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嗨网首页>书籍在线阅读

浮邱子

  作者:清  汤鹏
选择背景色: 黄橙 洋红 淡粉 水蓝 草绿 白色 选择字体: 宋体 黑体 微软雅黑 楷体 选择字体大小: 恢复默认

浮邱子(清)汤鹏


  海秋得年仅四十有四,所已成书,《四书艺》六卷,古今体诗三千首,《浮邱子》四十馀万言,而奏议杂著尚未及录。炜矣哉!才之奇、气之勇、文之多且工如是,世有几人?宜乎好之者誉不容口,即憎之者要不能不心折其文也。然海秋岂翅一文人之杰哉?
  道光壬辰、癸巳间,余与游,最习见。其于时政得失、海内人才之贤否进退,私居恒为之忧喜。使非浮湛郎署,得所凭以竟其志,必矫然有以自见者。至其笃情伦纪,能刻苦处其所难;相知有急,损己应之无吝色。惟性激少和,一语偶拂,辄龃龉;及悟,仍谢咎。虽于余亦然。然不失为君子。其为文也,皆自道其所得也。时而云垂海立,时而月皎风疏,时而玉佩华绅,时而斜簪散髻,连抃旁魄,无有端涯,非韩子所谓“能自树立,不因循”者耶?
  是集经纬万端,自成一子,湘阴李黼堂为刊行之。上元梅伯言曾亮,深于文者,与海秋同官农部。方撰《浮邱子》,伯言绝赏;没后,为表其墓,稿久逸矣。余偶得之箧衍,属黼堂并存简首。工既蒇,余披览再过,不胜游旧之感,因识词简端,以纾吾思。
  同治乙丑仲夏,雨胪熊少牧序。
汤海秋传(桐城姚莹撰)
  海秋汤氏名鹏,湖南益阳人,道光三年进士。初为礼部主事,年甫二十,负气自喜。为文章震烁奇特。诸公异其才,选入军机章京,补户部主事,转贵州司员外,擢山东道监察御史。君在军机,得见天下奏章,又历户曹,习吏事,慨然有肩荷一世之志。每致书大吏,多所议论。及为御史,再旬而章三上。有宗室尚书叱辱满司官,其人讦之,上置尚书吏议。君以为司官朝吏,过失当付有司,不可奴隶辱之;此臣作威福之渐也,吏议轻,不足以儆,援嘉庆中故事争之。上以为不胜言官任,罢回户部员外。而君方草奏,大有论建。未及上而改官,君见其言不用,乃大著书,欲有所暴白于天下,为《浮邱子》九十一篇。篇数千言,通论治道学术;《明林》十六卷,指陈前代得失;《七经补疏》,明经义;《止信笔初稿》,杂记见闻事实。诸作皆出示人,惟《止信笔初稿》人多未见。或问之,曰:“此石室之藏也。“英夷事起,沿海诸省大扰。上再命将无功,卒议抚通市。君愤甚,已黜,不得进言,犹条上三十事于尚书转奏焉。大臣用事者曰:“书生之见耳!”上虽召见君,而无所询,报闻而已。君是时已更为本部四川司郎中,京察亦竟不得上考。君感慨郁抑,诗多悲愤沉痛之作。二十四年七月卒。年四十四。
  君少为文,有奇气。初成进士,所为制艺,人争传其稿,市肆售之几遍。君曰:“是不足言文也。”取汉魏六朝迄唐人诗歌追拟之,必求其似,务备其体,已梓者三十馀卷。又好为文,尝谓其友人曰:“汉以后作者,或专工文辞,而义理、时务不足;或精义理、明时务,而辞陋弱;兼之者惟唐陆宣公、宋朱子耳。吾欲奄有古人,而以二公为归。”其持论如此。
  姚莹曰:道光初,余至京师,交邵阳魏默深、建宁张亨甫、仁和龚定庵及君。定庵言多奇僻,世颇訾之。亨甫诗歌几追作者。默深始治经,已更悉心时务,其所论著,史才也。君乃自成一子。是四人者,皆慷慨激厉,其志业才气,欲凌轹一时矣。世乃习委靡文饰,正坐气苶耳。得诸子者大声振之,不亦可乎?以宗室尚书之亲贵,举朝所屏息者,而君倡言弹之,亦见骨鲠之风矣。君又与宜黄黄树斋、歙徐廉峰及亨甫以诗相驰逐。岁在丙戌,余服阙入都,诸君与周旋久之。树斋以编修为言官,数论事,洊至大用;廉峰及君,则以言黜。幸不幸殊焉。辛卯,余再入都,廉峰已病,未几卒,定庵继之。癸卯台湾之狱,亨甫力疾赴余难,因不起。犹忆君探余狱中,及出狱后,与诸君置酒相贺,又同治亨甫之丧,依依送余出都门时也。默深成进士最晚,以知州需次;亨甫则未一第而殁。余待罪蜀中,树斋亦以事更罢为部曹。俯仰二十年间,升沉存殁若此,悲夫!
户部郎中汤君墓志铭(上元梅曾亮撰)
  君姓汤氏,讳鹏,字海秋,湖南益阳人。父义岦,妣戴恭人。
  道光三年,君年甫二十,成进士。所为制艺,列书肆中,满街士人模拟,相接得科第。而君是时已专力为诗歌,自上古歌谣至三百篇,杂骚、汉魏六朝、唐,无不形规而神絜之。未几,成诗集三千首。
  其始,官礼部主事,既兼军机章京,旋补户部主事,转贵州司郎中,擢山东道监察御史。年始三十馀,意气蹈厉,谓天下事无不可为者。其议论所许可,惟李文饶、张太岳辈,徒为词章士,无当也。于是勇言事,未逾月,三上章。最后以言宗室尚书叱辱满司官事,言过当,且在已奉旨处分后,罢御史,回户部员外郎,转四川司郎中。是时,英夷扰海疆,求通市。君已黜,不得言事,犹条上书转奏夷务善后者三十事,虽报闻,而后弥利坚求改关市约,有君奏中不可许者数事,人以是服其精,非疏阔大略者也。
  君既负才气,久居曹司,以为事无论利钝成败,有所为,当震爆人耳目;苟不得施于事而著之言,使吾书出,而人以为古尝有是言,虽工弗贵也。于是为《浮邱子》一书,立一意为幹,而分数支,支之中又有支焉,则支复为幹;支幹相演,以递于无穷。大抵言军国利病,吏治要最,人事情伪,开张形势,寻蹑要眇。一篇数千言者九十馀篇,最四十馀万言。每遇人,辄曰:“能过我一阅《浮邱子》乎?”其自喜如此。姚石甫以台湾道创英夷,受诬诉,事白出狱,君大喜,觞客于万柳堂,为石甫贺。予于是始识君,得读《浮邱子》者。君尝为会试同考官,门下浸至九列,誉君者不患无其人,顾欲予言为可否;于是叹世徒畏君之才而豪,不知其不自足者乃如是也。呜呼,君今其死矣!士而才,固宜负病于世,迨既死,而世无见其病者,独其才在耳!君之名其可无虑于后世矣!
  君卒以道光二十四年七月九日,年四十四。未卒前,过予曰:“石甫以同知官四川,为大吏者当何如?”既而曰:“天下事,恐难满人意也。”后八日而卒。余过长椿寺,记与君揖张亨甫柩而归也,未逾岁,而君复殡于是,辄黯然伤之。
  君娶于罗,子俶佶、佶昭、什昭、启昭,孙惇允。女二人,适李,适杜。以道光二十五年三月初九日葬君于益阳县东乡金盘山之原。其友王锡振为之状,谓曾亮曰:“铭以属君。”乃为之词曰:
  天与以才副之气,神豪语快士所悸。
  大力者推幸以遂,容头平进不可意。
  摧坚犯难壮莫掣,蹶而改图几后世。
  四十馀万载厥字,魂虽埋幽灵不翳!

卷一 则古上 则古中 则古下 三要 十蔽 甲权 乙权
卷二 白术上 白术下 训始 训终 辨萌 训化
卷三 去壅 甲缪 乙缪 甲匡 乙匡 释均上 释均下 甲私 乙私
卷四 儒解上 儒解中 儒解下 直解上 直解中 直解下 仁解 礼解 训劳 训通
卷五 尚变 尚特上 尚特下 三疾 五习 仕解上 仕解下
卷六 九材 八抑 审类 讽群上 讽群下
卷七 原爱 原憎 四辨 相经 左评 柄言上 柄言中 柄言下
卷八 训名上 训名中 训名下 释用 三衡
卷九 释和上 释和下 原宗 原辅 原傅 原封 审任 训史 训使 训令
卷十 训吏上 训吏下 医贫 刺奢 辨荒 训廉 训退
卷十一 训厚上 训厚下 原教上 原教下 辨莠上 辨莠下 储武上 储武中 储武下
卷十二 释忧 原刑 植节 甲戒 乙戒 甲惭 乙惭 树文

浮邱子卷一
则古上
  浮邱子曰:君子毋自智,毋自勇,毋自功,毋自名。凡自智以愚天下者,不能愚天下者也;凡自勇以先天下者,不能先天下者也;凡自功以盖天下者,不能盖天下者也;凡自名以聋天下者,不能聋天下者也。君子毋自智,智有宗;毋自勇,勇有守;毋自功,功有底;毋自名,名有归:则可谓纳之于轨物也已。君子出一言,思其然,不以概其不然;致一行,思其济,不以骋其所不济。其然者昌之,其不然者湔洗之;其济者广之,其不济者,剗刈之,则可谓裁之于义理也已。君子豁达以出,弗病其露也;周密以入,弗病其藏也;纵横旁魄,弗病其过也;老成宽好,弗病其不及也;猛鸷弗病其劲也,委蛇弗病其曲也,守默弗病其方也,画奇弗病其圆也,端悫弗病其质也,雍容弗病其文也,则可谓详之于体段也已。君子辙迹有弗践也,耳目有弗考也,思想有弗营也。君子居迩以驭远,所弗践如其践;执简以治繁,所弗考如其考;主静以该动,所弗营如其营,则可谓鸿之于作用也已。
  君子纳之于轨物,然后能裁之于义理;裁之于义理,然后能详之于体段;详之于体段,然后能鸿之子作用。君子曷施而每进益上如此也?《说命》之言曰:“王!人求多闻,时惟建事,学于古训乃有获。事不师古,以克永世,匪说攸闻。”《毕命》之言曰:“惟德惟义,时乃大训。不由古训,于何其训?”是故君子必于古乎索之。曷索之?曰:于古载籍乎索之,于古师表乎索之,于古臣佐乎索之,于古气数乎索之,于古符验乎索之,于古趣尚乎索之,则可谓居今稽古也已。
  君子知《易》总吉凶,《诗》总美刺,《书》总政事,《礼》总文物,《乐》总声音,《春秋》总名分,《学》《庸》《论》《孟》总言行本末。少与书生共其诵读焉,长为天下国家铺其能事焉,远证古往同其消息焉,近与季世之君毋出一辙焉。是故知其反不知其正,此秦皇所以重法律而庳仁义也;知其一不知其二,此汉高所以坐马上而骂《诗》《书》也;知其细不知其大,此光武所以崇经术而专章句也;知其歧不知其归,此梁武所以富撰述而谈苦空也;知其浮不知其实,此隋炀所以工词艺而矜高选也;知其概不知其成,此唐宗所以勤学问而多惭德也。君子不贵也,是故读经则思其意,读史则思其迹。思其意,则奥而娴,使人变动光明而济;思其迹,则炯而严,使人中正比宜而静。奥而娴,性之导也;炯而严,情之约也。变动光明而济,材之彻也;中正比宜而静,德之成也。成德以范,彻材以学,约情以节,导性以源,则可谓于古载籍乎索之也已。
  君子知帝王必有师,神圣必有学。黄帝学乎大颠,颛顼学乎绿图,帝喾学乎赤松子,尧学乎务成子附,舜学乎尹涛,禹学乎西王国,汤学乎贷子相,文王学乎锡畴子斯,武王学乎太公。下至汉、唐、宋、明,英君谊辟,靡不礼孔子而以为师焉。是故履帝王之位而无疚者,知尊师者也。躬神圣之资而有成者,知就学者也。知就学,则知所入;知所入,则阴阳、佛释、稗官野史、记问词章之杂,不听于耳。知尊师,则知所上;知所上,则巧令孔壬、宦官宫妾、俳优侏儒之媚,不接于目。知就学,则知所通;知所通,则毋敢谓讨论自一事,匡济又自一事,而厌薄图籍、攫拿名物之计,可以不作。知尊师,则知所庇;知所庇,则毋敢谓儒雅自一流,辅拂又自一流,而疑惑人材、枝离功用之愆,可以必去。则可谓于古师表乎索之也已。
  君子上稽世之隆也,则帝之臣有若咎夔稷契,王之臣有若周邵毕荣。下稽世之季也,则犹有若管夷吾臣于齐,公孙侨臣于郑,孙叔敖臣于楚,百里奚臣于秦。又其降也,则犹有若子房臣于沛公,诸葛臣于昭烈,周瑜臣于孙策,王猛臣于苻坚,崔浩臣于拓跋,苏绰臣于宇文,李泌臣于肃宗,王朴臣于柴氏,楚材臣于蒙古,伯温臣于朱明。是故君有其意,谓臣无其意者,诳人者也。古有其材,谓今无其材者,诳天者也。君有其意慎勿迁,臣有其意慎勿闭,古有其材慎勿亵,今有其材慎勿淆。属此则圣,属彼则狂;属此则奇,属彼则凡;属圣则白,属狂则昧;属奇则敏,属凡则惰;属白则化,属昧则梗;属敏则举,属惰则废。毋废斯举,毋梗斯化,毋惰斯敏,毋昧斯白,毋凡斯奇,毋狂斯圣,则可谓于古臣佐乎索之也已。
  君子知一代之兴亡他焉,芟其所以踣者而已矣。一代之踣亡他焉,坏其所以兴者而已矣。是故夏运踣而商兴,则《商书》之言曰:“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殷运踣而周兴,则《周书》之言曰:“今惟殷坠厥命,我其可不大监抚于时?”秦运踣而汉兴,则董仲舒之言曰:“今汉继秦之后,更化可以善治。”隋运踣而唐兴,则魏徵之言曰:“臣愿当今动静以隋为监。”五季踣而宋兴,则惩五季尾大之祸,收天下之权,建久长之计。元运踣而明兴,则惩元季君臣纵弛,先肃纪纲,后施惠政。是故芟其所以踣,则国本固;国本固,则阴阳和;阴阳和,则万物苏;万物苏,则灾害弭。树其所以兴,则君志特;君志特,则政教新;政教新,则万事理;万事理,则太平致。毋文恬武熙而自谓泰,毋国噪民枯而自谓整,毋界在芒昧而不思,毋忧在眉睫而不省,则可谓于古气数乎索之也已。
  君子与治同道,则郁郁嶷嶷;与乱同道,则战战兢兢。是故天下亟治亟乱,靡不根于一计一念。一念调,则景星庆罢、甘露华雪此其兆,则嵩呼告庆、河荣表符此其兆,则儿童鼓腹、耇老庞眉此其兆。一念汩,则焱风霪雨、轰雷苦雾此其兆,则山崩骇天、川溢杀人此其兆,则野积枯癃、民腾锋铗此其兆。一计理,则凤仪龟假、鱼跃鳞游此其兆,则宝鼎出土、瑞石呈文此其兆,则禾生三颖、芝产九茎此其兆。一计舛,则蛇斗蚁飞、枭鸣鼠舞此其兆,则天仪汗下、金鼓自破此其兆,刚桑谷共生、仆柳起立此其兆。是故治将兆而气矜者,必有不成之功;治既差而文饰者,必有积深之祸;乱未兆而思虑者,必有过人之材;乱既亟而涕泣者,必有格天之力。则可谓于古符验乎索之也已。
  君子勤思而默识之,择其可而宗主之。缮性则宗天道,履事则宗地道,律躬则宗圣道,服物则宗神道。是故以天道治天下,尚诚不尚术;以地道治天下,尚实不尚文;以圣道治天下,尚义不尚欲;以神道治天下,尚敬不尚怠。尚术者骈旁而失中,尚诚者纯固而守要;尚文者铺张而不伦,尚实者缜密而有理;尚欲者贪鄙而好徇,尚义者卓荦而自名;尚怠者拘罢而失事,尚敬者刚强而有为。是故刚强而有为,与躁戾者其指又殊矣;卓荦而自名,与狂诞者其旨又殊矣;缜密而有理,与苛细者其指又殊矣;纯固而守要,与拙艰者其指又殊矣。则可谓于古趣尚乎索之也已。
  君子于载籍乎索之,又于师表乎索之,又于臣佐乎索之,又于气数乎索之,又于符验乎索之,又于趣尚乎索之,然而君子毋自炫其博也,毋自閟其深也,毋自信其定也,毋自悦其安也。君子博通而居之以孙,深思而出之以易,身定而防之以豫,心安而战之以危。居之以孙,故不肆;不肆故和平,和平故为民物之杖。出之以易,故不骇;不骇故中正,中正故为天地之根。防之以豫,故不梗;不梗故清明,清明故为皇王之象。战之以危,故不馁;不馁故强固,强固故为福禄之符。则可谓体道抱德也已。
  君子病不法古之可法、戒古之可戒也。法、戒矣,病其不力也。法、戒力矣,病其力于始而弛于末也,力于百而弛于一也,力于巨而弛于细也。君子弗力于始而弛于末,弗力于百而弛于一,弗力于巨而弛于细矣。虽然,古之适,能勿今之午乎?古之削,能勿今之留乎?能勿繁称强辨,自文其愚乎?能勿背众自是,取怨其下乎?能勿卤莽于恩威之用,而亏损于名实之间乎?能勿使龊龊者哂儒书不可为用,而訾訾者攻文物而持其短乎?是故贾谊述礼乐,汉文弗能用;刘蕡引《春秋》,唐文若罔闻,此疑古而离其宗者也,非所以撢渊源而出治道也。安石进泉府,神宗日以敝;孝孺说井田,建文卒以亡,此信古而违其时者也,非所以资鼓舞而科推行也。君子斟酌古今,是以去意必则罔所硋;周详理势,是以赴事会则罔所差;料量缓亟,是以守从容则罔所偾;诇察向背,是以执枢机则罔所轻,则可谓考中度衷也已。
  君子于古谓为可从也,弗谓为可胜也;谓为可化也,弗谓为可背也。虽弗谓为可胜也,君子断断乎弗谓为可下也。虽弗谓为可背也,君子断断乎弗谓为可灭也。凡谓古为可胜者,无馀材而伐者也。凡谓古为可下者,无元气而陷者也。凡谓古为可背者,有浮念而违者也。凡谓古为可灭者,有大心而畔者也。凡无馀材而伐者,匪靡则简。凡无元气而陷者,匪寂则随。凡有浮念而违者,匪露则巧。凡有大心而畔者,匪裂则伤。君子雅而不靡,朴而不简,壹而不寂,婉而不随,英而不露,譿而不巧,敏而不裂,断而不伤,则可谓宗原变应也已。
  君子于今毋中人以其不测也,毋僒人以其不能也,毋狃于其时之不可更也,毋讳于其事之不可堪也,毋贪于天之所不可常也,毋立于物之所不可即也。凡中人以其不测者是谓诈,凡傍人以其不能者是谓骄,凡狃于其时之不可更者是谓忨,凡讳于其事之不可堪者是谓昧,凡贪于天之所不可常者是谓幸,凡立于物之所不可即者是谓孑。凡诈者于古为贼,凡骄者于古为毒,凡忨者于古为赘,凡昧者于古为秽,凡幸者于古为浇,凡孑者于古为替。君子信而不诈,善而不贼,和而不骄,慈而不毒,振而不忨,要而不赘,亮而不昧,馨而不秽,贞而不幸,齐而不孑,坚而不替,则可谓外内兼修也已。
  君子治寤寐以古,治官骸以古,治闺门以古,治群黎百姓以古,治九州之外、八荒之极以古,治千龄万代以古。治寤寐以古,故擢德性以要之挚;擢德性以要之挚,故亡恢诡狡猾、污漫突盗。治官骸以古,故束威仪以要之定;束威仪以要之定,故亡恣睢暴戾、般乐怠傲。治闺门以古,故悖彝训以要之壹;悖彝训以要之壹,故亡匮于宫寝、玩于家邦。治群黎百姓以古,故错经制以要之宜;错经制以要之宜,故亡填于饥溺、狃于愚顽。治九州之外、八荒之极以古,故树风教以要之化;树风教以要之化,故亡鹿骇狼顾、疆埸血战。治千龄万代以古,故积醇曜以要之思;积醇曜以要之思,故亡棘心秕政、史乘羞称。则可谓始乎有本,卒乎无穷也已。
  君子谓规摹可辟则辟之,精神可到则到之,道德可成则成之,礼乐可兴则兴之,以补苴近事为必不可常,以剿袭私智为必不可大,以支离曲辟为必不可该,以委琐龌龊为必不可振,以缪学杂举为必不可亲,以纤计小谈为必不可用,以伟服瑰称为必不可信,以离度绝理为必不可逞,以诎体浊神为必不可安,以拘文牵义为必不可广,以决拿治烦为必不可精,以猎名违实为必不可问,以放析就功为必不可赖,以婉约从志为必不可溺,以辅弼耇老为必不可咤,以瞽史、暬御为必不可狎,以兵戈旱潦为必不可苟,以山川鬼神为必不可忘,则可谓不迷于所见,而不桡于所守也已。
  则古中
  浮邱子曰:凡治天下,毋狃凡近;凡致太平,毋贡阿偏。愚者所誉,智者哂焉;不肖者所陈,贤者叹焉。是古君子武为枝,文为斡;今为俯,古为仰。祖宗以文,恢之以文,厥德惟新。祖宗以文,济之以武,除慝御侮。祖宗以武,世之以武,不能小补。后王以古,佐之以古,是规是矩。后王以古,济之以今,无损智临。后王以今,市之以今,有愧厥衾。是故尧舜传中,汤武传敬,因心为则,乃神乃圣。春秋传霸,六国传诈,驭世以浇,真源遂殁。秦焚诗书,晋倡老庄,骋其败坏,其何能邦?汉泥章句,唐剽文学,匪无可录,大者颓薄。宋礼孔孟,吾道以特;惜其理政,倒施白黑。明砺士行,气直骨骞;王不自治,而蹈于愆。是故人师先觉,车戒前倾,芟其狂以作圣也,理其驳以尚醇也。毋谓质贱,尔乃天与之而人忘之乎?毋谓运晚,尔乃圣作之而愚弛之乎?毋谓国家自有法度,尔乃不广大之而褊小之乎?毋谓时俗溺于见闻,尔乃不整理之而芜累之乎?是故民物属然后致名位,名位属然后致文物,文物属然后致德业,德业属然后致久大。是故黔浅所不能蓄者,蓄之以其多闻;因循所不能树者,树之以其日新;祖宗所不能开者,开之以其子孙;后王所未尝闻者,闻之以其庶人。《春秋传》曰:“山有木,工则度之;宾有礼,主则择之。”是故圣哲挺生,或在下也;声华黯淡,未可忽也;起于草莽之中,而严于王伯之辨,国之杖也;削于伎能之末,而熟于古今之故,物之镜也。是故言损益,祖伯益;言刚柔,祖皋陶;言性习,祖伊尹;言知行,祖傅说;言休咎,祖《洪范》;言敬怠,祖丹书;言贵贱,祖《旅獒》;言劳逸,祖《无逸》。以此格君,何君不圣!以此济世,何世不昌!以此植物,何物不禄!以此感神,何神不降!
  是故任人必辨其材,理政必考其学。匪其合者不谋,匪其精者不觉。尔乃原伯鲁不悦学,此周之所自替;子楚不习诵,此秦之所自亡:消息而微者也。尔乃董仲舒以《春秋》决狱,是能为汉名儒;朱熹以《大学》告君,是能为宋醇儒:脉落而盛者也。尔乃荀卿读《礼》而法后王,司马光读《孟子》而疑不经:贤哲而歧者也。尔乃匡衡读《诗》而党奄寺,苏威读《孝经》而媚盗贼:文弱而辟者也。尔乃刘歆读《周官》而文其奸,王安石读《周官》而行其愎:经术而差者也。尔乃张禹读《论语》而贡其谀,赵普读《论语》而厚其贪:柄藉而恧者也。尔乃管仲《内业》可诵,首变周公;晏婴俭德可风,首演《老子》:夸其烈而小者也。尔乃吴起学于曾参,将不以正;李斯学于荀卿,相不以正:离其宗而缪者也。尔乃张良号称王佐,实师黄老;诸葛谥著忠武,本习申韩:寻其源而左者也。尔乃嵇康读老、庄,重增其放;袁悦之好《战国策》,死于短长:畔其道而贱者也。尔乃陆贾前说《诗》《书》,《新语》弗详本末;贾谊有志礼乐,宣室第说鬼神:宠其对而薄者也。尔乃韩愈虽斥佛骨,反谓孔、墨并用;陈亮虽尊孟子,倡言王霸双行:更其端而乱者也。尔乃桓荣专门章句,未足为天子之师;沈约树帜词华,无补于污君之代:劣其具而浮者也。尔乃刘义康不见淮南厉王事,是以获罪;寇准不读《霍光传》,其功不终:短其术而陋者也。尔乃叔孙通之贱而议礼,胡广之佞而号中庸,扬雄之阿而拟《易》《论语》,何晏之狂而论《易》,林栗之险而讲《易》《西铭》:名违其实而嚣者也。尔乃刺库狄干为穿锥,刺萧炅为伏猎侍郎,刺安肃千为殁字碑,刺薛昂为俗佞,刺永锡为雀儿参政:目不知书而魗者也。於乎!吾道之难,人材之降,至于目不知书而魗者,则已亟矣!天地之仁,师儒之义,至于目不知书而魗者,则已穷矣!以此赞君,何君不俚!以此驭世,何世不僵!以此帅物,何物不毒!以此理神,何神不狂!
  是故不学者否,善学者臧;灭古者灾,则古者祥。其在《荡》之诗曰:“匪上帝不时,殷不用旧。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曾是莫听,大命以倾。”谓上毋灭古以陨乃典刑也。其在《小旻》之诗曰:“哀哉为犹,匪先民是程,匪大犹是经。惟迩言是听,惟迩言是争。如彼筑室于道谋,是用不溃于成。”谓下毋灭古以塞乃谋猷也。是故惇儒雅然后知物则,寻统绪然后佐平康,熄邪说然后守至是,芟近切然后享厚偿,立泰岱然后庳培塿,溯昆仑然后下江潢。观古人之备,然后能举兵刑礼乐,洗群术之陋,然后能和天人阴阳。是故力小而任重者偾,知短而事繁者伤,多瑕而理物者噪,鲜实而柄国者荒,曲路而求通者大道不举,盛饰而为好者精气不藏,左枝而右吾者忧患不测,近默而远喑者智察不明,一人而两心者中必乱,同谋而异道者外必横,朝然而暮疑者计必左,阳奉而阴违者咎必丛,食其禄、毋思其扱者廉耻丧,行其政、毋知其敝者风会降,佞其词、毋反其正者可否便,矜其气、毋求其是者出入狂,粗闻其说、毋究其精者不可与该百代,薄奏其伎、毋储其用者不可与际四旁,苟得其情、毋精其理者不可与同天地,亟齐其末、毋修其本者不可与辅皇王。其在《烝民》之诗曰;“古训是式,威仪是力,天子是若,明命使赋。”於乎!君臣上下之交,丁宁告戒之要,其唯则古乎!其唯则古乎!君子而不则古,则大远于学问之意。君子而大远于学问之意,则不知所以为家国天下。君子而不知所以为家国天下,则化理断。君子而断化理,则不有榛梗于萧墙之内,必有鱼溃肉烂于山溪海甸之外。孟子曰:“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矣。”於乎!可不悚乎!
  则古下
  浮邱子曰:君子以古之学为学,则以古之问为问。舜好问而好察迩言,圣人而天子者贵问也,矧乃圣不舜若乎?《仲虺之诰》曰:“好问则裕,自用则小。”贤人而相天子者贵问也,矧乃贤不仲虺若乎?孔文子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大夫而贤者贵问也,矧乃贤不文子若乎?洙泗之间来问业者三千人,中心悦而诚服者七十人,游于圣人之门而为士者贵问也,矧乃士不洙泗若乎?
  於乎!河降则恶流积,山降则秽孽丰,人降则聪明诡,代降则意气横,谁其不古若哉?然而乃以古之好问为不然,然而君臣上下厥疾乃不瘳,是何也?天子不好问,则十饰作;宰相不好问,则九惭兴;大夫不好问,则八隳积;士不好问,则十剽成。十饰维何?德弗完则饰其瑕,业弗长则饰其忨,闻弗广则饰其陋,睹弗亲则饰其臆,议弗中则饰其枝,行弗宜则饰其梗,是弗析则饰其蠢,非弗断则饰其懦,安弗豫则饰其墆,危弗捍则饰其败,是谓十饰。九惭维何?阴阳灾害不详,则对天有惭;山川崩裂不详,则对地有惭;圣狂出入不详,则对君有惭;祸富报施不详,则对神有惭;子弟善败不详,则对家有惭;谋议异同不详,则对友有惭;材质清浊不详,则对士有惭;亿兆德怨不详,则对民有惭;草木丰耗不详,则对物有惭,是谓九惭。八隳维何?好逸而官守隳,好佞而言责隳,好杂而名器隳,好滥而财用隳,好慢而礼制隳,好陋而文教隳,好怯而军容隳,好私而宪典隳,是谓八隳。十剽维何?不根而剽皇初,不衷而剽性始,不质而剽老成,不文而剽华赡,不辨而剽详洽,不行而剽劬劳,不智而剽诇察,不爱而剽恻隐,不忠而剽经济,不廉而剽操履,是谓十剽。
  於乎!问则不饰,饰则不问;问则不惭,惭则不问;问则不隳,隳则不问;问则不剽,剽则不问:乃其病之固然者乎?不问生饰,饰生无穷;不问生惭,惭生无穷;不问生隳,隳生无穷;不问生剽,剽生无穷:乃其忧之茫然者乎?且夫固然者可知而可极也,茫然者可知而不可知,可极而不可极也。是故十饰作,而天子岂惟不好问已也?则无不神圣之时,则无不耽盘流遁之时,则无不亏心驭世、惕悍骄暴之时,是谓饰生无穷。九惭兴,而宰相岂惟不好问已也?则无不窜端匿迹之时,则无不卖荣固宠、逊辞取容之时,则无不先私而后国家之时,是谓惭生无穷。八隳积,而大夫岂惟不好问已也?则无不浮游消摇、僻陋慢訑之时,则无不感忽悠暗之时,则无不圹事而事其不当事之时,是谓隳生无穷。十剽成,而士岂惟不好问已也?则无不盲妄之时,则无不枵中肥外之时,则无不斫坏忠、信、孝、悌、礼、义、廉、耻,以蠹蚀人心、枝蔓风俗之时,是谓剽生无穷。
  且夫天之道,其犹响之应声也;国之故,其犹水之随风也。是故上不好问,则愚弄其下;下不好问,则愚弄其上。是何也?天子不自坐其饰,是不得不以愚弄宰相;宰相不自坐其惭,是不得不以愚弄大夫;大夫不自坐其隳,是不得不以愚弄士;士不自坐其剽,是不得不以愚弄山林小民、未进于朝廷之人,是谓自上而愚弄其下。士必自利其剽,是不得不以愚弄大夫;大夫必自利其隳,是不得不以愚弄宰相;宰相必自利其惭,是不得不以愚弄天子;天子必自利其饰,是不得不以愚弄天地、山川、百神之祀之灵:是谓自下而愚弄其上。噫!自上而愚弄其下,不好问之倒施也;自下而愚弄其上,不好问之惨报也。且夫有倒施,则必有惨报;有惨报,则必有不支。秦政、隋炀因不好问而踣其国;公孙鞅、王安石因不好问而毒其民;汉之甘陵,明之东林,大底杂名实、持异同,因不好问而糜烂其徒党。噫!充类至义之尽,则流失败坏,焉有底乎?此其为不可知而不可极者乎?
  且夫人不自见,唯镜可以呈之;今之不然,唯古可以医之。《诗》曰:“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是言也,盍医饰?《易》曰:“山下有泽,损,君子以惩忿窒欲。”孔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是言也,盍医惭?《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孔子曰:“敏则有功。”是言也,盍医隳?孔子曰:“道听而途说,德之弃也。”孟子曰:“故声闻过情,君子耻之。”是言也,盍医剽?兹四者咸就医,则古之学不废。学不废,则问不废。问不废,由于虚中,由于求益。虚中由于自照,自照由于循省,循省由于体道,体道由于志气不萎,志气不萎由于天性不滓。求益由于自前,自前由于黾勉,黾勉由于惜时,惜时由于精神不流,精神不流由于人理不棘。然则问之时义大矣哉!愚问圣,寡问多,贱问贵,少问老,谨而驯也。圣问愚,多问寡,贵问贱,老问少,大而赅也。问本得实,问末得通,问始得微,问终得备,详而举也。学焉后问,问焉后思,思焉后辨,辨焉后行,渐而进也。谨而驯者毋伤傲,大而赅者毋伤隘,详而举者毋伤漏,渐而进者无伤猎。毋傲、毋隘、毋漏、毋猎,则君子之所为,以问终其身也。《春秋传》曰:“学犹殖也,不殖将落。”则且为补之曰:“问犹浚也,不浚将阏。”
  且夫恶其落而废其殖,恶其阏而废其浚,是欲不资沾溉而获百穀,不勤疏凿而顺九河也,必不冀矣。是故废问者其绪竭,贵问者其味长;善问者其机活,不善问者其态狂。《春秋传》曰:“访问于善为咨,咨亲为询,咨礼为度,咨事为诹,咨难为谋。“此善问也夫!孟子曰:“挟贵而问,挟贤而问,挟长而问,挟有勋劳而问,挟故而问,皆所不答也。”此不善问也夫!
  窃尝曲申孟子之意,以尽后世之态:有挟而不废问,有挟而不问,有挟之以待人问,有可挟而挟,有几近可挟而挟,有本非其所可挟而挟。是故挟之焰愈凶,则品愈下。大贵大贤而挟已不可,矧乃小贵小贤而挟乎?小贵小贤而挟已不可,矧乃不贵不贤而挟乎?最长、最有勋劳而挟已不可,矧乃差长、差有勋劳而挟乎?差长、差有勋劳而挟已不可,矧乃蔑长、蔑有勋劳而挟乎?亲切之故而挟已不可,矧乃琐琐牵连之故而挟乎?宿昔之故而挟已不可,矧乃了无觌面谭心之雅而挟乎?其在《菀柳》之三章曰:“彼人之心,于何其臻?曷予靖之?居以凶矜!”《桑柔》之五章曰:“谁能执热,逝不以濯?其何能淑?载胥及溺!”夫遍国中而以挟来,且遍国中而以本非其所可挟之挟来,于是君子愀然伤心,泫然出涕,抱道孑立,与时龃龉;有上下古今之材,不能豁其淡漠之怀;有操舍存亡之界,不能挽其慆荡之神;有发强刚毅之概,不能起其沉痼之习;有温恭和兑之容,不能折其恣睢之焰;虽欲诱掖奖劝以当春,箴规指责以当秋,已哉已哉!未如之何!譬诸农师能教稼,而能吹枯振槁乎?匠师能斫木,而能镂冰雕朽乎?忧江河之浊,而能以涕泣清之乎?闻贾竖之争,而能以理道折之乎?是故君子有不屑之教诲,总根于不忍人之心;有不忍人之心,总格于各挟其挟之人。此“曷予靖之,居以凶矜”之谓也,此“其何能淑,载胥及溺”之谓也。
  悲夫!挟乃意气之病,亟之则为心性之病。挟乃人材之累,亟之则为国本之累。是故挟一也,然而乃有古今升降之殊。譬诸好利剑者,始试之,不过断牛马而截犀象;既而杀人,罪莫大焉!夫挟之行于天地之间也亦然。是故不去怠,不可以善学;不去挟,不可以善问。不善学者与痴等,不善问者与喑等,不去怠者与鸩毒等,不去挟者与蟊贼等。孟子曰:“予不屑之教诲也者,是亦教诲之而已矣。”则焉有君子而不思发喑者以洪钟之声,且提絜蟊贼以灵虫之长乎?而挟有稍近可挟而挟,有本非其所可挟而挟。挟而不废问者,有忌惮也夫!挟而不问者,无思虑也夫!挟之以待人问者,无颜状也夫!可挟而挟者,无度量也夫!稍近可挟而挟者,无志节也夫!本非其所可挟而挟者,无底衷也夫!
  且夫挟一也,然而乃有古今升降之殊。譬诸好利剑者,始试之,不过断牛马而截犀象;既而杀人,罪莫大焉!夫挟之行于天地之间也亦然。是故不去怠,不可以善学;不去挟,不可以善问。且夫不善察者与盲等,不善听者与聩等,不善学者与痴等,不善问者与喑等。於乎!人其勿为喑乎!
  三要
  浮邱子曰:凡为天下国家者,诚为要,夸为末;大为要,细为末;简为要,繁为末。雕雕焉其致饰也,睮睮焉其有以自媚也,喋喋焉其辨博也,觥觥焉其内不怍也,沇沇焉其以施于四远也,裔裔焉其为群迹所践也,湎湎焉其意流而风遫也,宴宴焉其狃于常而忽于骤也,浮浮焉其未有以信其中之所蓄也。嘻!何其夸也!硁硁兮其小也,脧脧兮其烦猥而自扰也,姁姁兮其外周容以为好也,扃扃兮其好察也,究究兮取憎恶于其下也,铮铮狡狡兮其未有以大过于渠也,徊徊徨徨兮夫乃自智其愚也。嘻!何其细也!琐琐乎其态也,陆陆乎其赴事会也,讧讧乎其少可而多怪也,累累乎其绪理而愈棼也,隆隆乎其止而未能也,屑屑乎其晨夜之劳、百举而十弗成、十举而一弗成也,矗矗乎其婞直而绳绳乎其积留也,匈匈乎其动扰而墨墨乎其郁忧也。嘻!何其繁也!
  若乃诚之为者,无修嫭,无枝离,无罅漏,无窒硋。大之为者,无计数,无骈旁,无棱角,无方体。简之为者,不争天下之先,不落天下之后,不出天下之外,不入天下之内。所谓无修嫭者,粗秽除而言行白也。所谓无枝离者,本原正而天人合也。所谓无罅漏者,事理熟而民物该也。所谓无窒硋者,精神感而上下通也。粗秽除而言行白者,性情纯以亮也。本原正而天人合者,学问真以约也。事理熟而民物该者,体用周以至也。精神感而上下通者,气化翕以聚也。性情纯以亮,故不讳其所亡以为所有。学问真以约,故不暴其所浅以为所深。体用周以至,故不矜其所短以为所长。气化翕以聚,故不诡其所疑以为所信。不讳其所亡以为所有,故曰无修嫭。不暴其所浅以为所深,故曰无枝离。不矜其所短以为所长,故曰无罅漏。不诡其所疑为所信,故曰无窒硋。若是,则诚之为与视夸之为也,奚啻霄壤焉?
  所谓无计数者,天下之所不能捃摭者也。所谓无骈旁者,天下之所不能胶葛者也。所谓无棱角者,天下之所不能毁碎者也。所谓无方体者,天下之所不能揣摩者也。天下之所不能捃摭者,乃天下之所谓大智大辨也。天下之所不能胶葛者,乃天下之所谓大信大义也。天下之所不能毁碎者,乃天下之所谓大勇大刚也。天下之所不能揣摩者,乃天下之所谓大圣大神也。天下之所谓大智大辨,第用其理,勿用其术。天下之所谓大信大义,第用其骨,勿用其貌。天下之所谓大勇大刚,第用其气,勿用其锋。天下之所谓大圣大神,第用其实,勿用其号。第用其理,勿用其术,故曰无计数。第用其骨,勿用其貌,故曰无骈旁。第用其气,勿用其锋,故曰无棱角。第用其实,勿用其号,故曰无方体。若是,则大之为与视细之为也,奚啻霄壤焉?
  所谓不争天下之先者,温恭辞让足以有序也。所谓不落天下之后者,发扬蹈厉足以有事也。所谓不出天下之外者,博大中和足以有及也。所谓不入天下之内者,敦懞纯固足以有存也。温恭辞让足以有序,有序此有德,有德此有极也。发扬蹈厉足以有事,有事此有功,有功此有赖也。博大中和足以有及,有及此有象,有象此有誉也。敦懞纯固足以有存,有存此有馀,有馀此有终也。有序此有德,有德此有极,畴其凌杂之?有事此有功,有功此有赖,畴其缺陷之?有及此有象,有象此有誉,畴其惶惑之?有存此有蕴,有蕴此有终,畴其晦塞之?无凌杂,故曰不争天下之先。无缺陷,故曰不落天下之后。无惶惑,故曰不出天下之外。无晦塞,故曰不入天下之内。若是,则简之为与视繁之为也,奚啻霄壤焉?
  於乎!天下之人之纷纷喭喭也久矣!或然其然,或不然其然,或然其不然。或然其然以废天下之所谓不然,或不然其然以桡天下之所谓然,或然其不然以战天下之所谓然。废天下之所谓不然,而不然者寝矣。桡天下之所谓然,而然者慁矣。战天下之所谓(不)然,而不然者横矣。然而然不然,则固人心不死之定论,抑亦凡为天下国家者之明效大验也。是故冬日之阳,夏日之阴,万物趣之以为常,诚故也。齐桓创霸,而德衰于召陵;晋悼复霸,而志怠于萧鱼,夸故也。山不让尘,海不择流,大故也。卫嗣君好察微隐,其国日蹙,细故也。布指知寸,布手知尺,布肘知寻,简故也。秦皇贪于权势,仁义不施,而七庙隳;汉武创制逾节,天下骚然,而孝文之业衰:繁故也。且夫众多之辨,不可毋折以圣贤之意也;叔季之材,不可毋训于典籍之义也。《书》曰:“克勤于邦,克俭于家,不自满假,惟汝贤。汝惟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汝惟不伐,天下莫与汝争功。”惩夸也夫!又曰:“非天私我有商,惟天佑于一德。非商求于下民,惟民归于一德。”怀诚也夫!《诗》曰:“好人提提,宛然左辟,佩其象揥。维是褊心,是以为刺。”惩细也夫!又曰:“奕奕寝庙,圣人作之。秩秩大猷,圣人莫之。”造大也夫!《书》曰:“文王罔攸兼于庶言、庶狱、庶慎。”又曰:“庶狱、庶慎,文王罔敢知于兹。”惩繁也夫!《易》曰:“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执简也夫!
  是故君子之于为天下国家也,其至矣!心清而不可惽,体醇而不可以名,纳于事物之所而守其根,周乎天地之间而经纬其情形;施之乎六合而不竭,握之乎方寸而不盈,建之乎一代而不悖,历之乎百世而不更。是故声之缓急出于弦,户之开阖由于枢。揽其要,治其馀。道无两岐,德有独居。能阴乎?能阳乎?能体本抱神以顺于至常乎?能万乎?能一乎?能执其中央而四方就律乎?能壮乎?能老乎?能勿变易而永以为葆乎?能今乎?能古乎?能勿愆勿忘而絜远皇上代之矩乎?勤而有之,勿自朽之;密而思之,勿自疑之;珍之珍之,勿自尘之;敬之敬之,勿自病之。内握专壹,名正事归;霈然施设,靡有是非。则天为命,度地为理;之纪之纲,就其表里。譬彼日月,其光荧荧;譬彼雨露,麻麦以青。如山如河,气象孔硕;如彼鼎彝,不可镵削。
  十蔽
  浮邱子曰:凡为天下国家者,或好察而反障,或好断而反墆,或好勤而反堕,或好强而反降,或好恭而反侮,或好俭而反剥,或好谨而反匮,或好厚而反贼,或好深而反泄,或好安而反颠,是何故也?古今不熟,故习其流、失其源;物我不融,故测其表、失其里;心理不光,故裹其疑、失其信;耳目不实,故贾其欺、失其真:是谓好察反障。可否不详,故执其缪、成其误;缓亟不料,故中其坏、成其灾;客气不化,故逞其敢、成其戾;物议不入,故矜其独、成其枯:是谓好断反墆。严于人事,忨于天事,故天违而人不足以举;精于世事,吝于身事,故身愧而世不足以齐;周于细事,荒于巨事,故巨灭而细不足以该;了于近事,胶于远事,故远塞而近不足以济:是谓好勤反堕。优于出令,短于揆理,故理魗而令不足以盖;优于作焰,短于斟情,故情衰而焰不足以昌;优于弭怨,短于树德,故德替而怨不足以转;优于席顺,短于控逆,故逆积而顺不足以存:是谓好强反降。冠佩虽整,屋漏之精神不整;几杖虽严,梦寐之关楗不严:则神圣何以称焉?粗犷虽删,文物之藩饰不删;耽荒虽戢,丰棱之崖异不戢:则观赡何以副焉?是谓好恭反侮。祖训虽古,风气之蔓引不古;皇躬虽约,科条之虐取不约:则消息何以操焉?国费虽减,群小之渔夺不减;官常虽束,闾井之奢荡不束:则出入何以稽焉?是谓好俭反剥。绳墨之外,毋著一想;眉睫之外,毋见一机;边幅之外,毋行一事:则大猷何以奠焉?众多之场,毋为一先;诘屈之场,毋设一奇;怨毒之场,毋送一难:则妙道何以申焉?是谓好谨反匮。慈祥之说,厥懦弗振;濡忍之说,厥耻弗湔;盘桓之说,厥述弗醒:则直气何以张焉?愚款之计,厥咎弗止;纤啬之计,厥坏弗休;污慢之计,厥悔弗及:则大体何以植焉?是谓好厚反贼。法官高拱,积其绪思,俄而左右侍从载其机缄矣;左右侍从秘其机缄,俄而大小臣僚载其事实矣;大小臣僚讳其事实,俄而儿童走卒载其歌谣矣;儿童走卒收其歌谣,俄而山川草木载其骚杀矣:是谓好深反泄。后王君公喜谈太平,俄而学士大夫发其咨嗟矣;学士大夫工誉盛德,俄而乡邻小民发其愤懑矣;乡邻小民耕凿自守,俄而奸宄寇贼发其跳梁矣;奸宄寇贼芟夷未毕,俄而远裔荒服发其吞噬矣:是谓好安反颠。
  昔孔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又曰:“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是故君子必好学,然后理道得;理道得,然后气质不为灾缪;气质不为灾缪,然后阴阳刚柔适中;阴阳刚柔适中,然后天地之大美萃乎是矣。必好礼,然后节文得;节文得,然后性命不为枝离;性命不为枝离,然后操纵翕辟咸宜;操纵翕辟咸宜,然后古今之大备准乎是矣。
  昔孔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岂惟弗畔,而天地之大美萃乎是,古今之大备准乎是。尧、舜、汤、武之所以为其君,皋、夔、伊、旦之所以为其臣,莫不胎息乎是,而根极乎是;两仪四象之所以得其和,九州八极之所以得其平,莫不主宰乎是,而旁魄乎是。是故博文约礼生全体大用,全体大用生内圣外王,内圣外王生平天成地,平天成地生兆民庶物。《诗》曰:“其谁知之?盖亦勿思。”是故君子而不讲于内圣外王之旨,君子而讲于内圣外王之旨,以此思察,匪掎挈伺诈之察,而日月昭著之察;以此思断,匪琅汤凌轹之断,而雷霆震厉之断;以此思勤,匪吏胥劬录之勤,而方皇周挟之勤;以此思强,匪武人趫悍之强,而鲠固慎完之强;以此思恭,匪傀儡描画之恭,而斋庄中正之恭;以此思俭,匪妇姑屑越之俭,而撙节爱养之俭;以此思谨,匪尺言寸行之谨,而百举不过之谨;以此思厚,匪薄忠小信之厚,而九德兼资之厚;以此思深,匪窜端匿迹之深,而江海无涯之深;以此思安,匪循朝保夕之安,而泰山不移之安。《书》曰:“惟命不于常。”道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是故十蔽不去,虽有过人之姿,而得罪于古之人;十蔽去,虽际末流之势,而可以为功于今之天下。
  甲权
  浮邱子曰:主不以权自予,而下得而有焉,谓之擅;以权自予,而下仍欲得而有焉,谓之移。下擅主权,其主儡身而不能起;下移主权,其主或知而或不知。且夫或知而或不知,此中主以下之通病,而奸邪所以簸弄其主之妙道胜算也。是故移之云者,巧不可见,秘不可闻,胶不可合,铲不可分。主有先见,移以构煽;主有后言,移以倒颠;主有弗学,移以糟粕;主有不力,移以偃息;裹佞厌忠,移以和同;标治讳乱,移以燕衍;圣己愚众,移以歌颂;废恩任法,移以斩伐。《易》曰:“履霜坚冰至。”言其渐渍以朝以夕也。《诗》曰:“彼何人斯?其为飘风。”言其变幻不可踪迹也。
  是故下术太奇,主德乃漓。首漓主德,次僈主职。既漓既僈,我参其半;自半而专,其谁竞焉?国无与竞,乃凶乃魗;乃耸厥奸,乃腾厥垢;乃蜩乃螗,乃稂乃莠。其主如寄,何无何有?虽则如寄,乃饰乃章;外挈空名,惨其中肠。虽则如寄,乃厉乃防;何所据依,而假以强?昔孔子之言曰:“亡而为有,虚而为盈,约而为泰,难乎有恒矣。”是故齐桓公岂不一匡九合也?而权移于三子;秦二世岂不席全胜之势、行督责之术也?而权移于赵高;汉武帝岂不创制逾节也?而极移于江充;唐德宗岂不喜猜疑、立制防也?而权移于卢杞;宋神宗岂不锐意图治也?而权移于王安石;明太祖岂不芟薙群雄、平壹区宇也?而权移于胡惟庸。兹六君者,倘所谓处稚而自壮,欲雄而反雌者是耶?
  是故大木成林,必有斧斤。多鱼为渚,必有网罟。怒目横张,必有隘妨。纷端好察,必有蔽遏。轰车竞进,必有坑阱。撑舟乱投,必有逆流。咨心从好,必有悔懊。负气相高,必有訾謷。罴之雄矣,寝皮奈何?龟之灵矣,刳肠奈何?炎炎之威,弗申奈何?屑屑之计,弗中奈何?燕之巢矣,栋焚奈何?蛛之丝矣,网断奈何?諓諓之言,弗信奈何?姁姁之惠,弗亲奈何?《诗》曰:“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女下民,或敢侮予!”於乎!无未阴雨之绸缪,而侮之者能勿至乎?侮之者至,而有国有家者之权竟何在乎?
  是故司人巇而吞之,谓之狼;司物巇而敝之,谓之虫。国有狼而以为麟凤,谓之倒;国有虫而以为莫余毒也,谓之懵。是故主不固其关键,不峻其蕃垣,狼乃将群;不时其鞭策,不镜其影衾,虫乃将深。苏其昧,纯其阳,驱其怪,植其常,国乃无狼。操之以表,印之以衷;塞之以初,固之以终,国乃无虫。昔太公之言曰:“涓涓不塞,将为江河。荧荧不救,炎炎奈何?两叶不去,将用斧柯。”是故主不洗其贪,不伐其聚,狼乃变为虎;不摘其奸,不启其愚,虫乃化为狐。老者郁忧,壮者惊猜;贱者遁逃,贵者崩摧:狼变为虎,乃物之灾。用疑执然,树凡踣特;倒上为下,点白成黑:虫化为狐,乃德之贼。
  是故鲁有三家,晋有六卿,汉有莽、操,唐有武曌:畴不积乎微、成乎显,始乎移、卒乎擅?乃冲乃突,其主茧茧;乃否厥邦,其主有靦。《易》曰:“不明,晦。初登于天,后入于地。”允若兹,则忏悔其有及乎?是故为主之道,亟揃狼之爪牙,毋使为虎,尔乃更不可以攫拿;亟披虫之腹心,毋使为狐,尔乃更腾其媚而利其倾;亟塞蝼蚁之穴,毋溃厥堤,而江河以之决裂;亟扫蚊虻之迹,毋聚成雷,而下莞上簟,不得屏息。《易》曰:“公用射隼于高墉之上,获之,无不利。”允若兹,则何奸邪之能为乎?是故阴霾不豁,曯以青天;析疑振慝,大权立焉。立天下之大权,居天下之定命,本天下之先觉,作天下之众正,君子道长,小人道消,坐开明堂,恭己不劳。
  乙权
  浮邱子曰:主以权自予,谓之提纲;以权使人,谓之底绩。使人有权,而权毋逼,谓之和平。使人有权,而权毋杂,谓之专壹。和平成度,专壹成业。成度斯贤,成业斯杰。今也不然,使智者图政,使愚者议其然否,一蔽也;使勇者卫国,使怯者操其进止,二蔽也;使仁者活民,使贪者剥其脂膏,三蔽也;使义者砺俗,使顽者毁其制防,四蔽也。於乎!使愚议智,则智不独;使怯操勇,则勇不必;使贪易仁,则仁不遂;使顽恶义,则义不立。智不独则多歧,勇不必则中裂,仁不遂则虚枵,义不立则颠揭。其在《旄邱》之三章曰:“叔兮伯兮,靡所与同。”言人不壹,则权不重也。《小旻》之四章曰:“如彼筑室于道谋,是用不溃于成。”言权不重,则事不济也。是故大舜权重,而戮四凶以服天下;伊尹权重,而放太甲以庇有商;周公权重,而诛管叔以光文、武之业;管子权重,而一匡九合尽其长;霍光权重,而汉不踣;诸葛亮权重,而治蜀有方;王猛权重,而苻坚以为五胡之长;李德裕权重,而唐之叛镇止其不良;司马光权重,而扫除新法以成元祐之治;张居正权重,而明之中叶以富以强。
  是故圣哲,上也;豪杰,次也;不能无疵颣而未尝不豪杰者,又其次也。之三等者,钧藉权以行。圣哲权重,然后伸其道焉,尽其材焉。豪杰权重,然后理其术焉,标其望焉。道胜万物,不劳而致太平;材胜万物,操纵翕辟而人不惊。术胜万物,排群疑,捍大难,而毋害其成;望胜万物,为蝇营狗苟所不能桡,而腾其实以蜚其声。《易大畜》之上九曰:“何天之衢,亨。”君子不有斯遇,而能畅其“舍我其谁”之志矣乎?
