫人听说,只得禀知翁姑父母与丈夫,商议买具棺木,各取衣裳首饰,替她满身换了,亲自看她入殓,扛到野外择地埋葬了,方开船起身。云程又吩咐地方官将鸨儿重处。地方官役知她趁了大银,立刻拿来打了二十枷号在彼。鸨儿只得买上买下,将所趁金银用完,方得释放回家。这也是天理当然。更有爱珠入殓埋,土工看见衣服首饰甚是动火,候公爷开船后,夜间盗开棺木尽剥一光,连棺木都不曾盖好,将就掩埋。此亦刻薄人遇着刻薄之报。
  且说云程同有光等进京复命,龙颜大喜,赐坐赐茶,各赐御酒三杯。光禄寺摆宴,命东宫出陪。宴罢,云程又将金守道、李总后伙国为民一片妙算苦心,细细奏知。皇上发典部议,封金玉平定王。妻石氏封平定后,荣封三代,子孙世袭。即命苏州起造王府,赐为宅第。命一年巡川陕等处,一年巡视浙闽等处。封石有光靖海侯,妻林氏封靖海夫人。封铁纯钢实受镇西侯,妻金氏封镇西夫人。两家三代俱封赠侯爵,子孙世袭。金诚斋升福建巡视抚,李绍基升福建提督全省水师兼辖澎台水师官兵左都提督,俞德赐五品禄,听金玉调用。一一封赐已毕,各各到任,经理事物,海贼外邦尽皆畏惧深服,一路太平无事。各生子女,五家互相婚聘。光阴迅速,倏忽已四十余年,金彦庵、石道全、林员外夫妇六人俱已相继去世,金玉与有光极尽孝道,见儿孙都已婚配,功名尽皆显达,各将王侯之位传与长子,寻收拾一所静室,塑老君、铁嘴仙师圣像,三对夫妇在内修真。又经三十年,一日,忽见铁嘴来迎,那时王侯之位都传与长孙,儿媳安居在家,立刻唤齐,从容话别,霎时飞升,尽见半空中五色祥云,长幡宝盖引接而去。香闻数里,一月而散。儿媳辈亦皆悲痛,急唤塑匠,就在老君座前塑就六位神像,至今庙貌犹存,合地传为美谈。尚有能言其事者,无不称颂夫人贤德,痛骂爱珠淫贱。正是:
好的流芳百世,坏的遗臭万年。
  今之赖婚改嫁欺贫重富者,看此能不触目警心,□□汗流浃背乎!
  何人肯就恶姻缘,系定红丝莫怨天。
  才子每遭嫫母配,巧妻常伴拙夫眠。
  若言贫富轮流转,说到穷途倏变迁。
  试看破窑骤显达,休轻寒士附腥膻。
 
 人生何事太匆忙,百岁悠悠梦一场。
  留点仁慈终受福,多行不义定遭殃。
  思趋炎日如驹过,欲靠冰山岂久长。
  张眼红尘多碌碌,何如一枕乐羲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