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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中冤案

  作者:  董荫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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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中冤案

案 中 冤 案  董荫孤 著
  目 录
  第一章 元旦日之暗杀案  
  第二章 一怒而捕僧人
  第三章 再怒而捕屠尸  
  第四章 片言自示杀机  
  第五章 威逼下之证人  
  第六章 保甲局审讯之经过  
  第七章 构成冤狱 
  第八章 皎日难照覆盆  
  第九章 行刑前之遗嘱  
  第十章 异梦示兆 
  第十一章 破案前之草蛇灰线  
  第十二章 诱供引出奇供  
  第十三章 花牌楼命案之真相  
  第十四章 案情大白后之梗阻  
  第十五章 递诉呈枉费心机  
  第十六章 报师父仇买摺弹参  
  第十七章 访同年钦差侦案情  
  第十八章 天网难逃  

  第一章 元旦日之暗杀案

  咱们中国,有这么两句格言,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两句话中,所含的意义,就是言其人要作了恶事,纵然一时侥幸,能够逃出法网,但是叶落归根,依然逃不出天网去。所谓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少不得默默中有个道理,总会有报应临头的那一天。
  著写这一部书,是清季一件实事,文献可证,档案俱在,绝不等于向壁虚造。不过小说家言,照例是要多方穿插,加意渲染,好使阅者诸君,能怡心悦目。好在善读书人,自能以意逆志,观其会通,当然不去刻舟求剑的。上面写的一段话,姑且作个小引,以下便不事枝蔓,归到本文。
  话说金陵这个地方,本是龙蟠虎踞、水秀山明,更兼长江天堑,形胜非常。所以六朝都在那里建都,不过偏安一隅,未足以应王气。及至明太祖扫荡胡元,在此即皇帝位,方算天人相应,成了大一统的局面。谁知一传而后,成祖又复迁都北平,南京依然冷落下来。直到前清咸丰年间,太平天国崛起,洪氏定鼎于此,名曰天京。不料偏生曾、左、胡、彭一班豪杰来,力持末运,替清朝又造成了一个中兴之局。到得同治三年,由曾文正公的介弟,曾九师国荃,克复了金陵。据公私的记载,当时杀戮约有十数万之众。这种惨祸,真叫人思之心悸。著者曾听见高年硕德的人说,当时曾九师围困南京,志在必克,悬不次之赏,严后退之诛。说到官升,虽肯踊跃争先,但是一般当弟兄的兵丁,却还不肯忘生舍死。九师为迅赴事机起见,便暗中传下一道秘令,破城以后,所有全体兵士,准其自由行动三天。这一来,南京便克期而下,不过此次浩劫,便也不堪闻问。后来曾文正公总督两江,极力设法繁荣市面,才慢慢的渐次兴复,日有起色。无奈当这大乱之后,散兵游勇,遍地皆是,他们这种人,非农非工,不商不贾,也好算是特殊阶级,从军多年,平素吃惯了钱粮的,一朝天下太平,从事解散,不用说是谋生乏术,糊口无方,多年疏散惯了,一旦叫他改弦易辙,恰是有些办理不来,无可奈何,只好去作盗贼的生活。从来劫财害命,本属相连,自然就要出了许多的血案,于是南京的市面,虽然渐复旧观,但说到治安上,恰是发生在那个时候,不过讲到官场,已经新陈代谢,那时的两江总督,已不是曾文正公,乃是沈文肃公了。
  说到这位沈公,也称得起是清季的一位名臣,但他的崭露头角,功施灿然,却全亏得夫人之力。原来沈公的夫人,乃林文忠公则徐的爱女,不但家学渊源,擅长笔墨,并且知人之明,任事之勇,绰然有乃父之风。当咸丰年间,沈公由御史外放九江府知府,不料未曾到任,九江便已为太平天国所据,由是改署广信。那时江西全省,只有南昌、广信、饶州、赣州、南安五郡,尚算隶属清廷,其余皆已换了太平天国的旗帜。沈公不避艰险,兼程到任。哪知为日无多,杨辅清便已率领大队人马,由抚州直取广信,真个是一城孤悬,危如累卵,把个沈公给急得束手无策,只盼一死。幸亏由夫人策画,叫他怎样拊循人民,登城固守。一面自己刺破手指,写成血书,乞援于浙江总兵饶廷选。夫人那封书的原文,著者在名媛尺牍中曾经见过,不仅文辞斐然,使人感动,并且指陈利害,恳切详明,就让文章大家提笔写来,只怕还未必能够如此。那位饶镇台,本是林文忠公的旧部,见了这封书怎能怠慢,立时统兵驰救,击败杨辅清,保全了广信。虽说出发谋虑全仗夫人,但说到功绩,自然归到沈公的身上。当由曾文正公专摺保奏,便擢升了兵备道,从此帝心简在,宠眷有加,官运自然是一帆风顺,扶摇直上。所以到得本书开场的时候,这位沈公葆桢,已是作到两江总督的地位了。
  那沈公虽已是封疆大吏,却不肯垂拱无为,平素对于吏治民风,恰最关切不过。当时南京地方常出杀人的案件,早已耳有所闻,因此到任未久,便严饬地方当局,查禁奸宄,绥缉闾阎,如再有杀人案件发生,定惟该员等是问。此时首当其冲的,是保甲局总办洪琴西观察,首府陆鸿仪太守,首县张云吉大令。这三位官长,奉了制军严厉的交派,当然是兢兢业业,有些提心吊胆。不过其中的首府,是比较责任最轻的,因为他是个承上启下的官儿,比不得首县,是直接亲民之吏,所以地方有事,首府可以往首县身上推。首县的官阶,已是到了最下层,却推无可推的了。至于说到保甲局的总办,虽然是位道台,体制更较尊崇,但他不仅比不上知府,更且比不上知县,所提的干系,尤其是责无旁贷。因为保甲局的性质,就好比后来的警务处,或是公安局一般,缉盗安民,那是他的专责,考成所关,非同儿戏。所以那时洪琴西观察,比较首府首县,还要督饬所属,格外当心。幸而沈公莅任后的几个月中,居然安稳无事,并不曾发生什么凶杀的案件,这也不知是他们的官运亨通,也不知是他们的手下能够认真纠察。总而言之,地方上的治安,总算是大有进步,无奈官场上,有一种照例的毛病,无论什么雷厉风行的事情,只要日子一多,便会不知不觉的,在无形中松懈下来。当初沈公认真交派的时候,所谓保甲局,以及首府首县,自然是有一番振作;及至事隔数日,高枕无虞,难免便渐渐的忘怀起来。上边既不肯多费精神,下边也乐得省些气力。谁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圣人说的话,是再也不会错的,你以为无事,事情便来了;你以为没有凶杀,凶杀便见了。
  当沈公莅任后,第二年的元旦夜里,花牌楼地方,便出了一个无名凶杀的案件。那个死者,年纪约在四十来岁,身躯健壮,体格魁梧,看那形景,当他在生的时候,一定是个孔武有力的人。穿着一身青绉绸的棉袄和棉裤,紧紧地缚在身上,所衬的棉絮,薄极了,而且外面也没有穿长大衣服。上边是发辫高挽,也不曾戴帽子。下边是足蹬一双山透土搬尖薄底大撤鞋。据他这种穿装打扮,就不像是个安分守己之人。他死在花牌楼大石狮子的旁边,脊背朝天,以面亲土。他受的是刀伤,在脖子的左边,一刀深入,头顶几乎分离了一半,这一刀,是由外手向里手砍的,用力沉着非常,大约便是制命伤。其余后心上,肋条上,还戳了几刀,像是死者倒下以后,凶犯还觉得气不出,便又在他身上找补了几刀,以为泄忿之用。这件血案,是在正月初二日早晨发现的,不用问,自然是在元旦夜里杀的了。首县得了这个消息,不亚如平空里起了一个霹雳,口中说不出话来,心里是连珠箭的叫苦。因为发生了这不幸的案件,便不禁旧事重提,想起制军严厉的交派来了。当时哪敢怠慢,立刻带了仵作人役等,前往相验。等到尸格填好以后,便招尸亲认领。谁知这件暗杀案虽是满城风雨,一时轰动了南京,前往观看的,不啻人山人海,但竟没有一个人挺身而出,自认是死者的亲族;并且不但如此,然而要寻一个人,晓得这死者是姓什么叫什么的,也都没有。像这样毫无线索,真乃是一件疑难之案,只好由官中姑且殡殓浮厝,俟后慢慢查访。再说当日的那个仵作,名唤申贵,自从二三十岁上,便继承他父亲的职业,当着这份差使,现在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所以对于验尸一事,称得起是资格老练,经验丰富,常常能有独到之见。当这一次检验之后,他也曾对相识之人,发表他的意见,说这次凶案的动机,是出于仇杀,而且杀人的人,一定是用左手。人家便问他,这事何以见得?他说,杀人是要偿命的,谁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甘于犯罪的缘故,大约不外两种:一种是谋财;一种是报仇。据我看那个死者,不但是个没钱的人,并且还像是个地痞土棍之类。说到谋财二字,实属去题太远。既然不是这一种,自然就是那一种了,可不是仇杀是什么。人家便又问他,何以见得凶手是用左手?他便又加以解释道:你要明白这个道理,先须晓得死者的尸身,何以趴伏在地。据我的观察,这是因为死者,正当毫无防备地向前走着,却被那凶犯出其不意,从他的后面,猛可里砍了一刀,并且下手的时候,是用了一种特殊的力量,所以便成了制命伤,死者就立时往前倒下去了。但是要明白,这一刀,何以是在脖子的左边,此层关系重要,绝不能忽略看过。若把此层勘透,那便是我所说,凶犯用左手一个老大的证据。因为要从背后砍,用右手的,一定是砍在脖子的右边。惟独用左手的,方会砍在脖子的左边。这种顺序,并没有什么难懂,只为从外手里,向里手里砍,方才用得上力量;要是反过来,那是用不上力量的。
  你们不信时,不妨把我所说的,比画试一试,那就可以证明出来了。人家听了以后,不由得点头称是,便又问他,这种见解,于访案缉凶上,很有帮助,曾否已向官中报告呢?申贵摇头道:人命关天,何等重大,这可真是一言兴邦,一言丧邦的,我一个当下役的人,哪里敢多这个嘴。再说,把伤验明白了,我的责任已尽,要去节外生枝,多说乱道,那可不是费力不讨好么!听者至此,便嗟叹而散。



  第二章 一怒而捕僧人

  上述所说的暗杀案,既轰动一时,所以总督衙门里,没有等着呈报上来,已自知道。沈公因为有言在先,不禁异常震怒,便把保甲局总办、首府首县等,立时传见,严厉的责备了一番。最后交代的,是限期缉凶,否则撤参。就中对于那位洪琴西观察,尤其申斥得厉害,说他总办保甲,所司何事,竟会使地方上藏垢纳污,出此凶杀,并且还在元旦庆典之日,尤属不成事体,足见是昏愤已极,有忝委任。
  请想这位洪观察,也算是司道大员了,如今当着僚属的面前,却被制军不留情面的这么申斥了一顿,不用说心里不受用,脸上也实在抹不开了,所以容他回到局子里,对于左右亲信,也就大发牢骚起来,说是制军昧于事理,不该如此苛责人,难道我还能够逐户检查,或亲身捕盗去么?再说地方上,偶然出了一件命案,那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哪里就值得这般小题大作,莫非说他在南京作总督,就要办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吗?我拚出这个道台不要了,看他还能把我怎样。那些左右亲信之人听了这套话,少不得要顺着洪观察的口风,多方解劝。就中有个守备胡得胜,也当着局子里的差使。他的为人,很能随机应变。不过说到心术上,恰是有些不端。他在洪观察面前,也算得是个红人,此时便自告奋勇道:“大人不必生气,请赏派沐恩十名局勇,前去踩缉此案,只在三五天内,总要讨出一个下落来,那时也好叫制军来个前倨后恭,替大人顺一顺气。”再说洪观察,口称拚着道台不要了,那不过是在背地里卖一卖味儿,其实色厉内荏,哪能心口如一。本来入了仕途,熬着戴上红顶子,哪里就肯轻轻舍掉呢!如今见胡得胜这么慷慨请缨,肯于分忧解恼,真乃是求之不得的事情,还有个不着照所请的么。
  到得第二天,胡得胜便翕顶辉煌,穿着簇新的缺襟袍子,外罩八团龙红青跨马服,足登薄底官靴,坐下高头大马。那十名局勇,也都穿着簇新号衣,簇拥在马后。他们这一行人,专拣热闹的所在,像一窝蜂儿似的,去兜圈子,把街上的尘土荡起多高。要据那种洋洋得意的气概,倒好似状元夸官,大帅奏凯的一样,倘说是探访要案,可从来不曾见过这般招摇过市的。有那认识的人,便闪在道旁,指指点点的议论,说这是保甲局里的胡老爷,今天如此威武,不知是得了什么美差,看这种神气,早晚一定是阔起来了。那胡得胜骑在马上,有时听得一句半句的,不由得心花怒放,从唇角边露出一丝微笑来。本来他的心理,就要藉着讨这个差使,先大大的出一回风头;而讲到访案缉凶,不妨姑且靠后。当时他信马由缰的,几乎不曾把六街踏遍。最后出了水西门,向玉泉山走去。胡得胜兴高采烈的,两眼向前望着,猛可里看见了大慈寺,不禁心一动,暗自想:这庙里的方丈熙智,实在有些可恶,凭他一个出家人,平素竟敢不把我放在眼内,今天藉着这个机会,何不到庙里去向他夸耀一番,就凭这个气派,也不怕他不另眼相看。胡得胜想到此处,不期兴会淋漓,便纵马加鞭,带着那十名局勇,直向大慈寺而去。这一来不打紧,竟把方丈熙智的一条命,会给断送了。但到得案情大白之日,他自己的一条命,却也断送在内。所以佛经上说,尘世因缘,起于一念;又劝人慎勿造因。这种说法,就是言其凡事造端甚微,结果常会至巨。思想起来,真足以使人悚惧。
  再说胡得胜到得山门以外,便抛蹬离鞍,下了坐骑,叫人替他牵了马,便带着十名局勇,一直进了山门。刚走到前院里,早把庙中伺候的人,大大地给吓了一跳。有的陪笑向前招待,有的忙着向后报信。胡得胜走进第二层门,早听得东禅堂中有人说话,他也不等相让,便自己拉门走了进去,眼光到处,恰是非常的热闹,只见一边放着牌桌儿,桌上乱摊着叶子牌。那一边,熙智正同着几个富户喝酒吃饭,看那杯盘狼藉的光景,大约是将要终席了。请想正在这时候,忽然来了个翕顶辉煌的武弁,而且还是保甲局的委员,实在不免有些尴尬。谁知熙智似乎并不曾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他见胡得胜走了进来,便道:“胡老爷,今天怎么这样闲在?请坐请坐。”他口中说着,身子却依然地坐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足见今天这个气派,人家也不曾另眼相看。以前在马上的打算,竟自是错了。
  胡得胜的心里,当然不大高兴,一边坐下,一边冷笑着说道:“看你们出家人,倒比我们当差的人,实在舒服多了。”熙智道:“这可就应了那两句俗语,为人别当差,当差不自在了。
  但现在是大正月里,就是官场中,不管是当着大小差的,一律全都休息,胡老爷却带领人马,瞎跑什么,莫非说是有总办委派的差使吗?”胡得胜一听,更有些不愿意了,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岂但是总办的委派,我这是奉行大帅的公事呢?”
  熙智笑道:“这么说,胡老爷是要阔了,但不知你替大帅办的,是什么事情?”胡得胜便扬眉吐气的说道:“花牌楼出暗杀案,大约你也不能不知道。现在我们总办,奉了大帅的面谕,说是南京地面,一定窝藏着匪人,叫严查大小旅店,以及各庵观寺院,如有面生可疑之人,或有什么不公不法之事,便立时拿去回话。我们总办,便把这件差使派了我,讲不得,也只得破除情面,认真办理。所以我今天来到这里,是奉行大帅的公事,并不是到你的宝寺闲串门子。”胡得胜说到此处,便把两只不怀好意的眼睛,盯在熙智的脸上。熙智听了,面色有些红涨,知道这是倚仗官势,登门来欺负人,心中是说不出来的气恼,想着要顶撞几句,但因一时仓促,不知怎样出言才好,口中只得哦哦了两声,也不曾答出话来。
  再说那几个富户,先前儿胡得胜进来,已有些发毛,及至听了这套话,简直都吓坏咧,一个个提心吊胆,生怕受了连累,哪里还有心肠吃饭,便都不约而同的放下筷子,来到外边净面漱口,藉此为由,已是悄悄地不辞而别了。熙智此时也不再吃。但他是个牌迷,见胡得胜到来,把牌手都给赶散,搅了这一局,心中更自万分的不痛快,便把脸紧紧地绷着,像一盆凉水似的,也不去略事周旋。胡得胜一见,气更大了。就在这时候,忽听外面有吵嚷的声音,随后便见熙智的徒弟,法名达空,走了进来。原来这达空自幼父母双亡,家计贫苦,在势难以存活,熙智本着一点慈悲之心,把他收作徒弟,抚养成人,现在已有十六七岁了。所以他们师徒,恩义不啻父子。此时走进来,向熙智说道:“师父,外面有胡老爷带来的几名局勇,大声吵闹着,不但索取酒食,并且还要差费。您看是怎么办理?”那熙智正在一肚皮没有好气,听了这个话,如同捉着了把柄,便不假思索的,向胡得胜问道:“胡老爷,你听见了吗?
  难道说这也算是奉行大帅的公事么?”胡得胜听了,把眼睛一瞪道:“熙智,你可别不知好歹,我这是给你留着面子,你要一定拿着脑袋往墙壁上撞,可休怪我翻脸无情。”熙智也变了面孔道:“姓胡的,你休要倚势欺人!请问你不留面子,便该怎样?莫非说还能把我办作花牌楼的凶手么?”胡得胜哼了一声道:“你既然斗牌吃酒,就是犯法。试问犯法的人,什么事情作不出来。花牌的案,今天就着落在你的身上,也说不定。”
  熙智一听,几乎把脑门气破,抢步上前,大声说道:“你要不把我拿到当官,便算不得一条好汉!”胡得胜气极了,冷笑道:“要拿你,还不如同拿一只苍蝇。”熙智满脸瞧不起的说道:“我也是要告你的,反正总督衙门,跟你们保甲局,都没有关着大门,咱们两个人,有地方去说理的。”这几句话不打紧,却扎了胡得胜的心,陡然心中一动,恰像凶神附体的一般,便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抡开了巨灵之掌,恶狠狠的打了熙智一个大嘴巴,厉声喝道:“你如此蛮横,哪里像是出家人,确乎是个杀人的凶犯。”熙智被这一个嘴巴,打得涕泗交流,劈胸一把,揪住了胡得胜的跨马服,还没有说出话来,早又被胡得胜当胸一拳,打得跌倒在地。把个达空吓得抖衣而战,口中直叫师父。正在这乱腾腾的时候,忽然房门一启,十个局勇都进来了。胡得胜一见,便道:“你们来得正好,快把这恶僧人,给我锁起来,他就是花牌楼杀人的凶手。”这些局勇,正因需索不遂,想着要藉事生风,好去公报私仇,大家伙儿都巴不得这一声,立时狐假虎威的,应了一声喳,便取出锁链子,一拥而上的把熙智给锁起来了。熙智此时已是失去了抵抗的能力,但他的口中却还是不依不饶。胡得胜便喝命押出去。那时达空跪在地下,两泪交流,扯住胡得胜的缺襟袍子,口中苦苦央告,求着放了他的师父,却被胡得胜骂了一句,朝着胸口上踢了一脚。胡得胜本来力大,这时又在气头儿上,自然来得格外凶,把达空给踢得吐了一口,登时便晕去了。那些局勇里面,便又向胡得胜献策,上前说:“回老爷话,这个和尚既是凶犯,必然因为图财害命。按理可应该搜赃,况且有了证据,老爷回去以后,这些赃物证明,也好向上头回话。”胡得胜一听,觉得这话有理,况且打墙也是动土,动土也是打墙,索性来个一不作二不休。想到此处,便传下号令,吩咐搜赃。那大慈,本是一个阔庙,平素储蓄甚富,经过一次搜索,除现银子外,所有贵重物品也都一掳精光,大宗的自然归了胡得胜,其余十名局勇,当然一律分肥,全都捞摸了很厚的油水。只把百十来两银子,作为赃证。这种行为,哪里是官中办案,简直是山寨里的大王爷,带领一群喽罗,实行抢劫主义。到得这时候,和尚也锁押起来,银钱也到了手了,胡得胜这才统率着局勇,跨马扬鞭,呼啸而去。


  第三章 再怒而捕屠户

  话说大慈寺附近,有一个屠户,以沿街叫卖猪肉为生,姓蔡名源。娶妻李氏,所生一子,名叫吉祥儿,年纪只有五六岁。那蔡屠户是个浑人,干着这屠宰的营业,养活着他的妻子,每日里是两餐白米饭,一枕黑甜乡,余外的事,全不挂在他心上。像这样自食其力,饱暖无忧,也非常不是人生乐事。
  不过有一件,他的胆子忒大,并且好喝几杯酒。到得醉了以手,更是天不怕地不怕了,所以相识的,都说他是个危险的人,彼此见着时,略打一个招呼,便忙着远远躲避。不相识的,可更不用说了。这种情形,经过天长日久,蔡屠户也自有些觉察,他便气忿忿地说道:“你们不理老子,老子也用你们不着,我自己挣钱,自己吃饭,从来求不着谁,跟我近,又当怎样,跟我远,又当怎样,不用你们不理我,我还不高兴理你们呢!”自此以后,等不到人家,望望然去之,他已先作出昂头天外之概,越发闹得俯仰无俦,落落寡合了。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蔡屠户所说,自己挣钱,自己吃饭,从来求不着谁,这种独立的生活,有时受了特殊的压迫,也竟是靠不住的。就在去年秋天,他得一场很重的疟疾,不但不能叫卖,家中坐吃山空,而且还耗费了许多医药钱。他是个小本经营,如何担当得起。等到初冬时候,病势完全脱体,家中已是典尽卖光,一无所有了。可怜蔡屠户,虽然想着再作生意,只苦于没有本钱。要按照普通的情形说,人不幸处于这种境遇,仅有出于借贷一途,本来有无相通,这也算寻常之事。无奈蔡屠户却是有些不同,因为平常日子,人家躲着他,他也远着人,成了一个不通闻问之势。如今闹得走头无路,再去仰面求人,不用说世态炎凉,未必有那肯援手的。即使果有不念旧恶,慨然愿帮助的,但那蔡屠户是个性子执拗的人,也决不肯摇尾乞怜,向人家去下那口气。试问一个穷汉,坐在家里,还能够有人拍门给他来送钱么?只有坐以待毙的了。如是苦苦地又挺了几天,已是四壁皆空,炊烟不起,大人发愁,孩子嚷饿,他们一家命运,似乎已经到了末日。蔡屠户平日粗豪之气,至此不禁销磨殆尽。他看着妻子,心中着实难过,便毫无目的,惘惘地走出大门。那时也饿着肚子,穿着一件破衣,头发长了多长,好几天没有洗脸,贫困的情形,完全表在外面,真是憔悴极了。他把头垂得很低,眼看着地向前走。一者因为心中有事,二者觉着也没有面目见人。不料走着走着,忽然跟对面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只听得那人说道:“阿弥陀佛,这是怎么了?”蔡屠户抬头看时,原来不是别人,却是大慈寺的方丈熙智。蔡屠户此时,一者气馁,二者理亏,三者因为他是个出家人,有些另眼看待,便自己认错道:“师父不要见怪,我实在是没看见。”说着,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熙智点点头,把一种悲悯的眼光,望着蔡屠户的脸,很表同情的说道:“你怎么没有作买卖呢?并且我看你的情形,近来像是不大得意。”再说蔡屠户,这几个月的工夫,先为病魔所困,后为穷鬼所缠,目下闹得生计断绝,一身苦情,他那一腔牢骚,几乎不曾把肚皮胀破,但可惜从没有一个人肯于稍事矜怜,向他动问,所以他的苦衷,也就绝无发表的机会。如今见这位和尚满面慈祥,居然如此关切,不由得着实感动,心里藏着的话,便好似弩箭离弦的一般,哪里还能按捺得住,当下便又冲口而出的,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师父,告诉你不得,我现在是没有活路儿了。”
  熙智问怎么一回事,蔡屠户这才把不幸的遭际,彻底的述说出来。熙智听了,便也叹息着说道:“想不到你竟会这样运蹇时乖。今天咱们遇着,也算一缘一法,如今我也不办事去了,你先跟我回庙里去罢。”蔡屠户一听这种口气,似乎大有周济之意,真乃是绝处逢生,大喜过望,连忙答应着,跟在和尚的后面。
  及至到得庙里,熙智先叫他饱吃了一顿饭,然后取出十两银子,向蔡屠户说道:“你把这个去作本钱,大概也够了。我这钱,不但不要利息,并且也不定归期,你几时有钱,几时再还。倘若赚不出来,你只顾养家要紧,这事就不必放在心上。”
  蔡屠户眼睛里看着银子,耳朵里听了这片话,真不信世界上会有如此的好人,真好比是菩萨临凡,佛祖降世,立时感激涕零,趴在地上给和尚磕了一个头,然后又说了此恩此德没齿难忘的话。熙智道:“你也不必如此,这总是天无绝人之路,所以才蒙佛爷垂佑,叫你我彼此遇上。不然,哪里能够这般凑巧呢?我看你也无须耽搁了,就此回家去罢。蔡屠户揩干眼泪,连声答应着,这才拿着银走了。到得家里,对李氏一说,李氏也不住的念佛,觉得是死里逃生一样。
  自此以后,蔡屠户便重理旧业,一家大小便不愁没有饭吃。他平日也想积攒几个钱,将来好还和尚。无奈家常日用是减少不得的,自己的酒瘾,一时也戒除不了。所以到得年底下,归总一算,除去各种开销,以及来年作为成本外,仅能提出三两银子,作为还债之用。他便把银子包好了,又选了一个较大的猪头,一副最肥的下水,还有六七斤五花三层的好肉,一总拿到大慈寺来,对熙智讲明来意,最后说,这一点东西,是我孝敬师父,略表寸心,余下的钱,容我到来年,再陆续归还。那熙智肉量本来很好,瞧见蔡屠户送的这份礼物,早已心花大放,馋涎欲滴,便道:“你送我东西,我也不跟你客气。
  至于这银子,你把它拿去,留着添补过年用罢。我也不是向你夸富,这事在我眼里,是小事一桩。并且我看你这个人,心眼实在不错。你用我的那十两银子,往后不必提了,咱俩只要彼此心照。”蔡屠户听了,这一喜,真乃非同小可,觉得身上立就轻松了许多,那感激和尚之心,更自加了数倍。所以他这个年,过得也格外高兴。
  正月初间,大而铺商,小而负贩,都要过几天安逸的生活,照例不作买卖。这一天,屠户清晨起来,在外边去兜了一个圈子,回到家内看时,只见有个算命的先生高坐在那里,他的妻子李氏,正报着自己的生辰八字。蔡屠户的脾气,本来不信这些事,而且也不乐意花这种冤枉钱。但因为是已成之局,难于下逐客令,便也就一声不响的坐在旁边,要听他说些什么。不料那算命先生轮着指头一掐算,忽然眉头紧皱,叹了一口气来,底下并没有说什么。蔡屠户一见,心里是不痛快极了,却把李氏给吓了-跳,赶忙便问:“先生因何叹气?”那算命人道:“这个话,我还是说不说呢?说出来,一定要惹你们见怪;不说出来,我又觉得于心不安。事处两难,真叫人不知如何是好?”李氏道:“正要请先生指示迷途,有话如何不说。”那算命人道:“既然这样,我可就要说了。这个命,按五行生克推算,就在今年今月今日,要有大祸临身,此乃命中所招,非关人事。我这是就命谈命,请你们不要着恼。”李氏一听,颜色都变了,立时接口道:“请问先生,可以躲避不可?”
  算命人道:“除非坐在家里,不出大门,或者还能够躲开这一步大难。”蔡屠户坐在一旁,气早就大了,想着要说话,苦于插不下嘴去,这时方气哼哼地说道:“我要问问你,是怎么一步大难?”那算命人道:“你不要怪我说,这事非同小可,轻则牢狱之灾,重则身首异处。”蔡屠户听到这里,怒火直攻,哪里还能按捺得住,跳起来,抡开巴掌要打,却被李氏拦在中间。他便破口大骂。那算命人也不索钱,起身往外便走,口中说道:“你是一个可怜的人,我何必跟你一般见识。但请你记着我的话,能够安稳的过了今天。”他把话说完,已是悄然出门,踪迹不见了。
  直到这时候,蔡屠户还不曾骂完,后来又骂李氏,大正月里,不该招邪引鬼,以致听这些混帐的话。李氏向来怕丈夫,哪里敢答一句话,直等着酒肉到口,蔡屠户吃上喝上,这才不言语了。过新年的时候,无论穷家富家,都要抱着享受主义。
  那蔡屠户,肉是他的本行,酒是他的嗜好,自然比着别人,还格外要兴会淋漓,大嚼酣饮。到他住手的时候,已是醉醺醺地,大有酒意了。此时李氏跟吉祥儿方才围拢过来,去吃那残肴剩饭。蔡屠户红头胀脸,青筋叠暴,坐在一边,忽然出其不意的发了一声狰笑,立时站起身来。李氏忙问道:“你上哪里去?”蔡屠户道:“到外边转一转去。”说着,已过到了院子里。李氏连饭也顾不得再吃,忙着追出来说道:“你回来,我还跟你有话说。”蔡屠户站住了脚道:“你有什么话说?”李氏赶到他面前,神情很凄楚的说道:“依我劝你,不要去了。”蔡屠户哼了一声道:“你大概是没有忘记方才说的那个鬼话罢。
  我这趟出去,就跟他憋那一口气,等明天见着时,把他问得哑口无言,那时好把他痛打一顿。”李氏听了,只得顺着丈夫的口气说道:“你这个办法,也未尝不可以,但是何必一定要出去呢?”蔡屠户听了,把眼一瞪道:“你好糊涂,我要不出去,他还要说我是依了他的话,方能趋吉避凶,那时闹得有口难分,怎能得打他死心塌地?”说到这里,便转身要走。李氏一听,可更着急,立时赶上前,一把揪住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反正我今天不让你出去。”蔡屠户大怒,揪住李氏的腕子,朝外只一抖,可怜李氏哪里经得住,早巳仰面朝天,跌倒在地。蔡屠户看了妻子一眼,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大踏步的向外便走。李氏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小吉祥儿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见他娘哭,他也跟着哭,一时母子号啕大哭,情形很是凄惨,便已透出不祥之兆来了。
  再说蔡屠户,逞着一股忿气,出了自家的大门,本来是毫无目的,只好顺着两只脚,向前行走。谁知这一来不打紧,竟自应了算命人之言,惹下一场杀身大祸,真乃早一刻也遇不上,晚一刻也躲得开,偏是不早不晚,恰巧的踏上了这生死之门。足见人世吉凶,不能自主,思想起来,实在令人可惊可怕。原来那蔡屠户脚步踉跄的,已经走出很远,忽听得对面有马蹄声音,抬头看时,只见一个骑马的官儿,带着十来个人迎面而来。一者是相隔较远,二者他有些醉眼模糊,所以仓猝之间,还不曾看清,但是霎时的工夫,已经近了。蔡屠户一眼便看见了他那大恩人熙智方丈,是被锁链子锁着,成了一个囚犯。别瞧他是个屠户,除胆大之外,还更有些义气,况今天酒醉以后,尤其要见真性情。这件事,他不遇着便罢,既然亲眼看见,怎生按捺得住,当时不由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便仗着一股酒气,哪里管什么叫作官事,竟似虎吼一般,闯将过去,劈胸一拳,把那拉着锁链子的局勇,出其不意给打了一个筋斗,跟着便去拧那锁链子。其余局勇大吃一惊,一齐围拢过来,大声吆喝着。内中有个叫白庆的,认识蔡屠户,便喝道:“你是疯子么,青天白日之下,胆敢来劫犯人?”谁知话还不曾说完,早叫蔡屠户抡开蒲扇也似的大手,给打了一个大嘴巴,直把白庆给疼得嗳哟哟的乱嚷,顺着嘴角边往外淌血。
  胡得胜在马上大怒道:“你们把这混帐东西,给我抓起来,我一定要办他。”众局勇应了一声,立时把蔡屠户团团围住。任你怎样骁勇究竟一个人,敌不过十个人,虽有几名局勇,也着了他的手,但是打到最后,蔡屠户已经鼻青脸肿,乱发蓬松,被人活活擒住。所有局勇,受伤的受伤,喘汗的喘汗,无不恨之刺骨,用不着胡得胜再来吩咐,早已像锁猛虎一般,将他牢牢的锁定。




  第四章 片言自示杀机

  话说蔡屠户虽然已经被擒,苦于挣扎不得,但是他的口中,却还依然的叱骂着。把个胡得胜气得怒火直冲,叫局勇将他抓到马前,要自己先行鞫问。原来胡得胜不认识蔡屠户,蔡屠户却认识他。当时胡得胜坐在马上,一手拢了缰绳,一手将马鞭子一指,恶狠狠地说道:“你姓什么?叫什么?”蔡屠户毫不在意的大声说道:“你在这南京城,算是白混了,怎么连我蔡屠户都会不认得么?”胡得胜哼了一声道:“原来是个杀猪屠户,胆敢这样咆哮横行,目无官长。”蔡屠户道:“你别瞧不起杀猪,要把老子惹翻了,也是一样杀的。”胡得胜喝道:“我看你这厮,简直是要造反。”蔡屠户道:“造反就造反,那也算不了什么。你看洪秀全造反,不是在这南京城里作了多少年的皇帝么,那是咱老子亲眼看见的。可惜我没有他的本事,不然,早就造反了,那里还要等到今天。”胡得胜一听,真是恼不得,笑不得,便向左右道:“我看这厮一定是醉了,你们不见他这样的酒气喷人么?”那些局勇差不多都应了一声是,就是那个白庆,向前一步说道:“回老爷的话,这人平常日子,就专一酗酒滋事,无所不为,今天更敢如此大胆,实在他眼睛里没有王法。总要请老爷惩办他一下子才好。”胡得胜听了,点了一点头。原来那白庆挨了蔡屠户一个嘴巴,不但半边脸红肿起来,并且连两旁槽牙都有些活动了,所以总要想着报仇。再说蔡屠户,早已听了个明白,便向着白庆怒目切齿的说道:“姓白的,不要忙,早晚咱们两个人,少不得有个你死我活。”白庆一听,似乎打了一个寒战,在他心上,不由系紧上了一个疙疸。因为他晓得蔡屠户的脾气,向来是说得出来,可就作得出来的。这事不免是个后患。
  且说那时候,胡得胜便向蔡屠户喝问道:“你先不要乱说,我且问你,你是为着什么,要来劫脱这个和尚?”蔡屠户一听,立时气又上来了,便把两只怪眼睁得滚圆,怒气勃勃地说道:“你且莫来问我,我这里正在有话要问你呢!那位老方丈,他是个天大的好人,你凭着什么,竟要把他锁起来。快快地说,休要耽搁。”这一来,倒不错,犯人变成问官了。胡得胜道:“你何以见得,他是个天大的好人?”蔡屠户道:“你要凭据吗?这个不难,现放着我,就是个老大的证据。因为我曾经受过他的好处,当然就能知道,他是个天大的好人。”胡得胜听了,微微冷笑道:“原来你们两个人,平日狼狈为奸,串通一气。看来他犯的这件案子,说不定还有你呢?”蔡屠户问道:“他犯的是什么案子,你且与我道来?”胡得胜厉声说道:“花牌楼的那件暗杀案,他就是凶手。”在胡得胜想来,以为这么一说,一定要把那蔡屠户给吓坏了。谁知他听了以后,竟呵呵大笑起来,连胡得胜以及局勇,都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
  直待他住了笑,方才望着胡得胜说道:“怪不得你姓胡,敢自是专能够信口胡说。从来要说谎,也总得叫人能信,好比花牌楼那件案,你要说杀人的是我,那还有些相像,要说是老方丈杀的,满让你诌掉了下巴颏子,谁也不信,这是没有影儿的事情。你要不服我的话,不妨睁眼瞧瞧,凭他那个神气,可像杀人的凶手吗?”蔡屠户所说的这片话,确乎是入情入理,简直是他自己催死的,所以才给人家提了一个醒儿,像这种倡言无忌,自示杀机,也只能归诸命运罢了。当时胡得胜一听,不由得心中一动,觉得这件栽诬的案子,不能如此草率,还大有斟酌的余地,也顾不得再向蔡屠户问话,竟自踌蹰起来。
  哪知那个白庆,更是意狠心毒,他听了蔡屠户的话,也恍然若有所触。再看胡得胜的神气,亦自明白八九,立时便拿定了主意,他一者为的是报仇,二者为的是免除后患,什么叫作天理良心,早已一概不管。当下便凑到马前,低低地向胡得胜说道:“回老爷的话,方才蔡屠户所说,虽然有些顶撞,但他所讲的那番道理,实在不错。老爷若把和尚拿回去,只怕上头未必肯信。倘若将他们两个人,来销此一案,就说是和尚主使,蔡屠户下的手,这么一办,管保情形相符,毫无破绽。但不知老爷意下怎样?”胡得胜听了,心中想道:这个办法,很是有理。反正害一个人也是害,害两个人也是害,事到其间,还是为自己打算要紧,哪里用得着什么姑息。他想到此处,不由得点了一点头。
  白庆见自己的话已经发生效力,自然心中甚喜,便又低声说道:“老爷既肯这样办,依我的愚见,最好是到蔡屠户的家里,拿他一把杀猪的刀子作为凶器,岂不更显得证据完全了么?”胡得胜听罢,便在喉咙中说了一个好字,跟着便把眼睛一瞪,向蔡屠户大喝道:“你这厮,分明是跟熙智串通一气,作下这件图财害命的案子。如今神差鬼使,撞在一处,叫你在我马前吐露真供,这真是报应临头,丝毫不爽。左右伺候着,随我到他家里,去搜凶器。”那些局勇便都狐假虎威的,高高地应了一声,当时便不怠慢,由白庆头前带路,一齐动身。蔡屠户是真急了,便破口大骂起来。局勇更不理会,只顾牵着他,脚不点地儿的向前行走。熙智哼着气说道:“你不用怕,咱俩有地方跟他说理去。”蔡屠户大声说道:“师父,你这话说错了,我心里是一点儿也不害怕,咱们两个人,要死死在一处。”熙智道:“阿弥陀佛,不要说这丧气话,哪里会有那个事情。”那拉着他的局勇便道:“我瞧你不要自己吃宽心丸儿了,既然打上了人命官司,谁敢保险,死得了,死不了,只好到了再说,就让你满嘴里念佛,那个也没用。”他说着,便扯着链子,脚底下一按劲,紧紧跟在马后行走。这一来把熙智给累得吁吁地喘气,哪里还能够讲话呢。
  再说李氏当她丈夫蔡屠户出去以后,饭也吃不下去了,一个人坐在家中,呆呆地发愣,总觉得心神不定,浑身不安,想着眼前的事,免不掉是凶多吉少,这是受了算命人的暗示,所以抛不下这一条心肠。但是话虽这样说,却总盼望他丈夫能够平安无事的回来。那时纵让他烧香磕头,也是情甘乐意。不料正当这心乱如麻的时候,忽见小吉祥儿从外边张惶失措的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喊道:“妈妈,不好了,爸爸叫人家锁起来了。”李氏不听还好,听了时,但觉得耳轮中嘤的一声,魂灵早已飞上了半天,立即面无人色,两眼发直,如飞的往外就跑。说时迟,那时快,李氏刚出得大门,胡得胜这一干人恰恰地也就到了。到底夫妻关心,跟别个不同,那时李氏的一颗心,全都扑在她丈夫身上,别的事情,是概不挂眼,所以骑着马的官儿啦,穿着号衣的局勇啦,还有大慈寺的方丈啦,她仿佛是都不曾看见,只见她的丈夫项上挂着锁链子,一时心痛如割,不问青红皂白,闯将过去,拉住了蔡屠户,便放声大哭起来。那时胡得胜也不曾下马,吩咐白庆,带上一两个人,进去搜查凶器。
  再说李氏,一边哭着,一边数落道:“你但肯听我的话,安坐在家中,哪里会有这个事。”蔡屠户道:“你不要这样蝎蝎螫螫的了,离死还早得很哩。”李氏一听,哭得更厉害了。熙智站在旁边,见了这种凄惨的情形,想着人家夫妻,都是受了自己的连累,心中不禁十分难过,便向李氏道:“你不必如此伤心,你丈夫的受屈,全是由我而起,只要我的官司完了,他自然可以平安无事,你只管放心,决计没有舛错。在官司未完以前,你家中的用度,可以到我家里去支。并且从此以后,只要我有饭吃,你们夫妻就不必发愁,我直到今天,方才知道你丈夫是个斩头沥血极有义气的汉子。”当时蔡屠户听到这里,觉得面上非常光采,竟自洋洋得意,放声大笑起来。有个口角尖酸的局勇,便向家人说道:“你们瞧瞧,现在的年头儿,什么事都有。一个和尚家,要养女人,竟自当着丈夫的面儿,三曹对案的明讲。就有这没心没肺的人,还腆着一张龟脸,欢天喜地的笑呢。”不料这个话还没说完,只听得嘣的一声,那局勇颠出好几步去,趴伏在地疼得直嚷,好容易才挣扎起来。原来是叫蔡屠户狠狠地给踢了一脚。那时胡得胜便喝问是怎么一回事。众人还未及答言,早见白庆同着那两个局勇,从蔡屠户的家里,抢步出来,手中举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赶到胡得胜的马前,单腿打千,将刀一举,口中说道:“老爷请看,凶器已经搜出来了。”胡得胜点了一点头。白庆又道:“回老爷的话,他们把这口刀藏在厨柜底下,好容易才搜了出来,足见一片心虚,情真罪当。”原来白庆的话并不假,不过那口刀,却是李氏藏的。因为妇人家多有些迷信,当这新年正月的时候,想着要图个吉利,所以把刀隐藏起来,哪里料到会有人登门来搜,反倒弄成无私有弊了呢。当下胡得胜吩咐动身。众局勇应了一声,立时押着犯人,带着凶器就走。可怜李氏只哭得泪尽声嘶,呼天抢地,但始终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只知道大祸临头,应了算命人的预言,她丈夫的这条性命,恐怕要有些难保。