  是故识患其一彼一此,伎患其一短一长。彼此出则生曲折,短长参则起忧患。兰艾同科,则香不满;枭鸾并巢,则羽不扳;东西施争妍,则不宁于室;大木小木咸擎,则谁氏之为栋梁?十羊九牧,则亡羊不知所咎;一国三公,则哓哓百辨,而迷不知所向方。是故天下倾挤之惨,其必自于以君子耦小人乎!以君子耦小人,君子必孙必负,小人必骄必胜。君子孙而负,匪人材之福也;小人骄而胜,匪宗祏之福也。商以文王为西伯,以崇侯虎间之;鲁以孔子为司寇,以季桓子间之:于是道德之脉,商不能留,鲁不能昌。唐以郭子仪讨安庆绪,以鱼朝恩间之;明以熊廷弼经略辽东,以王化贞间之:于是兵戎之气,唐不能振,明不能存。《易师》之六五曰:“长子帅师,弟子舆尸。贞,凶。”言君子贵其耑任,小人不可参错其间也。
  是故腓大于股,难以步;指大于臂,难以把;人不两立,权不旁假。非其人重其权,谓之虎翼。敬其人壹其权,谓之柱石。考其学断其成,谓之蓄积。丰其力必其往,谓之树立。进止唯宜,疾徐如意,谓之惬适。机会靡愆,气势用壮,谓之裨益。愚心愚目,罔持短长,谓之足式。流誉流泝,罔生爱憎,谓之允誓。且夫君子之与小人,自其是非美丑为断。君子之与君子,自其浅深生熟为断。非好夺是,丑好夺美,谓之不臧。浅好持深,生好持熟,谓之不详。是故天下枝离之缪,其必自于以君子耦君子乎!以君子耦君子,所谓众擎而易举,同舟而共济也,是固然矣。乃其不然者,职有属而材不壹,理有共而气不降,学有差而辨不入,运有舛而功不双。两哲相与,有阴有阳;两桀相使,有员有方。周公旦、召公奭犹不准其疑信,矧乃意忌之人乎?萧和、韩信犹不保其成败,矧乃龌龊之士乎?狄仁杰、娄师德犹不平其短长,矧乃险诐之夫乎?韩琦、富弼犹不泯其异同,矧乃浅佻之子乎? 
  《易豫》之九四曰:“由豫,大有得,勿疑,朋盍簪。”言君子德与位隆,朋类在其度量之内也。是故群智群勇,必有其总;群仁群义,必有其的。以圣为总,智勇受裁;以中为的,仁义兼该。凡毋为圣裁、反欲裁圣者,谓之亢;毋为中该、反欲该中者,谓之诳。毋有自照之明,而不至于圣、不适于中,与至于圣、适于中者同堂而语,谓之障;毋有知人之哲,而俾至于圣、适于中,与不至于圣、不适于中者摩肩蹴额而相对,谓之怅。於乎!五岳有长,百谷有王,唯圣唯中,则莫敢雁行。毋机械之,而恂达之,圣之所以裁群智也。毋獟悍之,而果毅之,圣之所以裁群勇也。毋姑息之,而胞与之,中之所以该群仁也。毋专行之,而绳尺之,中之所以该群义也。乃操乃纵,其枢在我;磨礲淬厉,乃无不可。乃上乃下,一以贯之;浸淫变化,乃竟厥施。子思曰:“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夫为天下国家,则苦不得成己成物之人而授之权矣。是故无平居格致,则无人物等差;无人物等差,则无操纵上下;无操纵上下,则无力量血脉;无力量血脉,则无丰功美誉。是故无其人,则憾不使古人治今人;有其人,则断断不可使今人古人齐。今人有能伏处而谈尧舜之道,观政而通礼乐之意者,是亦伊尹、周公之亚也,慎无曰兹不足为治也,强欲更觅一伊一周以两之。有能富国强兵,尊主庇民,而擅出众之誉、奏救时之绩者,是亦管仲、王猛之亚也,慎无曰兹不足为治也,强欲更觅一仲一猛以两之。有能聪敏肃给而自任以重,忠纯豁达而精白乃心者,是亦诸葛亮、司马光之亚也,慎无曰兹不足为治也,强欲更觅一亮一光以两之。
  且觅其相当者不得,恶知不觅其相似者以两之?觅其相似者不得,恶知不觅其相反者以两之?众皆逆料其相反,恶知我不且深信其相当以两之?众皆暴白其相反,恶知我不且狠执其相当以两之?然而愈欲两之,则愈不两之。是何也?一之而不两之,言乎君,则为尊;言乎臣,则为贤。《太甲》之言曰:“一人元良,万邦以贞。”《秦誓》之言曰:“邦之荣怀,亦尚一人之庆。”君尊,谓之一人,统于位也。臣贤,谓之一人,统于道也。统于位者其权正,统于道者其权妙。其权正者物所归,其权妙者神所劳。是故日月并照,不可以成景光;骥騄并驾,不可以骋康庄;田连、成窍,并琴而鼓,不可以为曲;王良、造父,并辔而御,不可以相将。是故百医守病,适足致疑;一夫为功,众作皆庳;千夫舆瓢而趋,尔瓢必裂;一人疾持而走,靡求不得。

浮邱子卷二
白术上
  浮邱子曰:君子将温温然与人亲邪?抑憢憢然与人畏邪?将坦坦然与人知邪?抑慒懜然与人疑邪?可亲者厥利九,可畏者厥害九,可知者厥利十,可疑者厥害十。
  厥利九云何?君子可亲,则有我近物之利,则有物近我之利,则有我成物之利,则有物成我之利,则有去壅从通之利,则有贡直却谀之利,则有化贰为诚之利,则有收异于同之利,则有原始要终之利。我近物,此君子略崇高、详视听也;物近我,此君子服臣僚、孚兆庶也。我成物,此君子施仁义、究体用也;物成我,此君子采葑菲、询刍荛也。去壅从通,此君子弗用暖昧之事愚己也;贡直却谀,此君子弗用神圣之名詟人也。化贰为诚,此君子弗厉声色而反侧销也;收异于同,此君子弗胶血气而流行遬也;原始要终,此君子弗亏名实而神骨完一也。略崇高、详视听,畴其遁逃明鉴以欺之?服臣僚、孚兆庶,畴其造作非分以桡之?施仁义、究体用,畴其献私智纤计以小之?采葑菲、询刍荛,畴其秘情故事实以外之?弗用暖昧之事愚己,畴其揣所便以饵之?弗用神圣之名詟人,畴其纵所矜以说之?弗厉声色而反侧销,畴其包藏祸心以固之?弗胶血气而流行遬,畴其蠹蚀皇风以薄之?弗亏名实而神骨完一,畴其抵巇以弛易[齿+禺]差之?故曰:可亲者厥利九。《诗》曰:“兕觥其觩,旨酒思柔。彼交匪敖,万福来求。”又曰:“百辟卿士,媚于天子,不解于位,民之攸塈。”是则亲之为利也与!
  厥害九云何?君子可畏,则有我弗近物之害,则有物弗近我之害,则有我弗成物之害,则有物弗成我之害,则有阻通成壅之害,则有招谀伏直之害,则有激诚使贰之害,则有遏同于异之害,则有断终反始之害。我弗近物,其崇高弗略,视听弗详也;物弗近我,其臣僚弗服,兆庶弗孚也。我弗成物,其仁义弗施,体用弗究也;物弗成我,其葑菲弗采,刍荛弗询也。阻通成壅,用暖昧之事愚己也;招谀伏直,用神圣之名詟人也。激诚使贰,厉声色而反侧生也;遏同于异,胶血气而流行断也;断终反始,亏名实而神骨弗完一也。崇高弗略,视听弗详,畴不遁逃明鉴以欺之?臣僚弗服,兆庶弗孚,畴不造作非分以桡之?仁义弗施,体用弗究,畴不献私智纤计以小之?葑菲弗采,刍荛弗询,畴不秘情故事实以外之?用暖昧之事愚己,畴不揣所便以饵之?用神圣之名詟人,畴不纵所矜以说之?厉声色而反侧生,畴不包藏祸心以固之?胶血气而流行断,畴不蠹蚀皇风以薄之?亏名实而神骨弗完一,畴不抵其巇以弛易[齿+禺]差之?故曰:可畏者厥害九。《诗》曰:“忧心如惔,不敢戏谈。国既卒斩,何用不监?”又曰:“彼人之心,于何其臻?曷予靖之,居以凶矜?”是则畏之为害也与。
  厥利十云何?君子可知,则有言语明白之利,则有血诚屈注之利,则有名物整齐之利,则有威令信必之利,则有愚不矇乱之利,则有智不侥幸之利,则有浅不剽窃之利,则有深不诞藏之利,则有柔不阿比之利,则有刚不抵塞之利。言语明白,此君子是非好丑同以人也。血诚屈注,此君子缓急非常印以天也。名物整齐,此君子引绳墨、切事情也。威令信必,此君子树宪典、割私曲也。愚不矇乱,此君子使人调其所从也。智不侥幸,此君子使人诇其所主也。浅不剽窃,此君子使人诇其所发也。深不诞藏,此君子使人调其所蓄也。柔不阿比,此君子使人诇其所下也。刚不抵塞,此君子使人诇其所尚也。是非好丑同以人,故上下相与而气焰平。缓急非常印以天,故吉凶相感而忠爱溢。引绳墨、切事情,故去芜杂以成列。树宪典、割私曲,故大公正以成名。使人诇其所从,故顺;使人诇其所主,故恭;使人诇其所发,故彻;使人诇其所蓄,故安;使人诇其所下,故惕;使人诇其所尚,故奋。故曰:可知者厥利十。《诗》曰:“貊其德音,其德克明。克明克类,克长克君。”又曰:“明明天子,令闻不已。矢其文德,洽此四国。”是则知之为利也与!
  厥害十云何?君子可疑,则有言语枝叶之害,则有血诚匮散之害,则有名物错缪之害,则有威令贰参之害,则有愚者矇乱之害,则有智者侥幸之害,则有浅者剽窃之害,则有深者诞藏之害, 则有柔者阿比之害,则有刚者抵塞之害。言语枝叶,其是非好丑弗同以人也。血诚匮散,其缓急非常弗印以天也。名物错缪,其绳墨断、事情坏也。威令贰参,其宪典沉、私曲胜也。愚者矇乱,弗诇其所从而从之也。智者侥幸,弗诇其所主而主之也。浅者剽窃,弗诇其所发而发之也。深者诞藏,弗诇其所蓄而蓄之也。柔者阿比,弗诇其所下而下之也。刚者抵塞,弗诇其所尚而尚之也。是非好丑弗同以人,故上下相高而气焰作。缓急非常弗印以天,故吉凶相背而忠爱微。绳墨断、事情坏,故狂举不可以成列。宪典沉、私曲胜,故鄙心不可以成名。弗诇其所从而从之,故逆;弗诇其所主而主之,故玩;弗诇其所发而发之,故噪;弗诇其所蓄而蓄之,故离;弗诇其所下而下之,故贱;弗诇其所尚而尚之,故左。故曰:可疑者厥害十。《诗》曰:“我闻其声,不见其身。不愧于人,不畏于天。“又曰:“维彼不顺,自独俾臧,自有肺肠,俾民卒狂。”是则疑之为害也与!
  是故古今得失之林,君相贤愚之概,与人亲,罔不昌;与人畏,罔不殃;与人知,罔不常;与人疑,罔不荒。是故秦皇兼并,意得欲从,以为自古莫及已;又其俗多忌讳之禁,士皆钳口而不敢言,然而卒为天下笑,可若何!汉高仁而爱人喜施,意豁如也,常有大度,此其所由贤于秦皇也。隋炀性猜忌,对群臣多不语,然而卒蹈江都之祸,可若何!唐太宗勇于从谏,温于接下,屡敕有司,凡诏敕未便者,咸执奏,毋得阿从,不尽己意,此其所由贤于隋炀也。原秦皇之所由短祚,隋炀之所由秽德,与人畏而已矣,与人疑而已矣。原汉高之所由驱乱,太宗之所由致治,与人亲而已矣,与人知而已矣。是故李林甫城府深密,人莫窥其际;好甘言啗人,而阴中伤之;排抑胜己,以保其位;屡起大狱,以张其势;然而身死未葬,追削其爵,剖其棺,可若何!张九龄不为林甫所容,然上爱重其人,每宰相荐士,辄举九龄风度以为模楷,此其所由贤于林甫也。王安石躁迫强戾,众不能诎,然而群奸嗣虐,宋室微矣,可若何!司马光不为安石所予,然其平生无不可对人言,诚心自然,天下以为真宰相,此其所由贤于安石也。原林甫之所由毒世,安石之所由偾国,与人畏而已矣,与人疑而已矣。原九龄之所由足式,光之所由有誉,与人亲而已矣,与人知而已矣。
  是故猛虎咆哮,群兽不附;麒麟在陬,嘉德可风:一鸷而一驯也。山谷多翳,鬼魅撄人;康庄豁达,方轨并进:一暗而一显也。是故知者亲之的,疑者畏之影。疑积成畏,畏积成灾,灾积成梗,则水潦旱乾之所以洊至,奸宄寇贼之所以生心。此道行、无所往而不为害也。知积成亲,亲积成和,和积成安,则山川鬼神之所以灵爽,日月风云之所以成象。此道行,无所往而不为利也。《易》曰:“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礼》曰:“其德盛者其志厚,其志厚者其义章。”是故匪畅匪发,不足为美;人疵其表,我魗其里。匪盛匪厚,不可以章;小人所谣,君子所伤。
  白术下
  浮邱子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夫明明德,则与人疑之反矣;亲民,则与人畏之反矣。是故所贵乎君者,毋造作太平,毋高天下以名称,毋褊中,毋塞群情,毋为德不终,毋使天下文义风议与祸为邻;夫然后毋与人畏、毋与人疑,其可也。所贵乎相者,毋居高而不可以群,毋排其所不说者以为能,毋执己见而气不驯,毋取佞辞顺指滑其听闻,毋谤仇塞涂而駴其神,毋倚伏烦密,操纵诡变,不可纪经;夫然后毋与人畏,毋与人疑,其可也。
  是何也?君造作太平,则晏罢晨兴无实事。晏罢晨兴无实事,则惠浸萌生、信及翔泳,皆浮誉。惠浸萌生、信及翔泳皆浮誉,而姑利其誉之浮以说其耳,且闪铄其事之实以藏其身,则自欺以欺天下。自欺以欺天下,则久假而恶知其非有。久假而恶知其非有,则内盲妄而外溃烂。内盲妄,则形为泛剽骄蹇;外溃烂,则亟欲弥缝补苴,形为泛剽骄蹇,则体不重;亟欲弥缝补苴,则用不详。体不重,用不详,则头尾参错;头尾参错,则手足颠顿,手足颠顿,则终于筋阤脉散而亡能为。是故尧咨四岳,而不讳言九年之水;汤责六事,而不粉饰七年之旱;盘庚播迁,无伏攸箴;秦缪沮丧,尚询黄发:与人亲而已矣,与人知而已矣。秦二世恶闻盗贼,而行恣睢督责之术;宋明帝好事鬼神,而厌祸败凶丧之语:与人畏而已矣,与人疑而已矣。
  君高天下以名称,则为谀颂之招。为谀颂之招,则豪杰阔疏,而犯忌讳者群所哗。豪杰阔疏,而犯忌讳者群所哗,则亡理道,而擅妩媚者不可止。无理道,而擅妩媚者不可止,则下惯予而上惯受。下惯予,则臣节庳;上惯受,则主德骄。庳者之伎有穷,骄者之状无厌,则亟意将顺而恐不工。亟意将顺而恐不工,则百工必有一拙。百工必有一拙,则百不足以喜,而一足以怒。百不足以喜而一足以怒,则上太易而下太难。上太易,则蔑视廷臣,亡当吾意;下太难,则必变其谀颂,而生寇仇其君之心。是故箕子陈《洪筑》,而武王不怒其呼之曰“汝”;召康公歌《卷阿》,而成王不罪其呼之曰“尔”;汉光武诏上书不得言圣,唐高祖对群臣每自称名:与人亲而已矣,与人知而已矣。秦苻生自嫌眇目,于是凡言“残、缺、少、无”,则有刑;周宣帝自号“天元”,于是凡称“天、高、上、大”,则有禁:与人畏而已矣,与人疑而已矣。
  君褊中,则不能开诚布公、匿瑕含垢。不能开诚布公,则好蓄己之情故事实;不能匿瑕含垢,则好绳人而求其尽。好蓄己之情故事实,则恐其稍出于包藏掩覆之外;好绳人而求其尽,则又恐其情故事实不入吾照烛掎擿之中。天下之人之情故事实,而必其尽入吾照烛掎擿之中,则骋臆度而工计数;骋臆度而工计数,则智己而好愚人;智己而好愚人,则内己而好外人;内己而好外人,则不使人窥其动止起讫。不使人窥其动止起讫,而人愈欲窥之,而己愈欲操切之,则传闻漏泄有诛;传闻漏泄有诛,则描摹态度而冒简易缜密者有赏;描摹态度而冒简易缜密者有赏,则君臣上下、左右小大相鬼。君臣上下相鬼,则故浅之而故深之;左右小大相鬼,则故非之而故是之。故浅故深,故非故是,则言不昌而行不实。言不昌,则成晦昧;行不实,则成渗漏。晦昧日甚一日,渗漏日多一日,则国事枝离蠹蚀而不可理。是故汉高祖豁达大度,光武亦恢廓大度,唐高祖志略安远,不存苛细;太宗亦心术豁然,不有疑阻:与人亲而已矣,与人知而已矣。卫嗣君好察微隐,赐县令之席,令大惊以为神;诘关市之金,关市大恐。秦始皇为微行以避恶鬼,所居宫毋令人知,所行幸有言其处者死。孙皓置黄门郎十人为司过,每宴罢,各奏群臣阙失,因剥皮凿面以为罚。桓玄好自矜伐,主者奏事,或一字片辞之缪,必加纠摘,以示聪明。宋文帝与徐湛之屏人语,连日竟夕,尝秉烛绕壁间行,虑有窃听者。齐明帝简于出入,深信巫觋,每出先占利害,东出云西、南云北:与人畏而已矣,与人疑而已矣。
  君塞群情,则不能与天下为一体之事;不能与天下为一体之事,则天下澹其为君之心;天下澹其为君之心,则骨亦以之折,情亦以之隐;骨折而情隐,则不能作天下敢言之气;不能作天下敢言之气,则忠谋石画、灵机亟智不闻;忠谋石画不闻,则下长优而上长劣;灵机亟智不闻,则下长忧而上长泰。既限于材之劣,又席于势之泰,则耳目隘而心理枯。耳目隘而心理枯,则政刑缪而民物焦;政刑缪而民物焦,则郁为缓亟非常之变;郁为缓亟非常之变,则悔与愎交战于胸中;悔与愎交战于胸中,则侮必不可以胜愎;悔不可以胜愎,则自功其败而不罪己;自功其败而不罪己,则自圣其愚而不求人;自圣其愚而不求人,则拒谏饰非以终其身;拒谏饰非以终其身,则无穷而思转之一日;无穷而思转之一日,则置社稷沦亡于不顾。是故舜立毁谤之木,置敢谏之鼓;禹悬钟鼓磬铎鞀,以待四方之士;卫武公箴儆于国,汉文帝止辇受言,唐太宗诏谏官随宰相入阁议事,武宗诏群臣言事毋得乞留中,宋太宗诏群臣论列者即时引对,仁宗除越职言事之禁:与人亲而已矣,与人知而已矣。秦禁偶语,汉诛腹非;赵王虎立私论朝政之法,听吏告其君,奴告其主;唐代宗徇奸臣之请,谕诸司奏事先白长官宰相,定其可否;德宗诏百官毋得正牙奏事;宋高后几为大臣所蒙,诏百官言阙失,先设六事于诏语中以明其罚;徽宗罢求直言,理宗严中外上书之禁:与人畏而已矣,与人疑而已矣。
  君为德不终,则口吐软语而怀二三;口吐软语而怀二三,则好存彼此而立异同;好存彼此而立异同,则苛求短长而察隐现;苛求短长而察隐现,则薄恶细故,不能情恕理遣;薄恶细故,不能情恕理遣,则以天子而芥蒂臣下;以天子而芥蒂臣下,则不光白;不光白,则不肫挚;不肫挚,则猜生蛊而怒生惨。猜生蛊,则克核太至;怒生惨,则强戾自遂。强戾自遂,则有凶焰;克核太至,则无隆情。有凶焰,则忠直勤劳者折;无隆情,则亲戚耇老者捐。忠直勤劳者折,亲戚耇老者捐,则臣下棘心茧足,咸不自保。是故齐桓公不以射钩弃管夷吾,晋文公不以斩祛拒寺人披,唐代宗不以儿女口角忌郭子仪,宋太祖不以微时受侮罪董遵诲:与人亲而已矣,与人知而已矣。汉景帝恶尚席取箸,下周亚夫于狱;唐太宗轻信谮诉,踣所撰魏徵碑;宋英宗傅会异议,罢三司使蔡襄;明太祖疑谈洋地有王气,夺刘基禄:与人畏而已矣,与人疑而已矣。
  君使天下文义风议与祸为邻,则儒雅闻而自伤;儒雅闻而自伤,则辨天人、谈古今者不吐其奇;辨天人、谈古今者不吐其奇,则竞进浮华无用之文;竞进浮华无用之文,虽篇牍盈千累万,而不关于吾道之出入离合,不切于当世之是非善败;不切于当世之是非善败,则闻者不怒;不关于吾道之出入离合,则读者不骇。闻者不怒,则与为揄扬,而美名可得;读者不骇,则与为提携,而厚糈可得。美名,厚糈可得,则趣时者乐引以为式;趣时者乐引以为式,则读书论事而输忠款、善发挥者,适犯左右侍从、贵戚大臣之所不然;读书论事而输忠款、善发挥者适犯左右侍从、贵戚大臣之所不然,则必壹意桡阻,百端谮诉。壹意桡阻,则主计乱;百端谮诉,则主听偏。计乱听偏,则不能舍贵从贱、舍亲从疏;不能舍贵从贱、舍亲从疏,则不能舍邪从正、舍忽从治。不能舍邪从正,则人才不可复特。不能舍忽从治,则国脉不可复昌。是故自居易作《新乐府》,铺陈时事,而唐宪宗召入翰林;郑侠绘《流民图》,指斥新法,而宋神宗宣示辅臣:与人亲而已矣,与人知而已矣。杨恽歌“南山芜秽”以喻朝廷,而汉宣帝恶恽,处以极刑;苏辙引汉武烦苛以比先帝,而宋哲宗罢辙出知汝州:与人畏而已矣,与人疑而已矣。
  相居高而不可以群,则好以体格边幅量人;好以体格边幅量人,则一言一色不检而重訾之;一言一色不检而重訾之,则所厌恶多于所说爱;所厌恶多于所说爱,则储材实、识时务者裹足不前;储材实、识时务者裹足不前,则王霸醇疵、文武弛张、阴阳灾祥、民物丰耗不析。王霸醇疵不析则杂,文武弛张不析则窘,阴阳灾祥不析则肆,民物丰耗不析则忨。忨、肆、僒、杂交并,则赞皇庀国之谓何?赞皇庀国之谓何,则礼绝百寮者如偶人;礼绝百寮者如偶人,则亡能以其身系天下重轻;亡能以其身系天下重轻,则朝廷羞;朝廷羞,则当世之士咸羞;当世之士咸羞,则愤恨太息而无如何。是故唐制:宰相归私第,百官不敢及门,裴度以为方讨不庭,宜接多士;宋制:两制不得诣宰相居第,百官不得间见,范镇以为待之至诚,请除谒禁:与人亲而已矣,与人知而已矣。贾似道日坐葛岭,深居简出,外人无敢窥其第;严世蕃代理朝事,九卿百司浃日不得见其面:与人畏而已矣,与人疑而已矣。
  相排其所不说者以为能,则乘天作势而莫敢当;乘天作势而莫敢当,则颠黑为白、倒上为下犹反手;颠黑为白、倒上为下犹反手,则用大君刑赏予夺以酬恩仇,而不自谓其然;用大君刑赏予夺以酬恩仇而不自谓其然,则虽秉公道、持清议者莫能折其不然;秉公道、持清议者莫能折其不然,则必有蚁援蝉附以充麒麟、凤皇;必有蚁援蝉附以充麒麟凤皇,则必有名材硕德以供茶毒;必有名材硕德以供荼毒,则人不能胜而天神呵之;人不能胜而天神呵之,则必出乎尔,反乎尔;出乎尔,反乎尔,则大者以危其国,小者以危其躯。是故蒋琬不记忆细故,而杨敏得免重罪;文彦博不蓄憾前言,而唐介寻至大用:与人亲而已矣,与人知而已矣。李德裕积门户之见,而党祸足以累其功;赵普修睚眦之怨,而冤狱足以损其年:与人畏而已矣,与人疑而已矣。
  相执己见而气不驯,则亡虚衷以考事理;亡虚衷以考事理,则亡长材以乘时会;亡长材以乘时会,则亡明效大验以答朝廷;亡明效大验以答朝廷,则积惭汗而生愤恚;积惭汗而生愤恚,则不得不枝饰于文物节目;既枝饰于文物节目,则不得不凌厉于言论风采;既凌厉于言论风采,则不能俯首从人;不能俯首从人,则举一切忠告善道而糠秕之;举一切忠告善道而糠秕之,则下负其友,上负其君。下负其友,则无人表;上负其君,则无天行。无人表,无天行,则不丧实辱名、蠹国害民不已。是故赵简子临朝而思鄂鄂,孟尝君书门版以求扬名止过,诸葛亮与群下教勤思启诲,司马光书客位榜访问忠告:与人亲而已矣,与人知而已矣。梁冀会公卿议事,意气凶凶,使人慑惮;王安石在中书议事,厉色以待言者:与人畏而已矣,与人疑而已矣。
  相取佞辞顺指滑其听闻,则不可为典要;不可为典要,则不可为气概;不可为气概,则以其苟于己者阿于君;以其苟于己者阿于君,则以其阿于君者风于众;以其阿于君者风于众,则以其风于众者偿于我,以其风于众者偿于我,则天下人物咸在指挥咳唾之中;天下人物咸在指挥咳唾之中,则亡敢议柄国者之然不然;亡敢议柄国者之然不然,则畏权贵之心十倍于畏君父;畏权贵之心十倍于畏君父,则媚权贵之辞百倍于媚君父;媚权贵之辞百倍于媚君父,则文采风流与礼义廉耻俱衰;文采风流与礼义廉耻俱衰,则不利于国莫大焉。是故公孙侨不徇然明之请,则毁乡校以为非;臧文仲能受展禽之言,则书三策以为法:与人亲而已矣,与人知而已矣。李峤阿主,至与同列诵诗,止其规讽;史弥远当国,至使礼闱策士避其家讳:与人畏而已矣,与人疑而已矣。
  相谤仇塞涂而骇其神,则多设猜防;多设猜防,则跬步如临敌国,跬步如临敌国,则有挤坠之忧;有挤坠之忧,则无生人之乐。是故沈庆之俭而有度,则朝会无过从骑三五;郭子仪仁而有勇,则寺游仅以家僮数人:与人亲而已矣,与人知而已矣。商鞅从车载甲,多力而骈胁者为骖乘,持矛而操闟戟者旁车而趋;李林甫出入广驺骑,先驱百步,传呼呵卫;秦桧列五十兵,持长梃以自卫;卢世荣谨卫门户,增其从人:与人畏而已矣,与人疑而已矣。
  相倚伏烦密、操纵诡变不可纪经,则衮衣而蒙妇寺鬼魅之态;衮衣而蒙妇寺鬼魅之态,则耸其躬而悄其心。耸其躬,则群迹之;悄其心,则群意之。群迹群意,则亡独巧;亡独巧,则游辞遁指为人窥破。游辞为人窥破,则生愧赧而亡能更;遁指为人窥破,则生桀骜而亡能降。亡能更且降,则借势炎以塞非毁;借势炎以塞非毁,则辨有口者不敢发声;辨有口者不敢发声,则愚无知者堕其迷蒙;愚无知者堕其迷蒙,则设机械亡不中;设机械亡不中,则负意自得;负意自得,则信术而不信理,信人而不信天。信术而不信理,则与理为敌;信人而不信天,则与天为障。与理为敌,与天为障,则秉彝之良不可复;秉彝之良不可复,则万事万物之愆缪不可剔;万事万物之愆缪不可剔,则天下国家之元气斩而患气沸。是故曹参日饮醇酒,民以宁一;谢安不存小察,经远无竞;高允恂恂不倦,诲人以善;裴度孜孜竭诚,众望所属:与人亲而已矣,与人知而已矣。公孙宏为人意忌,外宽内深;李义甫嬉怡微笑,柔而害物;蔡京天资凶谲,舞智御人;温体仁机深刺骨,专务刻核:与人畏而已矣,与人疑而已矣。
  於乎!自有世宙已来,谊君劳相兴国存家,无虑十百,揆其故,则未有不由于与人亲、与人知者也。傲君劣相破国亡家,无虑十百,揆其故,则未有不由于与人畏、与人疑者也。是故披古籍而观成败得丧之林,法其与人亲、与人知者而已矣,戒其与人畏、与人疑者而已矣;总今情而洗锢塞蔽亏之毒,去其与人畏、与人疑者而已矣,就其与人亲、与人知者而已矣。《诗》曰:“於乎小子,告尔旧止。听用我谋,庶无大悔。”今不揆其何法,何戒、何去、何就,是何异匠不识材而侈语鲁般,医不辨疾而方功扁鹊也,可乎哉?
  训始
  浮邱子曰:王天下有三始焉。父子为教亲之始,夫妇为教和之始,昆弟为教序之始。
  凡教亲者,恩欲挚,计欲简,意欲长,责欲短,贤欲兴,惷欲容,信欲果,疑欲捐,毋涂人议血属,毋贱妾挤贵子,毋次子陵家君,毋庶子夺嫡嗣。毋涂人议血属,则性天固;性天固,则文德流;文德流,则风俗厚。毋贱妾挤贵子,则恩礼准;恩礼准,则义坊著;义坊著,则政令秩。毋次子陵冢君,则等衰严;等衰严,则孙让昭;孙让昭,则礼法成。毋庶子夺嫡嗣,则名分端;名分端,则瞻视伟;瞻视伟,则人心定。
  凡教和者,情欲宜,状欲恭,轨欲明,神欲絜,宠欲平,过欲讳,横欲节,郁欲散,毋大心生艳夺,毋细故蓄嫌猜,毋柄籍成倒置,毋衽席来怨毒。毋大心生艳夺,则闺闼敛;闺闼敛,则徽音叶;徽音叶,则神灵佑。毋细故蓄嫌猜,则琴瑟永;琴瑟永,则福履将;福履将,则宗祏固。毋柄籍成倒置,则厉阶塞;厉阶塞,则纲纪伸;纲纪伸,则百物理。毋衽席来怨毒,则祸本拔;祸本拔,则阴霾清;阴霾清,则万国谐。
  凡教序者,爱欲齐,诲欲恳,居欲壹,行欲助,长欲纳,幼欲承,常欲整,变欲纯。毋旁枝代本根,毋席势轻手足,毋同气苛宪典,毋多难起萧墙。毋旁枝代本根,则亲疏别;亲疏别,则觊觎稀;觊觎稀,则群行淑。毋席势轻手足,则尊卑浑;尊卑浑,则欢芗最;欢芗最,则治理昌。毋同气苛宪典,则仁义兼;仁义兼,则渐摩熟;渐摩熟,则物情柔。毋多难起萧墙,则缓急调;缓急调,则顺从必;顺从必,则国维成。
  《书》曰:“立爱惟亲,立敬惟长,始于家邦,终于四海。”《易》曰:“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是故舜命后夔以冑子,武贻燕翼于冲人,能教亲也。周放宜咎,晋杀申生,秦出扶苏,汉捕戾據,于教亲阙如也。皇、英降沩汭以观刑,太姒服絺络而无斁,能教和也。妲己亡殷,褒姒灭周,嫪毐秽秦,食其污汉,于教和阙如也。友如王季,恭若君陈,能教序也。京城太叔,蔓草难图;曲沃成师,椒聊是比;“尺布”“斗粟’,谣诼沸腾;武德承乾,弓刀来往,于教序阙如也。
  亲之反为浇,和之反为衅,序之反为逼。使浇教亲,同室异心;使浇教浇,厥德腥躁。使衅教和,不根谓何?使衅教衅,内乱乃蔓。使逼教序,于何能秩?使逼教逼,群类携贰。虽有善走,饥躯不能以行;虽有善饰,违心不能以名,其所浸浔积败者然也。左氏之言曰:“夫坚树在始,始不固本,终必槁落。”是故田野不辟,不可以艺黍稷;户庭不理,不可以长臣民。浊其源而清其流,枉其木而直其景,不可得也。火乘风而毋燎于原,蚁穿穴而毋溃于防,更不可得也。《诗》曰:“其何能淑?载胥及溺!”言君之不然,则臣民咸濡染之也。
  是故君臣贤否之概:君不教亲,则其臣必有庭帏不顺者;君教亲,则其臣毋敢后庭帏而先勋伐焉。君不教和,则其臣必有帷薄不修者;君教和,则其臣毋敢轻帷薄而重荐绅焉。君不教序,则其臣必有埙篪不叶者;君教序,则其臣毋敢塞埙篪而通声气焉。毋后庭帏、先勋伐,于是乎孝与忠一性始焉;毋轻帷薄、重荐绅,于是乎内与外一行检焉;毋塞埙篪、通声气,于是乎亲与疏一品节焉。孝与忠一性始,于是乎佐其君以教亲焉;内与外一行检,于是乎佐其君以教和焉;亲与疏一品节,于是乎佐其君以教序焉。是故掌伦物者谓之君,理伦物者谓之臣。伦物之外无道德,道德之外无礼乐,礼乐之外无风俗,风俗之外无气运。
  《书》曰:“尔惟风,下民惟草。”是故古今治忽之总:君臣教亲,则其民厚;不教亲,则其民凉。君臣教和,则其民脱;不教和,则其民狂。君臣教序,则其民析;不教序,则其民盲。唯凉也,故父子争讼,民不知非;唯狂也,故夫妻反目,民不知非;唯盲也,故兄弟如秦越,民不知非。唯兄弟如秦越也,故民不自爱其兄弟而爱其官长者鲜矣。唯夫妻反目也,故民不自爱其夫妻而爱其井里者鲜矣。唯父子争讼也,故民不自爱其父子而爱其君王者鲜矣。唯民不爱其官长也,故不服训典,不遵禁令,一有缓亟而出死力以捍卫其官长者鲜矣。唯民不爱其井里也,故水潦旱乾、饥馑相望而不横行剽掠、摧残井里者鲜矣。唯民不爱其君王也,故污其身以从盗贼,输其情以资敌国,而履后土,而戴皇天,有所恐惧顾惜,不敢背其君王者鲜矣。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是故民犯上作乱,由于不孝弟;民不孝弟,由于君臣不以身教;君臣不以身教,由于剥天之心而好治人之事。剥天之心,由于昧没;昧没由于不考理。好治人之事,由于骄亢;骄亢由于不守气。不考理,故伦物斩;伦物斩,故多内匮。不守气,故言动违;言动违,故多外侮。内匱外侮,积渐使然。祸生有胎,贼至有门。然则民何罪之有焉?昔汤之言曰:“其尔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无以尔万方。”伊尹之言曰:“一夫不获,则曰时予之辜。”於乎!此汤、伊尹之所以为圣也乎!圣如汤,而曰“予一人有罪”;圣不如汤万万者,可以内省矣。圣如伊尹,而曰“时予之辜”;圣不如伊尹万万者,可以内省矣。
  训终
  浮邱子曰:君子之道,必谦必健。谦以终其心也,健以终其气也。谦之著为谨,其反也为放,为傲。健之著为奋,其反也为舒,为颓。凡始乎谨、继乎放、终乎傲者,心之常也;始乎奋、继乎舒、终乎颓者,气之常也。诗曰:“行百里者,半于九十”,言末路之难也。是故君子必去十傲,然后节无厉;节无厉,然后驯之于其所必驯。必去十颓,然后气无馁;气无馁,然后树之于其所必树。
  十傲维何?一曰居高傲下,则势焰横,精理衰;二曰舞智傲愚,则计术诡,淳意索;三曰信今傲古,则典册废,法令耸;四曰倚人傲天,则灾眚数,修省稀;五曰宠新傲故,则耇老挫,侠少妍;六曰庇亲傲疏,则私爱伸,群策弃;七曰护过傲功,则猜忌生,勋庸阻;八曰喜谀傲直,则好尚溺,忠谠枯;九曰用独傲众,则是非颛,听睹壅;十曰匿微傲著,则黑白移,描画魗。
  十颓维何?一曰滥赏故恩颓,恩颓则爵禄不足以劝善良;二曰数赦故威颓,威颓则斧钺不足以惩奸猾;三曰陋俗故名颓,名颓则丰采不足以生向慕;四曰浮文故实颓,实颓则本根不足以大庇荣;五曰失道故教颓,教颓则师儒不足以资摩砺;六曰失德故养颓,养颓则农桑不足以广生聚;七曰积魗故文颓,文颓则礼乐不足以章节和;八曰积忨故武颓,武颓则兵戈不足以伸击断;九曰弱植故气颓,气颓则风雷不足以树肩荷;十曰末流故运颓,运颓则日月不足以成景光。
  《书》曰“满招损,谦受益”,言去傲从谦也。《易》曰:“其柔危,其刚胜”,言去颓从健也。去傲从谦,然后皇心细;皇心细,然后政理入。去颓从健,然后国气旺;国气旺然后众志成。毋始乎谦、终乎傲,然后皇心一;皇心一,然后政理常。毋始乎健、终乎颓,然后国气纯;国气纯,然后众志定。政理入,然后无偏执;常,然后无中更。无偏执,无中更,然后人民乐利必由之。众志成,然后无积弛;定,然后无骤溃。无积弛,无骤溃,然后社稷久长必由之。
  是故天道不能顿为寒暑,主道不能顿为隆替。天覆万物,行四时,始之终之,天道乃备。主牧万民,莅百官,始之终之,主道乃详。《易》曰:“亢龙有悔,与时偕极”,诫终乎傲也。《书》曰:“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诫终乎颓也。江海虽左,长于百川,以其善下也。登泰山则天下小,以其不让土壤而成其高也。雷霆发,则百果草木皆甲坼,以其能鼓舞之也。金石积于千年,以其质理足以不枯槁也。是故谦者吉,傲者凶,健者存,颓者亡。桀、纣之凶也以傲,秦、隋之主之凶也亦以傲。君子谓秦、隋不师谦而师傲,必不冀矣。周既东迁,故其亡天下也以颓;宋既南渡,故其亡天下也亦以頹。君子谓宋不师健而师颓,愈不冀矣。是故孔子观于鲁桓公之庙有欹器焉,问于守庙者曰:“此为何器?”对曰:“此盖为宥坐之器。”孔子曰:“吾闻宥坐之器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明君以为至诚,故常置之于坐侧。”孟子言于齐王曰:“挟泰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泰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於乎!采孔子之言,则庶乎毋傲乎!采孟子之言,则庶乎毋颓乎!世亡孔子,则谁其能借宥坐之器以止人主之傲者乎?世亡孟子,则谁其能借折枝之类以起人主之颓者乎?
  夫斧不得柯,用不伸;主不得臣,病不治。是故上以傲,而下有积德老成之臣启其悟、折其狂,兼有极言毋隐之臣责其难、制其败,国之福也,其犹有终;上以傲,而下有承意阿偏之臣从其欲、逢其恶,兼有挟势横取之臣造其端、鼓其虐,国之祸也,是以无终。上以颓,而下有丹心浩气之臣拯其危、济其艰,兼有卓闻妙见之臣析其微、发其昧,国之福也,其犹有终;上以颓,而下有震荡飘忽之臣唱其奸、生其毒,兼有因循缩朒之臣习其安、忘其匮,国之祸也,是以无终。
  《诗》曰:“衮职有阙,惟仲山甫补之。”孔子曰;“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於乎!诗人之所谓“补阙”,则吾芒乎其未有闻;而孔子之所谓“不持”“不扶”,则吾不幸而既见之。岂惟是哉?不能补阙,必益之阙;不能持危扶颠,必益之危且颠。是何也?主傲十,臣傲五:簪缨世及,顾视先人,是谓夸恩,夸恩则傲;身居极地,下问孔艰,是谓夸权,夸权则傲;牢笼中外,盗名以狂,是谓夸举,夸举则傲;是非由我,群论皆废,是谓夸议,夸议则傲;得所援系,群飞刺天,是谓夸私,夸私则傲。此五傲者,虽曰臣自傲也,实乃上不教谦之咎焉。主颓十,臣颓五:饮食醉饱,以嬉以敖,是谓短愿,短愿则颓;文经武纬,不知所云,是谓短略,短略则颓;国耻不振,甘之如饴,是谓短焰,短焰则颓;柔声软态,俯仰从人,是谓短骨,短骨则颓;不良于言,不摯于行,是谓短性,短性则颓。此五颓者,虽曰臣自颓也,实乃上不教健之咎焉。
  岂惟是哉?夫傲主生傲臣,颓主生颓臣,犹可说也;傲主傲臣生傲民,颓主颓臣生颓民,不可说也。是何也?国有傲主傲臣,则下必有鞅鞅觖望、谤议沸腾之民,必有重气轻命、结党附俦之民,必有陆梁放肆、猖猾始乱之民,必有生心外畔、捐弃中华之民,是谓傲民。国有颓主颓臣,则下必有顽疏懒慢、不就检括之民,必有耽盘流遁、淫心舍力之民,必有材行朽秽、牵拙作昏之民,必有苟且性命、从乱如归之民,是谓颓民。是故十傲生五傲,十颓生五颓,犹可说也;十傲五倣生亿万傲,十颓五颓生亿万颓,不可说也。国至于有亿万傲、亿万颓而不土崩瓦解、危若朝露者,未之有也。譬彼富室之败,其父奢淫,而子效之;有药石之者,尚可以挽其败而缓其困也。其子效之,而孙、曾又效之;其子孙效之,而宗族、亲戚、邻里、乡党又效之,不转瞬而田园、第宅、金玉、衣物皆在沟壑矣。是君子即室以知乡,即乡以知国,即国以知天下,即君心以知朝廷,即朝廷以知百官,即百官以知万民。是故能理君心,福禄之阶也;不然,败亡之媒也。《诗》曰: “池之竭矣,不云自频。泉之竭矣,不云自中。”噫!其孰能折其不然而醒之乎?
  辨萌
  浮邱子曰:君子之于天下国家也,谨治其萌云尔。箕星动,则烈风起;商羊舞,则淫雨兴;旱魃见,则禾黍枯;丰钟鸣,则霜霰作。是故君子必忖度乎欲风、欲雨、欲旱、欲霜之始,毋辀张于既风、既雨、既旱、既霜之末。毋蚁孔溃堤,毋针芒漏器,毋山霤穿石,毋单绠断幹。此之谓治其萌,毋治其既也。於乎!治其既者,不能治其既者也。治其萌者,不待其既知其萌者也。苟为不知其萌者,贵寓正义直指于微言,而告以其萌者也。苟为告以其萌而不信者,贵寓微言于流涕太息,而动之以必信其萌者也。是故暗萌之说二十,弱萌之说二十,危萌之说二十。
  暗萌之说维何?凡体格尊而心膂隔,丰棱厉而精意衰者,暗萌也。剖析毫芒,激射幽隐,然毫芒之端更有毫芒,幽隐之际更有幽隐,其力无能尽剖析之;激射之,而嚣嚣然谓予智者,暗萌也。察之太细,于德为不厚;求之太偏,于势为不競;治之太急,于事为不详者:暗萌也。守一拒二,昵彼夺此,瞻前忘后,举左硋右者,暗萌也。毋读上下古今之书,毋熟离合异同之故,而挟说以超,凭臆以断者,暗萌也。多端而亡统,好谋而少成者,暗萌也。踔厉风发以始之,调停理解以继之,隐忌壅蔽以终之者,暗萌也。众所恒见,则屑越劳辛以为功;众所深忧,则枝吾缄默以为度者,暗萌也。荒修省而工仪式,捐教戒而崇祭祷者,暗萌也。谓礼乐可兴,旋迂阔之;谓《诗》《书》可敬,旋提僈之;谓师儒可杖,旋芥蒂之;朝信道而暮已疑,貌亲人而神愈疏者:暗萌也。数闻爱憎之言,眩于名实之辨,杂设耳目之用,歧于是非之的者,暗萌也。是我而我迎之,非我而我拒之,孙我而我说之,逆我而我怒之;拒之则罔知其可迎,迎之则罔知其可拒,怒之则罔知其可说,说之则岡知其可怒者:暗萌也。一正碾而群正剉,一直锢而群直回,一忠诬而群忠饰者,暗萌也。毋杜包心为患之贼,毋烛借端巧构之谗,毋擿留馀不尽之私,毋破猗违偷取丐吾之断,而两皆不居其然疑之迹者,暗萌也。宠黎庶所不归心之人,敬寮采所不知名之士,拔天地山川鬼神所不注意之材者,暗萌也。不参验而自必,不纡徐而自鸷者,暗萌也。居之久则生佚志,驭之惯则骋大心者,暗萌也。夸所有,讳所无者,暗萌也。以模棱为故事,以闪烁为良术,以庸秽为老成,以阏遏为和平者,暗萌也。见有及而亡能果,心有悔而亡能更者,暗萌也。此谓暗萌之说二十。其在《困》之初六曰:“臀,困于株木,入于幽谷,三岁不觌。”《丰》之上六曰:“丰其屋,蔀其家,窥其户,阒其无人,三岁不觌,凶。”匪暗之谓而谁谓乎?
  弱萌之说维何?凡名号伟而阿谀盛,法纪存而奉行伪者,弱萌也。积衷之所至,有爱而兼有薄;积政之所至,有及而兼有梗;积言之所至,有然而兼有疑者:弱萌也。父子之恩堕,恶能教慈?昆弟之义丧,恶能教友?夫妇之道苦,恶能教顺?内行孤而威棱作,元气阤而风尚随之者,弱萌也。骨枯而肥其肉,幹削而丰其枝者,弱萌也。席胜势而忘其他,艳粉饰而没其质者,弱萌也。事天有貌而无意,事人有律而无情,事物有圈而无化者,弱萌也。令悬矣,有议令以非其上;威必矣,有忨威以蹈其故者:弱葫也。其本浅,则智者操其可否而轩轾之;其治浮,则愚者窥其表里而谣诼之者:弱萌也。积思苦而规摹狭,用术偏而群策贱者,弱萌也。慷慨自立之人,则怯于私议而誳之;胶葛不理之人,则挈其重任以畀之者:弱萌也。可以整而无整,可以芟而无芟,可以树而无树,可以坊而无坊者,弱萌也。疆里广而黔首焦,官爵冗而名材寡者,弱萌也。柔声软态,侧立却行,无其人以身系社稷重轻者,弱萌也。贪于货贿,剥及肢膏,蠹蚀亿万人以荼毒瘵伤之者,弱萌也。群徒而嬉游,簧鼓而饰说,好行小慧以桡义例者,弱萌也。峨冠而长绅,持粱而刺肥,无宏仔肩以疾趣其公而缓其私者,弱萌也。其根柢无足以当天下之所谓大贤、大桀,其锋锷无足以排天下之所谓大疑大难,其辨察无足以析天下之所谓大奸、大蠹,其操履无足以激天下之所谓大忠、大贞者,弱萌也。因而仍之,逡巡而自得之者,弱萌也。留其不逮,俟人补之;纵其不意,使人司之者:弱萌也。经常晦而意见驳,币帛贵而名义轻,君父后而友朋先,民物困而官吏嬉者,弱萌也。此谓弱萌之说二十。其在《观》之初六曰:“童观,小人无咎,君子吝。”《巽》之上九曰:“巽在床下,丧其资斧,贞凶。”匪弱之谓而谁谓乎?
  危萌之说维何?凡文恬武熙而无奋志,大倡小和而无特识,福倚祸伏而无蚤计者,危萌也。与之言而无悟,悟矣而无勉,勉矣而中辍者,危萌也。仓廪虚而民无积,府库竭而国无储;民无积则衣食短,国无储则度支绌者:危萌也。关市无稽,城郭无补,边境无备者,危萌也。林箐可以藏匪,川泽可以横行者,危萌也。盗窃、逾越、攘夺之事不绝于目,格鬥、死亡、悲惨之声不绝于耳者,危萌也。虽无大众之兴,而有蠢动之势;虽无巨奸之发,而有益惑之术者:危萌也。阴阳戾而灾眚频,寒暑怨而年岁槁,流亡众而宵小生者,危萌也。饥与饱争躯,莠与良争俗,贱与贵争势,乱与治争数者,危萌也。长不能帅其属,非失则巧,必失则懦;属不能闲其民,非失则苟,必失则残者:危萌也。武无足赖之具,训练荒而徒卒软;文无兼济之材,瞻视尊而斡略微者:危萌也。縻厚糈以养无用,料非常以充有用者,危萌也。氓不父母其官而道涂之,匪惟道涂之,又寇仇之者,危萌也。士之奇伟俶傥者,居常鞅鞅;而例进委琐握龊之人,荐扬缪而报称罕,智桀愤而非毁兴,徒党攻而门户立,辨难繁而怨毒结者,危萌也。弄黠以卖直,援古以惑聪,高睨大谈以成名,华诬魗记以胁众,因而骚动中外,狼戾进止,漫无准备,适增可笑者,危萌也。贪常而守藩篱,偷安而嗜醉饱,苟徇一夕之娱,不作十日之计者:危萌也。非所赐而赐之,赐必骄;非所吝而吝之,吝必怨;非所援而援之,援必滥;非所拒而拒之,拒必横者:危萌也。经营万里之外,而盲于衽席之内;耽荒肢体之奉,而积于腹心之孽者:危萌也。齿登耄耋而撄于事故之纷,手提襁裼而艰于寄托之重者,危萌也。谈太平则色忻,语艰难则理俭,睹丰殖则愿足,闻凶荒则计疑者,危萌也。此谓危萌之说二十。其在《坎》之上六曰:“系用徽纆,置于丛棘,三岁不得,凶。”《旅》之上九曰:“鸟焚其巢,旅人先笑后号咷,丧牛于易,凶,”匪危之谓而谁谓乎?
  君子谨治暗萌,则莫如明白洞达;谨治弱萌,则莫如发强鲠固;谨治危萌,则莫如保任戒惧。君子明白洞达,则必考道测圣以广之;发强鲠固,则必秉礼度义以定之;保任戒惧,则必去欺求慊以安之。考道测圣以广之,然后镜心如日月;秉礼度义以定之,然后植体如金石;去期求慊以安之,然后享世如山岳。镜心如日月,然后暗萌塞;植体如金石,然后弱萌塞;享世如山岳,然后危萌塞。是故君子之于天下国家也,谨治其萌,以用其极云尔。然而事乃有大缪不然者,圣者之所严,狂者之所易,静者之所及。噪者之所差,其莫如萌乎?其在《黍离》之诗曰:“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园有桃》之诗曰;“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是岂不以众皆夸咤淫康,而君子独劳心蚤计,谨治其萌矣乎?
  於乎!周之亡也以阳人聚,而东迁洛邑、政在诸侯为其萌。秦之亡也以山东豪杰,而焚书坑儒为其萌。汉之亡也以山阳公,而母后擅权、外戚宦官用事为其萌。晋之亡也以零陵王,而士族崇尚虚无为其萌。唐之亡也以济阴王,而宫闹积秽、藩镇坐大为其萌。宋之亡也以海滨,而贤否杂进、寇仇逞志为其萌。明之亡也以万岁山,而貂珰焰作、荐绅血赤为其萌。是故春之必为夏也,兴者萌也;秋之必为冬也,耗者萌也。草木有华,何为其落也?落生于吹,吹生于风。衣裳在笥,何为其敝也?敝生于隙,隙生于虫。杀其虫,塞其隙,衣裳乃新;障其风,止其吹,草木乃蕃。是故古今得失之林,治其既者亡,治其萌者昌。治其萌以用其极者,匪帝则王。
  训化
  浮邱子曰:万物生而为群,群而亡统则争,争而不已则乱。君子思有以总其群、息其争而塞其乱也,于是崇之以名号。名号崇,然后瞻听伟;瞻所伟,然后吐纳广;吐纳广,然后归往咸;归往咸,然后尊无两。《易》曰;“首出庶物,万国咸宁。”《诗》曰:“邦畿千里,惟民所止。”言名号也。虽然,名号者,所以动之也,物不可以徒动也,又所以笼络之也。物不可以徒笼络也,君子知动物者必束之于事,而笼络之者必易其虑而后定也,于是颁之以教令。教令颁,然后事理详;事理详,然后智桀服;智桀服,然后椎鲁醒;椎鲁醒,然后趣向必;趣向必,然后祗敬生;祗敬生,然后毋犯科。《礼》曰:“正月之吉,始和,布治于邦国都鄙,乃悬治象之法子象魏,使万民观治象,浃日而敛之。”言教令也。
  虽然,教令必有所梗也,物不可以终梗也,又必有所壅阏也,物不可以终壅阏也。君子知物之梗者贵摧之,而物之壅阏者贵洗涤之,以还其故也,于是树之以刑用。刑用树,然后毋屈桡;毋屈桡,然后民震栗;民震栗,然后钳异议;钳异议,然后出于壹;出于壹,然后纪律行;纪律行,然后国无蠹。《易》曰:“雷电皆至,丰。君子以折狱致刑。”又曰:“山上有火,旅。君子以明慎用刑,而不留狱。”言刑用也。
  虽然,刑用惧其伤也,物不可以终伤也;又惧其太怨毒也,物不可以终怨毒也。君子知物之伤也而药之,知物之怨毒也而极思所以柔驯之,于是厚之以恩感。恩感厚,然后气皆春;气皆春,然后肌髓入;肌體入,然后民和悦;民和悦,然后乐为善;乐为善,然后掖其侪;掖其侪,然后众正兴;众正兴,然后能卫国。《春秋传》曰:“民人痛疾,而或噢咻之。其爱之如父母,而归之如流水。欲无获民,将焉避之?”言恩感也。
  虽然,刑用所以惩也,而惩不惩于惩之日也,可以惩然后惩也。恩感所以劝也,而劝不劝于劝之日也,可以劝然后劝也。君子知物之导也身为鹄,而物之自然之也心为鹄,于是谨自积其身心以治物。孝悌积,然后治物之逆。恭俭积,然后治物之贪。慈仁积,然后治物之佷。忠信积,然后治物之谖。谦让积,然后治物之懦。中正积,然后治物之倚。光明积,然后治物之昧。美大积,然后治物之陋。齐庄积,然后治物之媟。纯一积,然后治物之驳。神圣积,然后治物之狂。招之而不从,然后左右曲折以齐之;强之而不愿,然后披沥胆肝以内之;听之而不彻,然后谆切讽谕以譬之;好之而不力,然后稽其程课以督之;为之而不成,然后炼其精神以实之;循之而不熟,然后生其舞蹈以乐之。《书》曰:“今予其敷心腹肾肠,历告尔百姓于朕志。”又曰:“尔身克正,罔敢弗正。民心罔中,惟尔之中。”言积其身心以治物也。
  虽然,身心也者,此君子之所以治物也。经制也者,此君子之所以利物也。物不可以不利也。君子知利物者贵挈其所有而予之,又策其所无而捄之。于是辟田畴,亲耒耜,劝稼穑,盈百室,然后物以不饥;树桑麻,蓄蚕茧,勤纺绩,理缯布,然后物以不寒;治道途,便商贾,通有无,均聚散,然后物以不隘;饬五材,辨民器,驱百工,赡群用,然后物以不倦;束陂塘,利润泽,浚川渚,止沸溢,然后物以不旱潦;相四时,和疠疾,参九藏,掌医药,然后物以不夭死;出币帛,礼名士,宽网罗,赦细眚,薄税敛,简追呼,时力役,恤劳苦,然后物以各遂其情;收鳏寡,聚孤独,养老惫,活孩提,苏贫窭,慰怨叹,掩胔骼,吊祸丧,然后物以各得其所;符玺毋弃,斗甬毋差,衡石毋偏,权概毋侧,然后物以不欺;城郭毋坏,门闾毋漏,边竟毋扰,蹊径毋杂,然后物以不患;风毋飙,霜毋鸷,雷毋轰,雹毋冻,然后物以宁居;鸟毋掩,虫毋杀,草毋践,木毋伐,然后物以广生。《诗》曰:“民之质矣,日用饮食。群黎百姓,遍为尔德。”《礼》曰:“圣人耐以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者,非意之也。必知其情,辟于其义,明于其利,达于其患,然后能为之。”言经制所以利物也。
  虽然,君子能治物,能利物,于何考乎?物不可以不考也,是故君子必读书则古,以握其宰世服物之本。考之《诗》然后知性情,知性情然后能款万物。考之《书》然后知政事,知政事然后能箸万物。考之《易》然后知阴阳,知阴阳然后能妙万物。考之《礼》然后知典则,知典则然后能衷万物。考之《乐》然后知声音,知声音然后能和万物。考之《春秋》然后知名分,知名分然后能戒万物。考之《论语》《孝经》然后知言行,知言行然后能体万物。考之《大学》《中庸》然后知体用,知体用然后能总万物。考之历代之史策然后知成败之凡,知成败之凡然后能操万物。考之祖考之彝训然后知创述之委,知创述之委然后能巩万物。是故善服物者,其主秉圣贤而力学问,其臣储经猷而资辅拂,其事揆制作而厌苟且,其言尚体要而塞支离,于是施诸物,而左右、大小、远近、中外,翕然以亲,洞然以敬;及其为治也,则可久焉,可大焉。不善服物者,其主喜聪察而废学问,其臣薄经猷而习阿偏,其事竞苟且而畔制作,其言肆支离而裂体要,于是施诸物,而左右、大小、远近、中外,蹶然以起,僡然以就,虽其为治也,则可暂焉,可小焉。是故君子毋恃智慧,毋逞英断,然后心虚,心虚然后可与向学;毋倚势柄,毋作威棱,然后礼降,礼降然后可与亲师;毋治细故,毋溺近规,然后清明,清明然后可与作圣;毋弃文物,毋厌儒行,然后媕雅,媕雅然后可与近道。《诗》曰:“维予小子,不聪敬止。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书》曰:“学于古训,乃有获;事不师古,以克永世,匪说攸闻。”言读书则古,以握其宰世服物之本也。
  虽然,君子读书则古,以握其宰世服物之本,是则修于己者最矣。然而国不可以独理也,物不可以肆及也,是故君子必广己树人,以钧其代天理物之责。责任钧然后无罅漏,无罅漏然后如指掌,如指掌然后伸驾驭,伸驾驭然后等其绩,等其绩然后测所及。所及浅,然后庳汝列;所及深,然后优汝秩。所及顺,然后进汝爵;所及梗,然后削汝禄。爵禄审然后奇庸别,奇庸别然后黜陟允,黜陟允然后群策举,群策举然后政无滞,政无滞然后物无损,物无损然后利赖普。《书》曰:“嘉言罔攸伏,野无遗贤,万邦咸宁。”《诗》曰:“百辟卿士,媚于天子。不懈于位,民之攸塈。”言广己树人,以钧其代天理物之责也。
  虽然,君子读书则古,以握其宰世服物之本,抑且广己树人,以钧其代天理物之责:是则具于体而施于用者最矣。君子以为具于体者,物不可以骤窥也;施于用者,物不可以骤格也。于是渐渍以观道德之同。道德同然后劘之深,劘之深然后持一源,持一源然后圣凡齐,圣凡齐然后天人会,天人会然后理不衰,理不衰然后民气静,民气静然后惟吾用。《书》曰:“无偏无陂,遵王之义。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会其有极,归其有极。”言道德之同也。
  虽然,道德之同,精神之极也。精神之极,时代之载也。君子以为物不可以自我加也,盍与天地同其流?物不可以自我毕也,盍与皇古同其运?于是积渐以观风会之蒸。蒸积久然后风会移,风会移然后浇为淳,浇为淳然后治弥上,治弥上然后止至善,止至善然后林林总总怀,林林总总怀然后九夷八蛮辑,九夷八蛮辑然后山川鬼神歆,山川鬼神歆然后甘露灵霭降,甘露灵霭降然后草木百谷蕃;草木百谷蕃然后社稷固于苞桑,社稷固于苞桑,然后子孙黎民永保之;子孙黎民永保之,然后奕祀讴歌不休;奕祀讴歌不休,然后史官笔其功德,铺张而扬厉之,以继轨于唐虞三代之盛。《诗》曰;“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皇王烝哉!”又曰:“其引胤维何?天被尔禄。君子万年,景命有僕。”言风会之燕也。
  於乎!君子之事,起于名号,讫于风会,而积身心以治物,其要乎?读书则古,其要之要乎?

