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嗨网首页>书籍在线阅读

谐铎

  作者:清  沈起凤
选择背景色: 黄橙 洋红 淡粉 水蓝 草绿 白色 选择字体: 宋体 黑体 微软雅黑 楷体 选择字体大小: 恢复默认

谐铎 清 沈起凤
 
  卷一
  狐媚
  虎痴
  鸡谈
  獭祭
  蚁封
  龟鉴
  兔孕
  雉煤
  卷二
  屏角相郎
  笔头减寿
  讨猫檄
  祭蠹文
  隔牖谈诗
  垂帘论曲
  考牌逐腐鬼
  妙画代良医
  卷三
  娇娃皈佛
  穷士扶乩
  老面鬼
  遮眼神
  烧录成名
  读书贻笑
  镜戏
  帖嘲
  一钱落职
  两指题旌
  卷四
  酒戒
  色戒
  财戒
  气戒
  侠妓教忠
  雏伶尽孝
  丐妇殉节
  营卒守义
  桃夭村
  荆棘里
  卷五
  恶饯
  奇婚
  泄气生员
  换形乞丐
  菜花三娘子
  草鞋四相公
  讼师说讼
  名妓沽名
  泥傀儡
  石赑屃
  卷六
  上清宫除妖
  森罗殿点鬼
  苏三
  葛九
  奇女雪怨
  达士报恩
  梦中梦
  身外身
  香粉地狱
  面目轮回
  能诗贼
  识字犬
  卷七
  有根女
  无气官
  鬼妇持家
  鄙夫训世
  虫书
  兽谱
  黑衣太仆
  巾帼幕宾
  鲛奴
  犬婢
  卷八
  棺中鬼手
  镜里人心
  孟婆庄
  十姨庙
  车前数典
  骡后谈书
  死嫁
  生吊
  术士驱蝇
  壮夫缚虎
  卷九
  嘲吴蒙
  赛齐妇
  村姬毒舌
  醮妇冰心
  地师身后劫
  节母死时箴
  顶上圆光
  掌中秘戏
  眼前杀报
  脑后淫魔
  卷十
  道人神相
  和尚婆心
  蟪蛄郡
  蜣螂城
  鬼嫖
  神赌
  梦里家园
  命中姻眷
  臭桂
  祥鸦
  卷十一
  老僧辨奸
  青衣捕盗
  正士驱邪
  恶客除淫
  芙蓉城香姑子
  扫帚村钝秀才
  三杖惩奴
  片言保赤
  盗师
  鬼婿
  书神作祟
  病鬼延医
  卷十二
  南部
  北里
  贫儿学馅
  才士惩骄
  卜将军庙灵签
  况太守祠赝梦
  怕婆县令
  捣鬼夫人
  吕仙宝筏
  大士慈航
  奎垣真像
  天府贤书谐铎卷一
  狐媚
  平阳范水废园,故多狐。有宁生者,性狷介,日淫于书。因暑月懊闷,假园亭以憩,友劝阻之。宁笑曰:“是何伤?狐所挟以媚人者二,贪淫者,媚以色,贪财者,媚以金。我两无所好,惟好架上书。媚术虽工,遇我亦不售矣。”友漫应而去。
  饭后,卧北窗下,见女子从屏后出。宁心知其狐,假寐以伺。女指架上书,冁然曰:“名教中自有乐地。是儿独学寡闻,将为勤学死。”
  宁起叱曰:“骚野狐!曳尾遁耳,敢妄言!”女亦叱曰:“田舍奴!我岂妄哉?汝果读书明理,当知我家祖德宗功,何敢妄为讥议?”宁曰:“凭城作祟,假虎树威,汝辈长技耳。祖德宗功安在哉?”女曰:“汝日读书,而不知大禹娶涂山之事乎?绥绥庞庞,昌都成室,是祖德也。有商之季,移家西海。适文王遭羑里之囚,散宜生访先人于敝庐,脱青翰以解之。赫赫宗功,垂诸史册,子何未之深考?”宁曰:“是诚有之。但汝辈篝灯弄谲,卧榻宣淫,终非善类。”女曰:“死则正邪,大圣犹羡其仁,穴则知雨;汉儒尚钦其智,况有形九尾,德至乃来,《山海》名经,言之凿凿。汝诚读书而未得其解耳!”宁凝想久之,肃然致敬曰:“始吾以汝等为不足齿之伧,今闻高论,愿为书友。”女笑诺之。晨涂暝写,日共校讎偶坐荷亭点《周易》,女忽问曰:“有天地一章作何解?”宁曰:“上言‘离’者,‘丽也’,里丽则男女交感,宜受之以‘咸’。而‘咸’不可言受,故复从天地说到夫妇之道,而受之以‘恒’。”女笑曰:“然则男女交感,圣人所讳言乎?”宁曰:“然!”女曰:“男女构精,万物化生,又何说也?”言毕,星眸斜睇,杏靥微红。宁魂摇志夺,应声而答曰:“卿有意乎?请卜诸《易》。”
  女随手占得‘末济’。宁曰:“‘未济’征凶,事不谐矣。”女曰:“小狐濡尾,虽不当位,刚柔应也,何害?”宁惑之,自此遂同寝处。
  不半月,神疲气殆,渐不可支。友过而诘之,宁百方自讳。
  入夜女来,宁以病告。女曰:“君著书辛苦。故日就羸瘠。文园善病,安知不因《封禅》一书?不然,茂陵姬且未聘,何由得消渴疾哉?”宁深以为然。遂摈弃丹铅;日与女团坐一室。
  又匝月,病体益深,沉绵床褥。友复过之,宁渐吐其实。友叹曰:“君中媚人之上策矣,以色媚人者,色衰则爱弛,以金媚人者,金尽则交绝。惟阳窃君子之行,阴播小人之谲,择所好而投之,媚之术愈变,而媚之毒愈长矣!”宁戄然悔悟。友急唤舆人,星夜舁归于家,女亦遂绝。越半载;宁病瘵死。遗书散佚,后不可考。
  铎曰:“此朱门上客一面照心镜也。打破天下人多少衣钵,亦是我辈大罪过处。”
  虎痴
  秦川女子霍小媖,有殊色。父与豪右某争田界,以他事诬诸官,竟毙于狱。母痛哭曰:“家无男子,谁为父复仇者?恐白骨冤埋,终作千秋黑狱矣!”女含涕而进曰:“儿不肖,髫龄稚齿,不能作赵家娥。有得仇人而杀之者,儿愿执箕帚事之。”母鉴其诚,日以其言祷诸西山之麓。
  一日,闻某入城祝县令寿,路出西山,虎突起于前,啮喉而毙。母女方额手庆,忽—虎曳尾而来,径登堂上。母女变色却走。虎徘徊瞻眺,殊无恶意。母阖扉而语曰:“今日杀某于道者,非汝也耶?”虎颔之。母曰:“蒙君仗义,雪我前仇。茕茕母女,定当香花顶礼,用酬大德。未识降临玉趾,意欲何为?”虎怒目而视,似憎其爽约者。母曰:“汝以我食言耶?息壤在彼,本宜敬将幼女侍奉裳衣。但起居寝食,彼此道殊。安得竟成伉俪?况我年近桑榆,家无兰玉,方将倚婿为活。汝为地下人报怨,独不为未亡人施德乎?谨陈衷曲,乞赐矜全。”
  虎闻其语,神凋气丧,垂头欲出;而一步九顾,依依不舍。女慷慨面前曰:“君且住。妾有一言,幸垂明听。妾前以身相许,岂敢昧心。想衾裯之共,君亦知其不可。如不忘旧约,当扫除一室,与君终身相守,存夫妇之名可也。”虎首肯再三,欣然嘉纳。
  女乃导虎入帷,营菟裘于绣榻之旁;食则同牢,居则同室。女晨起理妆,虎必潜身奁次,侧目偷窥。夜俟女卸装登床就寝,始伏于床下,竟夕不寐。恐以鼾声扰其清梦也。有时甘旨不给,则衔鹿脯以进,或抱小恙,焦思躁急,盘旋室内者无停趾。病愈,始欢跃如初。女习以为常。
  而母氏因年迈无依,时咎女之失计,而遇虎礼貌亦衰。虎一夕竟去。母欲为择婿。女曰:“背德不祥,负恩非福:况女子以心许人,岂必作形骸之论哉?”执不允。后女以郁疾死,停尸堂上。虎忽嗥哭而来,泪下如雨,进殓者皆见之。继埋玉于祖茔之侧,虎一日巡视者三。春秋令节,辄衔山果以奠。越三载如一日。母贫乏不能自话,虎犹日取山獐野兔,存恤其家云。
  铎曰:“有情痴者,必无傲骨。虎而痴,是失其虎性矣。然一言不合,掉头竟去,不依然虎性之难驯乎?痴而能傲,是为真傲,傲而能痴,是为真痴。”
  鸡淡
  吴郡娄门外鸡坡,吴王收鸡处也,至今居人以养鸡为业。有祝翁者,豢雌雄两头。一夕,闻墙下喧呶不已,怪而听之。
  闻雄者曰:“尔我蒙主人豢养,数米而食,凿垣而栖,有何不乐?而胶胶膊膊,终夕絮聒?”雌者曰:“我怪汝喜则颈,惮则断尾,全无一点丈夫气。而犹绛冠金距,骄人昏夜,能不使人气愤?”雄者曰:“夫不雄飞,妻终雌伏。汝何所长,而翘我短处?”雌者曰:“堂上争虫,笼中抱卵,成家之道,舍我其谁?况秦穆公得我而霸诸侯,百里奚仗我而邀富贵。妆惟与宋处宗辈,作窗下清谈,否则沟畔涂膏,镜中学舞。恐曹阿瞒弃之不惜,尚得牛刀一试,冀他年大用也哉?”
  雄者曰:“汝冀所谓但知雌守,未觌雄风者也。我所以胜于若辈者,全在一鸣惊人耳!祖逖闻我而着先鞭,燕丹效我而脱奇祸。至于齐官惊梦,用佐贤名;楚子乘车,不愆兵法。奇功伟烈,炳耀千秋。此田饶以夜不失时,尊予为五德之冠。汝牝不司晨,又安知我为—世之雄乎?”雌者曰:“君以为雄,谁敢不雄?自今以后,请先子而鸣。”雄者门:“惟家之索,恐操刀者随其后矣。阴乘阳位,非以获福,实阶之祸耳!”雌者曰:“尔勿言。我先声一夺,当使望气者尚求其雌,而天下群雄闻风却步矣!”雄者竦然而退。
  自此雌者无夕不鸣。家人以为不祥,杀而烹之。祝翁叹曰:“翰音登天,何可长也。况其位之不当乎!罹于凶也宜矣。”
  铎曰:“《太玄经》有云:“雌鸡晨鸣,雄鸡宛颈。‘阳衰阴盛,其积渐使然耶?愿天下处闺房者,持予雄辩,压彼雌风;毋柔声下气,养同木鸡也。”
  獭祭
  大江之滨,有灵物焉,其名曰獭。—日,游于北岸,遇林中之鹯集败于磐石。相聚而语。鹯曰:“君善捕鱼,我善捕雀,而雀之见我者,往往哓音骇翼,电流星散,以至十不获一。不知君观鱼濠上,能聚族而歼否?”獭曰:“鱼之畏我,犹如雀之畏君耳,岂尽恶生乐死,而愿入枯鱼之肆者?”鹯曰:“吾闻君驱之使去,复招之使来,操何神术而能若此?”獭曰:“世传我别有一手,如道家役鬼之法者,妄也。虎有钩爪,犀有骇角,狐有媚珠,猱有脆骨,皆志怪者附会,造物仁慈,方使予角者去其齿,予翼者两其足;肯令我辈添牙益爪,穷两间之物类乎哉?”鹯曰:“然则奈何?”獭曰:“我所以驱之复来者,因取之时,末尝过戕其类,坐而逸获,若出于不觉也者;彼以为无患而过我,于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此欲擒故纵,欲贪故廉之说也。”鹯曰:“君言是矣,但鸟之狡,有甚于鱼者。鱼性最驯,不过随波逐流而已,鸟之中,如鸩以妇守,雁以奴巡,杜鹃以倒挂而善防,鹦鹉以能言面巧避,他如雀常入幕,燕必处堂,鸽依佛塔之铃,乌傍贾船之楫,种种机心,弋人何篡?一时决起于前,不于此时尽掩其群,而纵之远逝,不亦悔之晚乎?”獭曰:“君之志则大矣!然何如留无尽之藏,为他日属餍地乎?”言未已,百鸟横空而来。鹯攫得四五头,余皆窜入林中。
  鹯意不能舍,奋翼逐之。适射生儿潜伺于侧,伏机一发,鹯先贯项而死。獭哀其愚,设祭于江之北岸,招魂而告之曰:“鸢飞戾天,鱼跃于渊。惟我与尔,以杀为田。廉则寡取,贪则同捐。何子不惜,赍恨重泉!吾今辍业,濯手江边,宁枵其腹,勿丧其元。贪人败类,自古皆然,凡百君子,请视此鹯。”
  铎曰:“聚族而歼,鹯则毒矣。而欲贪故廉,獭之阴谋更毒也。乃天独报于鹯,而不报于獭。岂咒鱼入钵,佛门所不禁耶,亦江头忏悔之功也?”
  蚁封
  吴俗,田房交易,作中者名曰:“蚂蚁”。有贾老者,业此三十余年,家小泰。买灶下婢,生一子,乞孝廉褚绍推算之。褚善谑,口多微词,戏之曰,“查令郎英造必大贵,汝当作封翁。”贾老曰:“我辈执业卑微,何得名通仕籍?”
  褚正色曰:“是不然!古者蝎号将军,萤称正宇,蝶封香国粉侯,蜂攫花台刺史。诸虫皆贵,安见蚁命之独贱乎?况道在蝼蚁,蒙庄羡之、所望蛾子时术之耳。”贾不知其戏,述孝廉语夸示同侪。众举手贺曰:“淳于棼烧到指头香,带挈百万蝼蚊一齐升天矣!”贾大喜,日以封翁自负言。
  儿性憨,年十八,惟《大学》三页粗能成诵。人问曰:“令郎读《左传》否?”贾曰:“《左传》已熟,今闻读‘右传’矣!”盖日听其诵“右传首章”。“右传二章”故也。儿年二十,顽钝如初。贾恐前言不验,复质诸褚孝廉。褚笑曰:“虽有贵命。何其速也?蚁五年而黑,十年而赤,三十年面白。是有定数,予姑待之。”贾唯唯。后儿日荒于赌,渐至废学。会八旬寿诞,众客登堂称祝,褚亦在座。贾复理前说。褚曰:“君头衔已贵,何必倚佳儿博封诰哉?”贾问何衔。曰:“中人科中人,升卖田司主事,外擢合同府知府,例封文契郎,晋封草议大夫。”众客哄堂,子亦匿笑。褚曰:“汝他年得叨父荫,不作茶馆大使,亦当作交易府录事也。”贾始悟其戏,而封翁之想乃绝。
  铎曰:吴人诮官卑者曰“蝼蚁大前程”,然毕竟前程靶亦从蝼蚁上来也。岂必《西京记》中势通馆阁,《南柯梦》里贵埒侯王,始识前言之非戏珑?贾老之不验,殆所谓蚁慕羊肉,羊肉不慕蚁耳!漆园吏之言,更刻于褚子广。
  “
  龟鉴
  九江棠,以风鉴起家,求田问舍,富甲一郡际。同业者争谒之,叩其挟何妙诀,而所投辄利?适阶下龟蹩蹙而来。某指而笑曰:“是吾师也。汝等问计于我,不如问计于龟。”同业者询其故。曰:“吾所挟以游世者,皆此物之教也。”
  同业者曰:“相法与龟法,若是班乎?”曰:“非相法之班于龟也。风鉴一道,行之最难,必现龟身而说法耳!”众请竟其说。曰:“我等挟术以游,不借大人先生之力,何能到处逢迎?某翰林,某阁部,餂其家奴,纳交门下,此名‘靠背硬’。盖龟之恃以卫身者,全在此铮铮铁背耳。龟入门最难,朱门高槛,误趋则蹶。我钻得三尺荐函,一行名帖,以作先容,此名‘趁脚进’。得门而入,无倾跌之虞矣。其入门也,趾高气插,固为贵人所恶,胁肩谄笑,亦为仆辈所轻。必蹒跚徐步,厚重不佻,如龟之曳于涂者,此名‘扯架子’。前果后猎,左倪右若,皆龟之体也。继而谈相,偶然适中,则学龟之昂头掉尾,自鸣得意,此名‘软火囤’。使会其意者,知相法既神,酬仪宜倍。如言不中窾,则学龟之卷尾缩头,悄然而遁,此名‘便好休’。有慕我名者,且留作后图,再高声价。他如客寓不必求宽,如龟之入洞即可藏身,旅饭不必茹荤,如龟之伏土便能果腹。龟俯者有灵,遇忌我者必鞠躬,龟寝者无息,遇骂我者且忍气。结二十八宿之党,用七十二钻之技。六眸尽瞎,四足犹忙。由是龟窟反为金穴,而风鉴之道行矣。此吾所以悟道于龟者也。尔等盍以龟鉴!”众齐声叹服,而阶下龟仍蹩蹙而去。
  铎曰:尝读《史记。龟策传》,而知南辰北斗之说,为卜者言之,而相者不与焉。乃此君悟道于龟,岂李固足履龟文,李峤耳传龟息,亦《相经》所载者乎?舍我灵龟,何以相天下士?
  兔孕
  俗传娈童为兔,不知始于何时。襄阳韦生,豪族也。宠姬四人,分四院以居。后眷一童,名粲儿。终年不履内院,日与粲儿坐书室调笑为乐。又得仇十洲所画《左风怀秘戏》,按谱行云,照图作雨。后庭花满,视温柔乡不在钗丛中矣。
  西院姬名阿紫,美而黠,与粲儿通,而韦不知也。一日,韦他出,阿紫出帘下招粲儿私语曰:“自与君接后,红潮不至者百日矣。主人经年不御,倘一旦临蓐,诸婢于持我短长,宁仰药以求死耳!子盍为我计。”粲儿曰:“我筹之熟矣,断不误卿!”
  亡何,韦自外归,与粲儿共朝膳。甫一举箸,颦眉捧腹,忽作呕逆状。韦急起拥之,曰:“昨晚花阴露坐,脱卿半臂,以致寒侵玉骨耶?”粲儿曰:“非也。自蒙君家雅爱,怀娠者三月余矣!”韦大骇,继而笑曰:“雄鸡抱卵,牡马生驹,今古未闻。子勿以此相戏。”粲儿口:“君不知耶,我见君中年乏嗣,而又弃彼膏壤,耕我石田,何日芝生兰茁?因私祷诸海棠祠下,愿得转男作女,为君延一线之祧。今果神明鉴察,早晚为君抱子,而犹以我言为戏乎?”韦大喜,拍背而语曰,”不入兔穴,焉得兔子?从此守株而待,不必更营三窟矣!”由是日复一日,将及阿紫分娩之期。粲儿曰:“生儿外寝,殊不雅观,乞移我于内室。
  韦商诸他姬,皆负气不允。时阿紫托疾卧绣榻中,招韦与语曰,“自君贪恋顽童,三年不践闺闼。今急而求之,无怪渠不应也。如欲居我西院,君必裹足如前,无许往来蹀躞,俟彼免身后遣事可也!”韦笑曰:“汝摈我作门外汉,意欲藏盗于室乎?”阿紫曰:“彼弁而钗者,直可认作姊妹行耳。君如见疑,我亦何必琐琐?”韦出,与粲儿语。粲儿曰:“此善策也。男儿生产,本骇听闻。今移我于西院,一旦临盆,假言足紫娘所出,不至纷腾物以,贻后日佳儿之玷。”韦亦拍掌称善,遂移粲儿于西院,自乃独宿外厢。
  一夕,传言粲儿腹痛大作,急唤家人往招收产。而呱呱—声,房内诞麟儿矣。
  越半月,粲儿绷婴孩而出。视其仪容,与粲儿酷肖,呼之曰“似娘儿”,而不知实似其父也。因粲儿无乳,嘱阿紫以米汁饲之。而终日乳香喷滥,韦亦不诘其所自来。一切瑶环绣葆,皆取给于阿紫。偶有微恙,阿紫必令心腹婢抱入闺中,百方调护,韦以为不妒,转羡其贤。尝戏谓粲儿曰:“兔生鸟覆,真痴儿之福也!”粲儿亦戏曰:“扑朔迷离,雌雄莫辨,君亦顾兔而未能相鸟者矣。”
  后韦以淫欲无节,中道而殂,诸姬星散。粲儿与阿紫竟成夫妇。俟儿成立,收其遗产,迁居冠盖里,称富室焉。
  铎曰:“男子后庭生育,天下可废妇人,俞华麓乃戏言耳。愚者以戏为真,卒至兔窟初成,鸾巢尽覆。舐豪而孕,实忘蹄者成其校也。《慎于》曰:“积兔于市,过而不视‘,其齐家之微义乎?盖固小人难养,况兼女子身来。须知凿井徒劳,还是耕田计稳。毋使艾豭入室,盗我娄猪,以至狡兔突围,牵其犬子。前车可鉴,早提防东阁之奸,后户难开,莫轻启北门之钥。”
  雉媒
  太原穆翁,豢鸟为业。七十而鳏,慨然作求凰之想;而百计央媒,无一报命。敦促之,人笑曰:“乘龙娇客,尽择英年。今发欲黑而君反白,面欲白,而君反黑,是谁以绣阁娇姿,侍老寿翁杖履耶?”翁大恚,取笼中鸟尽放之,负气出游。
  一日,窜丛谷间,四围苍莽,无可问涂,忽有白雉矫翼而飞,投山南而去。翁迹之,山尽处,倏有村落。槐阴葱茂中,亚字墙垣,连亘百步,左侧园扉洞开。翁疑为大家宅第,不敢通谒,潜身而入。有四女子笑语而来,曰:“令日天气晴佳,盍一作踏竿之戏。”牵红攀绿,连次而登。一女子着退红衫,绿衿翠袖,背花不语。众曰:“阿莺痴耶?昨桑夫人作灯花卜,一头四蕊,谓我等今日必有奇遇。然风流嘉会,彼此同之,汝何先为痴想?”正嘲笑间,瞥见翁藏身花下,哗然曰:“红鸾未照,南极星犯花宫矣!”
  翁初入钗丛,心摇目眩。欲自陈踪迹,又拙于语言,但倚花呆立,捻弄白髭而已。内传言:“桑夫人来。”四女子舍翁环立,夫人问曰:“娇客来乎?”众臼:“那有娇客,只有老物!”夫人指翁笑曰:“此即汝等婿也。”三女子不顾而唾,回身尽散;独阿莺依依夫人肘下。夫人曰:“莺儿颇有慧心,勿学痴婢子以貌取人,与人拗气。”固导翁入内室,笑谓翁曰:“若辈少昊氏之苗裔也。琐尾流离,鹪寄于此,与足下夙有机缘,敬占鹊喜,窃附鸾交。愿足下勿以鸩盘为丑,而且作待阙鸳鸯也。”翁唯唯。于是凤头灯照,鸭舌香烧,孔雀屏前,与阿莺明成嘉礼三女子伏屏底以窥,嗤嗤匿笑,曰:“好个韝鹰佳婿,绝似韦家郎拣得碧鹳雀耳。”
  明日,夫人出紫椹丸一合,付阿莺赠翁。翁啖之,三日而尽。
  不半月,面黑者尽白,发白者尽黑,颏下须亦堕落无遗。揽镜一照,仿佛三五少年时也。三女子闻之,携酒称贺,彩衣翩若,软语钩辀.叩其名,始知长为鹃娘,次翠娘,三燕娘。燕娘体最佻,好张双袖作回风舞,又或故作欹斜,投入怀里。莺娘亦时拂衣桁,以逗引之。鹃娘稍矜重,而缘酒迷心,亦复戏弹脂血,倒挂莲钩,夭态游词,百般交作。翁方新负少年,左偎右抱,几欲先弄大姨,后弄小姨。莺娘意不能堪,指翁而诮之曰:“汝初得断凫续胫,遂欲一箭双雕耶?”
  三女子亦作色曰:“半个月新妇子,便学作护窠鸡,岂我辈鸱鸮,遂毁尔家室乎?”
  莺娘拂袖而起,曰:“始则唾之,继则餂之,真乌合之众也!我不能食仓庚炙,为尔等解妒。”燕娘曰:“汝勿弄如簧之舌。我涎涎翘尾,张公子且曾见惯。肯借邻乌觅华胥之梦哉?”翠娘曰:“醋娘子亦太作乔。姊妹间不过作兰苕之戏耳!”鹃娘曰:“渠既自啄其肉,我等不如归去。”曳其袖悻悻欲去。而夫人卒至,曰:“汝等皆不整羽毛者也!嫌老,则独让鸾栖,爱少,则竞图鸠占。本应威同鹯逐,姑念孟家鸿案,共有前缘。莺儿且拗冤作德,释怨同欢,自今伊始,弋雁翱翔,毋得再生谣啄。”三女子雀跃面前,齐声谢过。夫人亦去。竟酌酒为莺娘陪礼,笑曰:“我等鸦嘴撩人,幸妹子无忘凤诺。”莺娘亦曰:“但得阿姊始终翼覆,妹何敢独效于飞也?”翁闻其言,格声一笑。众曰:“汝图一箭双雕,今得一衾四凤。恐水中鸂鶒,啖不惯几许天鹅肉耳!”自此日则比翼,夜则交颈,四女子从无间言。
  忽一日,夫人失色而来,曰:“大树倾矣!速遣郎回。”四人握手娇啼,不忍遽别。夫人遣素衣婢促之。莺娘曰:“宁同万死碎羽翼,不忍云间两分张。真我今日之谓也。”翁亦恋恋不行。婢曰:“我送君来,还送君去。强留无益,恐同被覆巢之祸耳!”不得已,垂涕而别,出门数武,回见宅第全墟。但见桑树一株,垂阴半亩。有伐木者,执斧其下,四鸟集桑树间,哀鸣悲噪。方欲诘诸其婢,转瞬化为白雉,腾空而逝。囚念桑夫人之德,哀诸伐木者,留其株本,问道而还。
  铎曰:“如皋一射,贾妻含笑。则雉之为物,专调停人闺阁事也,然牧犊子七十无妻。未尝感其《雉朝飞》一曲为之作合。若穆翁者,殆由开笼放鸟之德欤?”
  情魔书癖两相缠,殢我温柔预我元。何似语言文字外,一齐解脱野狐禅。
  销磨傲骨为情痴,掉首归来好自持。冷笑丈人峰下客,年年画虎买胭脂。
  长舌倾城可奈何,由他子夜尽情歌。伏雌毕竟操刀割,输与雄鸡断尾多。
  昨宵有獭哭讧濆,楚些声中不忍闻。多少贪夫林下葬,题诗何处吊秋坟?
  风诰鸾封志未灰,莫嫌村老太痴呆。腰间金印悬如斗,都自南柯郡里来。
  不作朱门白项乌,愿甘曳尼辱泥涂。黑衣叁透麻衣诀,许负先生也负图。
  迷离扑朔不堪题,舐却雄豪且并栖。狡窟营成香阁闭,可怜得兔已忘蹄。
  雉子斑斑翠尾张,鳏鱼引到合欢堂。楚人路上如相遇,莫惜千金买凤凰。
  受业洪诏恩谨题
  谐铎。卷二
  屏角相郎
  缃管,江阴贫家女也。工词翰,兼好读相人书,决人祸福多奇中。
  年及笄,母氏将字之。缃管鹳曰:“儿相薄,不宜主入中馈。母诚爱我,但赋小星可矣。”母以其言多中,许之。而争聘者,日踵于门。母氏令从帘隙以窥,俱不当意,母曰:“痴婢,眼太高。若辈中宁无一有福儿郎耶?”缃管曰:“非此之谓也。”母诘之,泪盈盈欲下,遂置不问。
  浒溪洪生,才士也。爱君山之胜,客于江阴。闻缃管名,登堂求聘。湘管适簸钱屏角,望见之。入谓母口:“堂上客,真儿偶也。”母出见,诺之而去。继问曰:“是子相若何?”缃管曰:“气清骨秀,非纨裤中人也。然太清则薄,太秀则削,恐不永年耳。”母愕然曰:“彼既不寿,汝何独有取也?”缃管泫热曰:“儿昨揽镜自照,柳眉侵月,梨靥添涡,三午后必合孀居。郎相不利建寅。是真短禄适合,违之不吉。母氏幸勿忧也。”继而洪别营金屋,择日以礼迎之。结褵以后,相得甚欢。洪善绘事,长笺短幅,酬应不遑。甫—脱手,缃管即题诗其上。犹记其《题并头莲》—绝云:
  水云乡里见温柔,多少痴娃荡画舟。
  江上孤鸳劳寄语,背花飞去莫回头。伤心之谶,见乎词矣。
  一日坐花下,折短笺作觞政,有并蒂花,并头花,连理花,叶底花诸名色。拈得者,道《葩经》两句;合意者,酬以香茗,否则,骈两指击腕为罚。缃管拈得并蒂花,曰:“庶几夙夜,妻子好合。”洪昵而笑曰:“夜合一语,妙出天然,真慧心人也!”继拈得并头花。洪曰:“宜尔室家,男子之祥。”缃管曰:“宜男有庆,彼此同之。如卿言,亦复仕耳!”复拈得连理花。缃管曰:“道阻且长,春日载阳。”洪曰:“长春两字,连理成文,亦巧合矣!”又拈得叶底花。洪曰:“伐木丁丁,其香始升。”缃管笑曰:“木香固登花谱,君何以第二字联合?”洪笑曰:“此乃所谓叶底花也。”已而问曰:“卿前言并蒂花,不知三百篇中尚有几许?”缃管口:“驾彼四牡,颜如渥丹。朝宗于海,蔽芾甘棠。想尽之矣!”洪曰:“我尚有一联。”缃管请问其说。曰:“亦孔之将,彼黍离离。”缃管愀然曰:“花前偎倚,欢会正长,何至说着将离?”倚栏痴立,凝眸欲涕。洪方温言劝解,而家中催归符至矣!迫于父命,不获已,草草束装而别。
  缃管自洪之去,妆楼长阖,粉匣都收,终日对镜沉吟,自观气色。一日,掷镜大哭,急呼母氏为制缞绖.母曰:“儿痴矣!洪家郎去后,且无一纸病书,何以决其必死,而作此不祥之物?”缃管曰:“以儿气色征之,断不爽也。”母终不许。易以练裙素服,而个中日夕,惟以眼泪冼面而已。
  不匝月,讣音果至。毁容绝粒,几不欲生。有客将洪父命,怜其少寡,恤以数百金,劝令改适。母商诸女。缃管艴然曰:“是何言!我报郎于生者日短,报郎于死者日长。且我之为孀归,于相信之;我之为节妇,亦于相信之,世有面冷如霜,心寒于雪,而作东风别嫁者哉?”客惊叹而去。述诸洪君之父,人韪之,遂买舟具乘,迎归于家。
  妯娌间有乞其谈相者,缄口不道一字。族中子弟知其能诗,竞出素缣索句,俱以病辞。曰:“女子有才,终归无福,旧时结习,忏除尽矣!”惟小鬟窃其《题洪君遗画》传示其侄诏恩,得二十八字,曰:
  澹红香白满栏干,一段春光画里看。
  展向秋窗浑不似,梧桐庭院十分寒。此虽吉光片羽,而读之者,亦可哀其志矣。
  铎曰:“《唐书》载袁天纲相岑文本曰:舍人文才,必振海内,而头有生骨,恐至损寿。今传此法于闺中,以为择婿张本。短缘适合一语,卓然定鉴也。苟广其术,潘骑省《寡妇赋》可无‘忽以捐背’之恨。”
  笔头减寿
  中州女子郑兰芬,幼失怙。母钟爱之,日令坐书塾中。牙签锦轴,纵横满案。母常戏之曰:“此吾家千里驹,但牝而不牡耳!”兰芬答曰:“只要驰骋词坛,犹胜刘家豚犬也。”由是闺阁之名,噪闻里党。
  尝作《钱》卦曰:“钱,利用贞。象曰:‘钱方正位乎内,圆正位乎外。方圆正,天地之大义也。钱有孔方焉,家兄之谓也,兄兄弟弟,父父子于,夫夫妇妇,而钱运亨。运亨,而家道定矣。’象曰:‘金自火出。钱,君子以内有物,而外有光。’初九,闲有钱,悔亡。象曰:‘闲有钱,来未正也。’六二,无攸遂,在中柜,贞吉。象曰:‘六二之吉,顺以藏也。’九三,钱神嚆嚆,悔厉吉。钱奴嘻嘻,终吝。象曰:‘钱神嚆嚆,将失也;性奴嘻嘻,失家业也。’六四,富家大吉。象曰:‘富家大吉,积在德也。’九五,君子有钱,勿恤吉。象曰:‘君子有钱,交相爱也。’上九,有官威如,终吉。象曰:‘威如之吉,发身之谓也。’”畹香徐孝廉载入《蕉窗剩话》,谈者艳之。
  婢阿康,性慧黠。—日,撷花园亭,久不至。兰芬遣其第五儿迹之,知为仆廖二所窘。复仿《五子之歌》作《规婢书》嘲之曰:“阿康尸位,以逸豫,荒厥职,同人咸贰。乃盘游无度,戏于寂寞之园。有穷廖二,因人弗见,狎于庭。厥弟五儿,奉主命以从,徯于园之次。五儿大怨,述主人之戒,以作歌。其—曰:‘齐家有训,人可勤,不可怠。勤惟家本,本固家宁。予视天下,愚夫愚妇,一不听予,一时两失。祸岂在明,不见是图。予临尔众,慷乎若铁索之驭六马。为人下者,奈何弗慎!’其二曰:‘训有之,内作盗荒,外作淫荒,甘懒嗜顽,钻穴逾墙。有一于此,未有不亡。’其三曰:‘惟我高堂,有此义方。汝悖厥训,乱其纪纲,乃底灭亡。’其四曰:‘巍巍我主,一家之尊。有礼有法,贻厥后人。吟诗诵赋,昔人则有。荒坠厥绪,诲淫绝耻。’其五曰:‘呜呼急归,予怀之悲,人实诳女,女将畴依?郁陶乎予心,颇厚有忸怩。苟悔厥过,来者可追。’”从巧思慧舌,大率类是。
  一夕,坐灯下,作《香粉春秋》。未及数行,腕酥体倦,伏儿而寐。瞥至一殿,上横一金额,曰:“六经大文章处”。一人冕旒端坐,儒冠者数辈,校书两隅。一人捧册上曰:“此扬子云拟《易》。上座者曰:“《易》自商瞿至田何,凡历五传。王弼主理,京房主数,总未尽探其奥,若辈何能妄拟!且渠已屈身新莽,虽有草玄奇字,不足观也。”又—人上曰:“此张霸伪书。”上座者曰:“《书》自出鲁壁,古文不传久矣!梅赜二十五篇,略存其似,张霸何人,辄敢妄作!”又一人—上曰:“此束广微《补亡诗》。”上座者曰:“命义选词,亦颇不乖诗教。然鱼游清沼,鸟萃乎林,纯是晋人口角。何得妄攀风雅!”又一人上曰:“此刘歆集礼。”上座者曰:“河间赝本,辨者实难。《考工》一记,明是汉懦私拟,以补冬官阙略。”又—人上曰:“此何休《春秋传略》。”上座者曰:“公羊墨守,左氏膏盲,谷粱瘸疾,直妄人说梦耳!”又杂陈删鲁沦、非盂子等书。上座者勃然怒曰:“拟庄反骚,尚属小儒弄笔,乃割裂圣经贤传,妄肆讥弹,当付拔舌狱,以彰孽报。”言未已,一人趋座匍伏。上座者曰:“郑夹漈,尔欲何言?”逡巡而对曰:“康成辅翼圣经,自谓有功名教。不料闺中末裔,点窜经文,作为游戏,奈何?”上座者曰:“此侮圣人之言,罪宜加等。姑念闺阁无知,折其寿算,以赎前愆。”
  时兰芬潜伏殿外。闻其言,心惊魄悸,下阶一蹶,豁焉梦醒。灯下烧其旧稿,深自忏悔。后字同里某生,嫁前三日而亡,实侮圣言之报也。我辈以文为戏,能不舍旃!
  铎曰:“酒是先生馔,女为君子儒;粲花妙舌,艳绝干古。然世上演《牡丹亭》一日,若士在地下受苦一日,安知非此桩公案发也?吾家湘人,曾作《闺中月令》,有‘口脂解冻,帘衣化为钩。衣润溽暑,粉雨时行’等语,亦见慧心、而红笺犹湿,黄土旋埋,自贻伊戚,夫复何尤?附记于此,为之—叹!”
  讨猫檄
  门人黄之骏,好读书。左图右史,等诸南面百缄。豢一猫,用以防鼠。视其色,斑斓如虎,群以为俊物。置诸书架旁,终日憨卧,喃喃呐呐,若宣佛号。或曰:“此念佛猫也。”名曰佛奴。鼠耗于室,见佛奴,始犹稍稍敛迹,继跳粱失足,四体堕地。佛奴抚摩再四,导之去。嗣后众鼠惧无畏意,成群结队,环绕于侧。
  一日,踏肩登背,竟啮其鼻,血涔涔不止。黄生将乞刀圭以治。予适过之,叱曰:“畜猫本以捕鼠。乃不能翦除,是溺职也。反为所噬,是失体也。正宜执鞭棰而问之,何以药为?”命生作檄文讨之,予为点定。其檄曰:
  捕鼠将佛奴者,性成巽懦,貌托仁慈。学雪衣娘之诵经,冒尾君子之守
  矩。花阴昼懒,不管翻盆,竹簟宵慵,由他凿壁。甚至呼朋引类,九子环魔
  母之宫,叠辈登肩,六贼戏弥陀之崖。而犹似老僧入定,不见不闻,傀儡登
  场,无声无臭。优柔寡断,姑息养奸,遂占灭鼻之凶,反中磨牙之毒。阎罗
  怕鬼,扫尽威风,大将怯兵,丧其纪律。自甘唾面,实为纵恶之尤,谁生厉
  阶,尽出沽名之辈。是用排楚人犬牙之阵,整蔡州骡子之军。佐以牛棰,加
  之马索。轻则同于执豕,重则等于鞭羊。悬诺狐首竿头,留作前车之鉴;缚
  向麒麟檀上,且观后效之图。共奋虎威,勿教兔脱。
  铎曰:“昔万寿寺彬师,以见鼠不捕为仁。群谓其诳语,而不知实佛门法也。若儒生一行作吏,以锄恶扶良为要。乃食君之禄,沽己之名,养邑之奸,为民之害。如佛奴者,佛门之所必宥,王法之所必诛者矣!”