  第五章 威逼下之证人

  离着保甲局不远,有个开豆腐的王老,年纪在五十来岁,他有个十二三岁的儿子,因为是丑年生的,乳名便唤作牛儿。
  那个孩子,要看他的长像,是浑浑厚厚的,听他的说话,是迟迟钝钝的,一些儿也不带着顽皮气象。他们父子二人,尽力操作,苦度时光,从来就不晓得什么叫作偷闲躲懒,所以倒把生活维持得安安稳稳。现在正当过新年的时候,讲不得要破费几钱,少作口腹的点缀。这一天晚上,居然也沽一壶酒,备了几样菜,他们父子二人,坐在一处。王老儿在喝着,牛儿在吃着,谈谈街上的情形,说说家中的景况,新年要取个吉利,只拣那开心提神的话儿来说,真个是天伦之乐,其趣盎然。
  虽则是个贫家,也正是人生难得的快事。却不料世间一切休咎,常常会有天外飞来的。当这肉香酒冽,载笑载言的时候,忽听得外边有人轻轻地叩门。王老儿放下酒杯道:“这可有谁来呢?”他嘴里说着,已是前去开门。这个小小的豆腐店,自然一切简陋,哪里还分得出什么内外。当时两扇板门轻轻地一启,早有一个身躯高大的人,从黑影里闪将入来。王老儿忙问是谁,那人也没有言语,想着一定是熟人,便先随手把门关上,及至灯光射在那人的脸上,王老儿看清了,不由得大大地吓了一跳,原来这昏夜叩门而至的,不是别人,却是保甲局的委员胡得胜。那时王老儿的心中,是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胡老爷,今天怎么这样闲在?真是贵人幸踏贱地。但我这里实在肮脏得很,可请您在哪里坐呢。”那胡得胜大方不拘,随意坐在一个破凳子上,把眼光看了一看酒菜,便从脸上发出一种不屑的笑容,向王老儿说道:“原来你们爷儿两个正在用饭。吃罢,不要耽搁了。”王老儿忙道:“老爷来到这里,我可怎么还敢用饭呢?”
  胡得胜道:“这是笑话了。常言讲得好,千把外委,也不能管吃饭喝水。我虽是守备的职份,跟千把外委尊卑有些不同,然而说到吃饭,却也不便拦阻谁。你只管吃你的,不必拘泥。”王老儿道:“既是胡老爷如此吩咐,小人就大胆了。”说着,又向胡得胜告过罪,这才照旧的坐下,他那不曾用完的酒,恰似被横风吹断,也不去再喝了,只顾低着头去吃饭,然而当下咽的时候,却透着不大自然。有时夹上一箸两箸的菜,也是味同嚼蜡,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这是因为他心里正在盘算,想那胡守备怎么会屈尊降贵,来到自己的豆腐店中,要是没有用得着的事,慢说他自己走上门来,就让跪着去请,也不肯赏这么大的脸。不过他是一个官,我是一个穷人,他可有什么地方能够用得着我呢?要据他那种神情,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消息,然而却也不敢一定,纵要等着他闲言吐语的,把话说明,那才算是十拿九稳咧。这便是王老儿满腹愁肠,疑神疑鬼的打算。请想他这一顿饭,怎么还能够吃得好呢?倒是牛儿烂缦天真,也不懂得什么叫作官,什么叫作穷人,什么叫作贵人幸踏贱地,胡得胜只管来胡得胜的,他自己只管吃自己的,这半天的工夫,就不曾住了筷子。他老子满心有事,吃不下去,他倒格外的得了实惠咧。
  再说王老儿,也不知是吃饱,也不知是没有吃饱,便放下了筷子,又向胡得胜告过罪,静候他的示下。那胡得胜仍是沉吟不语,有时望一望王老儿,有时又望一望牛儿,他的两只眼睛,是不住地滴溜溜的乱转,这个不用问,是正在心里头打主意呢。王老儿虽说是个粗人,但上了年纪,自然有些阅历,当时鉴貌辨色,早已参透其中奥妙,心里是不住的打鼓,想着要咳嗽,都不敢出声儿。此时屋内,除去牛儿吃饭有些咀嚼之声,可以说是静默极咧。
  就在这时候,胡得胜忽然开口,便将沉闷的空气立行打破。他眼望着王老儿说道:“我今天到你这里来,是有一件事情的。”他把这两句话交代过,暂时又把口风顿住,此种说法,恰像戏台上的科白,是要等着对方的人前来动问。那时王老儿的心中,止不住有些七上八下,便看着胡得胜的脸说道:“我也想到这里。不然,像这个小地方,请您您还不来呢。但不知是件什么事情?最好请胡老爷说出来罢。”他说到此处,眼望胡得胜,静候示下,那种神情,是于渴望之中,又带着一些害怕的样子,就好比法庭上的罪人,等着宣判一般。只见胡得胜点了一点头,慢条斯理的说道:“你可晓得花牌楼地方出的那件暗杀案么?”王老儿一听,真乃是丈二的和尚,一时摸不着头脑,想不到他提说此事,到底是干什么,便道:“那怎么会不知道呢!咱们南京城里,早就轰动咧。不过我上了些年纪,连自己的正务还有些照顾不来,哪有闲心肠去问这些事,都是牛儿那孩子,前来告诉我的。不瞒胡老爷,验尸的时候,他还去瞧热闹来着,回到家里,真是说得活灵活现的。”当时胡得胜一听这个话,不由得从他两个眸子中,透出一种欢欣喜悦的气象,仿佛王老儿所说,有些实获我心,可以得到什么利益似的,便笑道:“你这个人总算不错,居然能够实话实说。本来这件暗杀案,牛儿比着别人,当然要知道得格外清楚。”王老儿听到这里,心中是不住的乱跳,很后悔自己不该把话说多了,怕要惹出什么麻烦来。但是言已出口,事成过去,已经无法挽救了。那时胡得胜又接着问道:“但是有一件,你可知道花牌楼杀人的凶手是谁么?”这一问不打紧,简直把王老儿吓坏咧,急得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我的胡老爷,这可是怎么说呢?我一个卖豆腐的老头子,怎能知道杀人的凶手是谁呢?”胡得胜见他吓得这个样子,知道是发生误会了,心中暗自觉得好笑,便道:“你不用害怕,等过了新年,只管安心的去卖豆腐。这件案子,怎么也赖不到你的身上去。况且杀人的凶手,现在已经被我拿住了。就算是打听消息,可都用不着哇。”王老儿一听,把悬着的那一颗心,登时放下,浑身都觉得松快极咧,不禁笑逐颜开的说道:“到底是胡老爷精明强干,像这般的疑难大案,居然能够手到擒来,早晚少不得是要越级高升的,连我听见了,都要替你透着喜欢。”据王老儿这套话,未免有点忘其所以了,他也不想一想,他又不是胡得胜的上司,就算拿着凶手,何必上这里来报告,揣情度理,自然另有别的文章,他不求甚解的,以为是太平无事,脑筋总算是简单极咧。当下胡得胜听他这样说,便又用话引逗道:“你猜一猜,那个杀人的凶手是谁?”王老儿道:“那个我可怎能猜得着呢?
  就请胡老爷告诉我罢。”胡得胜一笑道:“不是别人,就是大慈寺的方丈熙智。”王老儿觉很是诧异,便睁大了眼睛说道:“是个和尚吗?和尚是应该慈悲的,怎么倒去下手杀人呢?”
  胡得胜道:“不是他自己动手杀的,是叫一个蔡屠户杀的。”
  王老儿听了,点头咂嘴的说道:“屠户本是杀猪的,怎么杀起人来了呢?他可为的是什么,就肯听和尚的话呢?”胡得胜道:“你真是个浑人,这个事还用问吗,自然为的是钱了。”王老儿叹了一口气道:“我还不算十分浑,那个屠户才浑呢。现在叫胡老爷破了案,试问钱在哪里,早晚还要把命饶上咧。”胡得胜见说来说去,已经谈到紧要关节上,便道:“那是自然。
  但你可曾晓得,我是怎么破的案?”王老儿道:“那可谁能知道呢?不过据我想,或者有人在胡老爷面前,给他们泄了底,也说不定。”胡得胜听了,便不怀好意的笑道:“你真能料事,一猜就猜着了。但可知道那个泄底的人是谁?”王老儿摇头道:“胡老爷,算了罢,我又不能捏会算,那个可再也猜不着咧。”这时胡得胜忽然把脸一绷,将眼睛盯住王老儿道:“你不知道么,那个泄底的人,远在千里,近在目前,待我告诉你说罢。”说着,用手把牛儿一指道:“就是他!”
  可怜王老儿,昏天黑地的,跟着说了这么半天,万没料到叶落归根,原来是要把他的儿子,打成这件凶杀案里的一个干证,当时胡得胜的话,一入王老儿的耳中,不亚如听了焦雷一们,简直吓昏咧,脸上是变貌变色,睁着双眼,说不出话来。
  再说牛儿,这半天的工夫,只顾足吃大喝的,他老子跟胡得胜,讲说花牌楼的凶杀案,他有时听得一句两句的,但决不曾留意。后来饭已吃完,但还恋恋不舍得吃那剩下的菜。猛然出其不意的,见胡得胜用手把自己一指,大声说道:“就是他!”
  这一来,牛儿不由己的也有些发毛,便放下了筷子,冒冒失失的说道:“什么是我呀?”王老儿听了牛儿这一句话,身上一哆嗦,方缓过闭着的那一口气来,不过因为精神上受了刺激,一时恰还有些昏迷,现放着赫赫胡老爷坐在面前,居然竟自记了忌讳,便瞪着牛儿,咬牙切齿的说道:“好个孽障,你还问呢。怎么这样的不知轻重,竟敢多说乱道,早晚少不得叫你去打一场儿连累官司。要是收了监,我连饭都不给你送,将你活活地饿死,看你还说也不说。”王老儿是骂在嘴里,疼在心里,他口中这样说着,两行舐犊的老泪,早已止不住了,从眼眶中流下来咧。那时胡得胜把脸一沉,向着王老儿厉声说道:“你怎敢这样不知好歹,早晚过堂的时候,我先要办你一个知情不举的罪名。”王老儿一听,立时就吓糊涂了,不晓得这知情不举该得何罪,忙着给胡得胜跪下,苦苦央告。胡得胜拿腔作势了半天,方才叫王老儿起来。牛儿是在一旁发愣,到底还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再说胡得胜,这时又把面色放温和了些,对王老儿说道:“我因为你儿子年纪小,未必准能不怯官,将来过堂的时候,万一要用着对证,他要把话说不清,那可也是麻烦,所以我今天来到你家里,要把事情的经过,预先对你说明,你不妨在事先教导他,省得到了临时,再出舛错。”可怜王老儿是叫胡得胜给镇吓住了,哪里还敢再说别的,只得顺着口气,加以奉承道:“这全亏胡老爷关照,我们爷儿两个都是感恩不尽的。”胡得胜点点头道:“你能够明白就好,等我把事情告诉你说罢,因为去年腊月里,有个外乡姓张的客人赶路回家,借宿在大慈寺里,不想当夜得了病症,一直到了年底下,方得痊愈。本寺方丈熙智,晓得客人身边有银子,起了谋财害命之心,便串通了蔡屠户,于正月初一的夜里,将那张姓的客人,诱到花牌楼地方,用刀杀死。可巧正在行凶的时候,却被牛儿亲眼目-睹的看见了。后来他告诉我,方才破得此案。”再说牛儿此时也不吃饭了,先前见他老子埋怨他,后来又给胡得胜跪着,心里十分纳闷,因此不由己的也就沉心静气的听着。及至听得最后那几句话,可实在有点忍不住了。小孩子的脾气,自然是心直口快,便不假思索的,向胡得胜说道:“胡老爷,我什么时候告诉过这个话来着。再说正月初一那天晚上,我可就不曾出门咧。”
  胡得胜一听,便双眉直竖,二目圆睁看着牛儿,厉声喝道:“你一个奶黄未退的小孩子,但敢说了话不认帐么。”当时牛儿见胡得胜的眼睛里射出两道凶光来,将自己盯住,直比刀子扎在身上,还要害怕,早已有些魂飞魄散,哪里还敢再言语。胡得胜忽又冷笑道:“好好,你老子想着,要知情不举,你又打算着要翻供不认。我很晓得你们的心思,无非是怕事二字。早晚我只须三言五语,便将你爷子两个,打成个帮凶的罪名,那时纵杀不了你们,却也发得了你们,看看还是哪个便宜,哪个吃亏?”他说到这里,站起身形,往外便走。早被王老儿跌死忙活的一把拉住道:“他是个小孩子,不懂得什么,请胡老爷只把这件事情交给我,准可以叫他顺了口供,但求您口下超生罢。”胡得胜道:“你这才算明白过来了,事情关系重要,你可自己提防着。”他把话交代到这里,又要往外走,王老儿却挡在前头扑地跪下。胡得胜一皱眉道:“你又有什么说的?”王老儿此时是眼泪婆娑,声音发颤的说道:“胡老爷,您的一切吩咐,我们当然照办。不过牛儿那孩子,不但年纪小,怕他怯官,并且平日就是拙嘴笨腮的,不会说话。堂口上的事情,不同儿戏,倘若要有一差二错时,我们爷儿两个不要紧,怕的是对不住胡老爷。我想用得着干证时,总以不叫他上堂为是,如其到了势不可解的地位,那也只好努着力儿去办了。我说的全是实话,并不是心疼孩子,您千万可不要错想了。”胡得胜听罢,从口中说出“知道了”三个字,便扬长而去。那时王老儿从地下爬了起来,拉了牛儿的手,两眼垂泪说道:“我们惹不起他,只有顺着他。但是这件命案,到底有冤枉,没冤枉,只有天知道了。我们救自己要紧。还能管得了别人么。”


  第六章 保甲局审讯之经过

  话说胡得胜何以在夜中,只身跑到豆腐店里,演这一幕威逼的活剧,其中经过的情形,当然是有补述的必要。原来他率领局勇,押着熙智跟蔡屠户进了水西门,天气已是晚了下来。
  先把掳掠来的赃物,安置停妥,这才来到保甲局,把熙智跟蔡屠户,拘押在候审所里,便打算着要上去回话。谁知事情不凑巧,总办已经赴同寅的宴会去了。本来到了正月里,官场酬酢,几无虚日,保甲局也是阔差事,自然免不得征逐,请想洪观察怎能安稳的坐在局子里呢。当下胡得胜得了消息,便信步走到差遣室中去坐。只有一位武弁在那里支应着,两人便对坐攀起话来。那武弁听了胡得胜的报告,便笑道:“活该你要走红运,居然马到成功。这份差事,当得真算漂亮极了,把咱们局子里一班同事,都叫你一个人给压了下去。我想总办,对你这番异常劳勋,轻者提升,重者就许在大帅面前密保,早晚少不得要喝你一杯喜酒呢。”胡得胜听了这套恭维的话,心里是说不尽的受用,便得意洋洋地说道:“那也只好看咧,要果然能够这样,凡是咱们同事,我少不得是要奉请的。”那武弁点了一点头,又笑着说道:“我想你办理这件案子,能够如此顺利,大概是得了意外的线索,有人给泄了底罢。倘若不然,谁可能办得到哇。”当时胡得胜听了这个话,恰似给提了醒儿的一般,不由得心中一动,但在表面上,却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点头说道:“你真能料事,一猜就猜着了。”随又敷衍了两句话,便回到自己休息室中,一个人坐下,默地沉思道:“他那话说得有理,似乎要我出一个干证人来,这件事情,方算办得滴水不漏。虽说未必用得着,然而却不能没有预备。但是这个人,关系非常重要,可叫我去找谁呢?况且此中还有一说,假如要找个精明人,把事情说明,跟他串通了,不但眼前头我要大大地花上一注钱,作为买嘱之费,并且从此以后,我还是叫他挟制一辈子,这个事未免太不妥当了。看来还是找个老实人,用言语威吓他,转而受了我的挟制,不但眼前省了钱,往后还可以无患,这才算是一劳永逸的办法。不过这个人,可上哪里去寻呢?”
  他又一思索,便猛然想到开豆腐坊的王老儿身上了。认准这个人,自己是十拿九稳,一定可以威吓得住他,决然不会发生什么变故的,简直便用他就结了。已经想到此处,忽然又心中一动,以为用王老儿,还不如用他的儿子牛儿。因为十来岁的小孩子来作干证,更可以叫人深信不疑了。胡得胜经过这番详密的考虑,策画算是已经决定,又把见王老儿以后应该怎样办理,先在肚内打了一回稿儿,其时已经到了夜里,这才出离保甲局,赴奔豆腐坊,演这威逼证人的一幕。此中经过的情形,在上章书内,已经叙清了,无烦再述。及至大功告成,果然如其所愿,胡得胜自是满腔欢喜,心花大放。他当向回路走时,心中又默默地思忖,认为自己临走时,王老儿所说的话,却也未常无理,倘若用不着干证时,也自不必多生枝节,如其事情紧急,到了非此不可的时候,好在已经安了根,是用不着临时现抓的,操纵全凭自己,这事大可放心了。胡得胜想到这里,觉得自己筹划精详,算无遗策,心中是十分高兴。但他却不想一想,平白无故的,只因逞一时愤怒,便陷害两个人,并且威逼干证,把一个天真未除的孩子,拉着去下浑水,似此存心,怎能逃得报应。
  当下他回到保甲局再去打听时,总办还是不曾回来。那时夜色已深,便自回寓处安歇。及至第二天早晨,再到局子里,又伺候了一会,方才见了洪观察。胡得胜便将凶犯就擒的经过,多方粉饰的禀告了一番。洪观察一听,不由满面堆笑,觉得胡得胜真乃是办案的圣手,会有这样意想不到的成功,便着实的奖励了几句,命他暂且退下,随即派局子里一个精于审案的委员,立行审理此案。那委员奉了总办的交派,哪敢怠慢,立时吩咐伺候,跟着就升公座,提犯人,开始审讯,还有案中的证物,刀子、银两之类,也都放在公案上。
  诸位请想,那熙智和尚跟蔡屠户二人,昨天受了胡得胜的暴力压迫,抵抗是抵抗不了,分辩是无从分辩,除去痛心切齿外,实在无法可想。今天好容易到得公堂上,不啻拨云雾而见青天,还有个不声冤诉枉,实话实说的么!再讲那个委员,本是久历官场,精明老练的人物,他觉得胡得胜办理这件疑难大案,一经出马,便把凶手拿来,真比花钱办货物,还要透着容易,情形已是有些不符,因此在升堂以先,他心中已存下了一个疑问。到得此时,听了两人的供辞,可又觉得太离奇了,以为胡得胜纵然有些胆大妄为,但也决不至荒谬若此。随向熙智问道:“你说你不曾图财,这银子是哪里来的?”熙智道:“那里我庙里的银子,并且除此以外,叫胡得胜抢去的,还要多着好几倍。”委员听罢,摇了一摇头,没有说什么,随又向蔡屠户问道:“你说你不曾害命,那刀子是哪里来的?”蔡屠户把眼一瞪道:“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是个屠户,那把刀子,就是我天天杀猪的,要说拿它杀人,你们谁瞧见来着。净凭有刀子,就算是凶犯,我当屠户的,不管哪一个,谁又逃得出砍头的罪名呢?”委员听着,一边连连地皱眉,一边又微微地冷笑,翻了翻眼皮,又看着二人问道:“你们所说的话,准能靠得住么?”蔡屠户听了,便怪声怪气的嚷道:“怎么靠不住,我要是说一句瞎话,我就是个囚攘的。”两旁伺候站堂的人役听到这里,都忍不住笑了。委员把惊堂木一拍道:“这是公堂,不准满口胡说。”熙智跪爬半步道:“回老爷的话,请把胡得胜提来,我们二人跟他当堂对质,自然真假虚实,不难有个水落石出。”委员听罢,沉吟了一会,便道:“等我回过总办,再行定夺。”随即吩咐退堂,将二人仍旧押了起来。
  原来那委员沉吟考虑的结果,认定这案子其中大有蹊跷,倘若帮助胡得胜,来个屈打成招,不过是他人擎功,自己造孽,这种划算不来的事情,实在有些犯不上。倘若认真办理,给二人昭雪冤屈,不但有碍胡得胜的面皮,并且关系着保甲局的名誉,难保不触犯了总办的忌讳,于自己的前途未免大大地不便。再者此外还有-说,就是这件凶杀案,制军震怒异常,严厉的交派了总办,叫限期缉凶。如今胡得胜马到成功,人赃并获,总办是欢喜得了不得,以为在制军面前可以交代得下去了,倘若我审讯以后,不用说是胡得胜诬良为盗,只说是他拿错了人,彼时希望成空,总办当然着恼,说不定要碰个什么钉子。这不是把别人家里的棺材,拉到了自己门上么!看来这件讨厌的事,要设法摆脱,只有耍一个油腔滑调罢了。那委员在自己肚中打好主意,于退堂以后,便去面见总办。洪观察问审讯结果如何?委员禀道:“卑职用诱供之法,一时还不得要领。
  本来这也难怪,图财害命的案件,关系太重了,哪肯就容易坦白承认呢。”观察听到这里,点了一点头。委员又说:“卑职本打算要用刑讯,但现在正值岁首,诸事皆取吉祥,要闹得血溅公堂,呼号惨怛,未免有些不便,故此不由得存了些个顾忌。”原来那位洪观察官习太大,忌讳较多,那委员善于揣摩心理,所以便因人而施,如此立论,果然洪观察听了,便道:“是呵,一个大正月里,刑讯自然是有些不便的。但是这件案子,既然获得真凶,早晚是要回明大帅的,若尽延宕着,问不出真供,那可怎么办呢?”委员道:“大人不必过虑,等明天再审的时候,职总要设法问出他的真供来。”洪观察道:“如此甚好,你老哥多多地分心,现在累了半天。先且歇息去罢。”委员便辞了出去。
  谁知到得第二天,他便请了骤得急症、不能起床的病假。
  洪观察见了,很不痛快,自己盘算道:“他病了倒不要紧,可不耽误了审案么?他是个老手,问了一堂,尚且毫无头绪,倘再委了别人,尤其觉得靠不住。况且这件案子非同小可,问明白了以后,取得亲供,便好向大帅那里去销差。看来讲不得,只有我躬亲其事的了。”
  洪观察想到此处,便吩咐升堂,少时伺候齐毕,入了公座,把熙智跟蔡屠户带了上来。和尚晓得总办亲自审问,没有容得上边开口,早已大声的呼起冤来。蔡屠户见和尚喊,也就跟着喊。洪观察便叫二人把真情诉将上来。和尚先说一遍,蔡屠户也就照直的说了。洪观察一听,这简直的跟原案是驴唇不对马嘴,便看着二人说道:“你们身犯重罪,还要设辞脱卸么?
  趁早从实讲,供将上来,免得皮肉受苦。”说到这里,便把惊堂木一拍,左右侍候的便喊了一声堂威。熙智道:“方才所说,决不敢有一句妄语。大人若是信不及时,不妨传唤胡守备上堂,我们当面对质。”洪观察想了一想,便吩咐人役,先把蔡屠户押了下去,单向熙智问道:“就是你叫众聚赌,那也有应得的罪名。我念你是个出家人,很想着要网开一面。那件杀人的案子,或者是蔡屠户所为,与你并无干系。只要你肯实话实说,我便可开除罪名。将你释放,你可不要自己错了主意。”
  熙智回道:“不劳大人嘱咐,小僧早就晓得实话实说。要是不然,纠众聚赌的事情,还不自己禀明呢。讲到杀人的案件,其中是否牵涉蔡屠户,小僧不得而知,不过要按照人平素引的那句话去讲,蔡屠户虽然粗鲁,却是个义利分明的人,似乎不至犯此大罪。只求大人秉公处理,笔下超生,小僧便终身感戴。”
  说罢,向上叩头。洪观察一听,晓得这个和尚胸中很有经纬,无论他犯罪没有犯罪,诱供是诱不出来的。便吩咐把他押下去,再把蔡屠户带了上来。
  洪观察认准这个人是脑筋简单,胸无城府,以为诱供的办法,总可着落在他的身上。所以当蔡屠户二次上得堂来,刚一朝上跪下的时候,洪观察便骤然说道:“方才和尚已经把你供出来了,他说所有图财害命之事,全由你一人主张。趁早实说,休得再行托赖。”在洪观察的打算,只为这是一个迷魂掌,蔡屠户听了,当然要痛恨和尚,倘若要是熙智主使的,他还有个不尽情倾吐的么。谁知蔡屠户听了这个话,竟白一言不发,他的两只眼睛恰似鹞鹰一般,向四下里乱找,要问他找的是什么,原来找的是和尚。及至看了半天,和尚踪迹不见,他这才昂起头来,眼望洪观察说道:“你所说的,全都是瞎话。老方丈是个好人,他决然不能亏心。你把他请上堂来,我们两个人见了面,彼此对说对讲。若果然从他口中说我杀了人,叫我偿命,那时我便情甘认罪,决不皱眉。要是把他藏起来,净凭你信口开河的,替他传话,告诉你说罢,压根儿我就不信。”
  洪观察一听,真乃恼不得,笑不得,从来公堂上,就不曾有他这般回话,但因为他是个浑人,也不去吹毛求疵,不过这一层窗户纸儿,已经被他戳破了,别瞧脑筋简单的人,见理却能见得透澈,居然能说出理直气壮的话来,不受这般诓哄之计。好在洪观察是个老吏,心思是灵的,口才是敏的。他见一计不成,早已又生二计,当下便转了口风,向着蔡屠户说道:“蔡源,你可要自己明白利害,要按照原案去办,和尚是个主谋,你不过是个帮凶,这出主意的,跟为人所使的,其中分别可就大了。不然,国家的法条上,何以要有主犯从犯之分呢。
  你要肯于实话实说,将来定案之时,你也不会得一个死罪。要按照你方才的供辞说,那是白昼行凶,抢劫犯人,便该得个目无国家、大逆不道的罪名,依着法条讲,就是斩立决。我不追问这个,叫你把原案供出来,此乃避重就轻,有心开脱于你。
  你就应当把心眼放明白些,可不要自寻死路。”谁知蔡屠户听了,不假思索的说道:“大人,这又是你的不是了。我的脾气,向来就不晓得什么叫利,什么叫害,只晓得不说屈心的话。你就告诉我,要说是由老和尚主使,叫我杀了人,那时便给我插花披红,赏我万两黄金,可也不能那么说,因为压根儿就没有这么一回事,我能够屈首违心,胡造谣言吗?至于说到抢劫犯人,那实在是我办的,一点儿也不假。慢讲是斩立决的罪名,就算是凌迟处死,我也不能改口。死活算不了什么,就是不能说瞎话。再者,老和尚当初救过我的命,我要顺着你的口气,陷害于他,那简直是猪狗不如,还不如挨上一刀,趁早儿死了痛快呢。”
  当时洪观察坐在公座上,耳朵听着蔡屠户的话,眼睛看着蔡屠户的脸,觉得他侃侃陈辞,义形于色,真个是精诚达于面目,一些作伪的神气也没有,不禁心中想道:“这汉子确是直个爽人。或者此中果有冤屈,未必如胡得胜所言,也说不定。
  看来这件案子,还宜斟酌办理为是。”想到此处,便吩咐把蔡屠户押下去,即时退堂。


  第七章 构成冤狱

  说话洪观察退堂以后,便把胡得胜唤到面前,对他说道:“你办的那件案子,怕有不实不尽之处,方才我自己审问了一堂,那两个犯人,不但不肯招认,还要控诉于你,这却是怎么一回事?”胡得胜听罢,赶忙请了一个安,然后回道:“大人明鉴,这种杀人的案子,一经招认了,便没有活命,谁肯容容易易的便吐露真供呢?至于他们控告沐恩,不过是满心怀恨,要藉此泄忿罢了。像大人这般圣明,还有什么见不到的。”洪观察点点头,又沉吟一会,方才说道:“他们两个人要跟你当堂对质,我因为不曾问过你,觉得有些不放心,所以要先关照你一下子,然后再行定夺。”洪观察说到这里,是由公事讲到私话了,因为胡得胜在他手下当着红差使,算是一名心腹,才能格外垂青,如此看待。
  当时胡得胜听了这番温谕,忙着又请了一个大安,然后垂手说道:“大人的鸿沐,真乃天高地厚,不过说要当堂对质,沐恩问心无愧,那本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洪观察听了,把眼看着胡得胜道:“果然是这样吗?那么我可就要把这件案子,发到首县里去审了。倘若用得着你时,可就要去当堂对质。”
  好个胡得胜,听了洪观察的交派,颜色不动的说道:“敬请大人钧裁,沐恩无不遵办。”洪观察点点头,挥手叫他退下。胡得胜便笑呵呵地走了。倘若要问他,何以不怕当堂对质,原来胡得胜是有老底儿在心里的,因为官官相护,本是中国相沿的老例,何况洪观察的官阶较大,更可作自己护符呢。这种案子发下去,简直就是一面儿的官司,首县要是懂人事的,决然不会传讯自己。满让就是传了去,只须咬定牙根,他又当把我怎样,敢说一根汗毛他也没有胆子动我的。再说首县既是官场的人物,自然明白官场的诀窍,他犯得上因为一个和尚,一个屠户,把原案推翻,跟保甲局的总办去作冤家吗?只怕天底下也找不出这么一个傻人来。胡得胜把这层层道理都已勘清,自然是成算在胸,有所恃而不恐了。
  再说第二天,果然便备了一角札文,将犯人跟赃证,发到首县去审。那位张云吉大令,见了这套公事,心里很不自在,暗自想道:“你既然获着犯人,只须自己审讯就是了。就算要拿身份,不屑躬亲其事,但是保甲局里也有承审委员,何必要发到我的衙门里来呢?莫非故意摆架子不成?我也不是专伺候你的,先搁一搁再说。”于是便把这件案子给稽压了三天。
  在这三天内,熙智的徒弟达空花钱买通了人役,跟他师父见了一回。原来出事的那天,达空被胡得胜在胸口上狠狠地踢了一脚,当时就吐了血,动弹不得,以后经医调治,方才渐渐痊可,现在还是勉强挣扎着呢。他们师徒见面以后,当然是说不尽的悲感。最后熙智向徒弟说道:“我这场屈冤官司,眼见得不易昭雪,除去上控以外,简直没有法子。保甲局的总办是个道台,他袒护他的手下人,这事很不好办。就算控到臬台那里,司道本是平行的,也未必肯于得罪他。看来这件官司,只有上制台那里,跟他去讲的了。你出去以后,赶快找人去写呈状,上总督衙门里去告他。这事关系着我的性命,休得怠慢。”
  达空含着两泡眼泪,连连地答应了。熙智又指着蔡屠户说道:“这位朋友,只为一时血心赤胆,便把自己牵涉在里头,我心里是万分难过,觉得对不住他。他又是个指身为业,有妻有子的人,你须记住我的话,好好地供给,休要缺了他家中用度。
  等我出去以后,自然另有补报他的地方。”达空听了这番吩咐,也是不住声儿的答应着。蔡屠户却望着熙智说道:“师父,你何必这般挂心,我把这些事早都看开了,反正咱们两个人,活也活在一处,死也死在一处。”熙智听到这里,便给拦住道:“算了罢,不要再往下说了。怎么你一开口,就是这丧气话呢?”蔡屠户道:“师父你不知道,因为出事那一天,有个算命先生,他说我有杀身大祸。当时我很想着要揍他,谁知转眼的工夫,就撞上了这一档子事,可不是有点不吉利吗?”熙智一听,不由得毛骨悚然,心里非常难受。连他徒弟送进来的酒肉,他都吃不下去了。至于蔡屠户,嘴里虽然说着败兴的话,但是一点儿也碍不着他的吃喝,又是畅饮,又是大嚼,等到他酒足饭饱,达空也要出去了,他便托付道:“小师父,劳你的驾,要是见着我那浑家,就说我说的,叫她不必挂念,也不用想着来看我,这里有你花过钱,又有老师父在一处,我是一点儿受不着委屈,诸事听天由命罢了。”达空点头承应,这才辞别了师父,自己出去。
  原来那李氏眼见蔡屠户被捕以后,除去痛哭以外,简直的就没有摆布处。本来这也难怪,一个小户的妇人,平日就晓得洗衣烧火,吃饭睡觉,哪里经过这样的事情。后来只得托他娘家兄弟李刚,前去打听消息。似此骨肉至亲,当然没得推托。
  但是李刚官面上既没有熟人,手中又无钱使用,哪里能够见得着蔡屠户,回去只得对他姐姐不着边际的说了几句安慰话,便自己走了。其实并非冷淡,但苦于无可为力罢了。可怜李氏闹得茶饭不思,坐立不定,看着小吉祥儿,心眼越发难受,觉得母子两人,往后是一点着落也没有,只这三几天的工夫,家中用度便透着窘了。幸亏达空遵了师父之命,亲身给她送钱来,便把蔡屠户的话,一一对她说知,并且比着本人说的,格外周到婉转,李氏这才略略宽怀。
  单说达空,虽然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但是天性甚厚,能够知恩报恩,他要救师父的心,真乃一片血诚,非常迫切。他从县衙门回来,给蔡家送了钱去,便依了师父的嘱咐,忙着找人去写呈状。但是一连两三天,走了好几处,这一纸申冤诉枉的状子,始终没有写出来。倘问这是什么缘故,原来那些写状师的,人人都是精明不过,晓得这件案子,关系太大,要是公明正道的去写这纸呈状,不但把胡守备控下来,而且还牵涉着保甲局,将来不知要闹成何种局面;倘若跟官场结下了冤家,那时追执笔之人,自己便逃不了干系,因为挣上几个有限的钱,去冒这般很大的危险,实在有些犯不上,所以便都托辞谢绝了。达空到底是个半大的孩子,年龄没有成熟,智计苦于不足,遇着这种困难,除去着急以外,一时就没作摆布处。谁知事情的紧急等于风火,这时早又起了变化了。
  原来首县把这件交下来的案子,暂行压置。后来一想,觉得有些不妥。因为花牌楼的命案,制军很是关心,得罪保甲局总办事小,如其到制军的耳中,未免诸多不便。有了这层顾虑,少不得要升堂审讯的了。熙智跟蔡屠户自然还是实话实说,首县听了供辞未置可否,便退堂了。这是因为张云吉大令是个老州县班子,一听两人的供,便看透这宗案件,其中大有蹊跷。既然是由保甲局办来的,最好还是请保甲局去审,自己很犯不上多费精神,替人造孽。他既是有了成算,便乐得不置一辞。到了次日,便命科房主稿,备了一角详文,将犯人、赃证仍然送回保甲局去,详文中的大意,只是审讯不得要领,恐其贻误要公的话头,就这样轻描淡写的,便把这件麻烦事情,算是推脱开了。要按照官场规矩说,首县这种办法,简直便是顶撞上司。他所以敢于这样办,因为藩台是他的老师,同制台的宪眷也很好,有这两层保障,根子总算很硬。像保甲局总办,不过是个旁不相干的上司,当然便不放在眼内了。再说洪观察,见了这套详文,把他气得胡须都翘起来了,本要把话说穿,便是在属员面前碰了一个软钉子,那怎么能够不生气呢。
  但是除去在背地里痛骂几句外,却也没有别的办法。
  谁知一事未完,又来一事,首县的详文几乎把他气坏,紧跟着制台的札文又到了。洪观察捏着一把汗,打开看时,果然不出所料,就为的是花牌楼命案那件事,札文中的措辞非常严厉。洪观察看罢,将札文放在一边,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觉着这个保甲局总办,眼看就要坐得不牢。正当这心神不定、得失交攻的时候,忽然有个人蹑足潜踪走入签押房来,要在洪观察面前回话。这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花牌楼案子的原办守备胡得胜。洪观察见他到来,恰好触着自己的心事,不由冲口而出的说道:“你虽然办了这件案子来,但可惜问不出口供,那便如何是好?”胡得胜见总办这样说,也自猜料八九,但一时不敢冒昧,只是垂手侍立,应了一声是。洪观察又道:“你不明白吗?那一起案子,首县又详回来了,他也没有问出口供来。这个还不打紧,可是制军那里又来了札文了,他这样儿关心,不是成心跟我过不去么?”洪观察说到这里,便把札文拿起,向胡得胜说道:“你不妨看看。”胡得胜口中答应着,便恭恭敬敬地,双手接了过来,打开仔细观看。那胡得胜原自粗通文义,也很能看得明白,当时看了以后,照旧放在桌上,便向洪观察说道:“看大师的札文,最好是把这一起案子立时就报解上去。”
  洪观察看了胡得胜一眼,打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说的倒这么轻松,问不出口供来,那怎么办哇?”胡得胜此时猛然心中一动,觉得有一个最好的办法,真乃两全其美。况且签押房里再没有第三个人,大可披肝沥胆的来说,不怕有什么泄漏。想到此处,便向前凑了一步,低声向洪观察回道:“沐恩平日受大伯栽培,不啻天高地厚,久想着肝脑涂地来补报,只可惜没有机会。如今眼前这宗案子,关系很为重要。沐恩出于肺腑,想着要说几句不知进退的话,但不知使得使不得?”洪观察听了,似乎有些高兴,便道:“你有话只管说罢,何必要这样吞吞吐吐呢?”胡得胜仍然低声说道:“据沐恩的愚见,大帅对于这件案子异常注重,大有迫不及待之势,倘再延宕,只怕于大人前程有碍。最好立时得了口供,大人便前去回话,就可免得发生什么意外。”
  洪观察听到这里,便道:“是哇,不过这个口供一时问不出来,又当怎样?”胡得胜道:“沐恩为补报大人起见,倒有个不辞劳怨的办法,只是有些不便出口。”洪观察一皱眉道:“你又来了,有什么话,只管照直说罢。”胡得胜道:“就是请大人把这件案子,委派沐恩去审问,准保当时就有口供,并不费事。”洪观察听了,翻了一翻眼皮,望着胡得胜道:“那还不是屈打成招么!这种办法,只怕是有点不妥罢。”胡得胜道:“大人明鉴,沐恩是此案的原办,要是自去审问,他们晓得无可狡辩,那时用不着动手,自然便能从实招认。”洪观察摇了一摇头道:“你说的虽然好听,只怕未必果能如此。再者,这是一件杀人的命案,问实了以后,少不得是要抵偿的,其中有无别情,你自己想一想,可要问心得去。”当然洪观察能说出这么几句话来,总算还有一些天理良心。好个胡得胜,晓得已到了紧关节要的时候了,便放开胆量,单刀直入的说道:“沐恩有几句糊涂话,请大人不要见怪。从来衙门里办案,不知冤屈过多少人,只要不是有心陷害,自问没有什么过不去,这种事情只能叫作情屈命不屈。再者还有两句话说,只有错拿的,没有错放的。因为放了以后,便要另生枝节。现在这宗命案,大帅的公事是如此严急,哪里还有犹豫的工夫。慢说沐恩问心无愧,并不曾错拿了他们,就算其中情节有待推敲,然而当这迫不及待的时候,少不得也要拿他们先去搪一搪。莫非大人忘记了自己的前程,要去跳井救人么?”那胡得胜一来因为自己是洪观察的心腹,二来也看透了他得失心重,所以才敢这般侃侃陈辞。
  当时洪观察听了,半晌沉吟不语,后来方对胡得胜说道:“你的这番意思,固然不错,但是我的心里,总觉着有些不安似的。”胡得胜道:“事已燃眉,岂可姑息。况且这件事,自始至终皆由沐恩一手办理,将来纵有什么责成,都由沐恩担负,与你无干,这也算是我略尽寸心,得着补报大人的机会。曾记得书上有句话,是小不忍则乱大谋,就请大人当机立断罢。”
  再说那洪观察,本来患得患失的心太重了,他未尝不想着把这两个犯人前去救急,好搪塞大帅的公事,不过是怕案情反覆,难保不生出变故;又怕果有屈情,自己便伤了阴骘。有这两层顾忌,所以才闹得犹疑不决起来。如今见胡得胜实心拥护自己前程,把一切责任全都自行揽到身上去,不由得十分高兴,竟自觉着心安理得起来,便道:“你既如此勇于任事,我也未便拦阻于你,好好地办去就是了。”洪观察这么一吩咐不打紧,可怜这个冤狱,从此就构成了。当时虽然保住了功名,但是坏了心术,把人家的性命,无辜的给牺牲了。将来这件冤案尽扫云霾,重见天日,那时能逃得出公道去。
  再说胡得胜见洪观察已经允诺,不禁心中大喜。他并不怠慢,立时下去,便吩咐伺候一切。真乃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少时换了官服,居然升坐公位,站堂人役,分立两旁。他在保甲局内,享受这种排场,大约还是第一次呢。及至把犯人带到,朝上跪下,熙智偷眼观瞧,见上面居然高坐的正是死对头胡得胜,只把他给吓了一个魂飞魄散,暗自想道:“今天算是完了,眼见得这个堂口,好比是生铁入炉,休想逃得出去。”
  不料这时候,蔡屠户忽然吆喝道:“你哪里配问案,我是不能叫你审的。”说着,便要挣扎起来。熙智低声说道:“快不要这样,省得自讨苦吃。”胡得胜圆睁二目,用手把惊堂木一拍,厉声喝道:“好个胆大的狂徒,竟敢咆哮公堂,左右伺候着,预备动刑。”站堂人役听了,便暴雷也似的喊了一声堂威,这时蔡屠户果然伏伏贴贴的,不再言语了。其实并非胡得胜能够把他镇吓得住,乃是受了老和尚的吩咐,所以如此。
  胡得胜见自己令行禁止,非常得意,便含着冷笑,开始向熙智问道:“你自己把心眼放明白些,今天撞在我的手内,哪还能有狡展的余地么?趁早从实的供了上来,倒还可以免得受苦。”可怜熙智,这时是在人家矮檐下,不敢不低头,只得跪爬半步道:“老爷在上,这件案子,小僧实在冤屈,其中经过的情形,当然瞒不了老爷,只怪我一时昏愤,自己把事情做错了。老爷宽宏大量,还有什么不能宽恕的,请看我是个佛门弟子,开这一线之恩罢。”说完,向上叩头。胡得胜听了,心中想道:“你此时认错,已经晚了,要想宽恕于你,那可哪里能够。”想到此处,便喝道:“休得胡说,快把图财害命的情形,从实招了上来,免得动刑。”熙智还在哀告着,蔡屠户已是忍不住了,便睁着怪眼喝道:“你这样问人家,自己亏心不亏心?你要杀我们,只管去杀,一定要口供干什么?”胡得胜一听,勃然大怒,便喝命左右,将这两个犯人,都给我倒吊起来。
  原来在未升堂以先,胡得胜已经有了成算了,要是打板子,上夹棍,纵然得了口供,显见得是屈打成招,如今花样翻新,给他来一个不着痕迹,况且免得血溅公堂,触犯了总办的忌讳,岂非两全其美,所以他就发明了这个倒吊的刑法,事先把一切预备,早都嘱咐好了。因此一吩咐下去,左右应了一声,立时便如法炮制起来。这倒吊是怎么一种滋味,没有经验过的,当然说不清。不过据理去推测,好好地一个人,忽然把四肢百骸,五脏六腑,给变更了自然的顺序,那种难过,只怕比板子打在身上,还要厉害。再者,当初孟夫子,曾把倒悬二字,来解释战国时代的暴政,圣贤的比喻,还有个不贴切有味的么。不幸身历其境的人,痛苦也就可想而知了。可怜熙智是个阔庙里的方丈,一向养尊处优惯了,哪里受过这种苦楚。刚一吊上去,已大汗直淋,经受不起,便喊道:“有招有招。”连声音都岔了。胡得胜冷笑,命左右把他放将下来。那时蔡屠户虽然血液倒流,头脑昏晕,周身像是要胀裂的一般,但仍努力挣扎着,不肯示弱,口中嘈嘈杂杂的,还在乱骂。胡得胜大怒,便命人向他鼻孔中灌醋。熙智不忍,便喘着气说道:“快把他放下来,我敢来作担保,叫他画供。”胡得胜道:“既然如此,便宜了这厮。”随命左右,也把蔡屠户放下。
  熙智哽咽着说道:“事已至此,咱们索性认了命罢,何必要零碎的受罪呢。不过你受了我的牵累,我心中是万分的过不去。”蔡屠户睁大了眼嚷道:“师父,何必这样,你叫我画供,我就画供,咱们两个人,反正是死活在一处。这个话,我早就与你说过了,砍头算什么,死了以后,另找地方,跟讲理去。”
  熙智叹了一口气,没有言语。当下胡得胜怎么问,熙智便顺着他的口气怎么说,由书吏写好了供辞,再命二人画押。熙智当落笔的时候,不觉悲从中来,眼泪扑簌簌地往下直掉,把那纸招状淋淋漓漓地都沾湿了。轮到蔡屠户画押时,他把又粗又大的手,握着那管笔,画了个奇形怪状的十字,随把笔一丢,怒目向胡得胜说道:“要杀就杀,弄这欺骗人的圈套干什么?你欺得了人,欺不了天。我们两个人,死在你的手内,将来是要有报应的。”胡得胜听到此处,不由得入耳动心,也有一种恐惧不安的念头,恰似电光一瞥,从他心头上掠过。