浮邱子卷三
去壅
  浮邱子曰:君犹月也,众犹水也,国犹体也,政犹腹也。月蚀则暗,水阏则逆,体缚则困,腹积则瘠。是故驱云霾则月明,浚潘渚则水利,破拘系则体豁,刺症结则腹舒。然则去壅良有说乎?曰:毋自是,则理求详;理求详,则好稽于人。毋自圣,则心小;心小,则好师人,好师人则补所阙。好稽于人,则发所蒙。补所阙,则德有箴。发所蒙,则事有向。德有箴,事有向,壅是以去。
  毋枝蔓多端,则不计议穷人。毋凶矜好胜,则不气势剉人。不计议穷人,则上不设术。不气势剉人,则下不设防。上不设术,则可望而知。下不设防,则亡反中之患。可望而知,则上粹白。亡反中之患,则下欢芗。上粹白、下欢芗,壅是以去。
  毋亏己守,则斋庄积,斋庄积则敬贤德,敬贤德则敷心膂,敷心膂则征内毋征外,征内毋征外则文貌轻,文貌轻则忠款重,忠款重则有里言、无匿事,有里言、无匿事则毋以沉密损其光大;毋以沉密损其光大,则毋包羞、毋丛悔;毋包羞、毋丛悔,壅是以去。
  毋护己短,则克治必;克治必,则斥阿偏;斥阿偏,则言无售谀,行无售媚。言无售谀,则揣我爱憎以为媒孽者窘;行无售媚,则料我动止以为门窦者塞。媒孽者窘,则黑白不溷;门窦者塞,则邪正不桡。黑白不涸,邪正不桡,壅是以去。
  毋疑信参半,则任使专;任使专,则受命者直前;受命者直前,则上不畏大君掣其肘,下不畏群口腾其谤。上不畏大君掣其肘,则智断足以自伸;下不畏群口腾其谤,则穷劚事之根株然后已。根株得,则利病闻;利病闻,则肺肝见;肺肝见,则千里一室,万里一堂;千里一室,万里一堂,壅是以去。
  毋明知故罢,则心如镜,气如霜;心如镜,气如霜,则有当理之怒,无溺情之恕;有当理之怒,无溺情之恕,则文奸者战栗;文奸者战栗,则悔其一,惩其再;悔其一,惩其再,则勤沐浴;勤沐浴,则谨献替;谨献替,则谨作为;谨献替,则茹伪吐真。谨作为,则药败从善;茹伪吐真,则无匮于左、遁于右之诈。药败从善,则无覆于前、踵于后之愆。无匮于左、遁于右之诈,无覆于前、踵于后之愆,壅是以去。
  毋狃宴安、惮艰大,则义气举;义气举,则烦气束;烦气束,则淫气闭。烦气束,则纤计小谈无敢逞;淫气闭,则奸声乱色无敢犯。纤计小谈无敢逞,则慧不伤正;奸声乱色无敢犯,则爱不伤公。慧不伤正,爱不伤公,壅是以去。
  毋拘文义破风议,则长材雄略,正义直指进。正义直指进,则嗫嚅退。长材雄略进,则趢趗退。趢趗退,则众正敢为;嗫嚅退,则众正敢言。众正敢言,则旁辟曲私无不宣;旁辟曲私无不宣,则鬼蜮皆有戒心。众正敢为,则埤下裾拘无不振;埤下裾拘无不振,则童孺皆有特概;童孺皆有特概,则柔化为刚。鬼蜮皆有戒心,则阴化为阳。柔化为刚,则气可用;阴化为阳,则情可恃。气可用,情可恃,壅是以去。
  毋溺左右侍从,则不主先入,不主先入,则核人维理,核事维情。核事维情,则是非可否如绘;核人维理,则进退高下如秤。是非可否如绘,进退高下如秤,壅是以去。
  毋徇贵戚,则不唱左计;不唱左计,则为社稷苍生求硕画远猷;为社稷苍生求硕画远猷,则毋吝毫毛之费,毋养邱山之祸。毋吝毫毛之费,则劳而后佚;毋养邱山之祸,则危而后安。劳而后佚,危而后安,壅是以去。
  毋笑诗书礼乐腐,则儒雅特;儒雅特,则根本树;根本树,则枝叶删;枝叶删,则言有物;言有物,则行有则。言有物,则格君非;行有则,则扶国是。格君非,则君心之天人理欲无毫髮假;君心之天人理欲无毫髮假,则上下同一精神。扶国是,则国人之轻重缓亟无毫髮差;国人之轻重缓亟无毫髮差,则中外同一气象。上下同一精神,中外同一气象,壅是以去。
  毋课兵刑钱谷以为最也,则官司敛;官司敛,则智诈销;智诈销,则舞弄塞;舞弄塞,则条理整;条理整,则精神实;精神实,则推行准;推行准,则民怡而物顺之。民怡而物顺之,壅是以去。
  毋任胥徒操案牍,则事要莫可窥伺;事要莫可窥伺,则狡狯无所乘;狡狯无所乘,则胥徒不欺官司;胥徒不欺官司,则官司不欺公辅;官司不欺公辅,则公辅不欺朝廷;公辅不欺朝廷,则朝廷果于事要;朝廷果于事要,则天下果于其效。果于事要,又果于其效,壅是以去。
  毋愚黔首、钳呼诉,则九州疾痛与君壹体;九州疾痛与君壹体,则慎简民牧;慎简民牧,则无废职;无废职,则无流心;无流心,则无贪婪;无贪婪,则无覆鸷;无覆鸷,则无惨杀;无惨杀,则无冤氓;无冤氓,则无乱氓。无冤氓,无乱氓,壅是以去。
  毋执一是,则推此测彼;毋犯群忌,则举一证百。推此测彼,则族类析;举一证百,则纲领挈。族类析,则不受人愚;纲领挈,则不受人梗。不受人愚,则无疲照;不受人梗,则无懦行。无疲照,无懦行,壅是以去。
  毋存大意,则思之又重思之;毋逞臆说,则言之又长言之。思之又重思之,则聪明入;言之又长言之,则指麾必。聪明入,则曲而有理;指麾必,则劲而有功。曲而有理,则无遗事;劲而有功,则无后言。无遗事,无后言,壅是以去。
  毋寄耳目于不知谁何之人,则嚾呶不作;嚾呶不作,则听睹不浮;听睹不浮,则群小揣摩无据;群小揣摩无据,则琐屑不足为明,疑似不足为详;琐屑不足为明,疑似不足为详,则度其可而后与之;度其可而后与之,则忠不疏而直不午。忠不疏,则日商权衡之事;直不午,则日贡药石之言。日商权衡之事,则万事万物稽其成;日贡药石之言,则一食一息塞其坏。一食一息塞其坏,万事万物稽其成,壅是以去。
  毋废修省,则深宫无慝;深宫无慝,则大庭无饰;大庭无饰,则守诚而履顺。守诚则仁不必佞,履顺则义不必震。仁不必佞,则上无周容其下;义不必震,则下无骇汗其上。上无周容其下,则体统崇;下无骇汗其上,则志气静。体统崇,则不因屑越之故生枝离;志气静,侧不因浮嚣之故作诪张。不因屑越之故生枝离,则尊卑疏戚有序;不因浮嚣之故作涛张,则贤愚淑慝有准。尊卑疏戚有序,贤愚淑慝有准,壅是以去。
  毋谓天地山川鬼神辽远,则夙夜敬共;夙夜敬共,则修于微微,感于冥冥;修于微微,感于冥冥,则不睹皆睹,不闻皆闻;不睹皆睹,不闻皆闻,则凡天下可睹可闻者,靡不睹闻。凡天下可睹可闻者靡不睹闻,壅是以去。
  毋谓上下草木鸟兽无与吾事,则积慎生理,积爱生祥。积慎生理,则血气流行;积爱生祥,则品物蕃殖。血气流行,品物蕃殖,壅是以去。
  《易》曰:“天地不交,而万物不通也。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也。”言壅也。《书》曰:“辟四门,明四目,达四聪。”言去壅也。是故尧舜去壅则帝,汤武去壅则王;桀纣好壅则诛,幽厉好壅则伤,秦皇好壅则祚短,汉祖去壅则祚长;隋炀好壅则国暗,唐宗去壅则国昌。是故社鼠掘穴,则不可以熏灌;尘埃布覆,则迷不见山岗;葛萬蒙棘,则花不实;囊橐盛物,则隐其奇邪不以章。是故不去壅,不亲上下;不去壅,不殖纪纲;不去壅,不成社稷,不去壅,不和天人阴阳。
  甲缪
  浮邱子曰:君子毋敢有盖世之心,毋敢有戮人之心。有盖世之心,节必漏,窍必聋,体必缺,势必穷。有戮人之心,天必怒,神必凶,灾必降,祸必丛。大舜舍己从人,禹闻善言则拜,此名德也。名德之不修,于是乎夏桀力能申钩索铁,而有南巢之放也矣。商辛智足拒谏饰非,而首悬太白之旗也矣。汤开三面之网,武除炮烙之刑,此仁政也。仁政之不讲,于是乎郑铸刑书,而叔向訾其败也矣。晋铸刑鼎,而仲尼料其亡也矣。语曰:“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夫夏桀、商辛,则皆盖世之为害也。叔向、仲尼,则皆明戮人之不可也。如之何其勿鉴戒也?
  是故九州之大,朝下一令而暮周遍之,谓之骋。兆民之多,我创一法而尽芟刈之,谓之甚。智察目前,罔图后患,谓之幸。苛治元元,逼令他向,谓之屏。不量彼己,擅开衅巇,谓之偾。不校真似,横施术数,谓之影。除乱太骤,求治太急,谓之耸。捍危不能,求安不得,谓之梗。是故君子知寡知众则知畏,知止知行则知慎,知猛知宽则知平,知死知生则知正。《易》曰:“无有师保,如临父母。”知畏也夫! 《诗》曰:“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知慎也夫!《书》曰:“罪疑惟轻,功疑惟重。”知平也夫!《礼》曰:“以著其义,以考其信。”知正也夫!
  是故衣缺其衽,室留其隅,君子毋敢满也,满则去夷涂而蹈崎岖。凤含其咮,麟肉其角,君子毋敢烈也,烈则耗元气而忧患作。是故齐桓病在满,此末路所以必折也。秦皇病在烈,此大化所以竟斩也。苻坚病在满,此拙举所以不昌也。柴氏病在烈,此治理所以太粗也。且夫上弥满则下弥逊,上弥烈则下弥恐。逊生伪,伪生伺,伺生中。恐生侧,侧生移,移生借。积生中、生借之意以至乎上之前,则焉往而不狡狯焉?凡有所纷纭以成渗漏,有所艰难以成窒碍,有所描画以成枝梧,有所披猖以成纰缪,则曰此请于上而后行者也,下无能为焉。凡有所肥美以偿艳慕,有所枯德以偿辟忌,有所挤坠以偿怨毒,有所援系以偿请寄,则曰此请于上而后行者也,下无能为焉。凡古先载籍所无而不为详,祖宗彝训所无而不为详,大君体统所无而不为详,蒸民物则所无而不为详,则曰此请于上而后行者也,下无能为焉。凡老成耆艾所非而不为悚,儿童走卒所非而不为悚,肺腑亲戚所非而不为悚,草茅儒生所非而不为悚,则曰此请于上而后行者也,下无能为焉。
  且夫下无能为,此三代已降为人上者所乐闻也,此三代已降为人下者之老计秘诀也。下足恭而不忤上,上怚中而不考下。下不忤上,而上之动止起讫,在下之计数之中。上不考下,而下之浅深然否,在上之意料之外。于是下弥鬼,而上弥满、弥烈,蒙窃惑焉,未见其可也。孔子曰:“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孟子曰:“夫抚剑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此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夫皆曰“予知”,满之至也,而人心之罟擭陷阱亡穷,惨之至也。“恶敢当我”,烈之至也,而一人之外不能敌,辱之至也。满生惨,惨生剥,剥生落,烈生辱,辱生蹙,蹙生尽。积生落、生尽之势以至于社稷之不血食,子孙黎民之不能保,则何益之有焉?
  是故君子必是之见,毋邻于执;必割之举,毋邻于愎;必振之积,毋邻于骤;必督之愚,毋邻于戚。谦谦乎其光也,肫肫乎其臧也,荡荡乎其流为群物之福也,喁喁乎其致远人之服也。昔魏武侯出而谋其臣,其臣不逮,退有喜色,于是赵人拔其黄城矣,楚人取其蒲棘矣。楚庄王出而谋其臣,其臣不逮,退有忧色,于是麋人致其百濮矣,陈人致其栗门矣,秦二世行督责,喜连坐,其臣莫不从而阿谀之,于是陈涉起于戍卒矣,刘邦起于亭长矣。汉文帝宽诽谤,除肉刑、其臣莫不从而匡辅之,于是匈奴与为和亲矣,尉佗去帝称臣矣。由此观之,武侯以矜夸而失,庄王以儆戒而得,二世以暴虐而失,文帝以仁厚而得。群物以无本而失,以有本而得;远人以无度而失,以有度而得。夫断港绝潢,十日不雨则涸;长江大河,历千岁而流不竭:一无本,一有本也。疾风暴雨,不崇朝而止;化日熙阳,自龆至耄而庀于其下:一无度,一有度也。我闻曰:“福至有基,祸生有胎。”是故盖世者身必殃,知畏、知慎者身必祥;戮人者国必伤,知平、知正者国必昌。
  乙缪
  浮邱子曰:智者择言,勇者择术,忠者择任,信者择誉。毋择言,而左拾右取、以干君王之听者,谓之剽盗。毋择术,而斫其性,违其时者,谓之枉桡。毋择任,而处非其据者,谓之腾踔。毋择誉,而挟其诡文回波之妙,以震荡群愚之耳目口者,谓之杂噪。其在《巷伯》之次章曰:“哆兮侈兮,成是南箕。”诫剽盗也夫!《角弓》之卒章曰:“如蛮如髦,我是用忧。”诫枉桡也夫!其在《夬》之初九曰:“壮于前趾,往不胜,为咎。”诫腾踔也夫!《中孚》之上九曰:“翰音登于天。贞,凶。”诫杂噪也夫!
  是故饰智惊愚者,材必浅;逞先忘却者,气太张;玷国荣躯者,心乃丧;血人肥己者,理岂长?是故君子静必思天地,动必思民物。与天地龃齬者,君子毋蓄之虑而摹拟之;与民物榛梗者,君子毋画之事而趣召之。是故君子得君必思政,得众必思效。凡窒碍而不可为政者,君子毋钓于君而倡于朝;凡卤莽而不可为效者,君子毋虐于众而令于野。是故君子有本有识,则思其成;无本无识,则思其否。成则身之祚也,否则身之殃也。是故君子其成也则思其世之隆,其否也则思其世之替。隆则一代万代之荣也,替则一代万代之辱也。
  是故隆替总于一人,是非启于一言。夫差败越而不灭,宰嚭一言误之也。怀王入秦而不反,子兰一言误之也。汉危于七国,晁错一言误之也。晋裂于刘渊,王浑一言误之也。宋元祐变为绍圣,杨畏一言误之也。子贡曰:“君子一言以为智,一言以为不智,言不可不慎也。”言而不智,不如审事;言而不仁,不如治心。不智不仁,有生之灾。猖狂以悲,孰揃其非?是故鹿不可以为马,蛇不可以为龙,辐破轴损毋载物,股挛胫急毋出门。於乎!悔之乎末,孰与慎之乎前?阿之乎愚,孰与质之乎贤?有贤而识之晚,有愚而弗思其反,消长之大凡,古今之大蹇也。
  是故君子握理,小人握势。君子握理而兼握势,则君子胜。小人握势,而君子末如之何,则小人胜。太公能胜狂矞、华士,则诛之;子产能胜邓析,则诛之;孔子能胜少正卯,则诛之;诸葛亮能胜马谡,则诛之:其诸君子而有威断者与!陈蕃、窦武几胜曹节、王甫,而卒不胜;桓彦範、张柬之几胜武氏之党,而卒不胜:其诸君子而无机括者与!直如汲黯,张汤胜之;功如周勃,爰盎胜之;贤如张九龄,李林甫胜之;忠如裴度,皇甫鎛胜之;智如寇准,丁谓胜之;勇如岳飞,秦桧胜之:其诸君子而有人事。无天幸者与!虽然,有人事、无天幸者,此愤激之说也。有人事则必有天幸者,此安定之说也。有胜理、无胜势者,此庸软之见也。有胜理则必有胜势者,此挺特之见也。孔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是故君子毋与小人割其胜,是乃所以胜之也。
  且夫富贵声华以为盛也,小人往往得其邱山,君子往往得其一毛。君臣欢芗以相与也,小人往往得其年代,君子往往得其一瞬。以为邱山之多胜一毛之少,年代之久胜一瞬之速乎?是大不然。小人之邱山,粪土也;君子之一毛,珵美也。小人之年代,颓光也;君子之一瞬,嘉会也。知粪土不如珵美,则知邱山不胜一毛矣。知颓光不如嘉会,则知年代不胜一瞬矣。昔孔子为委吏,则料量平;为乘田,则畜蕃息;逮由司寇摄行相事,七日而诛少正卯,三月而鲁大治。夫委吏、乘田,小之云尔;三月,仅之云尔。若乃梁冀一门三后,袁绍四世三公,则皆为世讪笑矣,孰与委吏、乘田泰而能事其事,黯澹而不众噪耶?李林甫相唐十九年,秦桧相宋亦十九年,则皆辱其宗社矣,孰与摄相三月,外寒强邻之胆,而内蒸男信女顺之化耶?此邱山不胜一毛,年代不胜一瞬之说也。
  且夫君子之困顿枯寂,则何涯涘之有?以为一毛之少,一瞬之速乎?乃至造物愦愦,有时而并不畀君子以一毛一瞬之命;乃至当道狞狞,有时而并不分君子以一毛一瞬之利;乃至老成肫挚,欲助君子以一毛一瞬,而暨无成;乃至群小狙击,见君子垂得一毛一瞬,而疾起攫夺,然而君子亡损也。昔孟子之时,秦用商鞅,楚、魏用吴起,齐用孙子、田忌,孟子游历齐、梁,所如不合。故其言曰:“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又曰:“堂高数仞,榱题数尺,我得志弗为也。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我得志弗为也。般乐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乘,我得志弗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夫孟子之谓古制,为其足以洗天下之粪土云尔;孟子之谓齿德,为其足以制天下之颓光云尔。是故君子虽不得其一毛也,乃其可以为珵美、毋为粪土者自在也;乃其可以胜小人之邱山者自在也。虽不得其一瞬也,乃其可以为嘉会、毋为颓光者自在也;乃其可以胜小人之年代者自在也。是故有胜理则必有胜势也。
  《周书》曰:“海之大也,而鱼何为可得?山之深也,而虎豹罴貅何为可服?”夫得鱼用捕,服虎豹罴貅用搏,君子匪捕匪搏,而小人何为可胜乎?曰:胜之以不怨尤之度量,胜之以不畔援歆羡之志气,胜之以天地日月不晦盲之光采,胜之以古先圣王不磨耗之典则,胜之以九州八极能公而不能私之清议,胜之以千龄万代能生而不能死之人心。
  甲匡
  浮邱子曰:驭世有本,我惟时其正君;正君有本,我惟时其格心。清夜不谨,毋务莅众。古意不蓄,毋务施才。骄矜不敛,毋务化俗。愆缪不剔,毋务成业。浅毋以泄,深毋以秘。浅以泄,群乃窃;深以秘,群乃惑。孙毋以悦,逆毋以怒。孙以悦,群乃饵;逆以怒,群乃逃。《易》曰:“亢龙有悔。”《书》曰:“凛乎若朽索之驭六马。”夫“亢龙”,匪福也;“朽索”,匪计也。毋谓高而无危,毋谓盛而无替,毋谓智而无蠢,毋谓勇而无折。必患其高,又思其危,乃冯乃依。必思其盛,又思其替,乃战乃栗。必思其智,又思其蠢,乃弗驰骋。必思其勇,又思其折,乃弗灭裂。日中则昃,月盈则蚀;豫于未然,则既修厥职。履霜知冰,践露知暑;心之忧矣,则罔敢晏处。是故考中度衷以临之,正名育类以孚之,温良善下以居之,淳耀惇大以成之。纂其绪,班其事,昭其文,定其武,咨其耇老,惮其辅拂,熟其讲贯,振其英特,删其秕僻,絜其垢玩,夺其恣睢,释其猜祸,管其密,秩其施,除其近,侔其初。
  是故是非无盲妄,贵聪明如镜。轻重无倒颠,贵中正如秤。纵横无善策,贵臣如伊周。古今无弱运,贵君如尧舜。君不伊周其臣,故视臣如草芥;臣不尧舜其君,故爱君如妇寺。丈夫爱君以道,故去唯阿、存训迪;妇寺爱君以私,故有将顺、无匡捄。人材一升一降,故丈夫或变为妇寺;君心一然一否,故妇寺或变为途人。是何也?始乎匡捄,卒乎惶恐,始乎惶恐,卒乎苟同者:君有虚焰,臣无骨力也。始乎匡捄,卒乎揣摩;始乎揣摩,卒乎诡随者:君有曲窦,臣无操履也。故曰丈夫变为妇寺也。始乎将顺,卒乎侮辱;始乎侮辱,卒乎罢斥者:君有大心,臣无礼数也。始乎将顺,卒乎缪误;始乎缪误,卒乎縻烂者:君有戾节,臣无福泽也。故曰妇寺变为途人也。是故臣道亡他,睮睮者贱,咢咢者昌。君道无他,晏晏者危,战战者康。孟子曰:“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责其难,君乃思艰,乃砥砺,乃不敢自暇逸。闭其邪,君乃思闲,乃箴乃铭,乃不敢自疚于厥心。
  毋谓室幽,人将执烛以求;执烛以求,照厥惭羞。毋谓鱼潜,人将取鱼于渊;取鱼于渊,不其慎旃!是故金从冶,木从绳,苦口之药利于病,逆耳之言利于行。言天必言人,毋天有戒而人忨愒也。言古必言今,毋古可则而今灭裂也。言贵必言贱,毋一人贵而群万贱也。言圣必言狂,毋名号圣而底里狂也。言初必言终,毋美始基而隳末路也。言理必言乱,毋席太平而生厉阶也。言得必言丧,毋国将踣而工忌讳也。言生必言死,毋身既槁而艰寄托也。如霆如雷,振我解缓。如虎如冰,束我以敢。苟握其然,毋患其疑;苟纳其安,毋患其移。布之昭昭,修之冥冥。散之九有,积之一心。是故知人在检身,安民在克己,夷大难在制气,核至理在虚心,洗鸩毒在耸公抑私,伐锢疾在迁善改过,植纪纲在黜华祟实,奠社稷在操本治末。
  乙匡
  浮邱子曰:天司员,地司方,凤司鸣,麟司走,官司事,厥理一也。裘治寒,扇治暑,穀治饥,泉治渴,官治事,厥情一也。是故学其学,则事其事;食其食,则事其事。学,体也,事,用也。食,予也;事,报也。体必用,用必体。予必报,报必予。虽然,体有四缺,用有五弛,予有六滥,报有七难。
  四缺维何?一曰考古缺智,莫烛其由。二曰积衷缺定,莫牢其守。三曰乘气缺刚,莫战其胜。四曰律躬缺雅,莫风其群。
  五弛维何?一曰经常弛于俳笑,以小谋乱大作。二曰名义弛于妖冶,以曲说桡直行。三曰法令弛于奸滑,以饰是逃真非。四曰器局弛于衰浅,以短具充长驾。五曰材能弛于浮靡,以浊质污清时。
  六滥维何?一曰维庸生昧,维昧生滥。二曰维曲生私,维私生滥。三曰维泛生杂,维杂生滥。四曰维懦生随,维随生滥。五曰维宠生骄,维骄生滥。六曰维艳生贪,维贪生滥。
  七难维何?一曰浮文妨要,则知植纪纲之难。二曰末术阿时,则知举礼乐之难。三曰和光同尘,则知作忠义之难。四曰持禄养交,则知倡勇敢之难。五曰神光离合,则知通上下之难。六曰名实缪戾,则知理民人之难。七曰精气否隔,则知感天地之难。
  是故君子缺者修之,弛者振之,滥者汰之,难者劢之。《易》曰:“刚健笃,实辉光,日新其德。”修其缺也。《诗》曰:“嗟尔君子,无恒安处。靖共尔位,正直是与。”振其弛也。《书》曰:“慎简乃僚,无以巧言令色,便辟侧媚,其维吉士。”汰其滥也。《春秋传》曰:“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劢其难也。
  是故不修四缺,不可为体,不振五弛,不可为用,不汰六滥,不可为予,不劢七难,不可为报。马食粟也,而为人效其千里之劳;鸢雏学飞也,而必验之九天之上。故曰:学其学,则事其事;食其食,则事其事也。毋学其学,急事其事者,躁而亡理者也。学其学,毋事其事者,高而亡际者也。毋食其食,厌事其事者,逸而难使者也。食其食,毋事其事者,魗而难名者也。魗而难名者,犹不耕思获,不织思锦也。逸而难使者,犹鼠有牙、牛有角,自用而不为人用也。高而亡际者,犹夸泰山而踬于垤,矜沧海而溺于沟也。躁而亡理者,犹弓不待矢、车不须御而姑且试之也。
  是故君察臣以两楗,臣赴君以两符。两楗维何?一楗曰:毋孙于汝志,谓之贤;毋逆于汝心,谓之否。昔楚文王有疾,告大夫曰:“管饶犯我以义,违我以礼,与处不安,不见不思。然吾有得焉,必以吾时爵之。申侯伯,吾所欲者劝我为之,吾所乐者先我行之,与处则安,不见则思。然吾有丧焉,必以吾时遣之。”今若通楚文王之意,类乎管饶者盍尊显?类乎申侯伯者盍罢绌?尊显一管饶,于以作百管饶之气;罢绌一申侯伯,于以寒百申侯伯之胆。此一楗也。二楗曰:毋昵于所亲爱,谓之贤;毋忤于所亲爱,谓之否。昔齐威王召即墨大夫,语之曰:“自子居即墨,毁言日至。吾使人视即墨,田野辟,人民给,是子不事吾左右以求助也。”封之万家。召阿大夫,语之曰:“自子守阿,誉言日至。吾使人视阿,田野不辟,人民贫馁。是子厚币事吾左右以求誉也。”是日烹阿大夫及左右尝誉者。今若通齐威王之意,类乎毁即墨大夫者盍昭雪?类乎誉阿大夫者盍锄艾?昭雪一毁即墨大夫者,于以箝百毁即墨大夫者之口。锄艾一誉阿大夫者,于以醒百誉阿大夫者之心。此两楗也。
  两符维何?一符曰:国不患不君,患不臣;臣不患不今,患不古。物之妍媸,析于镜,君之善败,操于辅。好荒之君,辅以骏雄之臣,犹可为也,此齐桓公所以自强也。好察之君,辅以佞邪之臣,不可为也,此唐德宗所以自蔽也。下材之君,辅以智济之臣,犹可为也,此卫灵公所以不丧也。中材之君,辅以闒冗之臣,不可为也,此明怀宗所以不支也。知其臣则知其君,知其君则知其政,此一符也。二符曰:君祚系于臣道,臣道系于人材,人材系于天命,天命系于国脉。国脉方张,必产贤哲之臣,此殷高宗、周宣王所以中兴也。国脉方弛,必树庸鄙之臣,此汉桓、灵、唐懿、僖所以不振也。国脉虽盛,必厌谀悦之臣,此秦二世、隋炀帝所以速亡也。国脉虽微,必杖榦略之臣,此晋江左、宋南渡所以能存也。知其臣则知其国,知其国则知其运,此两符也。
  《书》曰:“邦之杌陧,曰由一人。邦之荣怀,亦尚一人之庆。”是故臣道可以扶君,可以扶天。是何也?天道可知而不可知,君道可恃而不可恃。天有时而不爱天下国家,故水潦、旱乾、兵戈、盗贼作焉。君有时而不治天下国家,故般乐怠傲、恣睢暴戾作焉。天在冥冥之中,君在巍巍之上,谓之何哉?唯臣也,则无可以不爱天下国家之时,则无可以不治天下国家之时。不治天下国家,谓之慢臣;不爱天下国家,谓之疑臣。慢而不已,积为流湎,谓之荒臣。荒而不已,成为凌夷,谓之辱臣。疑而不已,积为榛梗,谓之险臣。险而不已,成为倾覆,谓之乱臣。《语》曰:“屋大柱小,可为寒心。”於乎!凡百君子,允哉允哉!其毋废乃致身之义!
  释均上
  浮邱子曰:天地之爱,不畀一人;日月之照,不颛一物;泰华之秀,不名一木;江海之深,不潜一鱼。是故君子取材必广,用情必均。取材毋广,谓之隘;用情毋均,谓之辟。一肥一瘠,鬼蜮所忌;一爱一憎,豪杰伤心;一少一多,权衡谓何?一信一疑,厥衷枝离。语曰:“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三代之际,非一士之智。”是故非其人而颛任之者,偾;任其人而斟酌之者,理。心所向而不见其非者,暗;听有参而不惟其是者,察。一事而众擎之者,举;数难而一人当之者,坠。与奸人谋之,不与稠人闻之者,闪;与左右计之,复与盈廷证其然否者,准。虽有过人之姿,多其责而困顿耗萃之者,僒;其在中材以下,量能器使而优游渐渍之者,济。求效太急者,裂;委蛇而与之者,静。自用以用人者,执;亡己见者,平。以名器假人者,杂;黜陟本于是非者,壹。知其非而文其用人之愆者,愚;闻忠谠则斥阿偏者,圣。有爱不忍割者,懦;赏不厌疏,罚不辟亲者,断。报大寮、忘小寮者,怨;小大各得其情者,欢。拔新功、弃旧盟者,凉;不宠新、不遗故者,厚。可喜则扬之九天之上,可怒则坠之九渊之深者,肆;不轻喜,不易怒,其交固而其虑周者,慎。
  是故八音有间作,五味非寡烹;帝王杖公道,策力群遄征。其在《大雅绵》之诗曰:“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后,予曰有奔走,予曰有御侮。”言均也。其在《小雅北山》之诗曰:“或燕燕居息,或尽瘁事国,或息偃在床,或不已于行,或不知叫号,或惨惨劬劳,或栖迟偃仰,或王事鞅掌,或湛乐饮酒,或惨惨畏咎,或出入风议,或靡事不为。”言不均也。是故均则其国整,不均则其国岐;恩均则其国柔,不均则其国噪。使瞽司视,使聋司听,使喑司言,使躄司走,谓之岐。使牛代御,使马代耕,使鸡代守,使犬代鸣,更谓之岐。使驽率骥,使枭率鸾,使鼻率猫,使狐率人,谓之噪。使短贼长,使纤贼洪,使疑贼然,使坏贼成,更谓之噪。是故使岐治岐,谓之波靡;使岐治整,谓之蠹蚀;使噪治噪,谓之市集;使噪治柔,谓之虎横。是故使均治岐,谓之绳墨;使均治噪,谓之药石;使均治均,谓之体顺。
  均惟生析,析惟生当,谓之条理。均惟生税,悦惟生奋,谓之陶钧。是故亡陶钧者,辟于人;亡条理者,辟于政。父辟其子者,家政衰;君辟其臣者,国政乱。《传》曰:“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是故纣辟费中,幽辟尹氏,秦二世辟赵高,汉元帝辟石显,吴主休辟张布,晋武帝辟贾充,梁武帝辟朱异,隋炀帝辟虞世基,唐玄宗辟李林甫,德宗辟卢杞,宋神宗辟王安石,徽宗辟蔡京,高宗辟秦桧,明太祖辟胡惟庸,世宗辟严嵩,怀宗辟温体仁。
  大者辟生骄,骄生敢,敢生畔。其次辟生欺,欺生忍,忍生匮。且夫既生匮矣,然而且欲以枝梧了天下,既生畔矣,然而且欲以悔憾谢天下。岂惟欲以枝梧了天下?然而且欲匿其生匮之人。岂惟欲以悔憾谢天下?然而且欲宥其生畔之人?不匮不畔,辟不为害;不匿不宥,辟不为亟。惟亟斯害,惟害斯亟。颠顿缪戾,厥根惟辟。语曰:“一目视则不明,一耳听则不聪。”是故独任之重,遁而多端;必予之宠,感而不情。傅士成高,其能几何?为蚁不仁,为蛇毒人。是故国慎逾等,人心乃咸。国坊擅权,政柄乃揭。门无私窦,出入乃齐。曹无滞缨,官材乃实。采葑采菲,计议乃析。天下一家,主德乃备。
  释均下
  浮邱子曰:君,心也;民,肢体也。国,担也;民,筋力也。肢体衰,则心憯怛;筋力软,则担废弛。凡将定国,毋使怨集;凡将理民,毋使德偏。怨集成兵,德偏成讼。成兵不祥,成讼不厚。是故君子仁为经,义为纬,民为本,天为则,四海为一家,万众为一体,遐迩为一轨,肥瘠为一情,爱之至也,均之至也。爱之至如春,均之至如夏。春,生也。夏,长也。以生物为心,德必大;以长物为心,道必公。毋文秀者拔擢之,而椎鲁者饥枯之。毋狡黠者醉饱之,而忠厚者冤抑之。毋切近者拊循之,而疏逖者弃置之。毋安乐者姑息之,而患难者刻厉之。毋勤劬者迫促之,而游手者宽免之。毋老弱者驱率之,而壮丁者脱逃之。毋膏腴者薄征之,而洼下者重赋之。毋丰盈者额与之,而荒歉者岁取之。是故制民产莫如均,取民利莫如均,宽民力莫如均,重民事莫如均,捄民急莫如均,去民害莫如均,询民瘼莫如均,察民材莫如均。其在《小雅大东》之诗曰:“东人之子,职劳不来。西人之子,粲粲衣服。舟人之子,熊罴是求。私人之子,百僚是试。”剌不均也。其在《大雅文王有声》之诗曰:“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美均也。
  是故保民莫如均,卫国莫如均。尔乃一念之私,隐忌壅蔽,施为榛梗,流为谁诼,蒸为淫风,激为怒雷,鼓为妖孽,勃为寇盗,惨为幽逼,亟为破亡,岂非不均之故,以不能保其民而卫其国乎?尔乃一念之公,旁皇周挟,存为规矩,措为声教,霈为膏雨,郁为卿雲,光为山川,和为神人,普为尊亲,垂为久大,岂非均之故以能保其民而卫其国乎?尔乃一念之私,隐忌壅蔽,虽其民井里桑麻无恙也,俄而讹言至矣,俄而乱本成矣;虽其国亲戚上下无恙也,俄而外莠乘矣,俄而内孽作矣,岂非不均之故以至于不能民其民而国其国乎?尔乃一念之公,旁皇周挟,虽其民水潦旱乾不绝也,俄而安集之矣,俄而宴乐之矣;虽其国盗贼兵戈不绝也,俄而歼除之矣,俄而驱去之矣,岂非均之故以能民其民而国其国乎?《书》曰;“抚我则后,虐我则仇。”是故能偾国莫如民,能卫国莫如民。仁可以使之悦,义可使之兴,均可使之壹,安可使之驯。是故君子毋擅察察,毋擅龂龂,毋擅訾訾,毋擅逐逐;其惟设乃中,咸乃和,广乃嘘吹,深乃浸渍,厚乃包裹,妙乃指挥,予乃便宜,度乃幽隐,苏乃疲困,揭乃障塞,芟乃近忧,详乃远虑,澹乃小灾,备乃大患,善乃政,同乃俗,致乃治,享乃休。
  甲私
  浮邱子曰:君子毋私作,毋私止,毋私与,毋私夺。君子有私作,则有十偾;有私止,则有八滞;有私与,则有十溺;有私夺,则有八苛。
  十偾维何?一曰离经作智偾于巧,二曰任性作勇偾于敢,三曰贪天作功偾于盈,四曰卖人作名偾于浮,五曰违众作巨偾于戾,六曰匿独作细偾于昏,七曰席势作艰偾于骄,八曰熏心作乐偾于淫,九曰昧几作唱偾于骤,十曰寡虑作应偾于末。
  八滞维何?一曰闻大辄止滞于道,二曰畏难辄止墆于事,三曰料远辄止滞于方,四曰览纷辄止墆于势,五曰蓄疑辄止滞于识,六曰积忌辄止滞于才,七曰引嫌辄止滞于气,八曰偷安辄止滞于衷。
  十溺维何?一曰阿其意则与,是为溺于甘;二曰同其调则与,是为溺于便;三日相其肥则与,是为溺于浊;四曰钓其誉则与,是为溺于虚;五曰矜其能则与,是为溺于夸;六曰骋其辩则与,是为溺于狂;七曰迩其效则与,是为溺于庳;八曰多其党则与,是为溺于群;九曰护其宠则与,是为溺于侧;十曰坊其毒则与,是为溺于逼。
  八苛维何?一曰己所猜则夺,是为苛于察;二曰众所桡则夺,是为苛于听;三曰天所钟则夺,是为苛于厉;四曰物所向则夺,是为苛于蒙;五曰忠所将则夺,是为苛于惨;六曰直所震则夺,是为苛于横;七曰迹所诬则夺,是为苛于比;八曰心所怒则夺,是为苛于斥。
  君子去私作,然后无十偾;去私止,然后无八滞;去私与,然后无十溺;去私夺,然后无八苛。孔子曰:“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斯三者,何谓也?黄,农以此传之尧、舜,尧、舜以此传之汤、武。汤、武既没,此道不传。是故商之兴也,于《书》有之曰:“天乃锡王勇智,表正万邦。”又曰:“不迩声色,不殖货利,德懋懋官,功懋懋赏。”言无私作止也,私与夺也。及其衰也,于《诗》有之曰:“曾是在位,曾是在服。天降滔德,汝兴是力。”又曰:“女炰烋于中国,敛怨以为德。”言私作止也,私与夺也。周之兴也,于《书》有之曰:“呜乎!乃一德一心,立定厥功。”又曰:“列爵惟五,分土惟三,建官惟贤,位事惟能。”言无私作止也,私与夺也。及其衰也,于《诗》有之曰:“天步艰难,之子不犹。”又曰:“有鹙在梁,有鹤在林。维彼硕人,实劳我心。”言私作止也,私与夺也。
  是故唐、虞、夏、商以暨于周,则公私一大界限哉!由周以前,无私而敦庞者是为皇,无私而宽裕者是为帝,无私而调壹者是为王。由周以后,公裹以私、私树以公者,是为霸;削其为公、丰其为私者,是为强;袭霸之迹、公私参半者,是为汉祖、唐宗;骋强之炎、公私勿问者,是为秦政、隋炀;不霸而奸、用私蚀公者,是为孟德、仲达;不强而横、用私蔑公者,是为拓跋、蒙古。我闻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是故公私大界限,古今大气数也,古今大气数,朝廷大龟鉴也。
  是故结为心术,形为事体,据为意见,唱为风气,其莫如私乎!欲调事体,而弗浣心术,犹立枉木而冀其景之直也。欲总风气,而弗芟意见,犹航断流而冀其行之驶也。语曰:“鸟托巢于丛,人寄命于公。”是故公犹镜也,私犹刃也。丑如无盐,毋怒于镜,谓其因物以付也。挚如婴儿,有戒于刃,谓其血人于嬉也。是故君子镜人者也,不刃人者也,虽不纯乎镜而知磨洗者也,断不日操其刃而大披猖者也。是故圣而上、泰而古者无他焉,公而已矣;狂而下、否而今者无他焉,私而已矣。且夫公私以心为政,心以我为政,我以事物之理为政,事物之理以天地之中为政,如之何其楛僈也?是故君子去私作,在度义;去私止,在竦神;去私与,在律己;去私夺,在树人。
  乙私
  浮邱子曰:君子处内以制外,处外以维内,处大以驭小,处小以事大,体则然也。君子处内无私外,处外无私内,处大无私小,处小无私大,理则然也。是故先王宰世服物,为之等威以著其体,为之训戒以著其理。《周官》之言曰:“以公灭私,民其永怀。”《左氏》之言曰:“夫正国者不可以昵于权,行权者不可以隐于私。正国昵于权,则民不道;行权隐于私,则政不行。”是故私者,先王之所不齿,而君子之所毋敢出也。内私其外,于敬缺;外私其内,于忠缺;大私其小,于义缺;小私其大,于礼缺。君子于敬毋敢缺,于忠毋敢缺,于义毋敢缺,于礼毋敢缺。是故处内不私于其外者七,处外不私于其内者七,处大不私于其小者九,处小不私于其大者九。
  所谓处内不私于其外者七,何稽焉?毋与宗族亲戚之欢相为首尾也,不私一。毋与朋友故旧一表一里也,不私二。毋好以朝廷端委告人也,不私三。毋探主上所心重、所心疑,微示之意以卖恩、卸怨于其豫也,不私四。毋招纳财贿,外以虚焰恐愒而内肥其实也,不私五。毋标己宠荣,溢其词以牢笼百物也,不私六。毋请寄沓来,因而关白之,以实其诺也,不私七。毋庇宗亲,是故君子未尝溺而不直。毋护朋旧,是故君子未尝曲而不伸。毋说端委,是故君子未尝泄而不备。毋校恩怨,是故君子未尝猾而不中。毋丛财贿,是故君子未尝秽而不法。毋挟宠荣,是故君子未尝骄而不学。毋私请寄,是故君子未尝纤而不力。且夫溺而不直,心之阱也;曲而不伸,事之障也;泄而不备,祸之萌也;猾而不中,奸之兆也;秽而不法,耻之衰也;骄而不学,德之灾也;纤而不力,情之蠹也。心阱故损,事障故塞,祸萌故偾,奸兆故贼,耻衰故贱,德灾故丧,情蠹故匮,其于敬也,不既缺乎?《诗》曰:“敬天之怒,无敢戏豫。敬天之渝,无敢驰驱。吴天曰明,及尔出王。吴天曰旦,及尔游衍。”此言敬之弗可以已也。敬则心无阱,事无障,祸无萌,奸无兆,耻无衰,德无灾,情无蠹。君子曷其奈何以私废敬?
  所谓处外不私于其内者七,何稽焉?毋谓远方逖郡,借声势以为蚍蜉蚁子之援也,不私一。毋政声缪戾,舆论沸腾,姑饰廷评以文其愆也,不私二。毋有所甚艰,有所甚嗜,末由款于人主之前,而密结左右亲信以为之说也,不私三。毋刮百姓之脂膏,以啖荐绅士族而博其誉也,不私四。毋夸其封内之事,以扬于王庭而搂其勋伐也,不私五。毋略于政事而详于书记也,不私六。毋薄于酬主之恩而厚于交游之好也,不私七。毋倚势援,是故君子未尝柔而不树。毋饰廷评,是故君子未尝苟而不实。毋事左右,是故君子未尝诡而不伦。毋饵士族,是故君子未尝巧而不仁。毋搂勋伐,是故君子未尝侈而不养。毋繁书记,是故君子未尝琐而不亲。毋贪交好,是故君子未尝替而不尊。且夫柔而不树,志之孽也。苟而不实,名之殃也。诡而不伦,法之反也。巧而不仁,物之毒也。侈而不养,度之阤也。琐而不亲,神之耗也。替而不尊,柄之落也。志孽故夷,名殃故裂,法反故废,物毒故惨,度阤故偷,神耗故流,柄落故微,其于忠也,不既缺乎!《书》曰:“钦哉!往敷乃训,慎乃服命,率由典常,以蕃王室。”又曰:“虽尔身在外,乃心罔不在王室。”此言忠之弗可以已也。忠则志无孽,名无殃,法无反,物无毒,度无阤,神无耗,柄无落。君子曷其奈何以私废忠?
  所谓处大不私于其小者九,何稽焉?毋肥其密迩之人,而置群智群勇之枯槁于不问也,不私一。毋喜面谀,而遁厥中藏也,不私二。毋一事中程,而并举其力弗能往、名弗能受者以许可之也,不私三。毋以一人之誉信之,以一人之毁疑之也,不私四。毋闻豪杰慷慨之言与所识缩朒者中止之,举礼义廉耻之事与恣心从好者并进之也,不私五。毋以才能气焰先人,俾左右弗敢据理而争也,不私六。毋外隆礼而内嫉其所弗如也,不私七。毋有所曲折之故而使令之,密其嘱而倒授人以柄也,不私八。毋借他人之柄,以拔擢其所私之人,弗撄其谤而又市其恩也,不私九。毋肥密迩,是故君子未尝徇而不广。毋纳谗谀,是故君子未尝蠢而不察。毋纵许可,是故君子未尝剽而不详。毋杂毁誉,是故君子未尝游而不断。毋桡进止,是故君子未尝顽而不修。毋逞才辩,是故君子未尝愎而不孙。毋蓄嫉忌,是故君子未尝险而不白。毋诡使令,是故君子未尝滓而不清。毋市私恩,是故君子未尝幻而不居。且夫徇而不广,违其众也;惷而不察,封其愚也;剽而不详,滥其与也;游而不断,丧其从也;顽而不修,畔其正也;愎而不孙,伤其和也;险而不白,裂其素也;滓而不清,削其望也;幻而不居,丑其状也。违其众,故谣诼集。封其愚,故纰缪成。滥其与,故济事难。丧其从,故孤行梗。畔其正,故条理杂。伤其和,故意气横。裂其素,故心腹腐。削其望,故丰采卑。丑其状,放风俗乱。其于义也,不既缺乎?《诗》曰:“靖共尔位,好是正直。神之听之,介尔景福。”此言义之弗可以已也。义则无违于众,无封于愚,无滥于与,无丧于从,无畔于正,无伤于和,无裂于素,无削于望,无魗于状。君子曷其奈何以私废义?
  所谓处小不私于其大者九,何稽焉?毋炫于崇高而心生其艳也,不私一。毋见同人有所援系以达,而师其智、鬥其捷也,不私二。毋以直取诟詈于前,而用朋辈揣摩之说支离补葺于后也,不私三。毋藉其许可,恃其密迩,披沥胆肝,以邀吾道之行也,不私四。毋逼于阶级、借于职分,不择精污美贱,惟其所纵送指挥而不吾重也,不私五。毋呫嗫耳语而握龊其心计也,不私六。毋窥其中所不乐之情,绌我威仪以辟之;其中所甚便之计,而割天下名分以随之也,不私七。毋公予公取而有所归德,以厚其说己也,不私八。毋病其不我信从,而计渐左、气渐悲也,不私九。毋艳崇高,是故君子未尝夺而不胜。毋矜鬥捷,是故君子未尝争而不恭。毋涉揣摩,是故君子未尝变而不常。毋妄披沥,是故君子未尝躁而不安。毋任指挥,是故君子未尝婉而不特。毋堕握龊,是故君子未尝鄙而不类。毋割名分,是故君子未尝顺而不经。毋求德说,是故君子未尝感而不情。毋中气悲,是故君子未尝戚而不乐。且夫夺而不胜,弱其植也;争而不恭,凌其节也;变而不常,惑其宗也;躁而不安,迁其时也;婉而不特,剉其刚也;鄙而不类,包其羞也;顺而不经,露其敢也;感而不情,浮其分也;戚而不乐,忘其本也。弱其植,故不可以成象。凌其节,故不可以镇物。惑其宗,故不可以崇德。迁其时,故不可以赴几。剉其刚,故不可以纯气。包其羞,故不可以洗心。露其敢,故不可以卫躬。浮其分,故不可以成交。忘其本,故不可以造大。其于礼也,不既缺乎?《书》曰:“小大之臣,咸怀忠良,其侍御仆从,罔非正人,以旦夕承弼厥辟。出入起居,罔有不钦,发号施令,罔有不臧。”此言礼之弗可以已也。礼则无溺于植,无凌于节,无惑于宗,无迁于时,无剉于刚,无包于羞,无露于敢,无浮于分,无忘于本。君子曷其奈何以私废礼?