  祭蠹文
  万卷楼,表叔蒋观察藏书地也。宦游于闽,经午闭置。后告假归籍,曝其卷帙,半为蠹鱼损坏。因命童子拽捕,尽杀乃止。是夜,楼中万声齐哭,几于达旦,主人患之。予适借榻松韵轩中,因作文以祭曰:
  呜呼,蠹兮!秉虫之性而不集于膻,得鱼之名而不跃于渊。遨游乎文章
  之府,托翰墨以为缘,尔何不学白蚁之钻矿,与青蚨之化钱?谓书香之我嗜,
  愿铜臭之长捐。吾闻尔祖脉望,羽化登仙。以诗书为弓冶,期无坠乎家传。
  营书作穴,耕字为田。虽食古而未化,鉴其志之可怜。何期主人好事,物运
  屯邅。竟抄同乎瓜蔓,忽尽族而并歼。芸窗播毒,书林抱冤。识召祸之有基,
  吾请言其固然。穿经史以太凿,断词义而不连,既毁章而裂句,亦脱简而残
  编。隐微躯于艺苑,肆鱼肉之馋涎,等斯文之蟊贼,遂获罪于圣贤。彼刀笔
  小吏,案牍穷年,窃尔生平之一字,辄舞文面弄权。尔宜悔悟,自省其愆。
  非主人之嗜杀。乃孽报之在天。赋草一束,墨汁半船,尔其享之,在此灵筵。
  勿为厉于龙蛇壁上,待转丸于蜣螂粪边。笔冢累累,卜尔长眠;砚田膴膴,
  表尔新阡。招青蝇之吊客,驱蝼蚁于下泉;果游魂之无恙,乘蚊背以言旋。
  祭毕,而楼中之响寂矣。
  铎曰:“胥吏舞文,谓之衙蠹,而读书中无是名也。然借文字为护符,托词章以猎食,皆可谓之书蠹。或曰:“此等词义不连之辈,名曰书蠹,犹属过誉。
  ‘“
  隔牖谈诗
  水绘园,辟疆冒氏集诸名士禊饮处,今废为禅院。祁昌胡生文水,客如皋,赁僧屋以居。生负奇气,为沈晋斋,王西园诸前辈相器重,益自喜。尝作述怀诗,有“我岂妄哉聊复尔,臣之壮也不如人”之句。予适见之,曰,“此宋元派也。”生气不肯下,转以诗学源流相诘问。予唯唯。生艴然曰:“先生殆不屑教诲耶?”拂袖竟出。
  予独坐灯下,半炊许,暗中闻嗤笑声。叱问为谁,应曰:“予此间地主冒巢民也,与王桐花、崔黄叶、陈迦陵辈,魂游于此。汝吴下阿蒙,辄敢高持布鼓,过我雷门,倘一言不智,定当麾之门外。”予曰:“冒先生馁魂无恙乎?如不见弃,乞垂明问。”因大声曰:“古诗以何为宗?”应之曰:“四言以三百篇为法。而太似则剽,太离则诡。故束皙《补笙诗》,未脱晋人俊语。五言自西京迄当涂、典午诸家,各有一副真面目。粱、陈之际,体卑质丧。至唐陈伯玉辈,扫除显庆、龙朔之弊,独标风格。七言权舆《大风》、《柏梁》。洎乎魏、宋,名作寥寥。初唐颇尚气韵,李、杜出而始极其变。后有作者,等诸自郐无讥可也。”曰:“近体以何为宗?”应之曰:“阴、何、徐、庾,五律之先声也。延清、云卿,揣声赴节,后来居上。王、盂以淡远并辔,李、杜以壮丽分镳,崔、李、高、岑,七律之正轨也。宾客、仪曹,态浓意远,宗风克绍。浣花如鲸鱼掣海,青莲如健鹤摩天。至绝句,羌无故实,须求味于酸咸之外。虽工部高才,未传佳作。不得谓‘黄河远上’、‘葡萄美酒’,獭祭者可学步也。”言未竟,忽厉声高喝曰:“我渔洋老人,论诗六十余年,以少陵诗史为宗。何物狂生,拈出司空三昧,教人废学?”因笑曰:“公一代诗坛,千秋史学,何敢妄议?但《落凤坡吊庞士元》,此题尚宜斟酌。”正持论间,有自称崔不雕者,自称陈其年者,哗然纵辩。予曰:“君王桐花之弟子耶?生前以‘黄叶’著名,然‘丹枫’两宇,辞义雷同。想君生平杰作,惟‘春水’、‘桃花’一联,差堪与‘芍药’、‘蔷薇’抗衡耳!至检讨公《迦陵词集》,允堪追步辛、苏;而梅花百首,亦止赚得云郎捧砚,未必与‘枝高出手寒’之作,问声竞响。”而诸人犹纷呶不息,因拍掌大笑曰:“冒先生相与得一辈诗人,到底朴巢一炬,饿填沟壑,惜哉!”
  转盼间,胡生长笑而来,曰:“先生不屑教诲,今已尽闻台命矣。”盖生欲闻予狂论,诡嘱同人,暗藏牖下,作此狡狯伎俩耳。予大笑。生执贽门下两载,谈文之暇,旁及诗赋词曲。而其稿不甚收拾,往往为友人窃去。刘又酷似其师,信然。
  铎曰:“边孝先曾为弟子解嘲,此则更同宾戏矣。师狂而弟子亦狂,师懒而弟子亦懒。狂不可学,懒更不可学也。先生休矣,弟子勉之。”
  水以乙未春僦雨香庵居之,为键关计。庵即冒园故址也。时夫于亦客如皋。水执贽门下,相依两载。丙申冬,挈家南来。远隔师门,忽忽十有一年。岁戊申,夫子司铎吾祁。越两年,水自豫章归,晋谒函丈。又明年,召入学舍,授以灯火,坐我春风者,殆无虚日。暇时,请观诗文全稿,并乐府套曲请大制,悉辞以散失。惟检行箧,得《谐铎》五十余条,出以示水。卒读之,遂进而请曰:“先生其有救世之婆心,而托于谐以自隐,如古之东方曼倩其人者,曷亟付之梓,以是为遒人之徇耶?”比蒙许可,追忆旧闻,摭采近事如干条,厘卷十二。斯条亦系开雕时补入者。记此见师弟渊源,二十年如一日。而水徒以家贫学芜,笔札依人。回首胜游,已成昨梦。嗟华年之不再,愧壮岁之无闻,其孤负吾师之玉成者不少矣!
  辛亥六月二十一日,受业胡文水谨志。
  垂帘论曲
  李秋蓉,吴江徐公子宠姬也,有慧性,妙解音律。同里某生,小有才学,着传奇,挟数种夸示徐公子。方谈论间,而屏后笑声忽纵。生又按拍而歌,屏后益笑不可支。徐微喝曰:“曲子师在座,理宜敬听。嘻嘻出出,是何意态?”曰:“个儿郎煞不晓事。为我设青绫步障,斥之使去。”
  亡何,有女子坐帘内,请客相见。生隔帘揖之。问曰:“君所制传奇,南曲乎?北曲乎?”生曰:“近日登场剧本,有南有北,且乡南北合套之出。是非异曲同工,何能号称制谱?”曰:“君知北曲异乎南者何在?”生曰:“南曲有四声,北曲止有三声,以入声派入平、上、去三声之内。制曲者剖析毫芒,以字配调,谁不知者?”曰:“君知北曲异于南者,仅在入声,而亦知平、去两声,尚有不合者否?”曰:“未闻也。”帘内者笑曰:“君真所谓但知其一,莫知其他者矣!崇字南音曰戎,而北读为虫。杜字南音曰渡,而北读为妒。如此类者,难更仆数。且北之别于南者,重在去声。南曲以揭高为法,北曲透足字面,但取结实。揣声应律,未可混填,拗折天下人嗓予。”生曰:“一韵之音,亦有不同者乎?”曰:“不同。共一东钟韵,而东字声长,终字声短,风字声扁,宫字声圆。共一江阳韵,而江字声阔,臧字声狭,堂字声粗,将字声细。练准口诀,择其宜而施之,制曲之技神矣。”生唯唯。继而间曰:“君所遵何谱?”曰:“遵《大成九宫》,句绳字准,不敢意为损益。”曰:“所配何宫?”生嘿然不语。
  帘内者曰:“分宫立调,是制曲家第一入手处。富贵缠绵,则用黄钟;感叹悲戚,则用南吕。一隅三反,诸可类推。否则指冰说炭,纵审音不舛,而对景全乖,制曲者之大病也。其他南曲多连,北曲多断,南曲有定板,北曲多底板,南曲少衬字,北曲多衬字。选词定局,自在神明于曲者。若夫五音四呼,收声归韵,此歌者之事,而不必求全于作者矣。”
  生大骇,顾徐公子曰:“不意君家金屋有此妙才,胜张红红记豆多矣。”言未毕,一人卷帘而出。视之,青衣婢也。曰:“幸得婢学夫人,本领止此。否则娘子军来,汝能无受降面缚乎?”生大窘,丧气而出。后公子父灵胎先生,采闺中绪论,着《乐府传声》一卷行世,度曲家奉为圭臬云。
  铎曰:“考《乐谱。鹿鸣》之诗,首章我为蕤,有为林,嘉为应,宾为南,次章我为林,有为南,嘉为应,宾为黄,则诸律可以互通。天下无一定宫调,而度曲家必斤斤于工尺之间,岂今之乐异于古之乐欤?抑迁字就调,可以恕古,而不能恕今也!”
  考牌逐腐鬼
  娄东陈岳生,筑别业莲桥之西。工甫竣,家人哗传有鬼。陈疑其妄,移榻居焉。
  至夜,见青衿者四辈,结队而来,满口吟哦,四肢俱带腐气。一老者年约五十,一四十许,其两人十八九少年也。老者曰:“昨缘风雨败兴,今夕大好月色,盍拈题一角文艺之优劣?”三人曰:“诺。”老者袖中出纸圆数枚,命少年拈其一。展视之,盖“视其所以”全章题也。怀中各出文具。老者登上座,四十许人联坐其右;下一案,两少年据之。四人闭目攒眉,摇头搔耳,吚吚唔唔,约两时许。老者笑曰:“今夕文机钝塞,只得一隹破,奈何?”联座者曰:“仆亦与翁相等。”老者取视之,破曰:“视所以,而观所由,察所安,而人焉瘦?”老者曰:“首句可谓英雄所见略同,特次句尚欠包括。”联坐者请教。因出已作示之,破曰:“视所以,而观所由,察所安,而焉瘦瘦?”联坐者大叹服。老者曰:“作文一道,毫厘千里。君所以长居五等,而仆俨然附四等末者,实以题无剩义耳。”言罢,童颇自负。继视两少年,竟无一字。老者曰:“君等英年,作文宜有豪兴。奈何曳白如此?”少年曰:“世间严刑酷罚,无过作文一事。我等所以恶生乐死首,谓幸逃得此难耳。乃复无病自寻鸩药耶?”老者拍手大笑曰:“吾过矣。如君言,真第一安乐法也。”俄见一小僮担洒盒至。少年曰:“枵腹谈义,有何意味?如此良宵,不如痛饮。”因陈酒肴几上,团坐大嚼,顷刻都尽。少年捧腹笑曰:“此中空洞无物,只合作洒囊饭袋也。”四十许人曰:“食肉健饭,正欲使此中有料。”老者曰:“特恐见其入而不见其出耳。”言已,各大噱。亡何,小僮敛酒具几,四人共订后期,醉饱而去。陈始信有鬼。自此呼朋引类,无夕不扰。
  时值岁试,学师遣门斗奉宪牌下乡传考。夜过莲桥,投止陈墅,以宪牌置案上,拥被竟卧。四青衿哗然入座,高淡阔论,旁若无人。忽老者趋近案头,见宪牌,大惊曰:“催命符又至矣!”众环视之,面色如死灰。一少年笑曰:“我辈生前,缘此碎心裂胆,以至奄然物化,今半作局外汉,何忧钜鹿之战,灾及壁上观者哉!”老者曰:“君勿作太平语。冥府近有新例,阳世岁考之期,下令城隍司搜括鬼秀才,尽赴修文殿岁试。优者受上赏,劣者押入刀山狱,刳剔肠胃。今迫矣,可奈何!”少午亦色变,再三求计。
  老者曰:“此原非安乐土。君等欲免此难,且各弃儒巾,卸儒服,于地狱黑暗处,埋头项五六百年,俾持牒者无可搜捕,或可脱离苦海也!”众皆转惧为喜,解农脱帽裹负之,随老者踉跄遁去。门斗异之。
  明日,述其事于陈。陈大快,并录宪牌一通,粘诸壁上。自后,青衿辈竟不复至。
  铎曰:“曳白秀才,森罗殿犹防对策,矧敢金门待诏耶?固知李昌谷应制玉楼,惟平日呕得心肝乃敢赴绯衣之召耳!”
  妙画代良医
  蜉溪潘琬,字璧人,美仪容,有玉树临风之目。妻尹氏,艳而妒。
  潘谨守绳墨,跬步不离绣闼。潘有别墅,在濂溪坊里。庭前海棠数株,每当含苞未吐之时,隐度其两鬟插戴处,往向枝头芟剪,及花放,折归助妆,长短疏密适合。尹尝执花睨潘而笑曰:“此解语花也,劳卿手折,益妩媚矣!”由是,封海棠曰“花卿”,而戏呼潘曰“掌花御史”。后潘以病瘠死,尹哭之哀。一日,过别墅,适海棠盛开。尹凭栏凝睇,触绪萦怀,忽忽若迷,归而病殆。
  尹有族弟名慧生,善绘事,闻之曰:“此心疾也,吾当以心药治之。”遂写海棠数十本,貌潘生科头其下。旁绘妖姬五六人:有拈花者,有嗅花者,有执花在手乞潘生代为插鬓者,有狎坐膝头戏以花瓣掷生面者。画毕,竟诣床头,询姊近状。尹流涕不言。
  慧生曰:“昔姊丈在时,曾浼弟画行乐图一卷;恐姊见嗔,久留弟处。今巳埋骨泉下,谅姊见原,特归赵璧。”因出图授尹。尹谛视久之,面忽发赪曰:“薄幸郎有是事耶?”慧生曰,“姊误矣!男儿离绣帏三尺,便当跳入云霄。是非粱伯鸾,谁能谨守眉案?况已往不咎,听之可也。”尹愤然作色曰,”若是,则死犹晚耳!吾何惜焉?”慧生佯劝而退。由是心疾渐解,不旬日,霍然竟愈。取其图投之于火,并督家人,各持斧锸前往别墅,尽伐去海棠之树。
  铎曰:“此袁倩医鄱阳王妃故智也。哀思乍平,妒心又起,海棠之伐,与阮宜妇砍桃何异?刘孝标之三同,王文穆之四畏,吾知泉下人犹为胆落。”
  谐铎。卷三
  娇娃皈佛
  蓉江沈绮琴兆鱼,王公家青衣也。幼从闺中伴读,年十五,工吟诗,兼喜填北宋人小令。如《送春词》中“一溪花瓣水声长,谁知即是春归路?”南楼徐若冰夫人采入《燃脂杂录》。其《题施实君词稿》,有“自伤不作书生耳,酒市茶墙,让柳七郎君奉旨”之句,风流倜傥,略见一斑。继扫除绮业,一归佛教,镜奁粉匣旁,《楞严》、《涅槃》诸经典,灿然堆积。
  时戒律僧慧公从净慈来,卓锡随光东院。绮琴往投座下,乞参三昧法。慧公曰:“欲参三昧,先断六根。”绮琴曰:“诺。”
  慧公趺坐蒲团,高声提唱曰:“如何是无眼法?”曰:“帘密厌看花并蒂,楼高怕见燕双栖。”
  “如何是无耳法?”曰:“休教(扌厌)笛惊杨柳,未许吹箫惹凤凰。”
  “如何是无鼻法?”曰:“兰草不占王者气,萱花莫辨女儿香。”
  “如何是无舌法?”曰:“幸我不曾犁黑狱,干卿甚事吐青莲。”
  “如何是无身法?”曰:“惯将不洁调西子,谩把横陈学小怜。”
  “如何是无意法?”曰:“只为有情成小劫,却因无碍到灵台。”
  慧公曰,“六根已净,八垢须除,再为汝下一转语。何谓念烦恼?”曰:“误将浊水溅莲叶。”
  “作何除法?”曰:“夺取钢刀杀藕丝。”
  “何谓不念烦恼?”曰:“一任飞时沾柳絮。”
  “作何除法?”曰:“再从系处解金铃。”
  “何谓念不念烦恼?”曰:“春蚕作茧全身缚。”
  “作何除法?”曰:“蜡烛成灰彻底销。”
  “伺谓我烦恼?”曰:“未出岫云偏作雨。”
  “作何除法?”曰:“不开花树本空枝。”
  “何谓我所烦恼?”曰:“底事急流争鼓桌。”
  “作何除法?”曰:“好凭顺水再推船。”
  “何谓自性烦恼?”曰:“钻榆取火还烧树。”
  “作何除法?”曰:“冻水成冰不起波。”
  “何谓差别灿恼?”曰:“磨将子墨犹嫌白。”
  “作何除法?”曰:“买得胭脂便是红。”
  “何谓摄受烦恼?”曰:“痛看西子心头捧。”
  “作何除法?”曰:“痒倩麻姑背上搔。”
  慧公曰:“是儿可人。吾为汝说九根之法。汝能一问一答,便许传第一妙谛。信根何在?”曰:“龙牙打板。”
  “精进根何在?”曰:“石巩架箭。”
  “念根何在?”曰:“丹霞选佛。”
  “定根何在?”曰:“华林缚虎。”
  “慧根何在?”曰:“雪峰趯球。”
  “慈根何在?”曰:“白鹿挂袋。”
  “乐根何在?”曰:“达摩授钵。”
  “舍根何在?”曰:“如来痛背。”
  “意根何在?”曰:“天龙竖指。”
  “如此毕竟作么生?”绮琴拍掌而吟曰:“饥来吃饭困来眠,悟得传灯第一禅,散尽天花浑不着,丰干饶舌已多年。”
  慧公曰:“汝真佛门种子。但以文字释经,米免堕口头禅耳!”以座上蒲团授之曰:“待此物破时,乃汝证盟候也。”
  绮琴合掌拜谢,归而静坐一生,终日不言不笑,似学天竺菩提九年面壁者。后闻蒲团未破,红粉先埋。岂导师之诳语乎?抑金棺双足,将现迦叶身而得度也?姑记之,与叶小鸾参禅一案,并为词坛佳话云。
  铎曰:“昔五祖以袈裟度世,于五百人中,必择一钝汉予之。乃知金莲法界,非聪明人插脚地也。我辈欲参大乘,惟愿生生世世,勿作有情之物。”
  穷士扶乩
  吴中马颠,能诗,工词曲,而名不山里巷。饥驱潦倒,薄游于扬,以诗遍谒贵游,三载卒无所遇。适虹桥荷花盛开,鹾贾设宴园亭,招名士之客于扬者。马私挟诗稿而往,阍人阻之,马排闼直入。众哗问为谁?马曰:“某吴中穷士,少习扶乩。今贵客满座,请献薄技。”
  时扬州扶乩正盛,就近地借得沙盘等具,排列中庭。马书符焚汔,择一仆共襄厥事。乩忽飞动,大书二十八字,曰:
  藕花香里路迢迢,准拟吟诗付玉箫。
  踏遍平山人不见,自回短桌过虹桥。
  众请署名。书曰:“予康对山,偶访诗人,闲游至此。”鹾贾伏地拜曰:“状元公来矣。”诸名士亦跪请曰:“殿元词华夙瞻,已见一斑,愿窥全豹。”乩书曰:“予旧作强半遗忘,有《杨州新乐府》四首请政。”
  其一曰:
  借神债,望神拜,财神许我千金贷。不纳闲官不作贾,买得雏儿教歌舞。
  雏儿歌一曲,黄金堆满屋。雏儿舞一回,蜀锦高于台。红烛摇摇春夜短,倾
  尽千家万家产。倾财破产莫忧汝,自有财神作债主。
  其二曰:
  东风二月吹黄埃,多子街上飞轿来。前不高轩后不簸,大腹累累伸脚卧。
  轿前走干仆,轿后随娈童。道旁一老夫,啧啧夸而翁。而翁当日好肩背,东
  门担水西门卖。
  其三曰:
  朱门沉沉夜什昼,金钥仓琅响户牖。堂前银烛一半残,主人睡起传朝餐。
  左有弹筝伎,右有挟瑟倡。玉箫金管陈两厢,衔杯听歌乐未央。乐未央,歌
  声毕,谯楼三鼓华筵撤,束炬门前出拜客。
  其四曰:
  贤侯怒,贤侯怒阿谁?不怒优人谒,不怒鹾商来,只怒秋风钝秀才。手
  中一卷书,长揖当空阶,书生如此不晓事,焉用品题作佳士?不是龙门尔莫
  投,请尔去识韩荆州。
  书毕,诸名士齐声赞叹,鹾贾亦拍掌和之。马他顾而笑。继见席上磁杯中,有瓦和尚端然趺坐,请乩仙题句。乩书曰:
  仆幼习儒巾,未娴内典。适与武功无垢大师同来,请彼一为捉刀。”乩
  停驻半晌,书曰:“我武功山主客僧无垢也,康殿撰相邀至此,居士辈有何
  见谕?诸名士指席上杯索题。乃书曰:
  误驾慈航海上回,风波涌断讲经台。
  年来说法成空相,愿咒莲池化酒杯。
  菩提露滴酒家缸,醉倒禅床气未降。
  醒眼笑他诸佛子,可能一口吸西江。后书“殿元公挟妓来矣,小僧且退。”问妓何名,书曰:
  此卞淑娘,即予《邀客诗》中所谓‘秦楼翡翠裙’者也。向从晁四娘习
  琵琶,妙解音律,兼好学《金荃》艳体,亦颇不乖风雅。时王条山、徐芗坡以《绿春词》三十首征江左诗人步韵,诸名士遂出原笺请和。
  乩书曰:“君等皆名下士,乃窘于七步,而乞灵舞裙歌扇中耶?不得已,代为—吟。”书曰:
  阮家西壁宋家东,一带疏帘似梦中。
  深院酿花鸠妇雨,画栏垂柳鼠姑风。
  胆瓶嫌素添山紫,步幛憎寒换海红。
  芳草年年南浦绿,却将别恨恼文通。
  芙蓉宝帐隔重重,跨凤归来不再逢。
  衣带水淹花月渡,剑铓山割雨云峰。
  泪因洗面何缘热?酒为浇愁未肯浓。
  偷向簸钱堂下走,棋奁药鼎尽尘封。
  偶随梅柳渡春江,忽见桃根倚画艭。
  重唤雪儿弹锦瑟,催教云母拓纱窗。
  鞋尖彩凤三千拜,袖底鸳鸯十八双。
  同傍得怜堂后住,情魔一点几时降?
  冷笑鹪鹩恋一枝,装成金屋莫嫌迟!
  桃花绕树长庚宅,芍药当阶上巳时。
  西北高楼看日出,东南孔雀避风吹。
  锦驼捆载移家具,香谱茶经镂雪词。
  阁子玲珑近翠微,安床支臼未全非。
  屏开龟甲邀花伴,帘卷虾须放燕门。
  廿五条弦弹处涩,十三行字仿来肥。
  有时笑拾韩嫣弹,打起黄莺作对飞。
  方扑圆冰犀角梳,九梁花插两鬟虚。
  高情懒学鸣蝉髻,垂手愁拈飞燕裙。
  短发鬅鬙挑莱后,羞眉熨贴破瓜初。
  水晶帘下无多地,贪看梳头误道书。
  款步莲花不用扶,鲛绡解处见冰肤。
  皱眉欲索三年艾,得意准偿一斛珠?
  恃履尚堪驱使在,提鞋还恨薄情无。
  感甄旧赋郎曾读,好写凌波罗袜图。
  才书七首,诸名士争笔夺砚,心记手抄,而乩走如飞,以下竟不能全录。止录其:
  屈戊牢钩防露眼,秘辛私授试风怀。
  儿度花风开夜合,连朝谷雨过春分。
  已谐凤卜心中事,蚤褪蛇医臂上痕。
  五辛盘荐香花里,六甲符书衣带间。
  延年药自香闺种,长命灯教彩袖挑。
  有情夜雨当归草,无用春风及第花。
  将浮弱水窥清浅,欲筑强台阻蔚蓝。等句。予友柳东篱适在座,出其所画《采芝图》请题—曲。乩判云:“儿手腕已脱,梆君何不相谅?且此事非儿所长。东君《中山狼》一剧流传菊部,何不仍劳捉笔?”于是乩寂然久之,复书曰:“可笑痴儿,惯逃文债。且代贾余勇,以应柳君之请。”
  题曰:
  琪花瑶草满平皋,趋东风,碧山重到。锄香经露湿,篮小带云挑。谁是
  知交?只有个俊山僮,把径儿扫。花雨飘飘,宿鸟惊寒立树梢,游丝袅袅,
  樵人踏叶度平桥。一天幽景倩谁描?半生采药无人晓。无人晓,先生指点山
  僮道,俺本是姓柳州,怎不向愚溪垂钓?字东篱,怎不向菊径倾瓢?终日里
  过前溪,采玉苗,沿芳岸,寻香草。一谜价水曲山坳,步履千回更百遭。非
  是俺破工夫寻烦觅恼,则缘俺半世英豪。洒债诗逋,湖海游遨,只落得宋玉
  多愁,文园善病,两鬓萧萧。何处讨买山钱,终南径巧,好盻上驻颜丹,益
  寿方高。抛了吟毫,插了花标,小排场,丹鼎皋卢,大生涯,火枣冰桃,逗
  引得俊山僮首尽摇。请先生谩解嘲,一齐向山前拍手呵呵笑。猜破你个中玄
  奥,休则要太装乔。岂不见懒嵇康养生无效,老黄公辟谷徒劳。想当然,绛
  雪丹烧:莫须有玄霜臼捣。一种种鸾胶凤胶,续谁家命好?因甚把学长生打
  成画稿?这多缘竹西歌吹三春闹,朱门酒肉千家饱。有几个风雅儿曹,也则
  傍红桥,听玉箫。趋画肪,浮仙桌,陪官阁,吟诗草;那识旧家山有个闲风
  调。因此向画图中抽身先早,写几叠翠山儿一抹腰,添几株碧树儿万叶娇,
  跳出了愁圈套。唤作《采芝图》,便是成仙料。打破这哑谜儿管教你先生笑
  倒。早被葬书生搊一只挂枝儿,把真情传遍了。
  题竟,柳顿首称谢。鹾贾曰:“状元文驾,未可久停。”令马书符送之。已而肃客入座,令马缀于座侧。席上互相夸奖,刺刺不休。且有引喉按怕,作曼声以哦者。马不能忍,曰,“乩仙所作,绝无谢朓惊人之句,诸公何必倾倒?”众叱曰:“井蛙敢于谤晦,此亦妄人也巳矣!”鹾贾曰:“想渠本不晓事。状元公所作,岂有错谬?”马曰:“贵人以仆为门外汉耶?仆有拙稿一卷,愿呈斧削。”诸名士才一披阅,曰:“此穷儒酸馅耳,何足言诗!”连阅数首,俱言不佳。鹾贾曰:“寒乞儿作诗,那有妙处?诸君不必污目。”诸名士亦口疵手勒,尽情丑诋。继阅至后卷,前所题绝句,与《新乐府》四首,俨然在列,默然不语,相顾色变。马拍案而起曰:“公等碌碌,真所谓井蛙谤海者也。仆虽不才,谬以词章自负,不谓三年浪迹,未得一遇知音。窃料近日名流,专于纱帽下求诗,故嫁名殿元,以使文章增价,且方丈缁流,青楼艳质,落笔便诧奇才,押韵即称杰作。因此诡托娇名,假标梵字,俾无目者流,随声附和,亦不至妄肆雌黄。名下题诗,古今积习。是非九方皋安能赏识牝牡骊黄外哉?”诸名士汗流气沮,匿颜向壁。鹾贾捧腹大笑曰:“吴儿狡狯,今信然矣。”急延之上座,竞酌巨觥相劝,并嘱讳言其事。马笑曰:“诗坛月旦,举世皆然,岂独公等。”于是交劝迭酬,尽欢而散。后诸名士推马为主盟。鹾贾家争相延致,时以千金恤其家。而本领既大,心计转粗,不复能唱《渭城》矣!
  铎曰:“对山救我,有志者且有遗憾,矧借为救贫之策耶?始则相轻,继则相党。诗肠龌龊,何时湔洗?吾当惜康家鼓,作《渔阳三弄》也。”
  老面鬼
  吾师张楚门先生,设帐洞庭东山时,严爱亭,钱湘舲俱未入词馆,同堂受业。一夕,谈文灯下,疏棂中有鬼探首而入。初犹面如箕,继则如覆釜,后更大如车柚。眉如帚,眼如铃,两颧高厚,堆积俗尘五斗。师睨微笑,取所著《橘膜编》示之,曰:“汝识得此字否?”鬼不语。师曰:“既不识字,何必装此大面孔对人?”继又出两指弹其面,响如败革。因大笑曰:“脸皮如许厚,无怪汝不省事也!”鬼大惭,顿小如豆。师顾弟子曰:“吾谓他长装此大样子,却是一无面目人,来此鬼混。”取佩刀砍之,铮然堕地。拾视之,一枚小钱也。
  铎曰:“钱神变相,文士说法,如是如是。仓颉造字而鬼哭,周景铸钱而鬼笑。鬼之不识字而爱钱,共天性耶?乃有识字亦爱钱者,吾不测其是何厉鬼矣!”
  遮眼神
  吴郡南北两局,有机房殿。旁塑一像,日遮眼神。一夕,守局者见神顶冠束带,蜂拥而出。越数日,宿殿上,见神复来。青衣露顶,而若涂炭。上座者询之。曰:“适被一人褫去冠带矣!”问:“何人?”曰:“不知。”问:“所获何罪?”曰:“亦不知也。前在殿廊下,遇衣青者数十辈,以千金啖我,引至一处,墙外尽被荆棘,门上悬绛彩,中横金字匾额。衣青者导予入,见两旁数百矮屋,提铃喝号,不知作何事。俄历两重阶,至一堂,规模甚严肃。上有二老左右坐,下设两长几,铺以红毡。毡上堆积者,未审何物。众人环坐,纷纷聚讼。衣青者促予遮眼,予即出两手,左手蔽堂上,其堂下者以右手掩之。亡何,一蓝袍人至,问:‘为谁?’予应曰:‘某机房殿遮眼神也。’蓝袍人怒曰,‘尔等蒙蔽伎俩,在市井中簸弄足矣!何得来此?且今当亦日正中,执事者俱有冰鉴,岂容贩缯贸布者流上下其手?’命朱衣者褫予冠带。即有一蓝面鬼,持笔蘸墨,涂面目几遍,逐予门外。急寻衣青者,已遁去。狼狈而归,仍投庑下。”上座者思之良久,曰:‘似此奇事,吾亦不解。其人其地,容查可也。’守局人忽大嚏,其声遂绝。”后述其事于侪辈,议论纷如,亦无有能识之者。
  铎曰:“明是我辈旧游之地,而问者不知,答者不知,述者不知,听者亦不知。昔人以不读书为快活神仙,此等是其吃苦处。”
  科场舞弊,王法必诛。固其身在市井,姑从末减。至蘸笔涂面,一副蠢脸,反添几计文墨,蓝画鬼可谓赏恶矣。或曰:“以贪败者,厥名曰墨,盖以示诫也!”
  受业张吉安附识
  烧录成名
  石韫玉,字执如,负文章盛名,而实道学中人也。尝谓予曰:“我辈著书,不能扶翼名教,而凡遇得罪名教之书,须拉杂摧烧之。家置一纸库,名曰‘孽海’。盖投诸浊流,冀勿扬其波也。”
  一日,闽《四朝闻见录》,拍案大怒。急谋诸妇,脱臂上金条脱,质钱五十千,遍搜坊肆,得三百四十余部,将投诸火。予适过其斋,怪而问之。石曰:“是书所载,俱前朝掌故,名士著述,无可訾议。而中有劾朱文公一疏,荒诞不经。逆母欺君,窃权树党,并及闺阃中秽事。有小人所断不为者,乃敢形诸奏牍,污蔑我正人君子!且编书者,又逆料后人必不深信,载入文公谢罪一表,以实其过。嗟乎!小人之无所忌惮至于此极乎?”予曰:“是何足怪。天下享重名者,必遭众忌。况我文公少时,出入经传,泛滥佛老,小儒易涉堂臭。后得理学正宗,门墙高峻,而又有蔡西山、真景元诸弟于辅翼之。而日前之依草附木者,尽麾之门外。于是转羞成怒,欲败名而无隙。乘咸和殿两札有‘大臣失职,贼者窃柄’之语,为上游所恶,而又劾唐仲友不法等事,触忤宰执,遂文致其词,贸然上渎,一以雪摈斥之仇,一以逢台垣之喜,此小人之肺肝如见者也。”石曰:“然则文公何以不辨?”予应之曰:“文公当孝宗朝,陛对者三,上封事者三,披肝沥胆,诋诃近臣,孝宗开怀容纳,令持浙江、江西之节,继复有经帷之命。眷之愈厚,嫉之意深。当时谏垣请公,至有罪当诛戮之议。君子明哲保身,而动称好辨,僇辱及之矣。且理欲危微,毫厘必辨,仍恐疑似之介,贻误后学。若立朝行己之间,天下万世,自有公论。譬诸执途人而指雪为黑,指漆为白,虽愚者亦知其谬,而犹待哓哓置辨乎哉?”石曰:“君论诚佳,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与俗人言也!”卒烧之。予曰:“君可谓勇于为义者矣!”
  是年,石以南闱发解,庚戌应礼部试,为传胪第一人。其扶翼名教之功乎?
  铎曰:“祖龙一炬,千古恨之,因灾及圣经也。若丁仪无米,不着嘉名;朱荣有金,便成佳传,定当拉杂摧烧,勿惮扬祖龙之烬矣!”
  读书贻笑
  徐枞,宇直夫,少孤贫。甫诵四子书,即无力就傅,因借读于月声庵之上院。僧印源,奇人也,讽经之暇,即趺坐蒲团,听徐读书。每至得意处,辄合掌赞叹,命侍者以茶笋果饼啖之。徐偶一致谢,必肃然起敬,曰:“君读书君子,荒庵简亵,幸勿见罪。”后徐补博士弟子员,夜读如故。而印源闭目垂眉,似不甚倾听。徐或挟卷高吟,印源即趋赴禅床,蒙被僵卧矣。嗣后过之,亦不接一谈。
  戊子岁,徐登贤书,诣庵道贺者,屦迹几满,而印源落寞如旧,时徐将赴礼闱,努力作揣摩计,宵分苦读,常至达旦。印源忽厉声日:“驴鸣犬吠,强聒不休;请避三舍,毋混乃公为也。”徐愕然,谓印源曰:“仆虽不肖,蒙师见誉,何后倨前恭若此?”印源曰:“君初来时,所读皆古圣昔贤格言明训,是以不胜钦服。自君作秀才后,所读皆肤词剩义,了无意味,已属厌闻。今高掇巍科,面所读者愈趋愈下,竟似村歌牧笛,不堪入耳。前恭后倨,此君自取,于我何尤?”徐曰:“师方外人,未解读书机窍。我辈读书,向有成例。童时以四子书、五经入手,稍长则读汉《史》、楚《骚》、韩、柳、欧、苏诸大家文字,习为举业。读成、宏,读隆、万,读天、崇,读时人试艺。小试得手,取春秋两闱墨卷,揣摩成熟,然后可拾科第。师何愦愦而为此饶舌?”印源曰:“原来儒家与佛家不同。佛家图得个竿头日进,儒家只是一步低一步法也!”徐默然语塞。
  印源俯思良久,忽大笑曰:“卿自用卿法,我还读我书,秀才家自有制度,勿为出家人所误可耳。”徐唯唯而退。
  铎曰:“佛家自有之无,儒家从上彻下,同是一气,何必各分鼻孔?秀才骂和尚,和尚亦骂秀才。其实骂和尚者,即是和尚法,骂秀才者,即是秀才法也。”
  镜戏
  芜湖冯野鹤,与人交,有肝胆,而独制于闺阃。中年乏嗣,购妾,禁弗令共床席。偶于无人处私语,妻窥见之,呼天拍地,诟谇万端。冯心慑之,而不敢言。
  一日,有书生款其室,冯延之坐,叩所自来。书生曰:“仆秦台下士也,善识人胆。阅历风尘久矣,见世之读书者,无作文胆,磨盾者,无破贼胆;佩朝绅者,丸直言敢谏胆;结缟纻者,无托妻寄子胆。今闻足下高义,故来一窥胆略。”冯大喜,并欲沥胆示之。书生曰:“君诚义胆,仆所洞鉴。但必坚之以智,鼓之以气,乃无丧胆之虞耳!”冯慨然曰:“吾虽不及常山公浑身是肌,然卧薪而尝者,亦有年矣。谅不至怖郝家名,作褓中啼儿也。”抚掌高谈,意颇自负。书生啧啧称羡。
  亡何,闺中狮吼大作,冯不顾,谈笑自若。继闻厨下碎釜声,如铜山西倾,洛钟东应,冯犹勉强自制。俄又听堂前敲朴声,杖下号泣声,诸婢仆喧呶劝解声,冯渐色变。复有一老妪奔告曰:“夫人撩衣揎袖,执木臼杵潜伺屏后。”冯渐起离坐。忽屏后杵声筑筑,厉声高喝曰:“谁家狂荡儿,引逗人男子作大胆汉?”冯脸色如土。书生嗔目而视曰:“怪哉:始大如卵,继小如芥;再一恐喝,殆将破矣!”急起欲去,冯强挽之。书生曰:“仆以君有胆力,故来一窥梗概。不谓空有其表,直一无胆懦夫耳!”
  言未毕,屏后一杵飞出,中书生左臂,铿然一声,化为古镜。拾视之,背篆“照胆”两宇,知为秦时故物。妇夺以自照,胆大如瓮,犹蒸蒸然出怒气。及照冯,细如半黍,青水滴沥。验之,盖已碎矣!
  铎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彼妇人也,我丈夫也,吾安得而不畏?记此为不成丈夫者鉴。夫庸懦之夫,不过自愧无能,酿成悍戾。而贤达有智略之士,恐以家庭之丑暴之于外,往往潜声忍气,保全令名。于是专阃威风,遍行天下。元直捉跗,太傅闭帷,王茂宏之犊车,房玄龄之鸩酒,可为殷鉴。然延平五虎,鬼犹畏之。无杜兰香治创之药,亦未易普度众生也。犹记庚寅岁养疴红芍山房,戏制《泥金带》传奇,为天卜悍妇惩妒,演诸宋观察堂中。登场一唱,座上男子无不变色却走。盖悍妇之妒未惩,而懦夫之胆先落矣。殆哉!”
  帖嘲
  陈小梧,家吴之专诸里。负才傲物,多所凌折。一日,有人投帖于门,视之,年眷同学弟某拜也。讶其素无半面,何以来此?而客已金顶华服,闯然而入,举手一拱,竟登上座。陈叩其邦族,客曰:“仆浙之归安人也。遍觅雅流,未曾一觌,今闻小友高才,故尔奉访。”言竟,抵掌捋须,笑傲自若。陈睨视而笑曰:“嘻!异哉!世有一宇不通之辈,而能知我高才,可谓咄咄怪事!”客戄然曰:“仆虽不才,与汝邂逅萍踪,何便知我一字不通,而公然谩骂?”陈曰:“人之不通,岂在谈文数典?即以君名帖论之,何曾道着一字。”客请其说。陈曰:“君虽遥遥华胄,而我家数代明农,从未挂名仕籍,年之一字,义于何属?至于指称曰眷,我与贵族,实无一点葭莩亲,则此宇亦属可删。君游浙学,我隶吴庠,同学二字,全然附会。我年仅三十有二,而君须鬓皆苍,自称曰弟,无乃太谦。适见君入来,举手一拱,即登宾位,长揖且未之有,何言拜乎?试思此一行名帖中,有一字解得去否?谓君不通,确有明征,何曾谩骂?”客曰:“汝真少不更事,此名帖之俗例耳!”陈曰:“君以俗例待我,尚欲觅雅流于天下哉?”拂袖竟入。客旁皇久之,收其名帖,踉跄而出。
  铎曰:“制贵通令,礼宜从俗,况名帖之戋戋者乎?乃竟以此贻笑。始知正平先生刺中字灭,怀而不投,大有卓识。”
  一钱落职
  南昌某,父为国子助教,随任在京。偶过延寿寺街,见书肆中一少年数钱买《吕氏春秋》,适堕一钱于地。某暗以足践之,俟其去而俯拾焉。旁坐一翁,凝视良久,忽起叩某姓氏,冷笑而去。
  后某以上舍生入誊录馆,谒选,得江苏常熟县尉。束装赴任,投刺谒上台。时潜庵汤公,巡抚江苏,十谒不得一见。巡捕传汤公命,令某不必赴任,名已挂弹章矣。问所劾何事?曰:“贪。”某自念尚未履任,何得有赃款?必有舛错。急欲面陈。巡捕入禀,复传汤公命曰:“汝不记昔年书肆中事耶?为秀才时,尚且一钱如命;今侥幸作地方官,能不探囊胠箧,为纱帽下之劫贼乎?请即解组去,毋使一路哭也!”