  第八章 皎日难照覆盆

  从来怙恶不悛的人,哪里肯真心忏悔。那胡得胜听了蔡屠户所说,你欺得了人,欺不了天,心中像死水忽然被风吹着,不由得动一动。但是这种感触,只在转眼的工夫,便已归于消灭了。他以为人在眼前,天在头上,眼前的人,尚且奈何不得我,头上的天,又能把我怎样呢。像这捉风捕影的话,何须挂在心上,还是赶快交代差使要紧。想到这里,立时吩咐退堂,他便得意洋洋的,拿着那纸招状,出见洪观察,只说犯人的口供已经取得在此,至于倒吊起来的话,却一字不提。此时洪观察但求保全自己,哪里还顾人家,只要能取了口供,余事也就概不追问。并且以上压下,层层节制,他也同胡得胜的心理一样,觉得还是赶快交代差使要紧,因此毫不怠慢,立时便坐轿上院,去禀见制军。
  沈公见是保甲局总办,心里正记挂着花牌楼那件案子,便立时传见。洪观察就把办理此案经过的情形,简略的禀明,又将招状取出呈阅。沈公大概看了一看,略为沉吟,便道:“此案早晚自有发落。”说罢,随即端茶送客。洪观察回到保甲局,心中似一块石头落了地,说不尽的松快,以为制军的发落,不过是交到首县,照例定罪就是了。万不料次日午后,竟由总督衙门派来差弁,提取花牌楼犯人,并此案原办人守备胡得胜,一同到辕听审。洪观察大大地吃了一惊,真乃是意想不到,恐怕这么一办,难免有些不妥。无奈令出如山,除照办以外,更有何法可措。只得把胡得胜叫到面前,至再的嘱咐他,要小心留意,倘若有了疏虞,那时便要不堪设想。
  再说胡得胜听了这个消息,不亚如头顶上响了一个霹雳,直吓得心胆坠地。他万没想到,凭赫赫的两江总督,对于这件寻常的命案,竟自不惮烦劳,躬亲审问。他本来是有心病的,只怕这一来,前途的吉凶祸福,是一点儿也没有把握。昨天自己审案,居然高坐堂皇,今天竟要跟犯人跪在一起,受大帅的面鞫,似此风云变幻,实属不可捉摸。但是这等不幸的事件,已自咄咄逼人而来,纵然惶恐万分,怎能说得上不算,当时只好佯为镇定,随同来到督辕,静候大帅的示下。
  原来沈公昨天听了洪观察的面禀,又看了那纸招状,心内已自有些疑惑,以为是事情太巧了,怎么我的札子统催下去,他就会把案子办上来呢,这里面难保没有别的情形,总要再加慎重为是。不过这一番意思,当时并不曾说破。及至洪观察走后,又经过详密的考虑,以为若委别人去审,诚恐不无弊端,为事先预防起见,只有自己躬亲的一法。沈公把主意在心中打好,对于左右亲信以及幕友,一字也不曾提及,怕走漏消息,预先叫人家做了手脚去,岂非闹得徒劳无益,因此一些儿声色也不动。直到次日午后,公务就绪,得了消闲,才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派差弁到保甲局前去捉人。像沈公身为封疆大吏,位望何等尊崇,如今因为一件命案,竟这般委曲求详,不惮躬亲其事,似此存心,真可以说是绝无仅有。假使审问的结果能够水落石出,岂非大快人意。无如天下的事情,常有把人力尽到,但是结果所得,究竟无补实际,所谓皎日当空,照不到覆盆之下,这也只好归诸气数罢了。
  再说沈公听得人犯已经提到,立刻坐了花厅,吩咐带将上来。那时胡得胜在左,熙智、蔡屠户在右,一齐朝上跪下。沈公先向和尚动问这件案子的始末根由。请想熙智早已吩咐过徒弟,要向总督衙门上控,但因这纸呈状无人敢为,衙门戈戟森严无门可入,如今却容易得着这千载一时的机会,还有个不披沥上陈,请求平反的么。当时沈公听了和尚的申诉,心中暗自揣量,觉得这个说法似乎不近情理。以为胡得胜虽然是个武弁,但也决不敢目无法纪,大胆横行若此。想到这里,便又问道:“你说胡得胜居心要陷害你二人,但是平常日子,你们可是早有仇隙么?”熙智道:“说到以前,并不曾有过什么仇隙。”沈公听了,微微地摇了一摇头道:“若说平日并无仇隙,只一朝之忿,他要陷害你二人,自己以身试法么?我想这个话,难免是靠不住罢。”熙智一听,有些慌了,一个和尚家,哪里懂得什么叫作官事,便急得红头涨脸,前言不搭后语的说道:“请大帅开恩,或者以前我们有什么仇隙,也不可知。”沈公听了,微微一笑道:“片刻之间,语言反覆,这种情形,未免有些可疑了。”熙智是又急又怕,早已闹六神无主,想着再要分辩,也苦于无可置辞。那时沈公的眼光,早又射在蔡屠户的脸上,见了那种横眉怒目的样子,不由得一皱眉。原来沈公虽是一位能臣,却也脱不了以貌取人的习惯,见那蔡屠户有些面带凶恶,便心中暗忖道:“要据此人的神气,难保不做出犯法的事情来。”想到这里,便问道:“你有什么说的,也只管从实申诉上来。”蔡屠户是天生的浑浊愣,就凭大帅的威严,他也并不曾放在眼内,此刻见问到自己面前,便把眼睛一瞪,怪声怪气的说道:“方才老和尚所说的,全是实话,信也在你,不信也在你,哪里还用得着我来再说。”左右见他出言顶撞,赶忙齐声呼喝。沈公没有言语,只哼了一声,便又看着胡得胜问道:“他们二人所供,你可曾都听见了么?”此时胡得胜的心里,较刚一上堂时实在是松畅多了,因为看见堂口的情形,自己很可以占得上风,如今见大帅垂询,赶快跪爬半步道:“卑弁全听见了。但是犯人翻供,原属照例之事,这也瞒不了大帅的。至于熙智,说卑弁有心陷害,捏造一切情形,那真是出乎情理之外。试问卑弁能有几个脑袋,敢作这样不法之事;再者平日并无仇隙,那是他亲口说的,卑弁要成心害人,何以专寻到他两个人身上。似此理屈辞穷,当然在大帅洞鉴之内,卑弁也不敢妄事多渎了。”说罢,向上叩头。
  沈公道:“你们两造,当然是各执一辞,究竟谁是谁非,我一时也难于剖断,不过我要问你一件事。”沈公说到这句话时,炯炯的目光,已射在胡得胜的脸上。此时胡得胜心中止不住的突突地乱跳,不知大帅要问究竟是什么?倘若一个对答不来,难免就要发生危险。正当他害怕的时候,沈公已然接着说道:“你办理这件案子,毫不费事,便晓得一个和尚是主谋,一个屠户是凶手,破案如此神速,真乃从来少有。但是你从哪里得来的证据呢?”沈公问到这里,忽然把脸一沉道:“快,快说,休得耽搁。”左右伺候的人役窥伺大帅的神色,便也跟着发一声威,那种入耳惊心,真足使人不寒而栗。在沈公这个问法,可以称得起是片言握要,假使胡得胜当时对答不来,难保不把全案推翻,从头另审。
  谁知他事先预防,早就安下根了,所以任凭大帅诘问,左右发威,他是一点儿也不惊慌,立时朗朗的说道:“回大帅,此次破案神速,并非卑弁之能,实在是因为有人告密。”沈公道:“既然如此,何以你从先不把这一层缘故,声叙明白。赶快给我讲。”胡得胜道:“这是卑弁该死,存了个一人邀功之心,所以不曾把别人的好处说破,请大帅格外矜全,开恩饶恕。”说罢,连连叩头。沈公见胡得胜不但随问随答,并且入情入理,似乎还是他,比较可靠,不由得颜色之间略为和霁。
  当下又问道:“那个告密的果系何人?他说的话是否靠得住?”
  胡得胜道:“回大帅,那个告密的,乃是开豆腐店的王老儿的儿子,唤作牛儿,现在只有十来岁,是个老实不过的孩子,当然不会说假话的。”不料胡得胜说到这里,熙智有些忍不住了,便大声叫起屈来。沈公望着和尚道:“你先住口,我这里的话还不曾问完。”左右也都齐声吆喝,吓得熙智不敢再言语了。
  沈公便又向胡得胜问道:“那孩子是怎样向你告密的,快据实与我道来。”胡得胜道:“据牛儿说,他在正月初一日夜间,经过花牌楼地方,路灯照耀着,亲眼看见熙智指挥蔡屠户,把那人砍倒,将他吓得胆裂魂飞,便在黑影子里,悄悄的逃走了。”
  沈公道:“他何以要把这个话来告诉你呢?”好个胡得胜,很能随机应变,听沈公如此诘问,便不慌不忙的说道:“回大帅,只为他父亲王老儿跟卑弁素来认识,当奉差缉办此案,卑弁一时走投无路,曾经对他言讲,那王老儿一者念其往日的交情,二者也存着求赏之念,因此使叫他儿子把情形对卑弁说了。”
  沈公至此,点了一点头。
  不料这时候,蔡屠户忽然高声嚷道:“他所说的这些话,全都等于放屁,千万莫要信他,我从来就不知道,哪里有个王老儿,哪里有个牛儿,似这样胡造谣言,就该抽他的嘴巴。”
  沈公不由得有些动怒,便喝道:“好个胆大的匹夫,竟敢如此咆哮,先把他给我押下去。”左右伺候人应了一声,忙着把蔡屠户带出花厅以外。此时沈公,望着熙智说道:“你方才对于胡得胜所说,曾经叫屈。有什么话,只管诉将上来。”熙智见沈公垂问,像是很有把握似的,又向前跪爬了半步,高声说道:“胡守备陷害小僧,现在已经有了真凭实据,请大帅明鉴。”胡得胜一听,心中又突突地乱跳起来,不知是叫他抓住了什么破绽。沈公说道:“你有话,尽可尽情申诉。若是证据确凿,我自然秉公办理,决无偏袒。”熙智说道:“胡守备所说的那个王老儿,跟他的孩子牛儿,小僧从来不认识。并且据蔡屠户所说,他也同小僧一样,不认识他们父子。我们既不认识他,他当然也认不得我们。慢说没有什么情事落在他的眼中,就算是有,但他既不认得我们二人,何以便能指实昵?大帅请想,这可不是有心陷害又是什么?”再说胡得胜跪在一旁,提起全副精神,静听熙智申诉,心中是止不住的懊悔,恨自己一时疏忽,何以忘记了这一层,并不曾问王老儿父子是不是认得熙智跟蔡屠户,以致留下了这么一个破绽。但是思想起来,却也无大妨碍,因为要提证人上堂时,现放着只有两个犯人,一个和尚,一个不是和尚,那还能闹错吗,可见熙智虽能举出这个证据来,然而也不见得就能够奈何我。胡得胜想到这里,心中又宽松多了。沈公听完了熙智这番申诉,便又问道:“据你所说,你跟那王老儿父子从来未谋一面,这话可曾当真么?”
  熙智毫不犹豫的说道:“小僧生平不作妄语,何况是在大帅的面前。”沈公听得这样说,便偏着头,用手拈着胡须露出沉思之状来。忽然微微地一笑,像是已经有了成算,当即叫把两个犯人收押,又派了一名武巡捕监管胡得胜,不得擅离督署。
  吩咐已毕,便离开花厅,回到内署,另行派人布置一切。
  当时般不明不白的退堂,揣情度理,一定是有个未经披露的办法,留在后面。但到底可是怎么一个办法呢,这个哑谜,不但熙智想着悬心,就是胡得胜,也是如同怀着鬼胎,不知是如何的一个下回分解。只有蔡屠户,他早把死生二字置之度外,依然吃得饱,睡得香,并不悬念未来之事。到得第二天午后,沈公照旧升坐花厅,先把胡得胜带上来,朝上跪下。胡得胜偷眼看时,并不见熙智跟蔡屠户,不由得心中纳闷。沈公说道:“胡得胜,你们两造的是非曲直,已有了分辨之法,如今叫亲眼看着,少顷便见分晓。”胡得胜口中答应着,向上叩头,心里止不住的又是猜疑,又是害怕。知道这一回,关系死生,非常重大,只好凭着自己的运气,一切听天由命罢了。当时沈公又吩咐了一声,立刻带上两个人来,一齐跪下。胡得胜看时,不禁默默地吃惊,暗想自己生死关头,此刻全都握在这两人手内,恨不向他们来个千叮咛,万嘱咐,方才放心。无奈有大帅坐在上面,真乃咫尺千里,连一句话也不能说。除去眼睁睁地看着,简直是毫无办法。倘问带上来的果系何人,原来并非别个,就是胡得胜逼迫出来的干证,开豆腐店的王老儿,跟他的孩子牛儿,这是当昨天退堂以后,沈公便派人将他父子传到署中,先行拘禁,为的是预防串供,生出情弊。这倒不错,凭开豆腐店的人,居然在督中住了一夜,真乃是意想不到。不过有一件,心里头可实在不大好受。再说王老儿,当那一天晚上受了胡得胜威逼之后,便屈着心眼,教给他儿子口供,其中最要紧的,就是假如到了堂上,官要问正月初一日夜里,你走到花牌楼地方,曾亲眼看见杀人的事情么?那时候,你也不用多说,只答应一个是字。倘再问,你可曾看清了杀人的是谁,那时你便说,是大慈寺的和尚熙智,叫一个卖肉蔡屠户杀的。这两层,算是最关紧要,其余应该预备的话,王老儿也都一一的教给他。怎奈那个牛儿是个天生来的笨孩子,任你说破舌尖,总是教不好。王老儿又是着急,又是生气,牛儿便愁眉苦脸的说道:“爸爸,你因为什么,一定要教给我说瞎话呢?”王老儿叹了一口气道:“傻孩子,我这是没有法子啊。谁愿意办这亏心的事情。假如不这么办,得罪了那位胡老爷,咱们爷儿两个,只怕就要性命难保呢。”王老儿说到这里,已是眼泪纵横,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也就教不下去了。及至这一天将他父子二人拘禁在督署,牛儿还是昏天黑地,不觉得怎样,王老儿却是如坐针毡,害怕得一夜不曾合眼。他也料到此次被拘,大概就是花牌楼的案件,被胡守备举出干证来了。不过从先想着,这一场牵涉的官司,总是在保甲局里打,如今不晓得是怎么一个缘故,竟会闹到制台衙门来了。不管怎样,反正到了那里,也只照着胡老爷嘱咐的去说,眼前没有舛错,日后也不至结仇,和尚跟屠户,到底冤不冤,那个我可顾不了。要是未曾救人家,反倒先害了自己,无论是谁,可也不能那么办。王老儿想到这里,主意算是打好了。
  这一来不打紧,眼见得便要大错铸成,冤沉海底,可叹王老儿愚昧无知,一心就知道惧怕胡得胜,要一点儿常识也没有。假如他要明白事理,晓得到了总督衙门,大可据实直陈,不必畏首畏尾,那时不但问心无愧,并且昭雪了两个人的冤屈,真乃功德无量。说到胡得胜,只怕性命难保,哪里还能再去害人,这岂不是一个最好的办法。无奈王老儿看不清这种道理,当此紧要关头,依然向错路上走去,便把这一场冤屈官司,生生地给坐实了,只落得自己亏心,别人丧命,只帮助了一个作恶之人,其实是一点儿贪图也没有。讲到这里,不禁使人慨然三叹。
  再说他父子二人,当时来到花厅,一齐朝上跪下,只吓得变貌变色,抖衣而战,不亚如到了森罗殿下。他们这种情形,说来并不足怪,本来作小贩的人,平常见了一个衙役,尚且害怕,何况是跪在制台面前听审呢。那时胡得胜也跪在旁边,他们都不曾看见。因为花厅上,两旁伺候之人,好像雁排翅的摆开,黑压压地一片,看在眼内,不免有些心惊胆虚,倒不如低着头,看着地,还可以比较的安适。
  再说沈公坐在上面,见两个人都是俯伏着,便道:“你们不必害怕,只管抬起头来。”左右也就跟着吩咐了一声。王老儿父子这才秉正面目,抬头向上观看,刚一跟沈公对了眼光,早又吓得低下眼皮,心中乱跳。沈公见他父子,一个是老老实实的本份人,一个是浑浑厚厚的小孩子,满脸都是朴野之气,一点奸诈的神情也没有,不禁心中暗忖道:“要据胡得胜所举的证人,倒像没有什么弊病。”想到这里,便问王老儿的姓名年岁职业,总算不错,居然勉勉强强,结结巴巴的,都说清了。又问到牛儿身上,可怜那个小孩子,哪里见过这般阵势,早已头晕眼花,说不上话来,只得由王老儿替他回明了。沈公便垂询花牌楼的案件。王老儿便大着胆子回道:“那都是牛儿亲眼看见,他嘴里说出来的。”沈公听了,便和颜悦色的向牛儿说道:“你不要害怕,有什么话,只管从实的诉将上来,我决不难为于你。”饶是这般温谕,牛儿还直眉瞪眼,张口结舌的,一句话也没有。沈公见他如此,心中反倒欢喜,认为这样木强的孩子,一定不会说假话的。便又向他问道:“正月初一日夜里,你经过花牌楼地方,可是亲眼看见杀人的事情了吗?”
  这一问,总算凑巧,跟王老儿以前所教的,竟自如出一口,牛儿也算不错,居然福至心灵,从他舌尖上,竟会蹦出一个是字来,他爸爸费了多少心血,也算是没有白教。
  再说胡得胜跪在一旁,见大帅审问他们父子,早已急出一身透汗来,心里像着了火一般,恨不得替他去说。等到那个是字从牛儿的嘴里,仿佛又沉重又轻快的一旦吐露出来,不亚如万两黄金,徒然到手,以为是天下大事,从此定矣,以前几乎跳到嗓子眼里的那一颗心,便已不知不觉的,随着那口久闭乍舒之气,渐渐地落将下来。“敢情那个和尚,跟那个屠户,你早就认识他们的了?”这一问,是王老儿从先没有教过的,牛儿翻着白眼,早又答不上话来。沈公便又向王老儿动问,王老儿无奈,只得硬着头皮替牛儿答应:“平素就认识那两个人。”
  本来已到了这个地步,倘要再说不认识,那不是自己把自己讼下来了么。只见沈公眼望着王老儿父子说道:“据我想,你们既肯挺身来作干证,当然是能够认识的。不过据那和尚跟屠户说,这实是一场屈官司,跟你们父子并无一面之识。我也不知这两边的话,谁的靠得往。如今我想出一个剖断之法,不难是非立见,就是少时带上十个人来,其中五个是和尚,五个不是和尚,叫牛儿亲手指出,哪两个,是正月初一日夜里,他在花牌楼亲眼看见的。这么一办,谁真谁假,便没有狡辩的余地了。”
  当时沈公的话,还不曾说完,王老儿也愕了,牛儿也糊涂;胡得胜跪在一旁,心里在也打了鼓了。原来熙智跟蔡屠户,除去胡得胜不算,就连王老几,都不认识这两个人,牛儿呆,更不用提咧。沈公这一试验不打紧,眼瞧着就要图穷匕现起来。单说这王老儿,他虽然没有多大的知识,但也晓得此中的利害,知道要是认不出来,或是认错了时,不但对不住胡老爷,恐其要有后患,就是眼前头,也难保不担什么罪名,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想到这里,只得大着胆子,向上回道:“牛儿虽然认得,就怕他胆子小,在堂上说不出话来,那可怎么办呀?”沈公听了这个话,并不疑惑是有心推脱,因为牛儿缄口结舌的样子,已是亲眼见过的,确乎不假的,当向王老儿说道:“那也不要紧,只要他能够亲手指得出来就成。”王老儿想着再要推诿,可惜没有辞儿了,只急得他如同霜雪被体,冷汗直淋,低着头跪在那里,像是宣告了死刑的一般。
  再说胡得胜,先前见他们父子拙于辞令,不善应付,恨不得用自己的嘴,替他们去回,但怕大帅怪罪,不敢出声。此时晓得是紧要关头,倘有疏虞,眼见得这场官司便要闹得一败涂地,实在可不能再沉默了,当时便冒着险,向公座上说道:“请大帅恕罪,卑弁有下情上禀。”他这一言语不打紧,把王老儿父子都吓得一哆嗦,方才见胡老爷原来也在旁边跪着咧。
  当时沈公说道:“你有什么话,不妨诉将上来。”胡得胜叩头说道:“大帅这个办法,实属公允已极。但是有一样,牛儿慑于威严,已经失了常态,这也瞒不了大帅的,他父亲怕他说不出话来,卑弁还恐其指认一层,或者也许作不到,因此不揣冒昧,要叩求格外开恩,省得到临时辜负了大帅的这番深意。”
  沈公道:“这话也未尝无理,但是依着你,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胡得胜回道:“牛儿的举止无措,无非是害怕二字。若据卑弁的愚见,少时命他辨认时,叫他父亲用手领着他,自然可以壮壮胆子。那时神智清楚,不致张惶,若能够说得出话来,指得出人来,也未可定。这是卑弁据理而言,一种假定的揣测。是否有当,还请大帅钧裁。”说罢,又向上叩头。
  原来胡得胜以为牛儿虽未必认得熙智跟蔡屠户,但是王老儿总不能不认识的,所以在大帅面前请求,叫父亲领着儿子,只须递个暗号,或使个眼色,这个困难问题,岂不就解决了么。谁料王老儿也是同牛儿一样的不认识,纵令请求得准,也未必能够获当,这一层困难,胡得胜只苦于不知罢咧。再说沈公听完了这一片话,略略沉吟,方才说道:“这个办法似亦可行。但是当辨认之时,他们父子二人彼此都不得过话,我当派人监视,以免流弊。”说到这里,沈公向在旁伺候的一个小僮儿吩咐道:“你听见么,回头便由你亲监着他们。”小僮唯唯答应。胡得胜看沈公如此办理,心中是半喜半忧,但他是不敢再说一句话。沈公又向王老儿说道:“为免除你儿子害怕起见,派你领着他前去辨认,但你可不许言语,由他自己指认出来,除我留神注视以外,还另派一个人就近监视着。倘有弊端,你要仔细。”王老儿这时是心似油煎,不用说派人监视着他,不许他跟儿子过话,就算公开的派他前去辨认,他也是一样儿的没有把握。因为熙智跟蔡屠户,他根本就不认识。因此听了沈公的告诫,真乃是哑叭吃黄连,说不出的苦,便在喉咙里,仿佛似哭泣的一般答应了一声。沈公又望着牛儿说道:“少时带上十个人来,你留心认一认,哪两个是你在花牌楼亲眼看见的,我派你父亲领着你,只管放心大胆的说出来,不必害怕。”
  那时牛儿紫涨了面皮,汗子顺着额海上往下直滚,身体有些打战儿,那种情形,好像沈公告诉他的话,就如同皮鞭子抽在他身上一样。倘问这是怎么一回事,从先说瞎话,还倒罢了,如今他去认人,那可不是活活地要命吗。他虽不知认错了要担什么罪名,但总觉得不大对头,真是无奈,又是急,又是怕。自然就要闹得面貌变色,大汗直流咧。
  请想堂口上的事情,哪里能有犹豫的工夫。当时沈公吩咐已毕,便命往上带人。下边答应了一声,立刻五个和尚,五个黑大汉,一同带到,挨着花厅的开口,分为左右两班,齐臻臻地站好,猛然看去,像是没有多大的分别,因为年龄的大小,身量的高矮,都在仿上仿下,这本是昨天晚上遵照沈公的交派,加意选择了来的。沈公见人已带到,便命王老儿父子起来,上前辨认。可怜那一老一幼,兢兢战战的,从地上爬了起来,王老儿用自己的手,挽住了牛儿的手,慢慢向前移动,就如同要走上刑场一般。那时候派作监视的小僮儿,也就紧紧地跟在后面。沈公的眼光,同时也留意的注视着。并且所有伺候之人,全都不约而同的把视线集中到一处,这是为好奇心所驱使,要看这幕辨认的结果,究是如何。当时只有一个人,这事于他关系最大,此际心中似水沸腾,确已超过了沸点,他那种急于要看的心,比较着谁都要迫切。无奈为环境所限,竟成了一人向隅,不得目击其事。请想他心中,那种扰乱,那种焦灼,不是笔墨之力所能形容的呢。要问此人是谁,当然便是胡得胜了。因为他向上跪着,跟花厅的门口,恰好成了一南辕北辙之势。沈公端然坐在上面,他有多大的胆子,敢于扭项回头吗。那时在精神上,所感的紧张,所感的痛苦,真乃不可言喻咧。
  再说王老儿,到底上了些年纪,遇着这样万分困难的事情,在无可奈何之中,多少也要有个打算,他虽不认得哪个是熙智,哪个是蔡屠户,然而凭着鉴貌辨色,能够看得出来的一线希望,那时悄悄地递给牛儿一个暗号,或者得从这无中生有,竟能够死里求活,闯过了这层难关,落得个脱然无累,可也是说不定的。所以当他从地上爬了起来,用自己的手握住了牛儿的手,转过身形,慢慢向前移动时,他已提起全副精神,把两只眼睛射到等着辨认人的脸上,恨不得要从那几个人的五官,看到那几个人的心里去。当时王老儿的脸,是向着左,左边站着的,正是五个和尚。眼光到处,他见对面的十只眼睛,也正在望着牛儿跟自己,单是居中第三个的那个和尚,面容显得有些憔悴,从眼神里露出一种忧虑不安的样子来,其余那四个,都是舒眉展眼,像是天君泰然,毫无挂碍的神气,本来这种诚中形外的表现,无论任何人,也是掩饰不来的。试想熙智此时,是在生死关头。其余那四个人,不过是逢场作戏。两边心理的不同,有如霄壤之隔,脸上的神情,可怎么能够一样呢。当时王老儿看在眼内,心中已经有了打算,他认准了第三个情有可疑的形色,应该就是案中的犯人,至于究竟是不是,那也只能凭天由命。但怎样能够递给牛儿一暗号呢?此刻在后面有人紧紧地监视着,不但低言悄语万万不成,就是要使个眼色,那也是决计办不到的,况且此外还有一层,暗号递过去,牛儿那孩子能够领悟不能够领悟,还是毫无把握。看来这件事,是好的时候少,坏的时候多,只有尽力而为,一切全都认命罢咧。那时他的眼儿瞧着,心儿想着,脚步儿慢慢地移动着,当他们爷儿两个,刚一走到第三个和尚的面前,陡然便煞住了步,用自己的手把牛儿的手往紧里一握,从喉咙中仿佛是有一口痰忍不住了,微地嗽了一声,但是他的眼光,可绝不敢看到他儿子的脸上去。说也奇怪,不知牛儿是怎么一股子劲,倒好像是鬼使神差,他不但能够领悟他爸爸给他的暗号,并且胆子也壮了,只见他两道眉毛向上一挑,一双小眼放出光芒,把那只手伸了出来,向着熙智一指道:“就是他!”当时花厅上,上自制军,下至人役,都是凝神屏息的看着,一点声息也有,所以牛儿说的那三个字,格外听得洪亮清楚。但是他们爷儿两个这一手口相应不要紧,可怜那无辜被枉的熙智,早已轰去三魂,丢掉七魄,心里头一迷糊,脚底下一发飘,便已颓然软瘫在地下了。
  王老儿一见,知道猜不错,心里先放下了一半,便觉得有些精神陡长起来。刚要领着牛儿转过身形,再去辨认那一个,早听得身背后,声若洪钟似的,有人唉一声道:“这是怎么说的,认出也不要紧,反正处心无愧,有个死等着罢咧,只恨我剥不下姓胡的皮,心里实在不痛快。”说到此处,他又将胡得胜破口大骂起来。左右侍役,有的低声吆喝着,叫他不许乱说,但是哪里禁止得住。此时王老儿父子已经转过身躯,见那咆哮的人,正是一个黑大汉,最末了的一个,不由得向他望着,彼此的眼光刚一接触,只见那人大声喝道:“你们看什么,我就姓蔡。小兔羔子,你要凭良心说话,可曾瞧见我杀人了吗?”这一来倒不错,可也用不着再辨认。牛儿是个孩子,并不觉得怎样,王老儿晓得全盘责任已脱卸,似乎是应该欢喜了,但不知道是怎么一种缘故,只觉心中怦怦乱跳,恰是又愧又怕,难以告人。
  再说胡得胜跪在那里,提心吊胆的静听消息,简直把呼吸都停止了,及至听到牛儿的说话声,跟蔡屠户的咒骂声,知道事情已解决,自己得了胜利,方才把闭住的那口气,呼了出来,仿佛是死里逃生一样。当时沈公见牛儿指认不讹,熙智惊惧仆地,那个蔡屠户不待辨认,自己说了,据那种愍不畏死的样子,恰是个杀人犯,便叫差役将两名犯人押了下去。王老儿父子立予开释。那四个和尚,四个黑大汉,也一律放出。胡得胜还得了几句奖励,命他照旧回去供职。把事情办完以后,便又立时传见首县。


  第九章 行刑前之遗嘱

  话说沈公把这件案子审完以后,何以立时便传见首县,原来是把这两名犯人发交下去,并在保甲局总办送呈那纸供状上,亲笔标下朱谕,将熙智定为主使犯,蔡屠户定为行凶犯,两人一律是斩立决的罪名,命首县监斩,即于次日行刑。沈公如此严办,无非对于近来凶杀之风,深恶痛绝,存了个惩一儆百的意思。首县禀见以后,当面奉了交派,除去照办以外,自然是莫赞一辞。话说到这里,其中似乎有个疑问,就是普通刑事罪犯,在前清时候,照例是应该秋后处决,甚而还要经过御览,所以那时的宫门钞,有内园进呈勾到本的话,是见杀人一事,恰是郑重极了。何以沈公便能如此的专擅呢?殊不知以上所说的,那是普通手续。沈公处理此案却是便宜行事,两者原自并行不悖的,因为前清时代的督抚,不但是封疆大吏,而且还兼着钦命大臣的职衔,所以督抚出告示,都有钦命的字样。讲到权力,实在非常的大,要把话再说透彻些,就好比古时年间代天巡狩的样子,虽然没有王命旗尚方剑的形式,却具着那一种精神。无论大小事件,一切皆可便宜行事。就算是文武官吏,若认为应该立置重典的,也不妨先斩后奏,何况是寻常的两个人犯呢,那当然更是行所无事了。不过有一件,假如要把人杀屈了,身被纠弹,奉旨查办,若把事情平反过来,就算是抚,却也难免咎有应得。但是死者已经不可复生,纵然得了昭雪,也徒抱憾九泉而已。
  再说当日首县奉了沈公的交派,把两名犯人从制台衙门带了回去,因明天就处决,自当格外慎重,便命收在内监。按理说,狱不通风,何况是定了罪的死囚,就是亲人,可也无从探视。无奈中国有个惯例,就是钱能通神,不管什么办不到的事情,只要你肯拿钱去垫,打不通的路,也可以打通,办不到的事,也能够办到。因此当天夜里,便有人进得内监,前去探视。倘问此人是谁,便是熙智的徒弟达空。原来他托人写呈状,到处遭到拒绝,只急得走投无路,但是要救师父的心,始终也不曾松懈,所以便带了庙里的一名长工,住在店里,以便就近设法,并且容易探听一切消息。后来听得这件案子,已经提到制台衙门里去审讯,达空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以为是吉星高照,师父从此可就要得救了。他所以这般痴心妄想,因为师父曾经再三嘱咐于他,说是要申冤雪枉,非到制台那里上控不可。偏是那些写呈状的人,不知是何居心,全都不肯给写。如今好了,总算皇天有眼,居然也有这么一天,这场冤屈,还有个不得洗刷的么?满怀高兴,便忙着托人去打探消息。
  无奈制台衙门,不同县衙门,枉自费了一片心机,可也打听不着一些下落来。就算肯于花钱,也苦于无从使用。这是因为沈公驭下极严,一经有了劣迹,除去斥革以外,还要办罪,所以那些当差的人,在睡里梦里,都要害怕。并且这件案子,一来办得机密,二来办得迅速,有那得不着消息的,自不必说;有那得着消息,而且贪图钱财,肯于冒险泄漏的,但也没有那个工夫。因此达空除去知道师父提到制台衙门里去审讯外,别的情形,是一概不知,心里头又是急得慌,又是闷得慌,就好比是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及至听得把两名犯人,仍然发交到首县衙门里去,便不由得欢喜,因为从先在那里,曾经花过钱,探过监,如今再去,那还不是轻车熟路吗?不料交涉的结果,这一次竟与上次不同,比着以前烦难多了。好在达空舍得花钱,上自书差衙役,下至牢头禁卒,全用极大的贿赂,一律买通,大家这才肯担着干系,在黑夜之中,将他悄悄地带了进去。
  达空是抱着很大的希望,以为这场官司,经过制台审讯,一定要由黑暗之路,趋向光明里去,只要见了面,便可以得着喜信的。谁知刚一见着师父,早不禁大吃一惊,恰似从头上浇下一瓢冷水来,把以前的热望,立时就归于消灭了。这是从他师父的神色中,已经看出事情有些不顺。熙智一见了徒弟,心里一阵难受,眼睛一发酸,两行痛泪,已是扑簌簌地落了下来。达空看着,也忍不住哭了。蔡屠户在旁,也皱着眉头,唉声叹气。熙智道:“眼看着这场官司,是要凶多吉少,只怕你师父,在阳世三间,还仅有几个月的活头。我真想不到,在佛门中修行一场,竟会落到这般收缘结果。”他说到这里,声音发颤,再也说不下去了。可惜他于生死的大限,还知得不清,以为纵定了死罪,少不得也要秋后处决。谁知事有不然,生命仅仅地剩了一天呢。当时达空听了师父的话,心似刀挖,非常酸楚,但以为既有几个月的工夫,不愁没有法子好想。再者据师父的口气,大概还不曾定罪,像这样绝望的话,也未免言得太早,便又问道:“莫不成制台也会冤屈好人?”熙智摇摇头,显示出一种失魂落魄的样子,慢慢地说道:“我并不怨制台,兄弟怨我自己的命,反正这件事,活该就结了。”达空便又动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熙智这才把先跟胡得胜对质,以及今天当堂辨认的情形,全都对徒弟说了,最后叹了一口气道:“制台的心,总算已经尽到,无奈我的命,是前生注定了,该受冤屈,那可又有什么法子呢?”达空道:“或者王老儿父子早就跟胡得胜串通一气,也未可知。”此时蔡屠户忽然大声道:“那还用说么,反正我跟你师父的这两条命,是直送在胡得胜一个人的手里。我真不信世界上会有这样狼心狗肺的人。死活算不了什么,只可恨我出不得这一口气,要是先杀了胡得胜,再去给他抵偿,死了我也愿意。”他说到这里,不由咬牙切齿,怒目拧眉,表现出一种饮恨不平的样子来。
  当时熙智看在眼内恍然若有所触,脸上现出又严肃又悲惨的神气,望着达空说道:“徒弟,我要问你一句话,平日师父待你如何?”达空见师父问到这里,赶忙跪下道:“你老人家待我是恩重如山。”熙智点了一点头道:“你知道很好。现在我有几句话要告诉你,你可能记得住么?”达空道:“师父吩咐,自当铭心刻骨,决不敢忘。”这时熙智忽然一变从先颓丧的神情,很兴奋的说道:“那狠毒的胡得胜,真是我前世的冤家,今生的对头。眼见得我这条性命,要断送在他的手内。你要是我的好徒弟,不论迟早,千万休要忘了给我报仇,倘能叫那厮一样儿的项上餐刀,我在九泉之下,也会瞑目。这就是师父的遗嘱,记得也在你,记不得也在你。”那时达空跪在熙智的面前,听到此处,不禁悲从中来,便抱住师父的磕膝盖,失声痛哭。熙智也含着眼泪,却厉声说道:“哭的日子在后头,我还要问你,你可能够记得住么?”当时是话赶话,没有犹豫的工夫,达空便应声说道:“你老人家放心罢,徒弟至死也忘不下。”熙智点头道:“如此很好。”达空话已出口,却又醒过味儿来,觉得师父这样吩咐,自己这样答应,事情透着不大吉祥,便又找补着说道:“但盼能够逢凶化吉,遇难呈样,你老人家的话,作为无用才好。”熙智道:“那也只好看罢。你且起来,不要尽管跪着了。”达空揩了一揩眼泪,这才立起身来,口中还唏嘘不已。那蔡屠户眼望熙智,先叫了一声师父,然后很感慨的说道:“不管将来怎样,你倒有这么一个好徒弟可以托付。我虽有妻有子,不但一点用处也没有,还是我身后的一块累赘,看来只好死的死,活的活,由他去罢。”蔡屠户说到此处,不免有些伤心,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熙智唉了一声道:“这是怎么说的,幸亏你给我提了个醒儿,不然,竟自忘怀。
  我看着你,比我自己还难受,那万分对不起你的话,也不必再说。倘若咱们二人有个三长两短,你家中善后的事,全都交在我身上,你不必挂怀。”熙智说到这里,便又掉过脸来,向达空吩咐道:“我说的话,你听见了么?这位屠户朋友,无端遭此大难,全是受了我的连累。万一将来有个不幸时,你切记着,要供给他家中丰衣足食,他的孩子长大了,也要尽到你的力量,一手提拔于他,能够这样,便算你对得起我。我虽不敢说对得起他,多少也算尽了我的心。这就是你师父第二件遗嘱,跟以前所说的,一样儿重要。倘若你略微有些怠慢,那便不是我的徒弟。”达空连连的答应着,等着熙智把话说完了,便道:“师父放心,倘若用得着时,一定照办。”
  当时蔡屠户满脸都是感激之色。刚要想着说话,忽然从外面慌慌张张的走进一个禁卒来,向达空说道:“快走罢,查监的可要来了。要是叫他撞上,那个乱儿可就大咧。”熙智一听,赶忙说道:“趁早儿快走,休要耽搁了。”达空此时,觉得还有万语千言未曾倾吐,但也不敢再行留恋,怕的是惹出麻烦来,难以收拾,只得眼泪汪汪的说了一句道:“师父保重!”便随着禁卒,含悲忍痛的走了。当时禁卒把他领发监外,又由一个得了钱的差役,一直再把他引出衙门,只见灯火辉煌,人来人往,卖各种零碎吃食的,很是不少。本来县衙这种地方,就是到了深宵,也是一样热闹的。达空走到外面,觉夜风习习的吹在脸上,神志为之一清,便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把眼光向下里一望,找那跟他一同来的长工。只见他同着一个壮年人,正站在衙门照壁前头说话。达空走了过去,长工把那个人向他引见,原来就是蔡屠户的妻弟李刚,他是受了李氏的嘱托,来打听消息,知道这件案子已由总督衙门,再交到首县里,他手内无钱,不能打点,也不敢存着跟蔡屠户见面妄想,只得陪着笑脸,想着跟县衙门里的差役,探听一点情形,回去好告诉他姐姐,无奈那些差役,一个个的全都如狼似虎,李刚才一开口,还不曾把话说完,早就给呼喝回去,同样的钉子,一连碰了好几个,李刚简直有些晕了头咧。想着要就此回去罢,实在觉得对不住姐姐,要是不回去罢,也是没有办法。正当进退两难,在县衙门附近,走来走去的时候,总算机缘凑巧,遇见了大慈寺庙里的长工,他们两人平素本来认识,在此一经交谈,互相述说缘由,李刚不由得满心高兴,因为知道达空进去了,两名犯人,本是一件案子,等他出来时,问一问消息,那自然是千真万确,比着从差役口中讨取个下落,实在强得太多了,因此跟那个长工立在照壁前,安心静候起来。及至跟达空见了面,三人便作一路,慢慢地前走着。李刚是有事在心,哪里忍耐得住,便一边走着,一边便向达空探问。达空因为受了师父的吩咐,对于蔡屠户的事,也自格外关切,如今见了他的至亲,便不作外人看待,当下就对李刚说道:“我师父同你姐丈,现在俱是安然无恙,至于详细的情形,一来路上说着不便,二来话也很多,不如跟我到店里,再告诉你罢。”
  李刚点头说好。三人便一同回到店房。达空这才把审讯的情形,以及师父嘱咐的话,全都说了出来。这种不好的消息一经出口,不用说李刚听着难受,就是那个长工,也止不住的摇头叹气。达空把话说完,脸上也透着凄然。三个人彼此都愣了半天。后来还是李刚说道:“事情怎么这样的不顺呢?但盼着以后能有转机,老师父吩咐的话,能够用不着才好。万一真有个好歹,我这苦命的姐姐,跟那不懂人事的外甥,可怎么了哇?”说着,又叹了一口气。达空听到此处,便又想起师父,心中一发酸,眼内不由得落下泪来。这正是怀抱不同,各人自有各人的心事。那长工的心境,自然比着二人宽松多了,当下便出言劝道:“眼前头事情不顺,那可叫人有什么法子呢。好在这也不是一时半时的事,还可从长计议,慢慢的再打主意。”
  李刚听到这里,便又向达空问道:“但不知定了罪没有?”达空道:“这个可说不清。我曾向县衙门里的人打听,他们都回说不知道,大概总是没有定罢。”李刚道:“这样还好。”三人又说了一会,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后来李刚要起来告辞,那长工便道:“你还要打算走吗?也不瞧瞧,天到什么时候了。
  住在这里,等明天早上再走罢。”达空便也同声挽留。李刚想了一想,实在是夜色已深,行走不便,也就答应下来。
  一宿晚景无话,到得第二天早晨,李刚忙着要给他姐姐去送信,脸也不洗,茶也不喝,便告辞出了店房,来到街市以上。早听得沸沸扬扬,有人议论,说是今天出大差。出大差者,即杀人之谓也。还说,这真乃罕见的事情,昨天还没有消息,今天才打扫刑场,据说是制台交派首县的,一个和尚,一个屠户,全都没有命了。李刚听了这话,便打了一个冷战,忙着过去一打听,果然是花牌楼的那件案子。此时李刚心里如同着了火似的,也顾不得再去关照达空,只急着给他姐姐去送信,立刻甩开了脚步,如飞而去。再说,出了花牌楼这件命案,原是大家注意,无人不晓的,后来拿了大慈寺的方丈跟蔡屠户去,早又街谈巷议,众口纷然。现在突如其来的听得这两个人,就要在今天处决,似此意想不到的事情,仿佛像晴天中起了霹雳,那还有个不轰动的吗!所以达空虽然闷坐在店里,不曾出去,但是还没有等到吃早饭的时候,这个意外飞来的凶信,便像狂风入座的一般,吹到达空的耳中。他刚一听着,面色登时变了,两眼发直,周身乱抖,要哭还没有哭出来,便已昏晕过去。长工给他揉胸口,在耳边厮唤,这才慢慢的苏醒过来,一睁开眼,便喊着师父,放声大哭,惊得店里人都过来相看。
  后来晓得了这件事,差不多是人人叹息,个个凄惶,但苦于无从排解,这才渐渐的散了。长工苦苦相劝,说这不是哭的事,应该预备的,赶快预备要紧。那长工所说的,是叫他替师父办身后之事,因为这个话有些碍口,所以含糊其辞的,不曾说明。谁知达空听了,倏的立起身来,厉声说道:“我这就去办!”一句话方才出口,转身往外便走。长工见他神色不对,忙着扯了袖子道:“你去干什么?”达空直着眼睛说道:“我到县衙门喊冤去,好救师父的性命。”说着,挣脱袖子便走。
  长工晓得这是办不到的事,但又无法拦阻,只得一同起身,紧紧地跟在后面,好随时照应他,省得再出了别的变故。
  当时达空是一心似火,两腿如飞,累得那个长工喘吁吁的紧赶,直闹得上气不接下气。及至到了县衙门时,只见瞧热闹的,已人中人海,所有护决的兵丁,以及军牢夜役人等,也都伺候齐毕了。达空像是疯了一般横冲直撞的挤进去,迳直就要扑奔大堂,却被当差的人役拦住。他乱推乱嚷,要跟拦着的人拚命。这一闹,过来阻挡的人更多了。他便捶胸顿足,大声呼起冤来。正在这乱烘烘的时候,忽听得一声吆喝,说是差使出来了,那些差役,便横拖倒拉的,将达空扯到一边。但见两名犯人,全是五花大绑,有人把他们架到一辆敞车上去。熙智是脸上刷白,一点血色都没有。蔡屠户是大骂胡得胜。达空看在眼内,不啻万刀攒心,便扯着喉咙,大喊师父,声音都变了。
  但是熙智此时早已真魂出壳,哪里还能听得见。大车出了衙门口,护决的兵丁紧紧跟在后面。所有那些瞧热闹的人,也就蜂拥而去。此时扯着达空的差役,方才松了手。恰好县官的轿子,正从里面抬了出来。达空出其不意,飞也似的抢到轿前,一把攀住了轿杠,随即跪倒尘埃,口中大呼冤枉。县官命住了轿,问是怎么一回事。达空便泪流满面,诉说师父冤枉,请今日先不要杀他。县官道:“这是制台的交派,我也作不了主。”
  命左右将他扶开,休要耽误时刻。那些如狼似虎的差役,答应了一声,便大家一齐动手,拉的拉,扯的扯,把达空给拖到一边,轿子早已起程走了。此时的达空,仿佛是悬崖撒手,万念皆空,喉中惨叫了一声,恰与裂帛相仿,便闷晕倒在地上。