  是故敬者,所以专壹之也;忠者,所以光白之也;义者,所以利导之也;礼者,所以从容之也。处内莫如专壹,处外莫如光白,处大莫如利导,处小莫如从容。处内毋私外,其惟慎简公孤卿尹。处外毋私内,其惟慎简州牧侯伯。处大毋私小,其惟慎简六官之长。处小毋私大,其惟慎简百僚之属。我闻曰:“知子莫若父,知臣莫若君。”是故君能圣能断,则臣知谨知惧。知谨知惧,则亡敢即于淫非。是故公孤卿尹专壹其敬,则阴阳和而风雨平;州牧侯伯光白其忠,则草木蕃而河岳灵;六官之长利导以义,则风範端而体用明,百僚之属从容以礼,则血气调而贤才成。是故尘埃不涤,厥服不新;沙淤不捐,厥波不澄;内不伐私,风雨不平;外不伐私,河岳不灵;大不伐私,体用不明;小不伐私,贤才不成。四私不伐,政乃秕糠。四私伐一,积阤渐张。四私伐半,有否有臧。四私伐三,美誉攸并。四私尽伐,君子之昌。

浮邱子卷四
儒解上
  浮邱子曰:儒其腐乎?琐碎乎?褊而迫乎?奇而弗法乎?是不然矣。尔其绳尺必严,跬步必谨,不登高而临深,不旁行而曲立,不参耦而比周,不隐忌而壅蔽,则刓方为员者以为腐。尔其持重有度,缜密有理,遇事详其首尾,取势度其缓亟,测天求其善败,与人揆其离合,则宕往疏越者以为琐碎。尔其据理若城之坚也,论事若干将之锐也,折奸邪、振聋昧若雷霆驱而鹰隼击也,生乎其心而不可塞,发乎其言而不可剉,作乎其色而不可转,则多智韬情,猗违于世者以为褊而迫。尔其上下古今而得其概,好学深思而知其归,非其书不以名,非其道不以阐,非其主不以赞,非其徒不以传,则埤下庸俗、多怠好忌者以为奇而弗法。於乎!众毁销金,群轻折轴,其所渐劘然也。风胡识剑,鲁般量材,其所别白然也。是故彼之谓腐,吾之谓正也;彼之谓琐碎,吾之谓老成也;彼之谓褊而迫,吾之谓炯而介也;彼之谓奇而弗法,吾之谓可与造大也。
  且夫修其实焉,而易其名焉,坐令儒者之心骨衔冤,儒者之不幸也。修其实焉,而诛其名焉,坐令儒者之族类纷逃,非特儒者之不幸也。修其实焉,而予其名焉,于是儒者之心骨俱快,儒者之幸也。修其实焉,而风其名焉,于是儒者之族类偕来,非特儒者之幸也。焉有君子而徇众人之见,以儒相诟病为邪?《诗》曰:“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又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此言君子之致勤恳于儒也。虽然,神龙不能藏乎深渊,以其兴雲雨、泽万物也。苍鹰不能就乎樊笼,以其逐鸟雀而退不祥也。今众人竞尚用,而儒者或无用于世,则奚为乎?是又不然矣。众人之用,以其九积,九积斯有九蠹。儒者之用,以其九积,九积斯有九成。
  九蠹云何?一曰积顽蠹性,二曰积陋蠹学,三曰积愚蠹智,四曰积贪蠹仁,五曰积葸蠹勇,六曰积饰蠹忠,七曰积反蠹信,八曰积嫚蠹礼,九曰积淫蠹乐。积顽蠹性,于是恢桅狡猾、矞宇嵬琐之病作,而天理衰。积陋蠹学,于是庸众驽散、偃蹇蓼纠之病作,而人才落。积愚蠹智,于是沟犹瞀儒之病作,而是非差。积贪蠹仁,于是汗漫突盗之病作,而利害夺。积葸蠹勇,于是便嬛绰约、迁延蹩躄、缘循偃佒、废滞崩阤之病作,而正气萎。积饰蠹忠,于是巧敏佞悦齐给之病作,而真意竭。积反蠹信,于是慲觟离踦、掎挈伺诈、翣喋苛事之病作,而祸机炽。积嫚蠹礼,于是謑髁纵脱、勃乱芒轫、琅汤凌轹、冒没轻儳之病作,而规矩裂。积淫蠹乐,于是滔朗奇丽、流辟邪散、庳湿重迟之病作,而风尚非。此九蠹者,圣贤之所羞,而帝王之所厌恶也。
  九成云何?一曰积性成圣,二曰积学成贤,三曰积智成慧,四曰积仁成爱,五曰积勇成断,六曰积忠成实,七曰积信成名,八曰积礼成仪,九曰积乐成效。积性成圣,于是因心为则,必符于古。积学成贤,于是因时为制,必利于今。积智成慧,于是是非好醜必从其类。积仁成爱,于是矜寡孤独必得其所。积勇成断,于是开闭张歙,必由于己。积忠成实,于是悃款朴絜,必获于君。积信成名,于是慷慨倜达,必谅于友。积礼成仪,于是整齐画一,必理于政。积乐成效,于是顺成和动,必化于民。此九成者,圣贤之所尚,而帝王之所拜求也。
  君子既知九蠹之恶,又知九成之美,焉有后儒者之用而先众人之用邪?以弱草之荄,当千仞之木,短长不待辨也。听《巴人》生其舞蹈,不如《白雪》之音也。狐狸虽捷,不如虎貔熊罴之力也。蛙鸡蝉噪,不如灵蔡默然而吉凶明白也。焉有君子不儒者之用而众人之用邪?《诗》曰:“有冯有翼,有孝有德,以引以翼。岂弟君子,四方为则。”《书》曰:“朝夕纳诲,以辅台德。若金,用汝作砺。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若岁大旱,用汝作霖雨。启乃心,沃朕心。若药弗瞑眩,厥疾弗瘳。若跣弗视地,厥足用伤。”此言君子舍儒不可以立于人上也。虽然,使儒者执事权之总,居号令之首,众皆疑其不可,使儒者容与乎文雅之林,捃摭乎故实之窟,以备顾问,以资润色,则众皆信其可乎?是又不然矣。
  且夫儒者,非备顾问、资润色之谓。其谓儒风一盛一衰,国势隆替之始也;儒礼一敬一怠,君德圣凡之别也;儒术一正一邪,事理纯驳之几也;儒指一同一异,人物高下之路也。君子於儒风也,沐浴以新之,酝酿以深之,忭舞以神之,云胡不盛?君子于儒礼也,左右以趋之,诎信以将之,始末以要之,云胡不敬?君子于儒术也,博而游之,约而守之,察而精之,循而安之,云胡不正?君子于儒指也,辟其性始以亲之,综其师承以括之,广大精微以极之,依乎中庸以得之,云胡不同?是故儒风盛,则国势昌矣;儒风衰,则国势踣矣。儒礼敬,则君德修矣,儒礼怠,则君德愆矣。儒术正,则事理和矣;儒术邪,则事理坏矣。儒指同,则人物壹矣;儒指异,则人物杂矣。
  是故殷之德所由以衰,咈耇长以逞非度也;周之德所由以兴,用吉士以相国家也。齐之风所由以嚣,尚功利而喜夸诈也;鲁之风所由以淳,守文物而多君子也。秦之祚所由以短,烧《诗》《书》而坑儒生也;汉之祚所由以长,惇经典而兴文治也。晋之俗所由以浊,祖老庄而堕虚无也;宋之俗所由以清,师孔、颜而扶学脉也。天无日月则暗,无四时则僒;地无华岳则削,无河海则枯;人无布帛则冻,无菽粟则饥。儒之为系于世,盖犹是也。是故虽其妍也而不实乎儒,君子必诛之;虽其醜也而近乎儒,君子必予之。梁武之博,而君子弗奉为载籍之功臣;隋炀之艳,而君子弗奉为文章之司命:则不实乎儒之罪也。拓跋之陋,而君子弗殁其修明古制之材;蒙古之横,而君子弗殁其鼓舞儒林之意:则近乎儒之功也。凡不实乎儒而罪者,观乎梁武、隋炀,可以诫矣!乃至以臆说为便,以载籍为不足师以俗状为工,以文章为不足美,抑又梁武、隋炀之不若也,可以骇矣!凡近乎儒而功者,观乎拓跋、蒙古,可以进矣!乃至以权奇为中,以古制为不必复,以礼数为赘,以儒林为不必尊,抑又拓跋、蒙古之不若也,可以愧矣!是故国势可昌而不可踣也,则儒风可盛而不可衰也;君德可修而不可愆也,则儒礼可敬而不可怠也;事理可和而不可坏也,则儒术可正而不可邪也;人物可壹而不可杂也,则儒指可同而不可异也。
  是故君子于儒不可以毋辨。辨儒然后得儒。得儒然后崇儒。崇儒然后公儒之用于天下。公儒之用于天下,然后儒之能事毕。《诗》曰:“彼都人士,狐裘黄黄。其容不改,出言有章。行归于周,万民所望。”《书》曰:“克知三有宅心,灼见三有俊心,以敬事上帝,立民长伯。”此言君子铺陈儒之能事,为世利赖也。毋苛儒以其细,毋攻儒以其忽,毋诬儒以其所不为,毋窘儒以其所不能。毋逐簿书钱谷之繁,刺儒之简;毋借左右使令之长,形儒之短;毋薄閎览博物之名,玷儒之雅;毋笑正心诚意之说,裂儒之素。毋恃己功,不与儒平;毋匿己过,不与儒见;毋忨于积,不与儒箴;毋怯于骤,不与儒特。毋面从儒而退违之,毋口然儒而心非之,毋朝闻儒而夕忘之,毋少从儒而老厌之。毋料儒之所到,小其规摹;毋抑儒之所先,伤其迈往。毋使愚者用儒,儒不用愚;毋使贵者治儒,儒不治贵。毋使九州八极流儒之誉,尔乃塞其两心之欢;毋使千龄万代广儒之传,尔乃隘其一时之效;毋使儒用去留卜人事,毋使儒用生死争天命。毋使儒危,毋使儒辱,毋使儒滞,毋使儒废,毋使儒蜷局,毋使儒蒂芥,毋使儒<忄典>墨,毋使儒辀张,毋使儒拗怒,毋使儒烦憺,毋使儒顑颔,毋使儒憋惘,毋使儒肥于道而啬于养,毋使儒智于术而艰于遇,毋使儒立于独而午于众,毋使儒艳于古而贱于今。《诗》曰:“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又曰:“穀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此言君子致其始终不贰之好于儒也。於乎!君子之于儒也,其至矣夫!隆其礼数,颛其倚杖,广其功效,结其精神,此存乎君子者也。上不负君,中不负学,下不负民,此存乎儒者也。叶公好龙惟其假,伯乐相马惟其良,是故君子必为伯乐,毋为叶公,儒者必为伯乐之良马,毋为叶公之假龙,然后可哉!
  儒解中
  浮邱子曰:尧、舜、禹、汤、文、武,帝王而儒者乎!皋、夔、伊、傅、周、邵,辅相而儒者乎!孔、曾、思、孟,圣贤而儒者乎!管、晏、仪、秦、老、庄、杨、墨,贼儒者乎!荀卿、董仲舒、杨雄、王通、韩愈,为功于儒者乎!叔孙通,儒而贱者乎!公孙宏,儒而诈者乎!匡、张、孔、马,儒而佞者乎!王安石,儒而愎者乎!司马光,儒而任者乎!周、程、张、朱,儒而庶几圣、庶几贤者乎!则尝端居而思焉,曰:噫!道之不明也,公孙宏无乃为汉儒之罪人乎!道之不行也,王安石无乃为宋儒之罪人乎!
  公孙宏为汉儒之罪人,何稽焉?自周衰而秦横,于是烧书坑儒之祸作,赖汉之兴,洗秦之非,故儒初盛。而宏之儒初得君,使其撢讨《诗》《书》六艺之遗文,周知全体大用之设施;尧、舜、禹、汤、文、武之道晦而复章,皋、夔、伊、傅、周、邵之勋坠而复振,孔、曾、思、孟之学绌而复伸,岂不诚善乎?尔乃以诈取说其主,而仲舒之儒不容于孝武之朝矣。尔乃以诈流湎成风,而匡、张、孔、马之儒,不自树立于奸雄之侧矣。是故诈不可以为儒之倡也,是故仁经义纬之指从此断也。於乎!是指也,断于李斯之毒儒,以媚秦皇;又断于公孙宏之饰儒,以苟汉武。秦皇本轻儒,而斯媚之,故秦皇不足惜,斯不足惜。汉武本重儒,而宏苟之,故汉武最可惜,宏最可惜也。故曰:宏为汉儒之罪人也。
  王安石为宋儒之罪人,何稽焉?自汉衰而魏、晋、隋、唐鄙,于是背理伤教之习成,赖宋之兴,思古之治,故儒最盛。而安石之儒最得君,使其窥见天地万物之本原,培养天下国家之元气,上以尧、舜、禹、汤、文、武之道告其君,中以皋、夔、伊、傅、周、邵之勋致其身,下以孔、曾、思、孟之学率其群,岂不诚善乎?尔乃以愎擅作功利,而司马之儒不容于神宗之朝矣。尔乃以愎枉桡学术,而周、程、张、朱之儒不能自伸其道德之气矣。是故愎不可以为儒之总也。是故内圣外王之效,从此断也。於乎!是效也,断于魏、晋、隋、唐之儒少,而吾道之枝叶多;又断于宋之儒多,而朝廷之把握少。魏之咎在浮靡,晋之咎在虚无。隋、唐虽有王通、韩愈其人,而道不盛,说又不行。故魏、晋、隋,唐不可以三代,而不三代不足惜。宋之咎在王安石,主其一而奴其百,丰其事而弱其本。安石负宋,宋不负安石者;宋不负安石,安石又负不安石者。故宋可以三代而不三代,最可惜也!故曰:安石为宋儒之罪人也。《诗》曰:“条其啸矣,遇人之不淑矣。”是岂不为失于非人者衰矜惩创之矣乎?
  虽然,汉、宋已降,罪人孔多,独宏乎哉?则尝端居而思焉,曰:噫!君子所恶于宏之诈者,匪汉已耳,无乃为万世之罪人乎!所恶于安石之愎者,匪宋已耳,无乃为万世之罪人乎!宏之诈,为万世之罪人,何稽焉?盖自宏之没,以暨于斯,尔乃名物杂而记问丑,心理滑而舌本工,礼问勤而应对捷,名誉扬而譁听广,与宏之恢奇多闻、辨论有馀也,将毋同?尔乃钩摘为智,期召为信,曲折为密,刻厉为严,与宏之习文法吏事而又缘饰以儒术也,将毋同?尔乃揣爱憎而司候之,慎可否而容与之,有所识察而阴藏之,有所忌讳而谨勿犯之,事行有成而稍自功之,事行有败而脱然不自居之;与宏之每朝会议开陈其端、令人主自择,不肯面折廷诤也,将毋同?尔乃妩媚之亟无耻心,险诐之亟无善念,侚庇之亟无公论,反侧之亟无熟计;与宏之尝与公卿约议,至上前皆揹其约以顺上旨也,将毋同?尔乃试人于骤,而窘其所不能;发人于伏,而骇其所不意;倾人于辨,而攻其所不信;诱人于计,而陷其所不为;挤人于危,而斗其所不胜;利人于灾,而扼其所不乐;锢人于贱,而荒其所不举;杀人于嬉,而冤其所不明,——与宏之为人意忌、外宽内深,诸尝与宏有隙者,虽阳与善,阴报其祸也,将毋同?尔乃学不足以析天人、辨王霸,于是乎卖恭俭以成其美,材不足以安人民、利后嗣,于是乎饰节操以固其荣,——与宏之位在三公、奉禄甚多,而为布被、食一肉也,将毋同?尔乃收名流以为谋议,信术士以为机括,结年少以为羽翼,召武勇以为爪牙,与宏之起客馆、开东阁以延贤人也,将毋同?故曰:宏之诈为万世之罪人也。
  安石之愎,为万世之罪人,何稽焉?盖自安石之没,以暨于斯,尔乃杂涉书传而不联于首尾,粗知文义而不详于本末,傅会经训而不彻于表里,耸动君听而不核于名实,挟持国是而不熟于缓急,滥膺时誉而不量于能否,与安石之好学而泥古、大言而欺主也,将毋同?尔乃信成迹而不阙其疑,执偏见而不求其通,逞大心而不嫌其敢,驾虚焰而不顾其败,与安石之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也,将毋同?尔乃身佩礼乐,而进市侩之术于朝廷;口道仁义,而行掊克之累于百姓;富可藏国,而夺山海之利以丰内库;忠可酬主,而施聚敛之计以浊平生;弊政扰民,而袭前朝之贪戾以号权宜;初心济世,而用宵小之佽助以伤事体,——与安石之欲求近功,忘其旧学,尚法令则称商鞅,言财利则背孟轲也,将毋同?尔乃逊汝材者周容之,高汝材者忌克之;从汝说者揄扬之,违汝说者批扞之;讳汝过者交欢之,惩汝过者沸怒之;济汝败者掖进之,捄汝败者揃伐之,——与安石之鄙老成为因循,弃公论为流俗,异己者为不肖,合意者为贤人也,将毋同?尔乃一说不慎,而数十辈贤哲之辨兴焉,而祸殃之及速焉;一政不便,而数百万赤子之利竭焉,而饥楛之及速焉;一趋不端,而数十辈憸壬之夫托焉,而濡染之及速焉;一人不祥,而数百年国家之祚损焉,而危亡之及速焉,——与安石当国,使天下之人嚣然丧其乐生之心,至于群奸嗣虐、流毒四海,崇、宣之际而祸乱极矣,将毋同?故曰:安石之愎,为万世之罪人也。《诗》曰:“彼人之心,于何其臻?”是岂不谓非其人而毒世者无已时矣乎?
  且夫火炽而积其薪,尘布而扬其堁,宜其滋甚,不可复理也。唯儒亦然,自老、庄、杨、墨杂而道不明矣,自公孙宏之诈而罪又浮于老、庄、杨、墨矣。自管、晏、仪、秦杂而道不行矣,自王安石之愎而罪又浮于管、晏、仪、秦矣。自天下以容说为风尚,不师古之儒而师公孙宏之儒矣。自师宏者欺诈乃过之,而罪又浮于宏矣。自天下以功利为经济,不师古之儒而师王安石之儒矣。自师安石者贪愎乃过之,而罪又浮于安石矣。於乎!宏之病近阴,而师宏者阴又生阴焉。安石之病近阳,而师安石者阳不成阳焉。阳不阳,其人狂;其人狂,则其政狂;其政狂,则其国狂。阴生阴,其人晦;其人晦,则其政晦;其政晦,则其国晦。国狂则必先梗于外,后溃于内;国晦则必先溃于内,后梗于外。於乎!充儒而不儒之尽,则必外梗内溃然后已。《诗》曰:“君子如怒,乱庶遄沮。君子如祉,乱庶遄已。”是岂不望于崛起之英矣乎?
  是故君子治诈以醇,治愎以通。尔乃言不违衷、行不离则,名不震物、实不私己,入不蹈寂、出不逐嚣,高不悔亢、卑不羞懦,款款乎其实也,慺慺乎其恭谨也,职职乎其不眩于物而愉愉乎其有以自得也,是谓醇儒。《诗》曰:“淑人君子,其仪不忒。其仪不忒,正是四国。”非醇儒而能若是乎?尔乃可与道古,可与宜今,可与循常,可与驭变,可与树贤,可与鉏奸,可与守约,可与理繁,扃扃乎其察也,井井乎其不瞀乱也,翘翘乎其拔于侪俗而恢恢乎其百举不过也,是谓通儒。《诗》曰:“秉国之钧,四方是维,天于是毗,俾民不迷。”非通儒而能若是乎?是故郑璞之与周宝,鱼目之与隋珠,罢牛之与骐骥,蜥蜴之与神龙,则有间矣;醇儒之与诈儒,通儒之与愎儒,更有间矣。而惜乎儒之为世诟病久矣!积诟病生惶惑,积惶惑生混淆,积混淆生武断,积武断生灭裂,以为儒则必诈尔、必愎尔,恶睹所谓醇邪、通邪?升丘陵而不能望远,则曰“虽有泰山,吾不欲观之矣”;航断港绝潢而不能至于海,则曰“天下本无海焉”,于是因其诈者梗其醇者,因其愎者梗其通者,因其儒而不儒者,梗其儒而庶几圣、庶几贤者,——《书》曰:“火炎昆冈,玉石俱焚”,可乎哉?
  儒解下
  浮邱子曰:乾坤,一儒不儒之运也。古今,一是非之场也。凡为儒者,毋言我是,而众咸信;毋言物非,而众咸降;毋言道降,而众咸敬;毋言世污,而众咸悚:此儒之盛也。下此则不得不以儒之是非战一代,且以儒之是非战千代、万代。而以儒为诟病者,则更狐其心、虎其翼、蜂其目、莺其舌,以不儒之是非战儒于一代,且以不儒之是非战儒于千代、万代。《诗》曰:“温温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是故儒者常退不胜,而不儒者常悍然其胜之。推不儒者之所以悍然其胜之,曷故也?则有肤廓之说,则有枝离之说,则有狂蛊之说,则有褊小之说,则有猜忌之说,则有诡秘之说。
  肤廓之说维何?昔齐景公以尼溪田封孔子,晏婴进曰;“自大贤之息,周辙既衰,礼乐缺有间,孔子盛容饰,繁登降之礼、趋详之节,累世不能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若欲用之以移齐俗,非所以先细民也。”於乎!此肤廓之说也。而天下后代以杂施条教号令为经济,而怪道德不适于用,以粗了簿书钱穀为材桀,而叹礼乐不可复兴;以趋营时好、弋取群誉为不偏不易,而薄谭古昔,称先王迂阔而远于事情,入朝而惟恐其不静者,因之矣。
  枝离之说维何?昔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於乎!此枝离之说也。而天下后代不学无术,而膺君父之重寄;目不知书,而享人世之殊荣;观书识字,动辄错缪,而滥宰辅之私心荐剡,俾朝廷之名器冗滥者,因之矣。
  狂蛊之说维何?昔李斯言于秦皇曰:“陛下创大业,建万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今诸生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惑乱黔首,人闻令下,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於乎!此狂蛊之说也。而天下后代与中禁贵人度其然否,弗亮其衷以成公道;与荐绅先生角其异同,弗降其容以就名理;与耸道肩、持风议者申其禁锢,弗宽其典,以罗织天下善类,且饱其毒以剗削斯文元气者,因之矣。
  褊小之说维何?昔陆贾时时前说称《诗》《书》,汉皇骂之曰:“乃公居马上得之,安事《诗》《书》?”於乎!此褊小之说也。而天下后代泥祖宗之陋制,而广己造大则不能;唾圣哲之成言,而饰非拒谏则甚便;矜薄伎之胜人,而流为国势民风则成衰末,聘私智之不然,而及于子孙黎民则生厉阶者,因之矣。
  猜忌之说维何?昔孔融名重海内,与祢衡更相赞扬,衡谓仲尼不死,融答颜回复生,曹操遂收融并妻子皆杀之。於乎!此猜忌之说也。而天下后代闻一非常之原,则心生纬繣;见一不世之材,则力出挤排;法圣贤而立于朝,则訾其为伪学;抱遗文而适于野,则疑其倡流言者,因之矣。
  诡秘之说维何?昔仇士良教其党以固权宠之术,曰;“天子不可令闲,常宜以奢靡娱其耳目,无暇更及他事,慎勿使之读书、亲近儒臣,彼见前代兴亡,心智忧惧,则吾辈疎斥矣。”於乎!此诡秘之说也。而天下后代搜罗琐屑以资献纳,而典、谟、训、诰不以闻;阿谀太平以卖容悦,而水、旱、兵、戈不以告;左右使令以伺其出入,而老成威重不与其间;是非摧错以移其爱憎,而师儒宿望顿生其巇者,因之矣。
  於乎!是六说者,因之不如胜之,胜之不如化之。化之维何?曰:以儒之真边幅化肤廓,以儒之真脉落化枝离,以儒之真旨趣化狂蛊,以儒之大规摹化褊小,以儒之大眷属化猜忌,以儒之大气概化诡秘。是故体如山岳,用如雷电,望之不见,即之不敛,真边幅也;直如绳墨,谐如角宫,桡之不乱,理之不空,真脉落也;味如醴泉,辉如珵美,释之不能,珍之不已,真旨趣也;倡如凤响,导如麟踪,当之不让,出之不穷,大规摹也;迩如一躯,远如一堂,厥声以实,则莫不臧,大眷属也;卷如尺寸,放如寻丈,斯代斯人,则指诸掌,大气概也。真且大,则不儒者虽胜之,恶在其为能胜之?恶在其久而不能化之?是故不儒者常胜而不胜,儒者常不胜而胜。且夫不胜而胜者,能自治也,能自胜也。《诗》曰:“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言自治也。又曰:“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侮鳏寡,不畏强御。”言自胜也。自治然后治人,自胜然后胜人,能胜然后能化,能化然后儒之能事毕。虽蛮貊之邦可行也,州里云乎哉?虽千龄万代之久不衰也,一瞬云乎哉?
  直解上
  浮邱子曰:太上曰纯直,其次曰劲直,又其次曰琐直,又其下曰饰直。
  所谓纯直者,学足以辨义利之闲,道足以系天人之脉。未进,主敬之;既进,主倚杖之。未言,主信之;既言,主欢忻之。尔乃益其所无,则主不以为骄;尔乃破其所执,则主不以为戆;尔乃探其所讳,则主不以为伺;尔乃扼其所骋,则主不以为逼;尔乃洗其所习,则主不以为刻。其事印乎其言,昭昭如也。其言传乎其心,怡怡如也。其片语单词,近里著己,融一人于其中,而熄千百人之交口聚讼于其外,广广如也。《书》曰:“朝夕纳诲,以辅台德。”纯直以之。
  所谓劲直者,理足以塞群枉之路,气足以扶众正之标,言足以吐风霜之棱。主有愆谬,则面折之,而无能阿;臣下有凶擅,则以身挺击之,而无能辟。巧令孔壬有羽翼,则建议椾除之,而无能容;宦官、宫妾、俳优、侏儒有指使,则大声暴白之,而无能匿。於乎!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尔乃以主之圣狂争,故翊翊乎闭其邪也。尔乃以民之利病争,故硙硙乎吐其实也。尔乃以国之隆替争,故闵闵乎耸其危也。尔乃以身之去留争,故扃扃乎唱其先也。尔乃以命之生死争,故廪廪乎起其懦而健其決也。《书》曰:“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诸道。”劲直以之。
  所谓琐直者,心不能通古今,材不能司歙辟,口不能宣善败,贪禄而嬉游,居职而瑟缩。将欲嘿邪?则自愧其无能。将欲昌言邪?则又惧其祸殃不测。尔乃捃拾猥亵之故,以为老于事物也。尔乃铺张无稽之听,以为长于风议也。尔乃挤排微末之员,苛禁不得志之人,以为不党也。尔乃上屡倾朝廷之赏,而下自别于有司、百执事之班,以为不尸其官也。以管窥天自谓智,以锥刺地自谓工,舍泰山而察秋毫自谓妙,舍雷霆而效虫语自谓通。是故辨有拣也,而暗于大要;责可谢也,而难与有成。《诗》曰:“惟迩言是听,惟迩言是争。”琐直以之。
  所谓饰直者,心不能盟天神,口不能吐忠信,沿智而得诈,传正而成奇,挟忌而生讦,饱毒而为能。对于主有所难焉,尔乃沽名而自利之;出于群有所批扞焉,尔乃蓄怨而雪之。沽名而自利之,苟可以章主过、成己名者,无不为也,尔乃亏主而自圣之。蓄怨而雪之,苟可以坐人刑诛、快己私忿者,无不为也,尔乃血人而自肥之。亏主而自圣之,不惟颠倒于官评也,又徼幸于史策也,尔乃欺一代以欺万代。血人而自肥之,不惟不抵其罪辜也,又借口于朝廷宪典也,尔乃杖君父以酬恩仇。《诗》曰:“盗言孔甘,乱是用餤。”饰直以之。
  之四直者,因于天而有之,肖于人而出之,揆所向而纳之,验所及而竟之。纯直生于上古,劲直生于中古,琐直生于下古,饰直生于不古,此为因于天而有之。纯直存乎其性,劲直存乎其骨,琐直存乎其见,饰直存乎其态,此为肖于人而出之。惇大之国,纯直托焉;强武之国,劲直托焉;褊小之国,琐直托焉;瞀乱之国,饰直托焉:此为揆所向而纳之。与纯直者处,其主仁;与劲直者处,其主义;与琐直者处,其主或然或否;与饰直者处,则焉往而不为其所卖?此为验所及而竟之,於乎!尚慎旃哉!
  之四直者,剂之贵以其平,制之贵以其比,序之贵以其别,证之贵以其微。毋使劲直忌纯直而排之,毋使琐直难劲直而不快之,毋使饰直杂于纯直、劲直之间而浸移之,此为剂之以其平。使纯直者药劲直以勿卞急,使劲直者树琐直以勿褊小,使纯直、劲直者绳饰直以勿吊诡探奇,此为制之以其比。视纯直者如心膂,视劲直者如爪牙,视琐直者如犬马,视饰直者如蟊贼,此为序之以其别。去流心,然后毋以纯直为腐;去躁气,然后毋以劲直为梗;去纤计,然后毋以琐直为中;去遁情,然后毋以饰直为好。此为证之以其微。於乎!尚慎旃哉!
  之四直者,广其路,可以收纯直、劲直焉;积其用,可以铸琐直、饰直焉。老成忠恳,纯直也,而君子曰:“野人能言郭氏,得善恶之明徵;董公遮说汉王,系兴亡之大要。”一说之的,与老成异乎?骨鲠廷争,劲直也,而君子曰:“缇萦女子之贱,上书立除肉刑;安民石工之微,镌字恐附碑末。”一念之激,与骨鲠异乎?《诗》曰:“虽有丝麻,无弃菅蒯。虽有姬姜,无弃蕉萃。”此为广其路以收之。毛举细故,琐直也,而君子曰:“作股肱耳目,必如禹、皋;保威命明德,必如周、邵。”上以大体求,下敢以毛举进乎?描摹近似,饰直也,而君子曰:“厌辨言宠利,必如伊尹;去便辟侧媚,必如伯冏。”上以实际求,下敢以描摹进乎?《诗》曰:“毋教猱升木,如涂涂附。君子有徽猷,小人与属。”此为积其用以铸之。於乎!尚慎旃哉!
  直解中
  浮邱子曰:能纳诲之谓直。能犯颜之谓直。能触忌讳之谓直。能封驳诰敕之谓直。能排群骇、伸独断之谓直。能令权贵胆落、佞幸色沮之谓直。能令儿童走卒以其姓字为国气势之谓直。能令夷狄盗贼惮而不敢突,闻其名而不敢侮之谓直。能令人主骤闻而怒其言,继而致其敬,事亟而思其言,思而致其悔之谓直。
  凡自智而愚人,自圣而不下人,内无上下古今在心、而号称盖世不可复加,外腾讪笑怨詈在世、而貌作守中不可轻桡者,此大病也。凡略神圣之名而朴其称,如先生之教弟子而董其成;了于天人王霸之辨,而撢讨血脉不差累黍;熟于动止起讫之几,而指画事势如其约束者,此大益也。此之谓能纳诲也。古之人有能之者:伯益诲启,仲虺诲汤,傳说诲武丁,伊尹诲太甲,太公诲武王,周公诲成王,此可诲则诲而一其德者也,此诲君之正脉也。孔子、孟子诲列邦之君,此有悲闵之心而不忍不诲者也,此诲君之变局也。其在《抑》之诗曰:“於乎小子!未知臧否。匪手携之,言示之事。匪面命之,言提其耳。”夫呼其君为“小子”,至挚也;示之事,提其耳,至严也。今有能师其意者,必居正体道者也,必端庄俨恪而使人敬、温厚和平而入人深者也,必以尧舜其君为志、不尧舜其君为己耻者也,必名实加于上下、取重盈廷而不吾媟者也,必不吾疑则举而措之、不吾然则卷而怀之者也。
  凡席尊荣而雄顾视,处佚乐而肆指挥,伉厉守高,而挟雷霆之威,以詟服上下左右四旁;耽盘忘反,而借宫府之深,以障塞人间是非利顿者,此大病也。凡输肝剖胆而毋能伪,激于道义、溢于气而毋能平,以身试于不测之悲骇,而全躯命、保妻子非其所乐闻,以危言发深居简出之聋瞆,而天地晦、万物耗非其所得已者,此大益也。此之谓能犯颜也。古之人有能之者:龙逄犯桀,比干犯纣,此犯而得惨报者也,此虽惨报而光景赖以不坠也。鬻拳犯楚子,茅蕉犯秦皇,此犯而得强从者也,此虽强从而骨理赖以不断也。其在《柏舟》之诗曰:“薄言往愬,逢彼之怒。”《桑柔》之诗曰:“我生不辰,逢天惮怒。”夫逢其怒而毋钧其悦,节至苦、义至长也。今有能师其意者,必不惮势者也,必纯固高亮而亡迁思回虑之惑者也,必闻君之过、如垢污在身而莫能涤者也,必行一暖昧、吐一甘言而得贵官要人不为者也,必不吾疑则为朝廷之药石、不吾然则为千龄万代之龟鉴者也。
  凡有情故而不以告,有意向而不以白,有忧患而不以同,有错缪而不以受,有遗忘而不以忆,有匮败而不以补者,此大病也。凡摘君之伏则得之,料君之往则中之,止君之愚则耸之,正君之误则维之,窥君之巇则塞之,洗君之毒则割之者,此大益也。此之谓能触忌讳也。古之人有能之者:晏婴谏景公于外朝,梁丘据谏景公于内房;据有忌讳而狎,婴无忌讳而忠也。尹铎谏简子,质于众中;韩厥谏简子,必于无人之所。厥有忌讳而巧,铎无忌讳而正也。贾谊谏文帝,则曰;“生为明帝,没为明神。”主生之时而勖其死,谊无忌讳,而文帝不以为狂,文帝不以忌讳罪谊,而尚论谊者乃深以为幸也。刘向谏成帝,则曰:“移于外亲,降为皂隶。”国存之时而虑其亡,向无忌讳,而成帝不以为戚,成帝不以忌讳罪向,而尚论向者乃深以为幸也。其在《节南山》之诗曰:“忧心如惔,不敢戏谈。国既卒斩,何用不监?”既而曰:“家父作诵,以究王汹。式讹尔心,以畜万邦。”夫立于“不敢戏谈”之朝,而表其作诵之名,有道君子之所敬也。今有能师其意者,必精白乃心者也,必脱略形迹、屏除边幅者也,必众皆支吾窜匿而我积不能忍者也,必天命人心迫之、使不得不破其蔀而攻其莠者也,必不吾疑则引为股肱心膂之重、不吾然则告吾心于皇天后土、证吾心之理于仁圣贤人、而足以自存者也。
  凡唯其出入而莫予闲,唯其操纵而莫予理,唯其低昂而莫予折,唯其轻重而莫予持,唯其喜怒而莫予箴,唯其与夺而莫予准者,此大病也。凡君所不足其躬则拾之,君所不实其里则诇之,君所不修其名则策之,君所不钧其情则式之,君所不慎其言则醒之,君所不便其令则障之者,此大益也。此之谓能封驳诰敕也。古之人有能之者:齐景公令三出而职计莫之从,令三出而士师莫之从,此封驳之所由以始也,可以教天下之凡为职计、凡为士师者也。汉王嘉以丞相封还诏书,钟离意以尚书仆射封还诏书,此封驳之所由以盛也,可以教天下凡为丞相、凡为尚书仆射者也。唐制凡诏敕有不便,准封驳,是故袁高、许孟容、崔植、郑肃、韩饮、韦宏景、狄兼謩、萧倣、郑公舆,并以给事中封还敕书。此互事而知其相帅为封驳者也,可以教天下凡为给事中者也。宋制凡诏敕有不便,准封驳。是故王安石擢李定为监察御史里行,而宋敏求、苏颂、吕大临并以中书舍人缴还词头。此一事,知其不已于封驳者也,可以教天下凡为中书舍人者也。其在《烝民》之诗曰:“出纳王命,王之喉舌。”既而曰:“衮职有阙,惟仲山甫补之。”夫以出纳王命为荣,而以衮职有阙、不克补之为惧,知荣知惧,社稷苍生之所利赖也。今有能师其意者,必聪明警戒、筋信骨强者也,必非礼非义不可以使者也,必操持纲纪、爱惜名器而左计诡遇不行者也,必知王命之在天下与吾道之在天下、共其吉凶消长者也,必不吾疑则吾以善其出纳之职、不吾然则宁告无罪于清议,不可苟容于侍从左右之班者也。
  凡国有危难而君不安,君有惶惑而臣不详,君不揣臣之底里而亟则倚杖之,臣不止君之瞀乱而亟则顺从之者,此大病也。凡臣识足以料其几,毋迷于方;臣材足以居其总,毋迁于众;臣议足以定其谋,毋猎于次;臣志足以凝其神,毋桡于守者,此大益也。此之谓能排群骇、伸独断也。古之人有能之者:汉患诸吕,而陆贾断以将相和调,则士豫附;吴畏曹瞒,而周瑜断以为国家除残去秽。幸而有贾、瑜其人也,不幸而无贾、瑜其人,则国气岂不为人所夺邪?宋逼于澶州,而寇准断以亲征;明危于也先,而于谦断以京师为天下根本。幸而有准、谦其人也,不幸而无准、谦其人,则朝议岂不为人所轻邪?其在《载驰》之诗曰;“大夫君子,无我有尤。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小旻》之诗曰;“如彼筑室于道谋,是用不溃于成。”夫众思,不可毋集也;而筑室道谋,不可毋戒也。今有能师其意者,必老成深虑而有度者也,必不与群行群止、一其气概者也,必平居不以先人、及乎仓卒则变应宽裕而不少窘促者也,必大君早物色之而未尽知其人、及乎树功名节义于举世帖耳寒心之秋,然后凭依之而厚为敬礼之者也,必不吾疑则上以纾君父之亟而下以减民物之痛、不吾然则有策而不见用、有心而不见许,虽吾之伤而不为吾之耻者也。
  凡君侧有匪,而君不见;君自谓无匪,而臣不见;臣不见君侧之匪,而与为和同;臣见君侧之匪,而仍与为和同者,此大病也。凡臣骨足以植其体,毋有诎服;臣气足以昌其辨,毋有抵塞;臣智足以清其类,毋有尝试;臣勇足以成其名,毋有折辱者,此大益也。此之谓能令权贵胆落、佞幸色沮也。古之人有能之者:霍光废贺立宣,而严延年劾其废立之罪;桓温屯中堂吹警角,而王恬劾其不敬之罪:此不以落其胆邪?假令当代无延年、无恬,则权贵岂复知有名分邪?黄皓操弄威柄以误汉,而终董允之世,不敢为非;昆仑奴杖击群臣以辱宋,而惮蔡兴宗方严,不敢侵媟:此不以沮其色邪?假令当代无允、无兴宗,则佞幸岂复知有绳检邪?其在《巷伯》之诗曰:“取彼谮人,投畀豹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夫设言以亟其死亡之甚,是乃哀矜而惩创之也。今有能师其意者,必战胜于理道者也;必丰棱气岸特出者也;必牛骥不同载,冰炭不同室,而未能化之则思其所以处之者也;必取证现在之非,逆撢后来之祸,而蚤计熟筹,击断昌明者也;必不吾疑则能为吾君驱除异类,不吾然则天下受其害,我乃不幸而徒获知人、知言之名者也。
  凡臣贵其官而行不贵,臣贵其行而名不贵;臣有挢激之行,而国因之以梗;国无归往之臣,而君亦因之以轻者,此大病也。凡臣清足以惠其下,毋使削弱;臣介足以和其下,毋使噪迫;臣刚足以齐其下,毋使惨戚;臣峻足以说其下,毋使震骇者,此大益也。此之谓能令儿童走卒以其姓字为国气势也。古之人有能之者。曰卢怀慎,为伴食宰相;曰鲁宗道,为鱼头参政;卢阿而鲁毅也。曰桓典,为聪马御史;曰赵霈,为鹅鸭谏议,赵琐而桓特也。国不以桓、鲁重邪?桓、鲁重,则凡为卢、赵者皆轻,此其为天道之所以在人邪?曰魏徵,为田舍翁;曰韦宙,为足穀翁,魏朴而韦鄙也。曰冯道,为长乐老;曰包拯,为阎罗包老,冯阤而包整也。国不以魏、包重邪?魏、包重,则凡为韦、冯者皆轻,此其为人心之所以不死邪?其在《大东》之诗曰:“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夫小人恒窥君子之行检以为声称,是故君子亟自振刷为贵也。今有能师其意者,必好修姱节,在垢不染者也;必不犹人,又不离人者也;必心愈苦而道愈腴,行愈奇而气愈昌者也;必不因众多之誉而损实以夸,不因岁年之久而摧刚为柔者也;必不吾疑则与斯代斯人享其声称,不吾然则垂光史策,而俾读书论世,欷歔太息,以为古之所难、今之所希者也。
  凡执其危疑而不定,苟其粉饰而不支,靦其面目而不悔,卖其宗祏而不恤,坐令奸宄撢知虚实之故而反谓我国太鲜人材,本非英雄树立慷慨之气而反谓外寇难与争锋者,此大病也。凡气如风霜之厉,体段如柱石之不可倾桡,闻之则使人气降、思之则使人志降、谋之则使人术降、敌之则使人礼降者,此大益也。此之谓能令夷狄、盗贼惮而不敢突,闻其名而不敢侮也。古之人有能之者:汲黯在位,而淮南以之寝谋;田千秋相,而匈奴闻而笑之。非淮南怯而匈奴狂也,乃黯正而千秋佞也。是故黯为汉之社稷臣不愧也,君子不可以不为黯也。韩、范在边,而西贼为之破胆;章惇黜斥,而辽主称善者再。非西贼愚而辽主智也,乃韩、范忠而惇否也。是故韩、范为宋之社稷臣不愧也,君子不可以不为韩、范也。其在《泮水》之诗曰:“翩彼飞鸮,集于泮林。食我桑葚,怀我好音。”《长发》之诗曰:“如火烈烈,则莫我敢曷。苞有三蘗,莫遂莫达。”夫曰“莫我敢曷”,俾心有所恐惧也;曰“怀我好音”,俾中心说而诚服也。今有能师其意者,必端言蠕动,可为法则者也;必文经武纬,足以及远者也;必吾道义之脉,贯乎凡有血气而被乎无垠者也;必威棱之极则莫不震为雷霆,名之极则莫不尊为日星河岳者也;必不吾疑则能发挥体用本末、联九州四海为一情,不吾然则吾末如之何,而天下万代有鸣其冤而吊其用之不昌者也。
  凡执其左见而不悟,循其过举而不更,骋其大心而不降,腾其虚焰而不反,禁锢天地所生挺特之材,而不为两间留其元气,罢斥盈庭议论所深许与之人,而不为百尔复其公道者,此大病也。凡过如日月之食,意见如浮雲之翳于须臾;持之则深闭固拒,驯之则生其乐易,塞之则即聋从昧,扣之则发其光明者,此大益也。此之谓能令人主骤闻而怒其言,继而致其敬;事亟而思其言,思而致其悔也。古之人有能之者:陈灵不用泄冶之言而杀之,灵负冶,冶不负灵也。朱雲请斩张禹,攀殿折槛,汉成帝大怒而卒解;阳城论裴延龄,伏阁不去,唐德宗大怒而卒解。且夫成帝、德宗,非能大贤于灵也,而冶得其不幸,雲、城得其不幸而幸,是故君子不可以不为雲、城也。袁绍不用田丰之言而杀之,绍负丰,丰不负绍也。王猛谓慕容垂为祸本,至垂乱而苻坚乃思猛言。张九龄恶安禄山有反相,至禄山乱而唐明皇乃思九龄言。且夫苻坚、明皇非能大贤于绍也,而丰得其不幸,猛、九龄得其不幸而幸,是故君子不可以不为猛、九龄也。其在《子衿》之诗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墓门》之诗曰:“夫也不良,歌以讯之。讯予不顾,颠倒思予。”夫曰“颠倒思予”,事势之穷而必转也;曰“宁不嗣音”,忠厚之至而亡以复加也。今有能师其意者,必洞天人,箸仁义者也;必积诚感悟,优游渐渍,而不悲激者也;必有爱君之心,无亟功近名之杂者也;必孤行其意于人间,即不得名公巨人有力之口以营捄之,而恃天地日月不晦盲之精神以烛之者也;必其言白而得行,则为功于斯代斯人;其言白而仍不行,则终其身不怨天、不尤人,无所往而易其心理气概者也。
  悲夫!芝兰生于空林,不以无人而不芳。樗穀生于道左,枝叶披纷,而行人以荫其旁。是故颂祷之说繁,则纳诲者亡其人;谐媚之态工,则犯颜者亡其人;揣摩之术熟,则触忌讳者亡其人;唯阿之习久,则封驳诰敕者亡其人;理势之辨降,则排群骇、伸独断者亡其人;门窦之私最,则权贵胆落、佞幸色沮者亡其人;搢绅之望轻,则以其姓字为国气势者亡其人;素所蓄积难可倚杖,则能令夷狄、盗贼不敢突侮者亡其人;至诚不以陶铸君之寤寐,则能令人主骤而怒、继而敬、亟而思、思而悔者亡其人。孔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孟子曰:“不信仁贤,则国空虚。”於乎!直则不罔,罔则不仁贤,不仁贤则国非其国,可不悚乎!
  直解下
  浮邱子曰:凡直之道,存乎主者三,存乎臣者三。倾恩泽,能养士,然后直;阔度量,能容物,然后直;隆礼数,能求众,然后直。此谓存乎主者三。惇儒雅,能立本,然后直;居利禄,能克己,然后直;秉义气,能胜群,然后直。此谓存乎臣者三。
  “倾恩泽,能养士”维何?曰:养之也有十厚,养之而效也有三徵。十厚维何?一曰纳之庠序以厚其品,二曰崇之师儒以厚其规,三曰申之孝弟以厚其性,四曰娴之《诗》《书》以厚其学,五曰激之廉耻以厚其节,六曰导之忠义以厚其气,七曰辟之异端以厚其坊,八曰察之庶物以厚其术,九曰擢之寒微以厚其恩,十曰捐之非毁以厚其信。三徵维何?一曰祖宗仁慈,而直臣盈于子孙之朝,此其徵;二曰太平包孕,而直臣挺于危难之秋,此其徵;三曰群贤容与,而直臣触于奸雄之焰,此其徵。
  “阔度量,能容物”维何?曰:容之也有十抑,容之而效也有三美。十抑维何?一曰毋自圣以抑其狂,二曰毋杂听以抑其棼,三曰毋计校以抑其吝,四曰毋猜忌以抑其惑,五曰毋怙过以抑其挢,六曰毋颛功以抑其贪,七曰毋大意以抑其浮,八曰毋成见以抑其偏,九曰毋外心以抑其诡,十曰毋后言以抑其反。三美维何?一曰虚衷以考直理,于是乎礼、乐、兵、刑得其序也,此其美;二曰名德以通直类,于是乎智、仁、勇、艺得其所也,此其美;三曰和气以合直符,于是乎山川鬼神得其福也,此其美。
  “隆礼数,能求众”维何?曰:求之也有十详,求之而效也有三利。十详维何?一曰道高难合,不可毋详于交;二曰才隐难测,不可毋详于察,三曰骨劲难柔,不可毋详于用;四曰气正难俯,不可毋详于受;五曰疏逖难切,不可毋详于访;六曰微末难伸,不可毋详于问;七曰木讷难辨,不可毋详于意;八曰肫挚难名,不可毋详于性;九曰老成难捷,不可毋详于德;十曰简括难冗,不可毋详于言。三利维何?一曰屈于大贤之直,而伸于万物之上,此其利;二曰成于匹夫之直,而信于天下之广,此其利;三曰采于盈廷之直,而照于九重之深,此其利。
  “惇儒雅,能立本”维何?曰:本有十匱,能立本也有三载。十匮维何?一曰匮于浊,则质地之耻;二曰匮于枵,则文物之耻;三曰匮于倚,则材虑之耻;四曰匮于馁,则道担之耻;五曰匮于媚,则骨幹之耻;六曰匮于丑,则颜状之耻;七曰匮于邪,则名教之耻;八曰匮于乱,则门户之耻;九曰匮于随,则声气之耻;十曰匮于素,则衾影之耻。三载维何?一曰大器可以载道,载道者不折,不折者直;二曰坚节可以载事,载事者不迁,不迁者直;三曰积行可以载名,载名者不辱,不辱者直。
  “居利禄,能克己”维何?曰:己有十封,能克己也有三树。十封维何?一曰封于爱,则多猗违;二曰封于畏,则多避忌;三曰封于靡,则多嗜好;四曰封于啬,则多蹇滞;五曰封于庸,则多沿袭;六曰封于杂,则多芜累;七曰封于独,则多晏安;八曰封于同,则多牵掣;九曰封于迷,则多昧没;十曰封于怠,则多颓丧。三树维何?一曰运降不可以毋树天,树天者毋亵于天,毋亵于天者直;二曰材弱不可以毋树人,树人者毋枉于人,毋枉于人者直;三曰基薄不可以毋树物,树物者毋艳于物,毋艳于物者直。
  “秉义气,能胜群”维何?曰:群有十汩,能胜群也有三系。十汩维何?一曰汩于性,则毋能高明;二曰汩于学,则毋能光大;三曰汩于识,则毋能烛远,四曰汩于说,则毋能考中;五曰汩于例,则毋能参互;六曰汩于俗,则毋能挺特;七曰汩于情,则毋能贞亮;八曰汩于量,则毋能广博;九曰汩于气,则毋能健决;十曰汩于态,则毋能激卬。三系维何?一曰:优于略者,小体之所不能碎;小体之所不能碎者,大体之所系;大体之所系者直。二曰:絜于志者,私道之所不能秽;私道之所不能秽者,公道之所系;公道之所系者直。三曰:凝于神者,患气之所不能塞;患气之所不能塞者,元气之所系;元气之所系者直。
  於乎!主圣,国之福也,臣直,主之福也。能造直,莫如圣,能造圣,莫如直。致十厚,则获三徵;致十抑,则获三益;致十详,则获三利:是谓主圣国福。去十匮,则成三载;去十封,则成三树;去十汩,则成三系:是谓臣直主福。舜告禹曰:“予违,汝弼,汝无面从,退有后言。”高宗告傅说曰:“乃言惟服,乃不良于言,予罔闻于行。“於乎!禹岂其退有后言?而舜戒之。傅说岂其不良于言?而高宗勉之。是谓圣能造直。仲虺告汤曰:“能自得师者王,谓人莫己若者亡。好问则裕,自用则小。”周公告成王曰:“小人怨汝、詈汝,则皇自敬德。厥愆,曰朕之愆。”於乎!汤岂不圣?而仲虺惧其弗尊师。成王岂不贤?而周公惧其弗畏民。是谓直能造圣。若乃拒直而弗内,禁圉天下好直者而弗使之申,是谓主不圣不造直,是谓国亡福。誉圣以自容,号召天下群誉圣者以自多其党,是谓臣不直不造圣,是谓主亡福。
  悲夫!李斯分主过以取尊用,公孙宏偕群约以贡阿谀,此誉圣以自容者也。昔有之,今亦有之。李林甫借仗马以塞谏争,王安石结御史以知杂事,此号召天下群誉圣者以自多其党也。昔有之,今亦有之。夏桀杀龙逢,商辛剖比干,此强暴之主而拒直者也,禁圉天下好直者也。昔有之,今如不欲有之。汉武帝疏汲黯,唐宪宗谪韩愈,此英明之主而拒直者也,禁圉天下好直者也。昔有之,今如不欲有之。夫其如不欲有之,此曷故也?则曰:直可僇乎?而俾直而受僇以成其名乎?盍留其身而以不僇僇乎?而俾其不僇之僇甚于僇乎?而俾其在我操纵转移之手乎?而俾其无斯须惨戚之祸,有岁月沈滞之忧,以不知其所穷年乎?而俾其为风霜之所剥蚀,尘沙之所覆压,千摇万兀,不可枝撑乎?则又曰:直可贬乎?而俾直而受贬以树其怨乎?盍留其官而以不贬贬乎?而俾其不贬之贬甚于贬乎?而俾其奔走后先,长在于人之下风乎?而俾其进无可纪之绩以驽顿之,退无可耕之田以羁绊之乎?而俾其为室家之所遍谪,朋友之所绝交,道孤身老,不一得其当乎?
  《诗》曰:“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夫照临不能日月,而好为不古处之事,犹可说也。今之好直既不古处,今之拒直亦不古处,不可说也。是何也?今之拒直奇于昔,而毒于昔。昔以辨,今以意;昔以焰,今以计。辨好胜,胜伤理。意好忍,忍伤情。焰生戾,戾害阳。计生蛊,蛊害阴。是故去辨去焰,直乃不倦;去意去计,直乃不累;毋胜毋戾,直乃攸利;毋忍毋蛊,直乃攸叙。
  仁解
  浮邱子曰:天下皆知不仁之为害,不知仁而不仁之害。柔声软色,性行乃贼。厚貌深情,心计乃兵。有耻毋振,血气乃尽。有怒毋发,威棱乃竭。甘其言词,实则忨我;悦其面命,行莫能果。纡徐而退,焉知向往?弟靡而流,失所倚杖。是故君子不贵仁人之度,不贵仁人之名。度可强为,名可恣行。
  孟子曰:“今有仁心、仁闻,而民不被其泽,不可法于后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先王之道,有仁必有学,有仁必有义。是故学为仁镜,义为仁舆;匪镜曷烛?匪舆曷趋?是故讲习以符节,克复以悚神,析非以就是,去偏以适均,树其天,闲其人,剖其似,归其真,是谓有仁有学。和平而骨特,肫挚而力举,方绌而必伸,可往而勿止,洪其猷,鉏其鄙,直其气,御其侮,是谓有仁有义。
  是故好仁不好学,婴儿已尔;好仁不好义,妇寺已尔。婴儿不知政,其病也必至于乘舆济人、布囊施钱。妇寺不知国,其病也必至于宋襄、徐偃,踣而后已。且夫宋襄、徐偃之懦,秦皇、汉武之暴,厥踣钧也;乘舆、布囊之陋,罗钳、吉网之凶,厥耻钧也。婴儿之仁以耻终,妇寺之仁以踣终。
  《诗》曰:“人知其一,莫知其他。”然则夸仁之利而忘其病者,可不诫乎?是故君子毋愚,毋琐,毋曲,毋悸,毋意胶于物,毋力短于事,毋机闭于时,毋气小于类,乃可以仁,乃不疵累,乃祗乃裕,乃昌其世。
  礼解
  浮邱子曰:太上制礼,其次守礼,其下冒礼。曷冒乎尔?腹险貌柔,是谓冒温。骨脆色庄,是谓冒严。计奇辨缓,是谓冒和。心热气驯,是谓冒恬。识盲守固,是谓冒壹。情伪体折,是谓冒谦。力单步却,是谓冒慎。腹肥状陋,是谓冒廉。
  凡冒必有名,名必有害。曷名乎尔?揣摩得名,牵连得名,颠倒得名,其诸小人而狡者与!曷害乎尔?害官常以及国本,害国本以及士习,害士习以及人材,其诸小人而溃者与!《书》曰:“象恭滔天。”夫象恭者,冒之谓;而滔天者,罪大恶极之谓。对天冒敬,对神冒哀,则郊庙之地皆描画之工。对父冒孝,对君冒忠,则伦纪之场皆机阱之巧。《诗》曰:“人而无礼,胡不遄死?”夫无礼者,圣人贤人犹能教之;而冒礼者,吾恶从折之乎?是故鱼毋就饵,鸟毋就罗,毋为冒者所卖而不考其谁何;毋俾一二人倡冒于前,万千人踵冒于后,而耀其采,扬其波。
  是故冒必有术,术必有传,传必有歧,歧必有耻。且夫天下可冒者,独礼乎哉?匡衡冒《诗》,杨雄冒《易》,苏威冒《孝经》,赵普冒《论语》,谓之歧。王莽冒周公,曹操冒文王,殷深源冒管、葛,王介甫冒稷、契,谓之耻。冒以传冒,歧以传歧,耻以传耻,则何益之有焉?有王者作,取冒者刀锯之可也。王者不作,有圣人之徒出焉,诛冒者以《春秋》之笔可也。
  训劳
  浮邱子曰:圣人劳而天下宁,贤人劳而天下理,噪人劳而天下竟,魗人劳而天下耻。孟子曰:“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跖之徒也。”夫舜之徒亦鸡鸣而起,跖之徒亦鸡鸣而起;舜之徒亦孳孳,跖之徒亦孳孳,宜其在伯仲之间矣,然而若霄壤隔焉,若冰炭之不可以同器而藏焉,若朝菌之于冥灵、蜉蝣之于龟鹤焉。因是以思:与舜之徒钧其劳者,有本故也;与跖之徒钧其劳者,无本故也。有子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如之何其可以无本也?