  某始悟日前叩姓氏者,即潜庵汤公,遂惭愧罢官而去。夫未履任而被劾,亦事之出于意外者。记此为不谨细行者勖。
  铎曰:“钱神化百千亿万身,种种诱人失着。勿谓一钱甚微也。涓涓不塞成江河,爝火不灭成燎原。吾愿饬簠簋者,自一钱始。”
  两指题旌
  赵蓉江未第时,馆东城陆氏。时主妇新寡,有子七岁,从蓉江受业。
  一夕,秉烛读书,闻叩户声。启而纳之,主人妇也。叩所自来,含笑不言。固诘之。曰:“先生离家久,孤眠岑寂。今夕好风月,不揣自荐,遣此良宵。”蓉江正色曰:“妇珍名节,士重廉隅。稍不自爱,交相失矣。汝请速回,人言大可畏也!”妇坚立不行。蓉江推之出户,妇反身复入。蓉江急阖其扉,而两指夹于门隙,大声呼痛。稍启之,脱手遁去。妇归,阖户寝,顿思清门孀妇,何至作此丑行,凌贱乃尔?转辗床褥,羞与悔并,急起引佩刀截其两指。血流奔溢,濒死复苏。潜取两指,拌以石灰,什袭藏之,而蓉江不知也,即于明日卷帐归。
  后其子成进上,入部曹,为其母请旌。时蓉江已居显要。屡申屡驳,其子不解。归,述诸母。母笑曰:“吾知之矣。”出一小檀盒,封其口,授其子曰:“往呈尔师,当有验。”子奉母命,呈盒于师。蓉江启视之,见断指两枚,骈卧其中,灰土上犹隐然有血斑也。遂大悟,即日具题请旌。此事载《赵氏家乘》,其亲慎茂才为予言之。
  铎曰:“处贫贱易,处富贵难。蓉江当未第时,阖户拒奔,凛然难犯,岂非廉隅自重者战?乃此妇克全晚节,而蓉江终入奸党,热中之念害之也。亦所谓养指而失肩背者欤?夫我辈读书论世,务须放开眼孔,不可因贤者而护其短,不可因不肖者而没其长。如李光弼之抗敕,毕竟是不臣。温太真之绝裾,毕竟是不子。谢道韫天壤王郎之恨,毕竟是不妇。许普以肥田让兄,而盗取孝廉,毕竟是不弟。王仲回怒挞其于,不令其唁同门之丧,毕竟是不友。至古来大奸慝莫如曹操,而祢衡不自杀,不可谓非爱才,文姬必远赎,不可谓非仗义。秦桧《题伯夷颂》一诗,居然有许身禹稷之概。严分宜钤山堂读书,十年冰雪,亦与志士清操何异?而贤者终成为贤,不肖者终归于不肖,盖一眚不足以掩大德,小善不能以盖巨丑也。因记赵蓉江事而牵连及之。”
  谐铎。卷四
  酒戒
  邓翁,失其名,卖浆邯郸市上。一日薄暮,有蓬头奴持葫芦向翁取酒。
  翁凝视之。曰:“近托芳邻,汝不识耶?”翁置不问。月余,更不复来。后遇之卢生祠下,强邀入肆,道其契阔,并取瓮头梨花春酌之。蓬头奴急起捉臂笑曰:“君勿再误我。实相告:予纯阳子座下柳仙也。曩随主人岳阳时,见其三度醉,喉间辄作痒。主人吝,不予涓滴,是以日就酤,一消渴吻,会主人赴芙蓉城洗花宴,命予守药炉。苦岑寂,倾葫芦中宿酿而饮,大醉,酣卧炉恻。主人归,责予失守。予以醉辞,主人怒。予曰:‘东翁日在醉乡,何独下酒禁于仆?’主人曰:‘予饮者,酒也;汝所饮者,非酒,祸水耳!’予曰:‘有以异乎?’主人曰:‘予之酒,取粟颜子负郭之田,去秕粱鸿赁舂之臼,量以才斗,盛以智囊,贮曹氏书仓者累月,而后浸以廉泉让水,入范家净釜,远三昧火蒸之,良药为曲,直木为槽。俟其成也,酌以尧之钟,孔之觚,仲氏子之榼.故清可为圣,浊可为贤。尔之酒,不过盗跖树粟,贪夫酌泉,王孙炀灶,痴儿涤器。误饮之,则廉者贪,谨者狂,堕井者丧身,骂座者贾祸,炉畔疑奸,瓮头认贼,其小节也?尔不此之戒,犹借主人为口实哉!’因大悔悟。主人曰:‘浊根不拔,后恐萌故态。’掣剑刳予肠胃,掬水涤尽,仍纳之,亦无所苦。复以所酿金盘露赐予跪饮,大醉者七日。嗣后过酒肆家,见盈缸累瓮者,触鼻不知为何物,是以不复来。”翁大惊,伏地而拜曰:“君主人既有酿酒方,何不一见赐?”柳仙出锦囊予之,长笑而去。拆视之,大书一“水”字。起视肆中酒,尽化为水。翁由是弃卖浆业,投卢生祠,为香火道人焉。
  铎曰:“捉月伤生,流涎失品,死便埋我,作达者亦何益哉?安得取金留犁、玉蟾蜍,尽以西江水涤之。此次公醒狂论一则,酒家南董,从此塞瓿覆瓮可也。”
  桓温在座,日给二升;景伯登筵,礼严三爵。入非麴友,路入糟邱。喜则芗泽迷心,淳于髡合樽错坐,怒则车轮括颈,高季式恃势留宾。酣态凌人,醉乡狎色。定当渴老羌于池畔,缚以投池;桎毕卓于瓮边,请其入瓮。
  受业许元凯附识
  色戒
  袁浦士人某,好渔色。妻美而贤,谏之,辄反目。庚午赴试北闱,下第归,路过弓家城。一妇人折花门外,睨之,绝艳。某故作堕策,下骑徐拾之,曰:“荥阳生坠鞭矣,何汧国夫人不邀入院耶?”妇似不闻,执花搴帷而入。某大失望,怏怏振策去。
  夜止旅店,辗转不能寐。甫就枕,见一客高冠长剑,衣杏黄衫,岸然而来。某起延坐,并叩姓氏。曰:“仆黄衫客也。自霍家儿埋玉后,与虬髯昆仑辈遁迹海上。今复技痒,一履尘世。”某惊喜,述所见,私与商榷。客曰:“得非城南第五家,门外银杏一株,上罥翠藤作紫花者耶?”某曰:“然。”客曰:“此良家妇,婿亦冠儒冠,门第与足下等,非章台路旁柳,任人攀折者。”某固求方略。客曰:“姑狥所请。但仆有唐突处,幸勿罪。”竟去。
  亡何,客引一妇来。烛之,鬟松钗亸,转益妩媚,喜极。欲与狎抱,而碍客在座。客似察其童,曰:“仆亦偕一丽人来,与眼前人相伯仲。君请偎红,仆亦倚翠,两不妨也。”某业已满愿,不复问丽人为谁。请客别榻东轩,自乃捧艳登床,备极秽亵。事讫,潜往东轩伏窗隙窥之。见一丽人,与客并枕卧。继闻私语曰:“我家男子太憨跳,日渔脂猎粉,抛人闲处住。今得侍君寝,愿从此矢白头。”客引手替枕,笑曰:“卿言大有见。但一顶绿头巾,送而夫戴却矣!奈何?”丽人曰:“渠自有孽报,何足惜?”审之,醋类其妻。某人愤,排闼直入,曰:“何物狂奴,玷人清白?”拔床头剑欲斫之。丽人忽遁去。客起迎,笑曰:“尔亦知玷人清白耶?‘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汝床头人在,亦当为乃夫留一余地也!”某语塞,抚剑作怒目状。忽有懦冠者仓皇入内室,捉其妇,徒跣而出,旋入东轩,搜得某,夺剑欲杀。客代为缓颊,而三尺霜锋,凛然在颈矣。
  某骇极,狂呼而醒。因叹曰,“淫人妻者,妻亦得淫人报。况奸与杀近,可长以身试乎?”归家后,与妻颇敦琴瑟。倡楼伎馆中,亦杳无某生迹矣。
  铎曰:“客馆宣淫,深闺揖盗。现在盘珠,不劳头上翁覆算也。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墙茨难扫,即以此言,作千金敝帚也可。”
  公孙穆后房领袖,韩熙载内院乞儿,虽属风狂,不离闺闼。若乃越此疆而侵彼界,必至爱野鹜而失家鸡。天道好还,人言可畏。须知此日宣淫榻上,即是插标卖妇之媒,岂待他年诲盗闺中,始悟反火焚身之渐!
  受业许元凯附识
  财戒
  山西潞安府城隍庙,寓一奇客,自称五岳子。审其音,类燕赵间人,日颠倒四时花木以为戏。
  一日,里中好事者环请作剧。客曰:“诺。”袖中出青钱一枚,侧插庭际,骈两指作书符状。须臾,钱大如车轮,群异之。客曰:“适成连子迟予海上,当暂去,明晨复来。”临行,指钱笑曰:“此物有福则享,无福则殃,尔等勿轻觑也。”遂去。众亦渐散。
  有无赖于某,排徊至夜,摩挲良久,潜从钱孔中窥之,见其内琼楼翠阁,绣槛文窗,琉璃屏、珊瑚榻,珠玉宝玩,无不具备。俄有数美人衣五铢衣,曳轻縠裙,明珰玉佩,翩然而来。手各携乐器一具,不似世所传筝琶笛板者。亡何,一美人曰:“《紫云回乐府》自阿环盗去,久不复奏矣!盍理之。”众曰:“诺。”于是展氍毹席地而奏。奏毕,曰:“阿蛮娇态,独步一时,请更作折腰舞可乎?”一美人痴立,似未允者。众笑曰:“痴婢子被白家郎驰骤,腰围粗却矣!”美人面发赪,勉强振袖而舞。庭前桃瓣簌簌,如红雨堕。某在钱孔中,初扰探首入,后渐入佳境,不觉移身逼近腰际。忽闻堂上嗔喝声曰:“何宋龌龊奴,窥人闺闼!”哄然尽散。而重楼叠阁,无一存者。某觉钱孔渐小,四面束住腰下,欲进不能,欲退不可。而束处痛极难忍,狂声呼救。里中群起环视,无计可出。
  天晓,客复来,嗔曰:“寒乞儿,汝一介穷骨,妄觊宫室之美、妻妾之奉,以至钻穿钱孔,动辄得咎,孽由自作,不可活矣!”众代为哀免。客曰:“天地间,礼义廉耻,酒色财气,如武候八阵图,廉为生门,财为死门。渠已从死门而入,尚望从生门而出耶?”某闻言大哭。客笑曰:“汝有悔悟心,或可救拔。”因取巨笔蘸墨,涂钱孔而出之。钱顿小如故,仍纳诸袖中。谓某曰:“暂尔笔下超生,后此勿为一钱不惜命也。”某叩谢随众而去。至今庙祝,犹有能言其事者。
  铎曰:“高士买山,才人谀墓,即廉如刘宠,犹必选大钱纳之,矧癖同和峤者耶?然考九府圜法,外圆象天,内方象地,则钻穿钱孔,何异埋头地狱?泉可溺身,刀能杀命。以是取譬,犹以为远。”
  银取诸艮,艮则不流,钱授以戈,戈则近杀。廉士守象形之戒,贪夫幸噬内之占。岂知邓氏铜山,尘埋饿鬼;石家金谷,血染游魂。作牛马于半生,掷家园于一笑。凿崭岩山三千金穴,何为其然?吊狼(月荒)市百万钱奴,而今安在?
  受业许元凯附识
  气戒
  虞山迂叟庄某,年六十余,始举一雄。甫周岁,继室耿氏爱若拱璧。偶邻女招赴白衣会,捉其子付庄抱之,再四谆嘱,登舆而去。
  庄抱儿竟入书室,读《秦汉纪略》。至始皇焚书处,辄拍案而怒曰:“拙哉祖龙!尔欲尽愚黔首,琅玡记德碑教谁识也?”儿惊,大哭,庄置不闻。继读至博浪沙锥击处,又拍案怒曰:“惜哉!天不绝秦,副车仅中。否则鲍鱼遗臭,何俟三十六年后哉?”儿又大哭,庄仍读如故,至沛公入关,鸿门掷斗,勃然大怒,拍案起立曰:“此时纵却,后将奈何?不识亚父计,老重瞳当抉去矣。”儿哭不可止。后更读至烹翁鼎上,分我杯羹,庄益怒气填胸,翻案而起曰:“父子如此,君臣可知!走狗之烹,夫何怪哉!夫何怪哉!”怒未患,视怀中儿面青气塞,不复作啼声矣。
  妇适归,见之,惊欲死。庄犹摩拳擦掌,怒目视书曰:“断蛇剑何在?吾当取赤帝子斩却也。”妇唾之,急抱儿眠榻上。延医治之,不救。妇痛儿之死,搜括架上书,尽投爨下。庄怒。自此与妇别室居,而迂叟子嗣遂绝。
  铎曰:“逞一时之忿,斩百世之祧,气顾可妄动哉?然英雄按剑,叱吒风云;名士挥毫,动摇五岳。勿以迂叟为鉴,而竟作无气男子也。”
  刚则多凶,忍乃有济。是处以圯上传纳履之士,桥边有钻裤之夫。若积腐成迂,借狂作达,大则祢衡挝鼓,杀身鹦鹉洲边;小则颖士裂麻,被放《樱桃赋》里。因知不惊不怒,须学大勇者之休休,无或若病若颠,竟柞小丈夫之悻悻。
  受业许元凯附识
  侠妓教忠
  方芷,秦淮女校书。有慧眼,能识英雄,名出顿文、沙嫩上,与李贞丽女阿香最洽。阿香却田仰聘,屈意侯公子,一日,方芷过其室,曰:“妹侍候郎,得所托矣!但名士止倾倒一时。妾欲得一忠义士,与共千秋。”阿香哂之。
  贵筑杨文骢耳其名,命驾过访。方芷浼其画梅。杨纵笔扫圈,顷刻盈幅。方芷大喜,竟与订终身约。时文骢党马、阮,为戟门狎客,士林所不齿,闻方芷许事之,大惋惜,即阿香亦窃笑。定情之夕,方芷正色而前曰:“君知妾委身之意乎?”杨曰:“不知。”方芷曰:“妾前见君画梅,花瓣尽作妩媚态,而老干横枝,时霹劲骨。知君脂韦随俗,而骨气尚存。妾欲佐君大节,以全末路,故奁具中带异宝而来,他日好相赠也。”杨漫应之。
  无何,国难作,马、阮尽骈首,侯生携李香远窜士。戎马荆棘,万家震恐。
  方芷出一镂金箱,从容而进曰:“妾曩日许君异宝,今可及时而试矣!”杨发之,中贮草绳数围,约二丈许,旁有物莹莹然,则半尺长小匕首也。杨愕然,迟回意末决。方芷厉声曰:“男儿留芳贻臭,所争止此一刻。奈何草间偷活,遗儿女子笑哉!”杨亦慷慨而起,引绳欲自缢。方芷曰:“止!止!罪臣何得有冠带?”
  急去之。杨乃幅巾素服,自系于窗棂问。方芷视其气绝,鼓掌而笑曰:“平生志愿,今果酬矣!”引匕首刺喉而死。后孪香闻其事,叹曰:“方姊,儿女而英雄者也。作事不可测,乃如是耶!”乞侯生为作传,未果。而稗官野乘,亦无有纪其事者。
  铎曰:“儿女一言,英雄千古。谁谓青楼中无定识哉?咏残棋一着之诗,吾为柳蘼芜惜矣!”
  雏伶尽孝
  梨园乐部,吴门为最盛,有尹兰者,年十二,貌若处子。父儒流,早丧。母守节,忽患咯血症,家赤贫,不能供药饵。兰筹度无计,竟投华休部作梨园弟子。锦帕蒙头,缃钩学步,娇喉妙态,冠出一时,得金钱,尽作药裹费。
  余则市珍肴佳果,奉母朝夕欢,晓起问安再四,始诣歌场晚归取腰鼓檀板,向床头唱临川曲子。母安枕,乃潜就脚后卧。小有不乐,铺毡列几,结束登场,演《小青题曲》诸杂剧,母欢笑乃止。
  富贵家设华筵招之去,烛未见跋,托辞遁去。或钥其户以窘之,则涕泣求归,问之。曰:“恐老母倚闾望耳。”由是尽怜其孝,至晚亦不固留。赠以金,受而不谢,赠以簪珥,必再拜而后受之。人讶其故。曰:“赠金者,知我贫,赠簪珥者,知我有老母也。”
  如是者七载,母血症骤发而死。兰哀毁几不欲生,奉其柩与父合葬讫,取旧日所置翠翘插凤,与一切绣帕花鞋之属,尽投诸火。长跽市誓之墓曰:“后有习此故态者,愿殛死。”人笑曰:“尔既以此享艳名,猎缠头矣,何始作而终悔之耶?”兰潸然泪下曰:“君非知我心者。某虽不肖,育自清门,岂屑以诗书后裔,习此末技?始作者,因养母,终悔者,恐玷父也。”
  户部杨公高其孝,招之京都,教以举子业。格于例,不得应考,荐为某司马作书记。偶赴戏筳,归而大恸曰:“旧日生涯,宛然在目。茫茫泉路,欲侍何从?场上之坠鞭词谱,所之皆《蓼莪》余音也!”吁悒者累日。自此请观乐者,诡辞之,竟不复赴矣。
  铎曰:“古来畸人杰士,一时辱身降志,有不必求谅于天下者。嗟,嗟!谁无父母,而顾使传孝子者,仅一尹兰也!或曰:“伊兰之孝,惟为优伶故传。‘是固然。然何以学士大夫不为优伶者,又无可传也?”
  丐妇殉节
  青州丐妇小苗儿,画微黑,眉目有姿致,随夫王五丐于淮。王懒而暴,日卧黄公祠,命妻出丐,归而乞者少,刚杖之,曰:“尔从何处嬉,所获乃止此耶?”归而乞者多,则又杖之,曰:“尔与谁有私,赚来阿堵物?苟败露,而翁不尔宥也。”小有迕犯,王坐阶级上,曳令下跪,自批其颊。妇不与较,饮泣顺受之。
  一日,土豪某,使仆招其妇。妇虑见疑,偕夫同往。某命唱《打枣儿》曲。唱毕,某与仆耳语久之,引王出外厢,赏以酒。私谓妇曰:“以尔具此姿色,何患无良匹?乃至为乞人妇,且闻其朝凌暮辱,夫妇之情绝矣!汝盍早自计。”妇艴然曰:“丐妇知有夫耳!岂知其朝凌暮辱哉?且妇人从一而终,又何计之有?”某笑曰:“汝不自计,吾已为若计之。”引妇出外厢,夫已短带结喉而死。妇知石卵不敌,佯曰:“簿幸奴,我随汝十数年,有何享受,动辄加赤棒。今若此,是天报也!”某大喜。妇曰:“杀之固善,然犬马毙,亦当埋帷盖。苟假尺土而掩之,实君之盛德。”某信之,命仆监守其妇,出诣旷野,相度隙地。妇乘间谓仆曰:“尔知我心愿否?”仆曰:“不知。”妇曰:“我乞人妻耳,骤作富家妇,饮食起居,都不惯。但得如尔者事之,则我愿足矣!”仆喜,继而曰:“奈主人何?”妇曰:“是不难。急首于官,则主人必系缧绁中。尔与我席卷而遁,向他乡作一小贸易,差胜低头檐下也!”仆大称善,急启后户去。
  某归,失其仆。诘之妇,妇曰:“不见汝来,想渠踪迹去矣。”某拥妇求欢。妇曰:“是亦大可笑。几见未寒肉在恻,即欲强眠人妇者?”某固逼之。妇正色曰:“以彼遇我虐,故强颜事君子。若相逼,是以暴易暴,相去几何?”正撑拒间,忽见仆引持索者数辈,汹汹而入,系某竟去,妇亦随至衙署。禀验之,一鞫而服。某论死,仆以同谋首告,减一等,并系诸狱;命以尺地掩王五尸。掩毕,丐妇持刀而前。环视者争劝之,且曰:“渠当日荼毒若此,今以德报怨,亦已过矣!何必尔?”妇叹曰:“君臣夫妇,其义一也。丐妇之死,俾天下知尽妇道者,不得以夫为藉甚,亦以愧夫视臣草芥,而敢视君如寇仇者。”言讫,自刎死。
  铎曰:“烈士捐躯,尽其在我。此柱厉叔之所以死报莒敖公也。众人国士之论,彼豫让直不晓事汉耳!”
  营卒守义
  海宁庄太史家,有婢名宠奴,病赤鬝,面黑而麻,裙底莲船约尺二。营卒陆某聘为室,家贫,尚未娶也。会富家某,谋劫贫户妻,陆仗义援之。某怒,贿诸城守,黜其名。陆自此益困。
  吴六岢未贵时,乞食孝廉查伊璜家,陆曾识之。闻其授副将,往投麾下。吴公性好客,座上多奇士。有客号海鸥子,擅神术,使陆专事之。一日,海鸥子视陆而笑曰:“汝虽不及马周火色鸢肩,犹能如赵无恤虽贱必贵。然妻宫大奇,恐不能诞育,幸额角阴骘纹入两鬓作红色,尚可借神力挽也。”出一黑丸授之,陆未深信,姑拜纳焉。
  后随吴公平寇,得战功,授裨将。复剿海贼,生擒首逆,献俘阙下。报入,吴公挂总戎印,而陆以裨将授镇守矣。陈情告假,星夜归里,先谒庄太史,问以宠奴。庄笑曰:“贵人尚念旧耶?无论贵贱不敌,丑陋堪憎,即以年齿论之,今已六十龄老婶子矣!尚堪抱衾裯,称新妇哉?”陆曰:“不然。昔贱今贵,仆命即彼命也,至面目可憎,仆初聘时,已详悉之。若以衰龄暮齿,则蹉跎之罪,应归于仆,又岂彼之咎乎?”庄肃然正色曰:“君诚义夫,愚所敬服。”因陆未治第,即日赘于庄太史家。
  结褵之夕,褐巾平视,象服珠冠,俨然命妇。及卸装就寝,数茎白发,毵毵覆顶,自额及踵,略似人形而已。陆敬礼之弗衰。宠奴劝其置妾。陆曰:“吾即与尔偕老百年,亦不过三十余年衾枕耳,忍令他人再分愚爱耶?”而宠奴终忧无嗣,因出海鸥子所赠黑丸,授而吞之。不旬月,信水复来。明年,诞一子,名恭寿。人谓守义之报云。
  铎曰:“无盐入宫,孟光举案,重妇德者,原不在貌也。然世无廷式,不曷妻者谁哉?武夫若此,袁家婿当愧死矣!”
  桃夭村
  太仓蒋生,弱冠能文。从贾人泛海,飘至一处,山列如屏,川澄若画。四围绝无城郭,有桃树数万株,环若郡治。时值仲春,香风飘拂,数万株含苞吐蕊,仿佛锦围绣幄,排列左右。蒋大喜,偕贾人马姓者,傍花徐步而入。忽见小绣车数十队,蜂拥而来。粗钗俊粉,媸妍不一。中有一女子,凹面挛耳,齞唇历齿,而珠围翠裹,类富贵家女。抹巾障袖,强作媚态。生与马皆失笑。末有一车,上坐韶齿女郎,荆钗压鬓,布衣饰体,而一种天姿,玉蕊琼英,未能方喻。生异之,与马尾缀其后。轮轴喧阗,风驰电发,至一公署,纷纷下车而入。生殊不解,询之土人。曰:“此名桃夭村。每当仲春男女婚嫁之时,官兹土者,先录民间女子,以面目定其高下,再录民间男子,试其文艺优劣,定为次序,然后合男女两案,以甲配甲,以乙配乙,故女貌男才,相当相对。今日女科场,明日即男闱矣。先生倘无室,何不一随喜?”生唯唯,与马赁屋而居。因思车中女郎,其面貌当居第一;自念文才卓荦,亦岂作第二人想?倘得天缘有在,真不负四海求凰之愿。而马亦注念女郎,欲赶闱就试。商诸生,生笑曰:“君素不谙此,何必插标卖钱账博耶?”马执意欲行,生不能阻。
  明日,入场扃试,生文不加点,顷刻而成,马草草涂鸦而已。
  试毕归寓,即有一人传主试命,索青蚨三百贯,许冠一军。生怒曰:“无论客囊羞涩,不足以餍名饕,即使黄金满屋,岂肯借拽神力,令文章短气哉!”其人羞惭而退。马蹑其后,出橐中金予之。
  案发,马竟冠军,而生忝然居殿。生叹曰:“文字无权,固不足惜,但失佳人而获丑妇,奈何!”
  亡何,主试者以次配合,命女之居殿者,赘生于家。生意必前所见凹面挛耳,齞唇历齿者。及揭巾视之,黛色凝香,容光闪烛,即韶齿女邮也。生细诘之。曰:“妾家贫,卖珠补屋,日且不遑,而主试看,索妾重赂,许作案元,被妾叱之使去,因此怀嫌,缀名案尾。”生笑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使予以三百贯钱,列名高等,安得今夕与玉人相对耶?”女亦笑曰:“是非倒置,世态尽然。惟守其素者,终能邀福耳。”生大叹服。
  翌日,就马称贺。马形神沮丧,不作一词。盖所娶冠军之女,即前所见抹巾障袖,而强作媚态者也。笑鞫其故。此女以千金献主试,列名第一,而马亦夤缘案首,故适得此宝。生笑曰:“邀重名而失厚实,此君自取,夫何尤?”马郁郁不得意,居半载,浮海而归。生笃于伉俪,竟家于海外,不复反矣。
  铎曰:“钱神弄人,是非颠倒。岂知造化弄人,更有颠倒钱神之柄哉!然此女出千金装不吝,意气故自不凡,即谓之嘉耦亦可。”
  荆棘里
  会稽周梦荃,襁褓中父客于粤,闽二十载,音问梗绝。周奉母命,往探父耗,水宿风餐,备极劳顿,行两月余,去粤界尚远。忽歧道窜豁谷间,荆棘万丛,迷天塞地。有衣冠者数辈,踯躅其中,刺足钩衣,若不觉其苦。周摄衣欲入,见一老人曳杖而来,问客何往?周以寻父对。老入曰:“汝孝子也。宜走康庄,不宜入荆棘里。”周问:“若辈何为?”老人曰:“此辈平日名利熏心,趋热路,走捷径,自矜健步,故尔窜入荆棘,使彼一颠其趾。”问:“何不觉其苦?”曰:“世途上皆无形之荆棘,惟旁观者见之,而入其中者不知也。”周曰:“翁何不发慈悲愿,为若辈一剪除之。”老人笑曰:“荆棘里,旧有两径;吾已剪除一径,为忠臣孝子往来之地。无如若辈舍正路而不由耳。”周询其处,老人曰:“荆棘当前,回头是路。”周一反顾,果见康庄大道,平坦如夷,遂遵道而行。两旁竹木,秀野可爱。老人曰:“此王子罕孝顺竹,张茂先交让树也。”至一渡,曰“义渡”,中泊一舟,曰“慈航”,萦绕者,皆源头活水,而波澜不起。老人挈周登舟达岸。
  岸上树廉石,镌金碧大字,类蝌蚪书,周不能辨。老人曰:“俗传菩提善岸,即儒家所谓道岸也。”
  又行数里许,至一门,颜曰“不二门”。遥望之,平如砥,直如矢,左右绝无旁径。老人曰:“汝由此而去,无却步,无歧趋,勉强而行之,可终其身无荆棘矣!”遂去。
  周由门而入,所履皆石径,光可鉴影,而无纤毫滑泽。从容翔步,初不甚劳。忽峭壁当前,老树缠藤,上参霄汉。周攀援而上,脱手堕如落雁。起视之,细草平坡,野花当路,又似别一境界。有负樵者,行吟而过。询之,乃粤之西山背也。急入城,探父踪迹,得之毗卢东院。盖父客游飘泊,无颜归里。相见,各述二十年事,抱持痛哭。粤人感周之孝,播传里党,恤以资斧而归。
  铎曰:“康庄大道,即从荆棘中辟之。可知善恶两途,相去不咫尺耳。危哉!”
  谐铎。卷五
  恶饯
  枝江卢生,有族兄任狄道州司马,往依之,而两月前已擢镇西太守。囊无资斧,流寓沙尼驿。幸幼习武事,权教拳棒为活。
  驿前枣树两株,围可合抱,时当果熟,打枣者日以百计。卢笑曰:“装钩削梃,毋乃太纡,吾为若辈计之。”袒衣趋左首树下,抱而撼焉,柔若蓬植,树上枣簌簌堕地。众奇之。
  旁有一髯者,笑曰:“是何足奇?”亦袒衣趋右首树下,以两手对抱,而枝叶殊不少动。卢晒之。髯者曰:“汝所习者,外功也,仆习内功,此树一经着手,转眼憔悴死矣!”卢疑其妄。
  亡何,叶黄枝脱,纷纷带枣而堕,而树本僵立,宛若千年枯木。卢大骇。髯者曰:“孺子亦属可教。”询其家世,并问婚未,卢曰:“予贫薄,终岁强半依人,未遑授室。”髯者曰:“仆有拙女,与足下颇称良匹,未识肯俯纳否?”卢曰:“一身萍梗,得丈人行覆翼之,固所愿也。”髯者喜,挈之同归,装女出见。
  于是夕,即成嘉礼。明日,谒其内党;有老妪跛而杖者,为女之祖母;蛮衿秃袖,颀而长者,为女之嫡母;短衣窄裤,足巨如箩者,为女之生母;野花堆鬓,而粉黛不施者,则女之寡姊也。卢以女德性柔婉,亦颇安之。
  居半载,见髯者形踪诡秘,绝非善类;乘其出游未反,私谓女曰:“卿家行事,吾已稔知。但杀人夺货,终至灭亡,一旦火焚玉石,卿将何以处我?”女曰:“行止随君,妾何敢决?”卢曰:“为今之计,惟有上禀高堂,与卿同归乡里,庶无贻后日之悔。”女曰:“君姑言之。”卢以己意禀诸老妪。老妪沉吟久之,曰:“岳翁未归,理宜静候。但汝既有去志,明日即当祖饯。”卢喜,述诸女。女蹙然曰:“吾家制度,与君处不同。所谓祖饯者,由房而室,而堂,而门,各持器械以守,能处处夺门而出,方许脱身归里,否则,刀剑下无骨肉情也。”卢大窘。女曰:“妾筹之已熟。姊氏短小精悍,然非妾敌手。嫡母近日病臂,亦可勉力支撑。生母力敌万夫,而妾实为其所出,不至逼人太甚。惟祖母一枝铁拐,如泰山压顶,稍一疏虞,头颅糜烂矣。妾当尽心保护,但未卜天命何如耳。”相对皇皇,竟夕不寐。
  晨起束装,暗藏兵器而出。才离闺闼,姊氏持斧直前日:“妹丈行矣,请吃此银刀脍去!”女曰:“姊休恶作剧!记姊丈去世,寒夜孤衾,替阿姊三年拥背。
  今日之事,幸为妹子稍留薄面。”姊叱曰:“痴婢子!背父而逃,尚敢强颜作说客耶?”取斧直砍其面,女出腰间锤抵之,甫三交,姊汗淫气喘,掷斧而遁。至外室,嫡母迎而笑曰:“娇客远行,无以奉赠,一枝竹节鞭权当压装。”
  女跪请曰:“母向以姊氏丧夫,终年悲悼,儿虽异母,亦当为儿筹之。”嫡母怒曰:“妖婢多言,先当及汝。”举鞭一掣,而女手中锤起矣。格斗移时,嫡母弃鞭骂曰:“刻毒儿!欺娘病臂,只把沙家流星法,咄咄逼人!”呵之去。
  遥望中堂,生母垂涕而俟。女亦含泪出见,曳卢偕跪。生母曰:“儿太忍心,竟欲抛娘去耶?”两语后,哽不成声。卢拉女欲行,女牵衣大泣。生母曰:“妇人从夫为正,吾不汝留。然饯行旧例,不可废也。”就架上取绿沉枪,枪上挑金钱数枚,明珠一挂,故刺入女怀。女随手接取,砉然解脱,盖银样蜡枪头耳。佯呼曰:“儿郎太跋扈,竟逃出夫人城矣!”女会其意,曳卢急走。
  将及门,铁拐一枝,当头飞下。女极生平技俩,取双锤急架,卢从拐下冲出,夺门而奔。女长跪请罪。老妪掷拐叹曰:“女生外向,今信然矣!速随郎去,勿作此惺惺假态也!”
  女随卢归里,鬻其金珠,小作负贩,颇能自给。后髯者事败见执,一家尽斩于市。惟女之生母,孑身远遁,祝发于药草尼庵,年八十而终。有遗书寄女。女偕卢迹至尼庵,见床头横禅杖一枝,犹是昔年枪杆也。女与卢皆大哭,瘗其柩于东山之阳,庐墓三年,然后同反。
  铎曰:“天之所福,慈孝为先。女知爱母,故不作覆巢之卵,母知爱女,故不作断颈之凫。独是溺于女者,何以不从厥夫?哀其母者,何以不及其父?君子曰,‘此其所以为盗也。’嗟乎,世之不为盗者多矣,而盗且然乎?”
  奇婚
  文登,字道岸,浙之武康人。十七游庠,聘某氏,未嫁而夭,郁郁不自得。浪迹出游,将为求凰计。偶至凤阳,遇道者于涂,诘其所自,生告以意。道者曰:“汝欲得佳妇,此去东南十五里外,往求之,必有所遇。”生信之,如所指而行。至,则春台演剧,观者蜂屯蚁聚,无可停趾。回视垂杨低处,露小红楼一角,有女子搴帘,衣半折,侧面偷窥。粉光黛影,射人双目。生回旋顾盼,几难自主,迨斜日西倾,歌场乐阙,犹仰面空楼,初不觉游人尽散也。忽一人拍肩大喝曰:“何物痴儿,窥人闺阁?”生视之,岸然伟丈夫,竟拉其臂,强曳登堂。生两股战栗,变色欲走。因大笑曰:“如此胆怯,也学风狂。实相告,楼头女子,即仆掌珠。君如闺中无妇,愿附婚姻。”生变惧为喜,唯唯惟命。
  时已秉烛,令女子严装讫,与生交拜,拥入闲房,将攀情话。
  俄母氏招女去。生兀坐灯下,意绪无聊。漏下二鼓,见画屏东畔女子独来,对镜卸翠凤翘,金雀花双朵,旋解芙蓉帔。鸳鸯百折裙,斜倚床阑,脱藕覆,褪双丝文绣履,兜三寸许软红睡鞋,低鬟一笑,光入重帏。生欲焰中烧,不能自制,而登床急抱,阒其无人,唯绣枕横陈,半堆锦被而已。大骇,莫详其故。拥被孤眠,旁皇终夜。侵晓,女子即来。生诘之,默然不答。
  至夜,生先匿锦帐中。更阑后,女子衣短红袄,外系金鸾紫络带,发惺松作懒装,兜以皂帕;下体绣裙不掩,露绛直文罗裤,提缕金鞋刬袜而来,披帏竟登床榻。生急捉其臂,随手转侧,如一团绛雪,飞堕巫山;索之,悄然无迹矣!是仙是鬼,益莫测其踪影。三竿日出,候女不至。
  女之妹颖姑,偶过其室。生正苦岑寂,于镜旁舐毫作字。颖姑睇而门曰:“尔亦曾读书识字耶?”生曰:“予虽不肖,束发游庠岂有秀才家不读书识字者?”颖姑失声一叹。生疑之,再三絮问,颖姑曰:“吾怜汝青年秀士,死期已逼,尚不自知。”生长跪请教,曰:“吾家翁姥,专以左道劫人财物。将欲举事,必先杀一人,祀神开路。往往悬姊为饵,名曰夫妇,而实一无所染。吾自有知识以来,见其出衽席而登俎上者,不知几千百儿郎矣!今夜明星烂时,殆将及汝。”
  生窘极,叩首乞援。颖姑曰:“吾何能救汝?欲解倒悬,还须阿姊。”生问计。曰:“姊所以登床即遁者,固褥底压六甲符一通,上缠灯绿丝三十六缕。汝搜括而弃之,彼必不能脱身。苟得成其夫妇,而后以情义哀之,自能免汝于难。”生谨受教。颖姑潜引去。生启视褥底,果如所言,急弃之。
  入夜女来,伺其缓装登榻,裸而就之。女意似觉,曰:“婢子多言,败我家事。虽然,亦天意也。”纵体投怀,竟成欢会。事讫,裸跪床头,哀其援手,女曰:“百年伉俪,万死相随,何待君言?”
  急起,以雄鸡系于杖头,嘱生肩荷之,曰:“往北约行三十里,俟鸡声一唱,即舍之而走,再行二十余里,待妾来时,好共发也。”生谨记而去。
  女佯告诸父。父大怒,跨马欲追。女曰:“追之不获,不如飞剑以斩。”父从女言,掷剑于庭,去同白练。亡何,电光一闪,铮然堕地,血涔涔斑痕犹湿也。
  时生出北郭门,约行三十里,杖头鸡声大作,急委之于地。瞥白光下注,而鸡寂热无声矣。又行二十余里,筋力已疲,憩于树下,见云中一鹤飞堕,女已控背而来。敛之,一纸鹤耳!笑曰:“大劫已过,请归乡土。”生曰:“奈汝父何?”女曰:“左道无长策。五十里外,不能及也。”候晓而行,不匝月,偕归故云。生键户读书,暇辄与女藏阄为乐。
  一日,有女子闯然而入,视之,颖姑也。并起问故。颖姑曰:“自姊去后,父母强妹为代。妹意不屑为,至逢其怒,日遭鞭挞。
  幸老父赴天魔会去,乘间而逃。复思伶仃弱质,绝无亲串可依,故一路间程,相投至此。”女大喜。生曰:“姨来亦大好。但非鸦非凤,卿家何以位置?”女笑曰:“我本无猜,君宜报德。台上英、皇,其例自可援也。”即出簪珥,为颖姑上头。颖姑赪颜却之,曰:“妹子此来,不过作闲门冷燕,岂求野鸭入鸳鸯队乎?”女以正言谕之,始无异议。
  正曳令交拜,有道者自外而来,笑曰:“得妇之言,今颇验否?”生敬谢之。
  二女相顾,骇曰:“似吾父之师也。”道者曰:“然!尔父学仙不成,流为左道,而复借吾教中飞符遁甲诸术,日济其恶。痛加训诲,罔有悛心,必至一朝翦灭。因惜女子无辜,亦遭惨戮,故引文郎入幕,转辗相援,脱汝等于水火中耳!”女问:“父母无恙否?”道者曰:“此刻一番闲话,即汝全家就缚时也。”二女大哭,道者曰:“是渠恶报,何哭为?”拂袖竟去。
  后生密探其耗,果于是日为官军搜捕,骈首西郊,益信道者之神也。
  铎曰:“化人城里,不少魔关,然鬼母儿孙,终入大菩萨莲花钵底。一日回头,同依道岸。二女之得脱,是借仙家妙指,而离佛门苦劫者。行险侥幸,今古有几人哉?”
  泄气生员
  临潼夏生,名器通,性鲁钝,学操举子业。每一艺出,群必哗笑之。
  偶应童子试,剿袭旧文入邑庠。后赴岁试,自分必居劣等。遇卜者于市,占之,得一谶曰:“听之无声,视之无形。君子筮之,必得其名。”卜者举手贺曰:“君文必冠军。”夏生喜,扬言于众。众曰:“即学使两眼盲,触鼻亦知香臭。三等以下,君冠军或有冀也。”夏生大惭。
  时学使某公,奉命督学西安,临行辞座师某尚书。尚书西安人,意其有心属士,极力请教。尚书下气偶泄,稍起座。某公疑有所嘱,急叩之。尚书曰:“无他,下气通耳!”某公唯唯,以为“夏器通”必座师心腹人,谨记之。
  后公按临西安,果有夏生名器通者,扃试后,细阅其卷,词理纰缪,真堪捧腹。以座师谆嘱,不得已,强加评点,冠一军,案发,诸生大哗,继思某公本名翰林,阅文必有真鉴,夏生又贫士,绝无关节可通,乃以劣艺而高居优等,殊不解。
  后公任满入都,告请某尚书。尚书茫然,俯思久之,忽大笑曰:“君误矣!是日下气偶泄,故作是言。仆何尝有所嘱也!”某公悟,亦大笑。后传其事于西安,请生之疑乃解。噫!以泄气而猎功名,虽为士林所笑,不犹愈于满纸铜臭者哉?