  第十章 异梦示兆

  话说那个长工,眼见达空各种举动,帮也不能帮他,拦也不能拦他,除去着急以外,简直是无所措手。此时见官役人等都走了,这才赶上前去救护。达空缓过这一口气来,便放声大哭道:“师父,我救不了你,还要这性命何用,不如跟着你老人家,一路走罢。”说着,便要撞头寻死。长工一边用着全副气力,将他扯住,一边说道:“那可使不得,你要一死,老师父身后的事,何人去办?再者,昨天嘱咐你的话,难道便都忘记了么?你要打算对得住他,那可不是死的事情。”达空一听,这才不撞头了,却又呼天抢地的痛哭不已。长工道:“不要哭了,快着赶到法场上去,或者还能见得老师父一眼。”可怜达空此际是周身乱抖,哪里还能走得上路来,由长工架着他,向前挣扎,就好像拖着个死人一样。后来长工架不动了,达空便倒在地下,弄得衣服跟脸上都是泥土,看见的人,全止不住的伤心叹息。幸亏遇上了一辆街车,这才雇了,赶到法场上去。
  及至相临已近。早见当差的人役大声吆喝,正在弹压那些看热闹的人。护决的兵丁,已是团团围住。长工晓得正在行刑,回想老和尚平日待他的好处,心中也透着发惨,便悄悄地告诉车夫,叫他慢慢着向前赶。再回头看达空时,竟自在车厢中昏过去了。但见工夫不大,县官已经起轿,所有兵丁人役也都跟着走了,看热闹的人,差不多也都纷然四散,只剩下刑场上血溅尸横,惨状不堪寓目。可叹熙智跟蔡屠户,无端横祸,身被极刑,已是双双的作了枉死之鬼,从此人天永隔,抱恨无穷,一瞑不能复视的了。当时还有一件怪事,就是有几个人,把门板绳杠等物,将一个在此得了急症的人,刚刚的抬走,原来那个得急症的,不是别人,就是保甲局的局勇白庆,他因为晓得花牌楼案中的罪犯在今天处斩,所以赶到法场上,要看一看蔡屠户怎样挨刀。不料行刑已毕,他忽然跌倒在地,不省人事,从口中流出许多的白沫。少时苏醒过来,已是神智失常,见神见鬼的,说了无数谵语。跟他同来的人无计奈何,这才雇人把他抬回家去。据说以后不曾起床,便从此一命呜呼。这也可算是当初生心害人的报应,此事表过不提。
  单说那刑场上,离着尸身不远,跪着一个妇人,跟一个小孩子,哀哀的痛哭,口中还数数落落的,那便是蔡屠户的浑家李氏,跟小吉祥儿了。旁边站着个男人,眼中也止不住的落泪,那个便是李刚。他瞧着死的,看着活的,一时心痛如割,不用说往后的事情不好办,就是眼前这一局,因为手内无钱,也苦于无法摆布。所以又是难受,又是着急。也顾不得去劝他姐姐,幸亏在这束手无策的时候,已经有了解救。原来那个长工在大慈寺佣工多年,很能担当,他自己心里一打算,觉着眼前该办的事,刻不容缓,莫若自己作主意,不必等着达空了。
  再说,满让他苏醒过来,也只有哭的份儿,事情还得自己办,那又何必等着呢。因此便走向前来,跟李刚一商量,叫他留在尸场照料着,自己先将达空送回去,回来便料理一切。李刚听了,自是连连答应。当下那长工便将昏迷不醒的达空,暂时送回店中静养。随即到街上,买了两具棺木以及衣衾等物,叫过一半天到大慈寺去拿钱。再雇了木匠杠夫,并一个能缝尸首的,一同来到刑场。收殓之事无须细表。诸事办妥以后,长工便托李刚同着他姐姐外甥,先把这两口灵柩押送回去,自己还得照应达空,好一同回庙。那时李氏跟李刚,对于长工都是千恩万谢,说不尽的满心感激,自然是一诺无辞,登时照办。单说长工回到店里看时,只见达空依然昏昏沉沉,不省人事,恐其再在用车拉回去途中,不免颠簸,便用了一个大筐箩,铺上被褥,雇人抬着走,这也算是格外谨慎。及至到了庙里,安置好后,已经入夜,老和尚的灵柩早停放在禅堂以内。蔡屠户的棺木,因为李氏害怕,不敢停在家中,已送人义冢安厝了。李刚见着长工,交代了几句话,也就告辞而去。其余庙里的佣人,见老师父含冤而死,小师父尚在昏迷,想到这场意外的风波,也都跟着伤心难受。只有那个长工,因为最后的事情,全是他亲眼目睹的,所以比着别人,尤其觉得分外的悲怆。死后不可复生,姑且不必说了,现在最悬心的,就是经过这长久的时间,任凭怎么呼唤,达空只是还醒不过来,此事煞觉可虑,看来像失去魂魄的样子,就算请了医生来,也未必能够诊治,那便如何是好。
  在这愁烦的时候,猛然心中一动,暗自想道:“我何不在老师父的灵前祷告祷告呢?或者能有个感应,也未可知。他想到这里,更不怠慢,立时便到灵柩前,焚香行礼,心中默默地祝念了一番。说也奇怪,他方才通诚已毕,站起身形,便听得达空在屋中忽然很悲惨的喊了一声师父。长工是又惊又喜,赶忙过去看时,只见达空已是坐了起来,呜呜咽咽的在哭着。一见了长工,便道:“我方才见着师父了!”长工听了一愣,便皱着眉道:“你还是没有醒明白罢。这话却是从何说起?”达空道:“你不知道,我是梦见他老人家了,那神气,还跟从前一样,叫我不必过于悲苦,说目下虽遭陷害,将来自有伸冤雪恨之日。并且嘱咐我,叫到王颂周王大人府上去一趟,求他作个证见,到了将来,自能得着他的力量。我听了这些话,再要问个明白时,却被他老人家在背上击了一掌道:牢记在心,休得多问。我便醒了。”长工听罢,叹了一口气道:“可见活着为人,死后为神,这话是再也不错的。就是你昏迷了这么半天,几乎没有把我愁坏,还亏得在他老人家灵前祷告了一番,才得还醒的呢。既是这样有灵有圣,足见那个梦是不可不信的了。
  或者他老人家,还要给王大人托梦去,也未可知。”说着,又连连叹息。
  本书写到这里,著者要补充几句。就是说到梦境,似乎有些荒诞离奇,难免有人讥评,是在那里说梦话。殊不知宇宙之大,不可思议的事情尽多,岂能尽以常理来揣测。就以大圣孔子来说,尚说鬼神之为德,其顿矣乎。像我辈碌碌庸人,又何能予智自雄,一笔抹倒。现在姑以梦境来说罢,则梦赉良弼,载诸书经。妖梦是践,见于左传。足见国家的兴衰,战事的胜负,有时尚以一梦为之先兆。古籍昭垂,讵得斥为诬妄。再者关于个人的休咎,就是谈到现在,也有预先形诸寤寐,后来居然信而有征的,何况含冤而死,精灵不昧,在理上本是可通的呢。话休烦絮,且说正文。
  当下长工又把自己办理一切善后的事情,全都叙述出来,说的是一片伤心,听的是不住落泪。达空没有容他把话讲完,早已赶到师父灵前,伏地大哭,号啕不已。长工死说活说,好容易方才把他劝住。可怜达空从早晨到夜里,整整一天的工夫,水米还不曾沾牙。长工又苦苦相劝,这才喝了一点稀粥。
  当天晚上,达空便守在师父灵柩前过夜,如同书香人家,遵守古礼,寝苦枕魂似的。长工见他眼泪不曾干,知道拦阻不住,便也不去多说。到得第二天早晨,太阳刚一上来,达空便依着师父梦中的指示,一秉虔心,离庙前往找那位王大人。
  再说那位王大人,单名一个镐字,号叫颂周,是个两榜出身,历官中外,后来做到了臬司。那时他年纪还不到五旬,将来是可大大有为的,无奈体弱多病,不胜烦剧,并且性情淡泊,把功名利禄看得平常,深恐将来陨越贻羞,反为不美,因此便自行退归林下了。从来作官的,一经到了晚年,差不多都好讲究参禅悟道,作些出身世外之想。这位王大人,亦自未能免俗,也落了这个窠臼,所以那些名山古刹,时常有他的踪迹。讲到大慈寺,他也是来过多次的,夙日跟熙智,虽非方外至交,但是见面时,也很能说到一处。就是达空,因为常在左右伺候,跟这位王大人也是很熟的。当花牌楼出了凶杀案,把熙智拿去的消息,传到王颂周的耳中,他就很不以为然,在背地里说道:“这件案子,眼见是办错了。那熙智虽非得道高僧,然而平易近人,决不至作出杀人之事,这是我敢下断语的。怎么竟会把他拿去了呢?可惜我懒于酬酢,跟官场声气久疏,不然的时节,倒不妨替他剖析剖析。”当时王颂周这么说了一说,也就罢了,并不曾把这件事情十分地挂在心上。在他本以为真假虚实,自有公论,将来一经审讯,不难水落石出,至多不过押禁些日子,受一点缧绁之苦,难道还能有什么意外吗。谁知凡事一入公门,结果殊难预测,猛然这一天,听到了熙智明正典刑的消息,王颂周大大的吃了一惊,心中很觉得感叹。及至一打听,方知是制台作主,交给首县去办的。不禁皱眉道:“我看沈制台未免太任性了,就算情真罪当,难道就等不到秋后么,何况这件案子,从根本上说,就有疑问呢。不过死的已经死了,任有天大的冤屈,总是返魂无术。足见置身官场,造孽是很容易的。像我这样激流勇退,自问实在不曾作错。”他感慨之余,又不由得连连叹息。就在那一天,饮食都少进了好些,心中总觉闷闷不乐。一直到得夜中就寝,兀自把这件事起落心头,盘旋脑底,总觉得抛撇不下,因此辗转反侧的,将至三更,和衣朦胧睡去。恍惚之际,忽见一人站在面前,喊了一声王大人。留神看时,正是大慈寺的方丈熙智,只见他面容黯澹愁惨,跟往日的光景大不相同,凄凄恻恻地站在那里,把一种欲有所求的眼光,凝望着自己,像是有多少要说的话,还不曾吐露出来。王颂周大吃一惊,便想到已经死的了,何以竟能晤面。不过心里头是迷迷离离的,似乎并不怎样害怕,便道:“你不是遭了意外的官司,听说已然没了命吗?怎么又会来到我这里?”只见熙智叹了一口气道:“这话是不错的,小僧已遭胡得胜陷害,死于非命。不过天理昭彰,将来自有申冤雪枉之日,届时还求王大人念其往日之情,从中多多的为力,我在九泉之下,也自感激不尽。”王颂周道:“你只管放心,只要是我力之所及,当然要主张公道的,但不知你所说的昭雪那日,应在何时?”熙智道:“未来之事,难于泄漏。我有两句话,请大人记取,到得将来,自有应验。”他说到这里,便郑重其事的念出八个字来道:“天降大雪,穆如清风。”念毕,又惨然说道:“等到那时候,小僧的冤屈,便可昭然大白于世了。”当时王颂周在惝恍之际,听了这个哑谜,也一样的感到烦闷,便问道:“这两句话,究竟是怎样一个解说呢?”熙智听了,很严肃的说道:“王大人,你请看!”他说着,用手向上一指,王颂周抬头看时,只见一轮光华灿烂的红日照在当空,却飘飘扬扬地落下满天的大雪。正在心中诧异,又听得熙智一阵苦笑。
  回头看时,真也奇怪,但见那雪片落在熙智的脸上,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光彩,立时把他那黯澹愁惨之气,一扫而空,现出往日丰腴的样子来。王颂周此时不禁脱口呼道:“怪哉!”不料这两个字方才出口,只觉得冷汗淋身,头发直竖,原来却是南柯一梦。自己定了一定神,心里头又是感慨,又是惊悸,暗自想道,慢说鬼神无凭,看来这个梦,恰是有些异样,因为不但清楚,有如白昼晤面的一般,并且留下的两句谶语,也大大地耐人寻味,那“穆如清风”一句,原是诗经上的;但所谓“天降大雪”,却又作何解说呢?莫非是寓着昭雪之意,将来这场冤枉官司,还有平反的日子吗?不过制军作主办的,力量是太大了,往后纵有个风吹草动,谁还敢去多说话呢?看来所谓平反,只怕有些不易了。但是既然有此奇梦,事情也难以预料,不妨暂时闷在胸中,留等日后验证罢。那王颂周翻来覆去的想着,简直就不能再行睡去。及至清晨起来,洗漱已毕,便到外书房内,行他那静坐的工夫,原来这是每日如此的,因为这种修养,于身心都是有益的。正当他闭目凝神,慢慢数着呼吸的时候,忽然心灵上感觉到外边有人,想要进来,却又不能进来。王颂周睁开眼睛,隔着窗子一看,果然见有个家人,正在趑趄不前的徘徊着,便问道:“可是有什么事情么?”家人一听,登时走了进来,垂着手,先应了一声是,然后慢慢的说道:“现在有大慈寺的达空,前来求见。命他暂候,他却眼泪汪汪的,再三求着赶快的给他回一回。因见大人正在静坐,所以不敢冒昧进来。”当时王颂周听了,不由得心里一跳,这是因为昨夜之梦,他始终不曾忘怀。此时一听见达空到来,便似预先得了一种暗示,知道今天徒弟的求见,跟昨夜师父的托梦,其中确是有连带关系的。随向家人吩咐道:“唤他进来。”
  家人答应一声,退了出去。工夫不大,便将达空引到书房内。
  达空一见了王颂周的面,忙着口呼大人,跪倒在地。他本来很晓得,在作官的府第里,是不便啼哭的,无奈悲从中来,哪里遏止得住,大人两个字刚一出口,声音已是酸哽异常,底下的话还不曾说出,早就泪如泉涌了。王颂周一见,也着实有些感动,便立起身来,向前走了两步道:“你不要这样,有什么话,可慢慢的说。”随又唉了一声道:“你师父这场事,真乃出人意料之外。别说是你,连我都很难过啊。”说到这里,便用手将达空拉了一把。达空站了起来,拭泪说道:“是我一时昏愦,忘了忌讳,请大人不要见怪才好。”王颂周道:“此正见你性情纯笃,实有过人的地方,何怪之有。”说着,自己先行坐下,也命达空就座。达空口称不敢,还是站在那里。王颂周道:“现有许多的话要说,并非一言半句,岂有立谈的道理。
  你只依了我的话,不必拘束。”达空听了,这才告罪就座。
  当时王颂周没容达空开口,便先问道:“你师父遭此大难,到底是怎么一段情由。我虽曾听得人说,但一来不大清楚,二来也怕靠不住。你可从实道来,不要存隐讳。”达空连连称是,这才含悲忍痛的,将以往情由一一叙出,足说了半天,方得住口。王颂周拈着胡须说道:“你这话可都是实情,并不曾有掩饰的地方么?”达空一听,赶忙站起来说道:“大人请想,我师父已经伤了命,总再作欺人之谈,尚复有何用处。”王颂周点了一点头,挥手命他坐下,然后说道:“如此讲来,这罪魁祸首,只是胡得胜一人了。就是沈制军,也算受了他的蒙蔽。”
  达空应了一声是。这时王颂周,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用手向案上一拍道:“是了是了,无怪你师父在梦中相告,说是受了胡得胜的陷害,足见是一灵不昧,仇怨明和的了。”达空听了这个话,不由得又惊讶,又是感动,忙问道:“莫非说我师父也曾给大人托梦了么?”王颂周点点头,说道不错。达空听至此处,把两只眼睛睁得挺大,急于要知道一个详细。却不料王颂周把这两个字出口之后,底下却接着说道:“这话须要慢慢的讲,你先不用忙。据我看,你来到这里,大概也是得了什么警兆了罢?这是从你的神气,我推测想像出来的。”达空被这么一问,不禁泪如雨下,忙又跪倒在地,哭着说道:“昨天夜里,我也梦见了我师父,曾经再三嘱咐,命我叩求大人作主的。”王颂周一听,觉得两梦符合,自是格外不错,便先叫达空起来,然后说道:“你师父是已经死了,譬如堕地之甑,不能再整,可叫我怎样作主呢?”达空道:“据我师父梦中相示,说此时虽遭陷害,将来自有伸冤雪枉之日,一俟机会到来,请大人主张公道,作个证见。此外还有仰仗鼎力的地方,想这样死后的请求,真是从来未有,大人还能够不慨然允许么?”他说到这里,早又流下泪来。王颂周听罢,长叹了一声道:“如此说来,确是与我梦中所闻互相一致了,这岂不是一件异事么?”达空便又动问所梦究是如何?王颂周这才把梦中的情景,详细的述了一遍。达空道:“据我师父告诉大人的,对于未来之事,虽然没有说明,但总是隐隐约约,暗为指点,看那天降大雪、穆如清风的两句话,其中一定含着玄机,将来自有应验的那一天。不过我师父怕大人以为梦寐之事,不足为凭,所以又命我登门叩求。如今两梦相符,想大人也不肯视为虚妄了。”达空说到这里,两眼悬悬的望着,那一种恳求的意思,已是溢于颜色。
  王颂周也很领略他的神气,便道:“你放心罢,这事我并无拒绝之意。因为在梦中,我已经许允了你师父。对于死后的人,难道还能反悔么?不过机会还没有到,一时也无从为力,看来这件事,眼前只能心中藏之,以有待罢。”达空口中答应着,却又略作沉吟,继而向王颂周说道:“大人吩咐的很是。
  但我还有一点意思,不知说得么?”王颂周道:“你有话只管说来,何必如此。”达空道:“我师父给大人托梦,指点未来之事,据我的愚见,这是要留下一种奇妙的证据,好表明自己冤屈,事到将来,一定自有用处。不过梦是漂渺虚无,不能留下痕迹的。假如隔上三年两载,一旦机会到来,大人纵肯追念前情,述说当日的梦境,然而难保听的人,以为是临时捏造的。
  那时我师父死后的一番苦心,岂不付于流水。所以我不揣冒昧,打算恭请大人用笔墨记下这件事,往后用得着时,不费口舌之功,可以伸手拿出,作个凭信,显示见昨事由前定,并不是信口可以雌黄的。那时无论是谁,当然是不能不信了。”王颂周刚听到此处,不禁跌足说道:“妙极了!难为你小小年纪,居然能涉想及此,这篇文字,我一定是要著笔的。”说着,拈须微笑,很有一种得意的颜色,流露面上。原来这位王大人,不但两榜出身,是个八股名家,并且还嗜好古文,揣摹之余,也常常的动笔,自以为是马班复生,欧苏再世。现在达空这么一说,像是给他提了个醒儿,既然有此好题目,便不愁没有好文字,真乃是相得益彰,那还有个不得意的吗。达空见他一口应允,并且还夸奖自己,当即深深道谢,却不晓得这个主张,正触了他的嗜好,所以才能够如斯响应呢。
  王颂周又对达空说道:“我既然要动笔,便事不宜迟。因为作文好,全凭的是兴会,非即时抓住不可的。你就在这里等着,少时便可以脱稿。”达空见这位王大人,居然如此卖气力,可以说是求之不得,自然连连的答应着。王颂周便把门房唤将上来,吩咐先把达空陪下去,好生款待。剩下自己一个人,好运动文思。达空去后,他便濡毫伸纸,仿照古文纪事的笔法,作了一篇异梦记,其中叙这件案子及自己的梦境,俱用据事直书之例,不加一字可否。至说案情的冤抑,却又入在达空口气里,全与自己无干。真乃伸缩自如,立言得体。至于文字的精悍空灵,也很合古人的遗法。作完以后,很是高兴,便半真半草的,另誊在一张宣纸上,纪了年月日子,然后又盖上图章。看天气时,却还不曾到晌午,便再把达空唤进来,叫他看了,有不懂得的地方,还为他解说。达空自然感激得五体投地。
  王颂周又说道:“虽然预先有了纪载,然而还要提防人疑为倒填年月,临时现写的。所以据我看,最好请出几个人来,大家传观一下子,然后由每人署上一个名,就如同公证人一样。这么一办,方才毫无渗漏。”达空听了,忙道:“大人肯于这样分心,真乃求之不得。”当下王颂周便派了一名家人,持着自己的名帖,去请时常往还的几位亲友。试想他是个两榜出身,坐过司道大员,那些亲友,少说也是缙绅一流人物。工夫不见甚大,便都陆续到了。王颂周说明了相邀之意,又把自己的那篇文字,请大家看了。当时无不称奇道异,并且嗟叹不止。最后说到请大家署名,众人一想,这是件等待机会的事情,将来有用没用,一时简直的谈不到,况且这篇文字,立言极有分寸,满让后来作了证据,也不至于发生什么危险。再者就算触怒了当道,自有执笔作文的人负责。我们署个名,不过表明了当时曾经看过,这还能有多大的牵涉么。因此考虑的结果,大家便都奋笔直书,一一把姓名写在后面。王颂周这才郑重其事的收藏起来,并说早晚之间,还要把它裱成一个手卷,倒看看这篇异梦记将来是否有用,不致枉费心血。达空见这次请求的目的,总算圆满达到了,不曾辜负师父梦中的嘱托,这才向王颂周并那署名的缙绅,叩谢告辞而去。


  第十一章 破案前之草蛇灰线

  自从花牌楼出了这件命案,光阴迅速,差不多有十年了。
  经过这般长久的时间,一切自然都是新陈代谢,光景大不相同。此时沈公已经薨逝,现任的南洋大臣两江总督,乃是刘坤一。洪琴西观察,已得了本省的盐道。这时保甲局的总办,乃是一位祝赓廷观察。张云吉大令,现时署理着知府。尤其是那个伤天害理的胡得胜,官运亨通,已然升到了参将,好不威风。这便是官场里的一番变迁。
  再说达空,快要有三十岁了,他的性情纯笃,依然不减从前,却增长了许多见识。师父的仇恨,一日未曾去怀。但那对头冤家,正在走着旺运,只好捺定心神,待时而动。他又遵守师父的遗嘱,供给蔡屠户妻子的用度。那小吉祥儿,倒很得了他父亲的遗传性,气质有些粗卤。到得十几岁上,书也读不好,事也作不成。达空怕他游荡坏了,便把他叫庙里来,守在自己眼前,帮助做些活计,倒可省得终日无事,惹祸招灾。他的舅舅李刚,这时已经当了保甲局里一名站堂的差役。还有那开豆腐的王老,现在早已故去。他的儿子牛儿,却还继续父业,支撑着那个小小的店面。此外还有一个重要的角色,就是那位王颂周王大人,他虽年龄已高,精神却还康健,本来后来平反这件案子,很要仗着他,作个枢纽,自然不会有什么山高水远的事了。再说人世的一切,从来是五年一小变,十年一大变,何况说是一件案子,所以花牌楼当年出事时候,固然震动一时,但经过了这般悠久的岁月,似已化作云烟,无人道及了。
  谁料奇冤极枉,久郁必伸,作恶的人,始终逃不出公道去,正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那番至理。并且从先这件冤案,是从保甲局中发轫,如今隔了许多年,一旦案情大白,还是从保甲局里,辗转牵引出来的。似此造化妙用,罔测端倪,不更使人惊骇么。诸位不要心忙,等著者慢慢叙述,自然是牵一发以动全身,前后要归于合拍的。
  话说那时保甲局里,有一位承审委员,叫作何春舫,是个候补通判。自从得了这份差使,因为没有带着家眷,例住在局子内。一个官场的人物,当然具有官场普通的习气。不过这位何别驾,还另有两样小小的毛病:一样儿是好喝几杯酒,一样儿是性情有点暴躁。其实这两件事,本是无关大体,但因为跟勘破冤案的情节,其中很有关连,所以少得不预为叙及。再说那时候,离着保甲局不远,有个饭馆,名为醉春居,酒菜都还不错,何别驾首脑况且无聊,又兼生性好饮,所以时常一个人前去买醉。他并且说,这个饭馆子,叫作醉春居,我的号,恰好是春舫二字,可见是为我而设了。他既是常去,自然跟馆子里透着熟悉。那里上下人等,晓得他是一位委员老爷,便也都格外趋承,另眼看待。这一日,公务消闲,天色将到傍晚的时候,何别驾又犯了酒瘾,便一人出离保甲局,来到醉春居。工夫不大,酒菜上来,他浅斟独酌的,尽情享受。正在半醺之际,忽见堂倌手里拿着两宗物件,笑嘻嘻地走了进来。何春舫看时,一个是一尺多高彩釉瓶,一个是一本画册。原来这位何别驾虽然称不起是个赏鉴家,但对于古董字画之类,多少也有一点研究,因此一见了这两宗东西,便觉得醉眼一明,心里头透着高兴。当时堂倌走到面前说道:“何老爷,请你给看看这两样东西,能值多少钱?”何别驾点了一点头,先把画册接了过来,问道:“这是从哪里来的?”堂倌把瓷瓶放在桌上,口中说道:“请你先看罢,回头我再说也不晚。”何别驾已经把画册打开,刚一看去,不由得又惊又喜,原来是沈石田的真笔,不但画得好,而且上面还有他自己题的诗,一共十二幅,每幅皆如此。再看纸的身份,跟图章的篆刻,确乎是一些毛病也没有。本来石田的书画诗,在明,即已推为三绝,如今流传数百年,更是非常宝贵。现在这一本小小的册子,真乃不啻拱壁了。
  何别驾爱不释手的看了半天,这才放下,然后又把那瓷瓶拿了起来,仔细观瞧,见是大明三彩,一点磕碰地方也没有,并且还是官窑的出品,底款端楷,彩色十足,也算是个难得之物了。
  当时他一边看着,一边思忖道:“难得这两件精品,今天无意之中撞在我的手内,似此绝好机缘,岂可轻轻放过。不过有一样为难,好东西是从来不肯贱卖的,只怕索价太昂,我买不起,那便如何是好?”想到这里,便向堂倌问道:“这可是人家卖的么?”堂倌笑道:“要不是卖的,怎么会拿到我们铺子里来。但是据卖主说,这两件东西太好了,要的价钱很大,我们铺子里的人又全都不懂行,可巧赶上老爷在这里,想这瓷器、字画的好坏,自然瞒不了作官为宦的,所以请您给看看,到底能值多少钱?”何别驾一听,心里先凉了半截,觉得自己所见不谬,想着要买便宜,那是办不到的了,说不定是要三百五百的,看来这两件东西,也只能一饱眼福;要打算据为已有,那可是徒劳梦想呢。当下他这么一想,早已兴致索然,便又慢慢地问道:“他要了多少钱,你先告诉我说。”堂倌哼了一声道:“你万也猜不着,凭这两件东西,他要二十两银子。何老爷想想,可笑不可笑。”何别驾一听,立时眉梢眼角全都布满了笑容,不过他的这个笑,跟堂倌所说的笑,实在是背道而驰咧。堂倌一见,便道:“怎么样,可不是要得太多了吗?
  要是依我看,至多也就值上二两银子。”何别驾道:“你给估的也太少了,但是他要的,差不多也有一半儿谎。你去跟那个卖主儿说说,他要十两银子肯卖时,我就把这两宗东西留下。假如他还要争竞,你就替我作主意,再添上一两二两的,也不要紧。其实要按公道价钱说,也就值到十两银子。但我瞧着很喜欢,满让多花上一点,也是不在乎的。”堂倌道:“这个事情好办,全都交给我咧。既是何老爷喜欢上,无论怎样,我必把他买妥,再说换一个人,也未必肯出这么大的价钱。今天的事情,真算凑巧,卖金的捧着买金的了。你先慢慢地喝着,我这就讲价钱去。”他说着,就出去了。
  何别驾一边喝着酒,一边赏鉴着,真乃一面皆欣喜,满腔都是春,说不出那份快活来,暗自想道:“从来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这话实在说的不错。我若非今天犯酒瘾,哪里赶得这宗事情。要是早一天来,可也遇不上,晚一天来,又错过了。
  足见是造化有灵,暗中呵护,要把这两宗物件,送到我的手内。最可笑的,是好货不遇识者,堂倌还说价钱要得太大呢。
  他哪里晓得,是把金子当铜卖了。这样好运气,别人谁也没有赶上,单单的叫我遇着,就凭着这份财气,说不定早晚之间,官运还要亨通呢。”他想到这里,心中大乐,便满满地喝了一杯酒,也好算是快浮大白的了。但是猛然间,却又想道:“这事虽然便宜,却也有些古怪,何以那个卖主儿,手里既有这样的好东西,偏又如此懵懂,岂不是一件奇事么?莫非是中落之家,祖父收藏,子孙毁弃,便不晓得物之所值了。除此以外,还有一说,那就怕是来路不正咧。”他正在运审案的头脑,从事推敲的时候,只见门帘一启,堂倌含笑走了进来。”何别驾便问道:“怎么样了?”堂倌脸上摆出劳苦功高的神气,很得意的说道:“我既是大包大揽的应了下来,自然是没有错儿。不过为替您省钱起见,几乎把我的唾沫都要说干了。这两件东西,只用十两银子买妥,多一个儿也不曾花。何老爷看看,我办得怎样?”何别驾一听,便满面堆下笑来道:“这可实在亏了你,替我省下的二两银子,就赏给你买双鞋穿去。”堂倌口中道谢,忙着请了一个安。本来他自己表场功勋,为的可就是这件事。何别驾又问道:“那个卖主儿是谁,你可跟他熟识么?”堂倌道:“那人叫作金宏,以前也曾托我们铺子里替他卖过两回东西。除此以外,也没有什么来往。”何别驾点了一点头,便道:“我的酒已经够了,你给我拿饭去罢。”堂倌答应着,退了出去。少时吃毕,记过了帐,何别驾便命堂倌跟着去拿银子。堂倌道:“这时忙得很,缓日再领。”当下便拿了瓷瓶、画册,出离雅座,及至到了柜堂时,铺子里的人,都同何别驾周旋。那时堂倌又把这两宗物件,递在一个人的手内,向他说道:“你就自己跟着何老爷去取银子,我借着这个,也可以明一明心,显得是一手托两家,并没有什么夹带藏掖。”那人听得这样说,笑了一笑道:“但不知要跟到哪里去取?”堂倌道:“离此不远,就是保甲局。”
  那人听了,神色像是有些踌躇,顿了一顿,方才说道:“我就跟了去。”再说何别驾,见堂倌跟此人交代一切,便晓得这就是那个卖主儿金宏了。见他年纪约有四十多岁,粗眉大眼,两颧甚高,很带着一种军人的气概。及至听他说话,不禁心中蓦然一动。要问这是什么缘故,原来因为金宏说话是湖南的口音,跟自己有同乡的关系,立时一种关切之念,便不由得油然而生了。从来无论是谁,在是在自己的本乡本土,都把乡情看得淡薄,以为无关重要,其实这也难怪,因为不管看见谁,没有一个不是同乡,那可又有什么异样,正所谓司空见惯浑闲事了。但是一旦之间背乡离井,到了外省去,那时所见的人,差不多都是语音互异,习尚攸殊,纵然肯去亲近他人,尚有不能见答之苦,自然就要发生踽踽凉凉,形单影只的感想了。此时若能见着一个同乡,便与会晤着至亲近友一样,这正是俗语所说的,人不亲土还亲呢。所以通都大埠,各省多有同乡会馆,不但德业相规,患难相恤,并且还要替同乡的人,谋求种种便利,这正可以表现出人类一片乡土的至情。由思想见诸事实,积个人成为组织,无论是谁,全都莫能自外的了。
  闲言少叙,且谈正文。再说何别驾当时既是动了乡土之情,便不期然而然的,对于那个金宏,肯其脱略尊卑,刮目相待。当下走上前去,很和气的说道:“你既跟着我辛苦一趟罢,好在离着并不远的。”那金宏见这位何老爷不但一点架子也没有,并且还透着蔼然可亲,也就连声的答应着。二人出了醉春居,一路向前走着。何别驾又向他说道:“我听你的说话口音,咱们还是乡亲呢。”金宏道:“那个我可不敢高攀。您的贵省,也是湖南吗?”何别驾点头称是。两人又互问是哪一县,偏是无巧不巧,彼此恰是接壤的邻县,这一来,比着仅仅同省,更要透着亲近了。工夫不大,已经到了保甲局,何别驾便叫金宏随着来到自己的屋内。他把瓷瓶、画册放下,垂手站在一边,命他坐下时,还是至再的不肯。何别驾道:“咱们既是乡亲,不必如此拘泥,我还想着,要跟你谈一谈呢。”金宏听得这样说,方才告罪就座。何别驾便问他,来到此地,可曾作些什么。金宏被这一问,陡然间从他面上,现出一种愤慨的样子,冷笑着说道:“何老爷,您别看我目下这般的落魄,从前也曾跟着曾九师,打过南京呢。如今天下太平,可就没有饭吃了。”他说到这里,眼中像是有些冒火。何别驾听了,先自想道:“可见我看得不错,他果然是个营伍出身。”随即问道:“如此说来,你很立过军功的了。但不知曾经授过什么职份?”此时金宏气色略平,叹了一口气道:“哪里挣得什么职份,不过仅仅的吃上一名口粮,假如博得一官半职,大小能混上一份差使,我这一腔子热血,可也不算白倒了。”何别驾道:“老同乡,我劝你不必这样牢骚,那些戴上了颜色顶子,手中擎着功牌奖札,依样没有饭吃的,多着呢。这并不是朝廷辜负人,实在立过功劳的人太多了,哪里能够尽行安插。金宏哼了一声道:“用得着时,自然要官有官,要饷有饷,可以骗着人家拼命。到了用不着时,不妨一旦遣散,死活随他自去,那本是毫无关系的了。”何别驾见他只管说些愤懑的话,便不愿意往下再谈,随即转了口风问道:“你今天出手的那两件东西,很是不错,但不知是自己的呢,还是别人的呢?”金宏道:“那是一个朋友托我卖的。”何别驾道:“你那个朋友却是何人?”金宏见问到这里,神色之间像是有些不安,迟迟钝钝地说道:“他因为卖东西,不是什么体面事,所以嘱咐我不要提起他的姓名来,我可也就不便说出。”
  何别驾见他神情局促,言语支吾,便晓得这是遁辞了。当下心中一动,觉得自己前所想的,东西恐怕来路不正,差不多已经证实。本来当兵的人,全是心粗胆大,一旦到了穷途落魄的时候,什么事情作不出来呢。但是何别驾虽然见到这里,只因念其同乡的情份,不但无意追究,而且还有些怜悯,很想着要多少加以援手,也不枉今天相遇一场。但他心中只顾这么一打算,外面却不免沉吟起来。那金宏本是有心病的,见这位老同乡,听了自己的话,一语不发,仿佛是在打主意,心里不免有些七上八下,况且保甲局是个缉捕盗贼的机关,尤其不同别处,自然更要疑神疑鬼,想着还要趁早走的为妙,不要睡多了梦长,再生出变故来。他把主意打好,当下便起身离座,说是有事要走。何别驾也窥破了他的心事,便不去挽留,立时取出十两银子的一个中锭,另外又拿了有五六两银子,对金宏道:“咱们两个人,总算近同乡,今天无心中遇到一处,也是缘法。这十两银子,是物价。这几两银子,是我念其同乡之情,送给你的,你把它作盘缠,回乡去也好,或者干个什么营生也好。请你自己酌量罢。”
  当时金宏眼中看见银子,耳中听了这番话,真是意想不到,不由得喜动颜色,忙着连连称谢,用手把银子接了过来,方才转身要走,何别驾笑道:“且慢,我的话,还不曾说完呢。”金宏一听,只得又站住了。何别驾把眼望着他,和颜悦色的说道:“我除送你那几两银子以外,还有几句话赠给你,但不知你爱听不爱听?”金宏道:“您有什么话,只管说罢,哪有不爱听之理。”何别驾顿了一顿,方才慢慢地说道:“我看无论什么人,也不管遇着了什么境遇,第一是要把脚跟站稳,总之非义之财不可贪,非法之事不要作,一有差法,便已难于追悔。我因为咱们是同乡,所以才以此言奉劝,无论说的是与不是,请你千万不要多心。”当时金宏一听,立刻脸都紫了,恰像正说在他的病根上,口中唯唯诺诺的,答应了两声,也没有说出什么话来,随即匆匆的走了。那何别驾多花了几两银子,多费了一番嘴舌,自己很觉仁至义尽,心安理得,便欣然又赏鉴那两宗古董去了。以上所叙这件事,看去像与本题无关,却不知等于草蛇灰线,已是埋伏下了破案之根。


  第十二章 诱供引出奇供

  话说何别驾自从买了那两件俏货以后,转眼又过了许多日子。这一天,因为总办祝观察派他去勾当一件公事,等到办完了回来,天色已经傍晚。当时他自己骑在马上,有四名局勇跟随。沿路走着,正打一座桥经过。刚一下桥,向旁转弯的时候,只见对面远远地来了一个人,手中拿着包袱。那时暮色苍茫,何别驾的目力又不大强,因此来人的面目,有些看不清。
  但是那人一见了这四名局勇一位老爷,不知是怎么一种缘故,陡然露出仓皇失措的样子来,放着正路不走,脚步匆匆的,便奔了桥底下,那种神气,分明是有心回避。何别驾看在眼内,不由得心中一动,便认为那人一定是作奸犯科之流,所以诚中形外,如此情虚,既然看出破绽,怎能当面将他放过,立时便吩咐局勇,把他抓获,带回局子里审问。有两名局勇应了一声,放开脚步,如苍鹰展翅的一般,扑奔那人而去。说也奇怪,那人见局勇向他赶来,便撒腿就跑。这一来,恰是把犯罪更坐实了。前面跑的似弩箭离弦,后面追的如流星赶月。何别驾骑在马上,扭项回头看了一看,更觉得自己是洞察人情,所见不谬。不过他却没有等着,带着那两名局勇,先回局子里去了。当下先休息了一会,派人去问时,知道把那个人已经拿到。随后这才上去,见了总办,把委派的公事一一回明。然后方说在路上见了一个形迹可疑之人,已然捕获候审。祝观察说他遇过事留心,很奖励了几句,就委他得便审讯,不拘早晚。
  何别驾唯唯称是,这才起身辞去。
  及至吃过了晚,闲着无事,因为总办夸奖他,心里也觉得高兴,便坐了夜堂,审问那个人。当时带将上来,朝上跪下,但视灯烛辉煌,不亚如白昼一样。谁知那个犯人,从先虽是趋避不遑,像是心虚胆怯,此际却转变了面目,露出倔强的样子,虽然跪在那里,却是并不害怕,竟自昂起头来,向上观看,脸上还带着一种忿忿不平的神气。再说何别驾坐在公座上,也留意向下观瞧,他是要看捕获的这个人,像貌是否凶恶。不料他的眼光,刚到了那人的脸上,立时又是吃惊,又是动气,又是憎嫌,又是恼怒,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复杂的情感来。倘问这是为何,原来那于路中捕获、此刻在下面跪着的不是别人,就是他的老同乡,以前曾作过一次交易的金宏。其实这类事,原算不得什么稀奇,不过上文曾经说过,何别驾那个人,还有一件毛病,就是于嗜酒之个,更兼性有些暴躁,他以为上次相遇,自己念其同乡的情分,于物价之外,多送给几两银子,并且那么谆谆告戒,按理说,就应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才是,何以他毫无悛悔,竟当作耳旁风呢。要看这一回,携物敛避,行路可疑,足见自己从前的揣测,至此已经证实了。
  这不但给本省丢人现眼,尤其辜负了自己的苦口婆心。这种人,实在是可恶极了。何别驾只顾这样一想,所以比见了个陌不相识的人,更格外觉得生气,简单的来说,可又犯了他那牛脖大的脾气咧。可惜他不想一想,他并非圣人,焉能于立谈之顷就变气质呢?这等迂气,不是生得有些可笑么。
  当下何别驾,既是满怀愤怒,便板着面孔,先问姓名籍贯,这倒不是他故意要装作不认得,因为公堂上问案的手续,照例是不得不然的。金宏的脸上,也带着一种勃然不悦的神气,一一韵答过了,随后就开验那个包袱。只见里面有几件略为值钱的衣服。何别驾便追问:“这是谁的”金宏气哼哼的说道:“我拿着,自然是我的,这个还用得着问么?再说提着包袱在街上走路,也并不算犯罪。要是一个一个的全都拿到保甲局来,过堂审问,不但问不过来,只怕远容不下呢。”何别驾见他出言顶撞,气更大了,便喝道:“你既然不曾犯罪,何以要躲着我的马头,往桥下走去呢?快给我讲。”说着,手持惊堂木一拍,左右伺候的人,也就跟着喊了一声堂威。那金宏原是营伍出身,什么阵仗儿没有见过,哪里还把这个放在眼内,便冷笑道:“桥上桥下,都是人走的,我乐意在桥下走,那是随我的高兴,难道说就犯罪吗?我躲着马头走,我觉着那是一番好意,因为你们作老爷的,照例都是叫人回避。不料小心生祸害,反会提了罪名。假如我闯着马头走,还不该把我剐了吗?”何别驾一听,更是气往上撞,便又厉声喝道:“你既是问心无愧,何以我命局勇上前盘诘,你却撒腿就跑呢?”金宏道:“那怪我没有想到,一时吓糊涂了,误认为拦路打抢,那还有不跑的吗?”何别驾见他冷嘲热讽,越发气得暴跳如雷,便圆睁二目喝道:“你不要藐视本堂,闹这些花言巧语,你包袱里的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务须还我个真实的下落。倘若说不出来时,就票办你的盗窃罪名,那时你便晓得国法的厉害。”
  金宏听了,还是扬扬自若的,冷笑着说道:“这个也盘不倒我。假如我要是有心刁难,只须说那东西,是从原籍带了来的,那时要寻根究底,还须走上一趟关文,等上一个月半个月的工夫,只怕还未必闹得清楚。不过我犯不上那么办,彼此都可以省点事。一定要问下落,立时就有,我那东西,是从一个朋友家里拿了来的,难道说这个能算犯罪吗?”何别驾坐上公座上,是越听越有气,当下便喊了一声道:“你说你那东西是从朋友家里拿了来的么,我怕你那个朋友,还未必知道呢?”
  金宏听到这里,便又冷笑了一声,接着说道:“这也不必替我担忧,他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反正是失主不告发,衙门不追究,只要我那朋友不讼我是盗窃,我的罪名便不会成立的。”
  何别驾用手把桌案一拍,大声喝道:“你且少要胡说。你的朋友姓甚名谁?先与我供出来,不能容你随便一说,就算完事。”
  金宏道:“我那朋友唤作李成,现放着实有其人,难道是我捏造。”何别驾又厉问道:“他的住址呢?”金宏便毫不思索的,把住址说了。此时何别驾把眼望着金宏,怒气勃勃地说道:“你认为是失主不告发,衙门不追究,明天我偏要把李成传了来。
  当面问一问,倘要稍有参差,我是非办你不可。”金宏仍是泰然自若的说道:“我也看出来了,打公堂上说,就是非办我罪名不成。不过我有几句话要预先声明,就是我的东西,若由盗窃而来,凡以前跟我作过买卖交易的,可也担着收买贼的罪名。”他说到此处,便发出一种冷酷的微笑,把眼望着何别驾,这分明是隐指前事,有意来开玩笑的了。何别驾还有什么听不出来的,便喝令左右,先把他押下去,等候明天再审。随即在公堂上签好了传票,派人明日去传那李成,以便质对。办完以后,这才退堂歇息,兀自气得半夜不曾合眼,这就是性情暴躁的害处了。
  到得第二天早晨,又催那派的人,赶快去传,休要延误。
  不料过了一会,差役上来回话,说那李成现在患病,不能到堂,并取有邻右的保结为证。说着,呈将上来。何别驾听了,很不耐烦,也去看那保结,便问患的是什么病?差役说是疮症。何别驾道:“生疮算不了什么大病,你可再去传他,无论怎样,务须叫他到堂回话。”差役只得领命下来。到得午后,李成是已经传到了,何别驾便立刻升堂,单提李成审讯,这是怕跟金宏见了,就许关碍情面,不肯直说的缘故。总而言之,他此时已是胸有成见,很盼着盗窃的罪名,能够成立,把金宏惩治一下子,好发泄闷在胸中的那一口恶气。当时李成上堂跪下,何别驾看时,只见他的年纪约在五十以内,从前像是个很健壮的汉子,如今为病所累,已是形容枯槁,面色灰败,成了奄奄不振的样子了。倘问他仅仅生疮,何以竟至如此,原来他那个疮,非同小可,乃是一种冤孽之症,俗名儿就叫作砍头疮,生脖项以上,慢慢蔓延溃烂,等到成了一个周遭,便可以叫脑袋跟腔子彼此脱离关系,与受斩,首之刑一般无二,纵有外科圣手神医,差不多也是难于奏效。请想害了这种症之人,还能有丝毫生趣。在世俗的谈论,都说如非作恶之人,是不会得这样怪病的。当下何别驾问过姓名以后,便命左右取过包袱里的衣服,叫李成辨认,是否是他家内的东西。李成看罢,叹了一口气,点了一点头,表示承认之意,但是连一句痛快话,也不曾说。又问他,当初跟金宏是怎样一种交谊。他说曾经同过营伍。何别驾便道:“你的东西,何以叫他拿去?昨天因为他走在路上,形迹可疑,所以把他捕获。他若有什么欺负你的地方,只管从实诉将上来,我一定他的罪名,与你作主。”在何别驾的打算,以为这么一问,总能钓出告发的话来了。谁知事情的结果,竟出人意外,只见那李成少气无力的说道:“这虽是老爷的一番美意,但我却不乐于追究,最好是请您宽恩罢。”何别驾一听,不禁大失所望,便皱着眉头道:“如此说来,却也未为不可。不过他拿走你的东西,到底你还是知道呢?还是不知道呢?”李成见问到这里,却又叹了一口气,方才说道:“要说我知道,也可以;要说我不知道,那也未常不可以。”何别驾道:“你这话,却是怎么讲?”李成道:“自从我有病以后,日子已经很久了,他在背地里,随便就拿走我的东西,也不止一次两次。我事后发觉,从来就不曾追究过。老爷请想,照这样的情形,不是说知道也可以,说不知道也可以么!”何别驾道:“这简直的便是窃取了。要长此放任下去,非闹到家产尽绝不止,你自己把心眼放明白些,趁早打好了主意,到底是告他呢,还是不去告他呢?”谁知这般引导于他,均不发生效力,李成听完以后,毫不犹豫的说道:“方才我已经回明老爷了,无论怎样,我是不乐于追究的。”
  何别驾一听,觉得这件事实在有些奇怪,便道:“我倒要问一问,你是为着什么缘故,不肯告他呢?”李成顿一顿,方才开言道:“不瞒老爷说,我现在只是孤身一人,而且又得了这般冤孽之症,眼看着是死期不远,还有什么心肠,照顾到身外之物。况且我跟他,从前在一处打过仗,不但同过甘苦,还要算共过死生。如今他是为所迫,方才作这种事情来,又何必一定认真,伤了彼此的情谊呢。”当时何别驾听了,觉得这个话似乎也未常无理,但总想着,一个当军人的,未必能够如此看得开,总疑惑其中另有别的情节。忽然又心中一动,想起金宏曾经说过,失主不检举,衙门不追究,只要他的朋友不讼他盗窃,他的罪名便不会成立。据这种口气,他简直是成算在胸,有所恃而不恐了。看来他必有挟制着李成的地方,所以才肆无忌惮若此,我只须略用手段,这事便不难水落石出了。何别驾想到这里,已自有了打算。他只顾这么一多事,不要紧,多年冤沉海底的事情,可就要一旦发露,这也是天理昭彰,不由人算的了。当下何别驾主见已定,便叫先把李成押下去,好生照顾,不可难为于他。这是因为李成并不曾犯罪,所以才这般吩咐。随命把金宏提上堂来。只见他朝上跪下时,脸上表现一种怨恨之色。这是金宏,因为从前会面,既肯念其同乡之情,格外关切,此时就该宽恕免究,方是全始全终之道,为什么偏要吹毛求疵,非办自己罪名不可,这不是在理上讲不下去吗?他可哪里晓得,这位老同乡,单有一种古怪的脾气呢。
  再说何别驾,见金宏跪在下面,便冷笑道:“你以为你的朋友不告你么,却不料那李成,已把你窃取他东西的罪名,实行控诉了。你从先说,失主不检举,衙门不追究,这话也未常无理,无奈人家的心思,不能如你的期望,只怕事到今天,你要逃不出公道去了。”金宏不听犹可,陡然听了这个话,不由得浓眉直竖,怪眼圆翻,带出一种又是惊愕又是愤怒的神情,厉声说道:“这话当真么?”何别驾道:“怎么不真,他还告你窃取他的东西,并不是一次两次呢。”金宏切齿说道:“好个胆大的李成,他莫非要自己作死。如今他在哪里?我要当面问上一问。”何别驾道:“难道不晓得他有病么。这些话,都是他亲口对差役说的,自然没有舛错。现在他把告你的呈子,已经找人写好,递将上来。我想你也就没有可说的了。”谁知金宏听到此处,忽然昂起头来,发了一阵狂笑,满脸上带出一种怀恨报复的神气,哼了一声道:“我没得说么,要说的可正多着咧。
  他既无情,我也无义,豁得两败俱伤,谁也不用顾谁。”他说到这里,便把眼望着堂上,很坚决的说道:“他既然告我,我这里还要告他哩!”何别驾一所,不禁满心高兴,以为是自己料事如神,果然略使手段,便把他们的阴私事情,给挑拨出来了。当下便问道:“你告他什么。莫非说他也偷过人家的东西吗?”只见金宏把眉毛一挑,眼珠子一瞪,厉声说道:“偷人的东西,算得什么。我要告的,他是个杀人的凶犯!”这一惊人的语言,陡然从舌尖吐露,不亚如暴风骤起,巨雷忽鸣,实乃出人意料之外。不但何别驾听了惊愕异常,其时所有一干伺候人役,无一个不痴呆呆地发愣,觉得这件事情,眼看着就要拐弯,从盗窃的小案要引出凶杀的大案。峰回谷转,要成了案中案咧。何别驾定了一定神,方才向金宏问道:“公堂之事,非同儿戏。你的话,可是当真么?”金宏接口道:“怎么不当真,不过我说了出来,就是怕你不敢办。”何别驾听了这个话,不由得气往上撞道:“你怎么见得我不敢办?”金宏冷笑道:“你不用叫横,我说的全是实情。这件冤屈的案子,已经有十来年了。如今要兜翻出来,不但你们保甲局担着不是,就连前任制台,都担着不是呢。你不过是个小小的委员,官儿就好比芝麻粒儿那么大。你自己想想,能担得起来吗?”这番话一说出来,公堂上坐着的官儿,站着的衙役,都目定口呆了。
  何别驾心中暗想,这事可闹大了,我用的这种钓鱼手段,原想是钓个金钩虾米,至多也不过是个金色鲤鱼,谁想把个龙王爷给钓上来咧。但是公堂上众目睽睽,事情已经到了这地步,怎么能够说不往下问呢。好在他已经说明,这件冤屈的案子,已是十来年的事了,纵然旧案重提,事情扩大,也牵连不到自己的身上,而且也得罪不着现在的上司,待问明白了以后,可以去回总办。总办还办不动时,不妨去回制台,那时说不定,因为自己审案有功,还许要得个异常劳勋呢。他当时把利害两层都斟酌好了,这才向金宏说道:“你不要这样讲,从来国家的王法,照例是公事公办。岂不闻有两句俗语,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么。我虽然提不起来,自然还有提得起来的人。但不知你说的事情果真?”金宏道:“怎么不真,想当初这件案子,曾经轰动一时,如今虽说事隔多年,但是提了起来,想来是无人不晓。”何别驾道:“不知你说的,究竟是哪件案子?”金宏道:“不是别的,就是当年正月初一,花牌楼地方出的那件凶杀案子。”何别驾听到这里,点了一点头道:“这件案子,我也知道,不过据我所闻,此案曾经制台亲审,把主使之人,以及杀人的凶犯,全都正了法了,算是两命抵了一命,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不料金宏听了,哈哈一笑道:“你晓得什么,可怜那个和尚,跟那个姓蔡的屠户,白白地项上餐刀,当了替死之鬼。他们这场天大的冤屈,只有我们三个人知晓。今天从我口中,把机关泄露,这可也算活该呢。”当时金宏这话说出来,自然是人人注目,个个惊心。但是内中有一个人,尤其感受了绝大的刺激。你道这人是谁?原来就是蔡屠户的妻弟李刚,上文书中曾经表过,他已当了保甲局内一名站堂的差役,此时在无意之中,忽然听了这番话,能够有个不动心的吗?
  再说何别驾,见自己用诱供之法,引出这出乎意外的奇供来,虽说不免惊骇,却也有些得意,因为这样收获,实在是意想不到的。随即问道:“依你说,那个杀人的凶犯,到底是谁呢?”金宏道:“不是别人,就是李成。”何别驾道:“你这话果能靠得住么?”金宏又笑道:“怎么靠不住,当初我跟陈禹二人,是在场目睹的,只是没有帮助他动手罢了。”何别驾道:“那个被杀的,却是何人?”金宏道:“那人唤叫马标。当初我们四个人,原是在一处吃粮当差的,可以说是共患难的弟兄。”何别驾道:“既然如此,李成却是所因何故,把他杀了呢?”金宏道:“这件事情,说起来可就长了,不是三言五语,所能够讲完的。”何别驾道:“这个不要紧,你只管慢慢地诉来。”金宏哼了一声,道:“你那里坐着听,自然没有什么不可以。我这里矮下半截去,还要成篇大套的讲话,可实在不大舒服呢。”何别驾道:“这是公堂上,你又是个犯罪之人,若不成也要想坐下么?”金宏道:“我也不敢那样妄想,只须放我起来,站着讲话,那不等说完了以后,重新再跪下呢,实在因为话太多了,这样爬着讲,太憋得慌。”何别驾此时急于要听这套供辞,当然诸事皆可从权,便道:“既是这样,你就姑且站起来讲。”金宏当即立起身形,又说口渴,讨了一杯水喝,这才站在公堂上,把这件案子的始末源流,滔滔不断的陈述。何别驾便命招房,替他写书供辞。那时除去金宏说话,一点别的声音也没有。因为上自问官,下至人役,都在凝神屏息的听着,不愿从中走漏了一句。