  尔乃天人弗析,古今弗蓄,是非善败弗断,轻重缓亟弗熟。未尝析之,强欲举之;未尝蓄之,强欲吐之;未尝断之,强欲成之;未尝熟之,强欲精之。尔乃卒不能举之、吐之、成之、精之,则又歧其识,诡其情,多其数,耸其名,小其察,苛其比,腾其顽,固其鄙。昔秦皇以衡石量书,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孰与禹惜寸阴、文弗暇食矣乎?苏秦、张仪学纵横之术,至掘地为坎下说,令鬼谷泣沾衿,孰与孔绝韦编、孟断机杼矣乎?语曰:“二人异路,东趋西步。千里之行,不相知处。”是故禹、文劳而淳意得,秦皇劳而天地盲;孔、孟劳而大道白,苏、张劳而人物贱。然则秦皇之道何道也?是吏胥之道而已矣。苏、张之道何道也?是妾妇之道而已矣。
  吏胥之道在文深,文深之道在法厉,法厉之道在斫性。妾妇之道在容悦,容悦之道在粉饰,粉饰之道在欺天。是故天子以吏胥之道治天下,是帅天下之人材为吏胥而已矣;大臣以妾妇之道治天下,是帅天下之人心为妾妇而已矣;天下之人材为吏胥,是以簿书期会为文经武纬而已矣;天下之人心为妾妇,是以声音笑貌为臣忠于孝而已矣;以簿书期会为文经武纬,是终日钩稽,终日奔走,手提足转,目竭耳疲,而不可裨于社稷苍生而已矣;以声音笑貌为臣忠子孝,是终日揣摩,终日曲折,俯拾仰取,左萦右度,而不可对于上下神祇而已矣。
  是故君子不贵无根之木,不贵无翼之飞,不贵无本之劳,贵有本而事物得其归。所谓有本而事物得其归者,簿书期会之外有规摹焉。《诗》《书》载籍,益其智也,于是乎可为博物多文之人;天地民物,大其担也,于是乎可为戡乱致治之人。为博物多文之人则不陋,为戡乱致治之人则不窘。不陋不僒,然后毋为吏胥之人材,然后毋为吏胥之天下。声音笑貌之内,有骨理焉:发强鲠固,直其气也,于是乎可为犯颜敢谏之人;沈静专一,矢其衷也,于是乎可为仗节死难之人。为犯颜敢谏之人则不萎,为仗节死难之人则不辱。不萎不辱,然后毋为妾妇之人心,然后毋为妾妇之天下。
  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故自三代之衰,讫于汉、唐、宋、明,然而累朝皆有文学、幹济、骨鲠、节义之人。析言之,则汉之兴也,文学多于幹济,节义多于骨鲠,而幹济、骨鲠时亦有之。唐之兴也,文学、幹济多于骨鲠、节义,而骨鲠、节义时亦有之。宋、明之兴也,文学、骨鲠、节义多于幹济,而幹济时亦有之。总言之,则累朝时亦有吏胥、妾妇其人者。然而文学、幹济多于吏胥之材,骨鲠、节义多于妾妇之心。是何也?考其上之所以鼓天下者,不以吏胥、妾妇之道来;考其下之所以塞明诏而媚一人者,不尽以吏胥、妾妇之道往。是故汉、唐、宋、明之天下,清浊纯驳强半之天下也,然而君子犹取节焉。
  且夫吴王好剑客,百姓多创瘢;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是故君子静思天下风气之所萌芽,则由君诏其臣,师课其弟,父趣其子,兄约其季。不曰其它,曰文深而已矣,法厉而已矣,斫性而已矣;曰容悦而已矣,粉饰而已矣,欺天而已矣。是故其外如虎、如狐、如鬼、如神,其内如聋、如瞽、如枯,如癃。不知博物多文是何底里,不知戡乱致治是何材用,不知犯颜敢谏是何劲特,不知杖节死难是何忠赤;而喁喁然操其薄伎、鄙心、曲辞、左计,朝思之而夕以补,少为之而老不辍,一唱百和,道薄风颓,是恶得不变为吏胥、妾妇之天下也哉?
  《书》曰:“我闻吉人为善,惟日不足,凶人为不善,亦惟日不足。”古之所谓凶人,我之所谓吏胥、妾妇也。毋为吏胥之天下,则刑政可理,礼乐可兴;不然,则大体不得不裂,元气不得不伤,四时百物不得不惨。毋为妾妇之天下,则天日可格,鬼神可享;不然,则内蛊不得不作,外侮不得不侵,九州四海不得不沸。是故吏胥劳则多事,多事则多窦,多窦则不可补,不可补则虽有善者无如之何;妾妇劳则多态,多态则多妖,多妖则不可凭,不可凭则乾坤或几乎息矣。《书》曰:“作德心逸日休,作伪心劳日拙。”於乎!伪不期劳劳自至,劳不期拙拙自至,拙不期坏坏自至,坏不期竭竭自至。危哉!危哉!如之何弗思哉?
  训通
  浮邱子曰:通贵邪?执贵邪?贵通维何?尔乃因势而利导之。因势利导,故操纵如意;操纵如意,故与民宜之;与民宜之,故有帅必从;有帅必从,故下无欺遁;下无欺遁,故往而有成。贵执维何?尔乃壹意而孤行之。壹意孤行,故声色峭厉;声色峭厉,故强民就我;强民就我,故两情榛梗;两情榛梗,故用法舛驰;用法舛驰,故激而为败。我闻在昔,管夷吾柄政于齐,通货积财,富国强兵,与俗同好丑,故其称曰:“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张,则军令行。”下令于流水之原,使民于不争之官。不为不可成,不求不可得,不处不可久,不行不可复。俗所欲,因予之;俗所否,因去之。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贵轻重,慎权衡。故能霸诸侯,一匡天下。夷吾卒,齐国遵其政,常强于渚侯。我闻在昔,王介甫柄政于宋,据经术以伸独断,修泉府以收利权,借咎、夔以钓时名,祖桑、刘以为智术;于是新法并兴,骚动天下,疮痍载路,怨毒成仇。然而介甫文过饰非,党同伐异,以侠少环辨为可用,以老成惇厚为无能;以败常害民为果敢,以抱道忧国为奸邪,以祖宗为不足法,以天变为不足畏,以人言为不足恤。介甫卒,章惇、蔡京兴绍述之说,而宋之元气扫地以尽矣。是故夷吾柄政而通,用以兴齐;介甫柄政而执,用以亡宋。
  孔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夫孔子之所谓可与权,聪明而圣知之、大而化之之谓也,夷吾不能也;然而其通也足以兴,吾安所得圣于夷吾者邪?孔子之所谓可与立,择善而固执之、笃而行之之谓也,介甫不能也;是故其执也足以亡,吾安所得贤于介甫者邪?是故《韶》《卫》不并奏,冠屦不同藏,枘凿不能入,通、执不相当。遁,所以功,所以兴。曷谓也?通,故利病周详;利病周详,故朝野一体;朝野一体,故有誉无谤;有誉无谤,故迩至远归;迩至远归,故太平以蒸。执,所以罪,所以亡。曷谓也?执,故利病否鬲;利病否鬲,故朝野相挖;朝野相挖,故有谤无誉;有谤无誉,故迩违远沸;迩违远沸,故患害以仍。
  君子求去患害而致太平,故去执从通。求去执从通,故审于三者之用。三者之用曷谓也?一曰审积,二曰审众,三曰审变。凡俗之敝也,有积之数年而恭然,有积之数十年而恭然,有积之数百年而恭然。积之数年,故根实未大;根实未大,故枝叶鲜少;枝叶鲜少,故揃剔最易。积之数十年,故根实渐牢;根实渐牢,故枝叶披纷;枝叶披纷,故揃剔较难。积之数百年,故根实盘互;根实盘互,故枝叶弥满;枝叶弥满,故揃剔大窘。君子谓数十年之积,以揃剔数年之积者揃剔之,不惟弗揃剔也,又滋蒙焉;数百年之积,以揃剔数十年之积者揃剔之,不惟弗揃剔也,又滋蒙焉。君子惧其蒙也,则得其所以揃剔斯积者也:絜其积之所甘而予之,苏其积之所苦而塞之。絜其积之所甘而予之者,匪我予物也,物予物也。苏其积之所苦而塞之者,匪我塞物也,物塞物也。我予物,故受者疑;物予物,故受者恒。受者恒,故日用饮食便;日用饮食便,故无所于消沮闭藏;无所于消沮闭藏,故包羞丛悔者寡。我塞物,故闻者恐;物塞物,故闻者平。闻者平,故草窃奸宄息;草窃奸宄息,故无所于拨剌桡乱;无所于拨刺桡乱,故省事蓄用者众。此谓审积。
  凡民之梗也,有及于一乡之众而嚣然,有及于一国之众而嚣然,有及于天下之众而嚣然。及于一乡之众,故朋奸有几,朋奸有几,故律令必行;律令必行,故炯戒可振。及于一国之众,故朋奸渐广;朋奸渐广,故律令必逃;律令必逃,故炯戒罕入。及于天下之众,故朋奸太盛;朋奸太盛,故律令不到;律令不到,故炯戒大穷。君子谓一国之众,以炯戒一乡之众者炯戒之,不惟弗炯戒也,又滋饰焉;天下之众,以炯戒一国之众者炯戒之,不惟弗炯戒也,又滋饰焉。君子惧其饰也,则得其所以炯戒乎斯众者也:愍其众之愚而勿迫蹙之,导其众之灵而勿牿亡之。愍其众之愚而勿迫蹙之者,匪姑息之爱云尔,刀锯鈇钺不忍执愚者而僇之也。导其众之灵而勿牿亡之者,匪须臾之效云尔,仁义中正以积渐而擢斯人于淫非之地也。不忍执愚者而僇之,故禁网疏阔;禁网疏阔,故闾阎自由;闾阎自由,故饱暖不辍;饱暖不辍,故薄恶细故不为害;薄恶细故不为害,故圣君贤相毋用察。以积渐而擢斯人于淫非之地,故道齐必懄;道齐必懄,故愧悔易动;愧悔易动,故革面洗心;革面洗心,故不留旧染之污;不留旧染之污,故令毋严、法毋峻,而民惟新。此谓审众。
  凡气数之替也,有臣下知而主上不知之变,有黎庶知而臣下不知之变,有造化知而人世不知之变。臣下知而主上不知之变,故谏争必中;谏争必中,故创巨痛深;创巨痛深,故极而可转。黎庶知而臣下不知之变,故视听如晦;视听如晦,故孽蓄灾生;孽畜灾生,故惨而弗乐。造化知而人世不知之变,故消息难言;消息难言,故发迟祸重;发迟祸重,故蹶而不振。君子欲知主上所不知之变,则必知臣下所能知之变;欲知臣下所不知之变,则必知黎庶所能知之变;欲知人世所不知之变,则必知造化所能知之变。毋以其骤夺其习,毋以其一陵其万,毋以其微酿其巨,毋以其偏坏其公。毋以其骤夺其习,故长于调剂;长于调剂,故时势缓急得中;时势缓急得中,故事不愤而物不怒。毋以其一陵其万,故工于拊循;工于拊循,故顺其所为而驱之;顺其所为而驱之,故物乐吾用而不吾戾。毋以其微酿其巨,故尺寸无所于争;尺寸无所于争,故豁达大度足以服人;豁达大度足以服人,故恩厚而义自维之。毋以其偏坏其公,故议论无所于必;议论无所于必,故以意见傅会训典者知所止;以意见傅会训典者知所止,故九土之受其病也浅。此谓审变。
  於乎!训俗而不审积,犹火销膏而责其照幽也,犹寒累时而厌霜降、温兼旬而厌冰释也,犹痈疽生而禁其脓血勿聚也。驭民而不审众,犹治绳而急也,犹使连鸡俱止于栖也。干气数而不审变,犹教饥者以贫窭自安,毋与以橡菽而饱之;贵溺者以挤坠自致,毋与以缠索而援之也。犹以一衣拟寒暑,一味拟酸咸,而不知其功用节次相反也。是故君子审于三者之用则通,不则执。《诗》曰:“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维其有之,是以似之。”誉通也夫! 《易》曰:“眇能视,跛能履。履虎尾,咥人,凶。武人为于大君。”诫执也夫!
  虽然,通可尚也,而有不可尚也。柔其梗概,美其香泽,多其将顺,熟其揣摩,是谓以阿邑为通。执不可尚也,而有可尚也。删其颇僻,起其盲滞,苏其倦怠,去其畏葸,是谓以果毅为执。以阿邑为通,故正气萎;正气萎,故濡染及;濡染及,故人材下。以果毅为执,故正气张;正气张,故扞卫足;扞卫足,故国脉长。君子喜乎智察而通也,非喜乎阿邑而通也;恶乎强圉而执也,非恶乎果毅而执也。子产为政莫如猛,诸葛戒主慎无赦,其诸果毅而执者乎?武子尽言国不容,少正反是躬受僇,其诸强圉而执者乎?张良用计乃多中,姚崇救时岂易得?其诸智察而通者乎?公孙顺上背群约,味道处事持两端,其诸阿邑而通者乎?君子窥于通、执之品,而古今升、降之感,渠能已于怀乎?渠能已于怀乎?

浮邱子卷五
尚变
  浮邱子曰:事有积之已久则弊,而守之以固则枯,坏之已甚则匮,而处之以暗则愚。振之以大声疾呼则訾其激,而荒之以流心佚志则厚其羞;料之以深识蚤计则嫌其噪,而亟之以颓光倒景则郁其忧。无以,则尚变乎!
  孔子目:“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孟子曰:“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虽与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荀子曰:“国乱而治之者,非案乱而治之之谓也,去乱而被之以治。人汙而修之者,非案汙而修之之谓也,去汙而易之以修。”董子曰:“琴瑟不调,甚者必改而更张之,乃可鼓也。为政而不行,甚者必变而更化之,乃可理也。”是故君子不能毋尚变。
  尚变云何?尔乃君毋过尊而自比于天地之大,毋当其以天地为号焉,自一态。及其隐而自伤,乃不天地之规摹焉,又一态也。而降其礼数使不鬲,遏其丰采使不露,融其意指使不猎,揉其心气使不突,是为变神圣其君、骄恣闪铄之概,而愔愔乎其和平之。
  尔乃臣毋过庳而下同于犬马之贱,毋当其以犬马为使焉,自一情。及其起而相责,乃不犬马之功用焉,又一情也。而优其体统使不亵,耸其骨幹使不剉,作其廉耻使不垢,恤其劳苦使不困,是为变徒隶其臣,指为咳唾之概,而觥觥乎其光大之。
  尔乃大臣毋席尊荣以慢小臣,毋小其职掌,乃并其聪慧气力而一例小之也。而苟有疑难必以询,苟有愆尤必以补,苟有辨论必以察,苟有教迪必以受,是为变掩跨小臣、蹲夷踞肆之概,而抑抑乎其孙让之。
  尔乃小臣毋畏谴呵以媚大臣,毋大其爵秩,乃并其神理骨幹而一例大之也。而苟有麾斥必以折,苟有欺饰必以发,苟有材虑必以告,苟有节目必以详,是为变从谀大臣、便嬛绰约之概,而岳岳乎其挺持之。
  尔乃礼天地山川上下神祗,毋饰其恭而怀其侮也。而上有日星云物之变,则震动骇汗而生悔过之心;下有旱潦兵戈之惨,则痛哭流涕而降罪己之诏;言不贵苟讳,行不贵苟迁,我不贵苟胜,物不贵苟訾:是为变纵志罢体、偃蹇自得之概,而战战乎其夙夜祗懔之。
  尔乃鉴上下古今善败得丧,毋涉其故而忘其新也。而上思尧、舜相传之圣,则怵惕中夜,而守危微之言;下思汉、唐自立之贤,则慷慨大廷,而破因循之习;事不贵苟袭,理不贵苟歧,效不贵苟得,力不贵苟休:是为变刳心塞虑、愦眊弗理之概,而扃扃乎其聪明警戒之。
  尔乃金枝玉叶,毋安坐而享饱暖之福也。而教之稼穑以懄其男,教之纺绩以懄其女;懄然后有养,有养然后国以不贫。是为变不耕而食、不织而衣之概,而汲汲乎时其力作,以劳苦蓄积之。
  尔乃印累绶若,毋非分而贻名器之辱也。而教之《诗》《书》以习其义,教之《礼》《乐》以习其文,习然后有觉,有觉然后人以不贱。是为变手不识编、目不识丁之概,而斌斌乎置之儒流以尔雅深厚之。
  尔乃国故毋有所枝离禁忌,而不以告人也。而是则与天下臣民共其趣向,非则与天下臣民共其<忄典>墨,功则与天下臣民共其欢忻,过则与天下臣民共其惩创。是为变上下相疑、大小相鬼之概,而章章乎其光明洞自之。
  尔乃民情毋有所增饰隐闭,而不以上闻也。而良则使九重深拱生其豫说,莠则使九重深拱生其咨嗟,慕则使九重深拱生其冲和,怨则使九重深拱生其恐惶。是为变视听不详、血脉不属之概,而缀缀乎其切循把握之。
  尔乃子爱黎元,毋口惠而实不至,毋实不至而自夸其口惠也。而唯仁心足以载其仁闻,勿以大君而干百姓之誉;唯仁政足以载其仁心,勿以末流而愧三代之行。是为变发言施政,短修曲倚之概,而款款乎其挚行之。
  尔乃品第人物,毋貌取而心不与,毋心不与而自智其貌取也。而唯骨气足以树其躯幹,勿以和同而钓一时之说;唯理道足以树其骨气,勿以错谬而受千秋之讥。是为变辨材授官、剽察捷得之概,而祗祗乎其固存之。
  尔乃大道毋限以人,苟得其人,毋限以分也。而曹司末秩不走势焰,而能辨德、力、王、霸者,我则时其顾问以周详;山林小民不慕闻达,而能料天人阴阳者,我则时其搜采以储用。是为变所见不离左右侍从、所闻不离寻常琐屑之概,而恢恢乎其开广之。
  尔乃公器毋假以人,苟非其人,毋假以事也。而韦布无称,不历数年而猥予以高官厚糈者,我则诫其积羞以败名;文莫差可,不核躬行而猥望以丰功骏烈者,我则诫其据危以偾事。是为变求材不量精粗美丑、求治不量浅深缓亟之概,而沈沈乎其从容之。
  尔乃公辅毋自其岁月资格为之也。而练而后精者,群材也,非材桀也;迩而后信者,群彦也,非彦圣也。则曷不拔材桀于壮盛之年,血腴而有以密其思,力果而有以胜其事;识彦圣于风尘之外,时来而有以长其群,权重而有以济其世乎?是为变舍朝气、用暮气之概,而硙硙乎及其筋信骨强以鼓舞之。
  尔乃将帅毋自其宗藩世胄为之也。而亲而后许者,弱植也,非骏雄也;贵而后显者,小具也,非宿望也。则曷不起骏雄于草庐之中,静观而有以踔其识,熟筹而有以妥其计;收韬略于宿望之士,呼众而有以倡其义,决胜而有以成其能乎?是为变挟私道、废公道之概,而豤豤乎本其心倾节折以豁达之。
  尔乃枢密宜选老成忠謇,以厚其德、直其义也。而君有长也,必善居之而不以骄;君有短也,必曲责之而不以愎;君有喜也,必豫防之而不以溺;君有怒也,必折衷之而不以横。是为变从意唯谨、屏气唯喘之概,而廪廪乎其克树立之。
  尔乃封圻宜兼文武幹济,以鸿其体、实其用也。而国有疑也,必智断之而不以悬;国有骤也,必戡定之而不以惊;国有匮也,必补葺之而不以留;国有耻也,必昭雪之而不以伏。是为变受任唯苟、举事唯琐之概,而矗矗乎其独英峙之。
  尔乃谏议毋自其薄伎细故为之也。而格君心之非以观其诚,折奸雄之焰以伸其直,植天地之经以守其正,杜门户之私以示其大。是为变捃拾琐屑、觊觎非分之概,而振振乎其激卬之。
  尔乃守令毋自其下流小夫为之也。而裁州郡之繁以并其权,引英俊之誉以重其选,积岁年之久以考其绩,辟三公之路以拔其尤。是为变奔奏微末、震慑上官之概,而倡倡乎其苏援之。
  尔乃是非爱憎之指,毋不相首尾而乱其常也。而君子有正直之言,则敬其是,而訾议不作;小人有奸邪之术,则绌其非,而桡滑不成;君子有荐举之人,则致其爱,而许与不休;小人有倾轧之状,则止其憎,而猜忌不入。是为变眩惑名实、支离摧错之概,而分分乎其主宰之。
  尔乃刑赏予夺之柄,毋不相维系而窒其用也。而君子有杖节死难之忠,则优其赏,而善良皆劝;小人有辱国殃民之诈,则正其刑,而奸慝皆惩;君子有出奇济变之智,则厚其予,而英俊皆往;小人有蓄疑败谋之蠢,则邀其夺,而媠谩皆逃。是为变迁就功罪、姑息妪煦之概,而严严乎其比属之。
  尔乃轻重贵贱之等,毋封己见以成倒置也。而词华之选治其末,勿宠之以其异数,勿冠之其绝伦,勿章之以其广誉,勿属之以其良图,所以障其末而罔有靡然从风者;苟无有靡然从风者,则何患材实之不充乎?政事之选治其本,勿频之以其唾斥,勿吝之以其迁转,勿枯之以其贫穷,勿迫之以其迟暮,所以劝其本而罔有嗒然丧志者;苟无有嗒然丧志者,则何患膂力之不刚乎?是为变有善不必录、有录不必善、有劳不必获、有获不必劳之概,而秩秩乎其知明处当以钧调之。
  尔乃治忽安危之机,毋戾众志以得惨报也。而《诗》《礼》之士识其大,勿难之以其迂阔,勿郁之以其销沈,勿逐之以其鲠直,勿陷之以其疑似,所以悖其大而罔有恤身忘国者。苟无有恤身忘国者,则何患节义之不昌乎?耰鉏之民识其小,勿贻之以其灾害,勿蒙之以其垢汙,勿开之以其携贰,勿封之以其怨毒,所以驯其小而罔有干纪作乱者。苟无有干纪作乱者,则何患太平之不终乎?是为变可亲而勿亲、勿亲将成离,可畏而勿畏、勿畏将成梗之概,而肫肫乎其德厚信矼以护持之。
  尔乃毋以黠济其贪,訾廉介之不可为也。而握柄藉者守其礼,勿以恐愒而来远道之苞苴;趣时会者杖其材,勿以请寄而通私门之贿赂。是为变市井其行、嗜利无耻之概,而滈滈乎其洗刷之。
  尔乃毋以浮济其奢,刺俭啬之不可堪也。而拥高爵者顾其名,勿以靡文而倡朝野之风气,居下流者安其分,勿以厚赀而拟公卿之豢养。是为变妇寺其骨、怀安无状之概,而恤恤乎其针灸之。
  尔乃愚心愚目,毋议智桀而持短长也。而唱导天下所不晓者,必有根据,而不可谓之奥情;排击天下所不敢者,必有忧虑,而不可谓之狂焰;指挥天下所不能者,必有条理,而不可谓之空谈;补捄天下所不顾者,必有功效,而不可谓之多事。是为变哓哓訾讪、暗于大较之概,而睪睪乎条其体用本末以詟服之。
  尔乃小慧小能,毋耗心神而伤行检也。而夸阴阳谶纬以为秘者,必有凶事,而不可谓之如神;编淫词孅说以为工者,必有坏俗,而不可谓之作达;好博弈饮酒以为乐者,必有圹职,而不可谓之偶然;与商贾居奇以为中者,必有贼心,而不可谓之无他。是为变琐琐居游、不可教训之概,而翊翊乎剖其敬怠义欲以箴儆之。
  尔乃孔、孟尚在人间,毋剽其貌而断其脉也。而上焉者修其典以风世,勿降虚礼而欺圣贤之灵爽;下焉者修其道以成名,勿造肤词而耀群愚之瞻听。是为变君臣上下不辨圣狂,草茅士子不明体用之概,而卓卓乎奉其可宗以尊行之。
  尔乃佛老横行天下,毋沿其说而作其焰也。而智者勿读其书以致思,孰援怪诞而乱经常之大闲?愚者勿礼其祀以致虔,孰牵福祸而酿风俗之隐忧?是为变峨冠博带、群师邪说,里巷无知,群煽妖术之概,而断断乎斥其非类以驱除之。
  尔乃科目毋徇文字,登进毋涉苟且也。而考其本末于伏处之年,必也惇孝弟而洗渫恶,杖忠信而振险诐,志皋、夔而薄游说,法周、孔而排异端;及乎标其姓氏于朝绅之列,必也先经术而后词艺,先材幹而后仪容,先德性而后名誉,先操履而后福泽。是为变士习浮华肤浅之概,而勉勉乎其切磋琢磨以底实之。
  尔乃军旅毋溺宴安,训练毋循故常也。而校其短长于无事之秋,必也即整齐而卜临阵,即和辑而卜协力,即伎勇而卜胜敌,即忠义而卜卫国;及乎捍其危急于两军之交,必也戒轻发以知所向,策先入以示不懦,熄谣诼以止群哗,谬遁逃以坚众志。是为变军容巽懦柔滑之概,而轸轸乎其发强刚毅以倚赖之。
  尔乃府史胥徒毋作鬼蜮于官曹也。而平居所以模范之,必也植风骨以塞骞汙,精鉴照以豁愚盲,抑法令以崇体要,简文案以疏节目;及乎不得已而左右呼召之,必也塞诡使以清径窦,撢巧构以挫羽毛,释繁称以断葛藤,禁苛比以销荼毒。是为变狐鼠纵横、群飞刺天之概,而瑟瑟乎其屏营延仰之。
  尔乃草窃奸宄毋藏窟宅于闾里也。而平居所以教敕之,必也正衣冠以除异服,倡文学以辟左道,毁淫祠以苏蛊惑,驱游民以肃群从;及乎不可化而与我颉颃之,必也联乡井以便稽察,简兵勇以快翦除,斩渠魁以赦胁从,锄强暴以安善良。是为变稂莠披纷、群秽成林之概,而截截乎其芟夷蕴崇之。
  尔乃粟米之产,毋委以地气而不广生,毋限以农工而不众作也。而收东南之赋入以藏东南,则留有馀,留有馀则民无病;兴西北之屯垦以实西北,则补不足,补不足则国无急。是为变蜚刍挽粟、千摇万兀之概,而由由乎其便宜之。
  尔乃盐策之利,毋蔽以官守而苦约束,毋画以疆界而苦迂滞也。而散天下之盐以归之场,则必流通,必流通则枭无柄;计场灶之数以入之课,则易钩稽,易钩稽则利无蠹。是为变持筹握算、左支右吾之概,而穰穰乎其丰裕之。
  尔乃沙塞傥莽,毋隶我版图以为大也。而捐不毛之土,以塞辽廓;远不教之人,以删粗丑;裁不职之员,以黜淫非;省不根之费,以收靡滥。是为变好广务荒、远近无稽之概,而总总乎其钩摄之。
  尔乃海壖隘害,毋寄我黎庶以为众也。而罢孤悬之地,以省驾驭;迁痛哭之民,以资生活,障窥伺之便,以止冲突;息攻战之劳,以期安集。是为变茹苦衔辛、存亡无著之概,而犀犀乎其拊循之。
  尔乃江村丰歉无常,毋倍其征以剥元气也。而申名田之限,以黜兼并;减不均之赋,以苏贫困;建非常之议,以振冤滞;洗前朝之弊,以示更新。是为变数百年流离沈痼、鸠形鹄状之概,而诉诉乎其润泽丰美之。
  尔乃关市去来无常,毋杂其索以成苛政也。而去重复之关,以利遄行;宽偷漏之禁,以厌小察;罢无名之税,以说商旅;拔不情之蠹,以警贪墨。是为变数千端狂吞虐取、虎目狼心之概,而倦倦乎其沐浴消息之。
  於乎!此四十变者得,而乱如不塞,治如不兴,无是理也。《诗》曰:“茀厥丰草,种之黄茂。”《书》曰:“若颠木之有繇蘖。”循乎《诗》之言,丰草不去而不可以穑也,犹之乎弊政不变而不可以国也。循乎《书》之言,颠木虽甚而可以蘖也,犹之乎弊政虽甚而可以变也。噫!变之时义大矣哉!
  是故可以毋变而变者,新进而噪者也。不可以毋变而不变者,老成而怯者也。闻变则骇者,无识而陋者也。稍变而留其半者,有志而懈者也。可变则变者,智也。不变不止者,勇也。变然后宜,宜然后利,利然后普者,仁也,义也。是故君子之所谓尚变,与卫鞅、王安石之所谓尚变,同乎?异乎?鞅不法其故以钻孝公,而秦之祸胎于鞅。安石立异于人以耸神宗,而宋之祸胎于安石。兹二子者,无开物成务之材,骋自用自专之焰,本计功谋利之蠹,蹙有国有家之脉,是恶知君子之四十变,有智、勇、仁、义以实其中乎哉?鞅云乎哉?安石云乎哉?
  尚特上
  浮邱子曰:凡物有贱有珍,凡人有特有群。亡所同异,谓之群;可与为善,而溺于习、牵于俗,亦谓之群。出类拔萃,谓之特;虽在尘坱之中,而器局不自小,趣向不犹人,亦谓之特。《诗》曰:“瞻彼阪田,有菀其特。”夫阪田,崎岖墝埆之处,而贵其有茂特之苗,矧乃人乎?是故群鸟嬉游,玄鹤独守;群鱼作队,鲸鲵独吼。执铨衡以测泰、华,君子刺其末也;执斗斛以量江海,君子患其弱也。
  是故器博者无近用,道长者有远功,志大者喜骨立,识踔者羞雷同。毋谓簿书钱谷足了汝事,毋谓奔走伺候足罄汝智,毋谓长吏虚誉足成汝器,毋谓同僚降心足供汝使,毋谓柔声软态标汝丰裁,毋谓旁门曲窦熟汝梯阶,毋谓和光同尘慁汝是非,毋谓阴谋秘计遁汝往来。《易》曰:“童观,小人无咎,君子吝。”噫!恶有童观而可以辅世长氓者乎?是故君子言必称古今,行必准阴阳;入必析精微,出必理平康;我必树规摹,物必遵纪纲;气必靖兵刑,化必奏冠裳;是必伸智桀,非必惩懦顽;喜必偕忠贞,怒必折奸贪;迩必竟讴唫,远必肃听观;顺必惇久大,逆必捍忧患。孟子曰:“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孟子之所谓名世,我之所谓特也。
  我之所谓特,天下之所谓不然也。是故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燕雀不知鸿鹄之举,虾<鱼且>不知江海之流。智而歧者,毁名世不服其教;愚而浮者,骇名世不揆其繇。大而枭者,汹汹焉挤名世以至于坠;小而杂者,嘈嘈焉议名世而不能休。深而无理者訾名世之节目为不周详,浅而无见者疑名世之道大不可殚求。滑而不经者,笑名世之守中为太迂腐;拘而不广者,料名世之卑栖小其进修。语曰:“桀犬吠尧,吠所怪也。”夫尧犹不免于吠,矧乃操全体大用以丁斯代斯人之末者乎?
  是故持布鼓过雷门者,陋也。奋螳臂当车辙者,妄也。管窥天、锥测地者,隘也。鸱笑凤、蜓嘲龙者,慢也。於乎!伊尹始乎耕,卒乎为阿衡;太公始乎钓,卒乎为尚父。当其晦也,畴意之?迨其章也,乃信之。管仲始乎囚,卒乎为仲父;孔子始乎为委吏、为乘田,卒乎为大司寇,摄行相事。当其困也,畴恤之?迨其亨也,乃敬之。萧何于秦录录为刀笔吏,于汉为相国;王猛于桓温弗就其军谋祭酒,于苻坚为丞相。当其梗也,畴援之?迨其通也,乃庆之。霍光为奉车都尉,小心无过已耳;为大司马、大将军,则社稷安。蒋琬为广都长,不治事;为大将军录尚书事,则群僚服。当其蓄也,畴必之?迨其发也,乃称之。孟子曰:“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於乎!动心忍性之时而侮我者,其人乎!知我者,其天乎!
  逆天而争者理易绌,顺天而适者业必昌。先人而见者伎易尽,后人而为者效必长。据高而危者度易损,积庳而升者德必臧。竟进而躁者名易丧,将往而慎者身必祥。是故劲弓难张,可以摧强;名马难乘,可以任重;骏雄难驯,可以绝伦;圣智难遇,可以成务。《诗》曰:“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於乎!西方美人而可作也;西方美人而不可作,则谁其秉知人之哲,创非常之原,既礼异之,又枋任之矣乎?不礼异之、枋任之,此当代之耻也,则又岂肯不由其道,而反贻我之耻矣乎?是故炫女不贞,炫士不信,夸毗求举者道不尊,暴智耀世者性不定;据檄乘邪者望不归,美佩无德者瑞不应;借翼遄飞者理不长,亡根而荣者景不盛;随踵而立者计不先,周容为度者力不胜;化刚为柔者气不王,乍阳又阴者智不净。
  昔王孙贾问于孔子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是故凡有国有家者,以左右侍从为耳目;凡左右侍从无理道者,以擅谮愬、作威福为气炎;凡出类拔萃者,以能绳尺左右侍从有气炎焰之人,不入其牢笼摄伏为品概;凡有气炎不受绳尺者,以能讪笑出类拔萃之人,因而支离屑越、困顿耗瘁之,使不得一当其可为机锋。是故我之所谓特,为纷纷云云之所谓不然,犹可说也;为左右侍从之所谓不然,不可说也。是何也?左右侍从言必入,行必共;爱必肥,憎必痛;簸弄必巧,揣摩必中;转折必捷,倾压必重。是故掇蜂则父子间,投杼则母子疑,拜璧则兄弟梗,拾煤则师弟移。埙篪为鬼蜮,则友朋反侧;薏苡为明珠,则君臣参差。是故蝎谮不可辟,蝇营以其群;积羽折车轴,飘风挟乾坤;心口倒持,首尾横生;揃剔失实,描画失形。
  昔齐威王召即墨大夫,语之曰:“子不事吾左右,而毁言日至也。”封之万家。召阿大夫,语之曰:“子厚币事吾左右,而誉言日至也。”于是烹阿大夫及左右尝誉者。於乎!左右不严,则毁誉不凭;毁誉不凭,则黜陟不析;黜陟不析,则治乱不总。是故燕惠王有乐毅而不能用,楚怀王有屈平而不能用,项羽有范增而不能用,汉文有贾谊而不能用,唐德宗有陆贽而不能用,宋神宗有苏轼而不能用,此左右谮愬之罪也,此乾坤憾事也。匪唯当代有心者憾之,乃至年堙代远、不见而闻者亦憾之。匪惟智察论断准古今者憾之,乃至儿童走卒有是非之心者亦憾之。憾之不已则歌之。歌之云何?“谓天盖高,而为其霾乎!谓地盖厚,而为其埃乎!霾乎!埃乎!不汝以开乎!高者坠而厚者摧乎!汝祸其有涯乎!”齐桓公有管仲而能用,郑简公有子产而能用,汉高有韩信而能用,昭烈有诸葛亮而能用,秦苻坚有王猛而能用,明太祖有刘基而能用,此左右汲引之功也,此乾坤快事也。匪惟当代有心者快之,乃至年堙代远,不见而闻者亦快之。匪唯智察论断准古今者快之,乃至儿童走卒有是非之心者亦快之。快之不已则歌之。歌之云何?“鱼有水乎?鸟有木乎?匪汝之故,畴则司其耳目乎?国有祥乎?家有谷乎?匪汝之故,畴则铺其有馀为天下禄乎?”
  昔孔子谓仲弓曰:“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是故用焉以为己快,勿用以为己憾,此委琐握龊者之心理颜状也;用焉能使人快,勿用能使人憾,此出类拔萃者所以为世重轻也。憾亟生愤,愤亟生击,因而以清议代刀锯,取左右谮愬者诛之于清天白日之下。快亟生遂,遂亟生永,因而以精心代俎豆,取左右汲引者祔之于山川百神之灵。此天道所以在人也。有清议代刀锯,而左右谮愬者神为之寒;神寒则气束,气束则心回,因而借我生以前之左右谮愬,止我生以后之左右谮愬者焉。有精心代俎豆,而左右汲引者理为之实;理实则情钧,情钧则机活,因而借我生以前之左右汲引,开我生以后之左右汲引者焉。此人心所以不死也。天道如秤,人心如镜,不能倒颠而魗其正。人心如响,天道如杖,凡厥谗阋,则惩其枉。
  语曰:“人莫不奋于其所不足。”今谓雷电不足为震,日星不足为明,鼎钟不足为贵,粟帛不足为恒,则至愚亟妄者亦色然骇焉。夫我之所谓特,天之所谓雷电日星也,人之所谓钟鼎粟帛也,其孰能非之?而孰能无之?是故可以是、可以非者,不为道;可以有、可以无者,不为人。既是之,则智愚、纤巨、中外、久近不得更非之者,道之大。既有之,则君臣、亲戚、兆民、庶物不得更无之者,人之尊。其或非之,不旋踵而更是之;或娄非之,至于究竟,而不能毋是之者:道之妙。其或无之,不旋踵而更有之,或娄无之,至于究竟,而不能毋有之者:人之真。子思曰:“君子之道本诸身,徵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谬,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允若兹,其孰能非之?而孰能无之?是故天管生杀,地量通壅;尔之低卬,我之体用。以言乎体之不枝也,万亡树管、蔡而踣周公之理,万亡树三桓、少正、杨、墨、仪、衍而踣邹鲁之理,万亡树公孙宏而踣董仲舒之理,万亡树皇甫鏄、李逢吉而踣韩愈之理,万亡树王安石蔡京而踣二程氏司马光之理、树韩侘胄而踣朱熹之理,万亡树江彬、张忠、许泰而踣王守仁之理。以言乎用之不梗也,万亡逞共工、驩兜而窒皋、夔、稷、契之理,万亡逞赵梁、雷开而窒伊尹、西伯之理,万亡逞竖刁、易牙、开方而窒管仲之理,万亡逞魏延而窒诸葛亮之理,万亡逞鱼朝恩而窒郭子仪之理,万亡逞秦桧而窒岳飞之理,万亡逞徐有贞而窒于谦、逞王化贞而窒熊廷弼之理。是故君子唯理道之从而已矣。
  理道可以止情故,可以平气焰。虽其情故然矣,而理道不然也,君子不从情故,而从理道;虽其气炎然矣,而理道不然也,君子不从气炎,而从理道。且积情故生蠹蚀,积蠹蚀生败坏;君子不从蠹蚀、败坏而从理道。积气炎生凌猎,积凌猎生焦烂;君子不从凌猎、焦烂而从理道。是故君子从理道,则凡树其所不可树,踣其所不可踣,逞其所不可逞,窒其所不可窒者,举不足以操是非有无之总也,断断然矣。《诗》曰:“有鹙在梁,有鹤在林。维彼硕人,实劳我心。”是故凡左右侍从者,即毋爱人材,亦当爱国家。凡有国有家者,即毋能捐左右侍从,亦当爱拔类出萃之材。凡爱国家者,即毋能自为功,亦当推贤让能,补其不逮。凡爱拔类出萃之材者,即毋能如弟子之事其先生,亦当破今日之资格,以苏其亟;芟庸人之议论,以成其特。孟子曰:“为巨室,则必使工师求大木。”是故君子毋以小具掩大具,毋以半材拟通材;毋以一杯吸九河,毋以寸指量八垓;毋以清波投浊流,毋以甲是移乙非;毋以荃蕙夹艾萧,毋以瓦缶作鸣雷;毋愚议俊,毋顽贼廉;毋羊从虎,毋龟伏蚺;毋庸校奇,毋曲桡直;毋唾千钧、宝汝蝉翼。
  尚特下
  浮邱子曰:今天下盖有倜傥非常之材焉,是河岳英灵之气所结而生也,是《诗》《礼》敦庞之脉所递而存也,是荐绅士族不可少之模楷也,是社稷苍生不可断之性命也,是撢皇帝、王霸、道德、功力而准绳在心者也,是赅天地、民物、体用、本末而谋猷在世者也,是智足以研求而勇足以迈往者也,是文足以昌明而武足以击断者也,是出治不穷之具也,是拨乱反正之需也。夫是之谓特也。孟子曰:“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孟子之所谓豪杰,岂非我之所谓特乎?
  且夫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至于龙,则吾不知其乘风云而上天。特犹龙也,其孰知之?而孰详之?是故特则特矣,然而踔乎世,訾乎俗,愤乎心,腾乎气,于是名公巨人以不和煦短之;敏乎事,及乎时,果乎力,直乎体,于是名公巨人以不暇豫短之;捷乎思,明乎辨,备乎理,耸乎物,于是名公巨人以不简嘿短之;杖乎义,赴乎分,树乎己,先乎众,于是名公巨人以不孙让短之。询以言,必有难;试以事,必有实;逮以躬,必有耻;涉以世,必有戒:于是名公巨人以不妥贴短之。蒙以私,必有攻;护以偏,必有捄;匮以微,必有烛;浸以渐,必有障:于是名公巨人以不圆活短之。非其想,勿以构;非其程,勿以趋;非其理,勿以索;非其命,勿以反:于是名公巨人以不机变短之。非其人,勿以同;非其道,勿以商;非其仪,勿以举;非其法,勿以取:于是名公巨人以不时宜短之。既树天,则抑人;既准古,则裁今;既重内,则轻外;既主此,则奴彼:于是名公巨人以不规摹短之。宁暗也,毋自章;宁艰也,毋自易;宁鲜也,毋自多;宁瘠也,毋自肥:于是名公巨人以不福泽短之。孟子曰:“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阉然媚于世也者,是乡原也。”孟子之所谓乡原,岂非我之所谓名公巨人乎?悲夫!
  乡原,师李耳者也。胡广、冯道,师乡原者也。我之所谓名公巨人,师胡广、冯道者也。李耳“和其光,同其尘”,乡原得之,是以同乎流俗、合乎汙世,故曰乡原师李耳。乡原非之无举,刺之无刺,胡广得之,是以身坐阿附,而俾汉人以为中庸;冯道得之,是以斫坏礼义廉耻,而俾五代以为孔子:故日胡广、冯道师乡原。推广之所以冒中庸,道之所以冒孔子,则亦和煦,则亦暇豫,则亦简嘿,则亦孙让,则亦妥帖,则亦圆活,则亦机变,则亦时宜,则亦规摹,则亦福泽。推名公巨人之所以短特,由其少所见、多所怪者倜傥非常之材;乃其揣摩则熟之又熟,比拟则工之又工者,广而已矣,道而已矣:故曰名公巨人师胡广、冯道。
  且夫马鸣而马应之,牛鸣而牛应之,从其类也;种枳则不得复为橘,种艾则不得复为兰,从其性也。是故天地无终极,而乡原、而名公巨人者有代兴。乡原有代兴,而天地之否塞无已时,则阖不自广、道而旁推之?尔乃晏婴相齐以俭,曹参相汉以清静,揆其本末,则固师李耳、友乡原,而时或不离于豪杰之意者乎!然而演乡原之脉落,辟名公巨人之阶梯,自婴、参始。婴、参之甚,而为公孙宏;宏之甚,而为田千秋;千秋之甚,而为张禹、孔光、胡广、赵戒:是则纯乎媚世、工乎乱德,而豪杰之心理骨相索然以尽,岂非昔伐其枝而今更掘其根乎?
  嗟失!两汉之兴,道杂黄老,人习和同,岳岳者枯,睮睮者丰。是故味道如董仲舒,骨鲠如汲黯,文义如贾谊、刘向,名节如郭泰、李膺,曾不得享厚糈而奏伟绩,或乃出死力以倾陷之,岂非不乡原之故,而人訾其异己乎?自汉已降,弟靡波流,以至于魏晋六朝,所谓名材硕德非无一二之存,所谓媚世乱德则更仆悉数而不能终焉。尔乃杨彪就秩于曹氏,王导钓誉于江左,崔光取容于拓拔,谢朏屑屑于齐、梁,何其耻也!至若唐宋之兴,名材硕德甲于魏晋。然而松柏之下,女萝傅焉;众贤毕集,乡原伏焉。房、杜、姚、宋,不乡原者也,是以戡乱致治。尔乃刺苏味道者以摸棱,刺卢怀慎者以伴食,此岂房、杜、姚、宋之伦比乎?韩、范、富、欧,不乡原者也,是以献可替否。尔乃刺张士逊者以和鼓,刺王珪者以三旨,此岂韩、范、富,欧之伦比乎?自宋已降,名材硕德盛于有明,是故太祖功臣二十一,仁、宣致治以三杨,超然万夫之特也。然而丑莫丑于“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之谣,是亦乡原之媚世者而已矣,是亦乡原之乱德者而已矣。
  且夫为天下之大乱者,则必为天下之大利者矣;为天下之大利者,则必为天下之大似者矣。孔子曰:“恶似而非者。恶莠,恐其乱苗也;恶佞,恐其乱义也;恶利口,恐其乱信也;恶郑声,恐其乱雅乐也;恶紫,恐其夺朱也;恶乡原,恐其乱德也。”是故孔子之恐其乱也,以其似;而后世之且信其不乱也,以其利。曷利乎尔?则为不臣之利,则为不君之利。梁冀,不臣也,而利有广,则阖不自梁冀而旁推之?凡与不成臣节者处,皆乡原也。是故蔡义貌如老妪,行步俛偻,此霍光所以孽其邪谋也;孔光名儒,持禄保位,此王莽所以老其贼计也;牛仙客与时浮沈,陈希烈为人左右,此李林甫所以肆其阴诡也;裴冕老病易制,关播暗畏不言,此元载、卢杞所以厚其贪横也;何执中陆陆无所建明,此蔡京所以骋其凶谲也;王次翁工柔媚,无几微忤人,此秦桧所以坚其缪误也;李东阳俯首而已,此刘瑾所以资其浊乱也;魏广微惧而自明,此忠贤所以启其窥窃也。故曰乡原为不臣之利也。五代,不君也,而利有道,则阖不自五代而旁推之?凡与不成君德者处,皆乡原也。是故李斯分主过,此秦皇所以倡其无道也;公孙宏顺上旨,此汉武所以蓄其多欲也;陈群誉殿下,荀顗拜晋王,此曹、马所以售其狐媚也;褚渊惜身保妻子,此萧道成所以快其禅代也;李勣阿立昭仪为后,此武曌所以济其倾城也;范质、王溥惮帝英睿,每事请具劄子,此太祖所以废其坐论也。王旦傅会天书,称大礼使,此真宗所以夸其淫祀也;解缙、黄淮不念旧君,铺陈文学,从容密勿,此燕王棣所以文其逆举也。故曰乡原为不君之利也。
  且夫宗庙、社稷、子孙、黎民之所谓不利而以为利,天地、山川、草木、鸟兽之所谓不利而以为利,天下聪察高材、蚤计熟筹之所谓不利而以为利,天下激卬壮士、椎心泣血之所谓不利而以为利,是何故也?利其毋桡我权、毋烛我奸、毋激我汙、毋非我非云尔。利其心乎和煦,毋箴我狂;心乎暇豫,毋斗我捷;心乎简嘿,毋繁我辨;心乎孙让,毋涉我术;心乎妥帖,毋犯我险;心乎圆活,毋中我嫌;心乎机变,毋拒我计;心乎时宜,毋振我习;心乎规摹,毋贾我祸;心乎福泽,毋忘我德云尔。语曰:“比目之鱼不相得,则不能行。”是故君不尧、舜,愿得乡原为使;臣不皋、夔,愿得乡原为侪。尧、舜不乡原,不尧、舜者,此乡原之通津。皋、夔不乡原,不皋、夔者,此乡原之曲窦。盲于睹者,舍乡原而怒其目;聋于听者,舍乡原而逆其耳;此不尧、舜者之沈疴。前乎我者,援乡原以固其交;后乎我者,援乡原以长其誉:此不皋、夔者之秘诀。不乡原不可为使,于是愿为其使者,一风其众,众风其万;伏草莽,则以乡原为学;登王庭,则以乡原为政。此不尧、舜者之所以毒官材。不乡原不可为侪,于是愿为其侪者,父诏其子,师诏其弟;捧俎豆,则以乡原为尊;订衣冠,则以乡原为上。此不皋、夔者之所以贼人伦。不君唯恐不得乡原,乡原弥恐不得不君,于是度其为不君也,而不君之;度其稍不为不君也,俾其包羞丛悔,而亦不君之。苟非不君,则不能借彼垢玩,便我私图;借彼惛愚,匿我拙举。此不尧、舜而得乡原为使者之所以必遭蠹蚀。不臣唯恐不得乡原,乡原弥恐不得不臣,于是度其为不臣也而不臣之;度其稍不为不臣也,俾其席独猎群,而亦不臣之。苟非不臣,则不能借彼气炎,分我末光;借彼肥甘,资我馀润。此不皋、夔而得乡原为侪者之所以必坐瓦裂。
  且夫与覆车同轨者,未尝安也;与死人同病者,未尝生也。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於乎!广、道即可师也,其唯改其不善以从善乎!是故广之时,不为广者则有若李固、杜乔其人,匪唯弗以为中庸也,又视之如粪土,此非夫有特操者而能若是乎?道既殁,能贬道者则有若欧阳修、司马光其人,匪唯弗以为孔子也,又夷为乱臣贼子之尤,此非夫有特识者而能若是乎?宁学固、乔之不为广,以折名公巨人之为广者;毋俾名公巨人广而盈庭皆广,毋俾盈庭皆广而不获嘉言谠论之益。此非夫有特济者而能若是乎?宁学欧阳、司马之贬道,以折名公巨人之与道同归者;毋俾名公巨人道而盈庭皆道,毋俾盈庭皆道而不成杖节死难之忠。此非夫有特患者而能若是乎?
  有特操之谓定,有特识之谓高,有特济之谓裕,有特患之谓深。唯迁妒定,唯下妒高,唯信妒裕,唯浅妒深。是故特者,名公巨人之棘刺也。唯定医迁,唯高医下,唯裕医窘,唯深医浅。是故特者,名公巨人之药石也。悲夫!名公巨人,人物之权衡,而风气之总也。名公巨人谓特曰:“此吾棘刺也。”而当宁以名公巨人为耳目,则亦曰:“此吾棘刺也。”群论以名公巨人为意指,则亦曰:“此吾棘刺也。”此为道疑而国将踣之兆。名公巨人谓特曰:“此吾药石也。”而当宁以名公巨人为耳目,则亦曰:“此吾药石也。”群论以名公巨人为意指,则亦曰:“此吾药石也。”此为道信而国将理之兆。悲夫!特固无求于名公巨人,而天下万代固有求予特也。名公巨人即谓特曰:“此吾棘刺也。”而天下之体道者不谓然,而万代之考道者不谓然,此为道疑而可以复信之柄。名公巨人即终不谓特曰:“此吾药石也。”而天下之体道者必谓然,而万代之考道者必谓然,此为道信而可以不移之柄。
  且夫天下之能移人,亡若名公巨人者矣。譬之风沙乎,风沙之所布覆,能使白日移为昏黑。名公巨人之所好尚,能使君子移为小人。尔乃诚体道、诚考道者,则必不在名公巨人操纵转移之内。是何也?其所谓和煦,我之所谓卑身贱体、说色微辞以顺从人者也。其所谓暇豫,我之所谓媠谩亡状、行能亡算者也。其所谓简嘿,我之所谓肤受而自吝、拙艰而自晦者也。其所谓孙让,我之所谓志不帅气、筋驽肉缓而不前者也。其所谓妥帖,我之所谓外示检括、内包垢玩,而訾议不入、夷犹自得者也。其所谓圆活,我之所谓左萦右折,丈夫而蒙妇寺之态者也。其所谓机变,我之所谓狐鼠凭黠、鬼魅作幻者也。其所谓时宜,我之所谓赘行亡理、周容为度者也。其所谓规摹,我之所谓名实亡所副、文质亡所底者也。其所谓福泽,我之所谓圭组盛而纲纪衰、妻孥活而民物颠者也。《诗》曰:“维此哲人,谓我劬劳。维彼愚人,谓我宣骄。”於乎!名公巨人乎!毋俾天下万代之人为哲而独为愚乎!毋我棘刺,而我药石,国其有瘳乎!毋杖乡原,而杖豪杰,道其兴乎!
  三疾
  浮邱子曰:三疾曷谓也?一曰骄,二曰妒,三曰阿。以其焰也而骄,孰与以其心也而骄乎?以其才也而妒,孰与以其庸也而妒乎?以其邪也而阿,孰与以其似也而阿乎?以焰骄,骄之常;以心骄,骄之变。以才妒,妒之常;以庸妒,妒之变。以邪阿,阿之常;以似阿,阿之变。常变之局,古今之运也。於乎!多门之室,始乎风,暨乎崩颓。无主之器,始乎垢,暨乎蠹蚀。江河俞下,则波澜俞诡;山谷俞杂,则鬼魅俞工;是乃君子之所以瞿然失次,喟然太息也与!