  铎曰:“古人命名,义各有取。长庚入怀,李名太白,翠微乞嗣,崔号缁郎。高琳应得宝之征,桓温叶试啼之谶。吾不知为夏生者,何独取此嫌名,以为后来吉兆耶!《相经》云:“谷地丰,文运通。‘则功名中人,此为第一嘉名耳。”
  换形乞丐
  西蜀李太史墨庄,晤于吴江令何君公寓。时众宾在座,各征旧事。
  太史曰:“吾乡有疯丐,名金蛮子,挈妻丐食于吴,寄宿十王殿左廊下。一日,乞于富贵家,归而痛哭。妻问之。曰:‘人生等七尺耳。彼餍膏粱,衣文绣,日拥娇妻美妾以为乐,而我寒馁若此。何狠心阎老,不公一至此哉?’已而仍宿廊下。见十王召之入,曰:‘尔勿怨,吾为尔易之。’命鬼判先易其舌,曰:‘是当日将军曲良翰用以啖驼峰炙者,尔易之,则山珍海错,可长饫矣。’又易其肩背,曰:‘是当日昭王被青凤毛裘者,尔易之,则鸾封艾带,可长御灸。’并命易其下体,曰:‘是当日汉帝入温柔乡,占三千粉黛者,尔易之,则蛾眉螓首,可长拥矣。’疯丐大喜,叩谢而出。
  继而天晓,妻取残羹剩饭以进。疯丐大怒曰:‘吾将餍珍羞,勿以此污我舌!’继进以破衲。又大怒曰:‘吾将被锦绣,勿以此辱我体!’妻诮让之,丐愈怒曰:‘我旦晚以金屋贮阿娇,看汝黄面婆子,何处送衾枕耶?’妻骇立请教,丐大言以述之。妻大笑曰:‘若是,则尔犹忘却一件事。’丐问:‘何事?’妻曰:‘满身都换却,只未换得石季伦豪富命也。’疯丐遂语塞。”
  此或太史一时游戏之谈,而世之不为疯丐者,鲜矣!
  铎曰:“惟疯故妄,惟妄故愚。阎老作此戏,可以杜妄,太史发此论,可以醒愚。”
  菜花三娘子
  宜兴北乡有女祟,号菜花三娘子,俗传五圣第三郎之妇,随人而逋逃者。故是鬼永不入城,惟祟惑乡间男子。
  村庄某翁,有子名福郎,春日独行陌上,见一妇年齿稍长,而风韵嫣然,于狭岸交臂而过。福郎潜以手梭其腕,妇格声一笑,即携与俱去。至一处,无门庭堂奥,但见小斗碗中横白木榻,榻上衾褥具备。妇曳令并卧,解下体亵衣迎就之。
  福郎初发硎,奏刀不中窾要。妇引手导入,勉尽其具。亡何,垓心受困,倒戈直退。妇笑而起,而福郎沉沉睡去矣。
  翁失其子,寻至陌上,见福郎于莱沟中赤身酣卧。扶掖而归,久之始醒。至夕,见妇搴帏笑入,曰,“痴郎郎当,败人清兴。今当张旗列鼓,与娘子军卜长夜战也。”登床入被,重与交接。而福郎意殊畏缩,妇狂态复作,移盾就矛,强相驰突。福郎三遗矢,复溃围而遁。妇哂曰:“如此教战,终于怯敌,是疲兵也!”悄然出衾而去。
  明夜复来,携慎恤胶食之,冲围掠阵,彻夜鏖战。妇喜曰:“有所恃而不恐,孺子尚可教也。”自此无夕不扰。福郎体尪面削,日就柴瘠,符驱术禳都不验。
  时福郎有姊适城中李氏,为五圣第三郎所感,亦将就殆。婿令健妇夤夜负至岳家,为避祟计。翁方忧子之死,复见负女入门,益增焦急。
  一更许,见妇入子舍去,少顷,三郎亦至,搜得女,拥抱于怀。势将就淫,忽见妇从子舍出。三郎大怒,捽其发,掷于地下,曰:“逃亡妇,吾寻汝十数年,乃宣淫于此!”以掌批颊者百数。妇伏地哀泣。三郎顾女叹曰:“吾淫汝辈多矣。此妇之不贞,亦上天所以报我也。汝请速归,仍完夫妇之好。
  而今而后,吾当斩除恶妇,屏迹荒山,断无颜入汝家矣。”言毕,曳妇竟去,而两家之祟俱绝。
  铎曰:“以祟驱祟,事属创闻。亦幸其冤家逢狭路耳!艳妻出丑,荡子收心,有淫行者,盍以鬼鉴!”
  草鞋四相公
  草鞋四相公,不知始何名。兄为草鞋三相。吴俗,于除夕前款神毕,奉草鞋三相辈,祀以香帛。虽非正神,亦紫姑、马公之属也。弟倚兄势,檀作威福,为患一方。临顿里某姓女,幼失父母,十九未嫁。夜见一丈夫,棉袍乌帽,绝类贵官,而下曳草鞋一双,颠躄而来。女惊欲号,而舌已塞口,且四肢疲软,不能支拒,牵曳登床,任其轻搏。继而曰:“我草鞋四相公也,与汝有缘,能从我,当为汝福。”天未曙,匆匆而去。
  明夜,偕四五客来,置酒高合,命女缀于末座。中有一客,性憨跳,频以足下靴蹴女双凤。女羞缩而起。四相觉之,词诮其客。客曰:“尊夫人绣鞋锦袜,只合偶皂靴。与草鞋人作伴侣,殊嫌不韵。”四相怒目视。傍一客曰:“草鞋党固欠风雅,恐近日破靴党,亦非上客也。”合座拍手大噱。四相意稍解,遂酌大觥为令:后有戏其新妇者,罄三爵。亡何,客又发狂,剥盘中果檠掷女面。四相引杯令釂。客出百钱置席上曰:“予不能饮,愿以此赎罪。”四相笑纳诸袖。众客曰:“鄙哉!百文钱卖新妇,真草鞋人本相矣!”
  哗然而起,一哄尽散。
  四相留宿女家,深以草鞋为辱,转辗不怿。去四五日不复来。忽一夕,曳吉莫靴,铿然而至,翘其足置女膝上,顾盼自豪,曰:“吾今而知乌靴之得势也!一经着脚,则举趾高矣!”正欲脱靴就寝,突有黑面赤髯者排闼而进,曰:“贼狗奴,还我靴子来!”
  四相慌伏地下。黑面赤髯者曰:“吾钟某,读书成进士,故奉上帝命,穿吉莫靴,以饰观瞻,汝一市井无赖子,幸乃兄以草鞋起家,即当恪遵家法,守汝敝屣,辄敢盔我名器,假冒士林,宣淫闺闼,罪何可恕?”命去其靴,以两手倒持其足,大笑曰:“如此一双泥腿,消受得几许福分?”砉然一声,身裂为两,饱啖之,提靴竟去。
  女惊绝,半日而苏。后适里中某氏子,劝其一生勿着皂靴,殆有覆车之鉴耶。
  铎曰:“白丁爱着皂靴,因此物原不在禁例也。然牛蹄犬爪,何处消此罪过?幸钟先生长守后户,不然,登堂入室,不居然履声橐橐哉!”
  讼师说讼
  江以南多健讼者,而吴下为最。有父子某,性贪黠,善作讼词,一日,梦鬼役押赴阎罗殿,王凭案先鞫其父,曰:“士、农、工、商,各有恒业,尔何作讼词?”答曰:“予岂好讼哉?人以金帛啖我,姑却之,而目眈眈出火,不得已诺之。”继鞫其子,曰:“是汝之过也!使我生而手不仁,乌乎作状词?”
  王曰:“尔等挟何术,能颠倒黑白若此?”曰:“是不难。柳下惠坐怀,作强奸论,管夷吾受骈邑,可按侵夺田产律也。”王曰:“是则诬直为曲矣!而拗曲作直则何如?”曰:“是更不难。傲象杀兄,是遵父命;陈平盔嫂,可曰援溺也。”
  王曰:“是则然矣!其如听讼者何?”曰:“欺以其方,则颜子拾尘,见惑于师,曾母投杼,亦疑其子。况南面折狱者,明镜高悬有几人哉?排之阖之,抵之伺之,多为枝叶以眩之,旁为证佐以牵之,遇廉善吏挟之,贪酷吏伙之。我术蔑不济矣!”
  王怒,命牛首抉其父双眼,而断去其子两臂,仍令鬼役押回。
  比醒,父子各如所梦。闻于当事,谓若辈既遭冥谴,讼词汔可少息。越数日,命胥吏往瞰之,见赴诉者,捧金执币,环伺堂下。其父南向趺坐一榻,阖双眼喃喃口授,而其子旁横一几,以脚指夹五寸管,运写如风。胥吏归述之,当事者叹曰:“使州县尽作活阎罗,此辈亦不能除也。可惧哉!”
  铎曰:“于《易》,‘干上坎下为讼’。象曰:‘天与水违行。’嗟乎!彼苍者天,乃亦为讼哉!吾不知为之师者,顺天乎?抑逆天乎?且其繇曰:‘有孚窒。’是故欲无窒者必求师。”
  名妓沽名
  黄竹浦,齐之拔页生。入都,道过吴桥县,有友人客于署,访之。友人曰:“此间有名妓祝庆娘,曾见之否?”黄曰:“未也!”遂相将俱往。
  至,则粉墙朱户,不似北地之茅篱蜗壁者。即有一苍髯奴邀坐献茶。茶毕,又一老妪出,略话温凉,便导入内室。四壁粘名入题赠,中悬《二乔观兵书图》,旁设乌皮几,香鼎笔床具备。瓶插红梅一枝,含蕊未吐。旋有一小鬟,上前启白曰:“庆娘苦宿酲,今已起,向窗下理妆矣!乞贵人少俟。”久之,又一小鬟出报曰:“庆娘妆已竟,因春倦,伏枕少睡,候稍醒更衣出见矣。”察其意,似大矜贵者,而黄以候见美人,当俟海棠睡足,姑耐心以守,而目注帘间,不暇他视。又久之,老妪出卷帘,双鬟扶庆娘至。黄急睨之,面粉斑斓,唇脂狼藉,累然硕腹,大如三石缸,大步而前,仿佛运粮河漕船过闸也。遂大惊,顾友人曰:“名妓若此,羞煞章台矣。”友人自悔言之盂浪,潜遁去。而庆娘殊无愧色,从容谓黄曰:“名妓与名士若何?”黄曰:“等耳!”庆娘曰:“若然,则名妓之称,妾何愧焉?夫名士操三寸管,驰骋词坛,使天下想望风采,亦重其内才耳!妾之浪得虚名者,不在脂粉之假面目,而在床席之实工夫也。”黄昵笑曰:何谓工夫?”庆娘曰:“有开合,有缓急,有擒纵,是即名士作文秘钥耳!何问为?”
  黄大悦,遂与缱绻。继而谓庆娘曰:“温柔乡洵有真乐。拔西子眉,截潘妃足,割女莹之阴沟而无生气,是犹购十二金钗图,日偎抱之,不足令人真个销魂也!”
  不半月,丧其资斧,未及廷试,狼狈归。友人知之,叹曰:“今世之翩翩然号称名士者,定有一篇假议论弋名钓誓。不意名妓亦然。黄生适堕其术中而不悟。是名士之智又出名妓下矣。哀哉!”
  铎曰:“历来名士,言古学者,曰宋、唐,曰晋,至汉人止矣。而此妓工夫,则天姥之所教轩皇也。古歌云:“索女为我师,仪态盈万方。‘是真古学,是真名士!”
  泥傀儡
  粤西柳州府,有土地庙。廊下塑一神,像貌猥獕,皂袍角带,土人呼为泥傀儡。遇郡守廉,则两手纳于袍袖;如贪黩者守是郡,则伸手作乞钱状。先是有某公来守郡,黩贷无厌,神手出袖者一尺。而某公欲自讳,阴使心腹奴夜诣庙廊,强挽入袖。明日视之,转益五寸许,且手指坚握不可开。某公大惭,具牲帛往祭。
  不旬日,神手顿启,又数日,渐入袍袖。某公私喜,谓神灵亦受贿赂,而不知已挂弹章,新郡守庞公至矣。庞公名廷骥,予表姑丈,以中书升主政,外擢郡守,性颇狷介,故神预兆之。
  一日,神手亦渐出袖,公大惊,私自检察。盖属吏馈荔支两桶,中纳金三百,公不知而误受也。急反之,神手亦顿缩。由是终其任,不名一钱。
  铎曰:“相书言:“伸手过膝者必大贵。‘咄咄!傀儡,是大贵神。”
  石赑屃
  吴门小桥里弟兄某,春日游沧浪亭。旋过学署,见碑下赑屃,不识也,误以为龟,竞摩其顶曰:“汝前生负何重孽,今向人前出丑若是!”大笑而去。
  后值母诞辰,夜演《鸿门宴》杂剧,群客在座。忽场上樊哙提刀直前,主宾尽失色。大呼曰:“我赑屃神也。本为龙子,上帝怜我有勇无文,故令负石学宫,稍窥文墨。不幸负形蠢坌,贼奴误认为龟,妄加姗笑。汝一市井无赖,平日帷簿不修,吃(食追)子亦醉,真所谓神似非形似者。乃不自量,反谓予人前出丑。今日贺客满堂,且与尔折证此案。”言毕,提刀欲杀。两弟兄匍伏乞命,客亦代为哀救。因掷刀而笑曰:“留骨而贵,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也,姑赦之。”撒手登场,仍演《鸿门》剧本,依然一樊哙耳。问之,亦不省。吴下喧传其事,遂置某于不齿。后两弟兄援例入监,人犹呼为“衣锦荣龟”云。
  铎曰:“人之多言,亦可畏也。然未免谑而虐矣!”
  谐铎。卷六
  上清官除妖
  吴郡三茅观东狄姓,为某司马家之仆。司马有女,祟于妖,百计遣之不去。因书片札,命狄赴龙虎山,乞天师治之。至则门庭宏敞,宫殿森严,处处悬牌,书神将名守护。司阍者入内启禀,约两时许,召狄进见。众法官拥天师出,虎皮椅坐莲华帐中,金印宝剑,陈列法座。狄匍伏檐下,呈状法官。法官转呈座上。天师细阅一过,摇首攒眉,沉吟良久,与法官耳语,不知作何词,即以片纸付狄,令上清官道人作法。
  狄衔命去,见一道人,布巾短衣,担粪于野,随出天师书示之。道人启视,不觉失笑曰:“天师卖符箓,得钱动以万计,曾不一注念。至杀生害命事,辄烦我等,亦大可笑。”因出一小木盆,注以凉水,取铜镜仰覆其上,以笔蘸墨,涂镜面几遍。亡何,水沸如汤,热气一缕,上冲霄汉。忽砉然一声,热气下注,水散如跳珠,而盆中已无涓滴。道人曰:“除矣!”狄喜,谓道人曰:“归语主人,必当厚报。”道人冷笑不言,敛其具,仍担粪大步而去。
  狄遂覆天师命,取路而归,述诸司马。司马家果于是日是时,女室中霹雳一震,下血如雨,而其妖顿绝。后司马具白金百两,布袍一袭,亲诣上清官酬谢。
  而遭人终不可见,遂叹息而反。
  铎曰:“具大本领者,必不装大幌子。故布衣担粪中,有拿妖手段。而人乃于富贵中求奇士,是犹向莲华帐底买符箓也。”
  森罗殿点鬼
  李君名堡,吾乡名进士也,任甘肃会宁县令,改补安庆府学教授,孑身赴任。而前任眷口未归,暂寓十王殿廊下。
  一夕,闻殿上人声鼎沸。李起窥之,见灯烛辉煌,胥吏辈两班祗候;紫面亦髯,峨冠而带者,捧册侍立东隅。亡何,王者冕旒出,次第参谒。王曰:“三十年不稽鬼箓,恐滋积弊。今当细核,毋稍隐纵。”紫面赤髯者即捧册上呈。随有荷枷带锁辈,由东廊鱼贯而进。唱名毕,偃蹇从西廊出。继点勾魂簿,唱名再四,无一人应者。王曰:“催命鬼八万七千,何无一人在?”紫面赤髯者上前启白曰:“奉后殿转轮王命,俾男者为医,女者为妓,尽托生人世矣。”王愀然臼:“勾魂摄魄,冥府自有定限,使若辈流毒天下,恐投到者无已时也!”又点饿鬼簿。即有一胥吏趋前跽禀曰:“前鬼门关守者,失于防检,诸饿鬼乘机逃去,今尽偷生阳世。”王问:“在阳世作何事?”曰:“大半作县令。”王曰:“若辈埋头地狱,枵腹垂千百年。今一得志,必至狼餐虎噬,生炅无噍类矣!”胥吏曰:“请仍押回可乎?”王沉吟久之,曰:“此亦大费事。能忍饥者,听之;倘饿吻翕张,重者削其禄籍,俾子孙窜入卑田,轻者降作冷官,使冻饿终身,还其本相可也。”李伏隙以窥,不觉失声大笑。一时灯烛尽灭,殿上绝无声响。
  后晤予于秦准客馆,详述之,嘱笔以纪其事。
  铎曰:“吾闻李君在会宁时,戎服御贼,颇着劳绩。其改就学博,亦急流勇退意也。曾书一联瞄之曰:‘秀才有学皆吾辈,俗吏能修到此官。’亦可想见其人矣!此殆其游戏之谈耶?”
  苏三
  刘生名伟,字琬如,己酉应试白门,寓丁家水阁。先是,晋陵某公子,费千金定花案。曲中诸妓,有文状元、文探花之名。文探花者,随母姓苏氏,字绣英,以其行三,群呼为小三云。慕刘生名,乞同邑查君为介,愿邀一顾。刘笑曰:“琴心粉葬,葛嫩香埋,一片秦淮,久已鞠为茂草,安有板桥旧艳,能歌《白练裙》者?”查怂恿再三,要遮而去。
  行未数武,值旧识黄生强邀过寓。甫登堂,见一姬,两鬟堆茉莉如雪,着蝉翼衫,左右袒露,红墙一抹;下曳冰绡裤,白足拖八寸计蝴蝶履。见客来,不甚酬接,摩两臂金条脱铮然作响。刘厌薄之。黄曰:“君勿白眼觑,此秦淮文状元某姬也。”刘笑曰:“状元声价,果是不凡。然君司空见惯,仆不能向石榴裙底攀高谒贵。”匆匆告别,急欲回寓。查曰:“未到桃源,何言返桌?”刘愤然曰:“状元若此,探花可知。吾宁识英雄于孙山之外,不敢向及第花下抡才矣!”拂袖竟归。查述诸小三,俯首不语。既而叹曰:“前明复社诸君,中周延儒榜进士,比诸佛头着粪。儿不幸与若辈联名,宜为英流唾弃也!”抚床一恸,潸潸泪下。查劝慰,乃止。
  后生试毕,偕查旋里,买桌武定桥东。见一姬病容愁态,临流倚槛,而衫痕黛影,湖水皆香。刘数目之,顾查笑曰:“何处惊鸿,翩来洛浦?”查曰:“是即予所荐之文探花也。”刘大悔曰:“因艾弃兰,恶鸦黜凤,吾知罪矣!”急维舟过访,并谢前愆。小三曰:“君子观人,必因其类;通人持论,不徇于名。但得终邀青眼,亦何恨相见之晚耶?”刘大喜。小三张筵款之。酒三行,刘避席而起曰:“仆固钟于情者,但狭邪之游,生平未习,今日欢筵,已同祖帐。请留数语,以当雪泥鸿爪。”小三覆素巾案上。刘援笔题《水调歌头》一阕,曰:
  敲断燕钗股,锦毖不须弹。喁喁儿女恩怨,说向镜中鸾。侬是修文种子,
  卿是修眉仙史,同押紫宸班。小谪三千岁,来往只人间。兰槛外,苔砌畔,
  露华寒。女郎花放,一树莫近玉阑干。昨日青州买醉,今日青楼买笑,明日
  买青山。偕隐共卿赋,双凤月中还。
  题毕,榜人竟催解缆,与查登舟而去。白下诸名士传为美谈,至有作长歌以纪者。自此探花之名祇園,而所谓文状元者,门前冷落车马稀矣。
  铎曰:“才出墨池,便登雪岭,世途月旦,都自善和坊里学来。固知名下观人,必合九州铁铸成错宁。若刘生者,可谓能得士矣!”
  葛九
  丁家水阁,与刘生同寓者,程生振鹭。程负侠气,文奇诗奇,作事俱奇。邗沟来一妓,名葛九,蚤岁堕平康。后洗心涤行,剪花卖履,孝养父母。忽二老相继逝,无力殡葬,不得已复理旧业。
  好事者述诸程生。时大雨盆注,程持盖着屐,黑夜过访。葛一见心倾,拂床荐夕。程笑曰:“无庸,我非红楼选梦者,所以冒雨过卿,欲代筹殡葬费耳!”葛感且泣下,继请方略。程曰:“近日冶游儿,都似盲人瞎马,奔逐章台柳下。汝一练裳椎髻,虽姿容闲雅,未必有千金博笑者。惟仗笔墨有灵,插标以高声价,庶几广致多金,期于事济。”袖中出砑虹绫数尺,以其行九,戏拈九字填《金缕曲》一阕,曰:
  廿四桥头步,怪东风、等闲吹过,良宵十五。重向十三楼上望,谩掩四
  围朱户。欠好梦、十年一度。数遍巫山峰六六,第三峰、留作行云路。双星
  照,七襄渡。三三径里三生谱。倚花前,阑干六曲,三弦低诉。弹到六么花
  十八,一半魂销色舞。添一缕、谢娘眉妩。卅六鸳鸯周四角,更二分、明月
  三更鼓。且莫把,四愁赋。
  书毕,漏深雨恶,葛再三挽袖,拂衣竟回客寓。
  明日,葛饰以画屏,张请客座。好名者争相传播,走马王孙,坠鞭公子,宴无虚日。枇把门巷,几与顾眉生迷楼相埒。不浃旬,积金满箧,命弟持归,瘗其双槥。致书招程,茧足不至。
  一日,晓妆初抹,陪贵客宴露葵轩下。忽遣人赍白木匣至。发之,金剪一枚,僧帽衣履具备。中有短札一封,曰:古人辱身非孝。吾怜汝愚,姑借辱身,暂行孝道。今事已济矣,心已尽矣,及早回头,别寻觉岸,沉沦欲海,堕落花尘,泉下人能瞑目乎?字到,速断业根,退修初服。画眉窗外,即是选佛之场,打桨湖头,总属慈航之路。倘能晚盖,许涤前愆,毋得狐疑,至同蚕缚。葛览书大悟,对镜自截其发,改妆作比丘状。贵客逡巡避去。
  亡何,程大笑而来,合掌径登上座。葛伏地膜拜。程学老僧宣口偈曰:“彼美人兮,人尽可夫。吾今度汝,超脱泥涂,踢翻桃叶渡,跳出其愁湖。从今撒手菩抛岸,火里莲华何处无?”葛受记讫,星夜唤舟回扬,舍身昙华上院。后乞韩幔亭写《妓堂皈佛图》,悬诸净室,以志不忘旧德云。
  铎曰:“昔卞玉京作女道士,间有所主。因知莲性虽胎,荷丝难杀,亦儿女子故态也。乃片纸飞来,六根净削,是儿慧业,定属不凡。然非当头棒喝,则柔花弱絮,漂流何底!似此金粉如来,风流薮泽中当处处买丝绣之。”
  奇女雪怨
  线娘,夏邑士族女也。善词赋,兼工帖括。每构一艺,老师宿儒辄敛手曰:“女学士易钗而栉,怕不到玉堂金马。”年十七,父母相继逝,线娘块然独处。隔院为某生别业。庭中玉兰一本,斜倚东垣。线娘晓起,摘花其上,某望见之,长揖墙下。线娘赪颜欲避。某曰:“仆非宋玉,岂敢妄意登墙?只因独学五师,愿作王逸少,执贽簪花座下耳。”随出窗课一卷,嘱其点定。线娘携归内室,阅其文,才华秀瞻,间有一二小疵,碍于场屋者,直笔删去。明日,折花墙角,袖而还之。某人感佩。
  久之,踪迹渐密。某作《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题文挑之。线娘作《媒妁之言》题文以答。某笑曰:“急脉而缓受之,全失命题之旨矣。”线娘曰:“恐率尔操觚,以后无收束处耳。”某觉其言可入,梯垣而过,急捉其臂曰:“仆日以师事卿,何不坐我绛帐?”线娘薄拒之,曰:“读书人最易昧心。一朝倍师,保不作逢蒙杀羿乎?”某乃指誓山河,矢盟日月。线娘遂同欢会。朝垣夕室,将及半载。线娘促其委禽。某口诺之,而迁延不报。后竟议婚他族。结褵之夕,线娘始悉,立墙下,望某一来诀别。而某营鸾凤新巢,不复记野合鸳鸯矣!线娘愤极,阖户自经。某闻之,悼叹而已。
  后赴试乡闱,甫执卷构思,见线娘翩然而来。某惧其仇己,毂觫万状。而线娘殊无怒容,反为拂纸磨墨,嘱其尽心文字,并讲解题旨而去。是科领乡荐。继应礼部试,线娘复来。其拂纸磨墨,一如在乡闱时。卷中村不妥字句,代易之,是科又报捷。
  殿试二甲,观政农部。线娘时来曰:“汝任京秩,得升斗禄,乌能充宦囊?盍谋作外任,二千石可立致也!”某颔之。
  不二年,外擢郡守。某本一介寒骨,骤得专城五马,朘剥小民,私肥囊橐。
  亡何,受盗金纵法。事败上闻,论弃市。前一夕,恍惚见线娘绣巾环领,披发而来,曰:“数年冤愤,而今始得伸也。吾所以佐汝功名者,因书生埋头窗下,何处得罹大曲?必使汝置身仕途,乃得明正国法,业镜高悬,折证正不远也。”欢笑而去。
  铎曰:“一事负心,十年毷氉。岂知芙蓉镜下,亦有时为扫眉人报仇地哉?乃知除名桂籍,尚属薄幸儿宽罚耳!”
  达士报恩
  平原御史刘公,少孤寒,设帐东村关圣庙。岁暮散馆,入城探姊氏。姊以一雏尾相赠。归而宰之,将为度岁计。适弟子家失一鸡,窃议其师,渐至作隐语。疑而询之,黠者掩口笑,愚者具以实对。公大恚,召诸家父兄辈,市香烛,矢于关圣前曰:“如刘某作不肖,出庙门即颠其趾。”矢毕而出,衣蹑于槛,颠而起,足翘如也。众大笑。公仰天而呼曰:“英雄困辱泥涂,不但为群小所悔,乃至不谅于正神,冤哉!”急贷家具,得五金,竟赴京都,佣书李兰台门下。暇辄发愤攻书,以大兴籍入泮,连战皆捷。不数年,官御史。
  时天师入觐,以纸书状,乞查旧事。天师申文关圣庙。越数日覆到,云:“某年月日,某奉玉帝敕,召赴灵霄殿,议征蚩尤事,不在殿庭,庙后有一老獾,假托神灵,妄踞公座。窃意寒贱中必无奇士,簸弄狡狯伎俩,以博一笑。已命座下周某,发其巢穴,取青龙刀斩之矣。”
  天师述诸御史,星夜告假归,召旧日父兄辈,寻至庙后。果有一荒冢,陷地七尺许,一老獾断头截项,赤淋淋卧血泊中。众疑始解。继而叹曰:“以戏得祸,虽伊自取,而某非此一激,亦以村学究终耳。功名富贵,何自而来?天下横逆之加,正小人之所以福君子也。此物殆玉我于成哉!”急命择隙地而埋之,树以片石,号报恩冢。吁!公亦达矣。
  铎曰:“英雄当困顿时,哀我辱我,皆受恩深处也。不然,淮阴千金报德,何少年之胯,等诸漂母之饭哉?儇薄儿动以睚眦报怨,适形器小耳!”
  立冢所以报恩,固已。然何似勿杀之为愈乎?或曰:“獾之死,死于圣帝,非死于刘公也。”嗟乎!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冥冥之中,负此良友,吾得援此例以责之。
  受业谢朴附志
  梦中梦
  曾孝廉赴南宫试,挈一老仆,束转北上,夜投留智庙。时已昏暮,解鞍即憩。偶步门外,见垂杨夹岸,长板红桥,斜横春水。旁杏花数十树,有翠鸟啁啾其上。曾踏桥度岸,见一家园门洞开。徐步而入,文宙窈窕,绣阁参差。循廊曲折,直达内寝。珠箔数重,琼钩斜卷。水晶屏后,设珊瑚床一具,海红帐垂垂未下。角枕锦衾,麝兰喷溢。左横梳妆小几,镜匣未收,粉奁半启。胆瓶内碧桃小瓣,妥落脂合旁。闻翘凤声琐碎而至,曾惊匿夹幕间。视之,闺中细君也。曾问:“何得来此?”笑曰:“此郎君新购之别墅,何善忘耶?”曾亦不复省忆。联坐狎谈,忽外厢马腾人沸。起询之,盖迎新殿撰赶杏园宴者。曾即跨鞍,驺从导去。十里花尘,万家钿阁,金鞭玉勒,顾盼自豪。宴罢而归,夫人迎门相候。焚香燃烛,话昔年寒窗夜读,相对各有喜色。
  已而就寝,私念夫人年齿稍长,今富贵若此,何不广列金钗以充下陈?方伏枕,即有一人投刺门下,云是富家某交结新贵,特以十斛珠购美姬四名,备充妾媵。曾大喜,立命召入。亡何,曾自黛绿,侍立满前,燕瘦环肥,并皆佳妙,曾恐夫人娇妒,引入别院,询其小字,丰肌者曰娟娟,文弱者曰楚楚,明眸秀靥者曰倩桃,垂发掠作斜鬓者曰春柳。某命娟娟展褥,楚楚抱衾,倩桃列绣枕,春柳代除冠服。某先裸体入帏,回视诸姬,纷纷卸装,解罗襦,缓绣裙,脱鸦头袜、合欢鞋子,解绛结,提桃花裈,雪肉粉肌,争来就宿。须臾,左香右黛,玉体横陈,八瓣香莲,高抬竞举。某心摇摇,不知所向。
  忽闻脚后夫人高唤,春梦顿醒,因大嗔曰:“尔何太絮聒?方便片时,温柔乡早入梦也。”夫人亦诮让。曾愤甚,曰:“我当日寒贱时,跬步辄加约束。今幸大富贵,汉家自有制度,岂由燕支虎风流棒喝哉?”夫人着衣起,向壁而哭曰:“薄幸儿记否?汝失馆时,至晚不得一顿粥,拔侬压鬓钗质钱易斗目,今骤得志,动辄加白眼,结发情何在也?”曾正以新贵自居,闻夫人摘旧日瑕,尤负气不肯下,拍枕大呼曰:“一副五花诰,看汝何颜消受也?”
  倏闻耳畔有笑声曰:“相公梦魇耶!”纽枕回视,一老仆向灯下捉襟捕虱而已。一凝神半晌,拥被大笑,仆竟茫然。
  铎曰:“人当春梦醒,未有不失笑者,岂知身犹在梦中耶?惟至人无梦,因其无富贵心,亦惟愚人无梦,因其无富贵福。”
  身外身
  太史某公未第时,闻灵隐寺老僧法瓒得禅门宗旨,投座下乞为弟子。老僧取庚甲布算良久,曰:“汝骨相是佛门种子,而命犹当贵,未可躁也!”公固哀之。笑曰:“此干老僧甚事?且领取十二年富贵,乃复来。”公涕泣不肯去,老僧掷神杖逐之。公下阶倾跌,旋起遁去。
  归而若痴,日则读书,夜则如依老僧座下,唪经听讲。因复诣之,老僧闭门不纳,曰:“汝欲向此处讨面目,须还我神杖来。”公茫然。后捷乡闱,仍诣之。老僧闭门如故,己未南宫报捷,官翰林,继又主湖北试。入则玉堂,出则绛帐,而蒲团佛火,未尝一日不在梦寐中。
  荏冉十二年,屈指旧约,乞休归里。于是星夜驰驿,不一月已抵浙界。夜宿蒯家旅店,计去灵隐寺不过十五里。而转辗伏枕,心急不能成寐。拥被焦思,伸脚忽坠,起视之,则灵隐寺丈室也。一龛灯火,荧荧佛座。百衲禅衣,左缝右结。摩其顶,光滑绝无纤发。大惊,急诣老憎座下。而老僧闭日垂眉,正当入定。约两时许,老僧始出定。公伏拜地下,乞求慧指。老僧微笑曰:“汝披剃在此十二年矣,至今日尚饶舌耶?”公顿悟。
  明日,蒯家旅店不见公起。揭被视之,止一禅杖,大骇,遍寻不获。闻公有老僧之约,迹至灵隐寺,见公破衣垢帽,居然老衲,问之,曰:“昨恐惊汝辈,潜踪来此。寄语诸眷属,勿相念也。”继以禅杖呈公。公笑曰:“痴拐儿!十二年富贵,赖汝替却。自后谨守禅门,勿再跳入尘寰也。”仆从辈不知所云,叹息而去。
  铎曰:“仙家有分身术,而佛门则无,盖大慈悲不欲以幻术欺世也!公耶杖耶?非耶是耶?吾何得而知之耶?”
  香粉地狱
  河南杨世纶,世家子,自幼议婚舅氏。会舅氏擢江南郡守,杨奉母命前往就婚,中逾病于客邸。病中,恍惚见鬼役持牒来勾。至冥府,王者鞫其里居姓氏不符,叱鬼役曰:“吾命尔勾湖南王士伦,何舛错至此?”痛杖之。命杨仍回阳世。
  甫下殿,遇亡友殷仲琦,讶其何以来此。杨具告。殷曰:“予近在楚江王殿下作录事。今幸稍暇,汝归恐未识路,当送汝行。”杨大喜,相将俱去。约三里许,见一处,文窗绣阁,鳞次而居。门外抹粉障袖者,三三五五,见客不甚畏避。杨异之。殷曰:“此香粉地狱也。”杨问:“若辈何人?”殷曰:“阳世官宰犯贪酷二字败露者,遭国法;稍或漏网,冥府录其幼媳爱女,入青楼以偿孽债,今之倚门卖笑者,皆闺阁中千金姝也!”正嗟叹间,左扉一老妪出,与殷似熟识者,笑曰:“贵人久弗涉贱地,今幸好风吹送得来,乃复过门不入耶?强拉殷袖。不得已,与杨偕入;即有两粉头憨笑而出,争道寒暄。杨诘其小字。殷曰:“此名翠娟,此名赛奴,皆北里中翘楚也。”亡何,老妪捧洒肴至,青衫红袖,团围错坐。酒三行,殷令翠娟歌以侑酒。翠娟转委赛奴,赛奴面有愠色。
  翠娟屡促之,赛奴曰:“汝倚而翁作县尉,欺压我典史女耶?阳世虽有统属,阴司止叙姊妹礼,无得指挥如意,使人难堪。”翠娟面发赪,强以手按拍,歌《阳台梦》一曲。赛奴曰:“音节乖舛,殊不耐听。”翠娟作色曰:“我生长名门,本不习惯。岂似汝父山东贩枣汉,买得两根尖角翅,自将《挂枝儿》曲,向退衙时呜呜口授耶?”赛奴语塞,拂袖欲起,殷与杨排解再四,始各安坐。
  忽门外大哗。鬼役奉阎君命,押一女子新入青楼。披发娇啼,玉容无主。杨急起睨之,即舅氏女,己之聘妻也。大骇,询其颠末。女曰:“严君受盗金八百,诬人名节,罚奴至此,以填赃款。今君为座上客,宁不一援手?”杨商诸殷。殷曰:“阴司与阳世异,非贿赂所能通也!仆何能为力?”杨焦思无计,忧闷欲死。
  外传言:“九幽殿三舍人来。”老妪肃迎而入,殷与杨皆避席。舍人笑曰:“闻汝家新降下一棵钱树子,特备缠头锦数端,金步摇一事,与新人定情。”老妪再三称谢,命女子入室理装。女子窘极无语,倒地痛哭。杨见此景象,愤焰中烧,进退失措,哀殷暂为缓颊。殷招妪入内厢,告以意,大有难色。继啖以多金,老妪始色解;出与舍人耳语,不知作何词。舍人悻悻而去,殷亦催杨就道。杨曰:“室人不幸,遭此大辱,我何颜再生人世?”女亦泣下。殷曰:“不及黄泉,何能相见?此中殆有天缘。请先以青楼作洞房可也。”命扫东轩,使女子与杨同宿,自乃偕翠娟、赛奴,就榻西轩。流连宵且,几忘鬼域。
  一日,有黑衣吏持牒而来,谓郡守某捐金八百,设立六门义学。阎君准城隍申报,仍命其女还阳,载以薄笨车,匆匆而去。殷向杨举手称贺曰:“夫人已去,君亦从此逝矣!”遂别妪家,送三四十里,将及旅舍而反。杨亦恍如梦醒。调养旬日,束装赴舅氏公署,具问义学之事。舅氏曰,“予初有是念,尚未举行,汝何由知?”杨备陈始末,舅氏愕然。越日,择吉成礼。
  花烛之夕,杨述前事为戏,女坚不肯承,曰:“君妖梦是践,妾那得有此?”杨惘然久之,而洞口寻春,已无复落红殷褥矣!
  铎曰:“妇女入官为妓,前明酷政,不谓阴司中犹沿是律也。父贪白镪,女堕青楼,是宦囊百万,皆闺阁中缠头锦耳。然一日回心,千秋保节。阴司律例虽严,未尝不许人自赎,勉之!”