  第十三章 花牌楼命案之真相

  本书已经写过十二章去了,花牌楼那件凶杀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始终还在黑暗之中,不得明了。如今要从金宏口内,大放光明,沉翳尽扫,想情也是阅者急于所要知道的。
  原来那个被杀的马标,跟那凶手李成,以及吐露真情的金宏,还有不曾出面的陈禹,这四个人,当清廷跟太平天国鏖战的时代,都是招募来的湘勇,他们不但同营,而且同棚,平日饮食起居,战时冲锋陷阵,彼此全在一处。更兼他们天生桀骜,性情相近,格外觉得投契,便在庞大的团体之中,联成一个小党,内中那个马标,尤其凶悍异常,作出事来,往往使人难堪,因此那三个伙伴,于带着几分畏惧之外,还不免有些嫌恶,不过既经结合,一时也抛撇不开,这也是冤家聚头,所以才有后来那般结果。好在过着军营中的生活,除去小小磨擦之外,暂时还没有绝大的冲突。及至太平天国覆灭,从先招募来的,以次遣散,这四个人,也就受了淘汰了。他们当惯了兵,而且又不是安分守己的人,一旦要再叫他们另谋规矩的职业,好去糊口,不但有些干不来,简直的就是不乐意去干。于是便由军营生活,一变而为盗贼的生活。这种事情,可以说是遣散军人的结果,也不仅区区他们四个人。所以那时候,盗风是很炽的。曾记得某大帅爱女之墓被盗,及至拿着了犯人,却是他的旧部。某大帅念其袍泽之情,竟然从宽释放,这也可想见一魔了。再说那四个当时被遣散在淮安地方,自从改业以后,事情总算得手,连着作了几案,很捞摸了一些油水。后来由李成提议,要到安庆地方去,因为他本来是个竹工,手艺很不错,未曾入伍之先,即在那里作过生意的。三个人听了,全都赞成。
  他们原是一身如寄,四海为家的,什么地方又不可以去呢?当下便从淮安的地面,入了安徽的境界。行程非止一日,这才到了安庆。也是合该有事。有一天,李成一个人走在街上,遇见了他旧日同行的朋友,叫作纪顺的,两人立谈了一回,纪顺便邀他到家里动员,李成也自欣然愿往。及至到了纪家,待茶待饭,十分亲热。纪顺有个妹妹,唤作阿巧,见了李成,有些眉来眼去。请想李成能有什么好心,遇着这个事,自然格外留恋。偏是那个纪顺,枉自生着两双眼睛,却与瞎子一样,连一点儿的风色也看不来出,还要引狼入室,开门揖盗起来。他对李成说,近来接了大批的竹工,一人难于赶做,要请给帮忙,就在家中吃住,将来完工以后,少不得照例酬谢的。李成一听,正中下怀,立时便答应下来,说今天收拾东西,明日即当践约。等到回去以后,见了三个伙伴,便如此这般的把事情言明,说那女子姿色很是不错,容我勾搭成功,设法将她拐走,到了别的地方,再把她一卖,岂不是一宗稳当的生意。三人听了,自然没有不赞成的道理。
  次日李成来到纪家,做起工来,格外肯卖气力。纪顺见了,非常喜欢,更把他当作至友看待,一切绝无回避。纪顺的老婆也是个木头似的人,从不想到有什么意外。况且住在一处,也防备不了许多。白日仅眉眼传情,黑夜便可开门相就,因此顺水行舟,毫无阻难,过了没有几天的工夫,李成跟阿巧便已有了苟且之事。经过一番甘言哄骗之后,阿巧已是允许同逃。李成便抽空出来,去跟伙伴计议,一切都商量好了,马标忽然说道:“这事有些不妥。你们两个人,要是同时失踪,太显而易见了。那时纪顺指名控告下来,不但立时追拿,将来还要通缉,眼见得是要走不开的;倘若有了失闪,我们三个人也要受到连累,岂不是拐不成人,反把自己害了吗。”金宏跟陈禹一听,也都齐称有理。李成便向马标问道:“依你说,应该怎么样呢,莫非费了一番心机,事到如今,反倒罢了不成?”
  马标道:“你不要扫兴,我倒有个计较在此。就是由我们三个人,先把她带走。好在你已经说过,工是快要做完的了,只须给你留下地点,随后赶去,便能会面。这么一办,便可一些儿不露痕迹,纪顺万疑不到你的身上来。纵然去告,也只能说是走失人口,讲不到拐逃二字,岂不是千妥万当的么。”李成听了,虽然不大乐意,无奈金宏、陈禹二人,因为自身利害的关系,深恐同时被获遭擒,实在有些犯不上,所以也极力赞成马标的主张。俗话说得好,三人中,则从二人之言。何况说是四个人内,倒有三人一致呢。李成至此,有些孤掌难鸣,继而略加思索,觉得他们三个人,彼此互相监视,大概也不至于出了什么舛错,便就委委屈屈的答应了。及至到得约定的那一日,天光还未破晓之际,马标便来到纪家门前等候。李成悄悄地将阿巧领了出来,问金宏、陈禹时,说已在船上等。李成便对阿巧说,先跟这位朋友走,我随后就到。阿巧至此,已入牢笼,还有什么可讲的,只好含悲忍痛,跟着马标走了。李成把门掩上,依然回去睡觉,仿佛没事的一般。
  直到天亮以后,大家全都起床。纪顺夫妇见门虚掩着,心里把不住的跳,以为是夜间失了盗,等到检查,东西都不短,只短了一个活人,这才大惊小怪起来。李成装作不知,问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便皱眉叹气的说:“这可真是想不到的事情。”后来又替他们出主意,叫去禀官追究。谁知纪顺活了这么大,从来就不曾进过衙门,听了这个话,一时满腹犹疑,不得开口。他老婆便道:“算了罢,人已经走了,还找这些麻烦干什么。想那姑娘,从先给她说婆家,东家她也不乐意,西家她也不点头,如今不辞而别,一定是跟着人家走了。她既然出于本心,咱更乐得省心省事,说不定隔一年半载,再登门来认亲呢,何必忙着去找她,闹得费力不讨好哇。”纪顺听了,便连连点头,口称有理。这件事情,就此偃旗息鼓,便作为罢论了。李成见他们夫妇如此和平处事,心里是懊悔得了不得,深恨马标多事,把猫儿看作老虎了,恨不得立时赶上前去,跟他们一路走,方才放心,无奈一时不得脱身,只好捺住了性子,依然做工。
  到得吃过午饭以后,纪顺有事出去了,忽见金宏、陈禹二人一同前来找他。李成吃了一惊,不晓得出了什么变故。当下把二人引到自己做工的屋内,悄悄地询问。二人都低声窃骂,说马标不是个东西。原来他把阿巧领到船上,设计支开两个人去买物件,等到回来时,船跟人早已踪迹不见。二人沿岸赶了一程,也没有赶上,阿巧算是叫他一个人给拐走了。李成至此,方才觉悟以前所说,皆是上了马标的圈套,分明是自己做熟了的饭,却让别人给吃了,心中那番痛恨,自然是难以言喻,恨不能立时找着马标跟他相拼,才出得这口气,哪里还有什么心肠再往下做工。等到纪顺回来,便推说有两个同乡前来找他,有要紧的事情等着去办,一天也是不能耽搁的。纪顺并不疑心,酬谢了几两银子,三个人便一同走了。以后离了安庆,又到别的地方去。金宏跟陈禹,因为事不切己,还不十分在意。惟独李成怀着一肚皮的怨愤,满心想着要发泄,所以随处留心,要查访马标的下落。无奈这种事,就好比大海捞针一样,哪里就会能够见着,及至日子陈了下去,李成的气也渐渐平了下来,把这件事情撂到脑后去了。
  不料天下遇合,往往不由人算。有心要找,是找不到的;无心相遇,却遇得着。约摸过了一年工夫,三人在镇江地方,忽然跟马标会了面。李成一见,又把从先的怨愤,重新勾起来了,便怒冲冲地向马标问道:“阿巧哪里去了?”马标道:“卖了。”李成道:“银子呢?”马标道:“花了。”李成气得火星乱爆的说道:“你凭什么,要办这样欺心的事情?”马标笑道:“这件事情,固然是我不对,但你也很犯不上要动这么大的气。咱们四个人,原是共过患难的好朋友,无论是一个女人,或是几百两银子,也不至于伤了面皮。我事后回思,也很有些懊悔,现在正寻找你们三位,要赎一赎我的过错。今天恰巧遇着,也算是天从人愿了。”再说李成,原是怒气填胸的,预备说翻了,彼此就要动手的,如今见马标说出这么一套话来,气略平了一平,便问道:“你打算着怎么一个赎法呢?”马标道:“以后咱们作案时,我多卖气力,你多使钱,这样补报你,还不行么?”当时金宏、陈禹二人,又在一旁极口相劝,李成也就不好意思的,再不完不结的了。于是他们四个人,便又通力合作起来。当开首的时侯,马标果然克践前言,不但李成享受了最优的待遇,就是对于金宏、陈禹,诸事也都有个尽让,自然可以相安无事。但是日子一长,他可变更态度了,气力固然多卖,钱也要多起来,并且自居于首领的地位,看这三个同伴,就好像是他部下一般,随意的指挥呼叱,常常使人难堪。
  从前已经说过,三人原有些畏惧他,此时虽然不平,也只好暂不计较。那李成旧怨本来不曾消灭,如今火头上浇油,更是恨如切骨,便有把马标置之死地之念,不过还不晓得那两个伙伴是怎样一种心理,因此姑且忍耐,准备着要待时而动。后来在残冬的时候,他们做的一笔好买卖,银子却在马标手内,他勒揩着,不肯分配,只说:“你们要用时,向我讨取好了。”此时连金宏、陈禹二人,都觉得忍无可忍,当下分争了几句,反被马标排喧了一顿。李成是胸有主见的,转把这场口舌劝开。马标身边有了银子,便主张要到南京去度岁。于是四个人,便一同来到南京。那时离着年底下已经不远,他们为免得叫人打眼起见,便住一个僻静的庙里,不过却不是大慈寺。那马标手里有的是钱,便住赌场妓院任意挥霍,纵然分润到三人一些,也不过是自己吃肉,叫别人喝汤罢了。金宏、陈禹二人全是十分生气,李成反倒一点表示也没有,二人便在暗地里说他是无气无囊。李成见机会到了,便道:“白生一回气管得着什么?要对付这种人,必须要有个切实的办法,方能出得这口气。”二人便问:“须用什么办法?”李成道:“只有结果他的性命,那才是一劳永逸之计。”二人初时听了,不免有些骇然。随后陈禹说道:“要凭他那样欺负咱们,就是这么办,问心也没有什么过不去。不过你要晓得,他的手底下,比着咱们都厉害,可不要闹僵了,打不成猴子,白惹一身骚。再说,我们大动干戈,万一做不成,可就无法收拾了。”李成道:“这一层,尽可不必忧虑。只须你们二位跟我同心,也用不着动手帮忙,就凭我一个人,便能要了他的命。”金宏笑道:“你向来是用左手,就凭这件事,已经不免吃亏。如今要冒这个险,我可有点担心。”李成道:“你放开胆子罢,准保没有错儿。别瞧我用左手,管保一刀下去,就叫他身归那世了。”二人便又问他,何以能够如此?李成道:“你们两个人,始终就不会醒腔,既然要打算杀他,那还用得着打交手仗么,只须给他个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还不是手到成功吗?”二人一听,连称有理。
  当下三个人,便商议好了办法,可叹马标,却还在睡里梦里。到了除夕那一天,四人在一处吃酒,将在半酣之际,李成便对马标说:“新近花牌楼附近,来了个告老还乡的大官,宦囊是十分丰富,咱们若辛苦一趟,管保可以发上一注财。”并且又道:“我都踩好道了。”此时马标的钱花得也快完了,听了这个话,很是高兴,便问几时可以动手。李成道:“依我的打算,最好是在明天夜里,因为无论穷家富户,今天过年,全都一夜不睡觉,明天是正月初一,又得忙乱一天,到了晚上,自然没有个不人困马乏的,街上是没有人,家家儿是早睡觉,咱们一去,当然唾手成功。这是一年里头,再也找不着的好日子。”李成说到这里,金宏跟陈禹也都极力赞成。马标点头道:“就是这么办。这一次还是我的开路先锋,但是得了钱时,还得由我支配,分多分少,你们可也不要争论。”李成道:“这个还用说吗,慢讲分多分少,无的可争,就是一个儿不分,也不要紧,我们托赖着你的能为,能吃这碗饱饭,那就好了。”金宏、陈禹二人,也都连连点头,说这个讲得有理。马标见三个伙伴同声推戴,不由得满怀大乐,以为是叫自己给镇压得伏伏贴贴的了。他却没有想到,其言甘者,其心必苦,自己的性命,已经就在眼前呢。
  再说到了初一的晚上,四个人全都扎缚停当,腰间带了利刃,乘着更深夜静之际,扑奔花牌楼地方,果然是一无人声,二无犬吠,不管大街小巷,全是一律静悄悄的。当时马标一个人奋勇当先。其余三个人,俱是相随在后。马标是一心想着得钱,李成是一心想着要命,真乃螳螂志在捕蝉,不知黄雀在后。金宏、陈禹二人却有些放心不了,常常对着李成使眼色。
  李成或是点点头,或是摇摇头,一声儿也不言语。看看到了花牌楼地方,那时路灯黯淡,景色一片凄凉,李成脚底下一按劲,早已越过了二人,要跟马标踵趾相接,说时迟,那时快,他陡然拔出刀来,用尽生平之力,照准了马标脖项砍去。因为他是左手,所以这一刀,便砍在脖项的左边。后仵作申贵说杀人的是用左手,实在不愧有些见地。再说这一刀砍下之后,只为力猛刀沉,热血溅出多远去,马标仆地倒了,眼见得已是没了性命。李成因为满腔怨毒,还觉得有些气愤不出,便又在尸身的后心上、肋条上,戳了几刀,方才罢手。金宏、陈禹二人赶上前来,见大功已成,便叫李成赶紧快走。李成道:“不必忙,这时候是不会有人来的。我这口刀,既经杀了他,再带着也不吉利,为灭迹起见,就埋在这里罢。”说着,便在石狮子旁,掘开土,把那口杀人的刀掩埋了。又把马标带着的那口刀,解了下来,三人这才一同回去。他们一商议,觉得南京这个地方不便逗留,便在第二天潜踪而去。谁知这件案子,却弄得李代桃僵呢。以后他们三个人,流转各处,少不得还作着盗窃的生活,总算侥幸,始终就不曾出了岔子。
  有一次在苏州地方做案,李成于银钱之外,得了大宗的珠宝。他存了私心,不曾告诉伙伴,只把银钱拿出,珠宝却藏了起来。好在这种轻巧东西,是无从看出破绽来的。后来他一打算,想着作贼的人,将来不会有好结果的,莫若趁此洗手,脱离了这种恐怖的生活,也可落个收缘结果。他筹划已定,便不动声色的作了个天外的冥鸿,跟那两个伙伴,不辞而别了。他贪恋着南京的繁华,很想在那里成家立业。只为有马标一案作梗,有些悬悬不定,便立意先到那里,看看风色再说。不料来到南京以后,在茶坊酒肆之内,作为谈闲话似的,一打听这件事情,说是此案早已破了,人犯早已杀了,好比是雨过天晴,不留渣滓。李成这一喜,真乃非同小可,觉得有倒霉的人替他顶了缸,此后尽可无忧无虑,于是便留在南京不走了,将珠宝陆续售出,作些别的事业。后来又在娼寮中接了一个妓女,组织临时家庭,倒很过了几年安逸的生活。
  但是作恶的人,总是要有报应的,哪里能够长久无事。在最近一年之内,那个接来的妓女,不知跟何人勾搭上了,竟自卷逃而去。李成人财两空,几乎不曾把他气死。谁知运气坏了,不幸之事还要接踵而来。有一天走在街上,忽然跟旧日伙伴金宏劈面相遇。李成跟见了鬼的一般,说不尽心中的懊恼。
  但他心里明白,这是躲不得的,而且躲不开的,只得假意赔笑脸,将那怀着恶意的金宏邀到家内。问陈禹时,说是因为作案,不幸叫事主当场给击毙了。那时金宏想着李成前此的不辞而别,又见他今日家成业就,自然是满心不受用,便说出许多冷嘲热讽的话来。李成只得竭力敷衍,跟他拉交情,说些往事休提、有饭同吃的话。这是因为他自己身上背着人命,只有这个旧日的同伴晓得底里,不能不曲意迁就着,免得人心难测,生出意外的变故来。自此以后,金宏便住在李成家内,足吃足喝,用钱就要,倒好像分所当然似的。李成是气恼在心里,口中却说不出。况且家计渐渐萧条,直有些供给不起,他自恨以前没作好事,生出这种魔障。哪知恶运还在后面,好好的脖子上,又长了这个砍头疮,经过医治,也不见效,并且越来越厉害,眼见得是死生问题,悬于眉睫,不由得灰心丧气已极。他便想到这可是杀了马标的报应,本来以前那种处置,未免也太过了。他只顾这么一想,更闹得神魂颠倒,睡卧不宁起来。日子一长下去,便把个健壮的汉子,害得整日呻吟,毫无生气了。此时金宏见李成手内已经拮据,便不去麻烦他,随意取些现成的衣服,前去变卖,有时也重理旧业,作些盗窃的事情,好供给自己挥霍。李成连自己的性命尚且顾不来,哪里还有心肠去顾问这些闲事,所以尚能彼此相安,并未生出什么嫌隙。
  谁知造化微权,予人莫测,偏生情事牵引,将他们两个人,前后都拘到公堂上来。李成为投鼠忌器起见,当然不愿控告金宏窃物的罪名,不料何别驾见得情有可疑,一死儿的非寻根底不可,于是隔离审讯,兼用诱供之法,好明白事情的真相。金宏是个粗人,哪里懂得这种手段,一时气忿之下,便把李成杀人的事件,当堂举发出来了。这一来不打紧,花牌楼的案子,沉冤已经多年,至此始行大白。





  第十四章 案情大白后之梗阻

  话说金宏中了诱供之计,站在公堂以上,把以往从前之事,该详的详,该简的简,直言不讳的,全都尽情的倾吐出来。当时何别驾以及一般差役听得眼都直了,就中尤其是李刚,因为有骨肉亲的关系,不由得又是感慨,又是悲伤,心中暗自想道:今天洗刷了这番冤屈,这也总算是皇天有眼了。不过应该怎么办,我是没有力量的,只好等着一得了工夫,便到大慈寺去找达空,告诉这件事,他老想着给他师父报仇,自然没有个不尽心竭力的。两条人命,本来是一案,只要他办好了,那还不是双管齐下吗。
  不提李刚心上打算,且说何别驾听完这套供辞以后,便向金宏问道:“你所说的可都当真么?”金宏道:“怎么不真,其中并无一字虚假。”何别驾道:“既然如此,你是否敢跟李成对质?”金宏道:“怎么不敢,管保他就无的可说。”何别驾点头道:“这样甚好,你且先照旧跪下罢。”金宏听了,只得再行跪下。何别驾便吩咐下去,再把李成带上堂来。少时带到,朝上跪下。金宏是憋着一肚子的恼恨,此时见了李成,早已气往上撞,所以没有容堂上问话,便先说道:“姓李的,你告我偷你的东西,我也把你杀人的事情,全都供出来了,谁的罪轻?谁的罪重?”李成听了,不由得一愣,但是他的心眼儿,比着金宏竟自聪明得多,略一迟顿,早已悟出这个道理来。当下便把眼直望着何别驾,微笑说道:“老爷,你总算能够问案就结了。”随又向着金宏,叹了一口气道:“兄弟,你是上了当了,我并不曾告你偷我的东西。你想,不用说我的短处,我在你的手内,就凭咱们两个人的交情,能够因为这一点小事,彼此反目么?”金宏此时也就醒过味儿来,悔恨无地的说道:“大哥,这是怎么说的,我可实在对不起你,全都怪那混帐东西出的坏主意,我算叫他给装了去了。”这倒不错,何别驾算是当着面儿,叫他给骂下来了。只见李成很慷慨的说道:“你也不用后悔,这是我的报应临头,并不怪你。常言讲得好,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那还不是分所当然吗。况且我又活了这些年,如今再给他偿命,已是很合算的了。”何别驾听到这里,便道:“这样敢作敢当,才算得是好汉子呢!既然如此,你就都说出来罢。”李成点了一点头,便把杀马标的事,又简单的说了一番,跟金宏所说的,情形相符,并无二致。招房早把供辞,全都写好了,便叫二人当堂画押。李成拿过笔来就画,一些儿也不在意。倒是金宏觉得对不住朋友,说这是诓骗出来的,不肯落笔,反倒李成劝他画了。当下这才退堂,将二人一齐收押。
  倘问李成何以能这样直供无讳,把死生置之度处,原来他是想开了,因为那个疮来势特凶,大概用不了三五个月,就要性命不保,纵然说是抵偿,也不会到法场上去的,这样现成的好汉子,为什么不充一充呢。此外还有一层,就是因为金宏已经把情节全都招认出来了,此时要再托赖,那不是找着受刑吗。自己病得这个样子,眼前叫皮肉受苦,实在有些犯不上。
  他看破这两层道理,自然是顺供画押了。
  再说何别驾坐在公堂上,审完了一个再审一个,然后又把两个人合在一起审,连前带后,足足有好几点钟的工夫,方才办理清楚,闹得腰也酸了,腿也麻了,头也晕了,眼也花了,周身都不得劲几了。但是他的心中,却觉得兴致勃勃,这是因为花牌楼的案件,不但从先震动一时,如今也还流到人口,哪里晓得有偌大的冤屈。现在从自己的手内,捕得真凶,诱出清供,把多年的覆盆之枉,一旦给昭雪出来,还不等于包孝肃再世么!所以不由得非常高兴。但是他不想一想,这件案子,若从根本推翻,不但一个现任的道台,一个现任的参将,都担着绝大的处分,就是已故的两江总督沈文肃公,也要担着不是呢。只为匆忙之际,也顾不得涉想及此事。当时退堂以后,他都不曾歇息,立刻拿了供辞,便到后边,去见总办祝赓廷观察,把事情的经过,一一回明,然后方把供辞呈上。
  祝观察听了,觉得事出意外,也频频摇头叹息。当下先把供辞大略的看了一看,又沉吟了一回,方才向何别驾说道:“你老哥于无意之中破此奇案,足见办事细心,不可多得。但是此案牵涉太大,我也作不得主,不过多年冤案,破获一朝,并且行凶的人肯于直认不讳,此中似有天意,我作官的人自以主张公道为是,既然晓得冤抑,还能忍心置之不理么?看来只好回明制台,再候示下的了。”何别驾一听,也不禁有些悚然,便诺诺连声而退。祝观察因为天色已晚,便定于明天上院,再见制台。却不料就在当天夜里,保甲局内又生出一件贿买未成之事。原来何别驾在公堂上审讯李成、金宏二人,把花牌楼久经定谳的案子,忽然从根本上一旦推翻,从先被杀的和尚跟屠户,直到今天方才证明是枉死之鬼,所有真凶及案中情节,至此始行破获,这可称得起是一件奇事咧,所以保甲局内立时就轰嚷开了,一干差役人等到得外边,简直的是有口皆碑,逢人辄道,这并非有意宣传,实在是人情之常,不足为怪。于是这个消息,便像狂风骤雨一般,大有无远弗届之势。别人先不必讲,单说那伤天害理的胡得胜,他因为这些年来官运亨通,扶摇直上,居然作到督标参将的地位,真乃是锦绣前程,非常灿烂,早把这件事忘怀了。殊不知报应难逃,只争迟早。忽然这天外飞来的消息到了他的耳中,就像一个焦雷,从头顶上,一直劈到了脚底下,只闹得三魂少二,七魄剩一,那番害怕,仿佛刀已经到了脖子上头,真是早知如此,悔不当初。从先以为害了人家,如今方才晓得,原是害了自己。但是事已作错,后悔也是枉然,于是定了一定神,要想个补救之法。后来筹画已定,便唤了一名心腹机警的家丁,给了他些银子,嘱咐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赶快前去办理,休得耽误。
  家丁领命而去。那时已到了夜里,来到保甲局,向管理看守的人花了钱,方得跟李成、金宏晤面。二人见一个陌生人前来探视,一见面,先问过姓名,便满脸和气的说了几句关切的话。二人肚里寻思,都觉得这件事有些诧异。金宏道:“咱们并不认识,何以如此劳动,想其中必有缘故。但不知是何人叫你来的?”家丁低声道:“我是胡大人派了来的,有些事情要跟二位商议。”金宏道:“是哪一位胡大人?”家丁道:“就是督标参将胡得胜胡大人了。”二人听到这里,不由得彼此相视而笑,原来花牌楼这件案子,早年张冠李戴,屈杀了和尚跟屠户,是胡得胜的原办,他们是知道得非常清楚的。所以家丁一说,对于这番来意,自己全盘了然,更不必十猜八九的了。不过是怎么一种打算,此时尚猜测不出,那是要等来人解释了。
  但是在上文已经说过,那李成因为得冤孽之症,他自己是看透的了,只在早晚之间,便要性命不保,所以才肯在公堂上坦白招承,决没有一点儿隐讳。并且对于何别驾的诱供,金宏的举发,也不稍存怨恨,这是他晓得死生大限就在目前,把世间的一切,全都看成冰清雪淡的了。如今见胡得胜派了人来,表示殷勤,这个不用问,自然是希望着能设法替开脱的了。不过李成的心理,正所谓我躬不阅,遑恤他人,哪里还有心肠去管这些闲事,因此虽然明了那家丁的来意,只是望着金宏,发了一丝苦笑,随即把眼望了别处,要一点儿表示也是没有的。家丁看在眼里,以为这种故意拿捏,原来是应有的事情,也算不得什么希奇;便又向金宏说道:“我这趟,奉了胡大人之命,前来商议,如你们二位肯答应下来,这是件双方有益的事。”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方又说道:“因为这件子,很有些牵涉胡大人处,但不知你们二位可曾知道么?”金宏听到这里,笑了一笑,便道:“那怎么会不知道,只怕我们比着你,还要晓得清楚呢。不过你要明白,我们这一次,全都是实话实说,并非有心要陷害姓胡的。只怨他自己从前把事作错了,这可怪不上我们来。”家丁点一点头道:“这话原是不错,不过你们二位现在一出头,我们胡大人可未免要有些不利了。”金宏冷笑道:“岂但不利,险儿可就大咧!前程先不必说,脑袋都怕保不住。本来这是什么话呢,两条人命,都在他的手里给断送了。”
  家丁见金宏的口角透着锋芒,知道磋商这件事,一定是要磨牙的,便道:“话虽这样说,但是我们胡大人,现在正当着制台面前的差使,这叫作近水楼台,多少也要点照应。不过从上头办,总没有从底下办的好,所以派我前来商议,只要你们一松口,胡大人便可脱了干系了。”金宏哼了一声道:“这件事情,又不是我们攀诬他,可从那里去松口呢?”家丁道:“这怪我用的字眼儿不对,只须将来再过堂时,你们二位改了口供就得了。”金宏道:“我先问你,要怎样的一个改法呢?”家丁道:“比如你,那也没有一定。比如说,你们二位,口改为素常日子就跟我们胡大人认识。这一次,是因为借贷不遂,生心陷害,所以要冒认花牌楼一案。就像这么说,却也未为不可。”
  金宏听了,便又冷笑道:“我看你,大概是吃过灯草灰儿,所以说出话来,能够这样非常的轻巧。不过我要问一问,我们要是照着你的话去说,姓胡的固然没事了,但是我们的好处可在哪里呢?”家丁道:“那个还用问吗,要照着我的话去说,救了别人,即是救了自己。因为这么一翻口供,便成立不了杀人的罪名,抵偿对命的事,就没有了。”
  金宏听到速里,面色不禁有些活动,便望着李成道:“大哥他这些话,可也说得近理。但不知你意下怎样?”李成是半晌的工夫没有言语,这时被金宏一问,方才开口道:“叫他去罢,不用废话。姓胡的把性命看得值钱,我是早已置之度外的了,要不是那样,我还不实话实说呢。如今给别人救命,叫我屈心,你替我想想,图的是什么?这个事情,可犯得上吗?”
  金宏听了,把眼皮向上一翻,连着点了点头,像是明了李成的用意所在,必然是力气不肯白卖,非叫姓胡的往外拿钱不可。
  本来这种猜想,原是近情近理,谁知却是错会了意了。当下便又望着那家丁说道:“你听见了吗?这是性命干连,不同可以送人情的事。再者你们胡大人,现在作着大官,身家都是重的,像我们,不过是个营混子,脑袋掉了,碗大的疤痕,能够比得到一块儿吗?如今他是求着我们,一来要解救他的命,二来还要保住他的前程,就打算着空口说白话么?我跟你来句笑谈,这叫作猪八戒摆手,不伺猴儿啦。”
  那家丁见两人这么一吹一唱的,便也认准了是要钱了,随即笑道:“这个事怎能够空口说白话呢,就是你们二位不提,谁心里也不糊涂,自然是要另有下文的。常言讲得好,受人之财,与人消灾,这个道理,谁不明白呀。”李成坐在一边,听了这句话,仿佛是不打他心里头来,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脸向了别处,简直的就不去答腔。金宏却望着那家丁说道:“我自当你的心眼儿,是不开窍儿的呢。既然这样,那便很好,就请你干脆的说出来,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下文罢。”家丁道:“如果你们二位把事情办好,将来我们胡大人自有一番酬谢,你金爷是一百两银子,李爷是二百两银子。你看如何?”金宏笑道:“事情有个轻重,酬谢自然也要分个厚薄。不过我这拿得少的,当然作不了主意,总要请教拿多的,看人家点头不点,那时再说。”此时金宏已是扭项回头,眼光落在李成的脸上,不用再去说话,已经表示出请教的意思。只见李成把眉头皱了一皱,方才开口道:“我要说罢,因为费气力,实在有点懒得说。我要不说罢,听着叫人生气,可又有点堵得慌。那一头二百两银子,叫他留着,买棺材装里去罢。我先说我不希罕。他打算着,拿一个芝麻粒儿,换回一个老牛去,天底下,可就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情,慢讲他的一条性命应该值上多少钱,就凭一个督标参将,只值这一点点银子吗?不用说压根儿我就不打算着管,满让以先有些活动,听了这个话,可也就算吹了。”李成说到这里,便把眼看着金宏道:“老弟,你是穷怕了罢,怎么一百两银子,就动了心呢?你沉下去想想,哥哥说的话,是也不是?”金宏道:“我是遇事则迷,叫你这么一提拔,可也就醒了腔了。咱们哥儿们,怎么着也不能这么贱卖。”他说到这里,便又望着那个家丁道:“你听见了没有,这件事情,好比是帽子差了一尺,那还能够说到一块去吗?”家丁赶忙接口道:“这个好办,李爷既然嫌少,不妨再往多里添,一头二百的话,要是不行,就是四百五百,我也敢作主意,反正这是件两有益的事情,我既奉命而来,多少也要有点担当。你们哥儿两个,可也该要个面子,彼此有个从权,总要把这件事情,能够办成才好。”
  原来这家丁来的时候,胡得胜曾经对他说过,对于行贿买嘱之事,就让花到千八百两,也尽管答应下来,不必心疼银子,这是因为他把事情看透,钱少了是不行了。偏那家丁存着私心,打算要借事生财,从中大大地留个偷手,所以刚一露钱苗子,只说出一百二百的话来,倘若事情办得通时,自己的确是个赚头。不想李成一个口,算是抡圆了碰了个大钉子。他见事情办不下去,这才肯涨价,又说出四百五百的话来,反正他是有老底儿在心里的,只要事情办得成,叫主人再往外多拿银子,他也不能不点头。羊毛出在羊身上,自己这一笔经手费,好歹总也不会落空的。这种算盘,打得自然是不错的了。
  再说金宏听了这一番话,便又回过头来,望着李成说道:“你的意下到底怎样?”在金宏的打算,以为既然肯添钱,或者还许有个商量,他却不明白李成的心理,是命都保不住了,可还要钱作什么?所以无论给多给少,打根本上说,就是不成问题的。所以一见金宏问到面前,便不耐烦的说道:“不是四百五百么,早的很呢,数儿还差得多咧。”那个家丁一听,心中暗自想道:“这小子,是得理不饶人,究竟他是打算着要多少呢?”想到这里,便开言吐语的说道:“老爷,我说的全不算数,不如听一听你的,担得起来我就担,担不起来我就不但,这个还好办吗?”金宏听了,便也从旁说道:“这话也讲得有理,大哥,你就自己说说罢。”李成见一死儿的来麻烦,心中是不高兴极了,便望着那家丁说道:“你一定要问么,这个很好办的,也用不着三言五语,就叫他拿出一万两银子来罢。”金宏一听这个数目,觉着是有点开玩笑。那个家丁吓得把舌头伸将出来,半晌缩不回去。后来迟了一会,方才笑道:“李爷,我这两天耳朵有点背,听话恐怕听不清楚,您刚才说的,可是一万银子吗?”李成哼了一声道:“你别是嫌多罢,告诉你说,除去一万银子之外,我还要有个条件,要是办不到时,满让拿出银子来,也是不成。”家丁道:“但不知是什么条件,就请也说出来罢,我纵然是答应不了,回去也有个交代。”
  李成道:“假如我改了口供,堂上要是动刑时,我可犯不替上人受热,到了那时候,没有别的,我只好把姓胡的花钱买嘱之事,供了出来,这件事,也要叫他预先想个办法,省得花钱找病,反倒落一个临时后悔。”家丁一听,暗自想道:“这不应了俗语所说的,是二达子吃螺狮,成心要找的憋拗吗。看来这件事,简直的就是办不成,我不过是个居间的人,犯不上开罪于他。”想到这里,便点一点头道:“好罢,等我回去告诉胡大人,那时或成或止,再行定夺。”说着,立起身来,无精打采地走了。这是因为他,觉着这笔经手费,已经没有指望,所以心里头,是非常的不痛快咧。
  当那家丁往外走的时候,李成连眼皮也不曾抬一抬。金宏忍不住得问道:“你这不是打好了主意,要把他挡回去吗?”
  李成哼了一声道:“那还用说么,他就有百万黄金,可也买不动我,当初他既害了人,现在叫他认命罢。我如今算是明白过来了,这叫作冤冤相报,谁也顾不了谁。”金宏听到这里,不由得一愣,便道:“你这是跟自己过不去么!借着这个机会,逃出命来,又能得银子,为什么不办呢?”李成冷笑道:“我的命已是没有了,银子也带不到棺材里去,自己再找麻烦,犯得上吗?”他说道,用手把脖子一指道:“像这样的活受罪,还不如凉凉地挨上一刀呢!与其只见他升官发财,不如叫他跟我一块儿死,倒乐得拉个垫背的。况且我是个将死的人,把一切都看开了,再要亏心,实在犯不上。”李成说到这里,脸上的神色非常难看。金宏至此,方算恍然大悟,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往下也就不言语了。
  再说那家丁回去以后,把这番办的交涉,一一回明。胡得胜听了,恰似从头顶上浇下一瓢冷水来,只闹得目定口呆,半晌言语不得。他本想着,若能把这一关打通,不但可以保住性命,并且可以保住前程,真乃是一个妙计,再好没有的了。万不料交涉的结果,竟会这般刁难,不用说一万银子自己拿不出来,尤其是翻了口供,叫堂上不要动刑,哪有这么大的能力呀。看起来这件事情,简直的是钻到牛犄角里头去咧。然而当这性命交关的时候,只要有法子可想,决计不能低头受死,除非等到事无可为之时,那才能够认命呢。因此他苦心沉思的结果,却又想出第二条计来,就是贿买看守之人,能够把这个人设法毒死,到了那时候,案情未明,死无对证,自己岂不就可以脱了干系吗。不过这件事要办起来,也很费手,不是三言五语就能够定规的。只好姑且等到明天,看一看动静再说。反正这件案子关系太大,保甲局的总办,也不能不有个顾忌。就算他处正无私,一定要公事公办,少不得也先要回明了制台,那时才能够发动。明天我到院上伺候着,自然可以得着消息的。
  胡得胜通盘筹算好了,这才提心吊胆的,勉强度过今宵。
  谁知到了明天,这件事可又生出变化来了。原来保甲总办祝赓廷观察当日不曾上院,到第二天,才去禀见制台。传见以后,便把花牌楼案件的原委,一一回明,然后又把供辞呈上。
  那时刘公乍一听这件事,神色已是有些愕然,及至祝观观察说完,便摇着头道:“此事似乎还要斟酌。”祝观察听了,只有唯唯称是。刘公又把供辞看过,皱着眉头,沉吟了一会,方向观祝察说道:“要看这个供辞,当然尽属实情,并无疑问。不过这件案子不比寻常,很有铜山东崩,洛钟西应之势。因为现在的既是办实了,以前的就要推翻。别的还在小可,一个和尚,一个屠户,无辜枉死,不可复生,那可怎么办哇?”刘公说到此处,口风顿了一顿,祝观察只有唯唯称是,不敢妄插一辞。
  刘公像是又思索了一会,方才接着说道:“此案牵涉甚大,倘若认真办理,势非奏明不可,因为真凶既获,旧案平反,凡以前经手人员,是都有应得之咎的,轻则坏官,重则废命,当然逃不了严厉的处分。这种未来的事情,你老哥可曾见到吗?”
  祝观察听了,不禁神色悚然,忙着应了一声是。刘公微笑道:“像那洪道,跟胡参将,所谓孽由自作,我并不去姑息他们,不过一经奏明,也就要牵涉到沈文肃公的身上。倘若朝廷赫然震怒,难保不降身后之罚。想我与沈公二人,俱系扫平发逆,起自末秩,一死一生,得有今日,他总算善保令名,已经作古;我自问也行将就木,来日无多。此时倘由我的手中,发其无心之误,致贻莫赎之愆,假使死而有知,我将以何面目见沈公于地下呢?”当时说到这里,刘公不禁叹了一口气,便把眼光看到祝观察的脸上。
  再说祝观察,此时是局促非常,便道:“大帅所见极是,职道愧不及此,一切还望钧裁,职道自当遵办。”刘公又略为沉吟,方才说道:“看来这件事,莫如息事宁人罢。那个花牌楼杀人正凶,不是有病在身么,姑且羁押着,说不定早晚之间,归于自毙。剩下那个从犯,不妨从轻发落,这事便可无形消灭了。”祝观察唯唯称是。制台交派已毕,便端茶送客了。
  再说胡得胜本日早就来到院上伺候,好侦察消息,见保甲公办果然前来禀见,早把他的魂灵儿,吓得飞上了半天,不知如何是好。后来见祝观察走了,并没有什么动静,这才略略地放下一点心,但结果究竟是吉是凶,恰还有些捉摸不定,立时辗转托人,花了一笔运动费,要从制台左右亲信的口中,讨取消息。果然钱能通神,没有办不到的事情。工夫不大,刘公跟祝观察谈话的一幕,当时是怎样情形,已经到了胡得胜的耳内。
  他这一喜,真乃非同小可,那飞去的灵魂,已是安然重归壳内,觉得现在的制台,既然关碍情面,不肯往下追究,眼见得这件案子,便已等于死灰,决计无重燃之日。从此以后,自己大可放开怀抱,落得个脱然无累了。