  我闻在昔,有操干戈以骋背倍畔,有积气焰以生窥窃,有树奸凶以成爪牙,有大刻轹以残血脉,有设计议以倾事会,有侈屏藩以伐根本,有纵亲戚以乱天常,有恣宦寺以桡国势。所谓操干戈以骋背畔者,蚩尤则战于涿鹿、郑伯则战于繻葛是也。所谓积气焰以生窥窃者,曹操则心轻汉室、桓温则心轻晋室是也。所谓树奸凶以成爪牙者,于辛则为桀之暴臣、蜚廉则为纣之暴臣是也。所谓大刻轹以残血脉者,秦人好杀则商鞅导之、汉吏深文则晁错导之是也。所谓设计议以倾事会者,章悼、蔡京则以绍述当国,张璁、桂萼则以议礼骤贵是也。所谓侈屏藩以伐根本者,齐、晋坐大,则周政所以下移;吴、楚倡乱,则汉祚几于中倾是也。所谓纵亲戚以乱天常者,于汉则有若五侯、于晋则有若三杨是也。所谓恣宦寺以桡国本者,于唐则有若北司、于明则有若东厂是也。其骄也,众见其骄也已;其焰也,众避其焰也已。尔乃以心骄,则异于此焉。其骄维何?则匿之于其所不攻,匿之于其所不攻,则坚之于其所不破;坚之于其所不破,则奸之于其所不情。其骄维何?则颛之于其所不共,颛之于其所不共,则阴之于其所不然;阴之于其所不然,则灭之于其所不敢。其骄维何?则处之于其所不称,处之于其所不称,则增之于其所不仅;增之于其所不仅,则饰之于其所不羞。其骄维何?则幸之于其所不常,幸之于其所不常,则捷之于其所不意;捷之于其所不意,则跨之于其所不如。其骄维何?则封之于其所不知,封之于其所不知,则隘之于其所不进;隘之于其所不进,则拗之于其所不转。其骄维何?则溺之于其所不堪,溺之于其所不堪,则颓之于其所不举;颓之于其所不举,则黩之于其所不竦。其骄维何?则礼之于其所不悦,礼之于其所不悦,则掩之于其所不备;掩之于其所不备,则同之于其所不胜。其骄维何?则诡之于其所不争,诡之于其所不争,则履之于其所不偾;履之于其所不偾,则享之于其所不休。其骄也,众无由名其骄也已;其心也,众无由诛其心也已。此则骄之局变矣。
  我闻在昔,有以小人桀雄而敌君子,有以大夫贤智而间圣人,有以交际参差而生榛梗,有以徒党纷员而立门户,有以记忆细故而涉危机,有以偷回坐视而伤公道,有以能相等勒而滋其不然,有以两相形逼而亡能并处。所谓小人雄桀而敌君子者,邓析则驰送难辞、少正卯则反是独立是也。所谓大夫贤智而间圣人者,晏婴则沮尼谿之封、臧文仲则窃柳下之位是也。所谓交际参差而生榛梗者,周瑜年少,则为程普所陵;王旦老成,则为寇准所短是也。所谓徒党纷员而立门户者,牛、李之仇,则排斥公行于朝廷;苏、程之隙,则辨难构始于文学是也。所谓记忆细故而涉危机者,廉颇廷辱相如,不自忘其战功;贾复谋杀寇恂,不自敕其部将是也。所谓偷回坐视而伤公道者,魏相不为赵广汉解免,广汉死而相损;王导不为周伯仁解免,伯仁死而导损是也。所谓能相等勒而滋其不然者,张仪于苏秦,则暴其短;李斯于韩非,则害其能;桓温于王猛,则蓄其猜;曹操于孔融,则生其忌是也。所谓两相形逼而亡能并处者,公孙宏儒而阿,不得不挤董仲舒;绛、灌武臣而粗,不得不挤贾谊;张汤智而诈,不得不挤汲黯;张说文而佞,不得不挤姚崇;王安石经术而固,不得不挤司马光;张居正勇而剸,不得不挤高拱是也。其妒也,众知其妒也已;其才也,众惜其才也已。尔乃以庸妒,则异于此焉。其妒维何?则姿性一高一下,恣性一高一下,则文采一媸一妍;文采一媸一妍,则媸妒妍;媸妒妍,则妍以裂而媸以荣。其妒维何?则血性一寒一热,血性一寒一热,则朋侪一虚一盈;朋侪一虚一盈,则虚妒盈;虚妒盈,则盈以匮而虚以夸。其妒维何?则计画一奇一平,计画一奇一平,则趣事一迟一速;趣事一迟一速,则迟妒速;迟妒速,则速以剉而迟以张。其妒维何?则齿颊一利一顿,齿颊一利一顿,则抗论一短一长;抗论一短一长,则短妒长,短妒长,则长以贼而短以横。其妒维何?则操履一约一放,操履一约一放,则行已一淫一贞;行己一淫一贞,则淫妒贞;淫妒贞,则贞以枉而淫以讳。其妒维何?则声闻一芳一臭,声闻一芳一臭,则治物一梗一通;治物一梗一通,则梗妒通;梗妒通,则通以罪而梗以全。其妒维何?则道德一炯一盲,道德一炯一盲,则扪心一人一天;扪心一人一天,则人妒天;人妒天,则天以窒而人以行。其妒维何?则事业一完一苟,事业一完一苟,则风世一妖一人;风世一妖一人,则妖妒人;妖妒人,则人以绌而妖以尊。其妒也,众无由名其妒也已。其庸也,众无由药其庸也己。此则妒之变局矣。
  我闻在昔,有工蛊惑以长愆尤,有贪荣利以丛怨毒,有甘佞谀以悦听睹,有习柔软以来祸殃,有席宠幸以成侮弄,有结权贵以资进取。所谓工蛊惑以长愆尤者,赵梁阿于桀、费中阿于纣是也。所谓贪荣利以丛怨毒者,荣公阿于厉、石父阿于幽是也。所谓甘佞谀以悦听睹者,周青臣阿于秦、祝钦明阿于唐是也。所谓习柔软以来祸殃者,宰嚭阿于吴、王衍阿于晋、虞世基阿于隋、周延儒阿于明是也。所谓席宠幸以成侮弄者,优施阿于晋、宋朝阿于卫、嫪毐阿于秦、董贤阿于汉是也。所谓结权贵以资进取者,吉温、罗希奭阿于李林甫;吕惠卿、韩绛阿于王安石;句龙、如渊阿于秦桧;赵文华阿于严嵩是也。其阿也,众谓其阿也已;其邪也,众恶其邪也已。尔乃以似阿,则异于此焉。其阿维何?则标忠信以欺其腹,标忠信以欺其腹,则冒端悫以证其貌;冒端悫以证其貌,则列宠荣以久其居。其阿维何?则卖恭俭以成其名,卖恭俭以成其名,则弥敬诫以将其事;弥敬诫以将其事,则荷眷佑以多其赐。其阿维何?则窃明敏以弄其智,窃明敏以弄其智,则夸赅博以实其对;夸赅博以实其对,则时顾问以迩其旁。其阿维何?则作果敢以声其能,作果敢以声其能,则苛击断以治其细;苛击断以治其细,则资倚杖以收其下。其阿维何?则披悃款以结其好,披悃款以结其好,则进中庸以受其知;进中庸以受其知,则擢崇阶以快其志。其阿维何?则养肥大以举其体,养肥大以举其体,则卜吉祥以载其福;卜吉祥以载其福,则颁厚糈以赡其身。其阿维何?则辟慈爱以芘其亲,辟慈爱以芘其亲,则执是非以两其辨;执是非以两其辨,则移公义以就其私。其阿维何?则修媕雅以事其友,修媕雅以事其友,则倒名实以遁其情;倒名实以遁其情,则鬻美誉以塞其谤。其阿也,众无由名其阿也已;其似也,众无由烛其似也已。此则阿之变局矣。
  昔孔子曰:“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荡。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诈而已矣。”於乎!孔子之所谓三疾,与吾之所谓三疾,则曷为其皆有古今升降之殊乎?语曰:“如垅生木,木有异心。”其是之谓乎!君子知三疾不可以无医,则三箴不可以毋作。三箴曷谓也?一箴骄,曰:毋戾尔外,毋满尔中;尔之益也毫厘,尔之损也丘山以丛,曷其奈何弗降?二箴妒,曰:尔能乎?尔之弗能,而人将已乎?尔盍自考乎?尔弗自考,而天将已乎?人乎,人乎!不尔以批抵乎!天乎,天乎!不尔以辅乎!三箴阿,曰:物则皇降之,威仪圣定之。操其始者障其末,习其是者伐其非。阿奚以为?阿奚以为?
  虽然,三箴不可以无徵,无徵则不信,君子于是又实之以三徵。三徵曷谓也?于《易》徵之,曰:“天道下济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谓骄之不可以萌也,此其徵。於《书》徵之,曰:“人之有技,若已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若是其口出。是能容之,以能保我子孙黎民,亦职有利哉!人之有技,冒疾以恶之;人之彦圣,而违之俾不达。是不能容,以不能保我子孙黎民,亦曰殆哉!”君子谓妒之不可以逞也,此其徵。于孔子徵之,曰:“恶似而非者。恶莠,恐其乱苗也;恶佞,恐其乱义也;恶利口,恐其乱信也;恶郑声,恐其乱乐也;恶紫,恐其乱朱也;恶乡原,恐其乱德也。”君子谓阿之不可以训也,此其徵。
  五习
  浮邱子曰:五习曷谓也?一曰滑,二曰忨,三曰陋,四曰剽,五曰吝。毋为功首,毋为过终;毋为德招,毋为怨丛;言不知其所底,行不知其所踪;亲不知其所私,疏不知其所公;朝起而暮讫,不知其所动息;神出而鬼入,不知其所主从;偶合而更离,不知其所爱恶;乍方而又圆,不知其所异同,——是谓滑。长毋帅属,师毋策弟;父毋迪子,兄毋约季;甘醉饱以流其心,迁岁月以宽其虑;借和平以饰其度,假孙让以高其义;事有成例,因循蹈袭以塞其愆;物有遁情,弥缝禁忌以缓其累;国有不祥,了无文经武纬以捍其灾;民有无告,了无仁思义色以大其庇,——是谓忨。天人毋析,古今毋熟;贤愚毋根,安危毋烛;驾虚焰而凌猎之,苛细节而检束之;鼓俳语而乐道之,铺近规而点缀之;皇、帝、王、霸,次第不详,而颂之、祷之,唯恐后之;股肱心膂,蓄积不详,而福之、禄之,若固有之;礼、乐、兵、刑,表里精粗不详,而处非其据,自谓能之;人心风俗,污隆得丧不详,而蔽于所见,姑与安之,——是谓陋。不度而自明,多端而寡要,道听而涂说,一趣而百效;智于耳而愚于目,捷于影而滞于窍,大力者,吾畏之,则奉其爱憎以为品题;私心者,吾媚之,则据其是非以为风教;纷云者,吾狃之,则随其作止以为事宜;便利者,吾羡之,则观其疾徐以为机妙;貌亲理歧,而不知求;口腾实丧,而不知止;操其胜算,而不知非;传为秘诀,而不知耻,——是谓剽。外和而内塞,情甘而义迟;包羞而致饰,蓄疑而好移;短于学而详于计,泥于物而规于时;分人以财,则多与少取有难色;予人以名,则欲扬故抑有微词;倡人以行,则故前故却有窘步;告人以言,则若吐若茹有遁辞;匪不忠厚,而所阙损实多;与为委蛇,而所荡决实多;恩谊不足固结贤豪,而为世所轻实多;力量不足扶举道义,而与恶同归实多,——是谓吝。
  《书》曰:“兹乃不义,习与性成。”悲夫!习必有其所由萌,必有其所由极,必有其所由更。君不好直,则卿大夫、士庶人好滑。君不好劳,则卿大夫、士庶人好忨。君不好古,则卿大夫、士庶人好陋。君不好诚,则卿大夫、士庶人好剽。君不好广,则卿大夫、士庶人好吝。此其为五习之所由萌乎!充滑之尽,必卖君国以卫身家。充忨之尽,必贪天地以苟性命。充陋之尽,必毁冠履以贼伦物。充剽之尽,必结朋比以桡气数。充吝之尽,必据窟宅以犯不详。此其为五习之所由极乎!何以医滑?牖之忠、孝、节、廉以实其衷。何以医忨?牖之天地民物以实其事。何以医陋?牖之经传史册以实其学。何以医剽?牖之老成典刑以实其规。何以医吝?牖之慷慨倜达以实其义。此其为五习之所由更乎!
  《传》曰:“原田每每,舍其旧而新是谋。”言习不可以不更也。是故春秋之士习于杂霸,仲尼更之;七国之士习于游说,子舆更之;汉士习于谄谀,汲黯更之;晋士习于放诞,卞壸更之。予何人乎?生斯世也,为斯民也,望仲尼、子舆而不得见,则庶乎汲黯、卞壸之亚乎!《诗》曰:“谓予不信,有如皦日。”予乎!予乎!苟礼义之不愆,则庶乎取千万人之积习而磨洗之乎!苟发愤而不知老,则庶乎取数百年之积习而薰蒸变化之乎!大道之行,三代之英,予未之逮也,其有志乎!
  仕解上
  浮邱子曰:盖仕之道,为主尔,为民尔,为物尔。主弗圣哲,仕之耻。民弗仁寿,仕之耻。物弗封殖,仕之耻。主无学,则弗圣哲。民无运,则弗仁寿。物无根,则弗封殖。贡之以阿偏,则主无学。操之以惨礉,则民无运。席之以顽顿,则物无根。骨气委薄,则贡之以阿偏。性始牿亡,则操之以惨礉。事势驽缓,则席之以顽顿。弗轨于正,则骨气委薄。弗得其养,则性始牿亡。弗自任以重,则事势驽缓。《诗》曰:“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易》曰:“鼎折足,覆公餗,其形渥。凶。”是不以惩非其人而尸素,无其具而枝吾者乎?
  盖仕之道,贵静,贵持,贵和,贵裕,贵勤,贵特。静生于度,持生于守,和生于情,裕生于才,勤生于志,特生于气。度生于威仪,守生于风节,情生于肝胆,才生于识见,志生于精神,气生于道义。威仪生于则天象地,风节生于清心寡欲,肝胆生子怀诚秉忠,识见生于明伦察物,精神生于盘根错节,道义生于扶世翼教。故曰:不则天象地,则怠胜敬。不清心寡欲,则私胜公。不怀诚秉忠,则名胜实。不明伦察物,则今胜古。不盘根错节,则骤胜常。不扶世翼教,则群胜独。毋怠胜敬,然后其仕也祗祗焉。毋私胜公,然后其仕也皑皑焉。毋名胜实,然后其仕也丕丕焉。毋今胜古,然后其仕也秩秩焉。毋骤胜常,然后其仕也绰绰焉。毋群胜独,然后其仕也肃肃焉。《诗》曰:“淑人君子,其仪不忒。其仪不忒,正是四国。”《书》曰:“乃用三有宅,克即宅。曰三有俊,克即俊。”是不以嘉人与位称、材与道济者乎?
  盖仕之道,毋取翩翩翾翾,毋取腜腜<月襄><月襄>,毋取恹恹媞媞,毋取瞿瞿休休,毋取睮睮,毋取缉缉,毋取瞡瞡,毋取硁硁,毋取趯趯,毋取喭喭,毋取睢睢盱盱,毋取疾疾訾訾,毋取峣峣皦皦,毋取狂狂伋伋,毋取皋皋琄琄,毋取恈恈啖啖,毋取彫彫,毋取愦愦,毋取佻佻,毋取傫傫。翩翩翾翾者,媚于态而贼于心者也。腜腜<月襄><月襄>者,富于体而贫于理者也。恹恹媞媞者,柔桡而不可与迈往者也。瞿瞿休休者,纤啬而不可与周挟者也。睮睮者,谄人以钓其悦者也。缉缉者,诼人以挤其危者也。瞡瞡者,举其小以自命者也。硁硁者,执其必以自信者也。趯趯者,不能后人而捷之者也。喭喭者,不能平物而斗之者也。睢睢盱盱者,积跋扈而生敢者也。疾疾訾訾者,仇礼法而思逞者也。峣峣皦皦者,暴行越智以卖名号者也。狂狂伋伋者,操黠弄诈以生羽毛者也。皋皋琄琄者,素食而忘其不称者也。恈恈啖啖者,吞利而恐其不尽者也。彫彫者,匿其瑕以贾其瑜者也。愦愦者,甘其愚以塞其通者也。佻佻者,朝为东而暮又西者也。傫傫者,少不力而老无及者也。媚于态而贼于心者,反侧者也。富于体而贫于理者,剽浮者也。柔桡而不可与迈往者,慢阤者也。纤啬而不可与周挟者,苟简者也。谄人以钓其悦者,垢玩者也。诼人以挤其危者,鸩毒者也。举其小以自命者,弱植者也。执其必以自信者,拘墟者也。不能后人而捷之者,锋挟者也。不能平物而斗之者,圉夺者也。积跋扈而生敢者,不道者也。仇礼法而思逞者,无俚者也。暴行越智以卖名号者,蝉噪者也。操黠弄诈以生羽毛者,蚁援者也。素食而忘其不称者,蚊负者也。吞利而恐其不尽者,狼贪者也。匿其瑕以贾其瑜者,粉饰者也。甘其愚以塞其通者,朒缩者也。朝为东而暮又西者,狡猾者也。少不力而老无及者,罢敝者也。《诗》曰:“大夫君子,无我有尤。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又曰:“式夷式已,无小人殆。琐琐姻亚,则无膴仕。”是不以破群行群止,思洗其积而作其新,苏其醉梦而悟其可者乎?
  盖仕之道,贵《诗》《书》以惇之,《礼》《乐》以驯之,史策以备之,伎艺以给之。其犹未也,则孝、弟、和、顺以先之,忠、信、廉、絜以维之,通洞条达以照之,中正比宜以齐之,宽博硕大以张之,鲠固慎完以永之。其犹有疑难也,则错综仁义以布之,嫥捖刚柔以调之,左宜右有以补之,千变万抮以就之。不能千变万抮,奚不僒?不能左宜右有,奚不漏?不能嫥捖刚柔,奚不庸?不能错综仁义,奚不褊?不能鲠固慎完,奚不浇?不能宽博硕大,奚不蹇?不能中正比宜,奚不猎?不能通洞条达,奚不梗?不能忠信廉絜,奚不秽?不能孝弟和顺,奚不枝?不能伎艺,奚不短?不能史策,奚不忘?不能《礼》《乐》,奚不驳?不能《诗》《书》,奚不缪?非工师而施绳墨,我知其必颠倒也。非良医而治疾病,我知其必置人于死也。与盲测镜,谁媸谁妍?与聋理琴,厥妙难传。《书》曰:“学古入官,议事以制,政乃不迷。”《春秋传》曰:“侨闻学而后入政,未闻以政学者也。”是不以戒干禄而不闻道、卖名声于世而不修己者乎?
  盖仕之道,自镜贵早,自律贵悚,自信贵必,自受贵宏。自镜早,则毋测不可知。自律悚,则毋侚不可为。自信必,则毋惮不可及。自受宏,则毋怍不可当。毋测不可知,故乘理照物而不为劳。毋侚不可为,故树天抑人而不为激。毋惮不可及,故迈心远图而不为廓。毋怍不可当,故深情硕画而不为骇。两大可参,四时可信也。五帝可六,三王可四也。皋、夔可师,伊、周可友也。管,晏可谪,仪、秦可诛也。孔子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孟子曰:“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哉?”是不以信大圣大贤之体用本末,非犹夫小材小桀之苟且补苴者乎?
  盖仕之道,气欲清,类欲简,门欲壹,窦欲塞。清其气,则无溷生。简其类,则无狎至。壹其门,则无冗设。塞其窦,则无诡使。是故相马不孙阳,恶知其为驽为骥也?审声不师旷,恶知其为正为变也?无翼而飞者虫之孽,不可以为光采也。无根而荣者木之妖,不可以为栋梁也。是故仕出于一涂者,其人理;其人理,则其政理;其政理,则其国理。仕出于二涂者,其人歧;其人歧,则其政歧;其政歧,则其国歧。仕出于三涂者,其人庞;其人庞,则其政庞;其政庞,则其国庞。仕出于四五涂者,其人乱;其人乱,则其政乱;其政乱,则其国乱。《诗》曰:“狐裘蒙茸,匪车不东。叔兮伯兮,靡所与同。”又曰:“东人之子,职劳不来。西人之子,粲粲衣服。舟人之子,熊罴是裘。私人之子,百僚是试。”是不以讥纷纷云云之不可为理,而状侥幸之可耻者乎?
  盖仕之道,材在人,运在天,鉴在辅,枢在主。天之运不中,人之材其伟乎?天之运中,人之材伟,然而辅执鉴能尽达于主乎?主执枢,能尽拔于群乎?辅执鉴达于主,主执枢拔于群,然而能专意励精于天人之所注视者乎?能勿鸡鹤并栖乎?能勿玉石纷糅乎?能勿牵掣以伸贤俊之必然乎?能勿积岁月浸浔之力,而群无知者驾而加诸峨冠博带之上乎?能剖乎?能断乎?能驱除乎?能荡涤之乎?能削其株而掘其根乎?《书》曰:“惟治乱在庶官,官不及私昵,惟其能;爵罔及恶德,惟其贤。”又曰:“继自今立政,其勿以憸人,其惟吉士,用劢相我国家。”是不以责君子操纵世柄,贵用直道,扶其元气;而进止人材,贵不差之豪厘、谬以千里者乎?
  仕解下
  浮邱子曰:师儒之事通乎君国者,有范而仕者也。师儒不关君国者,无范而仕者也。居恒之事通乎时会者,有具而仕者也。居恒不关时会者,无具而仕者也。昔孔子之门,大都王佐之器与奔奏后先之材;孟子之门,大都与闻王霸德力之辨;王通之门,多将相;欧阳修之门,多文章、节义之士。是谓师儒之事通乎君国,是谓有范而仕。《诗》曰:“肆成人有德,小子有造。古之人无斁,誉髦斯士。”有范也夫!昔伊尹起于有莘之野,以尧舜其君其民为志,卒能相汤伐夏,格于皇天。管仲脱堂皂之囚,以蕃屏周室、富强齐国为志,卒能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诸葛亮《隆中对》,无过数十言,而汉用之,于是跨荆益而成霸业。王朴上《平边策》,亡过数百言,而周及宋次第用之,于是卷吴、蜀而障幽、并。是谓居恒之事通乎时会,是谓有具而仕。《书》曰:“功崇惟志,业广惟勤,惟克果断,乃罔后艰。”有具也夫!
  尔乃其为韦布也,养之儿童稚齿,以长其骄;束之乡师村学,尺言寸行,以止其宗;习之声韵排偶,四对八比,以溺其好;屏之经史百家,以塞其通;逃之有道君子,以匿其丑;钓之主司,以献其工;贪之富贵利达,以放其欲;伺之公卿门窦,四顾无人,以悄其行;结之五群六友,以张其焰,沿之讹谬,倡之谣诼,以乱其称;杂之街谈巷议,以增其陋;索之淫词俳语、一切非圣之书,以汩其灵。及乎其通朝籍也,临之君长,以骇其分;聚之僚友,以迷其方;堆之文案,迫之期会,以苦其志;试之奸吏猾胥,以睨其旁;笼之高爵厚糈,以生其羡;饵之金玉锦绣、舆马婢妾,以破其防;导之东涂西抹、左迁右就,以多其计;习之柔声软态,如脂如韦,以佞其情;标之魁梧奇伟,垂绅委佩,以载其福;守之委琐握龊,以贱其名;饰之老成端悫,以著其貌;蓄之污垢杂秽,以实其肠;根之不通上下古今,以弱其植;骋之师心自用,恶直丑正,以腾其狂;援之匪人,以助其非;播之中外讪笑,以持其短长。是谓师儒不关君国,是谓无范而仕。《诗》曰:“匪先民是程,匪大猷是经。”无范也夫!
  尔乃其为韦布也,偷之天地以苟其寄,澹之民物以坐视其穷,观之阴阳、寒暑、日星、雷电以眩其候,置之圣狂贤否、治忽安危以外其情,吐之酸寒以腐其气,处之湫隘庳下以侧其躬,乐之妻孥童仆以忘其他,环之里氓市卒、颠倒扶掖以悦其从,纵之博弈饮酒以荒其业,纳之衣冠媟亵以靡其风,奄之岁月以成其习,叩之文经武纬、了无所有以病其空。及乎其通朝籍也,奏之薄伎细故以塞其职,疵之大体以晦其光,操之目前以图其效,匮之数十百年之后以致其伤,宽之思虑以适其性,积之颓纲漏网以废其能,谀之太平以系其乐,讳之水旱、盗贼以缓其惩,甘之醉饱以肥其私,惨之鳏寡孤独、废疾无告以壅其闻,露之底里以知其薄,重之粉饰功罪以文其愆,困之左支右吾以畏其艰,桡之朝然暮疑、罔知所措以损其权,倒之是非好丑、刑赏予夺以厚其咎,亟之天怒人怨、众畔亲离以暴白其不然。是谓居恒不关时会,是谓无具而仕。《书》曰:“弗虑,胡获?弗为,胡成?”无具也夫!
  悲夫!身为师儒,而不敢以君国之事委之;或委之,而师儒动辄拙艰,无能为之,则终于不委之:此师儒之耻也。不以君国之事委师儒,则且委不师儒者,鼓天下而从之。既委不师儒者,鼓天下而从之,则且横出其论断訾师儒之无人,虽其忠纯豁达者亦訾之;而信不师儒者之大有人,虽其愚佻巧秽者亦信之:此君国之耻也。身为居恒偃息之身,不为时会轻重缓亟之身,俾造物可以生之、可以死之,大廷可以有之、可以无之者,此居恒之耻也。身不为时会轻重缓亟之身,而反为时会枝离胶葛、不耐瞻卬之身;众欲死之,而故生之,则以为造物之元气往而患气复;众欲无之,而故有之,则以为大廷之君子消而小人长者:此时会之耻也。
  且夫树橘柚者,食之则甘,嗅之则香;树枳棘者,成而刺人。然则如之何其树人也?曰:莫若砺教学,稽名实。天下之政出于材,材出于有学者,有学者出于教,教出于尊道德。道德尊然后古意入,古意入然后能琢磨,能琢磨然后人材特,人材特然后举礼乐、治兵刑,举礼乐、治兵刑然后国本固而不可拔。是故道德非迂阔之事也,直国本也。尔乃勿用道德之本教天下,尔乃用文艺之末教天下,而一章句之妥,尔乃以为传心之诀;一镂辞结采之工,尔乃以为济时之需:是庸足以鼓铸名材矣乎?天下之福出于功,功出于有名者,有名者出于实,实出于蚤蓄积。蓄积蚤然后自任重,自任重然后能幹济,能幹济然后群望归,群望归然后被润泽、大丰美,被润泽、大丰美然后国脉旺而不可弛。是故蓄积非一身一家之事也,直国脉也。尔乃于素所蓄积则阙焉不讲,尔乃于骤所夸诩则欢然而以为国家倚杖之人。而一庸夫之誉,尔乃以为国之公论;一私人幸子之援,尔乃以为古之直道,是庸足以因其名而概其实矣乎?
  孟子曰:“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又恶不由其道?”是故三代上之选士命官,得君柄政,皆自其道德、蓄积而来。三代下之选士命官,得君柄政,自于道德、蓄积而不可瑕疵者鲜矣。自周已降,内圣外王之旨微,于是鼓其邪说诐行以毒天下。自汉已降,圣经贤传之体阙,于是猎其一知半解以小天下。自魏晋已降,礼法弛而名教废,于是人心放诞,弗章厥常。自隋、唐已降,德行薄而词赋工,于是士气浮动,难与有成。自宋、元、明已降,道学绌而权奸横,于是朝局纷云,莫知其纪。至于今也,歧官常与躬修而二之,又歧躬修与文艺而二之,又歧古之文艺与今之文艺而二之,又歧出于文艺之末者与并无能出于文艺之末者而二之,于是人物衰少,不可复振。
  且夫不振者,乃其不可以不振者也。于何振之?曰:士之克自树立,平居不肯堕落风气之中者,能振之;草庐而有天地万物之概,登王庭而有颉颃上下于禹、皋、伊、傅之志者,能振之;明师益友之力,相与发挥圣经贤传,主张内圣外王者,能振之;破记诵词藻而撢大本,破苟且补苴而核实事者,能振之;贤大夫之聪明正直,柄进退高下而公其道、古其心者,能振之;接九州之士而不皮相,居百僚之长而不汗颜者,能振之;大君斋庄中正,尔雅深厚,咏歌先王之风以风天下者,能振之;毋有我之见而窘天下人材于边幅之中,毋有人之见而贼天下人材于机械之中者,能振之。孔子曰:“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是故不主道德而思鼓铸名材,犹择瘠土而养禾也,犹不琢玉而求文采也,犹蓄铅刀而以代干将之用也。不考蓄积而信为国家倚杖之人,犹胶柱而鼓瑟也,犹持琼艘瑶楫使涉川也,犹棕榈缠锦而以支大厦之倾也。

浮邱子卷六
九材
  浮邱子曰:九材曷谓也?一曰古今间出之材,二曰刚柔并济之材,三曰酝深不测之材,四曰果敢击断之材,五曰纷云挥霍之材,六曰聪明曲到之材,七曰文章靡丽之材,八曰辨对捷给之材,九曰使令轻便之材。
  古今间出之材:其读书论世,恢恢如也;其观天察地,章章如也;其仁民爱物,肫肫如也;其体优,其用赡,其言该,其行详。是材也:国有大典礼,其学足以考,义足以断。国有大政事,其虑足以达,力足以办。国有大灾害,其功足以补,气足以胜。国有大奸蠹,其静足以窥,动足以翦。是材也:可使上列,毋使庳;可使独任,毋使群;可使朝夕,毋使远;可使心膂,毋使疑。是材也:使之庳,则道不尊;道不尊,则贤愚溷;贤愚溷,则苦牵连;苦牵连,则济事难。使之群,则权不壹;权不壹,则是非横;是非横,则费调剂;费调剂,则奏效缓。使之远,则地不亲;地不亲,则嫌出位;嫌出位,则启沃隔;启沃隔,则君德愆。使之疑,则天不属;天不属,则贵见几,贵见几,则去留决;去留决,则臣志伤。是材也,或千岁而一生,或五百岁而一生;或一代而数人,或数十代而无一人;或生数人而一代赖之以成运,或生一人而一代不能赖之,则积数十代、数百代赖之以成运。《诗》曰:“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言古今间出之材,使人寤寐以求之也。
  刚柔并济之材,其德性之养淑淑如也,其志气之发廪廪如也,其事物之情炤炤如也。其体厚,其用中,其言的,其行舒。是材也:时之可,则先焉;时之否,则后焉。一先一后,其机隐然。势之顺,则纵焉;势之逆,则操焉。一纵一操,其指较然。数之常,则趣焉;数之变,则避焉。一趣一避,其度宽然。理之正,则合焉;理之倚,则分焉。一合一分,其神豁然。是材也:可使受事于英主,可使受事于暗主;可使共事于群贤,可使共事于群小。是材也:受事英主,则毋投所忌;毋投所忌,则两情入;两情入,则谏必行;谏必行,则英主圣。受事暗主,则毋中所败;毋中所败,则元气存;元气存,则众不携;众不携,则暗主安。共事群贤,则毋衒所长;毋炫所长,则智勇出;智勇出,则绩必举;绩必举,则群贤成。共事群小,则毋夺所荣;毋夺所荣,则心迹白;心迹白,则政不剉;政不剉,则群小服。是材也:得则社稷之赖,失则社稷之羞;起则苍生之福,废则苍生之忧。无其人,则天命人心无所附丽;而有其人,则亲戚、君臣、上下咸得所冯依,而不能名其所由。《诗》曰:“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侮矜寡,不畏强御。”又曰:“不竞不絿,不刚不柔。敷政优优,百禄是遒。”言刚柔并济之材,以其身为天下重轻也。
  酝深不测之材,其体逸而难名,其用超而独得,其言韪而有物,其行妙而不常。是材也:有所向,鲜或窥之;有所得,鲜或闻之;有所是,鲜或证之;有所成,鲜或誉之。毋厌姗笑,毋报侮辱,毋忿摧颓,毋伤暗淡,毋噪佻,毋骄矜,毋颉亢,毋杂冗。是材也:宾之师之,然后本末见;本末见,则议论胜;议论胜,则顽懦兴。卿之孤之,然后朝野属;朝野属,则经制立;经制立,则治安成。宏之巨之,然后知遇伟;知遇伟,则表里称;表里称,则物望归。疑之难之,然后精神吐;精神吐,则功名奇;功名奇,则官材最。是材也,毋颐指而气使之,毋乐嗟而苦咄之,毋貌取而神遗之,毋面从而腹诽之。是材也,树骨特,故所耻多于所荣;阅世深,故所去多于所就。所荣,则能实也。所耻,则能却也。所就,则能济也。所去,则能泰也。《诗》曰:“彼君子兮,噬肯适我。中心好之,曷饮食之?”又曰:“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其仪一兮,心如结兮。”言酝深不测之材,不与时俗低卬曲折也。
  果敢击断之材,其体劲而不朒,其用奋而能往,其言厉而有棱,其行孤而无与。是材也:众皆偃息,尔乃任天下所不能任,众皆迟顿,尔乃先天下所不能先;众皆骞污,尔乃操天下所不能操;众皆荧惑,尔乃发天下所不能发;众皆柔桡,尔乃犯天下所不能犯;众皆慈懦,尔乃锄天下所不能锄。是材也:兵刑之所长,礼乐之所短也;功名之所开,道德之所闭也;豪杰之所与,圣贤之所教也;霸强之所师,帝王之所使也。是材也:文以礼乐,则兵刑焰戢;兵刑焰戢,则性情醇;性情醇,则威仪协;威仪协,则服物深。实以道德,则功名体全;功名体全,则问学邃;问学邃,则规摹大;规摹大,则措事广。绳以圣贤,则豪杰心降;豪杰心降,则根本正;根本正,则意见芟;意见芟,则处世平。驭以帝王,则霸强计折;霸强计折,则体统详;体统详,则条理就;条理就,则成功易。《诗》曰:“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言果敢击断之材,贵以敬始终也。
  纷云挥霍之材,其体疏而不备,其用闳而少中,其言快而可听,其行积而能理。是材也:人举其易,尔举其难;人治其简,尔治其繁;人用其缓,尔用其急;人得其窒,尔得其通。其疾如风,其迅如雷,其游如龙,其驰如马。是材也:使领方隅则裕,毋趣禁掖;使营簿领则秩,毋总事要;使辨一官则济,毋长百僚;使摄数职则能,毋料百世。是材也:趋禁掖,则气质粗;气质粗,则行检堕;行检堕,则格非难。总事要,则精神散;精神散,则端委泄;端委泄,则施令舛。长百僚,则爱恶纵;爱恶纵,则取舍随;取舍随,则人材下。料百世,则利害隐;利害隐,则因革反;因革反,则国是紊。《诗》曰:“佻佻公子,行彼周行。既往既来,使我心疚。”又曰:“靡圣管管,不实于亶。犹之未远,是用大谏。“言纷云挥霍之材,俾知所矜式也。
  聪明曲到之材,其体顺而兼杂,其用巧而能遂,其言滑而微中,其行熟而多宜。是材也:大事未揽其要,先测其概;细事未详其用,先度其可;难事未竟其成,先出其奇;易事未究其旨,先获其便。是材也:以之事君,则得其欢心;以之交友,则得其美誉;以之驭下,则得其策力;以之使民,则得其讴歌。是材也:求如古之事君,未能也,揣意旨而已矣。揣意旨,则好尚同;好尚同,则敷对顺;敷对顺,则褒宠固。求如古之交友,未能也,修辞令而已矣。修辞令,则名义借;名义借,则听睹浮;听睹浮,则流布遫。求如古之驭下,未能也,鬻恩私而已矣。鬻恩私,则门窦开;门窦开,则群巧进;群巧进,则奔奏勤。求如古之使民,未能也,树威令而已矣。树威令,则闾阎畏;闾阎畏,则群愚逼;群愚逼,则谀美作。《诗》曰:“人亦有言,靡哲不愚。庶人之愚,亦职维疾。哲人之愚,亦维斯戾。”言聪明曲到之材,俾知所遵省也。
  文章靡丽之材,其体薄而失实,其用浮而近名,其言剽而多肤,其行浅而犯律。是材也:翔苑囿,资涉猎,则藻采富;拾故智,备记问,则腹笥便;修仪容,整衣裳,则声称雅;勤教言,纳后进,则徒侣盛。是材也,毋使领政,毋使驭民。使领政,则筋骨软;筋骨软,则担荷摇;担荷摇,则偾职必。不然,则性习傲;性习傲,则察识疏;察识疏,则背理甚。使驭民,则心膂阂;心膂阂,则肥瘠蒙;肥瘠蒙,则群怨结。不然,则条教腐;条教腐,则进止沮;进止沮,则时宜夺。《诗》曰:“彼其之子,美如玉。美如玉,殊异乎公族。”言文章靡丽之材,不可以充栋梁之选也。
  辨对捷给之材,其体柔,其用诡,其言易,其行违。其比意造端,跃跃如也,翩翩如也。其张目掉舌,喋喋如也,哄哄如也。是材也:圣之远谟则罔所闻,而摭拾凡近为其学;国之大体则罔所知,而蒐罗琐屑为其才;天之消息则罔所洞,而杂设阴阳、鬼神、卜筮为其智;民之痛痒则罔所关,而诡语兵戈、水旱、疾疫为其仁。是材也,毋居以密迩,毋接以频数,毋纵以许可,毋资以援系。居以密迩,则伺候易;伺候易,则端倪得;端倪得,则短长持。接以频数,则谄谀惯;谄谀惯,则界限移;界限移,则黑白倒。纵以许可,则夸饰盛;夸饰盛,则濡染及;濡染及,则人心坏。资以援系,则关说众;关说众,则贪求横;贪求横,则风尚非。《诗》曰:“巧言如流,俾躬处休。”又曰:“巧言如簧,颜之厚矣。”言辨对捷给之材,不可为其所卖也。
  使令轻便之材,其体忨,其用陋,其言悄,其行贱。其俯眉承睫,沽沽如也,喻喻如也。其受令趋事,仆仆如也,悾悾如也。是材也:贵戚权门之所欢,而老成典刑之所厌也;王公大人之所需,而正直君子之所拒也。是材也:不惟贵戚权门之欢云尔,浸假而老成典刑亦心之,亦腹之;不惟王公大人之需云尔,浸假而正直君子亦左之,亦右之。是故积其劳,则膺迁转;贡其长,则结赏识;际其盛,则列显荣;极其用,则先贤哲。是材也:可使治于事,毋使治事;可使用于人,毋使用人。使治于事,则纪律严;纪律严,则周旋谨;周旋谨,则本分得。使治事,则轨物裂;轨物裂,则举动粗;举动粗,则丑状最。使用于人,则恭敬生;恭敬生,则视听壹;视听壹,则佚志收。使用人,则睢盱作;睢盱作,则出入逞;出入逞,则败节萌。《诗》曰:“於乎小子,未知臧否。匪手携之,言示之事。匪面命之,言提其耳。”言使令轻便之材,可鞭策之,而不为其所优礼也。
  於乎!九材递降存乎运,九材得所存乎用。是故君相之道与医匠等。凡匠审木,大木不为椽,细木不为栋,直木不为轮,曲木不为桷。凡医审药,玉札丹硃,于以引年;天雄乌喙,亦以活人。是故为君者不可以不法舜、文,为相者不可不法管、侨。舜、文之所以圣,虞、周之所以治,亡过择能而使之,称材而用之。故《书》曰“汝翼”,曰“汝为”,曰“汝明”,曰“汝听”;《诗》曰“疏附”,曰“先后”,曰“奔奏”,曰“御侮”,此舜、文能使材得其所也。管、侨之所以贤,齐、郑之所以治,亡过择能而使之,称材而用之。故管子相三月,请论百官,于是立隰朋为大行,立宁戚为大司田,立王子城父为大司马,立宾胥无为大司理,立东郭牙为大谏之官。郑国将有诸侯之事,子产乃使子羽为辞令,使裨谌谋可否,使冯简子断大事,使子太叔对宾客。此管、侨能使材得其所也。孟子曰:“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是故中材扩而充之,与上材等其成;下材濯而新之,与中材等其用。此非振古之材多于方今之材也,得其所而已矣。上材蔽而遏之,与中材等其功;中材污而染之,与下材等其过。此非天地之材不供国家之用也,不得其所而已矣。有上下古今之识,则辨才如镜;有操纵歙辟之能,则用材如御。如镜则晰,如御则详。此无他,君法圣、相法贤而已矣。无上下古今之识,则辨材如瞽;无操纵歙辟之能,则用材如稚。如瞽则浊,如稚则轻。此无他,君不法圣、相不法贤而已矣。
  八抑
  浮邱子曰:操大柄以进止天下人材者,升之则极于九天之高也,抑之则坠于九渊之深也。升之义胜耶?抑之义胜耶?曰:抑之正所以管乎其为升之也。是遵何说也?不去稂莠,则嘉禾不生;不剔碔砆,则埕美不辨;不鞭驽骀之足,则华駠不至;不钳鸱鸮之口,则凤皇不鸣;不汰隋工之食,则匠石、鲁般匿其能;不删庸医之说,则扁鹊、秦和敛其技。是故抑之正所以管乎其为升之也。一曰用缓持急,以抑其躁。二曰握真照伪,以抑其诡。三曰析公私,以抑其所不可。四曰较长短,以抑其所不能。五曰正义直指以抑之。六曰微言曲指以抑之。七曰不设成见,悔其既往而卒抑之。八曰不徇常见,料其为非而蚤抑之。
  所谓用缓持急以抑其躁者:夫人之常情,守岩穴则放废,营仕进则急于自伸,本庸懦则退藏,负才能则急于自见。是故仕进者,名誉之莠也;才能者,德性之蠹也。尔乃急于自伸矣,尔乃又择其肥美以饵之,势不能毋以仕进破坏其行检。行检俞坏,则名誉俞下;名誉愈下,则风俗俞非:非所以敕官常而清朝廷也。尔乃急于自见矣,尔乃又标其许可以纵之,势不能毋以材能增长其气焰。气焰俞胜,则德性俞微;德性俞微,则事功愈少:非所以铸群品而佐国家也。吾闻炫女不贞,炫士不信。蔡泽、苏秦立谈而取卿相,无乃太易乎?朱朴、郭京无根而被朱紫,无乃不祥乎?是故君子塞所求,慎所与。薰心仕进者,使之杖性依仁而守其常;驰骋才能者,使之遵法畏绳而折其锐。湔之洗之,使自照之;规之摹之,使自就之;综之核之,使自考之;盘之错之,使自成之。勉而未几,则更厉之;巽而未入,则更详之;量而未合,则更裁之;往而未宜,则当其可而后授之。《诗》曰:“芄兰之支,童子佩觿。虽则佩觿,能不我知。”“芄兰之叶,童子佩韘。虽则佩韘,能不我甲。”此谓用缓持急,以抑其躁也。
  所谓握真照伪以抑其诡者:夫薰莸异器,兰艾异香,此易辨也。是非溷实,善恶溷名,所难知也。则有若仁义忠信之实,不云是乎?尔乃以温词托之乎仁,尔乃以厉色托之乎义,尔乃以曲谨小廉托之乎忠信,似是也,而非也,实云何不溷乎?则有若圣贤豪杰之名,不云善乎?尔乃以杂学附之乎圣,尔乃以辁才附之乎贤,尔乃以高言孟行附之乎豪杰,似善也,而恶也,名云何不溷乎?是非溷实,尔乃至于支离曲辟而不可堪;善恶溷名,尔乃至于颠倒摧错而不可问。是故刘歆乱贼而假《周官》,赵普贪婪而托《论语》,则溷实之亟也。不韦淫凶而号尚父,冯道柔佞而称元老,则溷名之亟也。譬彼土龙,文章首目具,而非龙也;犁牛之驳,似虎而非虎也;钩吻似黄精,而生死功用相反也;蛇床似蘼芜,而弗能芳也。今欲祷土龙以兴云雨,宠犁牛以长山兽,服钩吻以求长生,佩蛇床以辟不详,岂惟弗能?又滋缪焉。是故君子毋以近似之说证其然疑,毋以尝试之举名其勇怯,毋以亲密频数之欢,度其不我欺也而腹心之;毋以奔走腾沓之劳,度其为我用也而爪牙之;毋以众所游扬,而废我绳尺以从其好;毋以古所流传,而强加于今之族类以高其称。《书》曰:“详乃视听,罔以侧言改厥度,则予一人汝嘉。”又曰:“恭俭惟德,无载尔伪。作德,心逸日休。作伪,心劳日拙。”此谓握真照伪,以抑其诡也。
  所谓析公私以抑其所不可者:私莫私于父兄子女之爱,杂进也;私莫私于朋友故旧之好,胶结也;私莫私于左右使令之请,横行也。父兄子女之爱杂进,尔乃厚姻亚而薄疏远。朋友故旧之好胶结,尔乃重交游而轻名器。左右使令之请横行,尔乃开货贿之门,而闭寒畯之路。厚姻亚,薄疏远,则士气伤。重交游,轻名器,则国柄移。开货贿之门,闭寒畯之路,则物论沸腾而人心诞妄。且夫士气、国柄、物论、人心,俱已不可恃,则岂不为社稷之忧乎?是故卫鞅干进以嬖臣,卒胎秦祸;孔光固宠以外戚,竟隳汉业;林甫奥援以宫妃,遂酿唐灾;蔡京买誉以阉竖,必耗宋祚。语曰:“子用私道者,家必乱。臣用私道者,国必危。患莫大焉。”是故君子宁使人以我为可惮,勿使人以我为可狎;宁使人以我为可拒,勿使人以我为可求;宁为其特,毋为其随;宁为其白,毋为其疑;宁割情于父兄子女,毋得罪于疏远之士;宁取诟于朋友故旧,毋买恩于荐举之员;宁威及于左右使令,毋慢礼于寒畯之儒。此非独以塞径窦而呈材实也,三纲九法之所以得其理,四时百物之所以得其序,则莫不由之。《易》曰:“勿用取女,见金夫,不有躬,无攸利。”《诗》曰:“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此所谓析公私以抑其所不可也。
  所谓校长短以抑其所不能者:夫有所能,必有所不能,人之器局使然。鬻其所能,必讳其所不能,人之情计使然。柽柏之材,洪为栋,纤为椽,直中绳,曲中钩,顺所施也。剑戟能挥而不能缝缉,锥钻能入而不能击断,量所受也。尔乃溺其爱,幸其中,于是乎以其所能,并信其所不能。尔乃苛其效,沸其怒,于是乎又以其所不能,并废其所能。以其所能,并信其所不能,尔乃谨守者使之通方,小知者使之大受,近规者使之远略,鲜克济矣。以其所不能,并废其所能,尔乃通方不成也,并其谨守而弃之,大受不胜也,并其小知而弃之,远略不辨也,并其近规而弃之:鲜克恕矣。是故殷深源为令仆则有馀,总师北伐则不可;王介甫为翰林学士则有馀,居辅拂之地则不可。孺子能举一羽,乌获能举千钧。牛能耕,骥能走。今夸孺子之勇,令与乌获敌,则何异驱之锋刃而毙之乎?责牛不如骥而夺其耕,则何以塞牛之悲鸣乎?是故君子之官人也,才当其职,非其职,毋枉其才;职当其才,非其才,毋偾其职。《礼》曰:“衡诚悬,不可欺以轻重;绳墨诚陈,不可欺以曲直;规矩诚设,不可欺以方员。”此谓校长短以抑其所不能也。
  所谓正义直指以抑之者:夫草木之郁,弗施霖雨以苏之,则勿之兴焉;佞邪之习,弗树丰棱以止之,则勿之变焉。共、驩在侧,而虞舜怒;廉、来在侧,而商辛喜:此虞舜所以圣,商辛所以狂也。家伯同列,而皇父喜;少正同列,而仲尼怒:此皇父所以罪,仲尼所以功也。赵高指鹿为马,而二世喜;德孺指野鸟为鸾,而世民怒:此二世所以踣,世民所以昌也。敬奇雀放怀中,而姚崇怒;师<睪廾>犬嗥丛薄,而侘胄喜:此姚崇所以贤,侘胄所以否也。且夫天地不废雷雨,犹圣贤不靡丰棱,毋喜其所不可喜、则怒其所不可不怒也断断然矣。是故君子置身如泰山乔岳之不可以庳下也,守己如元圭、宝鼎之不可以垢污也。尔乃峻其关楗俾勿逾,尔乃提其纲领俾勿替,尔乃条其等威俾勿紊,尔乃声其教告俾勿忘。海水虽大,不受胔芥;林木虽丰,不喜阴霾。揖穿窬使入室,孰与呵之使遁也?纵蝗蝻使蔽天,孰与捕之使尽也?是故君子毋藏昧梦之私,以愧屋漏;毋博忠厚之名,以涉群情;毋避宵小之毒,以事周旋;毋损有道之气,以成柔懦。《诗》曰:“彼谮人者,谁适与谋?取彼谮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此谓正义直指以抑之也。
  所谓微言曲指以抑之者:夫辞让之心,羞恶之心,众皆禀焉,今也盲塞其所谓辞让、羞恶,胡然而轻利僄遫也?胡然而陶诞比周也?虽其轻利僄遫也,尔乃辞让之本心未尽芟也,与之委蛇而辞让生矣。虽其陶诞比周也,尔乃羞恶之本心未尽芟也,与之惇悫而羞恶生矣。兰膏之焰不薰天,然而照厥幽矣;琴瑟之声不震物,然而闻者以平其心矣。是故诸葛亮开诚布公,而李严、廖立废徙知感,有养人于善者也。裴行俭雅擅知人,而王、杨、卢、骆浮华无取,有引人于道者也。徐勉只谈风月,客求官而不能,有止人于邪者也。李昉和颜温语,虽失望者不怨,有入人于深者也。是故君子不怒之怒,严于斧钺;不教之教,威于夏楚。尔乃被服毋玩也,使人睹其服而生其敬。尔乃动容毋慢也,使人睹其容而生其畏。尔乃出言毋滑也,使人闻其言而知其断。尔乃作事毋借也,使人闻其事而知其详。《诗》曰:“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须我友。”又曰:“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此谓微言曲指以抑之也。
  所谓不设成见、悔其既往而卒抑之者:夫知人之哲,不可学也;改过之勇,亦不可及也。尔乃宏奖为心,光明其性,闻一材,则与为推毂;建一策,则与为扬名。俄而调其所谈者经济也,所借者声华也,则其为人浮而不实焉。俄而洞其所擅者智术也,所蚀者根本也,则其为人杂而不纯焉。俄而诇其所徇者君父也,所恋者妻子也,则其为人贪而不法焉。俄而诇其所抗者缙绅也,所行者市侩也,则其为人贼而不伦焉。浮而不实,尔乃以药石治其腠理。杂而不纯,尔乃以箴铭摄其魂魄。贪而不法,尔乃以天日照其阴邪。贼而不伦,尔乃以《诗》《书》文其鄙贱。吾闻迷而知反,失道不远。卫灵公闻史鱼之言则悔之,于是进伯玉而退子瑕,此其所以不丧邦也。宋高后览熙、丰之敝则悔之,于是信司马而绌安石,此其所以不失人也。是故君子可愚之于其目也,毋愚之于其心也;可移之于其情也,毋移之于其理也;可蔽之于其初也,毋蔽之于其既也;可胶之于其一也,毋胶之于其二也;可与天下共其然否也,毋回护其私而自封之也;可与天下妙其惩劝也,毋专壹其爱而适陷之也。《书》曰:“惟古之谋人,则曰未就予忌。惟今之谋人,姑将以为亲。虽则云然,尚猷询兹黄发,则罔所愆。”此谓不设成见、悔其既往而卒抑之也。
  所谓不徇常见,料其为非而蚤抑之者:而不见夫虎在阱而鹰在笼乎?虎在阱,一啬夫能驯之也;逮其放而之于山谷之间,则叱咤风云而不可制矣。鹰在笼,一孺子能调之也;逮其放而之于丛薄之间,则挺击群物而不可当矣。尔乃顺比滑泽之性,污漫突盗之智,腾踊殽乱之概,钩录疾力之能,于人材则为赘瘤,于民物则为蟊贼。栖之微末,已不胜其蔽也,尔乃擢之巍显以骇群听乎?范我驰驱,已不胜其劳也,尔乃假之柄藉以桡国是乎?左右呼召,已不胜其丑也,尔乃挤之缙绅先生之列,誉其所不可誉乎?旦夕期会,已不胜其谲也,尔乃委之社稷遗孤之寄,信其所不可信乎?是故相如料赵括而中,巨源料王衍而中,成败若符契也。王猛料慕容而中,九龄料禄山而中,顺逆若烛照也。语曰:“为虺弗摧,为蛇将若何?”是故君子有必严之界限,毋以盈廷所忽而遂忘之;有必慎之名器,毋以杂材可录而并进之;有必伸之禁令,毋以功罪未明而姑待之;有必削之根株,毋以恩怨不测而遽舍之;有必振之玩愒,毋以不涉吾事而两存之;有必破之牵掣,毋以或贻后患而中止之。《书》曰:“尔无昵于憸人,充耳目之官,迪上以非先王之典。”此谓不徇常见,料其为非而蚤抑之也。
  行此八抑,而群邪不屏,众正不兴,纪纲不肃于当代、风会不登于上古者,吾未之前闻。弗行此八抑,而群邪屏、众正兴、纪纲肃于当代、风会登于上古者,吾亦未之前闻。孔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是故君子必先治我,然后治人。我弗睢盱,然后能用缓持急,以抑其躁。我弗暖昧,然后能握真照伪,以抑其诡。我弗溺于欲,然后能析公私,以抑其所不可。我弗窒于用,然后能较长短,以抑其所不能。我弗为强者所持,然后能正义直指以抑之。我弗为浅者所料,然后能微言曲指以抑之。我弗执己之愚以居议论之总,然后能不设成见,悔其既往而卒抑之。我弗规时之宜以滋隐然之患,然后能不徇常见,料其为非而蚤抑之。是故知言养气,弗睢盱之本也;穷理尽性,弗暖昧之本也;严于圣狂、人禽之界,弗溺于欲之本也;熟于上下古今之故,弗窒于用之本也;刚而无滓,弗为强者所持之本也;宽而有制,弗为浅者所料之本也;勤学好问,常有以下人,弗执己之愚以居议论之总之本也;观天察地,常有以先人,弗规时之宣以滋隐然之患之本也。是故君子贵有本。
  审类
  浮邱子曰:凡物莫不以类育,以类聚,以类应。凡物莫不以类分,以类畏,以类灭。凡物莫不各从其形,各从其色,各从其制,各从其化,各从其性,各从其情,各从其具,各从其用,各从其质,各从其声,各从其分,各从其数,各从其品,各从其候,各从其处,各从其人。殖禾用穀,孵鸡用卵,以类育也。比目成队,连理成棻,以类聚也。召云唯龙,命吕唯律,以类应也。燕不生凤,兔不乳马,以类分也。犬能制鹿,鼠能伏猨,以类畏也。虎必吞羊,鸡必啄蚁,以类灭也。夔一足,蛇两头,从其形也。鹄不日浴而白,鸟不日黔而黑,从其色也。鹦鹉摩背而喑,鸜鹆翦舌而语,从其制也。雉入水而为蜃,蛇升天而为龙,从其化也。鹤爱阴而恶阳,雁爱阳而恶阴,从其性也。乌反哺,枭反噬,从其情也。蝮有利牙而咬人,麟有肉角而不触,从其具也。毒龙可以为祸,刍狗可以为福,从其用也。美金以铸剑戟,恶金以铸斧鉏,从其质也。钟大而疾则短闻,钟小而虚则远闻,从其声也。猩猩知往而不知来,乾鹊知来而不知往,从其分也。蛇形虽长而命甚短,龟形虽短而命甚长,从其数也。荆棘深而刺足,芝兰浅而入怀,从其品也。夏物长而荠麦枯,冬物凋而松柏茂,从其候也。钧之橘也,树之江南则为橘,树之江北则为枳,从其处也。钧之葛也,君子得其材而为絺,小人得其叶而为羹,从其人也。
  且夫物之类万万也,人之类亦万万也,是故备知物类之理,则亦备知人类之理。凡人莫不以好类好,以丑类丑。
  以好类好维何?燧人曰四佐,伏羲曰六仕,黄帝曰六相、曰四史,唐虞曰四岳、曰九官、曰十二牧、曰十六相,商曰二相,殷曰三仁。周曰八虞、曰四友、曰十乱,郑曰三良,晋曰贤士五人、曰二国士、曰八卿,秦曰五子,越曰五大夫,汉曰三杰、曰十八侯、曰中兴辅佐十一人、曰二十八将,蜀曰四英,晋曰二妙,唐曰十八学士、曰三俊,宋曰四贤、曰四真、曰耆英十二人,明曰四先生、曰三杨、曰三大老。是类也,家得之,以贤其自出;国得之,以辅其侯王;天下得之,以成其康乐;万代得之,以续其馨香;乾坤得之,以植其体;日月得之,以耀其光;山川鬼神得之,以享其祀;人民物畜得之,以召其祥。《诗》曰:“惠而好我,携手同行。”《书》曰:“野无遗贤,万邦咸宁。”是不为以好类好者劝乎?
  以丑类丑维何?虞曰四凶,周曰三叔,鲁曰三桓,齐曰三子,郑曰七穆,晋曰三卿、曰二五耦,战国曰四豪,汉曰五侯、曰七贵,魏曰八族、曰台中三狗,晋曰二十四支、曰四伯,北齐曰三佞、曰八贵,隋曰五贵,唐曰八关十六子、曰八司马、曰五狗、曰三秽,宋曰三尸、曰十钻、曰三虎、曰五鬼、曰四瞠、曰四伥、曰十客,明曰四害、曰八虎、曰七豺八狗、曰五虎、曰五彪、曰十狗、曰十孩儿、曰四十孙。是类也,家得之,以辱其自出;国得之,以降其侯王;天下得之,以损其康乐;万代得之,以断其馨香;乾坤得之,以剥其体;日月得之,以晦其光;山川鬼神得之,以殄其祀;人民物畜得之,以闭其祥。《诗》曰:“洽比其邻,昏姻孔云。”《书》曰:“简贤附势,实繁有徒。”是不为以丑类丑者诫乎?