  面目轮回
  京江赵生,名曾翼,才华秀美,为艺林器重。而引镜自照,实惭形秽,因题诗于壁曰:投笺我欲问阎君,面目庐山恐未真。若说左思多陋相,道旁掷果又何人?题毕,愤气而卧,瞥至一处,类王者宫殿,旁有屋三楹,上悬金字匾额,颜曰:“面目轮回。”错愕间,一书生高冠道服,携书两册,从内徐步而出。视之,乃故友康锡侯也。
  康本浙中名士,以丹青作诸侯宾,赵曾缔杵臼交。相见询赵近状,赵亦诘其踪迹。康曰:“兄不知耶?弟厌世久矣!因生前颇善绘事,被转轮王征作幕客,凡一切众生,先绘其耳目口鼻,然后降生人世。”因出手中两册示之,曰:“兄观此,即知弟匠心之苦也。”赵先观第一册,签曰,“贵者相”,状貌类皆丑拙;稍次者,亦麻胡黑胖。继观第二册,鉴曰“贱者相”,姣好如妇人女子,眉目间虽乏秀气,而各有一种顾影自怜之态。因艴然曰:“兄操造化之权,何贵贱易形,美恶倒置若此?”康哂曰:“兄何见之卑也?当世台阁诸公,内美定有可观,岂必藉外貌,图尊显?惟贫贱者流,困乏不能自立,俾得一副好面目,上可以沐贵人光宠,下亦插身粉黛场中,窃断袖分桃之爱。此予救世之婆心,造形之善术也!且如相君之面,贵不可言。使但修容饰貌,取悦目前,恐亦长贫贱耳!何能拔帜词坛,拾科第哉?”赵曰:“君言过矣,自古安仁花县,叔宝羊车,留侯貌如好女,岂尽长贫贱者?”康曰:“安仁、山公酌酒,千古尚有遗臭,卫叔宝被道旁人看杀,留侯非从赤松子游,恐亦卒继钟室之祸。总之,求全者必招造物之忌,何如姑留缺陷,为一生享福地乎?”赵默然不语。康曰:“如愿减其福泽,弟尚能为兄笔削之。”赵大喜,求计。康取案上笔,向赵面目间,略加勾抹,曰,“可矣!”赵再请笔削。康曰:“弟与兄交好十年,不忍使兄竟作饿殍相也。”谈论间,忽闻呵殿声至,赵皇遽而出,寻亦惊醒。嗣后面目渐佳,文思渐减;踬场屋三十余年,卒以诸生老云。
  铎曰:“衮衮诸公,其相已闻命矣,但未识如何是富者相?曰:‘相法有之,成马驴形者富。’”
  周公断灾,孔子蒙倛,皋陶削瓜,傅说植鳍。此君袖中粉本,当从《荀于。非相》经得来。良工心苦,毋乃自夸。
  受业陈元瑛识
  能诗贼
  长洲顾兰畹先生,居毛氏废园,杜门却客,吟诗自娱。
  一夕,薄饮而卧,闻击桌声甚厉,醒而视之,一人在灯下翻闽诗稿,吟咏再四,拍案起立曰:“妙哉!青莲、浣花之嗣音也。”急下床揖之,兼叩踪迹。其人曰:“实相告:予北郭之偷儿也。亲老家贫,无以供甘旨。入先生室,冀有所获,适见案上诗,触予夙好,不觉狂吟》,有惊台驾。”先生曰:“汝既耽此,必有以教我。”因即诗稿评论之,曰:“集中诸作,俱有盛唐风格。惟《春兴》律中‘杏花寒食终朝雨,杨梆人家尽日风’已落晚唐卑调。”又指其《题长恨歌后》“如何私语无人觉,却被鸿都道士知”曰:“此亦儇薄,有伤忠厚。李义山‘薛王沉醉寿王醒’,非不尖新,而终失诗人敦厚之旨。”先生曰:“汝论诗已见一斑,未识有佳作得赐教否?”曰:“自遭家堆,所作尽投楚炬。不得已,为先生一吟。”遂拍手而歌曰:
  索米金门路渺茫,空空妙手少年场。
  凭君莫赋《高轩过》,防却明珠失锦囊。
  先生曰:“如此诗才,何落魄至此?”因叹曰:“予不能诗,亦不至落魄乃尔也。先生尚当自勉。”谈论间,天已及晓,先生具斗目送之,曰:“幸作诗交,愿留姓氏。”其人曰:“莫须!莫须!自后相逢,但呼予为‘能诗贼’可也。”言毕,负米竟去。
  铎曰:“《庄子》记‘诗礼发冢’,读‘青青之麦’章,居然三百篇后嗣音也。偷儿诗派中,此贼其末裔矣!顾横塘夜出,若戴若思、石崇辈,并具绝世才情。渠仅仅能诗,所以为小窃耳。”
  识字犬
  孩时蓄一小犬,名进生。继入书塾,必提抱与俱。偶置案头,见予读书,辄注日凝想,若有所得。予奇之,戏书“进宝不许入塾”六字,粘诸座隅。犬审视良久,垂首丧气而山,三五日不敢入塾。予呼之始至。益奇之,增其字曰“慧儿”。犬摇尾踊跃,作感恩状,犹名士之爱呼表字也。
  犬自识字后,颇敦品格,食必择器,寝必择地。偶出游街市,夷然不屑与凡犬伍。残羹剩炙,蹴而与之,怒目不顾去。里中周孝廉闻而异之,配以牝犬,终岁不与同食宿。犬一无所好,惟好卧塾中,为予守架上书。
  后予随先大父宦淮甸,置犬于家。偶遣老仆回,必衔衣若问讯者。出平安书示之,始欢跳去。垂二十年,闻其忽发狂疾,见蓝缕者,欢迎憨跳;遇鲜衣华服者,必狂吠。因叹曰:“积怪成癖,畸士类然。然反乎常性,恐自此取祸矣!”
  不半载,为东邻子啖以竹弓而毙。家中人因予豢养,瘗诸桑树之下,志以片石,曰“识字犬”。继闻牝者终日叫号,亦触墙而死。喟然曰:“榖则异室,死则同穴,是犬其苦而节者乎?或亦识字者捐介之报也!”邮信命并瘗之,以全是犬之志云。
  铎曰:“识字为造物所忌,矧堕畜生道中,敢恃才陵傲耶?反常性以取祸,真觉世之言也。乃始以狂死,继以节报,或造物忌其生,不忌其死耳。鹤虽挂牌,犬不识字,一番冤狱,全赖不识字救解。若以此犬当之,未免试宸濠之剑矣。犬而识字,诚为祸阶。”清。沈起凤。谐铎。卷七
  有根女
  长女蕙孙,幼失母。年十一,随姑丈林蠡艖读书兰叶山房。
  一夕,有垂髫婢导一紫衣女郎,披帷而入。林诘所自来。女郎曰:“适有一对,烦孝廉公续之。”袖中出薛涛笺半幅,上书一联曰:
  携篮栏外采兰花,被蓝衣人拦住。
  林未及对,蕙孙信口答曰:
  执笔壁间题璧月,遭碧霄女逼成。
  小婢顾女郎笑曰:“个女子吐属,煞是我家飞琼大姑子。”女郎曰:“不错!不错!飞琼姊游戏人间二十六寒暑,昨始归籍。曾言有莲花根蒂,遗落在浴娥池。十一年后,抽条发叶,必现空中慧相。即此是也。”
  蕙孙正欲启白,女即收其笺,偕婢匆匆而出。
  铎曰:“骑牛石畔,曾现精魂;稠桑驿边,频呼妙子。情到至无聊处,往往有此幻境。”
  无气官
  京都琉璃厂,有老翁揭榜于市,曰:“能望气识人官职。”于是登仕版者,肩摩而至。老翁延之坐,俱令嘘气,自乃从旁谛审之,曰:“此金气也,为翰苑;此木气也,为部曹;此水气也,为中翰;此火气也,为御史;此土气也,为国子监。”言之无不吻合者。
  忽一人,嘘气久之,老翁沉吟再四,似不解其何官,曰:“异哉!似金气而不秀,似木气而不旺,似水气而不清,似火气而不烈,似土气而不厚,其在不儒不吏之间欤!”询之,以挑选知县,投呈就教者。乃知冷官闲秩,皆无气男子为之。批其命数,都不在五行中也。
  铎曰:“岂敢放颠,亦非作达,惟我知我,现身说法。予摄篆星江,戏作广文先生四书文,附录于此,以博一笑:不辞小官。学也,禄在其中矣。甚矣,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学而不厌,何哉?教亦多术矣。是或一道也。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土地人民,有官守者,此之谓民之父母。有人于此,选于众,无财,降一等。既不能令,不如学也。及是时,治任,之一邦。是亦为政,请尝试之。将入门,某在斯。台馆未定,导其妻子,如穷人无所归。待其人,斯出矣,然后敢入。修我墙屋,从之者如归市。庶人在官者,六七人。愚而好自用。饱食终日,未尝与之言行事也。什一,使自赋五十亩,而皆去其籍,莫知其乡,虽有存焉者寡矣。将出,愿车马。用不足,不可以为悦。改之为贵。不俟驾而行。吉月,必朝服。历年多,暗然而日章。乞诸其邻,长一身有半。三月不知肉味。春秋祭于公,必熟而荐之。不素餐兮,一乐也!一介不以取诸人。弟子以币交,予何为不受?薄乎云尔!其恕乎?文,吾未尝无诲焉!好驰马试剑,不可与同群,而教育之,岂予所欲哉?姑舍女所学而从我。戒之在斗。生,吾见亦罕矣!自称曰小童,以其时考之。与其进也,宜若登天然,自行束修以上,以待来年。出舍于郊,以妁。乡人皆恶之,学之不讲,何为是栖栖者与?是为欲富乎?有子之丧,往吊。国人皆贱之。点尔何如?谓之姑徐徐云尔!如是其亟也!有为者,获乎上有道,委而去之,左右望而罔市利。又顾而之他,则必取盈焉。难矣哉!下焉者,不得罪于巨室。父母之年,其馈也以礼,受之而不报,又称贷而益之,斯疏矣,比及三年,会计,及其老也,盍去诸?哀此茕独,欲罢不能。俊杰在位,卓尔不能用也!仍旧贯,若将终身,如何则可?已而已而,毋自辱焉!归与归与,固所愿也!而今而后,生财有大道,何必读书?君子无所争,从吾所好。如有复我着,谓其人曰:“无羞恶之心,然后为学,乞人不屑也,而子谓我愿之乎?”
  鬼妇持家
  兰溪卢某,中年失怙恃。妻冷氏,伉俪綦驾。生子女各一,甫离襁,妻病瘠死。续娶欧阳氏,美而悍,遇子女尤虐,动辄诟詈,小有不怿,鞭挞随之。某稍怒以色,反舌啁啾,数昼夜不倦。
  某不能堪,愤气出游,遇雨窜入林谷。忽踏地陷穴,似堕入屋脊上。闻噪呼有贼,一人捆缚而下。视之,亡仆缪义也。曰:吾谓何人?乃是小主。”释其缚,急入内启白。
  亡何,父母俱出,抱持痛哭。父曰:“儿来此亦是奇事,且作半日聚。”遂导引入室,见亡妇在窗下引针刺绣履。某直前握其纤腕,将诉契阔。妇解脱而走,曰:“何来恶客,莽撞乃尔!”某瞠目不解。母曰:“汝再娶耶?”某曰:“然。”母曰:“凡男子续娶后妇,与前妻即无结发情,故相见不复省识。”母入内,与妇耳语,妇始恍然泪下,絮问家事。某曰:“田园幸尚无恙,但膝下儿女日罹荼毒,奈何?”妇向壁而哭,某亦失声大恸。父曰:“汝亦既抱子,乃不念鸾雏,妄招鸱鸮,宜毁巢而取子矣,孽由自作,夫何悔乎?”母曰:“渠固不足惜,尚当为宗祧计之。”父曰:“欲保嗣续,在我贤妇。”母曰:“新妇久登鬼箓,安得为儿援手?”父曰:“不贤妇,吾捉之来,汝蚤晚稍加训诲。即令新妇随儿去,借渠手足,料理家务。俟儿女婚嫁毕,再当来此。”妇曰:“日在亲庭,何忍遽言离逖?”母亦大悲。父曰:“汝来为孝妇,去为慈母,于义两全,何必为此恋恋?”令某偕妇出,建梯屋角,两人拾极而登,俯穴而窥,犹见父母在檐角引领望也。不得已,携妇循道而归。
  甫及门,妇飘忽先入。见儿女奔集,争来诉告曰:“父出门后,继母以铁杖击我。忽颜色惨变,倒地而僵。”言未毕,欧阳氏徐步面出,儿女觳觫,争牵父衣作畏避状。欧阳氏就某身畔,抚摩再四,呜呜饮泣曰:“我抛汝等未及三载,不意憔悴至此。”审其音,酷类前妻。某大喜,谓儿女曰:“此汝前母,勿畏惧。”儿女目灼灼相视。妇问女曰:“昔我出奁中金为汝作缠臂,今安在耶?”女曰:“娘头上压鬓钗,即脱女缠臂金所改作者。”妇曰:“吾安用是?”即拔鬓边钗为女插戴。又问儿曰:“我前挑百花回鸾锦三尺,为儿作绣带,今何不系?”儿曰:“阿爷为娘裁作藕覆矣!”妇谓某曰:“痴男爱后妇,无怪儿女辈受摧折也!”某俯首谢过,相携入室。见药垆茶灶,以及扫眉安镜处,都非旧日位置。妇慨然曰:“人一朝谢事,百凡都听诸后人,真可痛也!”脱锁启箱,见杏黄衫,紫縠裆,粲然堆积,而旧日故衣,无一存者。诘诸某。某曰:“新衣称体,勿念故衣。”妇曰:“男儿心迹见乎词矣!”某自悔失言,再三排解。妇又倚窗凝望,曰:“旧种碧桃株,今复移植何处?”某曰,“自卿见背,渠日加剪伐,树即枯槁而死。”妇叹曰:“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回视儿女,不禁潸然泣下。已面提瓮出汲,执炊就爨。某劝令勿劳。妇曰:“此后来人身体发肤也,宜为君所爱惜。不然,吾自入汝家,何尝一日薰香作闲坐哉?”某神色惭沮,屏气不敢作声。妇曰:“吾奉翁命而来,岂必翘汝过处。但匿怨为欢,转伤妇德,不得不一吐其愤耳!”某唯唯。
  自此遂同燕好,朝夕经理家政。阅十二年,抚子女俱各成立。
  女适里中郑秀才为室,儿娶钱贡士女。家庭雍睦,从无间言。一夕,置酒内寝,酣饮尽醉,谓某曰:“昨梦阿翁见召,今当永诀。夫妇之缘,尽于此矣!”某泣曰:“家室仳离,赖卿再造。正当白头相守,奈仍舍我而去?”妇曰:“抚汝儿女而来,事汝父母而去,若必有意攀留,于君即为不孝。”某向隅大哭。
  转瞬间,妇已登床挺卧,气绝而殒。正惊叹间,妇忽坐起曰:“阿姊既归,妹当瓜代矣!”察其声,仍一欧阳氏也,某皇遽失色。妇曰:“君勿疑惧。妾在翁姑处,受教训者十二年,始知日前所为,俱失妇道。自今伊始,当恪遵阿姊成法,依赞数载,以赎前愆。”某喜,召儿告之。儿悲喜交集。妇曰:“我去此十数年,几已成人授室。幸勿念旧恶,尚当为尔父持厥家也。”儿曰:“前母之劬劳,实后母之肢体,有何旧恶而敢不忘?”妇亦大喜;由此相夫教子,恩义备至,乡党宗族,悉称良妇焉。
  铎曰:“老夫得其女妻,一味承颜顺志,养成骄悍,不至毁巢取子不止,于父母为不孝,于儿女为不慈,九原可作,地孔向何处入也?噫!”
  鄙夫训世
  新安某翁,挟千线至吴门作小经纪。后家日泰,抱布贸丝,积资巨万。常大言曰:“致富有奇术,愚夫自不识耳!”有数人齐款其门,乞翁指授。翁曰:“此诀不传。汝等各携百钱来,为予作谈资,当授汝。”
  至夜,携钱俱至,翁命之坐,曰:“求富不难。汝等先治其外贼,后治其内贼。起家之道。思过半矣!”众曰:“何谓外贼?”翁曰:“外贼有五:眼、耳,鼻、舌、身是也。眼好视美色,娇妻艳妾,非金屋不能贮,我出数贯钱买丑妇,亦可以延宗嗣;耳喜听好音,笙歌乐部,非金钱不能给;我登乐游原听秧歌,亦可以当丝竹。若置宝鼎,购龙涎,无非受鼻之累;我闭而不闻其香,终日卧马粪堆,亦且快意,致山珍,罗海错,无非受舌之欺:我食而不辨其味,终日啖酸齑粥,未尝不饱。至块然一身,为祸更烈:夏则细葛,冬则重裘,不过他人美观,破却自家血钞;我上遵皇古之制,剪叶为衣,结草为冠,自顶至踵,不值一饯。此五者,皆治外贼之诀也。”众曰:“何谓内贼?”翁曰:“内贼亦有五:仁、义、礼、智、信是也。仁为首恶,博施济众,尧舜犹病,我神前立誓,永不妄行一善,省却几多挥霍。匹夫仗义,破产倾家,亦复自苦,我见利则忘,落得一生享用。至礼尚往来,献缟赠纻,古人太不惮烦;我来而不往,先占人便宜一着。智慧为造物所忌,必至空乏;终身只须一味混沌,便可长保庸福。若千金一诺,更属无益,不妨口作慷慨,心存机械,俾天下知我失信,永无造门之请。此五者,皆除内贼之诀也。精而明之,不爱脸,不好名,不惜廉耻,不顾笑骂。持此以往,百万之富,直反掌间耳。有志者好为之。”
  众唯唯,出钱置座上。翁视之,皆纸钱灰也。叱曰:“我尽心指授,尔何以此相戏?”众曰:“翁论诚佳,但人世恐行不去,只宜以此教鬼。”言未毕,尽现鬼相。翁反身欲遁。众曰:“畜生道中,有四万八千鬼,候翁教诲,即请同行。”翁愕然,既而泣曰:“君等稍缓须臾,容予拨置家事。”左箱右笼,稽查殆遍,而无一物可携。乃叹曰:“做尽一生富翁,仍向穷鬼队中捣鬼去也。”众起揶揄之,翁亦顿仆。
  铎曰:“富辄呼翁,穷必称鬼。因知鬼门关上,无致富奇书卖也,得此翁登坛说法,黑暗狱中,尽黄金门第矣!”
  虫书
  锦屏女子叶佩纕,有夙慧,七岁就傅读书,通妙解。尝谓师曰:“古人造字,会意象形;而有时亦多误处。”师询其指,曰:“矮字明系委矢,宜读如射。射字明系寸身,宜读如矮。今颠倒字义,岂非古人之误欤?”师奇之,语其父曰:“童乌九岁,能预玄文。今女公子慧性,当不亚草玄亭令嗣也。”父愀然曰:“童乌蚤慧,未帻而夭。恐如意珠亦不能长擎掌上耳!”
  年十六,骤病而殂。瘗于后园碧梧树下。青虫千百,攒集叶上,啮作细宇,读之多成妙句。有冥中八景诗。其《鬼门关望月》云:灰尽罗衫夜不温,亭亭碧月照离魂;满身风露浑难着,却怪梨花尚有痕。
  《奈河桥春泛》云:泪滴烟波别恨长,也催双桨出横塘,桃花莫逐春流去,怕到人间魅阮郎。
  《望乡台晚眺》云:六曲阑干何处凭?夕阳台阁势崚嶒;始知身似秋来燕,飞过琼楼十二层。
  《孟婆庄小饮》云:月夜魂归玉佩摇,解来炉畔执香醪;可怜寒食潇潇雨,麦饭前头带泪浇。
  《剥皮亭纳凉》云:腥风一阵晚凉生,血满罗襟暑未清,记得豆花棚下戏,轻挥小扇捉流萤。
  《恶狗村踏青》云:金铃小犬水声间,罗袜无尘任往还,女伴相邀斗芳草,春光不度鬼门关。
  《血污池垂钓》云:万家碧血引成渠,染出琴高赤鲤鱼;钓得竿头还弃却,腹中怕有故乡书。
  《点鬼坛饭僧》云:佛鼓斋钟午后闻,散花坛上雨纷纷;为侬忏悔生前业,布施还拚殉葬裙。
  其他诗词不能备载。
  一日,作书别其父母曰:
  儿以稚齿,见爱亲庭;罔极深思,糜躯难报。犹忆疏窗雨后,小阁花时,
  问字呼爷,梳头觅母,牵衣索笑,嬉不知愁。方谓杨柳春长,梨花命永,撤
  环至老,比附婴儿。何期噩梦惊心,琼华堕劫;邱山罪重,忧及高堂。谢别
  以来,燕已辞巢,鸳犹恋冢.春蚕死后,尚解抽丝;蜡烛灰余,不忘吐焰。
  魂吟夜雨,鬼唱秋坟;未免有情,短歌代哭。昨来故阁,遥望慈颜;椿茂萱
  荣,慰知无恙。小鬟阿黛,喜已垂髫;数载红闺,添香捧砚。望开儿旧箧,
  拣点残膏,钗股双封,绣巾一袭;小作嫁资,留为记念。儿近蒙王母征作司
  书,种福无媒,生天有路;玉楼旧例,聊以解嘲。但一旦形分,千秋影隔,
  绵绵长恨,此意如何!惟望努力加餐,虔心采药。倘炉头火熟,灶下丹成,
  则不夜城边,长生会上,未必无相见时也!弱水无鱼,蓬山少雁;一言永诀,
  万劫难忘。临别匆匆,佩纕百叩。
  父母得书大恸。后园中青虫尽渺,梧叶上不复作字矣。
  铎曰:“吾读周栎园《杂记》,颇疑行仙董郎之事。然才人精灵不泯,托诸昆虫草木,以抒其郁抱,情或有之。特是红粉生天,青虫匿迹。岂刘安拔宅,鸡犬皆仙耶?吁!是可怪已!”
  兽谱
  通谱之风,莫盛于江左。有某姓者,门户式微,以负贩起家;意欲攀援仕族,商诸比部吴君;吴善讽刺,曰:“我有一典,请为汝述之。”某肃然敬听,吴曰:“昔河鼓贳玉帝聘钱,谪居营室。后勤于耕获,积金钱数万,捆载牛背,赴天门先行缴纳,而牛忽奔逸下界,自顾形秽,不堪震俗。因念背上物颇充积,不难依附华族,夸耀乡里。往东海谒麒鳞,告以意。麟曰:‘予之角,振振公族;予之趾,振振公子。且一角五蹄,代生异相。岂汝触墙成字者,能溷乃公种类乎?’叱之去。又诣西域,投青狮座下,未及通谒。狮见其状貌蠢劣,大声一吼,遗粪满地,辟易数千里外,踯躅荒野,无所适从。
  忽忆庐山长耳公,当日有同车之谊,往筹之。长耳公曰:‘此间南山有金钱豹者,虽托名雾隐,而实广为结纳。仆请为介,必蒙收录。’遂同诣南山。长耳公先道达诚意。豹曰:‘物以类聚。与足下交者,大都彭亨腹涨者也。’长耳公极称其可,引牛进见登堂局蹐,终惭不类。豹初拒之,继见其所负金钱,笑曰:‘相君之背,富不可言。且我家所以称豹变者,因背有金钱文耳!若虽不由天贼,尚可借人力为之。’命出其金钱,引皮上毛,编辑成文。亡何,异色斑烂,金光闪烁,居然具体而微,不似管中窥者,仅见一斑也。长耳公熟视,笑曰:‘一破悭囊,便成俊物。虽介葛卢来,亦闻声莫辨矣!’遂别去。豹自此引为同类,而牛亦掉尾自雄,日随步后尘,焜耀长林丰草间。不匝旬,金钱尽脱,皮毛如旧。豹怒曰:‘如此丑态,玷我华宗。’喧逐之,牛彷徨无措,仍投斗篷宫来。河鼓以珊瑚鞭捶背者百。继诘其金钱何在。牛具告。河鼓曰:‘蠢哉畜类!若辈所愿与汝联宗者,缘汝数万金钱耳!一旦金钱罄尽,尚肯引泥涂中物为祖若父之贤子孙哉?’以铁索贯其鼻,系诸牢筴之中。后人遂名河鼓曰‘牵牛。’”
  某闻之汗流满额,而通谱之兴索矣!
  铎曰:“负薪实廉吏后人,皂隶亦贵卿末裔。乃以遥遥华胄,薄己祖宗,冒人孙子,吾不识其是何肺肠?然元宰升庸,诸狐带令,本非一姓,尚以攀附为荣,又何怪乎同姓而议宗者?”
  黑衣太仆
  茂苑张孝廉,名邦弼,父执某为分宜邑宰,招之幕下。一日,闲诣街市,适里中赛会,倾城士女,云屯雾集。张立檐下候观之。
  亡何,锣声前导,旌旗扇盖,按部徐驱。有金宇牌两面,大书‘相府太仆’四宇。张不知何神。俄而香烟飘馥,暖轿中坐一神像,面肥紫,须髯如戟,头戴罗帽,身着黑直身,腰系鸾带,下穿尖头皂靴。张异之,尾至神庙,牲牷盛设,灯烛辉煌。众罗拜其下,皆秃襟袍,短襻帽,蛙头鞋子,满口刺刺作官话。继而宣祝文,有“伏愿神灵庇佑,上自督抚,下及州县,管门有权,包儿加重”云云。
  张尤异之,因询问何神。答曰:“此分宜相公门下班头牛二太爷也。”张大怒,谓:“严贼当日私鬻官爵,倾害忠良,皆若辈逢迎长恶。今严贼名污青史,何物狗奴,公然庙祀?”上神座,欲批其颊。
  众大惊,曳令下,且曰:“汝颠耶?穷措大读得两行书,动辄作腐气。倘生相国时,随鄢、赵辈投谒门下,见牛公胁肩诌笑,不知作何状!且人各有主,秀才家崇祀文昌,不过欲祈福荫,侥幸得科第。屠沽儿日市烛帛,拜祷财神座下,亦欲获什倍利,里党称富翁。今吾侪崇奉牛公,亦犹士子之文昌,服贾辈之财神也!何尤焉?”张知若辈不可与辨,言於邑宰,立毁其庙。自此牛信之鬼益厉,化为千百万亿身,血食天下矣。
  铎曰:“五祀之内,门居其首。后世此祀不传,馁鬼处处觅食,遂于白昼现将军丞相形矣!何牛班头之神,尚穿黑直身哉?或曰:‘冠进贤,系羽箭者,是其变相耳!’”
  巾帼幕宾
  归安蒋生,年弱冠,止能记四子书,及《尚书》半部而已。家贫,欲为幕下客,遍托戚友。群谓其才短,弗之荐也。会有纳粟县尉,骤升富阳县令,急欲觅一友司笔札,遂以蒋生应聘。县令素不识丁,蒋生故作大言以欺之。书禀中讹字错文,置不问。
  适抚院太夫人诞辰,县令欲称赞,浼其作文。蒋生摭拾旧所集排偶秘本敷衍成之。然不解典故,中杂男人寿言,如“庆骚客之庚寅,颂老人之甲子”,不类之词,盈篇累幅,县令不解,嘱人书诸屏幛,亲赍宪辕。抚公览之,大笑。县令因其色喜,谓必寿文之妙,高出群辈。归述之,益其薪俸。
  明年,抚公正诞,仍浼作文。蒋生又集其秘本中排偶,杂以女人寿言,如“耀婺墨于东壁,降王母于西池”、“巾帼增辉,璇闺益寿”,尤堪喷饭。县令仍自赍送。抚公笑不能止,并问:“某先生尚在贵署否?”县令唯唯。因思:“一书记耳,得上台垂询,是必浙中名士。”归又述之。
  蒋生益自负,私念才望如此,何便屈居县署?倘作戟门揖客,其所获当有什倍于此者。因托故辞去,竟诣抚辕,投揭求见。抚公召之入。蒋生备述知己之感。而察抚公意似不甚招接者。因申言某县令寿章,系某代撰。抚公乃悟投见之故,笑曰:“先生大才,仆所钦服。但未免为昔人所误。家慈固非‘骚客’,如仆者,亦岂须眉而‘巾帼’者哉?”蒋生大窘而退。由是,浙中群呼为巾帼幕宾。到处求荐,卒无有聘之者。
  铎曰:“庾兰成‘春旗芝盖’一联,子安似之。名士作文,亦有时拾人牙慧也。但‘一一鹤声飞上天’,未许钝根人偷得来。金根错解,弄獐误书,固属千秋笑柄。何以‘弋人何篡’,《法言》可以误书;‘垂杨生肘’,《南华》不妨错解。名下好题诗,词坛积弊,今古相沿,于蒋生乎何尤?”
  鲛奴
  茜泾景生,喜闽三载,后航海而归。见沙岸上一人僵卧,碧眼蜷须,黑身似鬼,呼而问之。对曰:“仆鲛人也,为水晶宫琼华三姑子织紫绡嫁衣,误断其九龙双脊梭,是以见放。今漂泊无依,倘蒙收录,恩衔没齿。”生正苦无仆,挈之归里。其人无所好,亦无所能。饭后赴池塘一浴,即蹲伏暗陬,不言不笑。生以其穷海孤身,亦不忍时加驱遣。
  浴佛日,生随喜昙花讲寺。见老妇引韶龄女子,拜祷慈云座下。白莲合掌,细柳低腰,弄影流光,皎若轻云吐月。拜罢,随老妇竟去。迹之,入于隘巷。访诸邻右,知女吴人,姓陶氏,小宇万珠,幼失父,为里党所欺,三年前,随母僦居于此。生以孀贫可啖,登门求聘,许以多金,卒不允。生曰:“阿母居奇不售,将使令千金以丫角老耶?”老妇笑曰:“蓝田双璧,索聘何嫌?且女名万珠,必得万颗明珠,方能应命,否则,千丝结网,亦笑越客徒劳耳!”生失望而回,私念明珠万颗,纵倾家破产,亦势难粹办,日则书空,夜则感梦,忽忽经旬,伏床不起。延医诊视,皆曰:“杂症可医,相思疾未可药也。”瘦骨支床,恹恹待毙。鲛人入而问疾。生曰:“琅玡王伯舆,终当为情死。但汝海角相依,迄今半载,设一旦予先朝露,汝安适归?”鲛人闻其言,抚床大哭,泪流满地。俯视之,晶光跳掷,粒粒盘中如意珠也。生蹶然而起,曰:“愈矣!”鲛人讶其故。生曰:“予所以病且殆者,为少汝一副急泪耳!”遂备陈颠末。鲛人喜,拾而数之,未满其额。转叹曰:“主人亦寒乞相,得宝骤作喜色,何不少缓须臾,为君尽情一哭也。”生曰:“再试可乎?”鲛人曰:“我辈笑啼,由中而发,不似世途上机械者流,动以假面向人。无已,明日携樽酒,登望海楼,为主人筹之。”生如其言,侵晨,挈鲛人登楼望海,见烟波汩没,浮天无岸。鲛人引杯取醉,作旋波宫鱼龙曼衍之舞。南眺朱崖,北顾天墟,之罘、碣石,尽在沧波明灭中。喟然曰:“满目苍凉,故家何在?”奋袖激昂,慨焉作思归之想,抚膺一恸,泪珠迸落。生取玉盘盛之,曰:“可矣。”鲛人曰:“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放声一号,泪尽乃止。生大喜,邀之同归。鲛人忽东指笑曰:“赤城霞起矣。蜃楼十二座,近跨鼍粱,琼华三姑子今夕下嫁珊瑚岛钓鳌仙史。仆灾限已满,请从此逝!”耸身一跃,赴海而没。生怅然独反。
  越日,出明珠,登堂纳聘。老妇笑曰:“君真痴于情者。我不过以此相试,岂真卖闺中女,腼颜求活计哉?”却其珠,以女归生。后诞一子,名梦鲛,志不忘作合之缘也。
  铎曰:“借穷途之哭,为寒士之媒,鲛人之术奇矣,吾更奇乎阿母之始索其聘,继却其珠,使绝代娇姿,闺房吐气。否则,量石家一斛珠,虽高抬声价,亦何异卖菜而求益者乎?”
  犬婢
  清平王太常,乞假归里。夫人欲购一婢。有贫妇携女来,面黄体瘠,目灼灼如犬。问其直,索金百两。夫人笑曰:“尔女丑拙若此,何所长而视为奇货耶?”贫妇曰:“是儿虽陋相,然天生慧眼,能于昏夜视物,洞如白昼。”夫人曰:“姑留此试之。”贫妇去。
  至夜,诸女伴于灯下绣太常朝服。命其穿针暗处,易如投芥。夫人喜。明日,如数予之。名其婢曰“喜儿”。
  喜儿外朴内慧,善伺夫人意旨。夫人钟爱,几齿诸子女行。夜辄引以为戏,时出金缠臂,银约指,于黑夜搏弄,能辨其色高下。或取千钱散布暗室中,令喜儿往拾,不遗一钱。尝谓太常曰:“红线掌笺,芳姿咏扇,即刘家俊婢诵得《鲁灵光殿赋》,总不似我如愿儿,胜婆利市碧眼贾也。”
  一夕,太常秉烛内室,为吏部某公作墓志,急欲征事班、史,遣喜儿于书架上取第几部第几卷书。喜儿噭声而去,往返数次,徒手而来。诘之,痴立不语。大常曰:“暗中摸索,本非易事。”因自起持烛出外,拣之架上,其书宛然。笑谓夫人曰:“卿家碧眼贾,今亦迷五色哉?”夫人不解,但咎其懒。喜儿曰:“夫人误矣!昔阿娘中年不育,祈嗣杨太尉祠,命以座下犬托生为女。故婢子遍体贱骨,唯双眸独炯。但犬之为物,遇金银什物,虽黑夜能见之。若文章词翰,纵光天化日中,瞪目不知为何物,况于昏暮间求之乎?”夫人怃然为间曰:“弃人用犬,宜明于小而暗于犬也。自今以后,吾知悔矣。”太常曰:“不然!眼前碌碌,岂止若辈?凡遇财物则双眼俱明,遇文字则一丁不识,皆犬之种类耳。奴价倍婢,未是知言。”夫人乃大笑,而喜儿之宠不衰。
  铎曰:“朱氏金铃,梅花度曲,陆生黄耳,洛下传书。谁谓文章词翰,非畜类所敢近哉?但度曲而不知曲中之义,传书而未识书上之文,弃人用犬,终非长策。”
  清。沈起凤。谐铎。卷八
  棺中鬼手
  萧山陈景初,久客天津。后束装归里,路过山东界。时岁大饥,穷民死者无算。旅店萧条,不留宿客。
  投止一寺院,见东厢积棺三十余口,西厢一棺,岿然独存。三更后,棺中尽出一手,皆焦瘦黄瘠者,惟西厢一手,稍觉肥白。陈素负胆力,左右顾盼,笑曰:“汝等穷鬼,想手头窘矣。尽向我乞钱耶?”遂解青橐,各选一大钱予之。东厢鬼手尽缩,西厢一手伸出如故。陈曰:“一文钱恐不满君意,吾当益之。”增至百数,兀然不动。陈怒曰:“是鬼太作乔,可谓贪得而无厌着矣!”竟提两贯钱置其掌,鬼手顿缩。陈讶之,移灯四照,见东厢之棺,皆书饥民某宇样;而西厢一棺,上书某县典史某公之柩。固叹曰:“饥民无大志,一钱便能满愿。而四公惯受书仪,不到其数不收也。”
  已而钱声戛响。盖因棺缝颇窄,鬼手在内强拽,苦不得入,绷然一声,钱索尽断,青蚨抛散满地。鬼手又出,四面空捞,而无一钱入手。陈睨视面笑曰:“汝贪心太重,剩得一双空手,反不如若辈小器量,还留下一文钱看囊也!”而手犹掏摸不已。陈击掌大呼曰:“汝生前受两贯钱,便坐私衙打屈棒,替豪门作犬马,究竟积在何许?何苦今日又弄此鬼态耶?”言未已,闻东厢之鬼长叹,而手亦遂缩。
  天明,陈策蹇就道,即以地下散钱,奉寺僧为房资焉。
  铎曰:“官愈卑者心愈贪,若辈之丑态,何可言也!乃生既如鬼,死复犹人,岂冥中无计吏之条耶?东厢长叹,想已早褫其魄矣!”
  镜里人心
  扬州兴教寺,寓一摇虎撑者,自名磨镜叟。腰间悬一古镜,似千百年物。诘其所用,曰:“凡人心有七窍,少智慧者,必填塞其孔。吾以古镜照之,知其受病之处,投以妙药,通其窍而益其智。”于是,愚钝者争投之,颇着奇效。
  富商某生一子,年十六,不能辨菽麦。延叟于家,长跽请治。叟取镜细照,摇首而起曰:“受病太深,仆不能为也。”某询其故。叟曰:“仆能治后天,不能治先天。令郎之心,外裹酒肉气,此病在后天,犹可除也,内裹金银气,此病在先天,不可瘳也。”某固求方略。叟曰:“姑妄治之。”
  令其子闭置一室,饥则食以腐渣,渴则饮以苦水。如是者半载,翁取镜再照曰:“酒肉气尽除矣!但金银气从先天闭塞,奈何?”某曰:“何谓先天?”叟曰:“尊夫人受胎时,金银堆积内房,令郎适感其气,以至迷塞七窍。外似金光,而内实铜臭。欲求克治之法,急向文昌殿惜字库,取纸灰两斛,拌墨汁数斗,丸作桐子大,朝夕煎益智汤送下,尽此或可有济。”某悉遵其法。
  不三月,翁取镜又照,见六窍玲珑,惟一窍钝塞如故。某再求医治。叟笑曰:“此名文字窍。君富翁,不宜有读书种子,开之,恐遭造物之忌。且留此一窍,以还君家故物。否则刬削太甚,于君亦何利焉?”某不敢再请,叟亦辞去。
  后其子周旋应对,聪慧胜于曩日,惟读书不能成诵。某为纳资捐职,以布政司理问终。
  铎曰:“《地境图》云:“钱铜之气,望之知青云。‘此子出身铜窟,而不能翔步青云之上者,何欤?良以生当光天化日时,其气有不旺耳!文窍闭塞,或非其咎。”
  孟婆庄
  兰蕊,邯郸挟瑟倡也。妹玉蕊,与里中葛生有啮臂盟。生家贫,鸨母索聘奢,意苦不遂。兰蕊多贵客交,所得私金,悉以赠生,为妹作缠头费,生德之。后兰蕊病瘵死,生益落寞。非但不敢言聘,即欲博一宵欢,自顾空囊,亦殊羞涩。愿乖气结,遂以情死。
  投至冥府,王者悯其无辜,判令投生。至一处,牵萝为棚,铺石作几。见男女数百辈,争瓢夺杓,向炉头就饮。生适口燥,亦往投止。忽一女子从棚后出,视之,兰蕊也。惊问所来,生具对。女曰:“君以情死,妹岂独生!”言之泣数行下。生取瓢就炉,女摇手禁勿饮。生诘其故。女俟饮者尽散,乃曰:“君不知耶?此盂婆庄也!渠为寇夫人上寿去,令妾暂司杯杓。君如稍沾余沥,便当迷失本来,返生无路。今乘不昧前因,何不及早遁归,与吾妹仍谐旧约?”生曰:“旧约难凭,重生无益。卿将何以教我?”女曰:“当为君图之。”遂引至棚后,见累累石瓮,排列墙隅。女指曰:“此名益智汤,饮者有才。此名长命汤,饮者多寿。此名和气汤,饮者令人欢喜。”生问:“若辈所饮者何物?”女笑曰:“此皆焦心火滴泪泉煎成之混沌汤也!”末至一瓮,女逼令生饮。生问:“何名?”女曰:“此元宝汤。君所以恶生乐死者,只欠此一物耳!”生勉饮数口,格格不能下咽。女曰:“此等龌龊物,原不宜入文士之腹,然缘此为有情郎吐气,是物亦不俗矣!”生有难色。女曰:“劝君更尽一杯,恐西出阳关无故人也。”生为解颐,勉尽其半。女曰,“可矣!”遂导生出棚,指示归路。
  时生死已五日,因无殓具,停尸床上,惟一灶下妪守视。见尸忽跃起,频呼腹痛,探喉大吐,势如涌泉,荧荧然水银入地。命储畚锸,坎地数尺,盈千募万,其中皆不动尊也。急诣鸨母家。玉蕊得生死耗,绝粒者三日。生吐其实,皆大喜。遂以金聘之而归。因感兰蕊德,移其柩礼葬之。后葛氏子孙繁衍,命春秋祭扫,永着为例。
  铎曰,“十斛量珠,千里结网。家无黄金屋,阿娇从何处贮哉?因知温柔乡里,坑煞几多寒士。欲海沉身,泉台埋骨;鬼门关外,独立茫茫。究竟元宝汤向谁家吃也?嗟乎!”