  第十五章 递诉呈枉费心机

  话说前任两江总督沈葆桢,与现任两江总督刘坤一,当清纲解组,喋血中原;与太平天国作战之际,他们两个人,都仅仅的是个知府。到后来崭露头角,以次升迁,先后都坐到封疆大吏的地位,也好算是为时势所造,比较伟大的人物了。此两人遭际相同,当然是在声应气求之列。如今花牌楼一案,刘公缅怀旧谊,动了个芝焚蕙叹、兔死狐悲的念头,深恐此案一经上闻,朝廷震怒不测,沈公就许得了身后之罚,岂非对不住死友。所以打算把这重公案,无形消灭了,以期掩其小眚,全其大德。我们若平心论起来,刘公此举,虽非大公至正,亦属情有可原。因为沈公已经故去,不但无恩可市,亦复无怨可买,乃能愿念交情,生死不变,像这样的存心,不仅义气,而且忠厚,在晚近的世风薄倖友道凌夷中,哪里能够数见呢。不过有一样,折狱贵平,偏则有弊,要照刘公这么处置,便宜了那伤天害理的胡得胜,先不必说,而且熙智和尚跟蔡屠户二人,惨死多年,沉冤莫白,如今好容易得了这个机会,要连昭雪都不能够,在天理人情上,讲得下去吗?话说到这里,请诸位不要心焦,自然是曲折迂回,另有一番道理。古人说得好,不过盘根错节之秋,不足以见利器。倘非梗阻横生,波澜陡起,怎见得达空能够善报师警,不忘遗嘱呢。
  闲言放下,且谈止文。再说胡得胜行贿未成,刘制台嘱令搁置,这仅是破案当天夜里跟第二天白昼之事。同时还有别的事情,应该叙述。无奈一枝笔,写不了两件事,只能说过一边,再说那一边。原来那李刚在公堂上听了李成、金宏的供辞,心中真有说不出来的滋味,就是于悲感之外,还另外觉着快活。本来数载沉冤一朝得白,以骨肉亲情的关系,精神怎能不为之一振呢。所以公堂上的事情一完,他便飞也似的奔了大慈寺,好给达空送信,商量一个办法。及至进得庙内,来到屋中,举目看时,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达空坐着,他外甥小吉祥儿站着,两个人全都是泪痕满面,便不禁脱口说道:“这是怎么了?”达空见是李刚,忙着起身让座。那小吉祥儿,也叫了一声舅舅。落座以后,李刚指着小吉祥儿,向达空说道:“别是这个浑孩子,又把你给气着了罢。不然的话,怎么会无缘无故的伤心呢?”达空还不答言。小吉祥儿早把眼睛一瞪,抢着说道:“舅舅,你这不是胡赖我吗。我劝你没有打听明白,趁早儿少说话。”李刚一听,便道:“你这小小年纪,怎么不管跟谁,说出话来,就是这愣子味,真是跟你那死去的爸爸一模一样。”小吉祥儿哼了一声道:“那还用说吗,我不跟我爸爸一样,难道还跟别人一样么?”李刚一听这个话,简直的是越来越浑了,闹得笑不得,恼不得,便看着达空道:“你听听,这个孩子,是越大越不懂得人事,将来可该怎么好?”达空道:“各人有各人的脾气性,咱们先不要谈这个话罢。你方才不是问我,因为什么伤心吗?”李刚听到这里,点了一点头。
  达空便叹了一口气道:“今天是我师的生忌,刚才上了一回供。
  我跟他提起往日之事,所以彼此伤心落泪。你看,枉自过了这些年,一点报仇的机会也没有,不是活活地要把人愁死么?”
  达空说到此处,早已神色凄惨,眼含痛泪起来。
  李刚此时却不禁得意一笑道:“常言讲得好,来早了,不如来巧。今天这一趟,我就给你送机会来啦。并且这个机会,不比寻常,简直的是瓮里捉鳖,再也没有跑儿。”达空听到这里,倏然立起身形,眼里含着的泪,有如下坂的骏马,刷地直流下来,口中说道:“我那苦命的师父,不信也有这一天。”他说完这两句话,便赶到李刚面前道:“到底是怎么一个机会,请你快快告诉我说。”李刚道:“你不要忙,先坐下,听我慢慢的告诉你说,这可不是三言五语,就能够说清楚的。”达空两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不肯坐下。李刚知道他是心里着急,便道:“你不用这个样子,我先把话核儿,告诉你说罢,就是花牌楼那一案的正凶,已经捉住了,并且他毫无推诿的,把以前作案的始末缘由,全都从实的供了出来。你想,有了这个真凭实据,那番天大的冤枉,不就自然而然的,给洗刷出来了吗?”
  达空听到此处,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照旧坐下。此时小吉祥儿却插口道:“拿住了又当怎样,反正老师父,跟我爸爸,都早就作了替死鬼,满让又有了正凶,难道他们两个人还能活得了吗?”达空唉了一声,又不禁泪流满面。李刚皱眉道:“你这孩子说话可真憋拗,虽然活不了,还不能替死者报仇么。”达空赶忙拦住道:“不要给他讲解了,咱们且谈正经的话罢。到底这件案子是怎么破的?”李刚此时,方把事情的原委,一一说明。那达空经过这十来年的工夫,心思是开展了,见解是透澈了,听完以后,便点头说道:“这可真是天理昭彰,只争迟早。要按照情形说,纵然咱们不去申诉,以前的冤枉,也是要昭雪的。因为这么大的案件,是不能马马虎虎过去的。
  不过有一样,此事非同小可,不但胡得胜现在是督标参将,未便擅行拘办,而且这件案子,还要牵涉到洪道台的身上,岂是保甲局总办能够作得主的。看来此事,若果能彻底根究,势非禀明制台不可。”李刚听了,连连称是。当时达空又沉思了一会,方才说道:“从来官官相护,本是宦场的老例。我想那保甲局总办,也未必准能破除情面,一秉大公的。况且一经走漏消息,情托贿买之事,难保必无,那时便又多了一层障碍。看来还是趁早的递个诉呈,控告胡得胜,当初生心陷害。须防他迟则有变。”李刚道:“这话有理,但是这一纸呈状,你要往哪递呢?”达空道:“自然先在保甲局里去递,看他是怎么一个批法。倘若路数不对,再到制台衙门里直接去告状,也不算晚。要是一起首就越级上控,在道理上是讲不下去的。”李刚道:“就是这么办罢。等你递上以后,我再从旁打探消息。不过这一纸状子,说话可要有分寸。我看罪魁祸首,只是胡得胜一人,除去用笔尖儿,把他扣住了,别人总要少加牵涉,省得把事情闹得太大了,那时又许僵住咧。”
  达空道:“你放心罢,这个我全都明白,况且这一纸状子,现在我自己尽能写得好,用不着去求人的。既然是自己动笔,还有个不瞻前顾后,处处全都虑到的吗?”李刚口中说好,便要起身告辞,却被小吉祥儿一把扭住道:“舅舅,我也要给我爸爸递一个诉冤的状子。”李刚道:“这个不用了,反正是一件事情,只要老师父的冤枉昭雪了,你爸爸的冤枉,还有个不昭雪的么?”小吉祥儿道:“什么叫作昭雪,我不明白。我只要问一句话,这场官司打赢了,那个姓胡的,是杀得了他,还是杀不了他?”李刚道:“一定杀得了,你先放开手罢。”小吉祥儿道:“杀这个狗娘养的,到时候等我自己去动手。”说着,这才把他舅舅松开。李刚便走了。
  这一天夜里,达空便在灯下提起全副精神,去作那诉冤的呈状。本来事情很为复杂,简略不来,更兼他要精心用意,自然格外费些气力,一直删改好几次,方才看着毫无渗漏,等到底稿起好,已是过了三更,不但十分疲倦,难以誊清,并且也怕勉强写去,要有错落之处。因此只得睡了。到得第二天,清晨起来,方才伏在案上,沉心静气的,把呈状写好了,那时已是将到晌午。吃过午饭,便忙着扑奔保甲局,把呈状送到收发处,又使了一些银子,请他赶快递上去,千万莫要压置。经手人见有利可图,便一口答应下来,说当天就可以给递将上去。
  果然钱花到了,事情就办得痛快,只在当天的晚上,这一纸呈状,已经送到总办那里过目了。原来那祝赓廷观察,禀见制台以后,回到局子里,自己想道:“反正我的心已经尽到了,并不曾把这件沉冤的案子,壅于上闻,不但公事上交代得下去,就在良心上,也没有什么不安。如今不办,是制台的主意,与我无干。不过何通判那里,应该关照他一声,省得把这件案子,闹成有头无尾的,叫他错会了意。”想到这里,便立时传见何通判,把制台的意旨,一一对他说了。
  再讲那位何别驾。在他自己想着,以为这件李代桃僵奇冤极枉的案子,忽然从他手内得了意外的发明,真可称得起是奇功一件,等总办回明了制台,一定是大大有好处的。谁知事有不然,此时他耳朵里听的,跟以前他心里想的,简直的是完全变成了两歧,不能拿拢到一处。失意之下,自然是扫兴极了。
  本来他就性情急躁,凡事不加思索,何况这时正是满怀不快呢。于是也不想说得说不得,便就脱口而出道:“照总办这个说法,岂不是制台以私害公了么?只怕在王法上,在道理中,都有些讲不下去罢。何以当时总办不加以纠正呢?”祝观察听了,不禁望着他笑了一笑,然后冷冷地说道:“这个话,真是对极了,可惜我当时竟没有见到这里,等到明天,你老哥不妨上院禀见,当着制台的面儿,再把这个话,重新说一说,或者制台得了这番教训,能够番然悔悟,那也是不可知的。”祝观察说到这里,又不禁从鼻子内冷笑了一声。此时何别驾受了这冷嘲热讽,可也就醒了腔了,立刻彻耳根涨红起来,惶恐说道:“卑职一时冒昧,口不择言,请总办不要见怪。”祝观察道:“这也没有什么见怪的。不过咱们在官场中作事,一切体制攸关,不能不有个变通。这是非二字,是不便过于认真的。
  譬如说,他是一个制台,纵然道理上讲得牵强,便可以不受指摘。你老哥是个通判,满理直气壮,说话也要有个斟酌,这全是地位的关系,无可如何的。倘若一定讲理,最好是不必作官。试想直道而行,在古时尚且不可,何况今日呢。”这时何别驾除去唯唯以外,哪里还敢再说一句话。少时辞了出去,觉得好处不曾得着,反触了这么一个霉头,心里头那份不受用,简直不用提咧。
  再说祝观察到了晚上,阅看公事,达空那一纸诉冤的呈状,已经见着,看了一遍,觉得措辞非常凄楚,也着实有些感动,便叹了一口气道:“还须怪我不得,谁叫制台不肯根究呢?
  看来只好撂在一边,不加批示的了。”这事本不怨祝观察,因为他也作不得主的,只可怜达空,枉自费了一片心机,忙忙地递上这纸呈状,结果只落了个留中不发。后来一连两三天,他是每日都到保甲局来探听消息,不料竟似石沉大海,杳无音信,真是又着急,又是纳闷,猜不出这是怎么一回事。便在背地里跟李刚一商量。李刚道:“这事果然奇怪,我也曾用心探听过,但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就知道审讯此案的第二天,总办曾到制台衙门去过一次,回来以后,把经手审案的何老爷传见过一回,后来便没有消息了。”达空道:“如此说来,其中定有蹊跷,要打算探听底细,非从那位何老爷下手不可。但不知你能够跟他说得进去话么?”李刚道:“要讲那位何老爷脾气倒很好,不过他是一个作官的,我是一个当下役的,彼此分着尊卑,可怎么能够去打听呢?再者这件案子,牵涉着我的亲戚,他原是不知道的。此时若是说明了,也恐怕诸多不便。”达空听了,沉吟了一回,然后又向李刚问道:“不知这位何老爷可有什么嗜好没有?倘能借个因由,投其所好,那时说话就容易了。”李刚道:“嗜好倒有。他就是很喜欢喝酒的。但我可哪里够得上请他呀?”达空听了这个话,脸上便带出一种有了办法的神气,立时说道:“这倒巧极了,我已经有了主意。”李刚一听,也透着高兴,便问是怎么一个打算?达空道:“你不是说他爱喝酒么?可巧前些日子,有人送给我几瓶真正山西汾阳杏花村的汾酒,我因为于杯中之物有限,也不曾动用。那位何老爷既然好饮,不妨就拿这几瓶酒,作个进身之阶,你送给他时,只须如此这般的一说,管保十拿九稳,他就要从口中吐露消息。本来凡是好喝酒的人,十个有九个都爱多说话,何况你有心去挑逗他呢。”李刚听了,连称有理。
  当天便到庙里,取了那酒,等到晚上人静的时候,便悄悄地送了去。那时何别驾正在灯下看书呢。一见李刚进来,手中提着四瓶酒,不由得两双眼睛便睁得格外的大。没容李刚开口,便先问道:“你这是干什么呢?”他嘴里说着话,眼睛却还不曾离了酒瓶。此时李刚把那四瓶酒,端端正正的摆在桌子上,然后垂手说道:“这是下役一点穷心,特来孝敬老爷的。”
  何别驾一听,早满面堆下笑来道:“你要送给我,一定是好酒。
  但我怎么能够扰你呢?”李刚道:“老爷不要这样说,这实在是您的口福,而且也是下役的一个机会。因为这两天,正想着要给老爷贺喜,偏巧有人送了这几瓶地道的汾酒,下役自问真是不配喝,就此借花献佛,这可不是您的口福,我的机会吗?”
  再说何别驾,此时正拿起一个瓶子,就着灯光,辨认上面的标识,脸上透着十分高兴。听了李刚的话,便把瓶子放下道:“这个酒,是花钱都不容易买到的。你既有这番好意,我收下就是了。但是你说要给我贺喜,这话却从哪里讲起呢?”李刚见果然问到这里,不由得心中大喜,暗自称赞达空真有先见之明,当时便笑嘻嘻地说道:“老爷早晚就要高升,这可不是大喜是什么?”何别驾一愣道:“这话怪呀,连我自己还不知道呢?你可是从哪里听来的?”李刚道:“这也用不着去听,那还不是定而不移的么。请想老爷,办了花牌楼这一案,真乃是奇功一件,总办回过制台,就把老爷请进去,自然是有喜信的了。据下役想着,不但越级高迁,按理说,可就该补授实缺呢。没有别的,只求老爷赏饭吃。”李刚说到这里,便跟着请了一个安。这一来不要紧,可把何别驾一肚子的牢骚,又给重新勾起来了。本来他的心里,从先也是那么打算着,谁知到后来,不但好处没有得着,还在总办跟前抹了一鼻子的灰,那一份儿不痛快,简直的是大了去咧。如今听李刚这么一说,怎够不又憋拗起来呢。当下把眉头一皱,连连的摆手道:“你不要提了,说起这件事来,倒给我添烦,你还指望着我能够升官呢。却不晓得这件案子,打制台那里说,他就不乐意办。我要早知道是这样,可多管闲事干什么?”何别驾说着,不禁叹了一口气,似乎可惜他的精气神儿,全都算是白费了。李刚吃了一惊,赶忙问道:“制台怎么不乐意办呢?”何别驾哼了一声道:“他因为如要追究这件案子,连前任的沈制台都担着不是呢,所以就打算着要不了了之。他只顾官官相护,去照应死朋友;别人含冤负枉,可就不管了。”此时李刚见要探听的,已经到手,便道:“或者早晚之间,制台知道自己不对,那时另有办法,也是不可知的。”何别驾道:“也只好再看咧。不管对不对,谁叫他是制台呢。”李刚又敷衍了两句,便走了。
  等到第二天早晨,便赶到大慈寺,去给达空送信。见面以后,忙如此这般的说了。达空一听,满脸都是着急的神气,用手把桌子一拍道:“这可糟了,我以前的打算,不是归于无用了么?”李刚问是怎么一回事,达空道:“我原想着,保甲局里告不动,可以到制台衙门去上控。如今却才晓得,不肯办这件案子,原是由制台作主,岂不是打根底上给推翻了么?”李刚听了,只有摇头叹息,连一句话也没有。本来这种大事,他可能有什么主意呢。那时达空又道:“可怜我师父遭了这场天大的冤屈,白白地把命送了。现在好容易得了证据,却还连这个恶名儿都不能洗刷,要我这徒弟何用?”说着,不由得搓手顿足,眼中落泪。
  正在这时候,忽见庙内的长工从外面走了进来,向达空说道:“师父,我劝你不必如此。想当年老师父刚一丧命的时候,不是曾经给你托梦,说是自有伸冤那一天么!如今隔了这些年,方才得着这个机会,据我想,大概是时候已经到了,虽然目前有点阻碍,但是事在人为,你总要沉住了气,想法子办去要紧。净哭了一会子,那可当得了什么。”达空听了这话,猛然心中一动,把多年的旧事,这才重新想起来了。立刻之间,便已有了主意。就好比冒雨宵行,眼前漆黑,忽然电光一闪,便已得了光明。





  第十六章 报师父仇买摺弹参

  话说那长工提起从先托梦之事,劝他去想办法,不要灰心。达空听了,不由得心中一动,立时便想起一个人来,打算前去请教,或者能够打破难关,有了出路,也不可知。你道他想起来的是谁,原来便是王颂周王大人,因为从先师父托梦,倚重的就是此人;如今机会已到,却又生了阻碍,自然应该向他请教为是。想到这里,便对李刚跟长工说了,两人全都赞成,说人家作过大官的,一定能够设法。
  达空是心急似火,既然寻思这条门径,哪里还肯耽搁,便立刻匆匆前往,到王宅去求见。门房替他回过了,引到里边,见着王颂周,行过了礼,刚才就座。达空还没有开口,王颂周便先说道:“我看你今日的神气有些不同,莫非有很要紧的事么?”达空道:“大人所见不差。小僧今日专程到府,实有非常重要之事,务请大人不弃,分心赐教才好。”王颂周道:“你就说罢,可是甚事呢?”达空道:“大人可曾听见,花牌楼一案的正凶,已被保甲局拿获,并且在公堂上业经吐露真供了么?”王颂周听到这里,也不禁为之动色,便道:“果然会有此事,那么你师父的冤屈,岂不就昭然大白于世了吗!”达空说道:“当初一闻这意外的消息,小僧也是这样想。不料情势中变,竟有些不然起来。”王颂周摇头道:“这话很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达空道:“请大人莫要嫌烦,容小僧慢慢细禀。”王颂周道:“很好,你就把事情的结末,对我说一说罢。”当下达空这才把何别驾怎样破案,金宏、李成怎样招认,自己在保甲局递的诉呈如何不见批示,后来由李刚侦探消息,方才知道原委的话,一一说了出来。
  王颂周沉心静气的听了半天,等到达空说完,又沉吟了一会,方才叹了一口气道:“想不到会生出这样的变化。可怜你师父,以前无端惨死,今日还不能伸冤,这一番苦情,真乃世间罕有。”达空听到这里,不禁泪如雨下,便道:“此事还请大人代为设法才好。”王颂周摇了一摇头道:“既然是制台不欲追究此案,你还能到哪里去告呢?我纵然要代为设法,其如一筹莫展。”达空见说出这样推脱的话来,可真有些急了,立时扑翻身躯,跪倒在地,眼中垂泪说道:“大人莫要见怪,当年师父托梦,请为主张公道,不是曾经大人允许么?后来小僧造府面求,也曾蒙慨然允诺。那时大人还不惮烦劳,作了一篇异梦记,请诸位缙绅作证。虽然事隔多年,恰是言犹在耳。今日机会已到,全仗角力斡旋,大人怎能说出袖手不管的话呢?”达空说到此处,不禁伏地大哭。王颂周听了这片言辞,不由得瞿然一惊,原来他年纪高大,前事已自有些忘怀了,如今被达空一提,这才蓦然想起,心中暗自盘算道:“不错,这事我曾经答应过的,谁想却应在今日。食言本不是一件好事,何况是对于死人,尤其不好,看来我倒有些责无旁贷了。”想到这里,便道:“你不必如此悲伤,起来慢慢地商量,我总要给你设法就是。”达空见已经改了口气,这才站了起来,拭去泪痕,再行就座。只见王颂周偏着头想了一会,口中自言自语说道:“在本省里,是没有再大过制台的了。”他说到此处,眼光便看到达空的脸上。达空不假思索的就接口说道:“本省虽然没有大过他的,难道出了本省,还没有大过他的么?”王颂周听得这样说,便笑了一笑道:“莫非说你敢告御状去吗?”达空毅然道:“为我师父报仇,纵然是赴汤蹈火,亦所不辞,何况是去告御状。”他说这几句话时,声容慷慨,无论是谁听了,也都能够相信的。王颂周也颇为感动,把两眼望着达空,叹了一口气道:“你虽然有此志向,可惜是办不到的。”达空道:“请问大人,怎么会办不到?”王颂周道:“九重深远,呼吁无门,你的状辞怎能够达天听呢?”达空经这一指点,便也悟会过来了,登时神气之间极为懊丧,低头踌躇了一会,方又向王颂周说道:“御状既不易告,若到刑部衙门去上控,大人看是怎样?”王颂周摇了一摇头道:“这个办法也不稳当。据我看是难以有成的。”达空听了,便问是怎么一个道理。王颂周道:“你若到刑衙门去上告,把制台阻难这一层,是说明不说明呢?倘若说明,那便连制台都告在里头了。刑部要办,也非奏明朝廷不可。我看部里的堂官,未必肯于这样办。你要不把那一层说明,部里一定要批驳,叫你仍回本省去告,因为你这一场官司,连臬台衙门都还没有经过,怎么就跑到刑部去告呢?
  像这样两头一挤,可不是没有办法吗?”
  达空一听,愣了半晌,方愁眉苦脸的说道:“照大人这样讲,岂不是哪一条路都走不通么?想当初我师父托梦,本说机会到来,自能伸冤雪枉,莫非事到而今,全没有应验了不成?”
  王颂周听了这片话,神色动了一动,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随又连连点头,似有悟会之意。忽然用手把桌子一拍道:“我明白了,这件案子,还非奏明朝廷不可。”达空一见,不由得又惊又喜,赶忙问道:“大人何以见得呢?”王颂周手拈胡须,很得意的说道:“这是因为你提起托梦之事,我回想前情,忽尔意有所触了。想从前你师父给我托梦,说出那‘天降大雪、穆如清风’的两句话来,我问他怎样解释,你师父便用手一指,叫我向上观看,我便见一轮光华灿烂的红日,照在当空,却飘飘扬扬地落下一天大雪。说也奇怪,你师父梦中的情景,本是很难看的,及至那雪花落在他的脸上,忽然丰姿如旧,变得很好看了。当时我喊了一声‘怪哉’,便尔惊醒。这些话,我以前不是都告诉过你么?”达空听到这里,连连称是。王颂周便又接着说道:“这个梦中的哑谜,直到今日,我方才有些领悟,从来按照书上说,日者,君象也,太阳照在当空,那就说的是,朝廷赫然在上,大雪自天而降,落在你师父脸上,能够使他改变容颜。可见要昭雪此案,势非上达天听不可了。你看我的这种解释,可还近情理么?”达空道:“大人明见,确乎不错。不过御状既然不告不成,可怎样方能够上达天听呢?
  此事还望大人分心,指一条明路。”说罢,立起身来,意思是又要下跪。却被王颂周拦住,道:“你且坐下,我一定替你设法就是了。”达空听得这样说,这才依旧坐下。
  那王颂周翻了一翻眼皮,随后又点了一点头,像是已经有了办法的样子,便对达空说道:“此案若要上达天听,最好是由御史专摺奏事,不但从中毫无阻挠,而且必能发生效力的。
  我看除此以外,是没得善法的了。”达空听罢,想了一想,意思像有些踌躇,便道:“大人说得固是,不过这个御史可向哪去找呢,要在陌生的人,岂不是不得其门而入么?”王颂周道:“这一层,你不必发愁。那个御史,是有在这里的。倘若叫你凭空去找,那可不是强人所难吗?”说着,不禁微微一笑。达空道:“此是小僧愚昧多言,请大人不要见怪,只求一力成全,小僧师徒们是存殁咸感。”王颂周道:“你放心罢,一切全都好办。至于这条门路,听我慢慢地告诉你说。因为我有一位老寅侄,唤作周乃蕃,号叫锡三,现在作监察御史。他是少年科第,意气发扬。平日对于朝政得失,原是很敢说话的。他不但是我的老寅侄,而且是我的老盟侄。虽然多年不曾见面,却还书信往来。有时遇着便人,他也会从京师给带些礼物,总还算看得起我。如今我修一封书,浼托他一番,你自己带着,前往京师,当面再说个详细,想情他总不会不管的。”
  达空听到这样,不禁心地豁然开朗,觉得事情的前途至此已算有了把握,赶忙起身离座,伏地叩首。王颂周道:“何必如此,我的话还不曾说完呢。”达空立起身形,王颂周命他照旧坐下,方又说道:“不过据我看,你到了京师,见着周御史以后,述说这件案子时,可应该有个斟酌。此事关系甚大,非同小可。”
  达空见说得如此郑重,连忙请教。王颂周道:“关于你师父以前的被害,所有一切情形,自然是要实说的。至于最近拿获真凶,证明了你师父的冤枉,这事也当然照直的叙述。惟独刘制台有意按下这件案子,可不必说出来。因为此事,倘若入了奏章,岂不是把制台都给弹劾了么。我说这番意思,你可要明白,并不是因为制台官大,有意怕他,实在是为牵涉太大了,连朝廷都不好办,于这件案子,是有损无益的。”达空听了,连连称是。王颂周又道:“你只须说这件案子,方在开始证明的时候,但因牵涉着一个现任道台,怎么个督标参将,难保将来没有情托贿买,所以必须归到参案,方能望秉公办理。他听了你这话,将来上摺奏闻的时候,自然也就依此立言,不但没有枝蔓,朝廷也就无所顾忌,事情岂不可以迎刃而解么。”达空听了,很感激的说道:“幸亏大人虑事周详,预为指示,否则要再生了变化,可不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吗。”
  王颂周点点头,微笑说道:“不但如此,我还有几句话,要跟你说呢。不过你要明白,我的这番意思,是期于事情有益,你可休要错想了。”达空忙道:“大人有何训示,务求恺切明言,小僧好遵谕办理。”王颂周道:“不是别的,就是为那递摺子的事情。周御史那里,由我给他去信,凭一个父执的面子,大约他总不能不管。不过你要知道,京官是非常清苦的,凭朝例发薪俸,是不够一切开销的。他们没有法子了,只好凭着自己的地位,谋些生路,这所谓不得已而为之,并不是什么干犯法纪的事。就拿御史说,他们差不多就仗着卖摺子,作为一笔例外的收入。好在他们是言官,尽可风闻奏事,说对了,固然是好。就算说得不对,也没有多大的处分。所以进退之间,是绰有余裕的。至于花钱的多少,那就要看事情的重轻,及买摺子人的身份而定了。这一次,由我去托他,你自然可以不必花钱,不过要是一介不与,恐怕他的心里也许不大舒服;再者,还怕他错想了,以为我得了你的好处,却拿着空话去利用他,那就于事情大大地不利了。因此我想了一折中的办法,你到京师以后,可以买些衣料皮货等物,价值约在百金内外,赠送于他,有我这封信,再有一份礼物,双关着去办,事情自然格外的有把握。好在你的庙里也不会拿不出来的。”达空听了,连连答应,随又问道:“送百金的礼物,不嫌少么?”王颂周道:“这是个适中的数儿,也就不算少了。其实要送他一百两银子的摺敬,只怕比着礼物还要得用呢。不过关碍着我的面子,恐怕他不好接受就是了。”达空听到这里,猛然的心中一动,早已另有了办法,不过当时不便言明,随又说道:“小僧还有一点愚见,不知是否可行,还要请大人指示。”王颂周道:“你有什么话,只管说罢,何必如此。”达空道:“将来给周大人送礼物之时,只作为出于小僧的一番诚意,大人并不与闻,这么一办,似乎是把两边的面子,都谅开了,不知可使得么?”王颂周一听,连连点头,很高兴的说道:“好极了,最妙就是这么办。难为你的心思如此精细。”跟着问达空预备几时动身?达空说道:“小僧恨不得立时动身,只要大人把信赏下来,那就没有什么耽搁了。”王颂周道:“这个好办,我当时就可给你写,好在用不着细讲,一切你可以跟他面说的。”达空听了,自然感激不尽。
  当时王颂周果然便伸纸濡毫,不一会的工夫,就写了两封信,信的封皮上写着住址。其中一封信的信皮写着面呈的字样,随向达空说道:“这一封信,是介绍你跟他见面,只言有事相求,并没有提明是什么事情,你交给门房,呈了上去,自然就可以见着他。等到会面以后,你再自己递上那封信去,免得叫外人经手;再者恐他不在宅里,中间出了失闪,此事关防甚大,不能不有个仔细。”达空听了,连连称是。当下取了书信,起身告辞,并说:“准在日内起程,不再到府叩辞的了。”
  及至回到庙内,便忙着张罗一切,第一件要紧的,就凑集了三百两银子的现款,恐其路上带着不便,便在第二天,送到一个相熟汇票庄内,取了兑条,言明到北京以后,再从他们联号里支用。此事办妥,其余皆无关重要。李刚已经晓得底里,不过达空是开三的嘱咐他,千万谨守秘密,休得泄漏一字。因为小吉祥儿粗卤,所以并未曾使他与闻。他只晓得达空要到北京而去,便吵着闹着要一同前往。达空怕他惹事,费了许多唇舌,还有他舅舅吆喝着,才算拦住了。只带着那个长工沿途作伴。于路行程,无庸细表。到得了北京,住了客店,次日拿了兑条,到汇票庄上去,叫给开了一张二百两的银票。其余的一百两,要了散碎的银子。又在街上买了两个红封套,一个大红手本,这才仍回店房,在那手本上,写了一行恭楷的小字,是江苏大慈寺主持僧达空。那个封套,在一个签条上,写了摺敬二字,旁边又注了二百两三个小字。那一签条上,写是的是门敬二字,旁边又注上四两两小字。随即把票子现款都装好了。
  原来达空听了王颂周的话,知道送礼物不及送银子,尤其是送一百两银子的礼物,不如加倍送二百两银子的现款,可以讨得人家的欢喜,既然是有求于人,自当投其所好,只要能够立言得体,对方也没有什么难于接受的。这也是他急于给师父报仇,所以才有这种精心用意的打算。至说到门敬一层,那更是他揣摩的地方,因为俗语说得好,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尤其是仕宦人家,照例禁严,你要不是把这一关打通,休想能跟主人会面,岂可惜小费而误大事。讲到办法,当然就是送银子喽。
  当下达空把一切都预备好了。到得吃晚饭以后,这才一个人出了店房,悄悄地来到周御史宅前。只见双扉左右分开,过道门灯明亮,便上得台阶,走了进去,站在门房以外,先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然后才说了一声回事。只见里面慢条斯理的说道:“进来。”达空拉开风门,走进去看时,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正坐在灯底下闻鼻烟。脸上的神气,大有高不可攀的样子,不问而知这就是门政大爷了。只见进来的是个和尚,也不起身,也不让座,只翻着白眼珠看着。达空走上前去,赔着笑脸说道:“我是从南京来的,有从先作过臬台的王大人的书信,特来禀见大人,请劳驾给往上回一回。”再说那位门政大爷听了这一套话,把面孔板着,端然坐在那里,还不曾表示可否,幸亏达空能够见机,看出神色有些不对,没有容他开口,赶忙先把那门敬的封套取了出来,脸上带着笑容,双手向上一捧。
  说也真快,那位门政大爷立刻就站了起来,因为这外宗收入,是他见惯了的,一见和尚掏出个红封套来,里头鼓鼓囊囊,便晓得要银子入腰,再用眼犄角向那封套一溜,那门敬的两个大字是不用说,就连四五个小字也自看得清清楚楚,立时不由己的早满面堆下笑来。要据那种神气,好比是久客回家,骤然看见了亲人一样。此时达空已是和颜悦色的说道:“这是我的一点小意思,请留下喝点茶罢。”门房眉开眼笑的说道:“这个可以不必的了。”达空道:“区区不成敬意,最好请不要推辞。”
  说着,递了过去。门房接了过来道:“如此我就依实了。”他随手放好,便又向达空问道:“师父,你带来名帖了么?我就到上边替你回去。你坐着略候一候,管保大人一定要见的,这事全都包在我的身上。”达空把手本跟头一封信,取了出来道:“我这里有手本同王大人的信,就请多多的分心罢。”门房接过来,笑道:“何必手本呢,你们佛门弟子,是最尊贵的,我们常听见人家讲究过,是什么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简直的说,要是当了和尚,比着作了官儿,还要大咧。”达空一听,也不由得笑了。那时门房已是拉开风门,走了出去。工夫不大,回来说道,大人在书房中请见,因为在夜里,也不到客厅延接了。当下门房在前引导,达空后面相随,少时到得书房,门房替把风门拉紧,见宾主已经见面,便自去了。
  单说达空进到里面,见灯光之下,一张红木椅子上,坐着那位周御史,年纪约在三十来岁,白生生的面皮,瘦瘦的脸儿,精神透着很好,便忙走上前去,俯手合掌说道:“大人在上,小僧这厢有礼了。”这位周御史,总算关系着老盟叔的面子,慢慢站起身形,拱了一拱手,说了一声少礼,随即自己先行坐下,向对面的椅子一指道:“请坐。”达空见那位周大人派头很是不小,便不敢跟他抗礼,就在茶几旁边一张小凳子上,侧身坐下。那时已有伺候,献过了茶,退了出去。周御史便向达空说道:“王大人的书信,我已经看过了,说你有事前来,但不知是些什么事?”达空听到这里,赶忙起身取出第二封信来,双手递将上去道:“请大人再看看这一封信。”周御史接过来,脸上的神色不由得动了一动,这是因为他见如此机密,一定不是寻常事件,当时把信拆开,留神观看,只见他有时皱眉,有时摇头,神情很透着激动。看完了以后,方向达空说道:“王大人的信内,也只说得一个大概,一切详情,还须叫你跟我面谈的。”达空先应了一声是,然后说道:“小僧因为师父冤死,抱恨多年,如今虽然得了机会,但苦于有心无力,幸蒙王大人指示,命来叩求大人,好雪此覆盆之枉。”周御史道:“你就先把经过的情形,对我说一说罢,俟我听了以后,那时再定行止。”达空站了起来,走到周御史对面的椅子侧身坐下,然后说道:“请大人恕小僧僭妄,因此事不便高声谈论的,所以愿得前席陈辞,也好免属垣有耳。”周御史点了一点头道:“如此甚好,你就说罢。”达空这才放低了声音,把以前一切的经过,简要说明,但是重要的地方却丝毫不曾遗漏。至说到案情大白以后,只依从王颂周所嘱,仅作为防患未然的意思。
  刘制台不愿详究一层,却不曾吐只字。周御史听完了以后,便道:“果有这等事,真乃冤枉极了。想你既有王大人指引前来,其中当然没有什么虚伪。”达空听到这里,忙着站起来说道:“小僧在大人台前,倘有片言谬妄,定为神明诛殛。”他说这几句话时,确乎是精诚达于面目的。周御史听了,像是也有些感动,便点了一点头道:“既是如此,我必要将此事专摺入奏,上达宸聪的。”达空一听,立时拜倒在地,口中说道:“小僧先谢过大人。”周御史总算不错,居然站起,说道:“此事是我职份所关,你何必言谢。”达空立起身形,趁势便将那摺敬的封套,从怀中取出,恭恭敬敬,放在桌上。周御史眼光到处,早已看得明白,脸上虽然不曾透着欢喜,然而却也没有不愿意的神情,他不容开口,便先问道:“你这是干什么?”达空低声下气地说道:“此是小僧区区敬意,不过欲行心之所安,还请大人不要见怪。”周御史皱着眉道:“我已允你的所求了,又何必要多此一举呢?”达空道:“只为大人允诺在先,方敢以此奉渎;否则小僧天胆,亦不敢有累大人清操。”周御史听到此处,微然一笑:“你这话倒很有些费解呢。”达空道:“倘使大人不允,小僧遽有馈献,岂非近于暮夜苞苴,有些妄测高深么?今大人既已慨然允诺,足见是正色立朝,为人雪枉,一片心事,有如白日青天,决无其他动机在内。小僧至此方敢略行心之所安,始有这番芹献之举了。”周御史见他立言如此得体,心中自是高兴,但因关系王颂周的面皮,究觉得难以接受,便道:“你的这番意思,我知道就是了。你把它收回去,就如同我受了一样。”达空见周御史是和颜悦色的说,并不曾表示坚拒之意,晓得这是自抬身份,必须拿话去扣他,彼此方能合拍,便道:“小僧斗胆要说几句冒犯的话,难道只许大人作臣子的,对于朝廷去尽自己的职份,就不许人家作徒弟的,对于师父略尽寸心么。想当年惨案发生,小僧曾经对天赌誓,倘得有一天能够替师父申冤雪枉,纵使捐躯糜顶,亦所不惜。如今天可怜见,得遇大人作主,莫非就要忘却前言么?所以这一点区区之意,并非直接的馈献大人,实乃出于小僧反本之心,藉此好报答师父。在小僧与之合义,在大人取不伤廉,怎能够拒绝不受呢?”达空说到这里,留神看周御史时,见他满面上已是一片允许之意,随道:“况且小僧这一点诚心,只藏在心中,就连王大人面前,都不曾提及,此后亦绝不向人前道及只字。
  因为此事,只欲求心之所安,对得起我那死去的师父,别人焉能与闻呢,小僧言尽于此,大人要是一定不受,是使我神明内疚寤寐难安了。”
  再说周御史,见达空善于措辞,已是打算不再推却,及至听到最后那几句话,晓得收下这一笔摺敬,除去授受之人,并无第三者得知此事,更觉得这个和尚心思缜密,体贴入微,不由得满面堆笑说道:“既是你这样说时,我不妨收下就是了。”达空见大事已妥,连忙致谢。从来无论什么人,只要接了人家的钱,便能透着和蔼,此时周御史,便不像以先那样板着面孔了,先向达空问了几句王颂周起居,以及沿途来京的状况,后来便说递摺子的事,自当从速办理,叫他只管放心。达空知道送的这笔摺敬的事,业经发生效力,事情已妥,不便久留,随即起身告辞。周御史唤人把他引导出去,自己送到书房门外,面子已是很好了。
  暂且不表达空回去,单说周御史此时兴致勃勃,有此一举,堪称是名利兼收,便在灯下草起奏稿来。诸位不要笑他眼孔太小,凭着一位身列台谏之人,怎么见了二百两银子,就这般兴高采烈的肯于为人利用呢?须知御史本是穷官,有那不敦品行的人,不问事情的是非,只要使人家几十两银子,就肯颠倒黑白,专摺奏事,那岂不是下流么?且说周御史的手笔本来是好的,更兼此时兴会淋漓,文思云涌,真个是下笔千言,文不加点,只用了一点多钟的工夫,已把奏稿起好。他那摺中的主义,是说人命不可枉,官邪不可纵,此乃治体攸关,曷容盛朝有阙,臣既灼有所见,未敢壅于上闻云云。这种议论,称得起是即小见大,足使阅者动容。当他写好以后,自己又从头至尾的看了一番,觉得十分满意,便预备着明日誊清,后天入奏。