  且夫天下好丑,有在明白斩截之中,则亦有在影响枝离之中。是故公输刻凤,畴欺以巧?伯乐相马,畴匿以良?谓之明白。朦瞍仰视,欲见星辰;跛蹩力行,欲争涂轨:谓之影响。扁鹊活人,庸医是逐;乌获扛鼎,孱夫是斥:谓之斩截。闾姝憔悴,嫫母是媒;伯夷见弃,盗跖是与:谓之枝离。是故毋为影响,毋为枝离,此好丑所以各类其类也。凡天性出乎阳刚,而通洞条达以为概,强立不返以为骨,容止出乎和易,而不挢饰岸异以为高,夷险一节、久暂一态以为信,必好者类也。凡天性出乎阴柔,而欹邪曲折、回互隐伏以为术,与人累岁聚处、不露纤芥以为深,容止出乎造作,而其中无有、其外若或有之以为安,震荡飘忽、不主故常以为巧,必丑者类也。
  凡读书必析天人王霸,而不耽记诵,则免丧志之诮;不矜词藻,则见大道之原;论世必兼治乱存亡,而不信乾符坤珍,则删谀美之说;不苟旦夕,则廑厝火积薪之戒:必好者类也。凡读书不识周公孔子,而鼓其杂说,则乱群儒之听;骋其妍词,则钓当代大人先生之说;论世不闻唐虞三代,而录其近规,则号为圣神文武之朝;侈其浅效,则作歌以庆仁寿之代:必丑者类也。
  凡立身则与泰山乔岳同其坚重,而《诗》《礼》足以植其骨幹,骨幹足以生其光晖,扪心与明瑶美玉同其洁白,而天日足以照其梦寐,梦寐足以证其平生:必好者类也。凡立身与草木荣华同其俯仰,而旦夕足以料其血脉,血脉足以窘其气候;扪心与鬼魅伎俩同其出入,而城府足以藏其机阱,机阱足以损其福履:必丑者类也。
  凡处己则恭敬撙节,虽贤智而多戒惧,虽丰裕而存俭约,与人则慷慨轩豁,虽愚盲而进忠告,虽疏远而共交欢:必好者类也。凡处己则放诞奢纵,虽清夜而撢奇诡,虽小物而嗜美好;与人则峻厉狭小,虽同堂而设畦畛,虽亲故而计锱铢:必丑者类也。
  凡出话不揣听者之耳,而申吾意指之所必然,折佞人幸子之不然;作事不惟一己之利,而料万众之所同然,破私心小道之不然:必好者类也。凡出话不揆先王之训,而老成耆艾以为不然,新进小生以为然;作事不关天下国家之福,而书生痛哭流涕以为不然,燕朋溺辟以为然:必丑者类也。
  凡野处则安耕凿之常,不为闾井倡其浇薄;进于朝堂,则守澹泊宁静之素,不与同学少年斗其躁进:必好者类也。凡野处则醉心富贵利达之乐,不知韦布是何风味;立于朝堂,则不胜其走侯王、誉功德之劳,不知礼义廉耻是何关系:必丑者类也。
  凡燕居则彬彬儒雅之林,不为宴安损其动静;立于官府,则廪廪有士君子之行,不与吏胥竞其短长:必好者类也。凡宴居则穷博弈饮酒之欢,不知名教是何乐地;立于朝堂,则不胜其簿书钱谷之气,不知天地名物是何担荷:必丑者类也。
  凡拜君恩则有忧色,而退省其私,唯恐不胜;受君辱则有庄色,而无几微得失窒碍于胸:必好者类也。凡拜君恩则有喜色,而退语其妻奴子侄,则咸有锐气骄容;受君辱则有难色,而中夜咨嗟唈僾,不能自已:必丑者类也。
  凡膺相荐则知公道,而以人事君,推挽本不为我;而有拂相意,则知本分而体道抱德,焉往而不得其为我?必好者类也。凡膺相荐则感私情,而师门、恩门重于君父;拂相意,则生谲计,而用甘言缛礼厚结其左右亲信用事之人,以为之解:必丑者类也。
  凡居中则陈善闭邪,而功在主德,外廷不知;扶阳抑阴而道通天载,史官难状;居外则创利驱害,而福在封内,天下咸宁;拨乱反正,而威行海外,国本弥固:必好者类也。凡居中则浮沈取容,而名为老成,豪杰弗许;休咎任意而自外造化,恩礼不衰;居外则善败失实,而屡工粉饰,壅于上闻;缓急亡备,而骤膺震骇,莫能措手:必丑者类也。
  凡居尊则除去边幅,而坦怀遇物,乐为己用;根极理体,而考中度衷,不涉气矜;居卑则未尝嬉游,而位不先众,勤思治略;稍近孤峭而器能自重,不受群侮:必好者类也。凡居尊则方巾阔步,而俊乂盈廷,若罔闻知;高睨大言而睢盱得意,未暇讲求;居庳则琐计钝情,而眉睫以外了不筹及,柔声软态而伛偻从人,岂能骨立?必丑者类也。
  凡己有长,而孙让不欲多上人;己有短,而惭汗如不能终曰:必好者类也。凡已有长,而夸于同官,以嚣众听;夸于有大力者之前,以觊上闻;夸于大君清问下逮须臾之顷,以自媒而秉国之钧;已有短,而蒙其不相知之人,以逃责备;结其所私亲爱之人,以工庇护;欺其所可指挥纵送之人,以气焰盖其瑕垢,而莫敢谁何:必丑者类也。
  凡人有善,而抃舞踊跃,若饥渴之需饮食;人有不善,而哀矜惩创,若父兄之教子弟:必好者类也。凡人有善,而发挥之不能尽其致,赞赏之不能果其用,亟则相求,缓则相忘,而勤恳之意衰于世故;让则相容,争则相妒,而猜祸之机发于天性;人有不善,而暴白之不能存其厚,诟詈之不能生其悔;据其所有,增其所无,而傅会之说晦及天日;苛其所否,废其所可,而刻深之论剥及肌肤:必丑者类也。
  凡闻人誉而加勉,不自满假;闻人毁而内自省,如捧箴铭:必好者类也。凡闻人誉而出于上官,则私心窃喜,据为通显之资;出于同列,则倚人作伪,肆其铺张扬厉之势;出于士类,则俟其有求于我,而必偿之以申其好;出于亡知之民,则意其漫不訾省,而居之不疑,以坚其信;闻人毁而出于上官,则私心窃憾,伺其间而伸弹击之焰;出于同列,则强作色笑周旋,留为异日手挈国柄、借端报复之具;出于士类,则摈其文章行谊,而设巧构以沮其上进;出于亡知之民,则每每用他事株连之,而树朝廷宪典以饱其毒手:必丑者类也。
  凡陟人而当其可,能使善类吐气;黜人而足以服其心,至于没齿无怨言:必好者类也。凡陟人而不以理,第与我依傍,辄引为同调,贺朝廷得人;不则与贵戚大臣往来交涉而擅声气,辄擢居优等,冀其德我;不则与其私人酒殽洽比,贿赂关通,辄资之羽翼,一飞际天;黜人而不以其罪,第与我送奇设难,辄疑其轻己,不引手援之,反下石焉;不则与贵戚大臣尝有弹劾不胜之事,辄屏居下等,冤其贤直,而毋犯当路之所忌;不则与其门子坐客龃龉,辄纷轮构扇、摭拾薄恶细故以重訾之,不坠之九渊之深不已:必丑者类也。
  凡处平世、清世,则雍容妥帖,毋贾乱,毋构灾;处危世、浊世,则发扬蹈厉,毋包羞,毋丛悔:必好者类也。凡处平世、清世,则拾宫府之故事,以答明诏;阿九重之意指,以养骄心;剥兆民之脂膏,以润身家;坏朝廷之根本,以苟且目前太平;处危世、浊世,则讳四方之利病,以示纯常;乞大君之爱怜,以固荣宠;操左计之枝离,以塞谏争;委天时人事之无可如何,以自盖其枯庸蹇拙:必丑者类也。
  凡事英主、谊主,则启沃之功千载罕有;事暗主、愎主,则骨鲠之气百折不回:必好者类也。凡事英主、谊主,则用我之不足,傲古之有馀;道德不能自重,则进刑名以导刻薄;智术不能捄时,则工聚敛以长贪横。于是英主、谊主之血气规摹,一变而为芒轫僈枯,前后若两人焉。事暗主、愎主,则用我之有馀,傲今之不足;秘术能令主喜,则荡上心以移国本;危言能令主怒,则借天威以塞中外怨毒之气。于是暗主、愎主之社稷苍生,不足供其冒没碎折,至于滔天而不悔:必丑者类也。
  凡小事、易事来前,则以从容辅其优裕,不与人以可窥;大事、难事来前,则以忠义生其幹济,不与人以可挟:必好者类也。凡小事、易事来前,则思索辄晓,幹办立成,于是矜其智勇,可以酬主之知;标其名誉,可以塞物之望;而稷、契、周、邵,充以柔滑之材;管、乐、亮、猛,当以仆遫不足数之辈。大事,难事来前,则亿忌滋惑,顿萃无功,于是责其同官,可以分己之谤;困其异己,可以中人于危;而社稷苍生,不能发其悲悯之心;日月星辰、风雨雷电,不能作其聪明正直之气:必丑者类也。
  凡国事、公事来前,则攘臂称首,唯恐后时;家事、私事来前,则小作区处,靡有成心:必好者类也。凡国事、公事来前,则谩阤瑟缩,志不帅气,而习文簿恶吏,足以执其然不然之柄;中朝大官,媕婀前导,足以享其循常袭故之安;左右谗谄面谀,足以掩其支吾避就、不自振刷之羞。家事、私事来前,则劬录疾力,屑屑不休,而米盐凌杂,足以浊其平旦清明之气;四方书记存问,足以焦其自公退食之神;田宅环列城郭,金帛填溢筐箱,足以贻其孙子,而不散作宗族交游之福:必丑者类也。
  凡贤人、端人来前,则输肝剖胆,永矢勿谖;奸人、憸人来前,则吐辞作色,不恶而严:必好者类也。凡贤人、端人来前,则迁延邪睨,慴伏闪铄,而欲启其口,则茹吐各半;欲写其心,则表里各半;欲申其盟好,则出入、离合、阴阳、人鬼各半。奸人、憸人来前,则将拒故迎,了无丰采,而举一鄙事,则相为首尾;传一秘诀,则与为腹心;作一绸缪之态,则疑宿昔故人不若邂逅相遇之好:必丑者类也。
  凡富人、要人来前,则非时弗谒,非义弗许;窭人、散人来前,则有谋必忠,有惠必钧:必好者类也。凡富人、要人来前,则口吐悃款、心挟要求,倾杯盏以深交,则不觉其宵盘昼憩之永;借咳唾之力以回天,则不禁其奴颜婢膝之庳。窭人、散人来前,则中亡岂弟、外作箕踞,万姓之疮痍弗怜,则宜其坐视寒畯之饥枯;大君之焦劳弗问,则知其厌语曹司末秩之堙滞:必丑者类也。
  凡进身则非蚍蜉蚁子之援,其端委皆可令人晓;退身则遂冥鸿之乐,其神明时若与天游:必好者类也。凡进身则奋迅狡捷、骤逾恒等,机深洞密,莫辨从来,材能不及于中人,而其掌握可以倒持大贤;名实不加于上下,而其阶级可以礼绝百寮;尺功片效不施于民物,而其富贵福泽可以只身而兼亿兆人之所不能有。退身则徘徊瞻顾、贪嗜肥甘,庳湿重迟,莫能解脱,天纲已积于不振,而欲捨王,则曰“无人补捄”;物议已暨于难堪,而不去官,则曰“人应谅我”;体庳用薄,已落下流而濡迹朝班,则曰“俟我独当事权,然后为之”:必丑者类也。
  凡得势则文经武纬,极操纵歙辟之能;失势则弹琴咏歌,有优游自如之致:必好者类也。凡得势则造作烦苛、摆弄妖怪,蠹蚀名义,簧鼓万状,使人心风俗底于汙下,而天地、山川、鬼神迄不享其顺成;失势则包藏怨诽,沸腾谣诼,填砌冤抑,呼诉百端,使左右大臣误怜其才、代为祈请,而群公卿士素受其惠,不得不为浩其不平之鸣:必丑者类也。
  凡交好则许与以功名,切劘以道义;交恶则儆戒以微言,葆全以大体:必好者类也。凡交好则舆马冠盖相炫耀,酒食游戏相徵逐,不情之请相辗转,无稽之言相铺张,举其性行材虑必不能任之事相夸许;遇有摧败沮丧,心不哀怜,而洒其无根之涕泪相叹嗟;交恶则罟攫陷阱相突发,戈矛剑戟相枝撑,疑似之迹相诬讦、牵连之词相攫拏,追忆畴昔与居与游,詄荡不检之言相抵赖,嘱其所识懻忮慓悍、有柄藉之私人死友相贼害:必丑者类也。
  凡共问学,则勤其劝戒,稽其离合;共政事,则时其劳逸,钧其功罪:必好者类也。凡共问学,则耳目不到,封其疑而拒其信,心思不入,讳其浅而忌其深;争当代,则帅我徒党攻尔曹耦,而门户角立,不品厥躬;争万代,则标我纂述,訾尔论著,而笔墨杀人,非以阐道;——于是胶庠之内,无和平之声;而荐绅先生之心,无光明磊落、流通贯注之妙。——共政事,则条例纷陈,贾其诈而中其愚;资格悬绝,席其先而使其后;争福泽,则酣我醉饱,置尔枯瘠,而亲戚若涂之人;争风谣,则恢我德音,坐尔怨谤,而舆论在其转移簸弄之中:——于是利禄之场,无皇古淳朴之风;而挟长技以据要津之人,断无性真完善、魂神清白、上可对于皇天后土之灵、而下不丰于子孙黎民之孽:必丑者类也。
  其在于《易泰》之《彖》曰:“泰,小往大来,吉亨。则是天地交,而万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内阳而外阴,内健而外顺,内君子而外小人,君子道长,小人道消也。”《否》之《彖》曰:“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则是天地不交,而万物不通也;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也;内阴而外阳,内柔而外刚,内小人而外君子,小人道长,君子道消也。”是故天地之运,吾愿其泰,不愿其否;君子之道,吾愿其长,不愿其消。君子道长,好莫大焉,泰莫大焉。小人道长,丑莫大焉,否莫大焉。是故古之司好丑者有四胜:闻好则思,闻丑则恐,一胜也;见好则说,见丑则怒,二胜也;得好若荣,得丑若辱,三胜也;从好若昇,从丑若坠,四胜也。今之司好丑者有四败:闻好则疑,闻丑则信,一败也;见好则妒,见丑则亲,二败也;得好若啬,得丑若丰,三败也;从好若梗,从丑若流,四败也。四胜积,则等差定;等差定,则树好踣丑;树好踣丑,则万事万物理而元气昌。四败积,则等差移;等差移,则树丑踣好;树丑踣好,则万事万物乱而患气沸。《诗》曰:“皋皋訿訿,曾不知其玷。兢兢业业,孔填不宁,我位孔贬。”言树丑踣好,则患气沸也。《书》曰:“知人则哲,能官人。安民则惠,黎民怀之。能哲而惠,何忧乎驩兜?何迁乎有苗?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言树好踣丑,则元气昌也。
  是故君子审物以知人,审人以知政,审政以知俗,审俗以知运。立乎一寸,则知寻丈;立乎一隅,则知天下。是故君子能向学,则能考理矣;能考理,则能官人矣。能持志,则能守气矣;能守气,则能驭世矣。孔子曰:“好学近乎智。”孟子曰:“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故物不格,则学不邃;学不邃,则积盲妄;积盲妄,则喜任臆;喜任臆,则必倒颠。道义不树,则气不直;气不直,则积柔桡;积柔桡,则苦多端;苦多端,则必诡随。诡随者,人材坏;倒颠者,国运降:君子之所以肠一日而九回也!
  讽群上
  浮邱子曰:仆少与北门子同里,长与南楼公同仕,齿相齐也,踵相接也,冠相望也,佩相戛也,杯觥燕好相接也,谈论倾吐相生也;然而趣尚不相入也,行能不相证也,是非好丑不相师也。仆尝语于北门子曰:“某也,君子其人也。是能崖崖自立,不为谣俗低卬曲折者;是布腹心徇主者,是能字其甿隶者,是不使公道绌于私议者,是本性惇而内行絜者,是通古今、能文章者。”北门子曰:“若所称君子其人者,乃吾之所积不能平者也。若以为崖崖自立、不为谣俗低卬曲折邪?吾恶知其不暴之昭昭、堕之冥冥邪?若以为布腹心徇主邪?吾恶知其不忠言嘉谟以为市邪?若以为能字其甿隶邪?吾恶知其非笼络群愚以说己邪?若以为不使公道绌于私议邪?吾恶知其非结荐绅士族、党奸而作胜邪?若以为本性惇而内行絜邪?吾恶知其不修饰伦物、钓取声名邪?若以为通古今、能文章邪?吾恶知其不迂阔而远于事情邪?若且休矣!”既而迹北门子之所为,则且横作气焰,广张网罗,蔑白为黑,倒是为非:于是挤崖崖自立者于庳趣下走之列亡能自拔焉,挤布腹心徇主者于清问之所不下逮焉,挤能字甿隶者于无所担荷焉,挤主持公道者于疑似焉,挤通古今、能文章者于狂狂伋伋、不中绳尺焉。既出死力以挤之,又设奇计以挤之,而奚所不坠焉?
  仆又尝语于南楼公曰:“某也,小人其人也。是筋驽肉缓,不堪其用者,是自炫鬻者,是工诈谖而逞狡猾者,是媕婀取容于上下之交者,是文深意忌、多所中伤者,是首鼠两端、一前一却者。”南楼公曰:“若所称小人其人者,乃吾之所不肯一例击断而声其不然者也。若以为筋驽肉缓不堪其用邪?吾恶知其非温雅有酝藉,以收群行之震荡剽忽邪?若以为自炫鬻邪?吾恶知其非披沥血诚以告我邪?若以为工诈谖而逞狡猾邪?吾恶知其非老于事物,而工于纵横短长之术以驭世邪?若以为媕婀取容于上下之交邪?吾恶知其非刚柔得中邪?若以为文深意忌,多所中伤邪?吾恶知其非振厉群听、以就轨物邪?若以为首鼠两端、一前一却邪?吾恶知其非画之深而处之坚邪?若且休矣!”既而迹南楼公之所为,则且标举丑类,荐陟崇梯,执疑为信,树邪为正:于是援筋驽肉缓者于处非其据焉,援自炫鬻者于一唱百和、佥曰“能事”焉,援工诈谖、逞狡猾者于遗大投艰,以其私智左计系天下重轻焉;援媕婀取容者于密迩焉,援文深意忌者于爪牙焉,援首鼠两端者于事权之总焉。既出死力以援之,又设奇计以援之,而奚所不捷焉?
  於乎!某也君子其人也,而北门子且毁之,且挤之;某也小人其人也,而南楼公且誉之,且援之;弃玉取石,斩橘树李,头尾颠倒,不知绪处。仆是以愀乎其哀,惴乎其恐,流涕狼戾而不可止也。《诗》曰:“国虽靡止,或圣或否。民虽靡膴,或哲或谋,或肃或艾。如彼泉流,无沦胥以败。”是庸不足以惩乎?
  既而闻西隅丈人,天下之所谓放志舒节,以驰大区者也。仆往告焉,曰:“北门子好毁而横,南楼公好誉而滥,则如之何?”西隅丈人局局而笑,俞俞而作,曰:“子来前!吾语汝。北门子之好毁而横也,非北门子自为也,天使之毁、使之横也。南楼公之好誉而滥也,非南楼公自为也,天使之誉、使之滥也。北门子且毁之、且挤之,非北门子挤之也,天挤之也。南楼公且誉之、且援之,非南楼公援之也,天援之也。而北门子且以能毁、能挤为长技,而南楼公且以能誉、能援为名德,而子且以北门子、南楼公为大缪不然,皆未烛于天人之指矣。仲尼不封于齐,晏婴沮之;孟轲不礼于鲁,臧仓沮之;屈原不容于楚,子兰谗之;贾谊不展于汉,绛、灌谗之。然而非晏婴能沮仲尼也,非臧仓能沮孟轲也,有使之沮者也;非子兰能谗屈原也,非绛、灌能谗贾谊也,有使之谗者也。然而不封于齐者,亦非仲尼;不封仲尼者,亦非齐也;不礼于鲁者,亦非孟轲;不礼孟轲者,亦非鲁也:有使之不封、不礼者也。不容于楚者,亦非屈原;不容屈原者,亦非楚也;不展于汉者,亦非贾谊;不展贾谊者,亦非汉也:有使之不容、不展者也。皆天也,非人也。伯鲧试于尧,四岳荐之;子玉用于楚,子文荐之;殷浩建节于晋,褚裒、会稽王昱引之;王安石执政于宋,曾公亮引之。然而非四岳能荐伯鲧也,非子文能荐子玉也,有使之荐者也;非褚裒、会稽王昱能引殷浩也,非曾公亮能引王安石也,有使之引者也。然而试于尧者,亦非伯鲧;试伯鲧者,亦非尧也。用于楚者,亦非子玉;用子玉者,亦非楚也。有使之试、使之用者也。建节于晋者,亦非殷浩;以节予殷浩者,亦非晋也。执政于宋者,亦非王安石;以政予王安石者,亦非宋也:有使之建节、使之执政者也。皆天也,非人也。可以毁而得毁,可以誉而得誉,可以毁而得誉,可以誉而得毁;可以高而得高,可以庳而得庳,可以高而得庳,可以庳而得高;可以迟而得迟,可以速而得速,可以迟而得速,可以速而得迟;可以夷而得夷,可以险而得险,可以夷而得险,可以险而得夷。皆天也,非人也。其为人也,可处毁,可处誉,可处高,可处庳,可处迟,可处速,可处夷,可处险,是为任天。其为人也,可处誉不可处毁,可处高不可处庳,可处速不可处迟,可处夷不可处险,是为战天。其为人也,不可处毁又不可处誉,不可处庳又不可处高;不可处迟,又不可处速;不可处险,又不可处夷:是为亵天。任天者乐,战天者凶,亵天者贱。女其还叩女之天,以无勤求于人,其可乎?能愚乎?能雌乎?能泊然寡营乎?能徐行倘佯于无何有之乡乎?譬彼木叶,放乎中流,其入茭菁芦苇之侧挂而止也,与其送之至于溟渤也,总之不离乎木叶也。《诗》曰:‘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浅矣,泳之游之。’是故偃鼠饮河满腹,与鼋鼍吞天者,厥饱钧也;鸴鸠飞,枪榆枋而止,与九万里而图南者,厥适钧也。人之处此世也,奚以异焉?”
  既而又闻东隩君子,天下之所谓致忠信、箸仁义、无豪厘芒轫邕塞于其中者也。仆又往告焉,曰:“北门子好毁而横,南楼公好誉而滥,则如之何?”东隩君子揭揭而起,犀犀而语,曰:“吾知所以断斯狱矣。凡今之人,而惟君子是毁、是挤者,于名也梗,于实也枉,于己也贼,于子孙黎民也福不至。凡今之人,而惟小人是誉、是援者,于名也猎,于实也浇,于己也党,于子孙黎民也祸不休。是故舜必诛四凶,周公必诛管叔,太公必诛狂矞、华士,子产必诛邓析,孔子必诛少正卯,诸葛亮必诛马谡。刑戮加于小人,然后门窦塞;门窦塞,然后登选壹;登选壹,然后君子之休嘉集焉。舜必推十六族,鲍叔牙必推管仲,子皮必推子产,萧何必推韩信,徐庶必推诸葛亮,吕婆楼必推王猛。气类成于君子,然后根柢固;根柢固,然后反侧销;反侧销,然后小人之灾眚闭焉。今某也君子其人也,北门子胡为其挤之也?某也小人其人也,南楼公胡为其援之也?则且诘北门子曰:‘君子可挤乎?则子害不使舜挤十六族乎?鲍叔牙挤管仲乎?子皮挤子产乎?萧何挤韩信、徐庶挤诸葛亮乎?吕婆楼挤王猛乎?’北门子必曰‘不能’。则且诘南楼公曰:‘小人可援乎?则子害不使舜援四凶、周公援管叔乎?太公援狂矞、华士乎?子产援邓析、孔子援少正卯乎?诸葛亮援马谡乎?’南楼公必曰‘不能’。曰‘不能’者何也?本心之智未殁,而然不之理有据也。维然生爱,维爱生扬,维扬生任,维任生力,维力生硕,维硕生济,维济生神,此谓君子之休嘉集。维不生恶,维恶生斥,维斥生制,维制生威,维威生肃,维肃生固,维固生允,此谓小人之灾眚闭。是故木产连理,禾铺同颖,羽来鶤鸡,角见麒麟,能章明君子之大验也。橘不化枳,李不生瓜,狐不升榻,熊不入城,能屏弃小人之大验也。恶有毁君子而挤之、誉小人而援之,可以辅世长民而身名无恙者邪?於乎!世无审音,师旷是以讲于六律也;无善御,造父是以闲于六马也。然而考六律者,不之于师旷,之于他;控六马者,不之于造父,之于他。则且濡忍曲折,以视其柄之所向焉。柄在我,则取君子风劝之,先取毁君子者刀墨之;取小人惩创之,先取誉小人者教敕之可也。柄在他,则势所不能振,譬之以理;理所不能譬,泣之以情;情所不能泣,昌之以辨;辨所不能昌,胜之以独;独所不能胜,垂之来者以为法戒可也。是故音不废,则师旷不死;御不废,则造父不亡;天不废,则君子之公是公非不斩。是何也?天无时不在公是公非之中,是谓义理之天。天有时不在公是公非之中,是谓气数之天。君子不争,而公是公非较然明白,是谓义理之天养君子。君子毋忍不争,毋敢不争,而公是公非然后明白,是谓气数之天铸君子。且夫两君不可以成权,两天不可以成气,今谓义理一天,气数又一天,有是理乎?振古此天,振古此君子之天。有君子,而天可以在公是公非之中,可以不在公是公非之中。可以君子之事,铺张扬厉为天之事;可以君子之言,提撕警觉为天之言。是故生君子者,天之功;补天者,君子之功。曷补乎尔?曰:天以公是公非之心予我,我则受之,则充之,是谓以我之义理,补天之气数。我以公是公非之心还天,天则赖之,则享之,是谓以天之义理,补天之气数。是故气数之亟,则更为义理;铸君子之亟,则更为养君子。此天所以不废也,此君子之公是公非所以不斩也。
  “且夫或圣或狂,或贤或否,或贱或贵,或贫或富,或寿或夭,或生或死,或踣或亨,或疑或信,或呐或辩,或短或长,或病或肥,或丑或美,则焉往而不公是公非也邪?圣如伯益、伊尹、周公、孔子,应有天下而不有天下,而其可以有天下者,公是不斩也。狂如桀、纣、幽、厉、秦政、隋炀,应不有天下而有天下,而其可以不有天下者,公非不斩也。贤如颜、曾、思、孟,应侯王而不侯王,而其可以侯王者,公是不斩也。否如春秋七国之君,应不侯王而侯王,而其可以不侯王者,公非不斩也。贱如傅说为胥靡,宁戚饭牛车下,贫如孙叔敖无立锥之地,而其可以不贫不贱者,公是不斩也。贵如梁冀一门三后,袁绍四世三公,富如元载,胡椒八百石,而其可以不富不贵者,公非不斩也。夭如颜回,死如史鱼,而其可以不夭不死者,公是不斩也。寿如盗跖,生如越椒,而其可以不寿不生者,公非不斩也。直如龙逢、比干而踣,勇如淮阴、道济而踣,而其可以不踣者,公是不斩也。佞如苏秦、张仪而亨,柔如胡广、冯道而亨,而其可以不亨者,公非不斩也。忠如望诸、汾阳而疑,功如绛侯、莱公而疑,而其可以不疑者,公是不斩也。奸如林甫、会之而信,劣如弥远、体仁而信,而其可以不信者,公非不斩也。呐如赵文子,短如晏平仲,病如伯牛,丑如子羽,而其可以不呐、不短、不病、不丑者,公是不斩也。辩如淳于髡,长如巨无霸,肥如董卓,美如褚渊,而其可以不辩、不长、不肥、不美者,公非不斩也。
  “是故天之是非运以公,地之是非载以公,家之是非析以公,国之是非辟以公。可春而春,可夏而夏,可秋而秋,可冬而冬,寒暑不忒,盈亏匪赊,式昭大信,而能久成,此天之是非运以公也。可东而东,可西而西,可南而南,可北而北,各止其界,各正其维,星罗碁置,膴膴畇畇,此地之是非载以公也。舜不告而娶,非不顺于瞽瞍也;三叔虽唱流言,周公匪不利于孺子也;谗言三至而母投杼,曾参匪杀人也;孟子后丧逾前丧,匪薄于父而厚于母也;匡章匪不孝也,直不疑匪盗嫂也,第五伦匪笞妇也,蒋之奇、唐仲举污永叔、晦庵以帷薄之私,匪其实也。虽有悲痛,罔不惇悫;虽有疑似,罔不光明:此家之是非析以公也。虿尾亡损于子产也,麛裘亡损于孔子也;谤书一箧,亡损于乐羊也;‘三遗矢’,亡损于廉颇也;‘薏苡为明珠’,亡损于马援也;‘百升飞上天’,亡损于斛律光也;‘绯衣小儿坦其腹’,亡损于裴度也;‘一钱不值’,亡损于李昉也;三字狱、‘十不逊’,亡损于岳鹏举、赵汝愚也。虽有倒颠,罔不秩叙;虽有惨戚,罔不馨香:此国之是非辟以公也。天得公以成其高,地得公以成其厚,家得公以成其仁,国得公以成其义。是故公是公非不斩,然后私是私非不行,公则不得复私,此君子之所以大于万物也。《诗》曰:‘采苓采苓,首阳之巅。人之为言,苟亦无信。舍旃舍旃,苟亦无然。人之为言,胡得焉?’恶有纵北门子之横,阿南楼公之滥,而弟靡波流,不可收拾,以至于尽邪?”
  仆于是嗒然若有所丧,而騞然若有所开焉。原西隅丈人之指,空毁誉也,于心栩栩也,于世奚裨也?原东隩君子之指,匡毁誉也,于心劳劳也,于世多赖也。是故西隅丈人可为而不可为也,东隩君子不可为而可为也。西隅丈人而可为也,以其无争;而不可为也,以其师寂灭而枵厥真。东隩君子而不可为也,以其危行危言;而可为也,以其为善败之所由以诠。《诗》曰:“悠悠我里,亦孔之痗。四方有羡,我独居忧。民莫不逸,我独不敢休。天命不彻,我不敢效我友自逸。”仆其舍西隅丈人乎,其从东隩君子乎!
  讽群下
  浮邱子曰:今有赤心大夫,掌侍从之班,居声名之地,荷天顾之休,亟恩荣之数。咳唾如雷,指麾如风,峥嵘如岳,滂濞如海。文与班、马并骋,词与屈、宋孰多,行与曾、史等量,辨与予、赐同科。是非不缪于人情,喜怒必由于己出。王公大人不能持其短长,九列群司不能差其优劣。然而礼贤若不及,施物必以先,隐恶而扬善,寡疑而多然。《诗》曰:“我觏之子,我心写兮。我心写兮,是以有誉处兮。”其大夫之谓乎!
  于是朱脣公子揣其好名而尚胜、趣道而骛广也,乃舒体而前,宛舌而语,曰:“仆粪土小生也。敢进一言,以游扬子大夫之明名广誉于天下,其可乎?”大夫曰:“吁!何见教之晏也!愿敬听,子必行其说乃已焉。”
  公子曰:“居物之总,而不思所以徕之者,自鬲绝其类者也。擅国之宠,而不以其宾客骄天下之人者,自小其门户者也。昔者六国之时,孟尝、平原、信陵、春申,各招致宾客三数千人。逮乎秦吕不韦,汉魏其、武安之属,此风犹有存者。而到于今,则凌夷崔隤而不可复举也久矣!仆妾蹈绮縠,而士不得短褐;犬马馀粱肉,而士不厌糟糠。於乎!今之纡青拖紫而忍为斯态者,不千百也哉?斯其所以行事仅如妇寺比,而姗笑其短者且盈天下也。愿子大夫毋蹈其辙而广其途焉。”大夫乃逡循避席而对曰:“善哉!”
  于是朱唇公子暴扬大夫之高义于所闻知,其所闻知又暴扬大夫之高义于九州四远之士,而公子褒然称客之首。其他朝暮至于大夫之门者,若鸟投林而鱼赴壑也。考其投谒,则大夫倒屣而迎,曾无厌物之颜于其眉际;整衣带而出,曾无上人之见于其胸中也。可不谓谦益乎?考其宴集,则大夫有酒如河,必用仪狄之酿以博其醉;有肉如山,必用易牙之调以悦其饱也。可不谓款洽乎?考其馈遗赠答,则客遗文锦一端,大夫报之白金百两;客遗枣栗一盂,大夫报之宝刀双握也。可不谓绸缪乎?考其乞贷,则大夫假粟而焚其券,贷钱而免其息,可不谓慷慨乎?考其请寄,则客有甚困阨之事,大夫出死力以活之;客有甚愿欲之情,大夫必酌其当可以遂之也。可不谓肫挚乎?考其荐达,则客有片长薄技,大夫予之品目以溢其美;客有卓闻妙见,大夫必芟庸人之论,以成其用也。可不谓挺特乎?考其一切所施为,则客固有赖于大夫,而公子尤卖恩信于客;大夫固有润于客,而公子尤享厚偿于大夫。大夫何其仁厚,而公子何其挑取功誉之巧乎!《诗》曰:“莫赤匪狐,莫黑匪乌。惠而好我,携手同车。”其公子之谓乎!
  且夫室幽则烛照之,雾结则风驱之。于是大夫有碧眼奴子,素忠信取亲爱者,乘间而请曰:“奴子事主人有年矣,窃从旁窥公子,目动而言肆,智巧而愿多,入则夭冶娴都,从谀承意;出则僄狡锋侠,妄生羽毛。自客之有投谒也,公子必曰‘非不佞则大夫无此谦益’;自客之有宴集也,公子必曰‘非不佞则大夫无此款洽’;自客之有馈遗赠答也,公子必曰‘非不佞则大夫无此绸缪’;自客之有乞贷也,公子必曰‘非不佞则大夫无此慷慨’;自客之有请寄也,公子必曰‘非不佞则大夫无此肫挚’;自客之有荐达也,公子必曰‘非不佞则大夫无此挺特’。奴子事主人有年矣,未尝造次敢即于不良,而公子专挟诈售欺,以愚弄主人,毋乃不可乎?且是非亨困,何常之有?庸讵知夫主人以公子为腹心、为爪牙,天下之人不且以公子为蟊贼、为鸩毒矣乎?庸讵知夫公子以主人为荣梯、为宠阶,天下之人不且以主人为佞魁、为乱媒矣乎?庸讵知夫智而察者不且议公子以议主人矣乎?庸讵知夫勇而杰者不且挤主人以挤公子矣乎?庸讵知夫公子突梯滑稽于今日之日,不且枝离反侧于后日之日矣乎?庸讵知夫今日之日,公子帅群客柔声软态,以孅趋于主人之前;后日之日,不且帅群客反颜怒目,以主人为不知谁何之人矣乎?而主人蒙不知人之惨,公子有饱则飞去之乐,则何以遂初心而不取訾笑于清议矣乎?”大夫奋髯抵几而忿曰:“公子与我,如出一人,奴敢为反间之言,而不蚤已,则且斩奴以殉于公子!”《诗》曰:“薄言往愬,逢彼之怒。”其奴子之谓乎?
  於乎!日中则昃,月盈则食。高明之家,鬼瞷其室。俄而有非薄大夫之材,而攻其短者矣;俄而有捃拾大夫之私,而中其毒者矣;俄而有大力者覆压之,惟恐其不破碎矣;俄而有深文者锻炼之,惟恐其得脱于罪矣;俄而削其禄,俄而贬其秩,俄而夺其要津,俄而污其素行。于是荐绅士族窃料公子素夸道大夫,则必辨冤白谤,以折纷纷云云之口,而公子阒如也。徐又料公子惧以危言牵连得罪,则必朝暮私于大夫,止其骚杀,畅其沈郁,而公子阔如也。第见公子数日一往候大夫焉,又久之,月一往候焉;又久之,数月不一往候焉;又久之,不相闻问,如涂人焉。既而群客揣摩公子意向以为动止,于是至于大夫之门者,千减其半焉;又久之,百减其半焉;又久之,十减其半焉;又久之,虚无人焉。《诗》曰:“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其公子、群客之谓乎!
  于是大夫愀然扪心,洒然出涕,造其宿昔故人苍眉先生而告之,曰:“仆蹉跌,命也,乃不幸为朱唇公子所卖,而知人反出奴子下,岂不大可愤怒矣乎!”苍眉先生莞尔而笑,曰:“是何足当子大夫之愤怒矣乎?而独不见孟尝君之客乎?孟尝君废,食客皆去,而为孟尝君画谋以复其位而更广其邑者,唯冯驩一人而已矣。而独不见魏其侯之客乎?魏其失窦太后,益疏不用,诸客稍稍自引而怠傲,惟灌夫不失而已矣。而独不见卫青之客乎?青出塞征匈奴,不得益封,于是青日退,而霍去病日益贵。青故人门下多去,事去病,辄得官爵;唯任安不肯而已矣。而独不见主父偃之客乎?主父方贵幸时,宾客以千数,及其族死,唯孔车一人收葬之而已矣。夫冯驩、灌夫、任安、孔车,天下之所谓长者也。而朱唇公子,天下之所谓反侧子也。天下长者不多有,而反侧子辄时时见于人间,是乃风俗气运之降,非独子大夫之不幸也。
  “且夫即人以知性行意度之不美,即性行意度之不美,以知风俗气运之降。岂唯客如之?朋友故旧或如之。而独不见张仪之事乎?苏秦为相,仪自以故人求见秦,秦诫门下人不为通,又使不得去者数日;已而见之,坐之堂下,赐仆妾之食,因数让之曰:‘子不足收也!’谢去之。而独不见吕禄之事乎?郦寄与禄相友善,及大臣欲诛诸吕,劫郦商,令其子寄绐禄,而太尉周勃入据北军,遂诛诸吕。是岁商卒,谥为景侯,子寄代侯。於乎!信莫信于朋友故旧,而秦以为相骄仪,而仪不能必之于秦;寄以代侯卖禄,而禄不能必之于寄。而子大夫能必之于客乎?
  “岂唯朋友故旧如之?先生弟子或如之。而独不见董仲舒之事乎?仲舒推说灾异,主父偃嫉之,窃其书而奏之。上召视诸儒,仲舒弟子吕步舒,不知其师书,以为大愚。于是下仲舒狱,几死。而独不见钱惟演之事乎?惟演执弟子礼事王安石,逮安石创行新法,惟演屡谏沮之,安石大怒而绝之。惟演遂终身外任,仅至朝请郎而卒。於乎!义莫义于先生弟子,而步舒虽黭浅,何至并其师而愚之?而仲舒不能必之于步舒。安石虽强戾,何至并其弟子而绝之?而惟演不能必之于安石。而子大夫能必之于客乎?
  “岂惟先生、弟子如之?主臣或如之。而独不见大夫种之事乎?越王勾践栖于会稽,使种行成于吴。及吴既灭,人或谗种且作乱,勾践乃赐种剑,种自杀。而独不见韩信之事乎?信佐汉高定天下,战必胜,攻必取。及帝畏恶其能,疑信且反,则使武士缚信斩之,夷三族。於乎!隆莫隆于主臣,而以勾践之焦心劳思,宜其追思旧德不忘,而种不能必之于勾践;以汉高之豁达大度,宜其护持功臣不死,而信不能必之于汉高。而子大夫能必之于客乎?
  “岂惟主臣如之?僚属或如之。而独不见周昌之事乎?昌为御史大夫,谓赵尧年少刀笔吏耳。既而尧讽帝徙昌为赵相,帝遂拜尧为御史大夫。而独不见杨骏之事乎?骏诛,其故吏潘岳、掾崔基等,不敢主葬,填塚而逃。於乎!职莫职于僚属,而尧夺昌位于片言,而昌不能必之于尧。基、岳等负骏于九泉,而骏不能必之于基、岳。而子大夫能必之于客乎?
  “岂惟僚属如之?姻亚或如之。而独不见何尚之之事乎?尚之之女适刘湛子黯,而湛与尚之意好不笃,湛欲领丹阳,乃徙尚之为祠部尚书。而独不见魏元忠之事乎?元忠之子昇,娶郑远女。昇与节愍太子谋诛武三思,废韦庶人,不克,元忠坐系狱,远以此离婚。而独不见解缙之事乎?缙与胡广约为婚,及缙败,子祯亮徙辽东,广欲离婚,其女截耳为誓乃止。於乎!情莫情于姻亚,而尚之不能必之于湛,元忠不能必之于远,缙几不能必之于广。而子大夫能必之于客乎?
  “岂惟姻亚如之?奴婢或如之。而独不见彭宠之事乎?宠拔蓟城,自立为燕王,而苍头子密等三人缚宠斩其头。而独不见杨慎矜之事乎?慎矜之婢春草入贵妃姊家,因得见帝,具言史敬忠夜过慎矜,坐庭中,步星变,夜分乃去。帝怒而婢漏言,于是王鉷、李林甫飞牒告慎矜蓄藏谶纬妖言,与妄人交。诏杖敬忠,赐慎矜死,籍其家。於乎!贱莫贱于奴婢,而宠不能必之于子密,慎矜不能必之于春草。而子大夫能必之于客乎?
  “岂惟奴婢如之?闺闼之好或如之。而独不见吴起之事乎?鲁欲将起,起娶齐女为妻,而鲁疑之,起遂杀妻以明不与齐。而独不见苏秦之事乎?秦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归至家,妻不下纴,嫂不为炊。而独不见朱买臣之事乎?买臣不治产业,常担束薪,歌呕道中,其妻羞之,求去,买臣笑曰:‘我年五十当富贵。’妻恚怒曰:‘如公等,终饿死沟中耳。’买臣不能留,即听之去。而独不见窦怀贞之事乎?怀贞为韦后乳媪婿,以自媚于后;及后败,怀贞斩妻献其首。於乎!谐莫谐于夫妇,而吴起、窦怀贞之妻不能必之于其夫,苏秦、朱买臣又不能必之于其妻。而子大夫能必之于客乎?
  “岂惟闺闼之好如之?天亲之爱或如之。而独不见刘向之事乎?王氏擅国,向上封事极谏,而其子歆乃用王莽举为侍中,为莽典文章,倡导在位,褒扬功德,驯致摄篡。而独不见褚炤之事乎?萧道成篡宋为齐,褚渊由司空迁为司徒,从弟炤叹曰:‘门户不幸,乃有今日之事!’而独不见王安国之事乎?安国戒其兄安石远佞人,吕惠卿衔之,以此罢安国,而安石弗为救。而独不见蔡京之事乎?京前后四当国,逮昏眊不任事,则其子攸权势与父相埒,遂挤之使去位。於乎!亲莫亲于父子,友莫友于昆弟,而以言乎趋附,则向不能必之于歆,炤不能必之于渊;以言乎倾轧,则安国不能必之于安石,京不能必之于攸。而子大夫能必之于客乎?
  “是故贤否亲疏之故,去来离合之机,最不可恃,最不可解。谓贤者德盛,是以来者来、合者合乎?而否者势盛,则亦如之。谓否者德衰,是以去者去、离者离乎?而贤者势衰,则亦如之。此所谓最不可恃也。谓亲者德通,是以来者来、合者合乎?而疏者势通,则亦如之。谓疏者德梗,是以去者去、离者离乎?而亲者势梗,则亦如之。此所谓最不可解也。
  “且夫天下之最不可恃,君子必有以恃乎其不可恃也。天下之最不可解,君子必有以解乎其不可解也。恃乎其不可恃,莫如处之以和、体之以恕。解乎其不可解,莫如固之以静、驯之以常。剽贼至,而我毋抵;钩距至,而我毋设:是谓处之以和。满谰至,而我毋校;笃诟至,而我毋反:是谓体之以恕。纷孥至,而我毋捷;苟简至,而我毋随:是谓固之以静。愤懑至,而我毋留;惨痛至,而我毋过:是谓驯之以常。是谓能以《诗》《礼》之概御不祥,是谓能以天地之心感不良,是谓能以君子之道药小人之狂。然则子大夫何必用不訾之躯,争小小去来离合于人间,而重睢睢盱盱于客为乎?
  “且夫山有猛兽,群物之归也;国有伦魁,众正之望也。窃尝评骘子大夫胸怀伊、傅之忠,口吐思、孟之奥,气包侨、亮之伟,材夺良、猛之奇;朝廷而不惟柱石之用、公辅而不惟荐绅领袖之求则已,不然,舍子大夫其谁与归?庸讵知夫向之讥议不停喙者,不且久而论定以子大夫体用本末、洞彻恳到矣乎?庸讵知夫子大夫经摧锉沮丧之后,不且识老而气沈、身详而心密,一旦得其当于家国天下,而裨补更无涯涘矣乎?庸讵知夫朱唇公子不且肉袒谢罪、涕泣而改其前非矣乎?不且指九天以为正,愿终身以为好矣乎?庸讵知夫群客不且迁思回虑、丐公子以重为请矣乎?不且蹻足抗手,望子大夫后先而奔奏之矣乎?
  “且夫物态犹草木也,君子犹春夏也。草木有荣有落,而春夏无不发生长赢之时。物态有高有下,而君子无不俶傥瑰玮之理。愿子大夫重仁袭义,曾不蒂芥。既去矣,既离矣,则毋谯让以声其丑;既而更来矣,更合矣,则毋抗拒以塞其诚。而独不见翟公之事乎?翟公为廷尉,宾客填门,及废,门外可设爵罗。后复为廷尉,宾客欲往,翟公大书其门曰:‘一死一生,乃见交情;一贫一富,乃见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一浮一没,交情乃出。’於乎!客固薄矣,而翟公毋乃褊乎?愿子大夫毋蹈其辙而善其后焉。”
  大夫曰:“善哉!虽然,君子固必有止人于邪之气象。既匮散而更收之,孰与蚤护持而一致之矣乎?”苍眉先生曰:“是在子大夫之前行而素修也矣。而独不见周公、孔子之事乎?周公于布衣之士,执贽所师见者十二人,穷巷白屋所先见者四十九人,时进善者百人,教士者千人,官朝者万人。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人,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如以势而已,则周公摄天子而有居东三年之变,孔子为司寇而卒退老杏坛以终其身。岂其摄天子而千万人来,居东三年而千万人皆去;为司寇而三千、七十之子合,退老杏坛而三千、七十之子皆离矣乎?如以前行素修而已,则周公之千人、万人,孔子之三千、七十,神理脉落,直如一人;而孟尝、平原、信陵、春申各招致宾客以数千计者,岂不骞污渫恶,不足齿列,如无一人矣乎?於乎!千万人如一人,是故可夷可险,可生可死,而不可使巇也。数千人如无一人,是故可去可来,可合可离,而不可使恒其德也。愿子大夫缮其德性,详其品节,厚其包裹,慎其交游,修实不修名,责躬不责物,蓄同不蓄异,树好不树仇,义类足以广己,经训足以服人,钧陶足以长世,伦魁足以帅群,砥厉足以存检,庄敬足以持容,忠勤足以吐款,记注足以明衷;宁静颛一,足以固于其节;诪张变幻,足以止于其萌;光辉絜白,足以彻于其镜;阴贼险狠,足以愧于其衾;安居恬愉,足以系于其乐;劳苦患难,足以剖于其诚;真源活泼,足以证于其谛;摧残零落,足以止于其宗。岂不道德尊而善气洋溢矣乎?”
  大夫乃惴恐詟伏而谢先生曰:“自今以往,谨当发周情,循孔、思,抗心厉志,以奉先生之教督无敢忘!《诗》曰:‘有斐君子,终不可蕴兮!’其先生之谓乎!”

浮邱子卷七
  原爱
  浮邱子曰:君子积学所以明道,明道所以辨物,辨物所以爱材,爱材所以理政,理政所以济时,济时所以庇国。《诗》曰:“伐柯如之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是故天下之材,莫不出于君,出于相,出于师,出于友。必伏羲然后用六佐,必黄帝然后用四相,必舜然后用五人,必武王然后用乱臣十人。天下之材出于君,此其徵矣。尔乃左右王前,而与闻官人立政之事,唯相是赖。必管仲然后识隰朋、宾胥无,必子产然后识裨谌、冯简子,必诸葛亮然后识蒋琬、董允,必狄仁杰然后识桓彦范、张柬之。天下之材出于相,此其徵矣。尔乃甄陶问学而参造化之权,唯师是赖。必仲尼之门,然后多王佐之器与奔走、后先之材;必子舆之门,然后与闻王霸德力之辨;必王通之门,然后多将相;必欧阳修之门,然后多文章节义之士。天下之材出于师,此其徵矣。尔乃游扬声气而关天下国家之重,唯友是赖。必鲍叔牙然后荐管仲,必百里奚然后荐蹇叔,必吕婆楼然后荐王猛,必刘子羽然后荐吴玠。天下之材出于友,此其徵矣。
  《诗》曰:“既见君子,不我遐弃。”夫谓君子不我遐弃,而忍自我遐弃君子乎哉?是故为君者不可以不爱材,为君而不爱材谓之骜;为相者不可以不爱材,为相而不爱材谓之眊;为师者不可以不爱材,为师而不爱材谓之峭;为友者不可以不爱材,为友而不爱材谓之媢。积骜则生阴阳水火之愆,积眊则生礼乐征伐之愆,积峭则生逼文史、成荆棘之愆,积媢则生借名器、长穿窬之愆。百灵之所以弗集,万邦之所以弗宁,则皆于不爱材之一念乎巇之。《易》曰:“忧悔吝者存乎介。”言一念不可以不慎也。
  且夫治其一念,所以治天下也。去怠从敬,所以治其一念也。是故为君者不可以不敬天,知敬天,则毋敢骜;毋敢骜,则爱材必矣。为相者不可以不敬人,知敬人,则毋敢眊;毋敢眊,则爱材必矣。为师者不可以不敬道,知敬道,则毋敢峭;毋敢峭,则爱材必矣。为友者不可以不敬义,知敬义,则毋敢媢;毋敢媢,则爱材必矣。是故三代已上,有圣君焉,天下之材诉诉如也。三代已降,无圣君焉,有贤君焉,则天下之材不枯;无贤君焉,有贤相焉,则天下之材不枯;无贤相焉,有贤师、友焉,则天下之材不枯;有贤师、友焉,又有贤君、相焉,则天下之材大不枯;无贤君、相焉,又无贤师、友焉,则天下之材乃大枯矣。孟子曰:“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而况于材乎?
  是故材者,国之宝也。爱者,忠之实也。能克己者,爱材之大本也。能得人者,爱材之伟效也。凡爱材而不能克己者,走声气而捷得之,树门户而私自卫之也。走声气而捷得之,谓之巧。树门户而私自卫之,谓之小。借有力以收群口之誉,谓之窕。好教告人,而漫不知其所提撕箴儆,谓之侨。官爵气焰,足以笼络浮华浅佻之士,而亡能用道德之腴润泽丰美之,谓之槁。名为好善忘势,实则阴取柔声软态以便其骄,而甚不喜胜己者、异己者以滋其不然,谓之捣。是故公孙宏虽延贤人,而恶汲黯之戆;曹操虽号知人,而忌孔融之名;严武虽交杜甫,而召杯酒之衅;王安石虽敬程颢,而致提刑之贬。《诗》曰:“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黾勉同心,不宜有怒。”於乎!既怒矣,则恶得谓之同心乎哉?既不与贤能正直同其心矣,则恶得谓之爱材乎哉?
  凡爱材而不能得人者,以未尝学问之躬而领袖之,以其私识鄙见所许与之人而柄藉之也。未尝学问之躬而领袖之,谓之望轻。其私识鄙见所许与之人而柄藉之,谓之势横。心好之,口出之,而闻者已窃哂其非天下之第一流,谓之辱名。岂唯非天下之第一流,而巧言、令色、孔壬,时或出乎其内,谓之肆情。天下人物,咸在操纵翕辟之中,而俾啙窳偷生者捷足而登先路,倜傥非常者走微末、撄衰老而不得一当其可,谓之不平。社稷血脉为后,友朋胶漆为先,于是制治保邦之猷、拨乱反正之略,不以属之仁贤,乃独属之天下所不慕说而己所阿偏之人,谓之自倾。是故王嘉勤念孔光,不知其谄;寇准素善丁谓,不知其佞;赵鼎深信秦桧,不知其奸;陈循屡荐徐有贞,不知其险。《书》曰:“尔无昵于憸人,充耳目之官,迪上以非先王之典。”於乎!苟迪上以非先王之典矣,则恶得谓之不为憸人乎哉?苟昵于憸人矣,则恶得谓之爱材乎哉?
  且夫千夫入林而求名木,不可得也;有工师焉,知名木之所以生、巨室之所以成,然后奏其伎,而天下称良焉。百夫守病而进参苓,不能效也;有医师焉,知病之所以结、所以瘳,然后奏其术,而天下称神焉。夫君子,天下之所称工师、医师也,是故爱群材如指臂,爱奇材如耳目,爱大材如心膂,爱至材如性命。君子材矣,而杖群材以奔奏之,杖奇材以夸迈之,杖大材以幹当之,杖至材以神明之。君子不自材其材,而材天下之材,此谓爱材而能克己。君子爱材矣,而毋以琐屑充群材,毋以欺诞充奇材,毋以狂剧充大材,毋以优柔充至材。君子材天下之材,以通天下之志,以成天下之务,此谓爱材而能得人。
  且夫行天一也,而神龙行天与毒龙行天,或驯或暴。或利或灾,则有间矣。爱材一也,而君子爱材与小人爱材,与不小人而又不足于君子者之爱材,或真或赝,或始或卒,则有间矣。是故小人爱材与不爱等,不小人而又不足于君子者之爱材,与不君子等。今有学相马之术于伯乐者,嘈嘈焉而辨,鄂鄂焉而不能平也。既而其马一日千里焉,是为善学伯乐者矣。既而其马一日不能百里而僵焉;即能千里者,食之不实其腹,用之不尽其材焉:是为不善学伯乐者矣。是故太上以天爱材,其次以人爱材,其下以愚爱材,最下以伪爱材。以天爱者成其道,以人爱者成其名,以愚爱者成其误,以伪爱者成其倾。是故成道、成名,爱材之师也;成误、成倾,爱材之蠹也。《诗》曰:“方茂尔恶,相尔矛矣。既夷既怿,如相酬矣。”是谓爱材之蠹。《书》曰:“推贤让能,庶官乃和。举能其官,惟尔之能。”是谓爱材之师。去蠹从师,材乃不疵。智而有礼,交乃不鄙。仁而能义,患乃不至。毋鄙于交,植其纪纲;毋至于患,祚其君王;道乃昌,国乃久长。
  原憎
  浮邱子曰:贵必因于坚白,贱必因于淄磷,爱必施于君子,憎必施于小人。既憎小人,又憎君子,好苛比者也,无伟识者也,寡和平之度者也,颠倒而莫能自立者也。既憎小人,又媚小人,不律己者也,无真骨力者也,多隐忍暖昧之私者也,狡诈而卒以自辱者也。
  昔张说为承旨,朝士多趋之,王质、沈瀛相与言曰:“吾侪当以诣说为戒。”无何,质潜往说,瀛先在焉。田令孜为中尉,召朝贵饮酒,张濬耻于众中拜之,乃先谒令孜于隐处,谢酒焉。且夫以诣说为戒,以众中拜令孜为耻,此非醉梦之馀而有夜气之存也邪?然而质、瀛卒不能不诣说,濬卒不能不饮令孜之酒,是谓既憎小人,又媚小人。
  昔袁盎为赵谈所害,沮其参乘,乃其见上礼周勃甚恭,则曰:“丞相非社稷臣,卒有廷尉之祸焉。”徐有贞因裁制石亨辈,是以见放,乃其倡复辟之举,则曰:“不杀于谦,此举为无名焉。”且夫以谈为不可参乘,以亨辈为不可不裁制,此虽圣智而尸予夺,岂能加予其意也邪?然而勃非谈比,何以挤于盎之一言?谦非亨比,何以死于有贞之手?是谓既憎小人,又憎君子。
  《诗》曰:“哀今之人,胡为虺蜴?”吾恶知夫今之树门窦以纳奔走,卖气炎以生恐愒,收徒党以广称誉,是何为者邪?吾恶知夫今之标忠謇以欺朋侪,饰淡泊以嗤仕进,违寤寂以作硬语,是何为者邪?吾恶知夫今之觅阶梯而贱行检,工鬼蜮而反常料,匿肺肝而逃众觉,是何为者邪?譬彼善淫而有私奔之女,对丈夫以贞介自誓,对狂且则不胜其连卷便嬛焉。於乎!憎小人而自名之,岂非对丈夫以贞介自誓之谓邪?媚小人而自利之,岂非对狂且不胜其连卷便嬛之谓邪?是何为者邪?吾恶知夫今之席儒名而谈功利,变祖制而构事会,剉士气而生瑕垢,是何为者邪?吾恶知夫今之举大体而腾非毁,见古心而笑迂阔,障独是而敢谁何,是何为者邪?吾恶知夫今之眩是非以桡义例,历旦夕以更品题,证首尾以成矛盾,是何为者邪?譬彼猛火起于长林深谷之间,荡除荒秽斯可矣,而香草名木、珍禽奇兽钧受其焦烂焉。於乎!憎小人而诃止之,岂非荡除荒秽之谓邪?憎君子而攻抵之,岂非香草名木、珍禽奇兽钧受其焦烂之谓邪?是何为者邪?