  十姨庙
  十姨庙,在杜曲西,未知建于何代。芝楣桂栋,椒壁兰帷,中塑十女子,翠羽明珰,并皆殊色。上舍生某过其地,入庙瞻像,归而感梦,忽忽身在廊下。
  时秋河亘天,露华满地,疏星明灭,隐红楼半角。瞥见妖蜱四五辈,笼绛纱灯数盏,导群艳下阶。一女子仰天叹曰:“今夜广寒宫闭,未稔姮娥独宿,凄凉何似?”众曰:“莫为渠担忧。我辈独处无郎,亦不让青溪小姑子也。”读笑间,一婢移灯剔煤,见某暗伏廊下,哗曰:“何处风狂儿,在此偷窥国艳?”众趋视之,笑曰:“才说无郎,忽传有客,大为我辈解嘲。”相邀入室,联两几次第排坐。
  须臾,珍肴旨酒,罗列满案。大姨曰:“闷酒寡欢,今夕幸逢嘉客,盍行一风雅令。”众笑曰:“还是领头人不俗,开口便道得个风雅。”大姨曰:“岂敢攀风雅?随举四书一句,下接古人名,合者免饮,否则罚依金谷。”众曰:“诺!”引大觥先酌某。某以宾不夺主为辞。大姨引杯自釂,覆掌而起曰:“孟子见粱惠王——魏征。”众齐赞曰:“妙哉!武子瘦词,汉儒射策,不过如是。”顺至二姨。二姨曰:“可使治其赋也——许由。”大姨曰:“后来屈上,大巫压小巫矣。”次至三姨。三姨曰:“五谷不生——田光。”四姨接令曰:“载戢干戈——毕战。”五姨斜视而笑曰:“二姊工力悉敌,可谓词坛角两雌也!”四姨白眼视,五姨剔发泽戏弹其面曰:“坐于涂炭——黑臀。”四姨扭腹三四,曰:“妮子此中真有左癖。”令至六姨。六姨素口吃,曰:“寡、寡……寡……”三姨曰:“我辈谁个不寡?要汝道得许多字。”引杯欲罚。大姨曰:“凤兮凤兮,故是一凤,何碍?”六姨红涨于颊,格格而吐曰:“寡人好勇——王猛。”七姨低鬟微笑,众诘之,曰:“我有一令,止嫌不雅驯。”大姨曰:“小妖婢,专弄狡狯。有客在座,勿妄谈。”七姨终不能忍,曰:“其直如矢——阳货。”众掩耳不欲闻。八姨顾九姨曰:“我与汝取羯鼓来,为痴婢子解秽。”正色而言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豫让。”九姨曰:“朋友之交也——第五伦。”十姨起曰:“妹年幼,勉为众姊续貂。虽千万人吾往矣——扬雄。”某正焦思未就,闻十姨语,忽大悟曰:“牛山之水尝美矣一石秀。”言讫,意颇自负。大姨曰:“才人学博,不惮食瓜征事,何至谈及《水浒》?”某哗辨曰:“渠道得病关索,我道不得拚命三郎耶?”众皆匿笑。大姨曰:“君误矣!渠所言,乃草元亭之扬子云也。”七姨曰:“颓阳货,只晓得窃弓为盗,管甚子云子雨?”某意窘。三姨曰:“口众我寡,不如姑饮三釂。”某举觥连罄。大姨笑曰:“君书囊颇窄,酒囊幸颇宽也!”四座大噱。
  酬酢移时,五姨忽起座曰:“今日之会,不可无诗。”命双鬟取笔砚至。七姨曰:“五姨惯弄书袋,今止要集古人旧句,各成一律。”大姨曰:“不意夭斜儿,胸中亦有制度。”令双鬟移灯就壁,先援笔而题曰:
  嫁得萧郎爱远游,每因风景却生愁。
  桃花脸薄难藏泪,桐树心孤易感秋。
  阆苑有书多附鹤,画屏无睡待牵牛。
  旁人未必知心事,又抱轻衾上玉楼。
  二姨题曰:
  梦来何处更为云?把酒堂前日又昏。
  料得也应怜宋玉,肯教容易见文君。
  抛残翠羽乘鸾扇,惆怅金泥簇蝶裙。
  取次花丛懒回顾,淡红香白一群群。
  三姨曰:“二姊工丽缠绵,真似李都尉《鸳鸯辞》也。妹从何处着笔?”亦蘸墨而书曰:
  本来银汉是红墙,云雨巫山枉断肠。
  与我周旋宁作我,为郎憔悴却羞郎。
  闲窥夜月销金帐,倦倚春风白玉床。
  谁为含愁独不见,一生赢得是凄凉。
  二姨曰:“妙似连环,巧同玉合。苏蕙子回文织锦,为三娘作后尘矣!”四姨题曰:
  风景依稀似昔年,画堂金屋见婵娟。
  曾经沧海难为水,愿作鸳鸯不羡仙。
  归去岂知还向月,坐来虽近远于天。
  何时诏此金钱会,一度思量一惘然。
  五姨曰:“黄鹤题诗,女青莲亦当束手。不得已,勉强一吟。”题曰:
  金屋装成贮阿娇,酒香红被夜迢迢。
  瀛台月暗乘双凤,铜雀春深锁二乔。
  自有风流堪证果,更无消息到今朝。
  不如逐伴归山去,渌水斜通宛转桥。
  大姨笑曰:“是儿大有怨情。”同视六姨。六姨奋笔疾书,众环视之,题曰:
  瑞烟轻罩一团春,玉作肌肤冰作神。
  闲倚屏风笑周昉,不令仙犬吠刘晨。
  相思相见如何日,倾国倾城不在人。
  回首可恃歌舞地,行尘不是昔时尘。
  七姨曰:“六姊以笔代舌,便恁地牙伶齿俐。”六姨怒之以目。遂含笑而书曰:
  好去春风湖上亭,楚腰—捻掌中情。
  半醒半醉游三日,双宿双飞过一生。
  怀里不知金钿落,枕边时有堕钗横。
  觉来泪滴湘江水,着色屏风画不成。
  大姨曰:“妮子出口便谈风月,真个颠狂欲死。”七姨曰:“谁似阿姊道学,只要‘抱得轻衾上玉楼’也。”八姨曰:“绮语撩人,亦是女儿家本相。”爰题一律于壁,诗曰:
  夜半秋千酒正中,画堂西畔桂堂东。
  丽华膝上能多记,飞燕裙边拜下风。
  愁事渐多欢渐少,来时无迹去无踪。
  而今独自成惆怅,人面桃花相映红。
  九姨曰:“对酒当歌,作此楚囚之泣,八姊裂尽风景矣!”遂夺笔而题曰:
  壶中有酒且同斟,奠把长愁付短吟。
  夜合花前人尽醉,画眉窗下月初沈。
  绾成锦帐同心带,压匾佳人缠臂金。
  谁与王昌报消息,千金难买隔帘心。
  八姨曰:“风流蕴藉,九娘洵是可人。”十姨曰:“妹不能诗,倩九姊捉刀可乎?”众不允。十姨回身面壁,迅笔而书曰:
  平生原不解相思,莫遣玲珑唱我词。
  有酒惟浇赵州土,无人会说鲍家诗。
  常将白雪调苏小,不用黄金铸牧之。
  我是梦中传彩笔,遍从人间可相宜?
  众笑曰:“莫道十姨长厚,这诗意调侃不少。”
  继而取笔授某,某汗流手战,若扛巨鼎,吮毫数十次,对壁气如牛喘。大姨曰:“兴酣落笔,诗坛快事。君何苦思乃尔?”三姨曰:“研《京》十年,炼《都》一纪,亦属文人常例耳!”七姨曰:“如卿言亦复佳。今夜拌闰百万更筹,看温家郎叉得手折也。”某觉冷语交侵,勉书七字于壁曰:自从盘古分天地。大姨愕然曰:“君欲赋六合耶?且此语出于何典?”某曰:“此千古盲词之祖,悬诸国门,从未增减一字。”大姨曰:“盲词入诗,骚坛削色矣!”七姨曰:“近日诗翁,大半奉盲词为鼻祖,且被之管弦,闺阁中洋洋倾耳,不犹愈于呕心镂肺哉?”哄堂大笑,某颜色沮丧,局蹐而言曰:“前言戏之耳!请改之。”于是,伪作吟哦,重加涂写。五姨在旁审视,盖千家诗第一句也。而“午”字误书作“牛”,掩口失笑。某愈握笔作沉吟状。
  忽一人冠带而来,某乘机阁笔,十姨趋侍左右。其人据案而坐曰:“吾浣花溪杜拾遗也!自唐时庙祀于此,不意村俗无知,误‘拾遗’为‘十姨’,遂令巾帼者流,纷粉鸩踞。犹以汝辈稍知风雅,故尔暂容庑下。乃引逗白腹儿郎,以粪土污我墙壁。自今以后,速避三舍。勿谓杜家白柄长镵,不锐于平章剑铓也!”十姨伏地请罪,怒犹未释,摽某先出门外。某曰:“何来恶客,驱逐诗人?”十姨耳语曰:“此唐时杜少陵也。”某曰:“杜少陵是何人?”十姨怒曰:“杜少陵且不识,也来此处谈诗,累及我等。”出十手齐批其颊。忽闻堂上大呼曰:“渠本是门外汉,何必再与饶舌?”诃声未绝,忽焉惊醒,究不解杜少陵为谁。逢人必述其梦,闻者无不失笑。
  后士人尽毁女像,仍祀杜拾遗于庙。有过其地者,欲题诗壁上,辄引某上舍为前车。
  铎曰:“少陵欲以广厦万间庇天下寒士,而上舍生不得暂寄庑下,以见爱才若命者,未有不避俗如仇者也。粉壁易涂,长镵难犯,固知看守浣花溪祠堂,亦非易事。”
  车前数典
  元和范恒,侍卫紫扉公仲子。寄托礼部试归,路过景州界。一人蒙袂辑屦,贸贸然来,诣车前乞银数锭。范笑曰:“汝具何本领,而奢望若此?”其人曰:“仆窭人也,而富于典籍。”时牧牛儿立柳树下,以竹竿引蝙蝠作戏。范曰:“即以此征事。能数一典,赠银一锭,果胸中淹博,虽腰缠尽脱,不靳也。”范意蝙蝠事僻,故以此难之。
  其人曰:“诺。”从《尔雅》、许氏《说文》、《玄中》、《述异》诸记,旁及神异秘经、乌台诗案,约七八条,侃侃而谈。范惊曰:“汝真富于典籍。而不知诗词中,尚能援引一二否?”曰:“真珠帘断蝙蝠飞‘,元微之诗也。’戏看蝙蝠扑红蕉‘,秦淮海诗也。黄九烟瘦词云:“怪道身如干蝙蝠,昨宵辛苦在河梁。’前辈小长芦检讨《风怀二百韵》,有‘风微翻蝙蝠,烛至歇蛩螀’。《洞仙歌》词中,有‘错认是新凉,拂檐蝙蝠’之句,援古证今,何能殚述?姑就口头语标举一二,幸勿见哂。”范请畅其说。曰:“言之不难。恐君客途金尽,未免增予罪戾耳!”范计前后条数,出十二锭予之,长揖而去。
  夜投旅店,闻隔院有拥妓者,淋漓酣饮,喧动四壁,范趋视之,车前人踞上座,四妓两旁环侍。见范来,含笑下阶,招邀入坐,命妓搊琵琶以歌。每歌一曲,劳银一锭。甫三巡,所得银已罄,拂衣起曰:“买笑金尽,代君挥霍矣!”范曰:“君亦穷士,何不少留,以供朝夕?”其人曰:“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范正色规之。因大笑曰:“吾舌尚存;不足忧也!且天下傥来之物,只合若辈得之。如以我辈消受,不疾则颠耳!君何教之左也?”范大称善。洗盏更酌,尽欢而别。
  临行,诘其姓氏,笑而不答。有识者曰:“此某公子,曾以万金散里党,托于乞食以玩世者。”范叹曰:“风尘中洵有奇士。自后遇卖菜佣,尽当物色之矣!敢以肉眼相天下之豪俊哉!”
  铎曰:“贩诗书以图醉饱,有志者所不屑。然不积傥来之物,亦何异不受嗟来之食耶?世有其人,吾当以后车载之。”
  骡后谈书
  谢生应鸾,客其叔文涛先生临淄县署,继为费县令借司笔札。一日,坐轿拜客,书片纸付下役李升唤舆伺侯。及出视,乃骡车也。生怒叱之。李曰:“适奉明谕,止言备舆,未言备轿。”生曰:“汝真钝汉,舆即是轿。因轿字不典,故通称舆字。”李笑曰:“昔淮南王《谏击闽越书》,曾有‘舆轿逾岭’一语,何言不典?”生愕然曰:“不意若辈中有此通品。”遂解骡乘之,令李步随于后,曰:“汝既腹有书笥,亦知此间武城之事乎?”曰:“此小人桑梓之地,何得不知?”生曰:“《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澹台灭明,武城人。’而记子舆氏所居武城,独别之曰南,是鲁当日有两武城矣!然乎?否耶?”李曰:“俗传子羽所居均费县之武城,而曾子之南武城在今之嘉祥县。此说谬妄。”生曰:“汝何所见而云然?”李曰:“《春秋》纪襄公十九年‘城武城’。注云:‘泰山南武城县。’昭公二十三年:‘武城人……取邾师,获锄弱地。’哀公八年:‘吴师……伐武城,克之。’《孟子》载:‘曾子居武城,有越寇。’夫与邾接壤,而当吴越之路,即今费县之武城也。《齐乘》亦谓‘予游弦歌旧邑,在费西、滕东两县之间。’而从无两武城之说。”生曰:“果尔,则《史记》所载,何独有南武城之名?”李曰:“以鄙见揣之,定襄有武城,清河有武城。此云南者,别于两地而言。如《平原君传》中‘封于东武城’,亦其例也。”生大叹赏。归述于费令,亦奇之。除其役,拔充礼书。不一年,致千金产,称里中富户。
  后文涛先生修《临淄县志》,招生去。生以李可备顾问,挈之俱往。而所谈临淄旧典,皆属淄川县事。生怪问之。李曰:“小人箧中秘书,只有淄川,并无临淄。”生大疑,急索秘册以观。盖《说铃》两本,破碎不全,仅《山东考古录》十余页,及《闽小记》四五页。而当日舆轿之论,武城之考,偶然于数页中道着耳!生乃叹曰:“文人命运所到,享重名而邀厚福,皆此类也。”其叔闻之,亦大笑,赏以资斧,遣之回费。
  铎曰:“俭腹子挟芝麻《通鉴》,翩翩然置身台省,亦趋着十年好运耳!否则,宫锦坊花样不同,且有东归之叹,岂徒《南华》悔读已哉?”
  死嫁
  磬儿,珠市梁四家女伶也。粱四妇本吴倡,善琵琶,及归梁,买雏姬教梨园为活。磬儿意不屑,辄逃塾。假母日棰楚,诸姊妹竞劝之。磬儿曰:“若从我,须以旦脚改净色。”问其故。曰:“我不幸为女儿身,有恨无所吐。若作净色,犹可借英雄面目,一泄胸中块垒耳!”由是《千金记》诸杂剧,磬儿独冠场。
  孝廉詹湘亭待诏白门,偕友寓梁四家,夜演《千金记》至《别姬》诸剧,女皆意属虞姬。而湘亭独以楚重瞳为妩媚,群起哗笑之。及卸装,视老霸王姿容,果高出帐下美人上,遂叹服。
  明日,张筳海棠树下,青衫红粉,团围错坐。磬儿本歙产,湘亭亦婺源籍,两人各操土音,以道其倾慕。而座上诸友,相对微笑,竞不解刺刺作何语。已而湘亭志眉中目,不能得中翰,诸友尽返桌,而湘亭束装未发,意不忘磬儿也。思欲买桃叶桨,载与俱归。而梁家方居为奇货,且欲留压班头;有非百万缠头,不能摇夺者。相对泫然,焦思无计。磐儿忽私语曰:“君何计之拙也?彼所以居奇不售者,以我为钱树子耳!君去,妾必不生。留骏骨而买之,定不须千金值矣!”湘亭大悲。不得已,珍重而别。
  归未两月,闻磬儿病且死。湘亭曰:“花前一诺,信同抱柱矣!卿不负我,我岂敢负卿哉?”急赴金陵,以三百金买柩而回,葬于桐泾桥北。王夫人曹墨琴志其墓;请名士挽以诗词;予谱《干金笑》传奇付诸乐部,噫!不能生事,而以死归,殆钟情者不得已之极思乎?而磬儿亦自此不死矣!
  铎曰:“男儿负七尺躯,碌碌未有奇节,卒与草木同腐,何闺阁中反有传人哉?惟不负死约而生,乃能抱生气而死。同时有荷儿者,以马湘兰小影一幅,赠吴江赵约亭,亦慧心女子也。后随里中纨裤儿,半载而寡,仍依假母卖琵琶为活。嗟乎!薛涛坟上,已落桃花,关盼楼头,空归燕子。荷之生,不若磬之死矣!”
  生吊
  江宁缎商某,贸易于吴,素好叶子戏。一日,招邀诸客于堂中角胜负,外传言盛泽陈姓来。某恋恋场头,不暇倒屣,因素称交好,命仆引入。
  陈见某,即涕泗交颐,捉臂大恸。某疑其痴,拈叶子如故。继而曰:“君死期至矣!予远行,及期恐不能一吊,故薄具纸帛,先此拜奠。”言毕,指挥从人,陈香楮于座,袖中出奠仪一函,乞某鉴纳。某更怪其妄,仍拈叶子如故。陈又更易白衣冠,就场头向某再拜。且拜且哭,似不胜悲悼者。某勃然大怒,执叶子起曰:“某与尔素托知交,以为百里而来,必有正言赐教,何至作此不祥,竟同诅咒?”座上客亦交让之。陈正容而对曰:“予岂妄哉?因前春病时,曾入冥府,有一署旁悬一牌,见君姓名已为人所控,判于七月初二日听审。”某曰:“控予者谁?”曰:“妇某氏。”“所控何事?”曰:“去秋九月十九日事。干证尼僧,已维絷廊下矣。”某闻之,神色顿丧,手中叶子如秋林败叶,堕落满地,因起执陈手,亦大哭。
  诸客询问颠末。某曰:“此不肖事,何必复言!”陈流涕辞去。某亦草草束装,星夜买舟回白下。
  后闻某于七月初二日果卒。诸客大奇,私诣陈姓叩其踪迹。陈笑曰:“故人不自爱其鼎,以至竞干冥谴。诸君各自勉,何必问?”遂咨嗟而退。
  铎曰:“玉环玷节,未铸刑书;乌襕负心,幸逃国宪;九幽十八狱,所以济法网之疏也。暗室难欺,殷鉴不远,保身哲士,尚其勉旃!”
  术士驱蝇
  予叔鸣皋,字楚鹤,任直隶保定府太守,政尚严肃,有能吏名。时姊丈邵南俶官御史,自京都荐一客至。姓熊,字子静,貌极陋,不甚识字,饮食高卧外,兀然独坐,绝不与人通款洽。
  居半载,辞去。临行谓主人曰:“仆扰郇厨久矣,今告别,请献一技。”主人唯唯,召幕下客共观之。
  时大暑,堂中苍蝇数百万头。飞者,集者,缘颈扑面者,薨薨扰扰,如撤沙抛豆,命童子持扇左右驱。熊袖中出两箸,随飞随夹,无一失者,尽纳入左袖中,谈笑赴主人饯筵。饮毕,启衣袖放之,祝曰:“尔不我扰,我不尔擒。速去!速去!”
  须臾,流星万点,纷然四散,而堂中绝无一蝇。观者尽骇。主人馈以金,不受。曰:“愿贤刺史之治民,亦如某之治蝇也。则一郡获福多矣!”言竟,拂袖而去。
  铎曰:“鹰鹯逐雀,而卒称慈母,此猛之必济以宽也。彼以武健严酷称能吏者,将视民如蚁,岂止一蝇?”
  壮夫缚虎
  沂州山峻险,故多猛虎,邑宰时令猎户捕之,往往反为所噬。有焦奇者,陕人,投亲不值,流寓于沂。素神勇,赞挟千佛寺前石鼎,飞腾大雄殿左脊,故人呼为焦石鼎云。知沂岭多虎,日徒步入山,遇虎辄手格毙之,负以归,如是为常。
  一日入山,遇两虎帅一小虎至。焦性起,连毙两虎,左右肩负之,而以小虎生擒而反。众皆辟易,焦笑语自若。富家某,钦其勇,设筳款之。焦于座上,自述其平昔缚虎状,听者俱色变。而焦益张大其词,口讲指画,意气自豪。倏有一猫,登筳攫食,腥汁淋漓满座上,焦以为主人之猫也,听其大嚼而去。主人曰:“邻家孽畜,可厌乃尔!”亡何,猫又来。焦急起奋拳击之,座上肴核尽倾碎,而猫已跃伏窗隅。焦怒,又逐击之,窗棂尽裂,描一跃登屋角,目耽耽视焦。焦愈怒,张臂作擒缚状,而猫嗥然一声,曳尾徐步,过邻墙而去,焦计无所施,面墙呆望而已。主人抚掌笑,焦大惭而退。
  夫能缚虎而不能缚猫,岂真大敌勇小敌怯哉,亦分量不相当耳。函牛之鼎,不可以烹小鲜,千斤之弩,不可以中鼷鼠。怀材者宜知,用材者益宜知矣。
  铎曰:“丙吉问牛喘,而兵、刑、钱,谷不对;非不对也,是不能也。于何知之,知之于焦生之缚猫。”
  清。沈起凤。谐铎。卷九
  嘲吴蒙
  万人隽,吴之木渎人。好购书,不律隃麋,日不暇给,手钞卷帙,几于汗牛充栋。闻泰山多秦碑汉碣,橐笔往游。山村歧道,无可问涂。忽见竹篱旁茅屋数楹,女子撷花篱下,后随一瞽目妪。万趋问之,妪不答。女笑曰:“个儿郎煞是腐气,何乃问道于盲?”折花推扉而进。
  亡何,一叟出曰:“何处嘉客,迷道于此?如不遐弃,敝庐尚可容膝。”万喜,随之偕入。叟叩所自来。万曰:“仆吴中名士,好读天下异书。今欲探奇石洞,以资博考,不意歧路至此!”叟曰:“荒村蓬壁,幸驻名流。自愧乡愚,未堪接教。膝下痴女粗记典、坟,令彼一聆高论,以扩见闻。幸勿见哂。”遂命瞽目妪引女子出,坐叟肩下。
  万见几上胆瓶中插虞美人一枝,娟丽可爱,笑曰:“此楚霸王帐下看魂也。”女曰:“霸王宜称西楚,不宜但称楚字。先生史学乃如是乎?”万意沮。叟曰:“俗口相沿,何足为怪?‘继出《放鹤图》请题。万自矜才博,振笔直书曰:“修尾全窥黑。”女急止之曰:“先生又误矣!鹤尾无黑色,所谓黑者,乃两翼收敛处耳。先生但见立鹤,未见飞鹤耶?”万益惭。叟曰:“小女儿殊不省事。《鹤鸣》首章注义如此,岂得为先生咎?”万乃笑曰:“我辈读书,依注讲释,何能涉猎虫鱼,反蹈荒经之弊?仆所以负博雅名者,以胸中实有此万卷书也!”
  谈论间,一总角儿携书包入。叟曰:“此予少子,甫四龄矣。稍识《大学》句读,乞先生教之。”万为讲《大学》首节,甫诵一过,瞽目妪拍手大笑。叟叱之曰:“老婢发狂矣!拍掌噪呼,是何景象?”妪曰:“我盲于视,而不盲于听,今闻开头一行,别字已五六矣,不知胸中万卷书,别字有几千百万许!”叟曰:“何谓别字?”妪曰:“论中州音韵,《大学》大字读如岱,道字上音,三在字皆作上,善字亦非去声。今大字不知作何音,四上声皆作去读,岂非可笑?”叟曰:“先生吴人,未免土音是操。不然,世有博学名儒,《大学》第一行,连读尔许别字者哉?”万汗颜无地,急起告别。叟曰:“若辈狂言,都非定论,仆有刍荛,尚祈鉴纳。”万拱立请教。叟曰:“爱博者多疏。嗜奇者无益。自今以后,但取五经、《论》、《孟》,归读十年,不必跋涉长途,求秦碑、汉碣也。”万唯唯而退。
  自此潜心实学,不复作钞书胥矣。
  铎曰:“赵韩王治天下,只消半部《论语》。则邺侯架上,牙签万轴,尽可作废纸矣。然传癖、书痴,率以多藏夸富,特恐陆厨、许笥,都被识别字秀才败坏耳!”
  赛齐妇
  旌德某,为里党所逐,窜迹维扬,以千钱娶妇某氏。后家小阜,能畜婢媪。以数百金捐空衔,门内红帽高悬,竹篦双列,封条煊赫,拟于世家;然不商不贾,未测其财所自来。暮出晓归,形殊诡秘。妇问之。曰:“商人夜宴贵客,乞予代作筳主。”扬州商习,宴客必彻夜,陪坐者以什伯计,妇故信之。然终岁赴席,未有一人从者。
  妇欲觇其踪迹。一夕,鲜衣华帽,轩然而出。妇蹑其后,见匆匆入一枯庙去。亡何,短衣草履,发挽作旋螺状,悄步而行,至僻巷,有墙壁颇峻,出斧凿丁丁半响,灰砖堕落如腐。俄成一穴,大仅如斗,某探首蛇行而进。妇急归,唤集婢媪,尽易男装,自乃高冠华服,伪作巡夜官,命婢媪取架上红帽戴之,并挟竹篦出门而去。至僻巷,伺于墙下。四更许,某从穴中出。众擒缚而前,俯伏不敢仰视,曳下责二十板,提裈而起。四围周视,而官役辈不知何往矣!重入枯庙,改易华装,候天晓叩门而归。妇问:“昨夜何适?”某仍以夜宴对。问:“曾演剧否?”某曰:“是洪家老乐部。演《长生殿》全本。”妇曰:“吾闻昨夜止演得杂剧。开场是《燕子笺。钻狗洞》,收场是《勘皮靴。打竹篦》也。”婢媪辈皆匿笑。某知堕妇术中,红涨于面,不敢措一词。妇恚曰:“昏夜之行,人情不免,何至罔惜廉耻,至于此极?请从此逝,他日勿相累也。”拂袖欲出,某曳令稍坐。妇指天画地,诟骂万端。某出所盗金陈几上。妇审视良久,忽大笑曰:“枉尺直寻,宜若可为。自今以后,蚤夜听子而行,吾不汝瑕疵矣!”
  后某盗金事发,系狱而毙。妇竟席卷遁,不知所之。
  铎曰:“墦间乞食,夫也不良。而中庭讪泣,家有贤妻矣!此妇先号后笑,包藏祸心,迨至覆椟而挥其珠,夫罹毒害,于妇何不科焉?是故王孺仲之不改行昌操者,内助之力为多。”
  村姬毒舌
  内姑丈陈公永斋,已丑大魁天下,给假南归。行至甜水铺,旁有小村落,绿树阴浓,野棠花妥,顾而乐之。遂步屧独行,忘路远近。
  村尽处,见竹篱半架,左有双黑扉,一女郎倚扉斜立,捉风中絮搓掌上,嗤嗤憨笑。陈睨之,魂飞色夺,因兜搭与语。女郎不怒亦不答,但呼阿母来。亡何,一驼背媪出,问女何为。女曰:“不知何处来一莽汉,烦絮煞人。”陈意窘,诡以乞浆告。媪曰:“斗碗难容客坐。小慧,取一盏凉水来!”女嗷声而进。陈曰:“令爱年几何矣?”媪曰:“但记其生年属虎,不知今当几何岁也!”问:“婿家为谁?”媪曰:“老身残废,止此一女,留伴膝下,不欲遣事他人。”陈曰:“女生有家,膝下非长计也。”适女取凉水至,闻余语,大声谓媪曰:“是客不怀好意,毋多谈!”媪笑曰:“可听则听,是诚在我,婢子何必琐琐。”陈乃夸状元以歆动之。媪俯思良久,曰:“状元是何物?”陈曰:“读书成进士,名魁金榜,入词垣,掌制诰,以文章华国,为天下第一人,是名状元。”媪曰:“不知第一人,几年一出?”曰:“三年。”女从旁微晒曰:“吾谓状元,是千古第一人,原来只三年一个!此等脚色,也向人喋喋不休,大是怪事!”媪叱曰:“小妖婢嚣薄嘴,动辄翘人短处。”女曰:“干侬甚事,痴儿自取病耳!”一笑竟去。
  陈惘然久之,继而谓媪曰:“如不弃嫌,敬留薄聘。”脱囊中双南金予之。媪手摩再四,曰:“嗅之不馨,握之辄冰,是何物哉?”陈曰:“此名黄金。汝辈得之,寒可作衣,饥可作食,真世宝也!”媪曰:“吾家有桑百株,有田半顷,颇不忧冻馁,是物恐此间无用处,还留状元郎作用度。”掷之地曰:“可惜风魔儿,全无一点大雅相,徒以财势恐吓人耳!”言毕,阖扉而进,陈痴立半晌,嗟叹而返。
  铎曰:“黄口金多,乌纱势横。古今多少男子,缘此摧磨傲骨,不谓闺阁中有此诙谐人也!石榴裙底,当叩首三千下矣!”
  蘸妇冰心
  平江张绣珠,贫家女,与高秀才妹淑荪最善。淑荪许字周氏,未嫁而寡,兄令守志于家。绣珠婿某,与人角力死,父逼令改适,归宁后,仍诣之。淑荪兄性方鲠,叱曰:“再醮妇,勿入我室!且闺中有贤女,毋以淫风导人不义!”绣珠泣曰:“妾生长蓬门,亦知闺范。只因迈父无依,全孝不能保节。妾之不贞,命也!”高曰:“甑己破矣,尚夸完整,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绣珠语塞而去,自此气愤成残,不匝月竟死。
  淑荪居兄家,忧闷寡欢,亦日就羸瘠,病殆时,见绣珠立床下。淑荪曰:“妹来导我去耶?”绣珠曰:“非也!前因兄庭见责,愤气而亡。今姊生魂已游墟莽,妹欲借附尊躯,代守三十年苦节。俾知妹前此之不贞,迫于父命,非愿作河间妇也。”淑荪曰:“若此,则我一生未了事,赖尔支持,虽死何憾焉?”言毕,含笑而逝。兄及家人环守痛哭。尸忽跃起曰:“为我理缞绖,备素车,往周家守志去。”兄疑游魂未定,伪诺之,而女躁急殊甚,不得已,达于周氏,舁之去。
  女自入周家,泪雨首蓬,铅华不御。偶提瓮出汲,邻人子羡其美,归即持刀划面,立毁其容。朝夕洁滫瀡,捧盘匜,奉事舅姑。由是以节孝名播闻乡党。翁怜之,择族中儿贤者为之嗣。女督令读书,日勤纺绩,供灯火费。心劳力瘁,历三十年无笑容。
  后儿游于庠,以母节请旌。女急止之曰:“为臣尽忠;为子尽孝,为妇尽节,皆分内事,何必尔?”郡守闻之,嘉其志,具匾额鼓乐送之。
  是日,两家亲族,盈门道贺。女独招兄入内室问之,曰:“妹一生行事,视张家女何如?”兄曰:“此不洁妇,言之污人齿颊,岂妹所与较短长者?”女曰:“嘻!兄真无观人之识,所谓成败论英雄者也!”兄曰:“是何言哉?”女曰:“张家女迫于父命,故不能安其室。倘处妹之境,当亦以清白终矣!”兄笑曰:“妹阿私所好,故有是言。兄不能强为附会。”女曰:“信如尊论,将妹为贞女,而绣珠为不节妇乎?”曰:“然。”女慨然曰:“迂懦目短,未可料人。实相告,姝即绣珠也!前言不谅,冤愤而终,故借女儿身,以明初志,使知不得已之破甑,未尝不同完整。自今以后,勿谓强颜作解嘲可耳!”兄愕然不语。女曰:“曩与令妹,情同骨肉。今幸代保坚贞,不辱地下。事毕矣,请从此逝。愿终秘之,全君闺阁之令名也!”官讫,敛容闭目,端坐而逝。兄伏地而拜曰:“吾过矣!吾过矣!吾不敢持此相天下士矣!”遂叹息而出,述诸两党亲族,咸称怪事。后冯太史辑《节孝传》,仍着其名曰淑荪,从绣珠之志也。
  铎曰:“已舍所天,而为人守不着痛痒之节,倘所谓李代桃僵者欤?然孀帏赍志,则生死而死生,泉路明心,则白玷而玷白。君子哀其志,亦谅其心矣!”
  地师身后劫
  豫章王晋,清明日挈眷上冢。冢后旧有荒坟,低土平洼,棺木败录,末识谁氏。王有儿昭庆,见其地野花盛开,戏往摘之,踏棺陷足,骸骨碎折,惊而大号。王抱之出。
  既而归家,儿寒热交作,王就床头抚视。儿忽色变,怒目直视曰:“吾罗汉章,堪舆大名家也。生前轩冕贵人无不奉为上客,尔一式微寒族,辄纵乳臭小儿,践我坟墓,躏我骸骨,罪何可宥!”王急谢罪,许以超荐。曰:“此恨已入骨髓,必索其命乃止。”王伏地哀泣,终无回意。不得已,保福于都城隍庙。
  夜梦城隍神召之去,曰:“尔束子不严,应罹此祸。然厉鬼擅作威福,亦干阴司法纪。”命拘罗。亡何,一鬼至,侈口蹙颈,殊非善类。神责其何以作祟。鬼滔滔辨答,不竭于词。继问其生前何业?曰:“地师。”神拍案大怒曰:“尔生前既作地师,何不能择一善地,自庇朽骨?想此事尔本不甚明了,在生时无非串土棍,卖绝地,被害者不知几千百万家。今日断骨折骸,实由孽报,非其子之罪也!”鬼力辨其无。亡何,阶下众鬼纷来诉告,有谓葬如鸡栖,而伤其骸骨者;有谓玄武藏头,苍龙无足,而灭其宗嗣者;有谓向其子孙高谈龙耳,以至停棺五六十年,尚未入土者。神勃然变色曰:“造恶种种,罪不容诛!”命鬼役押赴恶狗村,受无量怖苦。众齐声称快,叩首尽散。神谕王曰:“幸渠自有业报,否则尔子亦不能无罪。义方之训,后不可不严也!”王拜谢而出。下阶倾跌,忽焉惊醒。起视其子,言笑如初,而病已愈矣。
  后闻罗棺中朽骨,被野犬衔嚼,狼藉满地。始信恶狗村,即人间现报,阴司原无此地狱也!遂叹息者累日。
  铎曰:“瓜地安魂,湖灯妥骨,山川不能语,原仗地师作指南也。乃挟此以为利薮,则刘家玉尺,郭氏锦囊,与夫《青乌》、《赤雹》诸书,满纸皆造孽矣!吾恐狗彘不食其余。恶狗村之报,犹为宽典。”
  节母死时箴
  荆溪某氏,年十七适仕族某,半载而寡,遗腹产一子。氏抚孤守节,年八十余,孙曾林立。
  临终,召孙曾辈媳妇,环侍床下,曰:“吾有一言,尔等敬听。”众曰:“诺。”氏曰:“尔等作我家妇,尽得偕老百年,固属家门之福。倘不幸青年居寡,自量可守则守之,否则上告尊长,竟行改醮,亦是大方便事。”众愕然,以为惛髦之乱命。氏笑曰:“尔等以我言为非耶?守寡两字,难言之矣。我是此中过来人,请为尔等述往事。”众肃然共听。曰:“我居寡时,年甫十八。因生在名门,嫁于宦族,而又一块内累腹中,不敢复萌他想。然晨风夜雨,冷壁孤灯,颇难禁受。翁有表甥某,自姑苏来访,下榻外馆。于屏后觑其貌美,不觉心动。夜伺翁姑熟睡,欲往奔之,移灯出户,俯首自惭,回身复入;而心猿难制,又移灯而出;终以此事可耻,长叹而回。如是者数次,后决然竟去。闻灶下婢喃喃私语,屏气回房,置灯桌上,倦而假寐,梦入外馆,某正读书灯下,相见各道衷曲。已面携手入帏,一人趺生帐中,首蓬面血,拍枕大哭。视之,亡夫也,大喊而醒。时桌上灯荧荧作青碧色,谯楼正交三鼓,儿索乳啼絮被中。始而骇,中而悲,继而大悔。一种儿女子情,不知销归何处。自此洗心涤虑,始为良家节妇。向使灶下不遇人省,帐中绝无噩梦,能保一生洁白,不贻地下人羞哉?因此知守寡之难,勿勉强而行之也。”命其子书此,垂为家法,含笑而逝。
  后宗支繁衍,代有节妇;间亦有改适者。而百余年来,闺门清白,从无中冓之事。
  铎曰:“文君私奔司马,至今犹有遗臭,或亦卓王孙勒令守寡所致。得此可补闺箴之阙。昔范文正随母适朱,后长子纯祜卒,其媳亦再嫁王陶为妇。宋儒最讲礼法,何当时无一人议其后者?盖不能于昭昭伸节,犹愈于冥冥堕行也!董相车边,宋王白畔,益叹为千秋之仅事矣!”
  顶上圆光
  汪君葵圃,少时偕二三密友作黄山之游。攀萝扪葛;及山之半。时斜曦欲坠,暮色苍然,友不敢复留。汪负气独登,行数十步,天骤昏黑,月蔽重云,雷催急雨,电光闪烁中,寻径而上。
  至一石洞,直可丈许,高极数十寻,两壁光明如烛,有老憎垂眉独坐。江趋谒之,老僧略一点首,闭目入定。汪倚壁而俟,见老僧顶上圆光忽起,现一人金盔铁甲,手横丈八矛,上悬小首级累累无算。正惊愕间,盔顶上现一黄犬,屈后足作人跪,骈前足作合掌状,宛如礼佛。久之,犬倦伏。犬顶上现一宰官,象简绯袍,峨冠博带,两袖出金银摩开,似有喜色。亡何,宰官顶上,又现出一女于,描眉画目,绝非良家妇。解杏缬衫,露逍遥服,右手执拂,左手握牟尼一声,取蒲团铺宰官顶上,端然趺坐。而女子顶上,又现出一婴孩,瑶环瑜珥,类仕族佳儿。婴孩顶上,划然一声,现一人,头童齿豁,与老僧面目酷肖。累肩叠迹,如七级浮屠,层层矗立。汪仰面凝视。半炊许,与老僧酤肖者,渐缩如豆,堕入婴孩顶穴,婴孩一斤斗,翻落女子道冠,悄然而灭。女子执拂起,揭蒲团向宰官当头一击,盬其脑,如蜂投穴。宰官急嗾其犬,犬以头抵触,宰官三摩其顶,伸脚忽下。犬人立而蹄端堕武将兜鍪,扼其首,亦侧身而入。武将怒发,持矛筑僧顶,呀然而豁,凿坯竟遁。珥上圆光,一时尽敛。老僧瞪目笑曰:“定中魔扰,又历千年浩劫矣!”
  汪具述所见。老僧曰:“此吾夙世因。吾第一世为武安君白起。伊阙之战,斩首二十四万,破赵长平,取四十万人尽杀之,复坑降卒不下数万。阎摩王大怒,转轮回六道,受诸怖苦。至唐时,始与李林甫同日托生。彼为牛,吾为犬。因念前生业报,虽堕畜生道中,一心皈佛。阎摩王喜,仍现宰官身,得度生宋时为贾似道。朝衣一着,迷失本来;起多宝阁,广通贿赂,贻误国家;木棉庵被杀后,投入阴曹。复大怒曰:“贪吏求金,何异娼家爱钞,罚作妓!”生明季时,为卞玉京。后得高僧慧指,洗心改行,为女道士十七年。花粉劫中,一朝觉悟,许转男身。又因生前不洁,于夭殇道中光转一关,生江东顾户部家,名阿绶,七岁而殇。今始度入佛门,虔修善果。循环数世,如影随行,勿谓五衍车边,漫作天魔游戏也!”
  汪大骇异,别老僧下山。告诸密友,重往迹之,而石磴云封,竟迷其处。
  铎曰:“鹅笼书生,事则幻矣,于觉世之义何居?此殆现丈六金身,作十八层地狱变相,为善男子说伽耶城菩提法者!”