  第十七章 访同年钦差侦案情

  话说达空在那一天晚上,从周御史的宅里回到店中,一夜的工夫,他简直的就是合不上眼,这是因为神经兴奋极了,所以就闹得夜不成寐。其实却也难怪,试想抱恨多年,今日方能作这最后的一击,成败所关,非同小可,怎么能够不动心呢。
  到了第二天,他还是茶饭无心,坐立不安,恨不得再到周御史宅里,去打探消息。但是他也明白,这事是办不得的。不但在位之人不应烦渎,并且此事干系甚大,自己更该避些形迹。无奈要是不去,摺子到低递没递,可从哪里知晓呢?幸而他是个有计算的人,对于一切事情,皆能相机应付。当日他便从报房里订阅了一份京报,照例是随着有宫门钞的那宫门钞上所载,除去上谕以外,某日召见何人,某官呈递封奏,全都载得明白。这么一来,不就把当前的困难问题解决了么。达空眼巴巴地看了三天,真比举子望榜还要心切。果然在第三天看见了御史周乃蕃,呈递了封奏一件。隔了两天,又于召见军机之下,看见了御史周乃蕃的名字。他知道摺子已经御览,又复当面垂询,事情怎样,大概是已经定规了。到得此时,哪里还能够忍耐得住,他晓得要知道详细的情形,是非见周御史不可,再等着看宫钞,是无益的了。于是就在当天夜里,悄悄地前往。那宅里的门房已使过他的钱,不好意思留难,并且主人曾经吩咐过,说和尚来时,立刻就给回上去,因此毫不费事,便又得与周御史会面。
  达空一见之下,他那悬悬的心先已放下一半,这因为从周御史的神气上,已经有所表现了。果然就座之后,还没有容他开口,周御史便先说道:“我算计着,你应该来的了。这件事总算顺利,昨天皇太后召见(此时正当慈禧皇太后垂帘听政之际)我当面奏封了案,回头仰窥圣意,恰是要认真办理。今天又召见刑部侍郎薛大人,我从军机处得来消息,是要派他到江苏查办事件。这个不用问,一定为的是这件案子了。”当时达空听到这里,不由得一片感激之心,发于肺腑,忙着跪倒在地,崩角有声,口中说道:“错非仰仗大人之力,将此案上达天听,焉能有拨云见日的一天。”周御史站起来道:“快请起来,不要这样,有话不妨慢慢地说。”达空立起身形,眼中还含着滴滴痛泪,这是因为他师父冤死多年,直到而今方算有了盼望。二人重新坐下,周御史又道:“我还要告诉你,那位薛大人向来是正直无私的,他这一趟前去,定能辨明冤抑,你尽管放心好了。不过旨意下来之后,还要陛辞请训,起程的话,大约须要耽搁些日子。我想你早晚大可回去。是不必在京久住的了。王大人那里,我已修下一封书信,回去见面时,替我多多拜上。”说着,便取出书信,当面交付。达空也说明次日动身,不再来府叩辞的话,这才走了。到得第二天,达空果然把一切事情,全都料理清楚,带着长工,仍按原来的路程回去。
  沿途无话,不必细表。
  单说这一日晌午时分,已经回到庙内。那时小吉祥儿已到外边去游玩,倒可省了许多的话。征装甫卸,用过了饭,可巧李刚正来探听消息,一见着达空的面,便十分高兴的说道:“师父,你这趟总算没有白辛苦,将来这一场儿官司,必然可以分出皂白来了。”达空道:“你这话从何说起?想我到京里去办事,你只守在此地,离得这么远,莫不成能够得着什么消息吗?”李刚笑道:“师父,你错了,岂不闻有句俗语儿,是一个雷天下响么。你在京里办事得手,咱们这里,可就见着动静了。别人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但哪里瞒得过我去。”达空听了,便觉诧异,便忙着问道:“你是见着什么动静,请你告诉我。”李刚道:“从先保甲局总办洪道台,如今不是作着本省的监道么,新近已经撤任了。还有那贼子胡得胜,不但撤去督标参将的差使,并且已交首县看管。这都是制台办的。要瞧这个来头,可不是你在京里办事已经得手了吗?”达空听到这里,不由得以手加额,喜动颜色。
  倘问查办的钦差尚未来到南京,何以制军便能预先知晓,有了这番举动。其实若晓得官场的情事,这种事先发觉,有了布置,本是丝毫不足为怪的。因为那时候,所有各省督抚,虽无驻京办事人员传达一切消息,但是在军机处里,总要有靠近之人,作为自己的耳目。这类角色,差不多都是军机章京,当着红差使,能够跟军机大臣接近的。无论朝廷之上,一有什么举动,大约总瞒不了他们,他们得着信息,便给督抚去当耳报神,所以旨意不曾下来,当局就先知道了。他们当着这种密探,酬报都是很优厚的,每年可以得着很大的进款。有时借个题目额外需索,督抚也不能木点缀,就为的有缓急之时,博得个耳目灵通,不至于闹得冥忽罔觉。因此周御史递摺子,皇太后召见,接着派薛侍郎到江苏查办事件,这一切经过的情形,刘制台稳坐在南京,便事先能够得着消息了。因为周御史韵原摺已经抄来,晓得此次奏参,并不曾牵涉到自己,这事总算万幸,为是先站脚步起见,便把洪道台撤了任,将胡得胜看管起来。怕的是他一有知觉,畏罪潜逃,那可就要不好办咧。请思官场中,忽有这样突如其来的事情,怎能够不轰动一时呢。所以李刚一经听见,虽不晓得其中的内幕,但已猜到达空到京运动,必然是得了手了。
  再说达空此时听了李刚的报告,晓得洪道台撤任,胡得胜看管,分明兆头甚好,自是满心欢喜,便也把自己到京之事,大略对他说知。最后又问地方上,可曾得着迎接钦差的消息。
  李刚道:“这事还不曾听见。据我看,大约还得再过些个日子呢。你想人家作大官的,岂能跟这些民人一样,车马人辆,要一站一站的走。沿途地方官,都要远接近送,遇着刮风下雨,就不动身。或者身体不爽,也要耽搁一两天,哪里能够像你师父,这样的赶紧呢。”达空听了,连称有理。李刚因为有事,随后也就走了。
  达空更不怠慢,立时便赶到王颂周的宅里去,见面之后,行礼问好。达空正要取出周御史的书信,然后再详陈一切,不料王颂周已是手拈胡须,哈哈笑道:“我从先的那上梦,隔了这么许多年,不想事到而今,方才算是应验了。但不知道你可也曾领悟不曾?”达空听了,不禁一愣道:“小僧智识浅短,还未能领悟玄机,尚求大人明白指示。”王颂周很得意的说道:“那天我一见着官报,心里触动,便已了然了。你想,这次查办事件的钦差,不是派韵薛侍郎吗?薛与雪同音,他是奉着朝命而来,就仿佛是自天而下,那可不是天降大雪是什么?”达空听到这里,连连点头,不过他却心中暗想,还有那穆如清风一句,可又应该作何解释呢?但是王颂周此时早又接着说道:“你可晓得那薛侍郎,官印是一个清字,岂不是下一句,也就闪闪烁烁的,有了着落吗!”达空至此,不由得十分叹异,以为这种解释,是最确当的了。焉知细微曲折,尚有未尽,只好等下文再表。
  且说王颂周把他的见解,讲明了以后,达空这才取出周御史的信,双手呈上。王颂周接了过来,拆阅已毕,便道:“这件事总算不错,他递了个很有价值的摺子,我藉此了却一重心愿。你算是替你师父辨白冤屈,可以说是一举而三善备了。”
  随又动问到京以后之事,达空述说了一遍,但是摺敬一层并没有提,只说送了一些水礼。王颂周听着,很是高兴。达空便就告辞走了。
  光阴荏苒,转眼又过了十来天,驿报接二连三的似雪片飞来,钦差已是将要到了,制台委首县办差,一切均已齐毕。那时省城的官员,倒有许多捏着两把汗的,测不透朝廷筒派钦差查办究系何事,万千跟自己有关吉凶,就有些难保。他们万没料到,却是多年以前花牌楼的那件案子,反倒担了好些无谓的惊恐。再说这一日晌午时分,钦差已经到了。当时刘制军已是统率文武官员,鹄列迎接,所有一切仪注及跪请圣安礼节,无庸细表。当时只有制台跟钦差略作周旋,司道各员全都插不上话去。制台见钦差只带了两三个随员及数名亲随,仪从过于简略,便吩咐得力的文武巡捕,及几名干练的差官,叫跟到钦差大人行辕何候一切。钦差拱手致谢,随即乘坐大轿,摆开全副仪仗,所有制台派的人,扶轿杠的扶轿杠,打顶马的打顶马,前呼后拥,浩浩荡荡而去。及至钦差进了行辕,刚才坐稳,制台已是亲身来拜。两司以下文武各员,全都递上手本参谒。钦差只把制台请进去,谈了几句,便作辞走了。其余各员,是一律道乏挡驾。当日因为行程劳顿,钦差并不曾出去。到得第二天午前,方到制台衙门去回拜,那里是早已预备好的了,一听得钦差驾到,所有内外中门一律打开,升了三声大炮,两旁作着细乐,钦差的大轿,一直抬了进去,到得大厅以外,轿子落平,钦差慢慢地下来,制台已是降阶相迎,进厅落座,谈及奉旨查办。制台道:“其实这件案子,总办保甲局的祝道台,已向小弟回过。在前些日子,已把洪道台撤任,胡得胜交首县看管起来。小弟本想要亲自审讯,以期得个水落石出,但一来案牍劳形,未暇及顾。二来考虑之下,其中不免有些关碍,所以还在踌躇着。如今钦差到来,得卸仔肩,自问实在庆幸得很。”
  钦差听到此言,神情似乎有些错愕,便向制台问道:“不知此案尚有何种关碍。”制台微笑道:“说起这个关碍,愿情尽言无隐,咱们私下里,不妨有个商酌。这个关碍,恰像是小弟一点私心,但无妨向钦差剖明,好在内省还不至有疚。”钦差点点头道:“当得领教。”制台便又接着说道:“这花牌楼一案,已是事隔多年,当初是由沈文肃公手内办结的。如今一旦平反过来,便是屈杀了两条人命。洪道台、胡参将罪有应得,那是不必说了。但恐一经奏明,沈公也难免要担处分,在小弟愚见,以为沈公生前懋着勋劳,朝廷礼遇极厚,及至后来薨逝,所予饰终之典,亦复优隆,照这样,君之待臣,臣之事君,总算均尽其道,无愧全始全终的了。现在若因旧案重提,担了身后之咎,倘存投鼠忌器之见,经手此案的人,岂不要于心未安吗?
  这便是小弟煞费踌躇的原故。”钦差听了,便道:“制军所见甚大,如今一经道破,深获我心,此案如其平反过来,俟小弟进京覆命之时,一定从中斡旋就是。再者,便是大臣前,也无妨说明此意,谅来也没有个不慨表同情的。本来沈公忧国爱民,当世自有公论,又何能区区小愆,掩其大德呢。”制台听到此处,不禁满面春风,向着钦差拱手道:“小弟这里先谢过了。”
  钦差笑道:“此事与制军无干,何劳言谢。”制台道:“话虽如此说,但小弟有心无力,枉事低徊,今得钦差一律成全,代我了其心愿,焉有不谢之理。”当时宾主二人因为意见相投,便谈得格外融洽。后来钦差向制台问道:“此处有一位姓王名镐,号叫颂周的,从先作过臬司,但已是告休多年了,不知此时是否还在?”
  制台道:“这位先生,以前也倒听人谈过,大约只在家里休养,从来不干预地方公事的。据他那种行径,很是个性情淡泊、品行高尚的人。不知钦差何故问及?”钦差笑道:“他与小弟是会榜同年,如今来到此处,打算要乘便望看一番,并无别故。”
  当下又谈了几句别的话,便作辞走了。再说钦差何以问及王颂周,原来这位薛侍郎虽然身为大员,倒是个实事求是的人,并不沾染官场敷衍的恶习,他此次奉旨查办花牌楼一案,务期要洞明真相,不使其中有屈抑。但是若专凭公堂审讯,其间两造自然是各执一辞,究竟谁是谁非,自己称不起是虚堂明镜,考虑之下,莫若先行询访。不过询访是一层,为事也很不容易,因为倘若不得其人,那时如簧之口,颠倒黑白,自己转而为人利用,岂不是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吗!辗转踌躇,几经思索,后来心里蓦然一动,便想起这位老同年来了。这其中,似受造物簸弄,恍若有鬼神来告的一般,也非尽由于人力。及至向制台一问,又听了那样绝好的批评,于是请教之心,较前愈甚坚切,觉得这位老同年口中说来的消息,一定是非常可靠的。所以打制台衙门回来,用过午饭;便传下话去,打道乡绅王颂周王大人的宅里,只带一名差官,一个执帖的亲随,其余一切仪仗随从,满都不用。
  再说王颂周胙日便听得钦差已经到了,心中也很关怀这件事;但跟这位薛侍郎彼此有一层年谊,他竟自不知。此时在斋里坐着,忽见门房走了进来,手执红单帖,进来回道:“钦差大人来拜,并说是有话面谈,定要请见的。”王颂周听了,不禁有些疑讶,及至接过帖来一看,见上面有同年愚弟的字样,便点头暗忖道:“原来我跟他还有这层关系,不想竟自忘怀了。”其实这种事,也并不足怪。因为一榜有好几百人,事隔多年,哪里能够一一记得清楚呢。随即吩咐道:“你先到外面,请轿稍候,我这就出去接。”门房答应退下。王颂周忙到内宅换了公服,带着几名家人,接到大门以外。其时轿子已经落平,钦差见主人出来,立时下轿。但见王颂周控背躬身,肃立道旁,连头也不抬,这种仪注,系属员接待上司,乃恭敬天使之意,不敢用宾主之礼的。钦差走上前去,赔笑说道:“老年兄,你可不要这般客气,倘然如此,反倒见外了。”说着,便先作了一个大揖。王颂周赶忙还礼宾主这才互让着走入大门。进了客厅,又重新见礼奉坐。家人把茶献上,主人又亲自奉茶。钦差道:“老年兄,今日天假之缘,得了这意想不到的聚首,最好把繁文缛节一律删去,小弟不揣冒昧,还想要彼此畅谈呢。”
  王颂周道:“钦差如此见谕,实为谦德弥光,但此乃朝廷礼制所关,旧员怎敢放肆。”钦差道:“这话越说越远了。老年兄已是退隐林下,不比有位之人,咱们只论同年之谊,所有名分体制的话,都不必说。倘若一定拘泥,那便是有心见拒,弟也无别法,只有登时告退而已。”王颂周见钦差辞意殷拳,知道是出于一片诚意,便道:“既承如此谆谆命之,小弟只有遵谕的了。”钦差道:“这才不枉今日相访之意。”说着,又微微笑道:“宦海浮沉,阔别多载,只怕老年兄已经把小弟忘怀了。”王颂周道:“不瞒大人说,讲到崇阶日晋,自然是久仰清辉。至于当年,曾叨名榜末这一层,已自有些茫然莫忆,错非今日纡尊枉顾,实在未敢冒认。”钦差听了,忽然大笑道:“老年兄,你这叨名榜末四字,恰是反说了。因为昔日春风得意之际,小弟在名次上本是中得很低的,所谓余子碌碌,等诸目郐以下,难怪同榜之人不能记得。至于老年兄,是誉列五魁之内的,只为中得太高了,所以名姓籍贯,不但一时脍炙人口,而且还要永久的藏之心中,此则小弟尚能记得老年兄,而老年兄不复能记得小弟也。”钦差说到这里,又复大笑不止。
  王颂周道:“大人不要这样说。想当年李商隐曾有两句诗,是‘一名我漫居先甲,千骑君翻在上头’。正可为今日咏了。”
  钦差听了这两句诗,觉得引用的十分恰当,不由得心领神会,连连点头,把戴的那一枝花翎,都不住的微微颤动,随即含笑向王颂周说道:“老年兄,你如此为我解嘲,越发使人汗颜无地了。”当时宾主二人,少不得又谈了些朝廷近事,伺候的人又给换过了茶。钦差便道:“今日造府奉谒,尚有要言细谈,拟欲假尊斋一叙,不知可否?”王颂周道:“倘不以尊亵为嫌,小弟自当领教。”钦差道:“这又说起客气话来了,如何提到亵尊二字。”王颂周心中暗想,不知钦差要讲些什么话,却如此机密。当下宾主二人,便一同来到时常起坐的书斋内,坐定之后,吩咐家人一律外厢伺候。非有呼唤,不得辄入。钦差此时见眼前并无别人,方才郑重其事的向王颂周说道:“老年兄,小弟此次奉旨查办花牌楼一案,在自己的筹算,务期要洞明真相,罪有攸归,方不负朝廷这番委任之意。不过听讼却是一件难事,若说公堂讯鞫,便得实情,自问还有些信不过,因此要在私下里先行查访,听一听局外之言,庶可较有把握。我想老年兄虽然退隐林泉,悠然物外,但当地出了这般重大的案件,当时也不能不稍有所闻。因此今天造访,只作为私人的谈话,拟请就老年兄所知的,示以崖略,或可免去小弟冥行索途之苦,那便为惠甚多了。”钦差把话说完,连连拱手,露出一片殷勤求教之意来。原来他的这般至诚,是怕王颂周恐以不知二字推诿,那岂不是就要虚此一问了么。殊不知他此次奉旨查办,虽说是由周御史递的摺子,实则探本穷源,线索尚操在王颂周的手内。如今他自己上门虚心请教,哪有个不竭诚相告的呢。所以恐其不能当这一层,未免是忒于过虑了。
  再说王颂周听了钦差这片言辞,方才晓得所说有要言细谈,竟是要向他询问花牌楼一案,觉得这件事称得起是实获我心,不禁十分高兴,便对钦差道:“错非大人下问,因为事关钦案,小弟纵有所知,亦不是不便谈的。如今既蒙垂询,自当一秉大公,竭诚相告。”钦差听到这里,不由得喜动颜色,因为这件案子,有人指示内幕,自己不用费心,便可迎刃而解了,忙着又拱手说道:“这却是小弟求之不得的。既承不我遐弃,示以周行,惟有洗耳恭听而已。”王颂周便接着说道:“提起花牌楼一案,当时所杀的那两名人犯,一个是卖肉的屠户,唤作蔡源;一个是大慈寺的和尚,唤作熙智。那屠户的为人如何,夙日并无所闻,也未便妄加论断。至于说到那熙智和尚,因为小弟告归以后,颇有些性耽禅悦,方外之交很有几人,他也算是其中的一个,彼此虽非契厚,也还可以说是相信。据小弟看,他虽算不了是个得道的高僧,然而也决不致作出谋财害命的事来。所以那时候,骤然听到他正法的消息,觉得事嫌不伦,未免有些诧异。当时总把这件事牵挂心头,竟闹得抛撇不下。谁知就在那天晚上,事出意外,却又见着他了。”钦差听到这里,脸上的神气是惊愕得了不得,立时脱口说道:“此事怎讲?莫不成在法场上杀的,并不是他吗?这事可真玄之又玄了。”王颂周一笑道:“并非如此,这是大人误会了。”钦差道:“方才老年兄不是说又见了他么,怎的却是小弟误会?”王颂周道:“见着是见着的,不过是在梦中。其时所见的乃系他死后的灵魂,并非他生前的体魄。”钦差听至此,透出醒悟过来的样子,一面微微地含笑,一面却又有些皱眉,看着王颂周说道:“老年兄,请你不要见怪,小弟今天登门请教,乃系此案实事求是之意,为何说来说去,却讲出这索隐行怪的话来呢?”王颂周一笑道:“大人不要以为这是谈梦,因为小弟所说的,俱系实事,然而要以为是索隐行怪,却也不无几分近似。因为此次大人奉旨前来查办此案,就在那天梦中,熙智已经指示小弟了。”
  钦差听至此,不禁大笑道:“哪里会有此事,真乃愈说愈奇了。
  老年兄虽然言之谆谆,其如小弟不敢闻命何?”钦差微微地摇头,那种满怀不信任的神气,已是完全达于面目。王颂周不慌不忙的说道:“此事本难怪大人不信,好在空口无凭。小弟这里,现放着有证据的,从先搁置多年,而今是一朝有验,只怕拿将出来,大人一经寓目,那时也就不容不信了。”钦差听了这个话,惊讶得了不得,连忙说道:“不知是什么证据,真乃是闻所未闻。这事直使小弟堕入五里雾中了,莫非梦寐之事,还能留下什么痕迹吗?”
  他口中说道,脸上那种疑惑的神情,可就大咧。王颂周一笑,也没有说什么,当下起身离座,走到书橱边,将那装裱好了异梦记的手卷,寻了出来,轻轻地拂脱了上面的尘垢,然后满面含笑,走到钦差面前说道:“此事是否小弟故神其说,荧惑听闻,请大人先看过了,然后再说罢。”钦差见王颂周取出这个手卷,并且当面拂去尘垢,知道这确是藏贮多年的东西,决不是仓猝之间能够置办的,心中又是诧异,又是猜疑,不知这里面究含有何种秘密,那急欲一睹之心,真乃非常热烈。所以当时也顾不得说什么,站起身形,把手卷接了过来,坐下打开就看。王颂周坐在一旁,见钦差目光起落,一行一行的看得很快,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知道他心里正是在兔鹘落咧。少时之间,钦差已把这篇异梦记看完,又看了后面记着年月日子,再看过当时许多同阅人的署名,这才把手卷卷好放下,不由得吁了一口气,看着王颂周说道:“果然天地之大,真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前此实在小弟所见大局,以致言出多有唐突了。”王颂周道:“大人对于这个手卷,可没有什么疑窦吗?
  如其尚有信不及之处,不妨把以前同阅的人请出几个来,问一问他们,是否是多年以前之事。”钦差听了,似乎很不安的说道:“老年兄何出此言,难道这纸墨的颜色,小弟还辨不出来么?倘使再存疑心,直是不可教诲,那便不妨挥之门外了。”
  王颂周道:“大人言重,本来这件事,实在近于荒诞。就是小弟,当时都有些信不及,所以用笔墨把这事记载下来,以为日后证明的证据,谁知事到而今,果有这般巧合,虽欲斥为荒诞,其奈信而有徵兆!”王颂周说到这里,又微笑道:“试看梦中的那两句谶语,不是把大人姓名,已预为指示出来么。当时小弟也还破解不开,直到今日,方才觉得豁然了。”钦差道:“老年兄,你还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呢。那两句话,何止姓名,就是小弟的号,也包括在里面了。”王颂周一听,很诧异的问道:“请恕小弟疏忽,不知大人的次篆是哪两个字?”钦差道:“即是穆如二字。”王颂周摇头吁气的说道:“似此关合奇妙,真乃不可思议了。”钦差道:“固然可以称为奇妙,然而要把话说回来,却也没有什么,因为当初小弟名号的取义就是本于这句诗经,如今又把原文引用了来,那还有个不相关合的吗!”王颂周道:“固然如此,但是大人却要想到,这是由梦得来的,能够同寻常的引用,相提并论么?”钦差点头道:“老年兄言之极当,这事错非证据昭然,毫无疑义,真乃叫人难以相信。”王颂周又道:“这句原文,只可惜风字,没有下落,未免觉得美中有憾。不然的时节,那真可以说是天衣无缝呢。”
  钦差听了,止不住望着王颂周微然一笑道:“老年兄,既然如此推敲,小弟也不得不尽言无隐。其实那个风字,也不见是没有下落的。”钦差说到这里,却又一笑顿住了。王颂周此时是非常的惊异,忙向钦差问道:“此事真乃愈出愈奇了,但不知那个风字,是怎样的关合,还请赐教为幸。”钦差慢慢地说道:“提起这个话来,请老年兄可不要见笑。小弟当少年气盛之时,不自揣量,颇慕古人乘风破浪之志,因此自己起了一个别署,曰乘风馆主,当时还刻了那么一块图章,常常的钤用,直到今日还在。老年兄请想,这可不是多少也有一些下落么。”
  王颂周听了,不禁鼓掌道:“奇妙得很,这事真乃匪夷所思。
  稍过一两天,小弟还要作一篇异梦后记,把此中隐微情节,全都述叙详明,以志今日之验。”钦差笑道:“得老年兄生花之笔记此奇事,少不得是要流传后世的。但目前请教之事,尚有未尽,还请不吝齿牙,一一赐答。这是因为笔墨所载,例当删繁撮要,想请老年兄所知,当然还不止此数。小弟为了解案情起见,那自然是应当不厌求详的了。”
  钦差说到这里,便就那篇异梦记上所记的情节,一一动问。王颂周便据从先闻达空所述,一一的说了。钦差听罢,便道:“据此看来,异梦的微验,姑不必说,只就人事而论,这件案子,也确乎是李代桃僵的了。其中罪魁祸首,只是胡得胜一人,为逞一朝之忿,陷害了两条性命。沈公跟洪道,都坐受了他的蒙蔽,若非今日巧获真凶,直供不讳,眼见就要冤沉海底呢。”王颂周道:“小弟这一席之谈,不过是举其所知,尽言无隐罢了。至于案情究竟如何,也难妄下断语。尚望大人虚衷听断,勿存成见为是。”钦差听了,晓得这是打官话,便道:“老年兄言之极当,想情经过讯鞫之后,是非便可大白了。”
  当下又谈了几句闲话,钦差便起身告辞。到了次日,王颂周到行辕去回拜,那仅是一种照例的酬酢,与案情无关系,一言叙过,无庸琐记。





  第十八章 天网难逃

  话说钦差自从访晤王颂周以后,胸中越发有了把握。本来这件案子,御史奏参以前,制军托付于后,其间谁是谁非,差不多已成定谳了。但于审讯以前,还要虚心采访,这本是钦差格外慎重之意。不料见着这位老同年,竟会得了这种不可思议的证据,真乃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而且这种证据,确乎是远在多年以前,直至目前,方才应验,其中决没有一些弊病。况且王颂周为人从来就不干预地方公事,是制军亲口说过的,连自己是他的同年都已忘怀了,错非亲身造访,他也决计不来。
  像这样淡泊的人,当然不能把作伪二字,疑到他的身上。就种种方面去看,显见得南山可移,此案不改了。只须经过审讯,便不怕问不出实供来。所以钦差心中,很觉得是攸然无虑。
  及至下了公事,把旧日卷宗以及一干人犯,全都提到行辕,便委随员,先行审问。随员把卷宗看过了,又将达空跟小吉样儿传到,过了一堂,那李成、金宏二人,总算光明磊落,先前是怎么样说的,此进又照旧供了一遍。达空跟小吉样儿,也把往昔的情形,据实陈诉。惟独那胡得胜,以前把他撒差看管,本等于迅雷不及掩耳,一些儿也作不得手脚。当时他心里很是犯疑,不晓得是否还为花牌楼一案。倘说不是呢,事情何以来得这么严重。要说是呢,制军以前说过,是不愿追究此案的了,何以一旦之间,却又反覆起来。这个问题,实在有些难于解答。直到最近的一两天内,他方才得着消息,知是花牌楼这件案子,已经御史奏参,钦差查办,变成了一件钦案了。那时他的惊恐,自不必说,知道这场官司,只怕有些性命难保。
  但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惟有向死中求活,决不能轻于招认的。所以当随员审问之时,他只是一味的狡展,要一句实供也没有。好在随员还不肯难为于他,因为知道钦差早晚是要亲审的,此刻过堂,不过是一种照例的手续,何必自己作恶于人呢,因此便录了各人的供辞,请钦差过目。钦差看过了,到得第二天,这才自己坐堂,亲行审讯。那时所有一干值堂的吏役,全是由首县派过来伺候的,但见乌压压地站立两旁。少时钦差升公座,先把胡得胜跟达空、小吉祥儿提上堂来。三人一齐跪下,胡得胜跟达空俯伏低头,不敢仰视。那小吉祥儿,是得了他父亲的遗传性,天生下来是个浑小子,无论见了什么人,他也不懂得什么叫作害怕。这时矮下半截身子去,已是无法可忍,哪里还肯低头,只见他毫无忌惮的把脑袋抬起来,两只乌溜溜的眼睛,不住的向钦差张望。有那在旁伺候的武弁,便向前低声喝道:“你怎么这样不懂规矩,还不低下头去!”小吉祥儿一听,倒也不错,立刻不看钦差了,却又把两只跟睛,去打量那个说话的武弁。
  再说钦差坐在上边,并不理会这些事,先把跪着的三人看了一看,随命达空抬起头来,向他问话。达空秉正了身躯,放出朗彻的声音,将师父被害的情由,扼要的陈诉了一遍。说毕,请钦差大人作主,向上叩头。
  此时钦差便又看着小吉祥儿问道:“你有什么冤屈,也从实的诉将上来。”再说小吉祥儿,正在想着要说话呢,如今见上边一问他,立时便大声说道:“当初我爸爸,是叫这囚攘的给害了。”他说到这里,便扭项回头,用手把胡得胜一指。却不提防那些站堂的差役,见他说的不像话,便照例的吆喝了一声堂威,把个小吉祥儿闹得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话也说不下去了。但他的这个样子,并非害怕,是因为不晓得这般鸡猫子喊叫,是怎么一回事情。此时钦差,把眼向两旁望了一望,然后说道:“你们不要威吓他。”说完这句话,便又向小吉祥儿问道:“我看你的年纪,不过只有十六七岁,以前这些年的事情,你能够知道清楚么?”小吉祥儿一听,便接口说道:“当初他害我爸爸,我本来是说不清的。但是我妈妈,常常地告诉我,难道说妈妈的话,还靠不住吗?我记得杀我爸爸那一天,妈妈领着我,跪在地下直哭。今天就求老爷把他也杀了,好给我爸爸偿命。”他说到这里,觉得肚子里的话,已经完了,居然也知道向上磕了一个头。
  钦差见他称呼自己是老爷,不禁心中暗自好笑,想着这倒不错,算是打他的嘴里,替我降了级了。此时也就不肯往下再问,一来不愿跟这浑孩子去惹麻烦;二来对于这件案子,本来是早有主见的,何必徒自耽搁工夫呢。当下便唤胡得胜的名字,问道:“适才他们二人的供辞,你可曾听见了么?还有什么辩白的话没有?你要从实的诉上来,休得抵赖。”胡得胜跪爬半步道:“钦差大人在上,犯官实在冤屈,求大人开恩,容犯官慢禀。”说罢,向上叩头。钦差道:“你有什么话,只管诉将上来。”胡德胜道:“智熙和尚跟屠户蔡源,平日与犯官并无仇隙,这生心陷害,真是从何说起。只为当日花牌楼地方发生了这件凶案,制台大人派保甲局缉拿凶犯,又由总督洪大人,委犯官经手办理此案。后来访查明白,知道熙智和尚是主谋的,屠户蔡源是行凶的,方才把二人拘捕。当时他们的供辞,也曾诬赖犯官,说是生心陷害。最后由制台大人亲行审讯,认为他们情真罪当,方委首县明正典刑的。如今隔了这些年,又说是他们二人冤枉,难道说原先制台大人也审问错了不成?”钦差听到这里,不禁冷笑道:“你居然有此利口,想着要移祸于人,作为自己的护符么?殊不知当日沈制军,也是受了你的蒙蔽,以致把此案办错。你说你不是生心陷害,现放着达空,你们二人不妨当面对质。”钦差说到此处,便望着达空问道:“当日他陷害你师父,是怎么一种情形,你可与他质证起来。”达空遵了吩咐,果然向胡得胜说:“以前之事,你因何不肯承认?”胡得胜道:“你所说的,全是假造。当初要果然是这样,你在那时候,为什么不去上控呢?直等过了十来年,方想辩明冤枉。世界上哪有此事。”他说到这里,便向上叩头道:“请钦差大人诘问于他,这是怎么一种道理?”达空听了,没容钦差动问,便向上回道:“禀大人,小僧当时本是要上控的,无奈那些状师,他们一来惧怕保甲局的威势,二来又不愿跟胡得胜结仇,谁也不敢写这一张呈状。小僧走头无路,几乎不曾急杀。就在这时候,听得这件案子已经提到制台衙门审讯了,当时还以为从此以后,不难拨云见日。谁知第二天,便已得了行刑的消息。那时小僧赶到县衙门,拦轿声冤,却被张大老爷叫人轰走了。再赶到法场时,小僧已是昏晕过去。待醒来时,可怜我师父已经身首异处了。”达空说到这里,禁不住眼泪往下直流,呜呜咽咽的,再也说不下去。
  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人粗声粗气的说道:“姓胡的,你害了两条人命,今日到了堂上,还要花言巧语的,不肯实说,那算得是个什么东西?”原来说这话的,却是小吉祥儿,他因见达空落泪,心里一起火,便忍不住插嘴了。左右伺候的差役,因为钦差有谕,便也不来吆喝他,一个个的全是极力矜持,要是不然,可就要笑出来了。这时钦差说道:“先把他押下堂去,省得在此捣乱。”左右连忙答应,果然把小吉祥儿给押了下去。钦差便又向胡得胜问道:“你这还有什么可说的?”胡得胜叩头回道:“大人在上,彼此皆系一面之辞,都没有什么凭据。
  犯官所说的,大人既然不以为真。那么达空所说的,又焉知其中无假。还要请大人格外施恩,推情详察。”
  钦差听了,微微冷笑道:“这个好办,可以当面给你一个凭据。”说到这里,便吩咐带李成、金宏上堂。左右答应一声,工夫不大,已把二人带到,一齐朝上跪下。可叹那李成,经过了这些日子,他脖子上的疮口,较前蔓延得更大了,跪在那里,简直是奄奄一息。钦差问过了名姓,便先向李成说道:“你的供辞,我已经看过了,如今可以不必多说,此时我只问你几句话,要你据实说来。”李成叩头答应。钦差便问道:“花牌楼那件案子,可是你亲手杀的么?”李成道:“是犯人亲手杀的。”钦差又问道:“那是出于你自己的主意,或是另有别人主谋?”李成道:“主谋也是我,动手也是我,并不与别人相干。只求大人,把罪名坐在我一人的身上,便已感激不尽。”
  当时金宏跪在旁边,听得李成这样说,脸上是非常的高兴。钦差听完了李成的供辞,点了点头,便又看看金宏问道:“李成杀人的时候,你是否一同在场,亲眼得见的?”金宏高声说道:“回大人,李成所供,全是实话。当初杀人的时候,犯人确是一同在场,亲眼得见的。”钦差又点了一点头,便厉声道:“胡得胜,你可听见了么?现在杀人凶犯自己吐露真供,而且还有在场的见证。你却颠倒是非,硬说是和尚主谋,屠户动手,以致二人死于非命,这不是有心陷害是什么?分明罪状昭然,试问何从狡赖。你赶快给我讲。”说着,把惊堂木一拍。
  伺候的差役,便喊了一声堂威。胡得胜叩头道:“请大人暂息雷霆之怒。犯官还有下情上禀。”钦差道:“你讲。”胡得胜道,大人明鉴,无论什么事情,都有反正两面,既然可以说是犯官,虚构事实,陷害智熙、蔡源;但是反过来说,又焉知不是李成、金宏二人虚构事实,要来陷害犯官。此事还请大人仔细批评,免得使犯官含冤莫白,那便感德无尽了。”说罢,连连叩头。钦差道:“你好一张利口。试问世界上哪有自己承认杀人,却去陷害别人的。难道说未曾害人,先把自己害了不成?
  你这种狡辩,在情理上,可能讲得下去吗?”胡得胜道:“大人所谕极是,不过李成的供辞,其中有可疑的地方,还要请大人详察。”钦差道:“有何可疑之处,你且诉将上来。如果然合乎情理,我自要详加推勘。”胡得胜道:“从来杀人偿命,律有明条,一经招认下来,便要性命不保。畏死是人之常情,实供谈何容易。所以凡是杀人的凶犯,就没有一个不滑供的。如今李成用不着三推六问,便肯矢口招承,难道他就不晓得杀人是要偿命的吗?试问世界上的人,哪有一个甘于就死之理。从此看来,足见情弊显然,别有作用。请大人从此着想,真假就不难立见了。”钦差听了以后,不免有些沉吟起来,因为胡得胜所说的,确是合乎情理;假若就此推问罢,怕的是别生枝节。然而要不往下推问,又显得意存偏袒,不足以表示大公无私。一时犹疑不定,眼光便落在李成的面上,这是要察看他的神色,是否别有用心。
  不料这时候,李成也正在向堂上望着,仿佛是等着机会,好说话似的,所以跟钦差的眼光刚一接触,便赶忙叩头说道:“大人若是不见罪的话,犯人情愿把胡老爷辩驳的那番下情据实上禀。”钦差一听,很高兴地说道:“如此甚好,你便诉将上来。”李成道:“方才胡老爷所说,人没有不怕死的,这个道理,本来很对。不过要讲到犯人的身上,恰有另当别论。因为我就要怕死,已经是怕不来了。”他说到这里,用手把脖子一拂,愁苦地说道:“我长了这个砍头疮,眼见得是当初杀人的报应,所受的罪,真乃说不出来,倒不如趁早死了痛快。慢讲是叫我实供,毫无推诿,就算立刻把我绑出去,我敢说也决不皱眉,为的是挨上一刀,也比这零碎受罪好。大人想一想,我已经是视死如归,那还用得着三推六问吗。比如我不肯招认,公堂上再要动刑,早晚也是一死,更添上一份皮肉受苦,岂不是犯不上么。以上所讲的,全是实话。但错非经过胡老爷的驳辩,这种下情,原是用不着说出来的。”钦差听完了这套供辞,也觉得恍然大悟,暗自想道:“原来他是病魔作祟,已经活得有些不耐烦了,怪不得他肯于直供不讳呢。”当下又看着胡得胜说道:“这是李成亲口所供,并有他项上之脖为证。试问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好个胡得胜,见钦差这么问将下来,便又立时叩头回道:“如果李成所供确系实情,其中可疑的地方,较前更大。”钦差一听,十分诧异,便道:“这是什么理由,你且说将上来。”胡得胜道:“他既看透了,早晚难逃一死,并且为免除零碎受罪起见,情甘愿意项上餐刀,焉知不早藉着这个机会,拿他不讲痛痒的性命,换了人家绝大的贿赂,故意冒认花牌楼一案,好来陷害犯官呢。”
  钦差听完了这片言辞,不由得微微冷笑,这是笑胡得胜,居心虽然推问,恰有口给之才,现在公堂上受审,居然舌似翻澜,能够随机应变。刚要再向李成动问时,只见李成早已向胡得胜说道:“胡老爷,你的口才真好。不过我的为人,是肯受人家贿买的,还是不肯受人家贿买的,大概你的心里,自然很明白。假如我若把以前的情事,当堂供了出来,只怕于你诸多不便。但是咱们两个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犯不上多生枝节。现在我有一种天然的证据,不妨也告诉钦差大人,就可以把你驳倒了。”李成说到这里,便又向上叩头,口呼大人道:“犯人还有下情上禀。”钦差道:“你有什么驳辩胡得胜的言语,只管尽情的诉将上来。”李成道:“方才胡老爷所说,犯人拿不关痛痒的性命,去换绝大贿赂,这话也未尝无理。不过有一层,贪图了贿赂,自己既然不能享受,必然要把这笔钱,留给一个至亲的人,方才死得不算冤枉。如今请大人只管去调查,犯人不但孑然一身,无妻无子,就是弟兄们也没有。试问贪图了贿赂,可把来留给谁呢?莫不成陷害了别人,还能把这一笔钱,带到棺材里头去么?要说我乐意寻死,省得零碎受罪,那么跳河上吊,死的法子多了,何必身受国法,一定要去挨刀呢?总之,今日公堂以上,我所说的,只是自己供认自己的罪状,与别人无干,既不算陷害谁,可也不能搭救谁。倘若因为我吐露实情,妨害了别人的秘密,这事只能怨自己,当初把事作拙了,我是并不负什么责任的。”
  钦差听罢,连连点头,随向胡得胜问道:“李成的话,你都听见了,他孤身一人,死后要贿赂何用。你还有什么能够辩别的话,不妨再诉上来。”胡得胜叩头道:“受贿一层,本出于犯官探测,事之有无,原属不得而知。但是花牌楼一案,已经隔了十来年,如今他忽然承认是凶手,要把原案推翻,究竟只是口上空言,要一点可靠的证据也没有。这等关系重大之事,不能不说情有可疑。”钦差道:“现放着金宏,是在场亲眼得见之人。有这样的人证,还能说是靠不住么?”胡得胜道:“大人说的是。但是有一层,人证是可作弊的,假如其中另有情节,焉知他们两个,不是串通一气呢?”钦差冷笑道:“好一张利口。依你说,必须怎样方才能够说是无弊?”胡得胜道:“回大人,人证有弊,物证无弊,除非是举出物证来,那时犯官方能口服心服。”钦差道:“你要的是什么物证,且与我指了出来。”胡得胜道:“比如说,人果然是他杀的,试问那一口行凶的刀子,现在何处?”钦差听到这里,不禁动怒道:“此案已隔了十来年,哪里还去寻这把刀子。看你如此滑供,大概是非动刑不可。”胡得胜叩头道:“要是没有那把刀子时,纵然是把犯官杀了,也不瞑目。”钦差一听,气更大了,把惊堂木一拍,刚要吩咐动刑,不料李成此时忽然跪爬半步道:“大人且慢,那把刀子是有的。”钦差听了,不由得很为诧异,便问道:“你可说的是当初那一把行凶的刀子,直到现在还有么?”李成应了一声是。钦差又问道:“刀在哪里?”只见李成脸上带着一种苦笑道:“回大人,提起这件事来,真乃默默中,似乎是有一个道理。因为犯人当初杀了马标时,便把那口刀子,埋在花牌楼石狮子旁边的土内。请大人派差役掘土寻找,那一定是失灭不了的。
  当时公堂以上,所有一干伺候的人,听了这套供辞,无不惊讶。钦差的神色更是非常高兴。因为要物证,便有了物证,要那把杀人的刀子,便居然有了那把刀子,足可以叫胡得胜抵赖不行,死而无怨,比着动刑审问,实在强得多了。立时派了四名差役,去挖取那把刀子。又看着胡得胜说道:“此是你报应临头,难逃公道。等刀子取了来时,看你更有何说。”只见胡得胜低头不语,似乎是在心中暗行筹画。工夫不大,差役已经回来,把掘出来的那一口刀,呈到公堂上,请钦差过目。但见土花斑驳,已是锈得不成样了。钦差看了一看,便向胡得胜问道:“你要刀子,刀子已经有了。除去认罪以外,尚有何说?”胡得胜道:“请大人把那口刀,赏与犯官一看。”钦差听了这种请求,虽然觉得有些奇异,但也不便不准,吩咐站堂的差役,把刀取下,让胡得胜观看。当时有个差官站在钦差的旁边,出言拦阻道:“大人还要斟酌,提防给他这口刀,出了意外之事。”钦差冷笑道:“你是防着胡得胜当堂自刎么?我看他,决不会有这种骨气的。”此时胡得胜,已是接刀在手,详详细细的看了半天,倒好像要在这口刀上,留下什么记认似的。一时堂上堂下的人,都猜不出他其意何在。及至把刀仍然交到堂上去,胡得胜便叩头回道:“大人在上,刀虽然有了,然而却还不能说是无弊的。”钦差见他又生枝节,不由得动怒道:“弊在哪里?”胡得胜道:“凡是诬陷人的,常有栽赃之事,焉知这口刀不是故意埋在那里,假造出来的证据呢?”钦差喝道:“胡说,这口刀是多年埋在地下的,还是临时现埋的,莫非你不能辨认么?”胡得胜道:“大人说得是,这口刀确乎不是临时现埋的,不过这里头,还另有一个道理。因为大人既能见到这一层,别人也是能够见到了,假使是有心陷害,焉知不是除蓄意已久,早就把这口刀埋好了,免得临时验出破绽来呢?”钦差听到这里,十分动气,便又喝道:“当初是你说,人证不足为凭,非要物证不可。如今有了物证,你又这般强词夺理。看来除非动刑审问,你是决然不肯招认的。”胡得胜赶忙叩头道:“请大人息怒。从来酷刑之下,何求不得。犯官想,大人审问此案,原是一秉大公,毫无成见的,为什么不叫犯官下情能够上达呢?”钦差见他如此措辞,便道:“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且容你诉将上来。”胡得胜道:“假如那口刀,当初要是李成随身常用的,他一定能够认得出来。犯官请大人派人揩去了那刀上的土锈,再取同样式的旧刀数把,把来陈列在一处,叫李成当堂辨认,哪一口刀是他当初杀人的。他如果认得不错时,犯官便情愿认罪。”钦差听罢,摇了一摇头道:“此乃公堂问案,岂能由你犯罪的人一再出主意。这种请求,我难于允许。”钦差刚把话说完,胡得胜还没有答言,忽然李成向上回道:“请大人只管准其所求,犯人自是能够辨认的。”钦差听了,神色不由得有些诧异,便看着李成说道:“你可要明白,当初那口刀,纵然是你随身常用,如今却已隔了十来年了,若把它跟同样的刀摆在一处,你万一认错,那时胡得胜便将有所藉口,这件案子可就不好办了。”李成回道:“大人只管放心,犯人决不会认错的。等到了认过以后,那时也好叫胡老爷心服口服。”胡得胜见有这个机会,比着自己说话强得多,便连连向上磕头,请求大人允准。钦差见李成敢于如此担当,颇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是这两个犯人,一个请求辨认,一个愿意辨认,自己若再不准时,未免显得有私了,于是就点头允许。不过找同样式的旧刀,也很费些工夫,时间已经太长了。便吩咐退堂,等候明天,把一切都预备齐了,那时再行审问。
  当日无话,到得第二天午后,诸事齐毕,禀过钦差,再行升了公座。但见公堂下,齐臻臻地放着九把刀,是一字儿排着,不但样式相同,就是刀身的长短宽窄,也都是彼此一律,放眼望去,简直的可以说是没有差别,要打算从这九口刀内,单认出那一口行凶的刀来,真乃大大的不易。当时早有站堂的差官低低向钦差回明,说那九口刀内,居中的第五口刀,乃是从地下掘出来的。其余各刀,满是陪衬。钦差点了点头,又把眼望了望,心中按不住的很有些个踌躇,这是因为胡得胜很能狡辩,自己看那九口刀又是一模一样,倘若李成认错了,岂不是授人以柄,无端要多费唇舌么。但是事情已经预备好了,万无中止之理,只好试上一试再说。当时传下话去,提犯人上堂,左右伺候人答应了一声,工夫不大,所有案中人犯,一齐提到公堂,向上跪下。钦差先向胡得胜说道:“今天叫李成当堂辨认那口刀,要是没有差错时,你可认罪么?”胡得胜叩头称是。钦差便又向李成说道:“那九口刀中,有你当初用的那一口刀,你可走上前去,小心辨认。”李成便也叩头遵命。
  当时上至钦差,下至吏役,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李成一个人的身上,因为又是怀疑,又是好奇,都要看这试验的一幕,究竟成败如何。但见那李成,因为恶病缠身,很是荏弱无力的站了起来,慢慢的向那放刀的地方走去。及至相临切近,他弯下身躯,先把并排的头一把刀,拿到手内,当他握柄以后,轻轻的举起来时,并不用眼光仔细端详,却把空着的那一只手,伸出食指和中指,很有斟酌的去接触那口刀,仿佛像是要辨别那刀锋利钝的样子。大家见了这种举动,都不禁满腹怀疑,不晓得他其意何在。谁知李成用手指一经试过刀锋之后,便毫不犹豫的摇了一摇头,立时便把那一口刀放下。据那意思的表示,就好像是说,这一口刀,并非他当初杀人的凶器。当时众人见了,全都暗自吃惊,猜不出这是怎么一个绝窍,倒好像含有一种神秘意味似的。再说李成把第一口刀放下,接着便拿起第二口刀来,他那试验的态度,跟否认的神情,还是同第一口刀一样。众人看在眼内,疑在心上,格外更觉得紧张了,越发眼巴巴地要静观其后。话休烦絮,接着把第三、第四两口刀,都试验过了。及至轮到第五口刀时,李成一经用手指接触过刀口,神情就变了,当下只见他点了一点头,返身走回,朝上跪下,举着那一口刀,高声回道:“钦差大人在上,犯人当初杀马标的,就是这一口刀。”
  幸亏公堂上谁也不敢放肆,要是不然的时候,那些站堂的官差,及两边伺候的吏役,少不得就要大声喝彩起来。再说钦差坐在上面,心里也是非常的高兴,因为自己方寸悬悬,恐其不能得当的,至此算是已经解决了。想情胡得胜自然也就无得可说。不过可还抱着一个疑团,就是不明白李成何以用手指去摸那口刀,便能辨得如此准确。当时把眼望着那单手举刀的李成,可还不曾开口,忽见胡得胜叩头向上回道:“请大人开恩,把李成辨认出来的那一口刀,赏与犯官一看。”他的这种请求,本不足怪,因为那九口刀内,居中的一口,是当初杀人的凶器,所有公堂上下人等,对于这个哑谜,差不多是全都晓得了,惟独胡得胜却还未曾了然于胸,他自然是要想看看。钦差听了,方才想起昨天胡得胜看那一口刀时,十分的加意端详,仿佛要留下记认,原来就是预为之计,省得今天当场受了欺。
  他这种心思,总算是缜密极了。好在要李成辨认的,并无错误,正好叫他看一看,免得还有后言。当下便吩咐差役,从李成手内取过那口刀,再递与胡得胜。只见他接了过来,刚一留神注视,脸上的颜色便立时惨白了,拿刀的那一只手不住的乱颤。此时钦差在上面,早已发话道:“胡得胜,你看这一口刀,可就是昨天从花牌楼那里掘出来的那一口么?”胡得胜打了一个哆嗦,把刀放下,颓丧的回道:“正是那一口刀。”钦差听了,微然一笑道:“大约你除去认罪以外,再没有别样可说的了罢。”胡得胜有些犹疑的说道:“大人恕罪。试问李成那样辨认,其中准是毫无弊病么?”钦差一听,不由得动怒道:“有什么弊病,你只管指出来。”胡得胜道:“犯官见李成辨别那几口刀时,并不留神观看,却用手指去试验刀锋,这种情形,不能不说是有些特别。假如他要供不出所以然来,其中难免引人疑窦。”那时钦差听了,还不曾发言,只见李成早已叩头回道:“大人在上,胡老爷说辨认那几口刀的情形有些特别,这话诚然不错,但是要没有那种特别的情形,犯人还不敢兜这件事呢。试问普通用的一口刀,经隔了十来年,如今把来跟样式相同的刀摆在一处,哪里能够辨认得出。犯人所以敢于自信,这其中当然是另有一种道理。现在胡老爷既然疑惑有什么弊病,犯人不妨把这个缘故供了出来,自能使其心服口服。”钦差一听这个话,也觉得高兴极了,因为李成试验的举动,自己也是莫名其妙。如今他肯于说出,这个疑团便可打破了。当下便吩咐李成道:“如此甚好,你就把这个缘故,当堂供出来罢。”
  那时公堂上没有一个人不是急于要听的。只见李成向上回道:“大人明鉴,凡是用刀的人,都使右手。所以刀锋开口时,自然都是正刃。就算也有用左手做事的人,惟独说到念书的人拿笔,跟武人使兵器,差不多都用右手,因此所用的刀,却依然还是正刃。惟独犯人是天生下来的,非用左手不可。这虽不是再也没有,然而也就算罕见的了。”他说到这里,用手把放在旁边的那口刀一指道:“当初这口刀,本是犯人定制的,所以当刀锋开口的时候,便叫匠人开的是反刃。因有这个特别的缘故在内,自然用手指去摸那刀口,看一看是正刃,还是反刃,便可很容易的试验出来了。现在犯人把话说明,胡老爷也就不会疑惑是有什么弊病的了。”当时所有听的人,都觉得豁然开朗,暗想事情如此之巧,证据愈加确凿,料想胡得胜再没有强辩的余地了。谁知胡得胜变化多端,还不曾到得山穷水尽呢。钦差听完了李成的供辞,点了一点头,望着胡得胜说道:“你都听见了么。试问除去甘心认罪之外,尚有何说?”只见胡得胜叩头向上回道:“请大人开天地之恩,犯官还有下情上禀。”钦差一听,不由得大怒道:“你这样狡猾,实属太可恶。
  今天你要物证,已经有了物证。今天你要求当堂试验,已经当堂试验。你又说其中有弊,却偏有事实证明。我想就是苏秦、张仪复生,也自开口不得。你至此竟不肯认罪,试问要反复到哪里去。”胡得胜叩头回道:“大人息怒,从来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岂不惜命。想犯官负着天大的冤屈,苦无昭雪之地,但使能有一句话可说,自然还是想着要说的。若是在公堂上不能尽言,犯官想大人,是天地父母之心,万不能如此。”他把话说完了,又连连的向上叩头。钦差见他如此刁滑,本是恨极了,但因为他所说的话很有分两,只得捺住了气道:“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姑且再容你诉将上来。”胡得胜道:“谢大人恩典。犯官仰承高厚,实在感戴不尽。”钦差听到这里,早已不耐烦的说道:“不用说这些无谓的话,我只问你还有什么辩白的,快快诉将上来。”胡得胜道:“若讲那一口刀时,自然确是李成所用,犯官已没有辩白的余地。不过其中有一层,当年花牌楼那件凶杀案,是否果是李成用这口刀杀的,仍属不无疑问。”钦差听到此处,便不禁冷笑道:“要依着你说,自然还是熙智和尚主使,蔡屠户杀的了。”胡得胜道:“此刻犯官被着诬陷的嫌疑,纵使这么说,大人也当然不能见信。不过这个话,是另由别人口中说出来的,满让犯官是存心诬陷,难道说别人也肯帮助犯官去诬陷么。这一层,还要请大人推情详察。”钦差听了,便道:“试问这个话,是从何人口中说出来的呢?”此时只见胡得胜提起精神,朗朗的说道:“当初犯官奉委办理此案,原是苦于无从下手,幸亏有个开豆腐店的王老儿的儿子,唤作牛儿,他对犯官说,在正月初呵的夜里,他经过花牌楼地方,亲跟看见熙智和尚,指挥蔡屠户把那人砍倒。犯官根据他这种告密,方得缉捕凶犯,究出真情。后来制台大人,还亲自审讯此案,恐怕其中或有别情,所以找来几个和尚,几个大汉,跟熙智、蔡屠户站立在一处,叫牛儿当堂辨认。好藉此证明是非。
  当时辨认的结果,是一一指出无讹。制台以为情真罪当,方命把二人明正典刑的。大人阅过卷宗,当然早经洞察。想牛儿在那时候,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正当天真烂漫之时,并不懂得作伪,岂有无缘无故的帮着犯官,去陷害别人之理。据这一层看来,若牛儿之话是真,则李成之言则假。出入之间,所关甚大。大人倘仅据李成一面之辞,使犯官身罹大辟,真乃死不瞑目。如今王老儿虽然亡故,牛儿却还无恙。请大人开恩,把他传来当堂质对,犯官便已感激不尽。”说罢,又连连叩头。钦差听了这片言辞,不由得心中一动,暗自想道:“果然还有这么一回事,我竟自有些忘怀了。如今他就此立言,提出反证,不免又要另生枝节。最怪的是那个牛儿,当初何以愿意来作这案中的干证呢?此事实在难于索解,莫非说还有什么情节不成?”想到此处,便看着李成问道:“花牌楼那件凶杀案,既然人证物证俱全,是你亲手作的,何以那个牛儿,又会各执一辞,说是另有所见呢?”李成苦笑道:“大人是圣明不过的,别的事情可以冒认,焉能冒认杀人之理。犯人只为得了冤孽之症,觉得生不如死,所以才肯实话实说,好免得三推六问之苦。至于那个牛儿,何故要讲昧心的话,此事只有他自己明白,犯人却无从晓得。我看大人不妨把他传来,当堂审问,那时真假虚实,自有一番水落石出。”胡得胜听到这里,便又叩求钦差传讯牛儿。在他的心思,以为把牛儿传来,他一定要本着原来的去说,决然不会改口的,这是他本身利害的关系,并非替自己帮忙。然而得了这么一强而有力的反证,可就不难脱卸罪名了。当下钦差见李成跟胡得胜虽然互立在反对的地位,却作了同样的请求,只得照准,便吩咐差役,前去传唤牛儿。
  工夫不大,已经传到。牛儿此时已是十多岁的壮汉了。他上得堂来,朝上跪下,脸上并没有害怕的神情,却带一种愤懑不平的样子。钦差问过了他的姓名,便道:“当初花牌楼一案,你可是在正月初一日夜里,亲眼看见杀人的情形么?”那时公堂上,所有一干人等,全都眼睁睁地看着牛儿,要听他怎样说。
  就中胡得胜,尤其紧张得厉害。只见牛儿叩头回道:“大人在上,小人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但不知从何说起。提起这件事来,小人实在犯了很大的罪名。但是事到而令,小人情愿当堂招认。因为这样,才能替我那死去的父亲报仇雪恨。”可叹胡得胜,运败时衰,弄巧成拙,自己把个冤家对头找来了。当时他听见牛儿说到这里,好像是一把刀,已经搁在他的脖子上,一时情急,便插口道:“你要想明白了,可不要自己害了自己。”钦差一听,不由得勃然大怒道:“好混帐,此时哪有你插口的地方,左右看住他,要敢再说话时,便与我掌嘴。”那伺候的人,听了钦差的吩咐,便暴雷也似的应了一声,早走过两名掌刑的皂隶,看住了胡得胜。此时钦差又把颜色放温和了,向牛儿说道:“你有什么话,只管放心大胆的从实诉来,纵然是担着罪名,我也要开脱于你。最要紧的,是千万不可说一个字的假话。”
  牛儿听了,先谢过大人的恩典,然后说道:“当年花牌楼出了那件案时,我们父子二人,压根儿就不知道。不过验尸的时候,街上轰嚷动了,小人年纪小,贪看热闹,曾去看了来着。后来有一天夜里,胡老爷来到我们店内,对我父亲说,他破这件案子,是我告诉他的,当时我跟他辩白,说是没有这么一回事,他就变了脸,威吓我们父子,说我是翻供不认,说我父亲是知情不举,纵然杀不了我们,可也发得了我们。并且他还说,要无中生有,打我们一个帮凶的罪名。可怜我们父子二人,一个是年老怕事,一个是年小不懂事,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威吓,况且开豆腐店的人,怎敢去惹作官的人。因此,我父亲便跪在地下,央告于他,说情愿顺了他的口气,叫我去作干证,他这才罢。以后我父亲愁得吃不下饭去,又怕我到了公堂上不会说话,便一边掉眼泪,一边教给我口供。那一番苦情,小人现在想起来,还仿佛就跟昨天一样。后来此案经制台大人亲自审问,叫我在公堂上,辨认那个和尚跟屠户。想当初我就没有见过,并不认识这两个人,却从何处辨起?那时胡老爷向制台大人说,小人年纪小,恐其害怕,说不出话来,请求叫我父亲领着我前去辨认。制台大人也准了,却派人监视着,不许我们父子过话。及至我父亲领我到了那受害的和尚跟前,便用领着我的手,使劲捏了我的手一下,我便说了一声,就是他,认是认对了,和尚的命,可也没了。当时那个受害的屠户,自己说出话来,也就用不着再去辨认。我们父子这道难关,算是搪过去了,但那负屈舍冤的两个人,便已身受国法。不过这个事,全是由胡老爷威逼出来的,我们是急于自救,哪里还能够救人。这一层,只有求大人赦罪。”牛儿说到这里,向上叩头。
  钦差到了此时,方把以前的疑团打破,便道:“你肯于吐露真情,这便好了,虽说是罪有应得,但你父亲已经亡故,你那时年纪又小,我自然是要开脱的。但不知你还有别的话没有?”牛儿道:“小人还有下情上禀。”钦差道:“既然如此,你就再行诉来。”牛儿道:“自从那和尚跟那屠户被杀在法场以后,我父亲便得了一种怔仲之症,饮食少进,夜间睡不着觉,以致精神恍惚,语言颠倒,虽说又勉强着活了几年,简直的就是受罪。到他临死的时候,把小人叫到跟前,吩咐道:我害了两条人命,这个罪孽,实在不小,这几年活着受罪,是你已经看见的了,你可一定记住了,以后无论怎样,千万不可作那亏心之事,这就是我临死嘱咐你的话,你须牢记在心,免得像我这样的后悔。当我父亲说这话时,脸的神情是异常痛楚,紧跟着就死了。足见我父亲,活着受罪,临死后悔,都是受了胡老爷的陷害。后来这几年工夫,小人想起此事,便觉得心似刀挖,假使当初要不受这种牵连,只怕我父亲还能多活几年也不见得。不瞒大人说,小人是又气又恨,很想着要替我父亲报一报这个冤仇。偏生那惯于害人的胡老爷,官儿越来越大。小人自问,不过是个卖豆腐的,实在惹不起他,因此只得忍了这口气。谁想皇天有眼,居然也有这么一天。所以小人宁愿担着罪名,也要把以往的情形,实话实说,一来遵照我父亲临终的言语,不再亏心。二来也赎一赎当初的错处。三来胡老爷要有应得之罪,也便报了冤仇。这就是小人发于肺腑的一片下情。不但要禀明大人,并且也叫胡老爷听了,好使他明白一切。”钦差听罢,点了一点头,命他暂且退后,跪在一旁,便看着胡得胜说道:“原来你于陷害和尚、屠户以外,还造下这么一层罪孽。此乃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叫你自己亲口举发出来。方才牛儿的供辞,你可曾都听见了么?试问除去认罪以外,尚有何说?”胡得胜叩说道:“大约他们几个人是彼此串通好了,一致要存心陷害的,为的是叫犯官无从分辩。像这般意外的冤屈,真乃从来罕见。只有求大人开恩作主,不要受了他们的蒙蔽。”
  钦差还不曾听完,便怒喝道:“至再至三,还想要赖到哪里去,谅你这般刁滑,不打如何肯招。左右何在?”钦差说到这里,那两旁伺候的差役,早不约而同的答应了一声。此时胡得胜忙着向上叩头道:“大人且慢,容犯官再说几句话。”钦差喝问道:“你还有什么可说的?”胡得胜道:“犯官虽然打着这场屈官司,但是功名还不曾革掉,求大人恩施格外,免其动刑,况且这也是朝廷名器攸关,请大人详察。”
  钦差一听到末后两句,分明是说他还有功名在身,是不能够加刑的,不由得勃然大怒道:“像你这小小的前程,现在打着犯案的官司,当然是要注销的了,难道还用得着降旨革职么!况且本部堂,口衔天宪来此问案,慢讲你是个督标参将,不过微末的前程,满让就是提镇大员,我也是一样动得刑的。”
  钦差说到这里,便喝命左右,把他拉下堂去,先与我重责四十大板。那些如狼似虎的差役,听了钦差的吩咐,便暴雷也似的应了一声,立时像鹰拿雀一般,将胡得胜拖到堂下,但见按头的按头,按脚的按脚,掌刑的掌刑,数刑的数刑。霎时间,把四十大板打完,已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那时达空跟小吉祥儿、牛儿,跟看着仇人受刑,都是满心说不出来的痛快。再说胡得胜,一向作官,是养尊处优惯了,何曾受过这样的苦楚,只被给打得断续呻吟,面色更变,哪里还能走得上路来。差役把他架上公堂。趴伏跪下。钦差问他有招没有?胡得胜哽咽着说道:“求大人开恩,犯官实在冤枉。”钦差此时因为坐堂的工夫太大了,自己亦觉着异常劳倦,便吩咐暂且退堂,下次再审。除胡得胜、李成、金宏监禁外,其余开释,听候传讯。
  这次钦差问案,早已轰动了南京城,一时街谈巷议,无人不说着此事,都道胡参将当初害人,如今事隔十余年,旧案重提,是非大白,足见报应昭彰,只争迟早。现在证据完备,众口一辞,看他还能赖到哪里去。此次钦差已经动刑,可见是胸有成竹了。常言讲得好,任你人心似铁,怎当得官法如炉,早晚少不得要自己吐露真供的。在众人说的这番话,未尝没有道理,谁知竟自然而不然,原来以后又过了几堂,每次胡得胜都受着刑讯,但他豁出皮肉受苦,一直咬定牙关,只说大人开恩,犯官冤枉,除此两句话外,并无别语。这是他早经想透了,知道一经招认,脑袋便保不住,刑罚固然难受,性命尤其要紧。讲不得,只好硬挺的了。不过其中,可还另有一个关系,就是胡得胜所受的,止于挨板子,并没有经过什么大刑,假如要照着审讯盗贼的办法,用种种严刑拷问时,或者他才肯于吐露真供,那可也是说不定的。不过有一层,钦差虽然见到这里,却不敢这样办。倘问钦差何以不敢呢?莫非说是怕胡得胜不成?殊不知这件案子,是朝廷特旨查办的,总要得了实供,专摺复奏,那才能够交代得下去。倘若问不出口供,便用种种酷刑,胡乱收拾一气,须知胡得胜并非江洋大盗,能够具着一身铜筋铁骨,倘他熬不住,来一个当堂毙命,试问钦差如何交旨?到了那时候,只有自请处分,轻者降级罚俸,重了还不知要得什么罪名。因为有这个关系横亘当中,钦差用刑自然要有个斟酌,不能随便放手乱来的。胡得胜在无形中利用了这么一层保障,所以他受的痛楚,未常溢出限度之外,他便能狠心挺得住了。
  再说达空跟着过了几堂,眼看胡得胜受刑,自然也可消一消多年的积恨,但见他抵死不肯招认,可又不免有些焦虑起来。自己盘算道:“事情虽说顺利,无奈得不着他的口供,终难定案,这便如何是好?”想来想去,不得主意,实觉不胜愁闷。后来心中一动,可又想到王颂周的身上了。因为钦差前此以同年的关系,曾经造访,王颂周据实说明一切,达空已是早就知晓。没作理会处,少不得再去请教,或者这位识见高明的王大人,能够有什么办法,那可也是说不定的。想到这里,更不怠慢,便于是日午后,前往求见。不料走的离王宅不远,忽见宅里一个相熟的家人,正从迎面而来。他一见达空,便满面堆笑的说道:“师父,你来得正好,大人正叫我去请你呢。这可活该,便宜我少走好些道儿。”达空一听,也站住了,不禁又惊又喜的说道:“这话当真吗?大人派你找我干什么?”家人道:“据我看,大约还是为你那件官司事。因为今天早晨,钦差薛大人便衣造访,跟我们大人秘密谈了半天,还留在宅里吃午饭。薛大人走了以后,不大工夫,便派我前来请你。要就事情的前后去设想,可不为的是那件查办的案子吗。”当时达空听了,觉得事情如此凑巧,兆头是非常之好,心里格外透着高兴。不过钦差造访,究竟商量何事,总要见了王颂周的面,方知端底。想到此处,怎肯迟延,便不再盘问,忙匆匆的,随着那个家人,来到宅里。王颂周见达空来得如此神速,有些惊讶,便道:“你见着我派去请你的人么?何以能来得这般快呢?”达空道:“小僧今天原是专程造府请安,并有要言面禀,不想走在中途,恰遇着大人的尊纪,奉命前去呼唤的。”王颂周点了一点头道:“原来如此,那就无怪了。不然,还要疑你是肘生双翼呢。但不知你要跟我说的,究属何事?”达空道:“这些日子,小僧跟着过了几堂,虽说是证据确凿,无可抵赖,怎奈那胡得胜咬定牙关,挺刑不肯招认,眼见得没有口供,便不能定案。若尽管这么延宕下去,将来还不知有何变化。小僧十分忧虑,有些委决不下,想我师父惨死多年,沉冤莫白,全仗大人鼎力成全,方才得有今日。现在到了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的时候,称得起是最后关头,非常紧要。小僧别无他法,只有前来禀告,想大人神明默运,智虑周详,对于这个不好解决的难题,必然是有以处此了。”王颂周听罢,手捋胡须,哈哈一笑道:“我当是甚么,原为也为的是胡得胜不肯招认的事情。但可惜你已经走在人家的后头,今天早晨,钦差薛大人就来了,走的工夫并不大,他向我殷勤请教,也就为的是这回事。看来那个胡得胜真能够磨搓人,不用说你打官司的透着心急,就连问案的,都跟着头疼了。我若能出一个主意,便可两边送人情,这又何不搜索枯肠,尽力而为呢。”
  王颂周说到这里,却又不禁大笑起来,看那样子,似乎很有一种得意的神气。达空看在眼内,已自有些省悟,不禁站起来说道:“莫非大人已是成算在胸,方才同着钦差斟酌好了,所以派人去呼唤小僧么?”王颂周听得这样说,点了一点头道:“你算猜着了,先坐下。等我慢慢告诉你说。”达空这才照旧坐下,王颂周便道:“那胡得胜不肯招认,只是一个怕死之故。这种钦差官司,又未便辄动大刑,恐其是出了舛错,难于交旨。方才我同钦差商议了一番,只须把那怕死的心理,给他打破,事情便可迎刃而解了。”达空听到这里,皱了一皱眉道:“那可怎么打破呢,莫非说是要代其一死吗?”王颂周笑道:“你错会了意了,并非是要代其一死,是要叫他知道,定数难逃,非死不可。到了那时侯,他自行绝望,便不会不招认的了。”达空听了这些话,似乎有些犹疑,顿了一顿,方才说道:“大人所见固是,但怎样能够叫他知道是定数难逃,非死不可呢?小僧愚鲁,实在莫测高深,恳求大人一一解释。”王颂周道:“你是听着我这个话怪吗,其实是不怪的。这不过是利用人类一种普通的心理罢了。因为除去圣贤豪杰外,差不多的人,都有一种迷信的心理,所以具有特别技术。或是特别修养,带着几分先知意味的人,都能给别人一种暗示,如相面的,瞧病的,算卦的,以及僧道等等皆是。他们只须几句话,便可以扰乱人的神经,变更人的心理,或使人受绝大的安慰,或使人抱异常的惊恐。你想我说的这番道理,是也不是?”达空道:“大人说的,诚然不错,不过我一个和尚,只怕说破了嘴唇,可也点化不了胡得胜。”王颂周大笑道:“你虽然是个和尚,可惜并没有什么资格,哪里就能够点化人呢?不过我给你一种东西。你拿了去见胡得胜,那就可以点化他了。”达空一听,不由得满面诧异。此时王颂周早拿过一个预先包好了的纸包,递与达空。达空接了过来,还是满腹疑团,忙着打开看时,却是十年以前王颂周亲手写的那篇异梦记的手卷。达空心中一动,已自猜有八九。但是王颂周没有容他开口,便先说道:“你拿了这个证据,去见胡得胜,只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一说,他晓得他该死之根,已种在杀你师父之日,自然要灰心绝望,以为是定数难逃,便甘于俯首认罪了。因为这种事,总是迷信的,不能在公堂上宣布,只好私下办理。”
  达空听了,略为踌躇,然后说道:“大人这番筹画,固然是最好不过,但防胡得胜万一还是不肯招认,那时又当如何?”王颂周一笑道:“我想那是不会的。不过果然如此,也不要紧,因为在这个计划以外,同时还另有一种计划呢。但事先我不便说明,你只须依照我的言语,明日去办好了。”达空听得这样说,不敢往下再问,便携了手卷,告辞而去。
  再说胡得胜虽然过了几次堂,但当押禁的时候,只在一间单身房里,这是因为钦差的行辕,并没有什么牢狱,而且他的饮食起居,都还安适,这却是他家中人花钱打点之故。那些当事的差役,未尝不知道,这是钦案官司,非同小可,是不能胡乱使钱的。不过在可能范周内,担不着多大的责承,却也不能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毫无沾染。这就应了中国的俗语,所谓何官无私,何水无鱼;又是什么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那些话了。
  且说这一天晚上,差役来到胡得胜押禁的房内,说是要给他换一换屋子。胡得胜听了,立刻心中乱跳,猜不出是吉是凶,但是无论如何,只有服从,决难反抗,他因为身带板伤,行走不便,由差役们把他挽架了过去,到得新换的这间屋内。但见四白落地,是刚才糊裱成的,什物俱全,非常干净,比以前住的那间屋子,实在是强得多了。胡得胜此时方才把心放下,以为必是家里人又花钱打点了,所以才肯如此优待。不过这种起居安适,很引不起他的高兴来,因为他所忧虑的,第一件是死生问题,怕的是将来难免挨刀。第二件是痛苦问题,怕的是早晚又要挨板子。因此当换过屋子以后,便向差役询问,眼前是否还要过堂。差役笑道:“胡老爷,你先宽一宽心罢。听说钦差大人有些身体不爽,那过堂的话,大约三五天内,暂且是谈不到的。”胡得胜一听这个话,心里觉得畅快多了,知道眼前头先可免得皮肉受苦,所以在那一天夜里,也便睡得格外香甜。
  第二天早晨起来,喝过了茶,又吃了一些点心,一个人歪躺在床上,静静地沉思,打算要死里求活,筹画一条出路。想着除非把他的冤家对头,先在私下里说和了,这事方能有办法。那牛儿跟小吉祥儿是不足一论的,最要紧的就是达空,非从此人入手不可。但是我跟他,除在公堂上,可怎么能够会面呢?他刚想到这里,忽见监管的差役走了进来,笑嘻嘻地说道:“胡老爷,外头有一个人,要来看望您。”胡得胜道:“请进来罢。”
  他这句话方才说完,外面的人已经进来了。胡得胜举目看时,不由得又是吃惊,又是欢喜,你道来者是谁?原来不是别人,正是达空。
  那胡得胜正愁着不能跟他会面,却不料竟自应念而至,真乃等于飞将军自天而下,哪有个不竭诚欢迎的道理。当下挣扎着,从床上下来,一瘸一点的,走了两步,口中说道:“师父,我真想不到你来,请坐请坐,咱们可以慢慢的谈一谈。”达空看胡得胜时,只见他面容憔悴,发辫蓬松,已是不成个样子,便点头就座,把手中拿着的一个纸裹,放在桌上。胡得胜又道:“师父,请你恕罪,我只能在床上歪躺着,不能规规矩矩的陪着你坐,这是因为板伤作痛的缘故。”说着,便皱眉哎哟了两声。达空道:“胡老爷,我听你这样说,心里也有些替你难过。”胡得胜歪在床上道:“师父,你果有怜悯之心,或者我还能够有一条活路。”那时两个人说着话,监管的差役并不曾出去,似乎是要在旁监视着。达空陪着笑脸,向他说道:“上差,我打算要跟胡老爷私下里谈几句话,请你先出去,这事可使得么?”差役摇头道:“师爷,我放你进来跟胡老爷相会,已是多大的情面,你怎么不知进退,还要说出这个话来。”达空赶忙掏出一个银子包儿来,送给差役道:“请你担点干系罢,这是我的一点小意思。”胡得胜此时也早抢着说道:“这事应该花多少钱,回头你只管对我说,不必收师父的银子。”但是差役已经接了过去,笑着说道:“我先领下这个,有别的话,咱们回头再讲。你们二位只管放心谈,准保没有一个人来打扰。”
  他说完,就出去了。胡得胜见全都称了自家的心眼儿,不由得十分高兴,却不料这全是活局子,特意做出来给他瞧的。当下屋内只有二人,外面也是静悄悄地,一点走路和说话的声音都没有,仿佛设下这么一个绝妙的好机会,好叫他们秘密谈话似的。当时胡得胜正在心里盘算,想着怎样的去下说辞,方为得法。但是还没有容他想好,达空已先开口道:“胡老爷,请你猜猜,我今天前来探望,可是怎么一种意思?”胡得胜见把话柄儿递给他,便忙顺着口气说道:“据我想,师父你既肯前来看我,必然是一番好意。”达空点点头道:“你猜的总算不离谱儿。我因为见每次过堂,你受的苦很不小,所以想着要把话前来点醒你。”
  胡得胜一听,以为是有了盼望,便提起精神说道:“师父,你本是佛门弟子,自然应该要慈悲为本,方便为怀,以前的事,咱们也不必细讲,反正一句话,是我做错了。但是事到而今,纵然杀了我,你那去世的师父,可也不能复活。冤家宜解不宜结,谁都知道这个道理。如今你肯其动怜悯之心,说不定还许受了神佛的指示。此后若肯于松手,不去追究,无论提出什么条件,只要是我办得到的,决不驳回。”达空听到这里,不容他往下再说,便用话截住道:“胡老爷,你错会了意了,方才你说的那套话,跟我今天来探望你的意思,是合不到一起的。”胡得胜一听,把以前的那团高兴,立时挫下了许多,慢吞吞的说道:“你莫非是要一定往下追究么?”达空唉了一声道:“说到这件事,并非我一定要往下追究。”胡得胜听到这里,神气之间,似乎又有一些舒展,但是达空又紧跟着说道:“无奈明里有一个人,放你不过;暗里还有一个人,尤其放你不过。我纵然不追究,可也不成。”胡得胜道:“你这话好难懂,请问明里那一个人是谁?”达空道:“就是钦差。”胡得胜倒抽了一口凉气,又看着达空问道:“暗里那一个人可又是谁呢?”达空道:“就是我死去的师父。”胡得胜皱了一皱眉,然后说道:“这是什么意思,你莫非还要跟我开玩笑么?”达空道:“我并没有这个意思,方才听说的,都是实话。”胡得胜道:“既然这样,你师父已经死了多少年,怎么还能放我不过呢?”达空道:“我告诉你说罢,在我师父死的那一天,他把现在钦差审问的事情,都从梦中指示出来了,并且还留下了证据,请想你还能赖到哪里去。”胡得胜一听,颜色大变,颤着声音问道:“你这话可是当真?”达空道:“怎么不当真,容我慢慢地告诉你。”这时胡得胜睁大了两眼,看着达空,神气是难看极了。达空向他说道:“你可知道咱们这里,有一位作过大官,姓王名镐,号叫颂周的王大人么?”胡得胜道:“那怎么不知道,他是从先作过臬台的。”达空道:“你说得不错,我师父的梦,就是给他托的。”胡得胜似乎有些不信道:“就算你师父果然有此灵应,但是这个梦,何必一定要给他托呢?”达空道:“等我把话全都说出来,你自然就明白了。”当下便将以往的始末根由,并梦中情景,以及留下的话语,后来王颂周亲笔作的异梦记,还请本地多数缙绅作证,一一在上面签名,全都说得详细无遗。胡得胜是越听越怕,脸色刷白,出了一头冷汗。
  达空把各项事情说明以后,登时把带来的那个纸包打开,取出异梦记的手卷,又向胡得胜说道:“我还怕你信不及,所以从王大人宅里,把他当年亲笔写的上卷取来,与你观看。”
  说着,递在胡得胜的手内。当时胡得胜坐在床沿上,把板伤的疼痛早就忘了,他接了过来,两手不住的乱抖,好容易展开了,把眼光盯在上面观看。前文已经说过,他本是粗通文义的,虽不见得全能领会,但总也看得出几成来。只见他好似遇着了鬼物的一样,脸上的那种表情,殊非笔墨所能描摹,那时屋内的空气,真是沉闷极了。后来达空见他猛然抬起头来,挣出一句话道:“钦差可曾知道此事么?”达空道:“钦差跟王大人是会榜同年,所以来到这里,不曾问案,便先去拜望,这手卷是亲眼看见过的,怎么会不知道。”
  胡得胜听到此处,手卷早坠落尘埃,身躯向后一仰,只说出两个字来道:“完了!”不想他这句悲哀短促的话方才说完,猛然有一种恍如裂帛的声音,起自屋内,把达空给吓了一大跳,只见靠着床边的一堵墙上新糊的腊花纸全都碎了,闪出一个暗门,从那边屋内,走进两个人来。前面走的,是招房先生,手里拿着一张墨迹淋漓的供单,是刚才一边听着,一边写的。后面走的,是一位随员老爷,从先曾经审过胡得胜的。原来这种布置,是钦差跟王颂周事先商量好的,便如法炮制起来。
  所以昨天晚上,特意给胡得胜换屋子,达空还是一概不晓。因此事出不意,把他吓了一大跳,及至见二人走了进来,心中也自省悟,当下定了一定神,忙着先把地下的手卷拾了起来,照旧卷好,然后便向随员施礼。招房先生过去看胡得胜时,像是有些昏晕过去了,便请达空过来帮忙,慢慢地把他拉起,又用被褥枕头等给物他靠好。只见胡得胜长吁了一口气,已是悠悠地还醒过来,他那两只眼似睁未睁,便已喃喃说道:“这真乃报应循环,难逃公道。”两句话一出口,眼可也就随着睁开了。
  他见屋内除去达空以外,又多出两个人来,而且也是他都认得的,但是脸上的神气,此时反倒透着坦然,并没有什么惊惧之意。随员见他已经苏醒,便走过来说道:“胡得胜,方才你所说的话,已经全都纪录下来了,并且是我亲自听见的,少时便要禀明钦差。你要是个明白人,往下我也就不必多说了。”胡得胜这时脸上是一点血色都没有,只在鼻子尖上有一滴冷汗。
  他听了随员的话,便道:“很好,就请回过钦差大人,等候早晚过堂时,我一概招认就是了。”随员如此省事,自是高兴,当下点了一点头,也不再说什么,便转身向外走去。达空跟招房先生也就跟在后面,一同出去。随员见了监管的差役,便低声吩咐道:以后对于犯人,你要多多的留意,就是他家中送来食物,以及彼此谈话,也要加意验看,严密监视,免得出了意外,这可是你的责任。倘有疏忽,那时惟你是问。”差役听了,连声答应,并说:“老爷只管放心,下役在公门多年,自然晓得轻重。他是钦案官司的主犯,要是出了舛错,下役除非不要脑袋了。”随员道:“你能够知道利害就好。”说完这句话,便从招房先生手内,要过供单来,到后面回禀钦差去了。
  原来那位随员,怕的是胡得胜见真情已经毕露,不愿身受国法,串通了他的家人,图谋自尽,像这一类的事情,本是数见不鲜的,为事先预防起见,所以不得不有此嘱咐。再说达空见三推六问,屡次用刑,都逼不出实在的口供来,如今凭着一纸异梦记,叫他一经寓目,便已心服口服,情愿招认,虽说是王颂周善于揣测心理,方能收得这般巨大的效果,但当初若非师父托梦,试问这篇异梦记却是从何而来,足见是灵爽有知,天道不远,默默中自有一番道理,等到叶落归根,一定难逃公道。看将起来,害人者等于自害,杀人者无异自杀,只争得一个迟早罢了。达空心里想着,觉得非常感慨,回到庙内,在师父灵位前行礼,暗中禀告了一番,这是因为这件屈情的案子,不但远在十数年以前,就指最近来说,也是经过了无数的挫折,今朝方算得有结果。回想师父临死头一天夜里的嘱咐,说是若有不幸,叫自己务须给报仇雪枉,当时涕泣承认,身上便加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负担。这十几年来,真乃镂心刻骨,就是睡里梦里,也都不曾忘记。直到而今,方算有了盼望,可以说是对得起师父,自己的责任已经尽到了。所以达空行礼通诚以后,于伤感之外,心里又发生一种大事已毕的松适。到得下午以后,便又到王颂周的宅里去,缴还那异梦记的手卷,并述说事情的经过。王颂周一听,高兴极了,拈着胡须微笑道:“想不到这篇异梦记,竟成了秦宫照胆之镜,使那冥顽的胡得胜,甘于俯首认罪。将来此事流传人口,还是断狱中一段佳话呢。”
  达空道:“实在全赖大人,笔墨有灵,心思独连,才使这件难于剖析的案子,得以迎刃而解。不然的时节,不但我师父沉冤莫白,就是钦差大人,因为顾忌多端,也要感于无从措手了。”
  王颂周点头道:“话虽这样说,但如非你师父灵爽不昧,有所式凭,我这一篇异梦记,却又何从而来。所以若从根本上去讲,胡得胜的情愿招认,实在不啻你师父在身死之后跟他对质。足见陷害人的事情,是万万做不得的。”王颂周说到此处,不由得连声叹息。达空听了,心中有些悲怆,只说道:“大人所见甚是。”王颂周又把那异梦记的手卷,展开观看了一番,及至放下以后,便望着达空道:“这件奇特的案子,自始至终,皆属出人意外,不但神秘莫测,而且报应昭然,含有徼劝之意,我几次见着钦差,曾经提到,还要再作一篇异梦后记,以明此事的首尾,他听了也是非常赞成,并且要我亲笔替他书写一份,等将来带回京师,裱成手卷,以便留藏家内,便算是他此次奉旨出差所得的收获。我因他说得恳切,不便推辞,只得答应下来。这可不是自己找了麻烦么。”王颂周说到这里,不禁又是拈须一笑,这正应了古人所说,其辞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的那两句话了。达空道:“大人为此事,劳心费事,不但我们师徒存殁衔环,并且藉着笔墨的力量,可以给世界上的人,留下一种绝大的教训,实乃功德无量。”王颂周见他立言如此得体,自是欢喜。当下又谈了几句话,达空这才告辞而去。
  且说到了第二天的午后,钦差大人便又坐堂审案。这一次因为有了把握,所以先就传下谕去,任凭一切人等观看,概不禁止。大约钦差这种公开主义,无非为的是众口传扬,好博得一个颂声载道。但是这一来不打紧,堂口前的人可就满了,真乃是密密层层,摩肩擦背,直比戏台口还要热闹。本来朝廷派下大员审讯这个奇奇怪怪的案件,称得起是从来罕见之事,只要得了消息,赶上机会的,谁不想着开开眼界呢。当时上自武弁,下至差役,乌压压地分列两旁伺候。钦差大人升了公座,随即吩咐下去,把胡得胜提上堂来。只听得堂上一声吆喝,早有两名差役,把胡得胜架到公堂,朝上跪下。钦差看着他说道:“这件案子,当初本是你自己把事情做拙了,想你本是个在官当差的人,岂有不晓得利害之理,怎么为一朝之忿,犯下这诬陷人命的大罪。事到而今,已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其中的细情,你已经自己明白,我也无须再讲。今日审问,你及早吐露实供,也可免得皮肉受苦。”胡得胜叩头说道:“大人不必费心,犯官情愿把以往的真情,一律供出,全行招认。”钦差道:“很好,你就说罢。”招房先生已是伺候着,替他书写供辞。当下所有那些观众,见堂堂督标参将胡得胜听了钦差大人一番晓谕,便毫不推诿的愿意供出自己陷害人命的罪状,像这等水到渠成的事情,可以说是从来没有,不禁都诧异得了不得。但是他们哪里知道,以前早费了无数的曲折呢。胡得胜口中滔滔不断,述说以往从前之事,如何奉差缉凶,到得大慈寺小憩,与熙智始而口角,继而冲突,一时气恼,便生了诬陷之心,将他绑了押走,一来为的泄愤,二来也打算邀功。及至行在半路上,遇着了蔡屠户,因为他要打劫和尚,彼此经过一番驳辩,他说熙智不像杀人的,要说他是凶手,哪有人肯信。当时听了,心中一动,便定了熙智主谋,蔡源动手的计划,便也把屠户绑走了。又到他家里,搜了杀猪的刀子,作为凶器。以后又因为跟保甲局中同事的谈话,他疑我是有人告密,才能破案如此迅速。我听这话有理,应该事先安下根株,以便将来好作证据,所以就在当天夜里,潜到豆腐店中,威逼王老儿父子,作了此案的证人。后来审讯不得要领,难于定案,制台又行文保甲局,严行催逼,是我在总办洪观察面前讨的差使,把二人倒吊起来,逼勒口供。这便是以往从前之事。“至于其他情节,尚有本案各人供辞,可以参证,也就无庸多说了。”胡得胜供完,钦差听他所说的,与达空跟王牛儿的供辞,一一符合,也就不往下再问,只命他在供单后面亲笔画了押,随即吩咐退堂。此次审问,达空跟小吉祥儿以及王牛儿,本是都来伺候的,只为胡得胜直供不讳,也就无庸对质。当时三个人,从钦差的行辕走了出来,因为案子已经有了结果,便都洒然如释重负的一般。只见那些看热闹的人,还在成群搭伙的,纷纷议论。当时小吉祥儿看着王牛儿说道:“你瞧姓胡的这小子,挺了好几回刑,到底还得招认,早晚少不得是要挨刀的,我也出了这口多少年的闷气。”王牛儿道:“就算挨刀,他也便宜,算上我父亲,他害了三条人命,如今一死,是一命抵了三命,可真够了本儿了。”他们两个人说着,达空则是低着头向前走,一言不发,忽然耳轮中听得有人说道:“这真是皇恩浩荡,就凭一件屈情案子,居然派了大员前来查办,并且最难得的,是堂口上面,连一点事情也没费,便已得了实供。看将起来,这位钦差大人,真乃官运亨通,应该作脸。”达空听得这样说,不由得心中想道:“这可真是旁观的人,专一会说风凉话,他们把事情看得这般容易,其实哪里晓得里面的细微曲折呢。”??这话表过不提。
  单说钦差见胡得胜已经供出真情,查办之事,将告结束。
  但是当初这件案子,保甲局的总办,也是罪有应得,只为念他是一个司道大员,并且罪名较轻,所以不曾当堂传讯。如今将要进京覆旨,却不能不有个交代,因此吩咐差官,即刻传见洪道台。再说那位洪琴西观察,已是多少日子睡卧不安,饮食少进,知道自己早晚是脱不了干系的。这一天,猛然见门房上来回话,说是钦差大人派人传见,要请差官进来时,说是已经走了,只得硬着头皮,打轿钦差的行辕。手本传上去,随即吩咐下来,说是大人传见,并不曾听得一个请字。当时洪观察依然是翕顶辉煌,由执帖的人引导着他,趋跄而入。到得大厅以外,早有伺候的巡捕官,给打起帘栊。他鞠躬而进,只见钦差大人穿着官服,正在迎面立着,他赶忙深深地请下安去。钦差大人只略为拱了一拱手,便口宣天宪,把此行奉旨查办的话,讲了出来。洪观察一听,立时向上跪倒,摘下帽子,碰头说道:“犯官昏愦糊涂,失于觉察,以致草菅人命,请皇太后皇上,从重治罪。”说完,再行碰头。原来这种排场,本是君主时代官场照例的规矩,因为听得钦差宣布旨意,就如同在朝廷上面见皇太后、面见皇上一般,所谓天威不违颜咫尺了。当洪观察跪在地下,有如奏对时,钦差已是闪在一,容他起来以后,戴好了帽子,方才向他说道:“你老哥既知认罪,可以免其书写亲供,静候旨意下来,自有处分。大约这是一种公罪,想情当不至于过重。”洪观察听了,又忙着请下安去,谢过钦差的体恤,随即告辞而去。可怜他是一个司道大员,只为身上担着罪名,这次晋谒钦差,除去跪着,就是站着,连坐也不曾一坐。只为当初存了患得患失之心,受了胡得胜怂恿,谁知事到而今,功名还是依然难保呢。??再说钦差吩咐随员,草拟奏摺的底稿,等自己过目改正以后,再行誊清。又去拜会制军,说明查办之事已完,早晚将要进京覆命,所有案中人犯,请派员看押,等侯朝廷的处分。制军便把这份差使,依然派了首县,并嘱咐他小心在意,不可轻忽。首县自己到钦差的行辕,把胡得胜、李成、金宏三人领回,他也不能自去看押,只好重重的委托了典狱官。典狱官也不能躬体其事,便又责成禁卒差役,这就所谓层层节制了。钦差把公事料理清楚,又去拜望老同年王颂周。当时异梦后记早经作完,并且连头一篇,皆用玉板宣纸写好。钦差谢了又谢,留着带回京师,装裱好了,做个纪念。过了几天,便已起程回京。所有文武大小官员一齐恭送,自不必说。
  一路无话,到得京师,先到宫门请安,随着便把摺子递了上去。次日皇太后召见垂询一切,明白回奏。过了几天,折子批交三法司会议具奏。当时钦差薛侍郎已把刘制军要保全沈公,免担身后处分的意思,在背地里对军机王大臣以及三法司的堂官,全都说过了,大家对于这种笃念旧谊,忠厚为怀的用心,尽皆赞成,毫无反对,因此会议具奏的结果,所有案中各人的罪名,全都拟定了,惟独沈公是否应担处分,是特请圣裁的。
  皇太后面前也早有王大臣给斡旋过了。朝廷眷念贤劳,自然照准。所以旨意下来时,是已故两江总督沈葆桢,加恩免予处分,余依议。当日便由军机处,将旨意并会议具奏的摺子,发了廷寄,到江苏制台衙门。圣旨一到,自然是立时奉行。原来胡得胜定的是斩立决的罪名。李成是斩监候。金宏是发往黑龙江。洪琴西观察得了革职处分。就是现在升了知府、从先作过首县的张云吉大令,因为达空拦舆声冤,他不曾转向长官申述,也得了降级调用之罪。
  且说制军看过了廷寄,当时便传见首县,委他当监斩官,处斩胡得胜,即于次日行刑。县官奉了委派,哪敢怠慢,回到衙门,便吩咐差役人等预备一切,本日便打扫法场,搭起监斩棚来。那时南京城里立刻轰动了,都知道明天,因为花牌楼一案,处斩督标参将胡得胜,谁不想着要看一看这个热闹。所以到得第二天早晨,法场周围,已是人山人海。达空跟小吉祥儿以及王牛儿,全都到来,自不必说。达空并且在法场旁边,叫人给搭了一个席棚,供起他师父跟蔡屠户的灵位,仿佛是请死者的灵爽,来看仇人受刑一般。就是小吉祥儿的舅舅李刚,跟大慈寺里的那个长工,也都前来,要亲眼看见胡得胜人头落地。
  到得巳牌时分,护决的兵丁押着囚车到了,胡得胜上身赤膊着,蓬首垢面,无复人形。监斩官披着红斗篷,骑着高头大马,来到监斩棚中落座。少时刑房呈上招状,标过了朱,便吩咐行刑。刽子手那里早已预备好了。这时候只见万头攒动,人人伸着脖子,踮着脚尖,要看个心明眼亮。霎时钢刀过处,血满尘埃,可叹作恶害人的胡得胜,已是受了国法,身归那世。
  此时达空等,却正在莫酒焚香,向着灵位行礼。错非胡家收尸的人已经在场,那小吉祥儿早就把人头捧来,当作祭品了。当时所有看的人,无不咨嗟叹息,说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本书写到这里,全文已告结束,不过要另外交代几句,就是那个李成,未曾等到受刑,已因那砍头疮溃烂而死了。正是:
善恶皆缘一念中,造端既戾总终凶。
试看陷害他人者,天网难逃血溅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