  《楞严经》云:“鬼神及诸天魔魍魅妖精,于三昧时佥来恒沙”固知精灵变幻,非尽前生孽障也。然不必有其事,正当作如是观。
  受业汪士绣识
  眼前杀报
  蒲城令某公,世戒杀生,而夫人暴戾,门以屠戮众生为快。时值诞辰,命庖人先期治具。厨下猪羊作队,鸡鹅成群,延颈哀鸣,尽将就死。公怜之,谓夫人曰:“尔值生辰,彼居死地。我佛慈悲,尚祈夫人种福。”夫人叱曰:“若遵佛教,禁男女而戒杀生,则数十年后,人类灭绝,天下皆禽兽矣!汝勿作此老头巾语。”公知不可劝解,叹息而出。
  夫人阖户昼寝,不觉身入厨下,见庖人磨刀霍霍,众婢仆环立而视,忽魂与猪合为一体。庖人直前,絷其四足,提置白木凳,扼其首,持利刃刺入喉际,血流奔溢,痛彻肺腑。啯然一声,堕入百沸汤,挦毛刮垢,尺寸几无完肤。既又自颈剖至腹下,痛极难忍,魂逐肝肠一时迸裂。觉飘泊无依,又与羊合为一体,惧极狂号。面婢仆辈嗤嗤憨笑,无一救援者。其屠戳之惨,又倍于猪,已而割鸡宰鸭,无不以身受之。窃见屠杀已遍,惊魂稍就安贴。老仆携一金色鲤来,魂又附合,一婢笑曰:“夫人酷嗜此,汝速剁作鱼圆,以备宵馔。”庖入除鳞剔胆,断头去尾,置砧上铮铮细剁。此时一刀一痛,几若化百千亿万身,受鱼鳞寸磔矣。极力狂呼,移时始醒。小婢进曰:“鱼圆已熟,请夫人夜膳。”遂立命却去,回思怖境,珠珠汗下。
  明日,嘱公罢宴。公细诘之,具述前梦。公笑曰:“汝素不佞佛。若非受诸苦恼,安能放下屠刀也。”夫人亦失笑。自此断荤茹素,同守杀生之戒云。
  铎曰:“鸡跖盈千,羊头累万,一个舌尖断送几多性命。此段家食品,以越辂菌,绿施笋为盛馔也。仲叔猪肝,孝仪鲭鲊,尽佛门罪人矣!禁男女而戒杀生,抉其流弊,诸天佛子当亦无辞以应。不知圣门之书为贤智者说法,佛门之书为愚不肖者说法。为贤智者说法,造端乎夫妇;钓而不网,弋不射宿,使人在男女杀生上,体认个道理出来。为愚不肖者说法,只办得个戒字。《楞严经》里,譬嚼蜻于横陈;《传灯录》中,指青梅为供养。要之西来本意,殊不在此。太常妻生世不谐,未见其一口清斋,便上莲花台去。而鸠摩罗什任其娶妇,邓州和尚且啖尽香积厨鸠肉也。诵李丹天堂地袱一偈,孔子、释迦设教之心,有以异哉?”
  脑后淫魔
  栖霞山寺禅师豁堂,得传灯宗派。予往师之,乞参大乘法。师曰:“汝淫魔日扰,何得引登觉岸?”予曰:“弟子幼读儒书,长耽净业,虽复好骋词华,然文魔有之,淫魔未也。”师曰:“汝不知乎?淫魔,即文魔之变相也。如有定力,尚可忏除结习。”就座下设一蒲团,令予趺坐。垂眉闭目,戒勿少动。
  两时许,觉脑后忽开双眼,有粉白黛绿者数十辈袂联而来。始犹相视而笑,继则拥背摩肩,揶揄万状。予兀坐不敢转侧。渐闻喁喁私语曰,“渠既指名相索,何复撇人脑后?”予不能忍,叱之曰?:“汝辈何处曾逢,乃谓予指名相索耶?”众含笑自陈。一曰:“妾《报恩缘》传奇中郑玉奴也。”一曰:“妾《才人福》传奇中孙佛姐也。”一曰:“妾《黄金屋》传奇中李颖娘也。”继有称瑶英、紫凤、媚兰、绣琴者,皆旧制乐部中假借名色。予曰:“此空中语耳,何得有汝?”众曰:“文章之灵,通于神鬼。故《惊鸿》一赋,洛水传神,行雨数言,高唐入梦。谁谓陶令闲情,非实荡心于裳带衣领间乎?请即回身,勿羞当面。”予谨记师言,兀坐如故。众笑曰:“是儿有口无心,只须于背后訾之,不必玷其真面目也。”继复凝神细视曰:“怪道不肯回头,不知何处偷得一双慧眼,被他觑破。”言讫,化作败纸,纷纷吹散,眼亦顿合。师曰:“幸有些子定力。不然,文魔可除,淫魔不可辟矣!”遂留座下,为予忏除口业。归家后,烧其曲谱,不敢以歌场绮语,至疑生平之有遗行也。
  铎曰:“儒家有改过法,佛家有忏悔法。是言也,改过耶?忏悔耶?愿普天下慧眼人,为我证之。”
  癸卯九秋,偶过栖霞山寺,见壁上有吾师题词曰:“合掌作膜拜,听我忏平生。三吴妄男子耳,少小得枉名。第一读书成癖,第二爱花结习,余事谱新声。因此堕尘梦,棒喝不能醒,仗吾佛,施法力,转金轮,从此不识一宇,倒看《相牛经》。人遇鸠荼、嫫母,地禁词章、乐府,到处少逢迎。面壁十年后,陪侍上瑶京。”此词在未悟时耶?是儒家改过法。此词在既悟后耶?是佛门忏悔法。质诸吾师,以为然否?
  受业郏镕谨志
  清。沈起凤。谐铎。卷十
  道人神相
  江阴某翁,富甲一乡,年四十余无子,买妾李氏,逾年举一男。有道人款其门,阍人呵止之,喧声达内座。翁出询。道人曰:“山僻野人,耳名久矣,今来投谒,不过借此博一醉耳。何门者见拒之深也?”翁延之入,命家僮设酒具。道人连罄三十余觞,都无醉意。翁异之,问:“道人有秘术,能赐教否?”道人曰:“仆无他能,惟相人富贵贫贱,差不谬。”翁启冠,命道人相。道人谛视久之,曰:“君遍体俗骨,五官俱带浊气,脸上犬毛积寸许,此真富翁相也。惟额角一股清气,深入肌里,隐隐作饿坟,恐后此饥寒不免耳!”翁曰:“嘻!子言过矣!以予薄产,纵不权子母,闭户食之,子若孙不能尽也。”道人笑曰:“是有定数,道人何知焉?”因令遍观家人,都无言。适乳媪抱儿至,道人惊曰:“此即破家子也。”翁曰:“其相若何?”道人曰:“按是儿部位,岁十二当入学,十五登贤书,十六成进士,官翰林。蚤达,恐其不寿。”翁曰:“若此,则克家子也,何言破家?”道人曰:“才与财相克。君所以坐拥百万者,以五六世识不得一字。今有子能文章,登翰苑,恐百丈铜山,将归乌有也。”
  翁漫应之,道人亦辞去。
  儿渐长,延名师教之。读五经、《史》、《汉》,过日辄了了;而翁日持筹握算,百无一利,四五年亏本无算。儿年十二,果入邑庠;翁典铺被火,赔累不下数万。越三年,儿举孝廉;翁置洋船七,尽覆于海,诸伙眷属讼诸宫,货其沃产,上下贿赂得免。明年,儿捷南宫,授庶常,迨泥金报至,翁与妻若妾,已僦居败屋中矣。犹冀儿贵门庭,可以重整。不半载,卒于官,一家冻俄而死。
  道人之言全验。
  铎曰:“榜上名题,床头金尽。二指大风流帖子,禁财神第一灵符也。乃望子克家,宁甘破产,卒至填沟壑而不悔,翁亦人杰矣哉!”
  和尚婆心
  泰和真生,年弱冠,貌极丰美,而卓锥无地,寄居招提寺东刹。时西院来一颠僧,有奇术。私谒之,且诉其贫。僧曰:“读书人贫亦何病?且富而浊,何如贫而清也?”生固请方略。憎曰:“欲求富,汝盍速死?”生愤然曰:“弟子欲苟活,故望师慈悲耳!奈何敢求生,反得死耶?”僧笑曰:“不惜命,是致富之术也。尔自爱,宜其贫矣!”以手摩顶,挥令去。
  生归辄病,病且死,因忆前言,重投西院。僧曰:“汝富心未死,吾当度汝一尝苦趣。”纳之左袖而出。时巨室某,貌极陋而家资钜万,后房姬妾疲于奔命,得消渴疾,气属如丝,弥留床席。
  家人环守痛哭。忽颠僧自外至曰:“勿哀,吾能活之!”众罗拜地下。颠僧启右袖向某一招,而以左袖拂面,长笑而去。亡何,某竟跃起,环视诸姬妾,似不识者,逐一询之,且课其家事。众以为生魂未定,故至颠倒,急进以参剂。而其实,即真生也。
  真生自幸作富翁,亦深自秘讳。日则鲜衣美食,坐内堂会计田产,陈金银几上摩弄之。或乘怒马,随俊仆,遨游花街柳陌间。夜则拥诸姬妾,鏖战之兴到,则以西江锦裁大被,覆珊瑚七尺床,左钗右粉,作团圞会。自谓前身未经之福,尽享于此矣。一日,引镜自照,见状貌甚怪丑,不似前此之娟娟楚楚者,意颇不惬。
  潜谐僧寺,始拜谢,继以情告。僧曰:“汝求富得富,愿已足矣!尚欲于声色货利中,还本来面目哉?”于屏后唤一弟子出。视之,真真生也!问其姓氏,笑而不答,但曰:“一领湿布衫,烦君代着矣!”僧拍手大笑。真生亦顿悟,即日祝发投座下,作弟子。后随颠僧入五祖山,竟不知所终。
  铎曰:“不入苦海,何知彼岸?此八万四千佛子,皆从烦恼场过来人也。黄面秃驴,脚跟未踏实地,而到处谈空,岂非梦梦?”
  蟪蛄郡
  戴笠,綍斋观察孙也。性豪迈,脱略边幅。好读《山海经》及《搜神》、《述异》诸书。一日大雪,醉眠午榻,见贵官赉诏至,曰:“郡君见召,速请命驾。”戴亦不问为谁,整衣而出。见门外一奴,控果下驹,执策以俟。戴即跃登鞍上,贵官导去。
  至一亭,解鞍暂憩。见亭前溪水澄碧,万朵芙蕖,娇映水面。戴曰:“如此严冬,那得有此?”贵官曰:“此新秋时也!”戴叱其妄,贵官笑曰:“君中华士,真少所见而多所怪!请为君言其崖略。”戴唯唯。贵官曰:“吾郡去中华四万七千余里,名曰蟪蛄郡。以日为年,朝则春,昼则夏,晚则秋,夜则冬,无纪年书,视四时草木以为侯。今芙蕖出水,吾郡之新秋,中华之午牌后也。”戴大奇,欲再询之。贵官怒惊起曰:“与君一席话,朔风渐凛烈矣!”戴一回视,果见芙蕖尽落,亭外古梅数本,含苞吐蕊,渐作凌雪状。贵官促行,仍跨鞍而去。
  见一城,榜曰:“延年”。男女衣着,小类中华,而项上尽悬金锁,盖用以祈寿也。时已薄暮,就宿外馆。明日,至一富殿,贵官偕戴入见。贵官先缴旨。郡君曰:“汝去夏将命去,至今春乃复命耶?”贵官谢罪。戴闻之,知昨宵一宿,已同隔岁,因就拜座下。郡君起曳之曰:“卿知孤相召之意乎?”对曰:“鲰生愚昧,未测高深,乞明谕。”郡君曰:“孤有息女,未遭良匹,慕君盛德,敬奉箕帚。”戴顿首谢。时殿角薰风微动,盖又交夏令矣。命赐浴招凉殿清波池,进以冰绡衣、芙蓉冠,引入丽云宫,与郡主成礼。锦天绣地,箫凤笙鸾,琼楼十二重,无此销魂处也。
  旋导入后宫,见郡主绿云高绾,旁插丹桂一小枝,俯首而语曰:“秋期深矣!”宫娥即为郡马易冠服,设宴天香亭。酒三行,郡主起,执爵为郡马寿,歌曰:“人寿几何?对酒当歌。当歌不醉,如此粲者何?”戴亦答以《天香桂子》之曲。郡主笑曰:“郡马尚以为秋耶?”命宫娥卷帘,则冰箸垂檐,雪正在山茶树上红也。乃撒酒筳,以红烛导入内寝。宫娥渐散去,促郡主缓装,郡主晒曰:“三十许人作新郎,尚如此急色耶?”戴笑曰:“卿此间以日为年,则春宵一刻洵千金直也!”郡主亦笑。遂灭烛登床,绣衾同梦。
  迨朝暾甫上,而宫娥竟报海棠开矣。阿监奉郡君命,召郡马赐樱桃宴,三品以上尽陪侍。俄见一小宫人,以五彩盘进长命缕。郡君即命驾,敕郡马于洗马河同观竞渡。桂桨兰桡,绣旗彩帜,鱼龙百戏,回翔箫鼓间。瞥见河畔柳渐作黄色,旋命回驾。一路红楼,珠帘高卷,筳前瓜果,正儿女子穿针乞巧时。停鞭笑指,联辔徐行,一时风交集。郡君谓郡马曰:“此真‘满城风雨近重阳’也。”急纵马而归。比入宫,宫娥奔告曰:“郡主诞麟儿,请郡马赴洗红宴。”郡君命戴入视郡主,暖炉榻上,看儿提戈取印;试啼声,真英物也,名曰阿英。由是戴日坐宫中,弄儿调妇。不半月,阿英已行冠礼。
  又数日,郡君薨,郡马权摄朝政。
  一日,见郡主面有皱纹,鬓斑斑作白色。郡主曰:“妾马齿加长矣!请为君置妾媵。”于是广选良家充掖庭。夜与郡主坐鸳鸯寝,话曩事。忽问曰:“予来几日矣?”郡主曰:“六十有二年。”郡马曰:“勿相戏。忆与卿定情时,潜以指甲搔背痒,卿匿背仰卧,于蓦起而就之。卿笑曰:“侬欲保栈道,特使汝度陈仓矣。‘回思此景,宛然如昨。”郡主笑曰:“此君两月前事,故言之历历。以妾视之,如绛县老人对甲子矣!”
  戴嗒焉若丧,低首筹思,忽怀乡土,因乞与郡主同归。郡主曰:“山川既异,岁序亦殊。君请暂归,妾不能偕也。”明日,以朝政委诸阿英,束装作归计。郡主饯别于宜春殿,泣曰:“妾已暮年,旦晚或填沟壑。如不以白头见弃,愿一来。”继而曰:“转瞬百年,来亦恐无济耳!”阿英亦牵次泣下。戴大悲,恋恋不忍去。闻朝臣尽候送于哀蝉驿,不得已垂泪而别。
  比及家,见身僵卧榻上,家人环集省视。岸然登榻,豁焉而苏。问诸家人,曰:“君醉死两月余矣!”戴大呼异事。因有重来之约,辗转不释于杯。
  后三月,复梦入其处。问郡主。曰:“死已八十余年。今葬于翠螺山。”比问阿英。曰:“仙矣!”问旧所御妾媵辈,曰:“尽亡矣!”朝臣相见,无一识者,遂郁郁而反。
  醒而叹曰:“百年富贵,倾刻间耳;世有达者,不当作如是观哉!”重阅《山海经》及《搜神》、《述异》诸书,俱无其说。嘱予记之,以质世之好谈荒诞者。
  铎曰:仙家有缩地法,不闻缩年法也。然麻姑双鬓,一半成霜,青牛老子,已颓然曳杖矣。壶中日月虽长,一弹指顷耳,齐彭殇之论,洵非妄作。
  蜣螂城
  荀生,字小令,竟体芳兰,有“香留三日”之誉。偶附贾舶,浮槎海上;忽腥风大作,引至一岛。生舍舟登岸;觉恶气熏蒸,梗喉棘鼻,殊不可耐。正欲回步,忽见一翁,偕短发童谈笑而来。见生,大骇曰:“何处龌龊儿,偷窥净土?不怕道旁人吓煞!”生怪其臭,退行三四步,遥叩姓氏。翁亦以手拥鼻;远立而对曰:“予铜臭翁孔氏,此名乳臭小儿。因慕洞天福地,自五浊村移家于此。蒙鲍鱼肆主人见爱,谓予臭味不殊,荐诸逐臭大夫,命司蜣螂城北门管钥。汝遍体恶气,若不早自敛藏,将流染村墟,郁为时疠,其奈之何!”生欲自陈,翁与短发童大呕不止,蒙袂疾趋而去。生大异,欲征其实,以两指捺鼻而行。见一处,尽以粪土涂墙,四面附蜣螂百万,屹如长城。生振襟欲入,忽闻城中大哗曰:“瘴气来矣!速取名香辟除户外。”生遥睨之,牛溲马勃,门外堆积如山陵,生益不解,忍气竟入。见生者,狂奔骇走,不顾而唾。生亦恶其秽,反身而遁。众喧逐之。生失足堕溷藩,撑扶起立,懊闷欲死。而众已追及,欲缚生,遍体摩嗅,自顶至踵,忽大惊曰:“何顿芗泽若是,真化臭腐为神奇矣!”急谢过,引生居客馆。厕石作阶,沟泥垩壁。庭下有一池,色如墨,生解衣就浴,愈濯愈臭,且渐透入肌里。生急起,仍取旧衣着之。
  翊日,有富商马通家招饮。延至一堂,颜曰“如兰”,旁有一轩,曰“藏垢”,轩以后曰“纳污书屋”。筳上无他物,馁鱼败肉,葱滦蒜菹而已。生自浴后,亦渐不觉其臭,大啖之。已而自探其喉,秽气喷溢。主人鼓掌而笑曰:“气佳哉!蕉莸可同器矣。”孔翁闻其事,不信,访于客馆。见生,愕然曰:“君真沾己自好人也。旧时膻行,粪除尽矣!”遂与订莫逆交。
  生恐贾舶久待,诣孔翁告别。翁张筳饯之。引入后室,见三十六粪窖,森森排列,窖中金银皆满。翁取赤金数锭以赠。并唤一女子出,蓬头垢面,而天然国色,翁笑曰:“此阿魏,即蒙不洁西子后身也。君无室,盍挈之行。”生拜谢,捧金挈妇,辞别还舟。
  贾人失生半月,维舟凝待,遥见生来,大喜。甫登舟,秽气不可近。陈金几上,尤臭不可堪。及阿魏登舟,万臭尽辟,众心始安。
  后归家,生偶游街市,人辄掩鼻而过。惟与阿魏居室,则不觉其臭。出所赠金易诸市,人大怒,掷而还之。三年,阿魏死,生所如不合,郁郁抱金而没。
  铎曰:“蜣螂抱粪,人恶其秽。而转之金颜笃褥中,适速之死耳!以是知生于香者,亦必死于臭也。红粉长埋,黄金失色,止剩个臭皮囊,无从洗涤矣。哀哉!”
  鬼嫖
  五弟芷生,癸卯登贤书第一。丁未岁,计偕北上,夜投富庄驿旅舍。客满,借宿村庄。时月浸破帘,风鸣败纸,伏枕不能成寐。起步前庭,转入后舍,见荒园广可三亩。有秃鬓妪,蹒跚树下,高语曰:“今夜风月颇佳,客中儿必有作青楼梦者,盍召之来!”己而群艳坌集。妪作微怒曰:“汝等日坐闺中,赌樗蒲,嗑瓜子,长恁娇惰,尔娘喝朝露度长日耶?”群唯唯听命。妪附耳久之,群向东南角招以手。亡何,众客至,商服儒冠,不一其类。铺五色毡,席地团坐。姬往来蹀躞,陈肴列馔,似储待者。继而酒阑,笑语亦渐倦。妪鼓掌笑曰:“窗烛灰矣!银河鹊桥已驾,痴牛騃女,犹相对作闲坐哉?”众尽起。妪导以烛,群艳拥客转入一草席去。
  芷生素负胆力,潜往瞰之。见中设数十竹榻,众客各抱一夜叉卧,鼻声四起,朱发偎肩,血唇递舌,间有枕鬼面于臂,而梦中喃喃作娇唤者。正惊骇间,一老夜叉手持铜管,约长七寸许,向客脑后插之,呜呜作呼吸声。扪搎几遍,末至一客,曰:“是无脑者。且遍体酸中作臭气,令人殊欲呕。”揉其目,曳于床下。芷生拍槛大呼曰:“门外有莽汉,老魅何敢尔?”众哗然曰:“新贵人至矣!”转瞬尽散。
  候天晓,登车就道。见富庄驿诸宿客,尽呼脑痛。中有一人,目瘇如桃。询之,以秀才纳监,入都谋上誊录馆者。芷生微哂之,是科捷南宫。
  铎曰:“脂刀截骨,花箭攒心,一片欢场,即狠罗刹汤沐浴也!不早回头,恐盬其脑者至矣!”
  神赌
  穹隆山庙,廊下有神像二,绯袍锦带,乌帽皂靴。其旁各塑一夫人像,珠冠绣帔,俨同命妇。二神同院居,仅隔一墙。
  一夕,有庙祝宿廊下,忽见左座一神,竟趋右座曰:“今夕更漏颇长,伏枕不能成梦,盍一作樗蒲戏?”右座者笑曰:“牧猪奴!赌兴又发耶?但我辈近日香火零落,何得有现注?”左座者曰:“请以筹马,负者明日覆算。如不归,当以新妇准负债。”右座者笑诺。于是,折香为筹,铺芦作席,二神相对坐,呼卢喝雉,约两时许。右座者起笑曰:“热中人败北矣。
  归且休,明日当以七香车送新妇来也!”左座者丧气而散。庙祝异之,明夕,仍宿廊下。见右座者竟诣左座,责负甚急,并索妇;夫人闻之,怒诟其夫曰:“黑心贼!汝当日在修文殿鬻选时,幸侬脱簪珥夤缘得一官。今以淫赌,辄将枕边人作孤注,天下负心人有若是哉?”左座神垂首不作一语。右座者索愈力,狂哗不休,继以漫骂。幸其妇隔墙唤,始引去。自此,无夕不争。
  庙祝厌之,白于董事,竟具鼓乐,送左座夫人亦登右座;喧声始绝。而所隔一墙,旋修旋记。识者曰:“是新夫人不忘故夫也。”命筑墙者留一穴以为瞰夫之地。墙自此遂不复圮。至今土人呼为输赢庙。好赌者引为笑柄云。
  铎曰:“贪淫殒命,好博倾家。花骨头之祸,不减于粉骷髅也!谓予不信,请虚左以待。”
  梦里家园
  淮南阮生,小字莘郎,幼失怙恃,相依乳媪家。一日,梦父执某招之去,曰:“妆父近作泰山宣敕司,有遗宅在东门外;命汝掌守,勿教荒落。”遂相将俱去,约三里许,曰:“此予家也,幸少憩。”
  携手而入,见一垂髫女郎,当窗理绣,戏唾绒粉壁上,以指甲挑作双连环,对壁嬉笑;某嗔喝曰:“客来矣!倚娇弄憨,是何态度?”女郎抱绣而走,金剪堕地,回身笑拾,私语曰:“何来生客?直恁牝吆喝辟人?”生问为谁。某曰:“此予痴女,年十五矣。前为楚江王妃刺博山交龙锦,观者赞其慧心。然无母之儿,未免幼失教训耳!”生极力称奖。
  少顷,相携出户,复至一处,曰:“是即汝父所营之菟裘也!”出钥脱键,重重启辟。堂奥藩厨悉备。后有楼三楹,中贮书籍玩器,左则锦绣盈箱,右则金银满库,几于目迷五色。某曰:“此汝父二十年心力,守之勿浪掷也!”生俯首小语曰:“未有室家,与谁同守?”某曰:“汝未聘耶?如不弃嫌,愿以痴女敬奉箕帚。”生顿首谢,并问其期。某曰:“视明夜三星照鸳鸯楼角,吾当以油壁车送新妇来矣!”言毕而去。即有婢仆数辈,鬻身门下。生命扫除庭榭,设几列筵。
  庖人乐部,及一切琐碎事,无不预为经理。惫极就寝,一转侧间,依然乳媪家破床革榻也。初疑妖梦无凭,付之一哂。明夜,仍至其处,即有婢仆辈,迎候于门曰:“鱼轩已发,乞新贵人更衣以俟。”时堂上绛蜡高烧,笙歌迭奏,重廊复榭,处处张以锦幄。亡何,彩舆停驻,笼灯数十,簇拥花毡,与新人交拜讫,导入内寝。烛花影里,却扇偷窥,较初见时尤矜严也。缓装卸服,拥入重帏,夫妇之乐,有过于画眉者。
  晓鸡三喔,着衣下床。但见乳媪抽衣叠絮,摸索床头。摄神痴想,自辰及酉。偶倦伏几上,一青衣婢至曰:“闺中有命,乞主人移玉。”生遂去。入门见报喜者环立堂下。生不解,入问细君。曰:“妾闻修文殿缺一掌案官,以千金寄吾父,夤缘得此职。
  请为郎易冠带。”生笑曰:“仆向欲青一衿而不可得,今而知得官自有术也。“遂华服乘轩,上修文殿公署。继往岳家致谢而归,谓新妇曰:“闲曹不足以致富,尚当治生产。”出橐中金,命干仆作负贩计,买丝积谷,几同垄断。生日在梦中,出了公事,入操会计,妇亦勤俭持家。不十年,扩充父业,为黑甜乡第一富贵家矣!
  生每夸诸乳媪。乳媪曰:“惜是梦境。不然,官人大富贵,当不向此间作啖饭处。”生大笑曰:“吾以醒为梦,以梦为醒淦。半生衣食吃着不尽矣!且天下享富贵者,何必非梦中之人哉?”遂作《述梦记》以自志。予文其说,以告世之日在梦中者。
  铎曰:“吾尝谓富贵中人,不过做得一场好梦。然则做好梦者,亦当以富贵中人目之。惜乎好梦不长,富贵无几时耳。若阮生者,可以长富贵矣!”
  命中姻眷
  真州丁生,年十七,聘卫氏,未娶而夭,将论婚世族,就术者算之。术者曰:“君命不宜耦人类,后当娶兽妇。”丁怒曰:“予即不肖,亦腼然人面也!何至下婚于毛族?”术者曰:“以命论之,当不爽。”百计求凰,果无一遂。
  后薄游于楚,泊舟中峡。忽有猿雏数十辈,缘崖而下,跃登鹢首。舟人喧逐之,担囊负箧,纷纷登崖而去。正嗟异间,数老猿舁一篮舆至,牵曳推挽,捺生入坐。舟人力解不脱。扶舆上肩,飞登绝壁。至一洞府,累石为门,涂泥作砌。生不得已,下舆入,堂上一翁拱立而俟,状貌不甚诡异,曰:“汝丁庆云之子耶?”曰:“然!”翁曰:“仆与尔父为总角交。十八年前,浪迹于此,因赘于袁氏,生一女,未遭良匹。今幸文旌远驻,故令童仆恭迎。倘不以异类见憎,愿谐婚媾。”生觳觫未敢应命。
  忽一老妇出。翁曰:“此拙荆也。”生略睨之,碧眼赤肥,两权毛卷如反猬,向翁耳语,喋喋不知作何词。装女覆巾而出,曳令交拜,导入别洞。揭巾微视,额下毛浓团密裹,人面不知何处。生愤气而寝。夜半,女潜就之。生叱曰:“尔欲通人道,当俟皮毛脱落时也!”女惭而退。
  明日,临涧自照,似深恨其丑,遂奋身投于涧底。失大声呼救,一家奔集,指挥众辕,力引而出。扶掖归洞,蒙被僵卧,竟体发痛,痛定而痒。女爬搔几遍,毛应手堕落,积如乱丝。教日而起,面白皙如玉,益以秀丽。视之,真天人也!生笑曰:“今而知人兽转关,止争一番洗伐耳!”是夕,遂同寝处。
  明晨谒其父,父惊喜欲狂。母见之大怒,曰:“生女不肖,老奴乱我种矣!”因詈其夫,并逐其女。翁急具肩舆二乘,令女随婿仍送至旧处。
  舟人自失生后,凝待将及一月,见生偕美妇来,大喜,载与俱去。后生自楚反,重至其地。女欲定省其父,而峭壁危崖,无路可入,零涕而归。
  铎曰:“一日伐毛,百年美眷,即谓术者之言不验可耳!”
  臭桂
  祁门县署东,桂树一株,花而不香,土人丑其名曰“臭桂”。一夕,有道者偕老翁乘月而来,吟啸其下。道者指树笑曰:“此蟾宫第七株也。”翁曰:“月府仙葩,其香倍于鹫岭。兹何索莫若此?”道者曰:“记八百年前,月主新广寒殿,缘此树碍其殿角,命吴质移去。适被罡风吹堕尘世,偶为钱神拾取,将植诸铜山之上,因而其香忽敛。钱神恶之,弃置于此。”翁曰:“铜臭逼人,疾之固善。然簸弄狡狯伎俩,反由此而得臭名,亦矫情者之自取也!”道者笑曰:“吾当为花一洗此辱。”举袍袖绕树三匝。亡何,异香飘拂,馨闻数里。忽西风顿作,金粟纷纷堕地。花中各现一美人,霓裳羽衣,蹁跹起舞。中有一女子,掠削作鸣蝉髻,旁贴翠凤翘。凤咮衔赤珠一粒,光与月色相射。道者曰:“阿簧恃姮娥宠,久不隶钧天部,今夕当为我一歌。”女子含笑,倚树而歌曰:
  金风飘兮玉露晞,天孙迟我兮银河之西。嫌龙腥兮不肯骑,跨彩凤兮拚
  飞。铜壶漏转兮星影低,玉宇高寒兮我将谁依?揽桂树号涕洟,逝将去此兮
  与子同归!
  歌毕,西风又作,烟飞雾卷,美人忽不见。所堕花,仍吹医缀满树。翁曰:“得今夕一番游戏,而此花留香万古矣!”道者曰:“无声之声,乃为正声,无味之味,乃为至味。吾终愿以无香全此花之真也。”复举袍袖拂之,香气尽散,偕翁谈笑而去。
  铎曰:“淇园绿竹,尽塞瓠河,钟寺乔松,且充麈尾,蔡中郎座上琴材,亦曾从爨下来也。归真反璞,终身不辱,吾于此树信之。邴原系钱树上,当世神之,遂成淫祀。此树不为钱奴所惑,宜湮没无令名也。然抱此孤芳,终邀独赏,有志之士,尚当以此为法。”
  祥鸦
  俗传鹊报吉,鸦报凶。故闻鹊噪者,咸有喜色;一闻鸦声,群必厌逐之。而予独好鸦而恶鹊。庭中旧植槐树一株,鸦巢共颠。
  遇雨晨雪夕,鸦无所得食,必设米于庭而饲之。每当朝曦初上,鸦即迎日而立,刷项梳翎,翘尾侧目,备极其态,而独不善于鸣。
  予时拍手喧呼,以引逗之,而鸦殊缄默之甚。
  戊子元旦,飞鸣入室,三昼夜不去,予于是秋报捷。寄托应礼部试,家中人伫望泥金,晓起拱侯树下,冀其一吐好音,而鸦竟掉头不顾,予亦下第归矣!
  癸卯春,鸦声大噪,是年予弟芷生登贤书第一。遂设食庭中,招鸦而告之曰:“予五荐不售,已不作春明梦想。自今以后,无复相烦。俟吾弟得意南宫,当养精蓄锐,努力作凤凰鸣也。”鸦首肯者再。是冬,大风覆巢,折其左翼而毙。
  迨丁未岁,吾弟成进士归,百千乌鹊,噪集盈门。予追念是鸦,欷歔累日。
  盖鹊但知因人成事,而鸦实能识人于未遇时也。爰志之,以告世之恶鸦而好鹊者。
  铎曰:"凤鸣喈喈,鸦鸣呀呀。鸦岂其苗裔耶,何声之和也?若献媚如鹊,庸恶陋劣,殊不耐听。朱丞相遇之,当燎其毛,王荆州见之,定探其鷇."
  清。沈起凤。谐铎。卷十一
  老僧辨奸
  严分宜未贵时,与敏斋王公读书菩提寺东院。一日,同阅《荆轲传》至樊于期自杀处,严曰:“此呆汉也,事知济不济,辄以头颅作儿戏耶!”遂大笑。王曰:“烈士复仇,杀身不顾,志可哀也!”遂大哭。又阅至白衣冠送别时,严复大笑曰:“既知一去不还,乃复遣之使去,太子丹真下愚也。”王又大哭曰:“壮士一行,风萧水咽,击筑高歌,千古尚有余痛!”继阅王囊提剑斫,箕踞高骂,严更笑不可抑,曰:“是真不更事汉。不于环柱时杀之,而乃以谩骂了事。”王更涕泅沾襟曰;“豪杰上报知己,至死尚有生气。铜柱一中,祖龙亦应胆落。”一时,哭声笑声喧杂满堂。一老僧倾听久之,叹曰:“哭者人情,笑者真不可测也。二十年后,忠臣义士,无一遗类矣。”后王官中牟县令,颇有政声。而严竟以青词作相,专权误国,植党倾良,为明代奸邪之冠。老僧预知之,而不能救,殆佛门所谓“定劫”欤?
  铎曰;传言愚忠愚孝,有旨哉!古之乱臣贼子,皆聪明绝顶人也。是故,士不重才而重德。
  青衣捕盗粤东某公,为河塘臬宪。有聂姓者,以人命诬服。公昭雪之,献女书儿为婢。公鉴其诚,纳之。公夫人御下严,箕帚而外,课以针指。书儿不能学,日加鞭挞,俯首顺受而已。后公以挂误,解组归。时枣树林有盗首曰赛张青刘标,善用流星弹,一发五丸,无不奇中。次日铁拐子朱健,善用一铁拐,曾击真武殿前石鼓,碎若粉。横行绿林,捕盗者不敢正眼觑。公稔之,戒备而行。时已薄暮,闻林中鸣镝声,公股栗,夫人色如土。侍从仆御,无不色变。书儿从容进曰:“么么鼠辈,何敢犯大人驾?如渠不欲生,婢子手戮之可也。”乞公前骑,徒手而去。叱盗曰:“贼狗奴,识得河南聂书儿否?”盗笑臼:“我辈但要得钱儿钞儿,书儿何所用哉!”书儿怒曰:“若辈死期至矣,敢戏言!”盗亦怒,骤发一弹,书儿右手启两指接之;又一弹,接以左手;第三弹至,以口笑迎之,噙以齿。盗惊,又发一弹,书儿仰卧马背,以双莲瓣戏夹其丸。第五弹至,书儿即发脚下丸抵之,铿然有声,去三十步远。腾身而起,吐口中丸,大笑曰:“贼奴技止此耶?”一盗解铁拐而前,书儿手夺之,曲作三四,盘揉若软绵,掷诸地,笑曰:“尔娘灶下棒,亦持来恐吓人,大可笑也。”两盗失色。书儿即出手中丸,左右弹,两盗尽毙。群盗罗拜马前乞命。书儿曰:“汝等何足污我手。”喝令去。从容回骑,禀白于公曰:“托大人福庇,幸不辱命。”公及夫人皆异之。继而问曰;“汝具此妙技,何不能拈一针?”书儿曰:“长枪大剑,婢子年十一二时,搏弄惯矣。一针入手,不知作何物,是以不能学耳。”又问:“鞭挞时何便俯首受?”曰:“老父命婢子来报公大德,小有忤犯,是报怨也,婢子何敢!”于是夫人亦喜。归家后,劝公纳为侧室。生子某,后为滇南县令。往往躬牵吏入山捕盗,大有母风焉!
  铎曰:吾向读《冯暖传》,而知当日无薛债之役。客无能一语,至今几成铁案。英雄寄人篱下,毕生无可插脚,恐为厮养辈下眼觑耳!书儿遇盗,其厚幸乎?有疑口逆齿噙之说为过神其技者,然不闻《列子》之言乎!飞卫学射于甘蝇,诸法并善,惟啮法不教。卫密持矢以射蝇,蝇啮得镞矢还射,卫绕树而走。则书儿此技,亦有所受之也。牛羊之眼,相儿女子犹失之,况相天下士哉!
  正士驱邪樵阳郡韩公,貌文秀,而性好武事,日驰马试剑为乐。未贵时,携一健奴,出游五岳。中途遇雪,投止枯庙。一更后,雪月交辉,公起立檐下,四望皎然,曰:“真琉璃世界也。”忽阴风四袭,一狰狞恶鬼,昂首直入。公拔剑相迎,健奴大惊,犬伏地下,一以两手抱公左足,见恶鬼渐长,始犹高与檐齐,继则出檐者约三丈许。仰见公状貌亦变黑面赤髯,挺身而立,身亦渐长,高出于恶鬼者又约三丈许。鬼身顿缩,伏地而拜曰:“公烈丈夫也。人无富贵贫贱,神气俱高十丈。自作一亏心事,神气即短一尺。故眼前之赋形宇宙者,上者长不满五尺,次者三二尺,下者塌地如三寸锥。而公独保其元神,异日之立地顶天者,非公而谁?勉之勉之!”言毕而逝。健奴见公亦如故,起述所见。公竟茫然。后公位至总戎。平寇阵亡,崇祀义烈。所遗《伏鬼图》一卷,焦而虬髯,非其本相。而里中有鬼祟,请其像镇压之,辄遁去。故至令有赛钟馗之名。铎曰;百尺楼头,元龙豪气;旦旦伐之,则扫地尽矣!塌地如三寸锥,犹非充类尽义之论也。
  恶客除淫金山寺老僧普静,畜一猴,毛色尽白,日锁诸佛殿上,令听讲。一夕,脱索去,老僧叹曰:“业畜淫心未断,必杀身。二十年功行,断送却矣。”会有陕商某,侨居铁瓮城,好畜美姬,婢女仆妇亦端好。一日,有褐裘少年款其户,自言申姓,困苦尘嚣,愿假园亭以憩。某素有断袖之癖,觊其貌美,许之。夜诣其阁,见床无衾褥;笑日:“榻冷如冰,抱衣难卧,如不以贱躯为累,当移幞被来。”少年许诺。某命家奴携锦褥,并鹅黄绫被陈榻上而去。某曳少年同卧,潜私之。少年笑曰;“被君轻薄,从此冠而钗矣。”某亦笑曰:“汝诚匿我,当厕诸金钗之列,岂敢视为外宅儿哉。”由是少年出入闺闼,某亦不禁,渐私其婢女仆妇,继并乱其姬妾。初犹作宵战,后竟白日宣淫,漫无顾忌。某素嬖之,不能骤加呵逐。一心腹友至;某潜与商榷。友曰:“开门揖盗,罪诚在汝。必欲除业种,当先断其淫具。”某曰:“宫之乎?”友笑曰;“割鸡焉用牛刀。”某固问之,答曰:“世有不持寸铁而可下人腐刑者,特痴儿不察耳。”某请计,友曰:“此间有一娼,小字雪狗,下体发巨毒,盍召之来。”某从之。亡何,雪狗至,口脂面粉,烟花中主帅也。某藏诸闺阁,夜令就少年寝。少年得雪狗,果大喜。雪狗本娼家妇,素善房术,少年又健战,朝夕攻毒,殊无觉察。不半月,少年两颧渐赤,时以手插裈际,似搔痒状。又半月,双眉顿蹙,呻吟作痛楚声。越数日辞去。然两三日必一来,来则与雪狗聚。后数日,不能步履,拄杖伛偻而至,与雪狗偎抱,竟夕转侧,不能兴云雨。雪狗故握其茎以掉弄之,砉然而脱。大声呼痛,下床觅杖,踉跄遁去。雪狗就灯下出掌视之,见一具约五寸许,皮肉交粘,血淋淋如涂朱。嗣后竟不复来。
  友人至,笑曰:“宫刑己验,但君以绣帏作蚕室矣。”某笑谢,并以百金赏雪狗去。后闻金山塔顶,有一白猴,下体溃烂而死。老僧瘗诸塔下,叹曰:“谁家恶毒儿,至此惨杀。然淫根尽拔,可以净体皈三宝矣。”某嘱友隐秘其事,而雪狗反为人详言之。铎曰:痴儿噬毒,必至丧身;浪子回头,已成灭鼻。幸制心猿,勿投馋犬。腐刑最下,其共凛之。
  芙蓉城香姑子震泽彭生,少年倜傥,艳文箫彩鸾之事,欲求仙侣。父母择配,屡梗命。一日扁舟临湖上,见上流浮芙蓉一瓣,拾视之,有小词一阕,曰:“小敷山下水溶溶,记相逢。欲采苹花,可惜遇东风。午桥烟雨浓,不如归去梦帘栊。小楼东,留得阑干,一半月明中。夜凉花影重。”心异之,舍舟登陆。百步外,芙蓉万本,张如锦幄。至则朱户沉沉,铜环昼掩。忽青衣媪启扉出视曰:“彭郎至矣。”导引而入。凤屏东畔,一女子款步而来,彭趋揖之。女曰:“妾芙蓉城香姑子也,久堕尘寰,未逢佳士。知君夙企仙缘,故借涂鸦,引桃源入桌耳。”彭曰:“荷蒙仙眷,提掇凡愚,一生为奴亦不惮。”女笑曰;“君真痴于情者。”命青衣媪扫除内室,中设两榻,以备寝处。至夜,女宿东隅,请彭西向。彭曰:“既睹芳容,当亲玉体。何复咫尺巫山,使人介介。”女曰:“仙家夫妇,只在神交。若以形骸为爱,则秦弄玉早抱子矣,何箫台上至今无雏凤声也。”彭强就摩挲,而终不着体。女曰:“郎君浊气未除,纵欲勉同衾枕,尚隔一层。明日为郎烧换骨丹,三日而成,服之始能欢会。”彭不获已,退寝别榻。晨起,女采药三山,配入丹鼎,命彭朝夕守之。彭日启炉,以观火候。女哂曰:“狂郎情急矣。”彭曰:“饿者急于食,渴者急于饮,人情类如是耳。”调笑间,而舟人迹至,因父病殆,母驰书招之。彭念指日丹成,可以近丽人而登仙籍,见母手书,颇不怿。女促令暂归省视。彭曰:“死生有命,归何益哉。且此间乐不思蜀矣!”女勃然曰:“有儿女情而无父子性,必非仙器。纵炉头丹熟,换骨亦无济也。”遂立毁其炉。彭曰:“即不敢妄亲香泽,还望度我一登仙阙。”女怒目不语。一回顾问,青衣媪化为彩凤,女跨之而起,叹曰;“是儿全无心肝,大罗天岂无父之国哉?”冉冉入云而没。花木庐舍,一时顿渺,舟人亦不见。彭懊恨久之,寻道而回。铎曰;仙家夫妇,只在神交。千古名言,可为兰香萼绿辈解秽矣!帝阙仙班,必求孝子,则伯阴弃母,梅福绝亲,尽谓妄人之附会也可。
  扫帚村钝秀才定陶富室某三代有善人之目。子年十四,欲延举业师,选择良苛,迁延未决。一夕,梦有人告之曰:“汝欲延师,非吴郡扫帚村某秀才不可。”醒而异之,束装诣姑苏,一问扫帚村,在郡西僻壤。至则野旷人稀,无可问讯。忽一老翁曳杖而来,某趋叩之。翁笑曰:“某秀才,即是老朽。”遂具达诚意,并欲随至翁家。翁曰;“蜗舍不足以容贵客,既蒙宠召,即此同行。”某大喜。载与俱归,命儿受业座下。翁督课严,夜以继日,无间寒暑。所读文,成宏制艺外,皆翁平日窗课,以及岁科诸试作。弟子文或不佳,自作一艺、令其诵法,是年游于库。复抄昔年闱中诸落卷令之读,凡一切时下清真雅正登上选者,咸命规仿其利。春秋两闱,连战皆捷。某大喜,置酒为先生寿,且曰:“先生出其徐绪,即令竖子成名,何乃自甘蠖伏,以青衿终老牖下?”翁欷歔久之。某诘其故,翁曰:“言之勿怪。仆非人,鬼也。少时不谨细行,有惭名教,以至困场屋五十余年,未得一掇科第。而室人儇薄,谓仆文不合时宜,致遭废黜,日以钝秀才相诮,郁郁赉恨而终。今稔高门积福,故借德泽为文章吐气,使知一生潦倒,非战之罪;且令天下知拾巍科登高第者,在此不在彼也。”言讫,抚膺一恸,倒地而没。某骇叹良久,感翁教子之德。重至其地,见老屋一椽,停棺左侧,有老妇执炊爨下,询之,曰:“此先夫也,亡三年矣。生时嗔以钝秀才呼之。临终谓我曰:‘于德薄不能置青云,以博封诰,后当以文章贻汝福也。谨记此言,勉延残喘。’”某闻之倍增惨悼出千金恤其家,并极力营葬而归。后于谒选得县令,迎养老妇以终老焉。铎曰:“土先德行,次及文章。故春秋榜上,大半积福儿郎也。青年失德,白首除名,虽鬼帐传经,终当食报。视方三拜之登科,又逊一筹矣。嗟夫!”
  三杖惩奴元和令常公养蒙,爱民重士,神于折狱。里中有恶权与主妇通,而碍于其子,唆主妇以忤逆控县。公廉得其实,拘叔氏舅氏,一并听鞠。至日,唤恶奴上,问:“两党亲族,俱不列名,尔何抱主妇控?”恶奴日:“小人蒙主人豢养,日望小主成家,不意下流自居,主母束之,反肆抵触。赴愬两党亲族,视同秦越。不得已,冒嫌抱控。”公曰:“忠心为主,劳怨不辞,汝可谓义仆矣。”恶奴顿首曰:“小人素有好人之目,里党所共知也。”公颔之。唤件激儿,年十四五,间插儒雅。讯其逆母之故,但流涕不言。公伪怒曰:“不孝之罪,律有明条,三尺法何可轻有。”遂飞签下。儿痛哭,叔与舅代为哀免,而恶奴面有喜色。公顾而笑曰:“尔小主尚在童年,刑杖一下,立当毙命。汝素好人,且受主人数年豢养,盍代杖?”呼两旁隶曳下重杖,曰:“代不孝者杖,勿从轻也。”责至四十,血肉交飞。继又罪其叔曰:“尔与乃父为同胞,而不能禁约其侄,至令以忤逆播闻,亦当受责。”叔伏地乞恩,公笑曰:“一客不烦二主;有好人在,尔勿畏也!”又曳下代责二十,并唤舅氏上,曰:“母子之恩,本于天性,汝妹即欲控告,“何难一言劝阻,乃袖手旁观,酿成家变,本应重责尔罪,但年老龙钟,不堪受杖,奈何?”因顾恶奴曰:“本县今日勉出大力,成全汝好人之名。”又飞签欲责。恶奴势难再杖,叩头乞免。公大笑曰:“汝推主母面情,亦当为其兄稍效微劳也。”卒杖之。复命舁重枷至,曰:“杖已代矣,枷又何辞!”大书“枷号好人一名,俟忤逆儿改过日释放。”恶奴杖痕已重,复荷重枷,不旬日竟死。阖邑称快,服公之谲断焉。
  铎曰;中冓之言,扬之实丑。藉端杖以惩奸,亦折狱者之苦心也!谲而正,奇而法,可谓得律意矣。宋代驭守令最宽,故吕公弼、张崇阳辈,往往片言齿剑,一钱杀人。后守令之权渐削,徒一年以上,必申请待报。惟枷杖得以专决.故情重法轻者,辄纵其恶。公以枷杖代剑,可谓善伸其法者。然宁成束薪,延年屠伯,君子终防其渐也。
  片言保赤钱塘袁公简斋,为先大父同谱。由翰苑改授上元县令,风骨铮然,不阿权势。引经折狱,有儒吏风。时民间娶妇甫五月,诞一子,乡党姗笑之。某不能堪,以先孕后嫁,讼其妇翁。越日,集讯于庭,两造具备,观者环若堵墙。公盛服而出,向某举手贺。某色愧,俯伏座下。公曰:“汝乡愚,可谓得福而不知者矣!”继问其妇翁:“汝曾识字否?”对曰:“未也。”公笑曰:“今日之讼,正坐两家不读书耳!自古白鹿投胎,鬼方穿胁,神仙荒诞,固不必言。而梁赢之孕逾期,孝穆之胎早降,有速有迟,载于史册。总之,逾期者,感气之厚,生而主寿;早降者,感气之清,生而主贵。主寿者,若尧年舜祚,尔等谅亦习闻。主贵者,不必远征,即如仆,亦五月而产。虽甚不才,犹得入掌词垣,出司民牧。谓予不信,令汝妇入问太夫人可也。”某唯唯。即命妇抱儿入署。少选,儿系铃悬锁,花红绣葆而出。妇伏拜地下曰:“蒙太夫人优赏,许螟蛉作孙儿矣。”公正色谓某曰:“若儿即我儿,幸善视之。他日功名,勿使出我下可耳。”继又顾众笑曰:“尔众中有明理之士,幸谅予心,勿以前言为河汉也。”众齐声附和,于是两家之羞尽释。后儿读书食饩于庠,奉公长生禄位,朝夕供养焉。铎曰:含垢纳污之说,为临民者言;此印板律例,非读书人不能解也。然舍身以保赤子,类非守经者所能。公殆现不坏身,运广长舌,向讼庭为众生说法耶!黄盖以武人而治石城,况钟以小吏而治吴郡。后如冯坚、王兴宗辈,或以典史,或以直厅故王晋溪谓吏治之善,不必出于甲科。然遇此等公案,岂是无学人杜撰得来?盖不熟晋库之论,失油络者必受飞灾;不读《周易》之文,授沐枕者终成冤狱。学优则仕,旨哉是言。
  盗师娄郡谭某,三十徐年未掇一芹。就馆西村,所得学俸,不能养妻子。而从学者又弃儒而贾。岁暮卷帐归,道遇一老翁,笑曰:“先生散馆矣,明年有所主否?”谭应曰:“无”。翁曰:“仆有葭莩亲,明年延师训课其子,如不弃嫌,仆请为介绍。”谭极意嘉纳,继询其居址,翁曰:“至日仆自来,先生不必絮问。”遂拱手散去。灯节后,老翁果至,陈朱提百两为聘。谭喜,别妻子,登舟而去。水程曲折,都非熟径。约行三昼夜,翁曰:“至矣。”握手登舟,至一处,高门华屋,旁通一径。花木参差,中有屋数楹。翁曰:“此书室也,请先生少坐。”入内引弟子出拜,瑶环绣服,类贵介子弟。翁曰:“主人偶出,未及倒屣,改日请见可也。”继出书,请谭句读。视之,《三国演义》一部、《水浒传》十数本,无五经及四子等书。谭异之。翁曰:“若曹无志功名,但得识数行字,稍习世事足矣。先生勿疑怪。”谭遂安之,翁亦别去。居半载,饮食供奉,备极丰腆。一日,传言主人归,大设华筵,请先生观剧。谭至,主人雉冠甲服,肃迎而入。四座宾客,皆戎服临筵。谭心惊股栗,进退失措。主人笑曰:“先生勿惊,仆江湖豪客也。因我辈中,恃强劫杀,罔顾仁义,故令小儿受业,得以稍知大体。今幸不弃,嘉惠后学,特治卮酒聊明忠敬。”言毕,梨园以剧本呈点,谭未识乐部名色,姑点《白罗衫》全本。演未及半,主人色变而起,急命撤筵曰:“仆未尝开罪先生,何姗笑若此?虽然,亦天命也。”遂具彩缎数端,黄金十锭,命其子星夜送归。翊日,捕盗师卒至,一门掩执。其子窜伏谭家,仅而得免。谭感其意,抚弟子成立,翁亦时来周恤之。铎曰:盗亦有道,非读书人不能顾。不谓待先生忠且敬者,转出自盗,宜天之不忍斩其嗣也。今纨绔子弟,奇嫖淫赌,虽千金不惜,而独至西宾备脯,辎铢必较,曾盗之不如。
  鬼婿扶风邱淑,字令仪,幼失怙。母夫人束子严,偶碎其带上玉佩,惧而亡去。夜窜山谷中,月色迷蒙,荆榛苍莽,无可投宿。兆以葬。娶吉氏女,颇贤德。所得封诰,亦让诸前室,以嘉其志。铎曰:烈女不更二夫,虽死犹遂其志。后妇之贤,亦贞魂有以感之也,不然,故剑之求,且招其忌,能以封诰相让哉?
  书神作祟金陵钞库街某氏子,世业儒,因读书不能致富,弃而为贾。偶独宿肆中,闻床头叹息声,叱之始止。嗣后每夜必闻,某亦置之。一夕,有方巾朱履者,自床后徐步而出,颦眉戚额,意似不乐。某问为谁,应曰:“予书神也。自流寓汝家,蒙尔祖尔父颇加青盼,不意留传至汝,罔修旧好,竟尔见绝。犹幸两无仇德,乃今为钱奴束缚,使予意气不扬。若不早脱腰缠,则铜臭逼人,斯文沦丧。祸将及汝,莫悔莫悔!”言毕而逝。某急起,秉烛四照,见有破书数卷,以钱串捆缚弃置床头,盖十数年矣。某恨是书为祟,取火焚之,一时灰飞焰起。延烧庐舍,室中物靡有孑遗,后竟以贫死。铎曰:读书不能致富,此言是矣。试问不读书人。个个能富耶?然以求富之念读书,吾知其非读书人。我辈读圣贤书,所学何事?乃以富贵利达,横亘于中,稍不得志,辄归咎于书、试请掩却书本,毕竟向何处觅生活哉?尝作《沁园春》词六阕。曰:“甲子仲秋,惟吾与书,盟于草堂。愿既盟之后,言归于好。自今伊始。幸勿相忘。出则随车,归则并几,夜火晨鸡总备尝。吾怜汝,把牙签笑插,玳瑁亲装。谁知尔本无良,枉赚尽英雄而鬓苍。叹臣饥欲死,千钟甚处;立锥无地,金屋何方。我自怜卿,卿真负我,拔剑相看也不妨。言未毕,书早惭而退,潜出门墙。”
  “学书不成,将焉学乎?不如老农。有草庐半亩,横塘之曲;石田一顷,葑水之东。椎髫鸿妻,蓬头霸子,裹饭偕行荷锸从,桃源境,看桑麻鸡犬,乐也融融。悲哉吾道终穷,似稼圃樊迟术未工。枉操豚以祝,学齐东语;揠苗而槁,与宋人同。门有催科,瓶无储粟,庑下投人作赁春。翻然悔,悔从来耕也,馁在其中。”
  “古语有之,多钱善贾,吾何不然。看鲜衣怒马,小儿宿卫;弹筝挟瑟,中妇邯郸。第拟通侯,园连沁水,百尺珊瑚碎绮筵。银烛底,有奇书勾股。讼帖争田。吾侪贫也由天,料此辈何曾值一钱。况痴儿和峤,本无此癖;家兄孔老,素乏其缘。安用牵车,等诸屠狗,富可求欤愧执鞭。君休羡,道圣门高弟,货殖犹贤。”
  “磨盾鼻书,封狼居胥,亦豪矣哉。想受降城外,霜浓雁碛;纥干山畔,月照龙堆。投笔军中,弃繻关下,如此书生未易才。谈笑处,看楼兰系颈,奏捷平台。一朝幕府疑猜,便缚下都船大可哀。叹高牙大纛,青霞气郁,明珠薏苡,黑狱冤埋。大树飘零,蓝田呵骂,兔脱东门归去来。从头算,算何如军旅,未学为佳。”
  “然则奈何,吾当相从,赤松子游。正藐姑仙子,导予翠节;金门谪吏,坐我霜虬。笑酌流霞,醉眠芳草,眼看蓬莱弱水流。从今后,把丹炉妙诀,压倒浮邱。茂陵风雨堪愁,伴寂寞骊山碧树秋。叹莫须有者,壶公桂父;想当然耳,方丈瀛洲。壮不如人,老之将至,自误多缘药石谋。寻不见,是文成匹马,徐市扁舟。”
  “书汝来前,与子别后,益复无聊。倘蒙君见宥,仍开旧阁;谓予不信,再订新交。苟蹈前愆,有如皦日,从此相携卧草茅。书大笑,道君言过矣,听我刍荛。相期努力云霄,莫一任青灯骂彩毫。倘金门挟策,陪君拾芥;长杨献赋,伴尔题桥。归以银泥,封予金匮,极德人生级一条。予再拜,急延诸上座,谨佩琼瑶。”
  病鬼延医曹州计伏庵,本牛医。有富翁某病喘,请医罔效,计以治牛之法治之,辄验。遂自负名医,行青囊术于齐鲁间。一日昼寝,有仆持帖来邀,计不问为谁,令仆导去。至一堂上,见面黄骨立者数十辈,环来诊脉,计熟视之,皆平昔所不治者。愕然曰:“此冥府耶?”众曰;“然。”计曰;“若是,则请我何意?”众曰:“先生医我来,还望医我去。”计不获已,勉写一方,众睨视良久曰;“一剂恐不能效,屈先生留两三月去。”计涕泣求归,众怒曰:“此地既不可居,曷为送我辈来此!”群起挝之。计亦惊醒,觉左颊微痛,验之,有指爪痕。铎曰;以治牛之法,而施诸有牛性者,宜奇功可立奏也。执是术以往,哀哉众生,尽丧于牛刀下矣。
  清。沈起凤。谐铎。卷十二
  南部
  吴中乐部,色艺兼优者,若肥张、瘦许,艳绝当时。后起之秀,目不见前辈典型,挟其片长,亦足倾动四座。如金德辉之《寻梦》,孙柏龄之《别祠》,仿佛江采苹楼东独步,冷淡处别饶一种哀艳。朱晓春之《叹月》,马奇玉之《题曲》,正如盂德曜练裳椎髻,不失大家风范。张联芳之《思凡》,曹远亭之《佳期》,又似孙荆玉举止放诞,而反腰贴地,要是天然态度。王阿长之《埋玉》,周二官之《劈棺》,如徐月华临青阳门弹箜篌,一时声情俱裂。戴云从之《偷棋》,沉人瑞之《盗令》,未免稍轶范围,却似赵飞燕跋扈昭阳。而掌中一舞。颇能窜易耳目。至如张修来《思春》一出,虽秋娘老去,犹似十三四女郎堂上簸钱光景。一儿歌场,得此数人提倡,稍可维持菊部。
  自西蜀韦三儿来吴,淫声妖态,阑入歌台。乱弹部靡然效之,而昆班子弟,亦有倍师而学者。以至渐染骨髓,几如康昆仑学琵琶,本领既杂,兼带邪声,必十年不近乐器,然后可教。
  因叹文人信道不笃,背正学而入歧趋,虽复邀誉目前,亦见笑而自点耳。观于乐部,能无爽然!
  铎曰:“以文为戏,即以戏论文。歌柳郎中‘晓风残月’,宁效苏学士,铜琵琶,铁绰扳,唱‘大江东去’。”
  北里
  沙河站至平原二十里铺,土倡流寓者,动以千计。予客鄚州时,曾作《北地胭脂谱》。序中有“白茅盖屋,曾无燕子之楼;黄土为床,绝少芙蓉之帐。泥浆半勺,马长卿消渴之茶;鬼火一星,宋子京高烧之烛“等句。盖丑诋之,以为狎游者戒也。
  偶于商家林,见旅店壁上,有赠妓地栗儿一诗曰:
  芳名未许近花丛,家住莲塘东复东。
  应是前身郑家婢,至今犹自辱泥中。
  赠妓黑丫鬟一诗曰:
  几度妆成照墨池,乌衣巷口弄娇姿。
  梨花深处浑难觅,立到黄昏月上时。
  诗笔婉丽,惜所赠非其人耳。
  后来都中,述诸金进士悔。金笑曰:“何地无才,君勿下眼相觑。记在北留智庙,见里中有高兰玉者,姿貌端秀,能诵崔国辅小诗;吐气如兰,居然有刘采春、李秀兰一辈风度。”
  予疑其诡,回南时便道过访,已为大腹贾以千金购去。其妹绣贞,出留别诗示予,曰:
  帘里余光马上明,玉钗倒插且长征;
  砑罗裙畔秦筝曲,变作关山笛里声。
  因喟然曰:“倾国佳人,本生北地;自与粗钗坌粉为伍,几年湮没不彰。则浆家饼肆、狗屠钓客中,抱才未遇者,不知凡几也!”书此非为烟花生色,亦俾求才者,不徇于俗云尔。
  铎曰:“苎箩风水,代产佳人。然使先到东家,则浣纱溪上断不载西子归也。因知物以类聚之说,埋没风尘中几多奇士。牛医马磨,溷迹名流,爱才如我辈,而转出大腹贾下哉?亦可愧矣!”
  贫儿学谄
  嘉靖间,冢宰严公,擅作威福。夜坐内厅,假儿义子,纷来投谒。公命之入,俱膝行而进。进则崩角在地,甘言谀词,争妍献媚。公意自得,曰:“某侍郎缺,某补之;某给谏缺,某补之。”众又叩首谢。起则左趋右承,千态并作。
  少间,檐瓦窣窣有声。群喧逐之,一人失足堕地。烛之,鹑衣百结,痴立无语。公疑是贼,命执付有司。其人跪而前曰:“小人非贼,乃丐耳!”
  公曰:“汝既为丐,何得来此?”丐曰:“小人有隐衷,倘蒙见宥,愿禀白一言而死。”公许自陈。曰:“小人张禄,鄚州人,同为丐者,名钱秃子。春间商贾云集,钱秃所到,人辄恤以钱米。小人虽有所得,终不及钱。问其故。钱曰:“我辈为丐,有媚骨,有佞舌。汝不中窾要,所得能望我耶?‘求指授,钱坚不许。因思相公门下,乞怜昏夜者,其媚骨佞舌,当什倍于钱。是以涉远而来,伏而听,隙而窥者,已三月矣!今揣摩粗就,不幸踪迹败露。愿假鸿恩,及于宽典。”
  公愕然,继而顾众笑曰:“丐亦有道。汝等之媚骨佞舌,真若辈之师也!”众唯唯。因宥其罪,命众引丐去,朝夕轮授,不逾年,学成而归。由足张禄之丐,高出钱秃子上云。
  铎曰:“张禄师严冢宰门下,若严宰门下又何师?曰师严宰。前明一部百官公卿表,即乞儿渊源录也。异哉张禄,乃又衍一支。”
  才士惩骄
  中翰童君引年,予同年友也。一日,过书斋笑曰:“英雄欺人,名流结习,而有时适以自侮。”询之,曰:“昨游吴山,遇雨,投宿村农家。老者出一扇索书。心轻之,率意涂抹。笔床茶灶,‘灶’字误书龟字,‘孔雀’两字,颠倒错写。度乡愚不谙文义,未即改正。诡托同年黄殿撰名归之。老者执扇视,笑曰:“老拙向以酒灶二字,未有确对。今扇头茶龟两字,岂非天造地设?‘又审视久之,曰:“村愚幼欠读书,米知雀孔是何物?想即庚仓、劳伯之类耶?’继又肃然致敬曰:“中翰才名,足冠宇宙,何必嫁名殿撰,必欲书渠姓氏,称呼尚烦斟酌,彼实愚老之门下士也。‘闻其言,颜汗如雨。叩其名氏里居,始知老者为浙中名进士,侨寓于吴十年矣。”
  予听之,亦为愕然。记此为才人轻薄者戒。
  铎曰:“天下有可轻之人哉?童君轻老者,而老者之轻童君弥甚,彼惟名进土,故结习沈锢如是。两可为戒也。”
  卜将军庙灵签
  玉峰卜将军庙,香火最盛。予九岁应童子试,年十四,尚不能掇一芹。奉先君命,祷于崖下。得一签曰:“几番愁怨控无门,诸事乖离总不论;直待中秋见明月,方教还汝旧乾坤。”功名下注一行云:“口木姓名如汲引,一生平步上云梯。”先君曰:“味此签意,今番又不谐矣!”
  时督学为实庵刘公,以予首艺中用《离骚》僻句,取而复弃。
  先君曰:“此诸事乖离之验也,汝欲入泮,必俟秋期开考。”后李公因培督学江苏,试期三月中旬,先君忧之。继场中命题,乃“观于海者难为水”,至“流水之为物也”。中适有明月两字,遂蒙识拔,而入学名次,又与先君相合,所谓“见明月而还汝旧乾坤”者,其在斯乎?
  戊子乡闱,典试为王公际华、国公柱。予文定作经魁,因吏治策中语涉激烈,王公恐碍磨勘,国公力争,抑置三十一名中式。先君曰:“口木姓名之说,今尽验矣!”盖李公木姓口名,国公口姓木名也。
  嗣后应礼部试,屡荐不售。主试者绝无口木姓名。而荐卷房师,如柯公瑾,观公保,李公中简,皆确然可证者。今予年逾四十,不复挟策金门。纵主试者若合符节,予亦无登龙之望,此非文章负我,实我之有负卜将军也。息壤难忘,壮心易隳,庸才末路,如此而已。悲哉!
  铎曰:“予在婺源时,奉文赴江宁书局。路过胡公庙,掣得一签,末有‘一番好事落扬州’之句,予谓所问非所对,大笑置之。甫至金陵,而盐台全公聘书至。制军委赴扬州,谱供奉新乐府,始信神明无戏言也。顾蓉镜无征,绿衣断谶,想狂生命蹇,不屑姑妄言之耳。”
  况太守祠赝梦
  吴江监生某,将赴北闱,偕友人数辈,祈梦于况太守祠,竟夜转侧,不能成寐。明日,众友各述其梦,或休或咎,互相揣度。某作大言曰:“予昨夜梦到此堂,况太守离席揖予上坐,且打恭屈膝,奉予若上司状。予逊谢不敢。太守曰:‘大人他日仕至督抚,位当出我上,勿得固谦。’命从人易冠带。座上印箱令箭,森然排列。予意颇不安,离坐下阶。太守三揖而送出门,错步豁然惊醒。不知是何吉兆?”众举手称贺曰:“君后日富贵无量,今科高掇,特发轫耳。”某曰:“予他日果符所梦,君等颠蹶风尘,当一一提挈之。”众拱手称谢。
  亡何,入都应试,头场被贴,丧气欲归,而囊中资斧已罄。京都为人才渊薮,监生又不能谋馆,糊口无资,去留两拙。幸幼时好唱时曲,不得已投翠庆部作生脚。
  一日,演戏至《十五贯。见都》一出。某冠带上坐,印箭排列座隅,而外扮况大守入见,打恭屈膝,一如日前诡托之梦境,不觉抚案大女哭。座上客疑其发狂,召询其故。具以实告。始知某亦江南旧族,赴试而不第着。予叔朗峰大史,恤以车马之费,遣之回苏。
  铎曰:“周人占梦之书,毁于秦火。嗣后郭乔卿、周宣辈,各凭臆见为断。河干之梦,着于《宋史》,堕床之梦,载在《唐书》。田内亡禾,蔡司徒梦凶反吉;座中照镜,崔令公梦吉逢凶。他如曹翰梦蟹,张瞻梦臼,李迪梦须,韩俊梦屐,散见请家杂说者,无不各有奇征。然天下古今,做梦者不知凡几,何独传此数人之梦?可知其余皆不验耳,而此生诡托之梦,反毫厘不爽若是!《易》曰:‘吉凶悔吝生乎动。’殆心为先兆,非梦能入幻欤!”
  怕婆县令
  县今某,性猥鄙,莅任十二年,绝无政绩,惟逢迎上台为得计。有同乡某公,作巡抚。某投谒,禀见时,同僚具在。某即于仪门唱名,膝行至堂上,叩头以千百计,额上磊块坟起若巨卵。叩毕,袖中出金珠,潜置座下,又匍伏不起。公有怒色。某仰首启白曰:“大人是卑职老子,卑职是大人儿子;不到处,训诲可也。”公愈怒,曰:“汝欺我太甚!”以金珠掷地下,叱之去。同僚代为解免。公曰:“汝等不知,彼非趋奉,直姗笑我耳!”众殊不解。公曰:“我与彼为同乡,素悉其有惧内之癖。每蚤起即具冠服于寝门外,叩首问安。盥沐既毕,膝行趋状于奁次,据地叩头以百数,声如响柝,随出金珠等物,献作簪珥。稍有不怿,双手捧藜杖以进,口呼:‘求夫人训诲。’叱之,始战栗而出。适见景象,宛乎相似,是直以绸君戏我矣!岂不令人发指?”众皆色变。
  公笑曰:“汝等想亦有是癖耶?自今以后,尽肃夫纲,无速官谤。逢迎之术,适足以取辱耳!”众唯唯而退。
  铎曰:“帷簿章程,乃借公堂为操演,无怪求荣反辱也。昔桓范向妻作三公跽,而不为吕公屈膝。人谓其有傲骨,吾谓其有耻心。”
  捣鬼夫人
  兰溪萧生,年十七,娶妻邢氏,美而才。日坐闺中,画眉约鬓,遂废读。
  一日,见镜旁置小纱幮一具,中有垂髫女郎,明眸秀靥,婉丽无偶。生问所自来。邢笑曰:“是侬以十斛珠为君聘得者。”生亦戏曰:“蒙卿雅意,当遣向案头捧砚,何便禁锢香奁,日看卿安黄贴翠耶?”邢笑命侍儿移入书室。
  一夕,督令夜读。生勉入书帷,挑灯执卷,即以纱幮女郎置案头,曰:“夜漏苦长,劳卿伴读。倘阿娇下降,当私以金屋贮之。”转瞬间,女郎自屏后出,笑曰:“书生太娇惰,甫执卷,便作风流想矣!”生迎视之,与纱幮中女郎无二,因笑曰:“崔徽果辱降耶?”急前狎抱。女郎面发赪,撑拒之曰:“君勿骤作此态。妾秘府侍书,君前身亦修文郎。上帝恐君溺情闺阁,抛掷功名,故令妾乘夜而来,督君清课。”生曰:“功名我所自有,但得一亲香泽,即当努力青云,以酬盛德。”女郎曰:“急色儿,将使温柔乡记赊账耶?妾与君约,自今伊始,但得一步进,即图一宵乐。否则,烦言总无益也。”生犹欲强合,忽窗下有嗽声,女郎从屏后遁去。
  生自此下帷苦读。是年入邑庠,夜果见女郎来,笑曰:“攀花妙手,今小试矣。”生喜,遂与欢狎,并问后期。女郎曰:“俟秋风报捷,再当与君亲裁绿纻衣也。有志者勉为之。”生益发愤,是秋竟领乡荐。女郎复来欢聚,曰:“自与君春风一度,癸水不复来,倘旦晚临蓐,安得复归仙籍?君如杏林得意,妾当日夜侍巾栉矣!”生大喜,愈益研读。
  明年,复捷南宫,殿试后,官中翰,给假南归。甫入门,邢氏迎于堂上,花红绣葆,怀中绷一婴孩。生问为谁。邢笑曰:“是即修文郎贤令嗣也。”复唤一女郎出曰:“君识得秘府侍书否?”生愕然问故,邢笑而不言。女郎以实告。盖邢氏恐生废学,千金购一丽鬟,设诡计以勉之。其风流词令,皆闺中口授也。生感邢玉成之德,仍移妙幮女郎置镜旁曰:“以志吾过,且旌善人。”
  铎曰:“草种宜男,花攀及第,非闺中连环妙计,恐终作弹琴看鬓影人耳!何物痴儿,有此奇福!”
  吕仙宝
  筏山阳曹某,有文名,而性气殊傲。赴试金陵,侨寓吕祖祠。蚤起读书,先以瓣香爇吕祖前,告曰:“弟子浊骨,溷居仙庑。旦晚诵声聒耳,幸勿罪。”
  一夕,倦伏几上,见一道者至,曰:“秀才太攻苦,利市襕衫,今番抛却矣!”曹肃之坐。道者议论风生,五经、史、汉,倾如瓶注。曹异之。道者曰:“野人操举业时,亦曾下帷读,忝颜成进士,今弃却。追忆夜分执卷,风冷裂袍,灯昏触柱,忽忽如昨梦。”曹稔其先达,出窗课就正之。道者甫阅两行,即舍去。曹曰:“仆文污尊目耶?”笑应曰:“正惟不能污日,是以不欲观耳。君文气息,逼似两京,次者亦韩潮、苏海。若以此猎取功名,譬犹执商彝、夏鼎,鬻诸五都之肆,非弗宝贵,而无如识者希也!”因袖中出一册曰:“此科名宝筏,敬诵诸。”曹急取以观,皆平昔所唾弃而不为者。因愤然曰:“吾侪作文,不寿世亦当名世。以此芥拾科第,宁蹈东海死耳!仆何能从命?”道者曰:“嘻!子有傲骨,不拔则不可救。”急掣剑砍其脑,有一骨,拔之而去。曹痛甚,豁焉而醒,见案上遣一册,姑置之。
  明日,起阅旧稿,都不快意。拣案上册诵之,大喜,朝夕揣摩,欣欣得计。继而入闱,所作文皆规抚其制。榜发,抡高魁。一夕,梦道者复来,以骨纳脑后而去,及醒,视其乡墨,面发赪,背流汗如雨下,仍取古文研究之,后竟以孝廉终。
  铎曰:“刘蕡下第,竖子成名。几许康了秀才,动以此訾议当局。必使躬自蹈之,以关其口,而夺之气,傲骨一拔,胜于拔舌矣。”
  大士慈航
  祁昌谢茂才之姊,少寡,矢柏舟节,断荤茹素,日礼大士像。有渔妇入门,坐谈半晌,匆匆遗鱼篮而去。
  戊申五月七日,蛟水骤发,万家倾覆。女自度无生理,忽见鱼篮大数十围,疾登之。随波飘泊,奄至一处,紫竹环林,香花糁径。女极力登岸,回顾鱼篮,顿小如故,因携篮而入。见大士缨络垂珠,趺登莲座,曰:“汝来乎!吾以汝青年苦志,恐罹大劫,故以慈航度汝。”女伏地谢。旋命龙女以杨枝水濯其体;取座下红花翠叶,剪衣裙以赐。导至一殿,左右分两院。东曰“节孝”,西曰“贤才”。女先入“贤才”院,见有椎髻者曰孟光,拥书者曰班昭,携榼者曰冀缺妇,矩布裳提瓮者曰鲍宣妻桓氏。有一妇吟诗不辍,见女来,阖卷笑迎,叙谈家世,则道韫也。继入“节孝‘院,持节者曰贞姜,割鼻者曰粱节妇,抗歌者曰陶婴,毁面者曰怀清巴氏,有髫而未髻者,堤萦、曹娥辈也。女嗟叹间,龙女曰:“菩萨现女人身说法,首重节孝,次及贤才,日以慈悲宝筏渡人苦海。汝得来此,节孝院又增一席矣!”重引至莲座。大士署名宝帙,令掌鱼篮,次龙女位下。
  时蛟水渐退,谢生求姊尸不获,招魂入棺,葬甘露庵北阡。一夕,见姊云裳霞佩,携鱼篮而来曰:“我蒙大士救拔,已登宝箓,因汝垂念,故一来家。”问姊有所嘱否。曰:“我无他嘱。士子守身,一如妇人守节。立志不坚,稍一蹉跌,堕入墨池,西江水不能涤也。慎之!慎之!”言毕,飘然而逝。
  铎曰:“修士读圣贤书,束身圭璧,卒至劳筋骨,饿肌肤,蠖伏牖下而死。以视茹荼餐蘖者,其苦有以异哉?安得菩萨示西来相以度之?”
  姊氏夙耽净业,生不逢辰,当年少而遽失所天,奉姑命而暂迟入地;乘鲸鱼跋浪之会,遂精卫填海之心。埋骨无期,积愁成恨,生天有路,破涕为欢。现一朝不坏之身,从此皈依佛座,垂千古闸幽之笔,何时报德师门?敬诵瑶编,永镌心腹。
  受业谢必鸣谨志
  奎垣真像
  扬州陈蔗鹿,素滑稽。予客鹾政全公幕,陈日来谈谑。一日,谓予曰:“吾郡有邗沟大王,财神也。元旦解天饷赴灵霄殿,路逢穷神要之,欲贷银三万。大王曰:“天饷有正额,何得贷汝?”穷神固索,不得已,出怀中小金锭予之。穷神怒,赴诉于文明教主,即《后西游》所称麒麟精是也。
  时教主坐文坛,渡笔阵,闻穷神语,大怒,帅文坛健将,排笔阵以围之。大王拔剑斗,然笔锋所到,辄披靡。大王惧,赴奎垣求援于文昌福曜。帝君出见曰:“与君素昧平生,何得来此?”大王告以故。帝君曰:“君等恃财傲物,自应罹此祸。然以笔尖横行天下,亦非吾教之福。”
  命朱衣人召魁星。魁星至,面白皙,文弱如处子。帝君备述其事,命收之。魁星曰:“面目不足以惊众,奈何?”帝君沉思良久。朱衣进曰:“乞帝君赐以假脸。面皮一变,则诸事可为矣!”帝君笑诺之,又授以金斗,令同大王去。至则文明教主方挥笔如椽,自谓千人军可以横扫。魑星掷以金斗,毫弱顿不能支,弃笔而遁。魁星收其笔,并搜得穷神所贷金锭,别大王奏凯而归,帝君即以笔与锭赐之,令其世掌金斗。故至今传魁星像,蓝面狰狞,右手持笔,左手持锭,而旁竖一金斗云。
  铎曰:“此弄笔狂生脑后针也!视为谈天炙輠则过矣!”
  天府贤书
  张灵,字湘人,年十八归予。甫结褵,以金钗作贽,奉予为闺塾师,请闺约度北曲一套。黟令施蒙泉载入《词坛丛话》。初学诗,古体不甚作,七言瓣香浣花,五言逼似王、孟。予胥江晚发,赠诗曰:
  吹笛向江楼,春风起暮愁。
  何人折杨柳?江水自孤舟。
  薄俗无青眼,高堂有白头。
  临行重怅望,空作稻粱谋。
  旧稿散失,不甚记忆。犹记其五言诗中,有“花落已如此,春风犹未归,”《贞娘墓》七言诗中,有“三尺鸳鸯空有冢,千秋云雨本无台”之句。盖陆卿子之流也。予诗文之暇,好作传奇,嬉笑怒骂,殊伤忠厚,常劝止焉。
  一日昼眠,推枕而起曰:“怪哉梦也!”予询之。曰:“适至一处,仿佛世所传森罗殿者。旁一暗室,榜曰‘泥犁狱’。见荷枷带锁者,分蹲两廊下。虽鸠形鹄面,而尽带秀色。左曰:文字案鬼犯四名:《感甄赋》曹植,《好色赋》宋玉,《美人赋》司马相如,《会真记》元稹。右曰:词曲案鬼犯四名;《玉炉香》温庭筠,《江南柳》欧阳修,《郁轮袍》张伯起,《牡丹亭》汤义仍。亡何,两廊聚语。
  已而叹曰:“我辈生前幸不驽钝,持三寸管左涂右抹,不意获罪至此!‘一人曰:“自古慧业文人,必生天上。如李昌谷召赋玉楼,苏子瞻校书玉局,独我辈流堕地狱,何幸不幸若是悬殊也?”言未竟,一丑形王者凭案决事。才数语,即嗔喝,命押赴犁舌狱。
  忽一袍笏人赍诏至,从人尽捧冠服。丑形王者离座俯伏。宣诏毕,曰:“吾三闾大夫屈原也。美人香草,皆忠臣孝子之寓言。宋广平心如铁石,曾赋梅花,韩潮州谏迎佛骨,风力铮然,而‘银烛未销,金钗欲醉’两言,词坛脍炙。即范文正先忧后乐,而‘碧云天’一阕,亦有‘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之句。何得拘文牵义,罗织风雅?今奉玉帝敕,召彼尽为香案掌书。命从人脱枷锁,易以冠服,鼓乐引去。是时伫立廊下,始而惧,继而喜,不觉豁然惊寤。”
  予笑曰:“卿勿言。予半生福泽,被轻薄业折尽矣!前所见,是汝之谲谏,后所见是汝之解嘲也!”湘人乃大笑。
  铎曰:“泥犁狱中,果有此辈人物,则风波亭畔,插标高卖者,皆粲花妙舌也。自难自解,忽谐忽庄,秀铁面绮语诃人,鸠罗什辨才教世,尽于此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