  《诗》曰:“我思古人,俾无訧兮。”是故古之圣贤善用憎者,析其类,俾勿慁;守其闲,俾勿迁。舜,大圣也,流共工而命伯禹;武,大圣也,僇蜚廉而释箕子。是谓既憎小人,勿憎君子,是谓勿慁。闵子,大贤也,不为季氏宰;孟子,大贤也,不与右师言。是谓既憎小人,勿媚小人,是谓勿迁。勿慁之谓智,勿迁之谓断。智且断,是故小人无幸心,君子无失算。无失算,是故君子交通欢芗若弟兄。无幸心,是故小人畏之若雷电。
  且夫理固有不可握也,而论固有不可解也。我以为君子交通欢芗若弟兄,小人畏之若雷电邪?庸讵知乎小人憎君子,则护持君子者何其少?君子憎小人,则力能为小人左右者何其多邪?《诗》曰:“彼有旨酒,又有嘉肴。洽比其邻,婚姻孔云。”是故力能为小人左右者,不曰君子教迪小人,则曰君子非毁小人;不曰君子屏剔小人,则曰君子倾挤小人。是故石显以萧望之为谮诉,元载以颜真卿为诽谤,吕夷简以范仲淹为离间,严嵩以王宗茂为诬诋。此皆造亡为有,吹幻成真,搦直弦而作曲钩,污素衣而变黄尘。而今之力能为小人左右者,何取义焉?此必与小人有亲故者也,有请寄者也,有贿者也。乃至并无亲故、并无请寄、并无贿,而浮于听睹、劣于识察,则谓小人诚受非毁也、倾挤也而信之矣。此必与君子有仇雠者也,有意见者也。乃至并无仇雠,并无意见,而訾其激卬,骇其健决,则谓君子诚施非毁也、倾挤也而信之矣。此必其人毋以贤达为节者也,毋以大君之命为重者也,毋以人物为意者也。乃至虽以贤达为节,虽以大君之命为重,虽以人物为意,而手操高下之枋,目眩然疑之辨,则谓君子好为己甚,因而挫君子之锋、长小人之焰也,而颠倒摧错之矣。
  《诗》曰:“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静言恩之,躬自悼矣。”是故人心之死久矣,其孰医之?而孰详之?虽然,人心死而君子之心不死也。是何也?其道足以树乎其躬,其德足以实乎其心,其气足以昌乎其言,其志足以壹乎其行。是故浮云自销也,明月自烛也,稂莠自删也,嘉禾自新也。明月有时而受浮云之累,累去而明月自存。嘉禾有时而受稂莠之累,累去而嘉禾自存。君子有时而受力能为小人左右者之累,累去而君子自存。夫累而能存,存而能永,君子之所以大于万物也。是故大于万物,谓之君子;小于万物,谓之小人。夫小于万物,是不得不在大于万物者操纵歙辟之内矣。《诗》曰:“君子有徽猷,小人与属。”是故君子而訾小人、扶清议、塞私誉也,曾是以为非毁邪?君子而绌小人、扶直道、塞曲庇也,曾是以为倾挤邪?屈原嫉谗谄,汲黯轻刀笔,陆贽斥聚敛,苏轼攻新法,此非毁邪?清议邪?周公诛管叔,孔子僇少正,诸葛亮废廖立,朱熹劾唐仲友,此倾挤邪?直道邪?《春秋传》曰:“见无礼于其君者,诛之,如鹰鹯之逐鸟雀也。”今不辨其孰为鹰鹯,孰为鸟雀,而概君子以不适于中,启小人以无所不至,无乃不可乎?
  且以清议为不适于中,以私誉为适于中;以直道为不适于中,以曲庇为适于中,则无乃天下之大缪不然者乎?清议,元气也。直道,初心也。清议如铎,直道如鼎,元气如天,初心如日,而惜乎其杂袭晦塞,匪一朝一夕之故矣。自冠履倒而纪纲坏,自纪纲坏而世风庳,自世风庳而直道废,自直道废而是非移。自功利横而性情汩,自性情汩而人材贱,自人材贱而清议降,自清议降而好恶反。譬彼洪水滔天,而置败舟其中,则岂有不颠覆之理乎?虽然,洪水可骇,而天下之涉江湖者未尝绝;败舟可惜,而天下之操舟楫者未尝穷。天垂其变,人莫不蹈其常也。大廷之是非可移,而通国之是非不可移。一代之好恶可反,而千岁之好恶不可反。我偾其末,人莫不归其根也。无人而无涕泣也,则无人而无初心也;无人而无初心也,则无人而无直道也。无代而无功德也,则无代而无元气也;无代而无元气也,则无代而无清议也。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今以大廷而欺通国,通国之目视手指至矣;以一代而欺千岁,千岁之目视手指至矣。此岂仅如十手、十目之比乎?然而且蠢蠢焉以通国为不足畏,以千岁为不足忧,以亲戚怨畔、道涂非议为责我太苛,以史乘讥刺、野老流传为与我无损,是犹车覆于坂而曰匪马之罪,衣敝于笥而曰匪虫之罪,是何为者邪?
  四辨
  浮邱子曰:太上,君子而德术也;其次,君子而材术也;又其次,君子而末术也;又其次,君子而曲术也。
  或曰:“敢问如之何其为君子而德术也?”曰:“仆不敏,不足以知之;虽然,尝试朝考焉夕论焉,兼权而熟察焉。其为君子而德术也者:搴彼茞兰,有郁其香;君子之性,君子之臧。酌彼醴泉,有澄其洁;君子之操,君子之别。念厥壧居,抱道以生;天民大人,逴跞与并。在其度里,浩然有成;穷斯韬伏,达斯纬经。皇置辅拂,咨汝乃可;其股其肱,以左右我。乃纠厥谬,乃绳厥愆;乃启乃沃,乃植厥根。播为德音,条为纪纲;自上下下,有典有常。春无淫风,夏无怒雷。天人合德,猗与盛哉!入绾匡襄,出无泄言。纪善于君,过由己焉。讦讦惟道,济济惟人;招求俊艾,鸾哕鹭振。一艺一名,尚或取斯;矧乃贤哲,帝王所师。帝王之师,坤乾之光;毋使大木,载凌厥霜。毋石糅玉,毋虎从羊;毋里之丑,先彼姬姜。实则崇之,浮则镇之;百尔君子,乃克敬之。物则成之,己则养之;告于皇天,亦克飨之。社稷之利,子孙之休;既奠厥功,职思其忧。虽有弗居,当可乃止;顾乞骸骨,老则虞只。青山高高,白水洋洋;尔有樵渔,来止来庆。白水洋洋,青山高高;有始有卒,上下之交。嘻!此其为君子而德术者与!仆不敏,诚不足以语此,聊试为子陈其概而括其说云尔。”
  或曰:“敢问如之何其为君子而材术也?”曰:“仆不敏,不足以知之。虽然,尝试朝考焉夕论焉,兼权而熟察焉。其为君子而材术也者:山有虎豹,海有龙螭,拿云吼风,厥声以驰。蠢彼棕榈,弗如豫章;干霄蔽日,厥大难量。展也君子,万夫之雄;放言高睨,四座生风。瞻彼须髯,纵横婀娜;忖彼胆肝,实忠实果。指麾万有,不见端倪;中藏精炯,外塞侵欺。虽有艰巨,挺厥身先;不敢告瘁,则罔所愆。虽有危疑,乃心则许;人不我利,神则我与。虽有榛梗,乃亦偶然;去壅从通,镜以青天。虽有谣诼,岂其中人?蛾眉自妍,仳倠自尘。日星如烛,江河横流;尔材尔智,谁其尔优?尔之经营,弗遗细故;簿领堆仍,摭其谬误。尔之抽骋,乃及文章;馀事所苞,金玉其相。国倚尔长,圣示尔箴;敛其猛挚,予以静深。毋斗尔胜,或遇其敌;毋博尔誉,或溢其则。毋信尔前,或偾其后;毋骋尔心,或絷其手。能刚能柔,能阴能阳;以施于世,俾寿而康。刚兮弗柔,阳兮弗阴;有直千古,弗知其今。嘻!此其为君子而材术者与!仆不敏,诚不足以语此,聊试为子陈其概而括其说云尔。”
  或曰:“敢问如之何其为君子而末术也?”曰:“仆不敏,不足以知之;虽然,尝试朝考焉夕论焉,兼权而熟察焉。其为君子而末术也者:劳劳蝜蝂,尔能几何?蹇蹇驽骀,枉用殊科。大之弗职,惟细是名;琐琐视听,拾粗辍精。植行就懦,发言从谨,譬彼锁钥,弗敢以逞。进谒于廷,靡否靡可;摄尔威仪,靡有嫚媠。退居于室,其颜蔼怡;閟尔喜怒,云谁之知?鹿折其角,龟刳其肠;不争事先,于以无殃。积慎生葸,用愚执物;铲奇为平,塞信以诎。其在礼乐,天地之根;则刈其说,弗可以兴。其在刑政,民物之纪;则徇其文,弗可以理。其在豪杰,为忠为鲠;则夺其气,教之以忍。其在群侪,无勇无拳;则剽其善,以风谕焉。于时之尚,静而不諽;外补罅漏,内含疵瑕。於乎君子,弗导厥源;无论百世,以支目前。譬彼膏肓,厥疾孔多;扁鹊弗用,药石则那?譬彼燕雀,有堂有居;风斯倾矣,曾不是图。嘻!此其为君子而末术者与?仆不敏,诚不足以语此,聊试为子陈其概而括其说云尔。”
  或曰:“敢问如之何其为君子而曲术也?”曰:“仆不敏,不足以知之;虽然,尝试朝考焉、夕论焉,兼权而熟察焉。其为君子而曲术也者:彼松之萝,不能上天;彼墙之蒿,东西以翩。有附斯起,有使斯旋;有比斯党,有谀斯贤。总厥生平,未尝学问;尔其智慧,屡工弥进。恶流无源,厥浸孔多;智慧无根,枝离奈何!尅核是非,剽窃忠信,渔利苏功,以为职分。乃铺乃张,乃扬乃厉,乃哄厥声,布满人世。乃消乃沮,乃闭乃藏;乃贼厥心,不可比方。入告于后,其色悲怜;九州疾苦,是究是宣。出则骄矜,詟其坐僚;贵货贱德,众莫敢谣。方其隆隆,造作福祸;喜则群飞,怒则连坐。毒深怨沸,济以柔从;蚍蜉蚁子,其援不穷。既暴示之,又讳藏之;既燕私之,又游扬之。於乎君子,未之有极;将坠更翔,厥驰弗息。其盍惩艾,以就典型;进之洒濯,用醒厥明。有言弗信,视若赘瘤;宝其私智,以遨以游。有行弗擢,堕彼泥潦;虽衣美锦,不能完好。嘻!此其为君子而曲术者与!仆不敏,诚不足以语此,聊试为子陈其概而括其说云尔。”
  或曰:“四者之辨,豁然明白矣。若乃操纵四者之术而用之,则如之何?”曰:“仆不敏,不足以知之;虽然,尝试朝考焉、夕论焉,兼权而熟察焉。其为操纵四者之术而用之也者,盍进德术之君子诏之曰:‘以尔淳学,革倚化邪,群志于尔乎是嘉;以尔元气,苏彼屯蒙,庶物于尔乎是丰;时则维尔之淑,尔乃为民禄。’次进才术之君子诏之曰:‘施尔智勇,救时之穷,尔其无若今之慵;戢尔血气,相道之可,尔其无若今之叵;时则维尔之重,尔乃慎厥动。’次进末术之君子诏之曰:‘硁硁乎奚以为?仆仆乎其将焉归?其惟树尔器,宏尔识;尔弗宏弗树,则畴其医尔之惑?’次进曲术之君子诏之曰:‘睮睮乎奚以为?贸贸乎不知古之是而今之非!其惟湔尔习,复尔性;尔弗湔弗复,则罪尔以不祗敬。’嘻!此其为操纵四者之术而用之也与!仆不敏,诚不足以语此,聊试为子陈其概而括其说云尔。”
  或曰:“旨哉言乎!其在《易》曰:‘天与火同人,君子以类族辨物。’其在《书》曰:‘知人则哲,能官人。’微吾子言,其不盲于四者之术邪?否邪?其在《诗》曰:‘其维哲人,告之话言,顺德之行。其维愚人,覆谓我谮,民各有心。’吾子虽言也,其能警动于群物之听邪?否邪?孰秤邪?孰镜邪?孰悔其倒颠而反之正邪?孰虚中而待大贤一言为定邪?”
  相经
  浮邱子曰:相可徵乎?曰:恶可徵。可毋徵乎?曰:恶可毋徵。于今之徵乎?于古之徵乎?曰:于古之徵。于剽察捷得徵之为古乎?于熟览深思徵之为古乎?曰:于熟览深思徵之为古,则审圣者、醇者以徵相之独,则审顽者、丑者以徵相之下,则审贵者、柄者以徵相之隆,则审贱者、锢者以徵相之窆,则审依以徵相之特,则审用以徵相之称,则审荐以徵相之宜,则审教以徵相之革,则审学以徵相之成,则审慎以徵相之休,则审运以徵相之转,则审习以徵相之流,则审非以徵相之差,则审肆以徵相之灾,则审生以徵相之恶,则审杀以徵相之弃,则审蔽以徵相之偏,则审过以徵相之诬,则审迹以徵相之似,则审衷以徵相之微,则审声以徵相之载,则审言以徵相之发,则审容以徵相之著,则审动以徵相之备,则审天时以徵相之通,则审地宜以徵相之出。此二十六徵者得,则姑布子卿失其隽,唐举失其断,吕公失其解,许负、管辂失其辨。不宁惟是,凡捃拾畴人艺士之唾馀,用以操人材之贤否进止;凡操人材之贤否进止,用以颠倒摧错天下之人材者,咸夺其迷而启其悟。则请穷揸而极言之,其可焉。
  其为人也,清而广,大而常,智而厚,勇而慎,恭而止,简而和,质而充,文而静,廉而平,信而通,直而则,正而化,圣而安,神而明,则所谓审圣者、醇者以徵相之独,必于是焉。
  其为人也,使之察则无巧慧,使之举则无拳勇,使之辨则无理道,使之谋则无伎能;目不闭而已盲,耳不塞而已聩,体不拘而已挛,气不病而已鼽。则所谓审顽者、丑者以徵相之下,必于是焉。
  其为人也,肤革充盈,而气载之;须髯长大,而名称之;衣裳翕赫,而仪举之;佩玉铿锵,而步徐之;入对于君,旼旼如也,睦睦如也;出接于众,缀缀如也,扃扃如也。则所谓审贵者、柄者以徵相之隆,必于是焉。
  其为人也:贪而好逞,愎而好营,浅而好讪,很而好怪;不禀训言,不畏宪典,不拒私请,不塞鄙计;幸而藏也,厥罪以盈;不幸而暴露也,尔乃御魑魅以危其生。则所谓审贱者、锢者以徵相之穵,必于是焉。
  其为人也,理大物博,不穷于对;骨重神寒,不衰于久;学足以辨惑,道足以格非,义足以进贤,度足以止奸;居左右能为君之重,可师而不可友,可友而不可臣,可臣而不可仆;居心膂股肱能为君之芘,可怛易纯常而不可使眩,可痛哭而不可使佚,可死而不可使为其所不为也。则所谓审依以徵相之特,必于是焉。
  其为人也:老成惇固,可使镇纷;聪敏齐给,可使治烦;中正比宜,可使服物;方皇周挟,可使帅群;修身洁行,可使厉廉;壹志白心,可使纳忠;奇谋胜算,可使御变;纯终领闻,可使守常;优优简简,可使居内;恢恢广广,可使驭外;踽踽凉凉,可使执法;鱼鱼雅雅,可使导文;謇謇谔谔,可使触邪;勤勤恳恳,可使爱民。则所谓审用以徵相之称,必于是焉。
  其为人也:言毋违衷,行毋戾节,事富毋觊其所与,事贵毋贡其所欢;与之接而知其贤也,与之久而知其定也,纳之君而知其可也,施之众而知其说也。是故扬言荐之,而匪其夸;密书荐之,而匪其私;破格荐之,而匪其亟;出位荐之,而匪其敢。荐者毋不详,受者毋不果;不苛于人,是以不逆于天也;不懈于末,是以不溢于巨也;见善思迁,是以能持风气之总也;见过思惩,是以能驱民物之害也;与世长虑却顾,是以能不谢担荷于艰难百折之秋也;与我正论直指,是以能不辜风义于龃龉万变之极也。则所谓审荐以徵相之宜,必于是焉。
  其为人也,可清可浊,可愚可俊,导之典则然后文,闲之礼义然后中,树之威令然后谨,予之职事然后懄,劘之师友然后变,隶之君相然后兴。其或已坠下流而药石之,则不肖可以挽而至于中材,不则受误当年而自新之,则转瞬可以进而预于吾道。则所谓审教以徵相之革,必于是焉。
  其为人也,少而诵六艺之文焉,壮而行其义焉,老而中其节焉。得《诗》之意故斐亹,得《书》之意故条达,得《易》之意故静深,得《礼》之意故和平,得《春秋》之意故祗肃。涵濡乎寸心,而周流乎四体焉;餍饫乎古今之腴,而蟠际乎天地之大焉;驯致其效而不自知其然,默识其意而不能标其所以然。则所谓审学以徵相之成,必于是焉。
  其为人也:知进知退,知存知亡,知得知丧;宠而能降,高而能平,亟而能制,骋而能操,功而能忘,名而能愚,辨而能呐,义而能和,聚而能散,益而能损,胜而能怯,喜而能惧,重而能受,信而能处,爱而能明,专而能容;毋我小于物,丧厥有常;毋战群情之不然,而嬉天以狂。则所谓审慎以徵相之休,必于是焉。
  其为人也:生中古,不上古若也;生叔季,不中古若也。其心性气质不古若也,乃其结病亦不古若也。古之心性病也天,今之心性病也人;古之气质病也执,今之气质病也妄。病天者善可补,病人者愚自封;病执者有所止,病妄者殊不祥。则所谓审运以徵相之转,必于是焉。
  其为人也:入芝兰之室,其香郁郁焉;入鲍鱼之肆,其臭汶汶焉。驾两螭一龙,其至于天也骤焉;航断港绝潢,其至于海也无日焉。枯守则陋,广游则雅;朋奸则曲,党善则直;由礼则驯,废法则猎;庄敬则强,宴乐则损。则所谓审习以徵相之流,必于是焉。
  其为人也,握龊曰急,幺么曰小,仆遫曰短,愦眊曰惛,蓄缩曰吝,选耎曰怯,趢趗曰狭,顽卤曰钝,偏至曰曲,周容曰员,色爱曰美,肉食曰肥,柔桡曰弱,突梯曰滑,谄谀曰佞,诈谖曰奸,泛剽曰轻,跨越曰捷,狡愤曰噪,夸咤曰嚣;殚物穷欲曰侈,削民肥己曰贪,居尊陵卑曰骄,纳谀却直曰蛊,习伪成真曰溺,弃故就新曰淫,颠黑倒白曰怪,持短论长曰黠,蝎食蝇营曰谮,蚁援蝉附曰妖,妒能擿疵曰忌,舞文极法曰刻,挑取功誉曰巧,妄生羽毛曰党,旁辟曲私曰颇,服约卑敬曰贱,亏损名实曰滥,障塞利病曰欺;诪张曰幻,披猖曰狂,踳驳曰杂,媒蘖曰乱,姗笑曰侮,勃谿曰戾,喭喭曰争,悁悁曰忿,哄哄曰纷,卒卒曰遽,屑屑曰猥,悛悛曰鄙,佌佌曰陋,娽娽曰庸。则所谓审非以徵相之差,必于是焉。
  其为人也:好胜而毋量其力,好是而毋度其理,好名而毋止其符,好交而毋择其友,好僇人之瑕而毋反其身,好发国之蠹而毋详其术;纯刚纯阳,其戒孔长,腹心之孽,肢体之伤;前行骄腾,后有斧斨;正坐侃侃,盗刺在旁。则所谓审肆以徵相之灾,必于是焉。
  其为人也,产于凉德辱行之家,而聚以非礼无法之族,长于荒淫不根之乡,而迁以飘转既末之俗,无清气以为之扶养,无厚基以为之凭藉。则所谓审生以徵相之恶,必于是焉。
  其为人也,心性逆而貌不随,体段而丽焰不折,视听摇而虑不专,智慧繁而察不恕,记问富而辨不竭,机事密而议不入,气力横而攻不胜,名义借而邪不破。其造作流言如风如泡,其驰送难辞如针如缕,其反是独立如剑如戟,其矜才自小如虮如虱。是圣贤之所不然也,虽其突兀也,而泰无理矣。是帝王之所必诛也,虽其遁逃也,而卒且中矣。则所谓审杀以徵相之弃,必于是焉。
  其为人也,慈爱失之溺,宽恕失之纵,谦让失之劳,畏葸失之疑,雄烈失之躁,多艺失之繁,普遍失之杂,磊落失之疏,明察失之尽,克核失之甚,廉介失之隘,木强失之梗,韬晦失之深,径露失之单,周详失之迟,迈往失之偾。则所谓审蔽以徵相之偏,必于是焉。
  其为人也:治其大,略其细;行其信,致其疑;明己不明而反晦也,治人不治而反午也,众所不悦而反犯也,素所不然而反涉也;撄心之疚,而忠孝之所塞,仁圣贤人之所怜也;遭时谴诃,而亲戚君臣上下之所不容,山川鬼神之所恕也。则所谓审过以徵相之诬,必于是焉。
  其为人也,多私而畏败,则饰之以公忠;多端而畏露,则饰之以厚重;多忌而畏谤,则饰之以宏奖;多援而畏滥,则饰之以挺特;多刻而畏惨,则饰之以仁慈;多鄙而畏陋,则饰之以儒雅;多反覆而畏友朋,则饰之以信誓;多回遹而畏君父,则饰之以朴诚;多闭藏而畏神祗,则饰之以明白;多罪愆而畏天地,则饰之以善良。则所谓审迹以徵相之似,必于是焉。
  其为人也:深而不可测也,曲而不可尽也;不冒荣名,而不可狎也;试之以言,乃知其理;试之以事,乃知其力;试之以常,乃知其养;试之以变,乃知其智;试之以虞,乃知其谨;试之以愤,乃知其和;试之以利,乃知其廉;试之以害,乃知其正;试之以大,乃知其受;试之以小,乃知其兼;试之以古,乃知其奥;试之以今,乃知其详。则所谓审衷以徵相之微,必于是焉。
  其为人也:心从仁,则其声顺;心从戾,则其声逆;心从义,则其声正;心从欲,则其声淫;心从哀,则其声死;心从乐,则其声生;心从爱,则其声缓;心从恶,则其声急;心从喜,则其声扬;心从怒,则其声塞。心藏于密,声曷能密?是故坏天下之城府者莫如声。心利于借,声曷能借?是故断天下之胶葛者莫如声。有是心,必有是声,是故揣摩拟议不能移易者莫如声。有是声,必有是心,是故材智辩说不能解脱者莫如声。则所谓审声以徵相之载,必于是焉。
  其为人也,沈潜者其言简,酝酿者其言厚,捡括者其言详,恻怛者其言善,俭壹者其言絜,谦约者其言和,悃愊者其言朴,幹练者其言要,砥砺者其言坚,骨鲠者其言直,综核者其言中,倜傥者其言伟,光白者其言亮,聪察者其言析,主持进止者其言准,掉弄是非者其言闪,畏法尊绳者其言恭,离跂攘臂者其言放,倚智隐情者其言晦,与人不疑者其言达,怀诚秉忠者其言实,罔上行私者其言伪,趋事赴功者其言警,玩日愒岁者其言缓,拘牵者其言窘,黔浅者其言仅,烦黩者其言促,倥偬者其言迫,艰难者其言涩,伶俜者其言孑,迍邅者其言悲,慷慨者其言激,沸腾者其言溢,掎摭者其言苛,跋扈者其言狂,阴贼者其言甚,訾讏者其言悍,悖谩者其言丑,歆羡者其言艳,炫鬻者其言尽,滔荡者其言散,滞淫者其言低,嚄唶者其言冗,呫嗫者其言纤,刺探者其言诡,滑稽者其言剽,心有所愚而自智之者其言强,事有所难而反易之者其言略,非其德而掠其美者其言甘,无其事而造其诬者其言遁。则所谓审言以徵相之发,必于是焉。
  其为人也:朝廷之容敬则君子,惰则否;祭祀之容诚则君子,饰则否;军旅之容肃则君子,嫚则否;丧纪之容戚则君子,易则否;群居之容治则君子,乱则否;独居之容操则君子,纵则否;乍见之容静则君子,扰则否;习见之容壹则君子,变则否。是故容根于心,心根于理,理根于则,则根于天;知其根,则所养不可以毋豫矣。容现于身,身现于事,事现于几,几现于世;知其现,则所发不可以毋慎矣。所养豫,则容足以从其心;所养毋豫,则心足以畔其天。是故容者圣狂之符也。所发慎,则容足以昌其身;所发毋慎,则身足以踣其世。是故容者祸福之楗也。则所谓审容以徵相之著,必于是焉。
  其为人也:立毋跛,坐勿蹁,视毋还,听毋聋,趾毋高,齿毋露,说毋疾,事毋骤;毋登高,毋临深,毋窥密,毋测隐,毋浪迹,毋流心,毋愚佻,毋惰游,毋孅趋,毋赘行,毋伉侠,毋斗捷,毋席胜,毋踞肆;寝勿尸,行毋傍,食毋逾,饮毋荒,冠毋侧,裳毋颠,带毋簸,履毋践;循是则正,违是则邪;循是则吉,违是则凶。则所谓审动以徵相之备,必于是焉。
  其为人也:博爱容众,得春气也,否则春之所不能润也;立严成功,得秋气也,否则秋之所不能振也;长养荣生,得夏气也,否则夏之所不能广也;哀死恤丧,得冬气也,否则冬之所不能激也。春不能润,则其人不可以定命;秋不能振,则其人不可以倚杖;夏不能广,则其人不可以图大;冬不能激,则其人不可以剖诫。则所谓审天时以徵相之通,必于是焉。
  其为人也,生燕赵则优于义、劣于礼,生吴越则优于智、劣于信,生齐鲁则优于礼、劣于智,生秦蜀则优于义、优于信、劣于仁,生楚粤则优于智、优于义、劣于礼。是故束缚于风土,则君子以其风土卜其人材;变化于人材,则君子又以其人材药其风土。则所谓审地宜以徵相之出,必于是焉。
  故曰:此二十六徵者得,则姑布子卿失其隽,唐举失其断,昌公失其解,许负、管辂失其辨。故曰:于古之徵,非今之徵;于熟览深思徵之为古,非剽察捷得徵之为古也。
  孔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孔子之所谓以、由、安,我之所谓二十六徵也。我之所谓二十六徵,今之亲戚君臣上下所不谓尽然也。尔乃谓帝喾骈齿,尧眉八彩,舜目重瞳,禹耳三漏,汤臂再肘,文王四乳,以为古今创见也。尔乃弗谓舜何人也,而项羽与同其目;孔子何人也,而阳虎与同其貌乎?尔乃谓苍颉四目,为黄帝史;重耳骈胁,为诸侯霸;苏秦骨鼻,为六国相;张仪仳胁,亦相秦魏:以为人物挺出也。尔乃弗谓伊尹面无须糜而为阿衡,商是以补其惭德;周公身如断菑而摄天子,周是以受天永命乎?尔乃谓颜渊山庭日角,曾参珠衡犀角,以为圣人之徒也。尔乃弗谓三千、七十之中,子羔、子羽以貌寝闻乎?尔乃谓商臣蜂目豺声、叔鱼虎目豕腹,以为不祥之物也?尔乃弗谓盗跖恣睢暴戾,横行天下,竟以寿终乎?尔乃谓邹忌弗如城北徐公之美,以为汗颜而自点也。尔乃弗谓鬷蔑不飚,见重于邻封之使;而王衍为宁馨儿,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乎?褚渊美风仪、善容止而丑其行;而裴度貌才中人,以其身系天下安危者二十年乎?尔乃谓诸葛亮身长八尺,自比管、乐,以为凡擅躯幹者可恃也。尔乃弗谓叶公子高微小短瘠,定楚国如反手;而王莽用巨无霸,亡捄于败乎?晏子长不满六尺,名显诸侯;而田千秋长八尺馀,匈奴闻其为相而笑之乎?尔乃谓王猛扪虱而谈当世之务,以为凡擅智辩气力者,可倚杖也。尔乃弗谓赵文子呐呐如不出口,以宁其国;而优孟效孙叔敖抵掌谈论,弥似而大乱真乎?诸葛恪大口高声,适取覆亡;而韩琦声雌,为宋之社稷臣不愧乎?尔乃谓李勣喜遣状貌丰厚者,以为不薄命、足以成功名也。尔乃弗谓韦叡体羸不能跨马,累著战伐功;而安禄山垂肚过膝,甘为畔臣乎?祝钦明体肥而舞,五经扫地;而司马光枯瘠自如,天下以为真宰相乎?
  尔乃谓天下之人之贤否进止在肢体颜状,天下之人之肢体颜状在剽察捷得,以为照之若日月,见之若蓍龟也。尔乃弗谓拔一材则天下以为斗筲,兼一职则天下以为穿窬,宠一策则天下以为鸩毒,树一议则天下以为俳笑;用人太急,责效太速,则天下以为无养;辨材太苟,进秩太易,则天下以为不祥;无根而荣,无翼而飞,则天下以为大骇;灭火求爨,倒裳求领,则天下以为至愚;公道弗章,清议弗平,官常弗敕,国柄弗振,礼乐弗举,兵刑弗胜,朝野弗壹,中外弗并,大猷弗烂,苦节弗贞,人伦弗秩,庶物弗存,天命弗婘,宗祏弗冯,山河弗谧,鬼神弗灵:是非剽察捷得之咎而谁咎乎?是非肢体颜状之误而谁误乎?且夫詹何不能欺以钓,蒲且不能欺以弋,欧冶不能欺以剑,鲁般不能欺以材,无以,则请诹吾二十六徵。是为相经。
  左评
  浮邱子曰:天下治乱曷昉乎?曰:治乱生于贤否,贤否生于举错,举错生于爱恶,爱恶生于是非。于是求治,犹射之有鹄也,车之有輗軏也,钓之有纶而耕之有耒也。于非求治,犹舍鹄而射,虽养由无所名其善中矣;舍輗軏而车,虽造父无所名其善御矣;舍纶而钓,虽詹何无所名其盈车之鱼矣;舍耒耜而耕,虽后稷无所名其树艺矣。《春秋传》曰:“筮短龟长,不如从长,如之何其眩所从也?”是故是其所以为治,治乃开;非其所以为乱,乱乃闭。尔乃非其所以为治,则求治而治毋开;是其所以为乱,则厌乱而乱毋闭。《诗》曰:“无纵诡随,以谨罔极。式遏寇虐,无俾作慝。敬慎威仪,以近有德。”《书》曰:“继自今立政,其勿以憸人,其惟吉士,用劢相我国家。”言是非明白,治乃开,乱乃闭也。《诗》曰:“潝潝訿訿,亦孔之哀!谋之其臧,则具是违。谋之不臧,则具是依。我视谋犹,伊于胡底?”《书》曰:“播弃黎老,昵比罪人,淫酗肆虐,臣下化之。”言是非纰缪,治毋开,乱毋闭也。是故非其为治,是其为乱,则君子之所湛思而大哀也。
  所谓非其为治者:夫读书谈道,所以致用也,而称必典册,举必儒行,挽叔季而敦古处,破姗笑而含至乐者,谓之腐。道德齐礼,所以成化也,而举大体,结慈念,不肯苛细于条教而功之于其所不必功,惨礉于刑诛而罪之于其所不必罪者,谓之懦。重义轻利,所以正国也,而秉道要,薄心计,不肯锱铢金谷钱帛以自损其气象之重者,谓之粗。创利驱害,所以为民也,而涕泣请命,激于颜色,热于肺腑,而日夜无能休息于手足,兼人所难而毋惮其劳,赴人所先而毋嫌其捷者,谓之扰。中正所以比义也,而遇事详其首尾,与物剖其异同,用情忖其然疑,守理核其出入者,谓之琐。俭壹所以明志也,而衣冠不艳以创,舆马不硕以齐,宾从不炫以繁,奴仆不骄以敢者,谓之陋。高明所以近阳也,而磊磊落落,无所芥蒂于胸而意念皆令人晓,无所关楗于口而事皆可对人陈说者,谓之疏。敏快所以及时也,而共发一难而先得其解,共肩一巨而必考其成,共振一衰而不蹈其故者,谓之猎。赡给所以胜事也,而目览耳听、手答口酬,不相参涉,细大具举者,谓之剽。刚毅所以卫道也,而挺挺大节,不与谣俗低卬曲折,而气足以树其骨,骨足以胜其肉者,谓之乖。束奔走,废伺候,所以固节也,而王侯不能下之以其势,公卿不能狎之以其情,燕朋燕辟不能堪之以其态者,谓之傲。伸击断,慑奸贪,所以肃物也,而恶无礼于其君,则攘臂称首而逐之,于势不量彼己,于事不规利害祸福者,谓之噪。树义慷慨,所以摆脱恩仇也,而犯天下之所深避忌、以折其天理人情之不然,发天下之所太聋昧、以明其国势民风之必然者,谓之狂。用情悱恻,所以斟酌物我也,而言行无欺于人而反为其所计诱,爱敬无懈于人而反为其所挤坠者,谓之钝。抱道坎坷,所以摩炼身世也,而有高于豪杰之心,不能毋侧于妄庸巨子之末,而低回黯淡以俟其时之可为;抑且弱节坚处,以厚蓄其力之可为者,谓之馁。吐辞滂濞,所以发挥古今也,而其指不缪于圣人,其味不能入于寻常耳目之好,而展其寝室谈谑之助者,谓之怪。有教无类,所以广张仁义道德之脉也,而聚英材以为乐,植固志以为好,标公道以为信,绍微言以为精者,谓之党。取人以身,所以考校浅深离合之际也,而掖其就吾幅,惩其逾吾垣,无丝豪假贷者,谓之隘。采善鉏丑,所以别白品类也,而用舆论之公、持朝廷先入之见,吐旁观之慧、夺君王自智之心者,谓之岐。信赏必罚,所以砥厉策力也,而事非为己,破格廷争,发其私曲,以去其赏罚之不然,而援据彝典,以就其赏罚之然者,谓之僭。综核名实,不事粉饰,所以积功也,而惇悫纯固、重内轻外者,谓之拙。诇察阴阳,能谈灾异,所以补过也,而不务佞谀,直指其然而震动太息之,根极其所由以然而揃剔惩艾之者,谓之戆。绳愆纠缪,所以匿君之不逮也,而排阊阖而贡其忱,中膏肓而药其败,献箴铭而时其戒者,谓之谤。正本清源,所以见世之可为也,而糠秕俗吏之治,无足以当五百年名世之期,而天民大人时往来于精神,得其当则行之裕如,不得其当则言之跃如者,谓之诞。孝悌,所以风谕群顽也,而有隐德于伦物之大,蒙垢玩于豪毛之细者,谓之贱。直谅,所以葆全交好也。而得其友,则虽吾疏也,必拔之云霓之上;失其友,则虽吾戚也,必抑之尘埃之中者,谓之苛。天日,所以照其怀抱也,而寸心只结天日,不更知有人世阴霾曲折之状与夫一切葛藤畦畛之杂,可以颠倒摧错人者,谓之孑。经制,所以及于久远也,而力能区画久远,不能侥幸于目前苟且枝离之为者,谓之缓。限华夷,鉏奸慝,所以布昭圣武也,而以生为杀、以劳为佚者,谓之猛。觇否泰,发悲悯,所以维持国是也,而其患在数十年之后,其言发于众人不言之时,而逆料之而致其决,豫图之而唯恐其不及者,谓之憍。是故下有能治之人,而苦于不振;上有求治之意,而蔽于所谓治,治所以毋开也。
  於乎!风皇,神鸟也。麒麟,仁兽也。龟龙,鳞介之长也。楩楠,众材之特也。凤皇不栖其巢,则钦鴀来;钦鴀来,则鸣声恶。麒麟不游其郊,则豺狼至;豺狼至,则吞噬横。龟龙不媚其川,则蝮蛇入;蝮蛇入,则毒腥多。楩楠不充其选,则樗穀收;樗穀收,则倾桡必。是故非其所以为治,势必不能毋是其所以为乱。
  所谓是其为乱者:夫荒经蔑古,所以致诮也。而目不知书,能用私智鄙计,窃其一二旁辟近似之谈,上塞大君清问而下与荐绅先生送难设覆者,谓之通。崇名任法,所以不祥也。而以察及细微为智,以杀戮无辜为勇,盲于制治之原而急于投主之好者,谓之健。贵货贱德,所以为鄙也。而斤斤有无多寡之数,地与天争利,人与物争利,朝与市争利,官与民争利者,谓之奇。掠美匿瑕,所以成误也。而出施于众而大戾之,入扬于廷而自功之,躬肆贪婪而罔厌之,口吐忠义而若有之者,谓之最。偏徇,所以离义也。而执大柄以缓其断,设无穷以遁其巧,纵私心以成其爱者,谓之仁。侈靡,所以浊志也。而一器而罄百工之巧,一燕而费中人之产者,谓之豪。闭藏,所以逃谴也。而厚为城府,欲章故讳、欲辨故讷者,谓之深。濡缓,所以失机也。而忨日愒岁,了不关事者,谓之静。短促,所以罕济也。而有倚于前、无见于后,有施于左、无及于右者,谓之壹。柔懦,所以养奸也。而亟纬繣不平之事,不出一言以捄之;亟飘忽反侧不堪之人,不作一色以止之者,谓之恭。窥门窦,频往来,所以请寄也。而外借腹心以固结其情,内含瑕垢以闪烁其术者,谓之傍。倚权贵,收气势,所以进取也。而操黠贡媚,觊觎非分,扳捡出奇,蹂躏无前者,谓之雄。摸棱两可,所以工于避就也。而苟顺物情以延时誉,盲塞其所谓天地浩然之气,而游于当代以为寡过,对大廷不敢暴白其本心之明,而傅于同官以为有度者,谓之和。翻覆百端,所以利于倾轧也。而恶其胜己,则毁其文章行谊之非;闻其得众,则唱为风谣怨詈之词者,谓之直。揣摩胜具,所以成其跨越也。而望不先于有司百执事之班,忽焉驾而加于贤人君子之上列,于己不知其不称,于俗不知其可骇者,谓之亨。缀辑鄙事,所以浮于听睹也。而取材不由于学问,训俗不轨于经常,而揣其辞、效其事,第足为案牍之借而利禄之唱者,谓之雅。好为人师,漫无鼓铸,所以衰减人材也。而居其席以自为上,帅其徒以群为往,捃摭稗野以为教言,挟持班秩以为笼络者,谓之尊。考其生平,靡有树立,所以颓靡时望也。而千百士流进退高下由己,则遂意其所高而进之,意其所下而退之;则遂号其所进而高之,号其所退而下之者,谓之允。颠黑倒白,所以伤贤哲之心也。而理有难开,则遂蒙之,毋吐我真;势有不捄,则遂随之,毋触主忿者,谓之顺。轻喜易怒,所以灭公卿之度也。而所好则挂之齿牙,所憎则肆为叱咤,而剽狡径露、不持体段者,谓之爽。外炫金玉,中藏败絮,所以滋生朽蠹也。而包羞丛垢,不令亲戚君臣上下窥见底里,而其计谋足以秘之,其名声又足以迁之,其容止又足以柔之者,谓之练。民诉艰难,吏歌太平,所以障塞利病也。而目击水潦旱乾之惨,以“百穀用成”媚于朝;耳闻盲风怪雨之声,以“四序无违”令于野者:谓之良。君可亦可,君否亦否,所以逢其恶也。而依阿淟涊终其身,毋忤于颜而迩于旁,毋损于躬而丰于禄者,谓之敬。世异亦异,世降亦降,所以小其成也。而负聪明才杰之资,不力于道德,不文于礼乐,苟以济其急功近名之具,抑且流为乱修曲出之尤者,谓之贤。伦纪不惇,所以黩乱风俗也。而剽窃美誉以盖其内行之羞,负恃崇阶以塞其撄心之疚者,谓之达。交游不别,所以枉桡德性也。而奏薄伎以取重其上游,而群为之作势;驾虚焰以恐愒其下寮,而群为之用命者,谓之广。鬼蜮,所以得罪朝廷也。而出入变化,不可忖度,朝东而暮西,诡使而倒行者,谓之智。胥吏,所以欺罔君子也。而起刀笔而侧通显,舞文法而善周内,听密嘱而陷善良,饱私贿而纵奸猾者,谓之能。长寇仇,喜调停,所以折挫威棱也。而骞汙以损节、姑息以养痈者,谓之慎。席宠荣,工禁忌,所以酿成患害也。而文恬武熙,筋弛脉断,毋为数百年之计,毋为数十年之计,而姁姁然借不终日之计以自嬉者,谓之泰。是故上有厌乱之意,而不拔其根株;下有致乱之人,而不详其主名,乱所以毋闭也。
  我闻曰:“疑今者察之古,不知来者视之往。”则胡不取昔者为是为非之大关键而炯戒之?且夫昔者有较然之是非而桡惑焉,有魁然之是非而堙抑焉,有隐然之是非而枝离焉,有骇然之是非而颓放焉。所谓较然之是非而桡惑者,众著之而妄自用者也。所谓魁然之是非而堙抑者,壹失之而永可叹者也。所谓隐然之是非而枝离者,苟衽席而忘其溃者也。所谓骇然之是非而颓放者,危宗祏而以为戏者也。是故谀桀者,左师曹触龙;而用天命人心相怵惕者,关龙逢也。然而桀于龙逢不谓之是,于触龙不谓之非。谀纣者雷开,而伏于象魏之门、请王洗心易行者,比干也。然而纣于比干不谓之是,于开不谓之非。好颛利而不知大难者,荣夷公;谏之者,芮良夫也。然而厉王于良夫不谓之是,于荣公不谓之非。秉国成而不自为政者,尹氏;刺之者,家父也。然而幽王于家父不谓之是,于尹氏不谓之非。非人情、不可近者,竖刁、易牙、开方;而垂死必欲去之者,管仲也。然而桓公于仲不谓之是,于三子不谓之非。遇事无巨细皆力争之者,张九龄;而柔佞多狡、伺候动静者,李林甫也。然而玄宗于九龄不谓之是,于林甫不谓之非。恣为诡谲、处之不疑者,裴延龄;而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者,陆贽也。然而德宗于贽不谓之是,于延龄不谓之非。盗窃威福、黜陟由己者,严嵩;而浩气丹心可倚杖者,杨继盛也。然而世宗于继盛不谓之是,于嵩不谓之非。其诸较然之是非而桡惑者与!其诸众著之而妄自用者与!《诗》曰:“泾以渭浊,湜湜其沚。”戒桡惑也。
  受女乐者季桓子,而鲁不可为,则抱其道以行者,孔子也。然而定公于孔子不谓之是,于桓子不谓之非。博闻强志,明于治乱者,屈平;而欺于外者,张仪;惑于内者,郑袖也。然而怀王于平不谓之是,于仪、袖不谓之非。以三代之事教始皇者,淳于越;而主令烧《诗》《书》百家语者,李斯也,然而始皇于越不谓之是,于斯不谓之非。志在礼乐,材堪王佐者,贾谊;而害之者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也。然而汉文于谊不谓之是,于绛、灌、东阳侯、冯敬不谓之非。善言天人,屏黜功利者,董仲舒;而曲学阿世者,公孙宏也。然而汉武于仲舒不谓之是,于宏不谓之非。指切左右、不避忌讳者,刘蕡;而畏中官睚眦,不取黄策者,冯宿、贾餗也。然而文宗于蕡不谓之是,于宿、餗不谓之非。借经术以文奸言,务改作以眩群听者,王安石;而斟酌轻重大小之宜,培养宗宙社稷之福者,司马光也。然而神宗于光不谓之是,于安石不谓之非。其诸魁然之是非而堙抑者与!其诸壹失之而永可叹者与!《书》曰:“德无常师,主善为师。”戒堙抑也。
  度二十年之外吴其为沼者,伍员;而许越行成者,太宰嚭也。然而夫差于员不谓之是,于嚭不谓之非。料沛公必夺天下,因鸿门之会欲击杀之者,范增;而以身翼蔽沛公者,项伯也。然而项羽于增不谓之是,于伯不谓之非。讥刺王氏,痛切发于至诚者,刘向;而阿傅之者,谷永、杜钦、张禹、孔光也。然而成、哀之际,于向不谓之是,于永、钦、禹、光不谓之非。恶刘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者,孔恂、杨珧;而荐为左部师,驯致乱我华夏者,王浑也。然而晋武于恂、珧不谓之是,于浑不谓之非。沮武昭仪为后,置笏殿阶,叩头流血者,褚遂良;而谓“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者,李勣也。然而高宗于遂良不谓之是,于勣不谓之非。其诸隐然之是非而枝离者与?其诸苟衽席而忘其溃者与!《诗》曰:“其谁知之?盖亦勿思。”戒枝离也。
  下齐七十馀城、皆为郡县以属燕者,乐毅;而纵反间者田单,代毅将者骑劫也。然而惠王于毅不谓之是,于单、劫不谓之非。同心戮力,以奖王室者,陈蕃、窦武;而掉弄兵柄,浊乱海内者,曹节、王甫也。然而汉灵于蕃、武不谓之是,于节、甫不谓之非。威名甚重、足为万里长城者,檀道济;而无故陷杀之者,司徒义康也。然而文皇于道济不谓之是,于义康不谓之非。结发从戎,未尝失律,深为邻敌所惮者,斛律光;而借谣言倾之者,祖珽也。然而后主于光不谓之是,于珽不谓之非。言贼吐实者,苏威;而讳贼以丧隋之国都者,宇文述、裴蕴也。然而炀帝于威不谓之是,于述、蕴不谓之非。留身奏事、乞决和议者,秦桧;而誓心天地、报仇复国,豪杰向风、士卒用命者,岳飞也。然而高宗于飞不谓之是,于桧不谓之非。狡黠擅权、驯致土木之难者,王振;而一腔热血、以社稷安危为己任者,于谦也。然而英宗于谦不谓之是,于振不谓之非。有胆略,知兵,足保辽东者,熊廷弼;而廷议右王化贞,以至于败者,叶向高、张鹤鸣也。然而熹宗于廷弼不谓之是,于向高、鹤鸣不谓之非。其诸骇然之是非而颓放者与?其诸危宗祏而以为戏者与!《书》曰:“为人上者,奈何不敬?”戒颓放也。
  於乎!是非犹精气也,治乱犹躯体也,昔者犹镜也。精气于何证之?于躯体证之。躯体于何证之?于镜证之而已矣。是非于何证之?于治乱证之。治乱于何证之?于昔者证之而已矣。是故昔者桡惑,我其秩之可也;昔者堙抑,我其宣之可也;昔者枝离,我其准之可也;昔者颓放,我其振之可也。是故彼者,我之药石也;昔者,今之津梁也。且夫秩桡惑、宣堙抑莫如智,准枝离、振颓放莫如勇。智出于学,学出于相饷遗,相饷遗出于师友,师友出于大宗;勇出于气,气出于自担荷,自担荷出于物则,物则出于大造。是何也?大造,能生人者也。大宗,能教人者也。曷言乎其能生人也?耳、目、口、鼻,是非之所朕兆也。曷言乎其能教人也?《易》《诗》《春秋》,是非之所根极也。有耳,则知去壅从通;有目,则知去暗就明;有口、鼻,则知去臭易香:是非之机跃如也,此大造之功也。读《易》,则知吉凶消长;读《诗》,则知贞淫美刺;读《春秋》,则知刑赏褒讥:是非之理截如也,此大宗之功也。
  且夫大造、大宗,无时而不总乎是非,言其常也;有时而不总乎是非,言其变也。变生于杂,生于夺。毋人欲杂之,毋物见杂之,毋鬼魅之咀嚼变化杂之,然后是非之心还大造。毋胜心夺之,毋异言夺之,毋气运之弟靡波流夺之,然后是非之理还大宗。是非之心还大造,然后能以天治人;是非之理还大宗,然后能以古治今。以古治今,是谓圣,是谓贤;以天治人,是谓神,是谓化。然而今且是其所以为乱,则小大媒孽;小大媒孽,则不度之人逞先;不度之人逞先,则群邪竞作;群邪竞作,则政纷岐;政纷岐,则靡滥震荡无所底。是岂不为君子之所愤怒切齿也邪?今且非其所以为治,则上下<齿禺>差;上下<齿禺>差,则有志之士衰沮;有志之士衰沮,则众正惰废;众正惰废,则国空虚;国空虚,则缓急非常无可恃。是岂不为君子之所咨嗟出涕也邪?
  我闻曰:“嫠不恤其纬,而忧宗周之陨,为将及焉。”夫嫠且然,矧乃君子乎?君子有立常备能之德,有宗原应变之材,有烛照数计之慧,有雷厉风行之断。是故懦人,私人所不能持之是非,愚人、偷人所不能究之是非,咸于君子受裁焉。是何也?懦人、私人能使物大于我,不能使我大于物者也。愚人、偷人能使事先于心,不能使心先于事者也。君子不尔也。尊庳弗问,纤巨弗问,而是非离纵,君子慎勿废此龂龂。肥瘠弗问,祸福弗问,而是非污杂,君子慎勿废此廪廪。此为能使我大于物矣,此为能持懦人、私人所不能持之是非矣。日月如故,山河如故,而是非梗塞,君子慎勿废此悢悢。君臣如故,民物如故,而是非枭乱,君子慎勿废此闲闲。此为能使心先于事矣,此为能究愚人、偷人所不能究之是非矣。《诗》曰:“人亦有言,颠沛之揭,枝叶未有害,本实先拨。”《书》曰:“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其犹可扑灭?”於乎!处枝叶未害之势,则远识贵;处扑灭犹可之时,则蚤计贵。无远识,无蚤计,而与覆辙同归。虽与覆辙同归,而不自谓其不然,君子不取也。
  且夫好为咨嗟出涕,而不仿羊动溶以自适;好为愤怒切齿,而不欣芬欢芗以相与者,非人之恒情也。然而君子且忧且怒,郁律蓬勃而不可解,曷故也?则其忧也,非一名一物之忧也,则天下之大忧也;则其怒也,非一身一家之怒也,则天下之公怒也。天下之大忧,是故君子不得不咨嗟出涕;天下之公怒,是故君子不得不愤怒切齿:其所感触然也。彼秋方杀而霜霰下,春始芽而雷霆发,其能已乎?其毋能已乎?
  柄言上
  浮邱子曰:天下元气恶乎系?厥惟君子以其正论唱天下而从之。君子恶乎以其正论唱天下而从之?厥惟平昔修之乎身,被之乎言,而效之乎其所开示趣向于天下之人。孔子曰:“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是故君子有殚见洽闻之博,有尽性至命之奥,有剖判商榷之明,有发强刚毅之断。其学正,然后其理正;其理正,然后其心正;其心正,然后其身正;其身正,然后其论正。
  是故君子之论,贵其正也,毋贵其倚。多知而无统,杂举而不亲,君子弗言也。频数而失常,剿袭而无实,君子弗言也。内之于理不析,外之于气不直,君子弗言也。存之于己不安,施之于物不得其所,君子弗言也。据其所疑,以为所信;匿其所偏,以为所公;执其所非,以为所是;饰其所坏,以为所成:君子弗言也。托于中庸以教学,诡于忠义以教政,不足于风操以教行,不学于古人以教文,君子弗言也。流誉流诉,不揣其情故而遂成之;曹好曹恶,不破其徒党而傅会之:君子弗言也。其人大横狡也,因而畏其怒,进其谀;其人强智辨也,因而畏其难,纵其误:君子弗言也。圣贤之学,而与道涂无知讲之;豪杰之事,而与委琐握龊商之;礼义廉耻之行,而与巧敏佞兑之人约之:君子弗言也。说一事,不能和上下之情;举一理,不能悉终始之故;责一人,不能备仁义之用:君子弗言也。与典谟训诰一出一入,君子弗言也。与条教号令一矛一盾,君子弗言也。居高而惑其下,处中而愚其外,君子弗言也。面从而退议其后,心师而口不然其人,君子弗言也。是故君子之论,正为贵。《诗》曰:“讦谟定命,远猷辰告。敬慎威仪,维民之则。”正之谓也。
  虽然,正矣,未必其胜之也。君子毋自其意气胜之也,自其义理胜之也。是故君子之论,贵其胜也,毋贵其下。君子之论出,左右吏胥罔敢以其狙诈当之,则君子胜。君子之论出,荐绅士族罔敢以其一知半解难之,则君子胜。君子之论出,群公无以其材能气焰先之,则君子胜。君子之论出,主上降尊严而礼之,朝闻而夕布施之,则君子胜。君子之论出,故旧姻亚罔不屏其私智近计,范我驱驰,则君子胜。君子之论出,远方小民罔不逖听其风声,而薰蒸变化其性情,则君子胜。是故君子之论,胜为贵。其宽裕从容足以胜,其明白洞达足以胜,其切循把握足以胜,其中和察断足以胜,其无欺伪足以胜,其有蓄积足以胜,其能自任足以胜,其不遗物足以胜。《诗》曰:“於乎小子,未知臧否。匪手携之,言示之事。匪面命之,言提其耳。”胜之谓也。
  虽然,胜之矣,未必其定也。君子毋自其意必为定也,自其精一为定也。是故君子之论,贵其定也,毋贵其移。君子之论出,左右吏胥冲然其以狙诈当之,君子援据典章以折其不然,杜绝苞苴以生其不敢,与之箠楚以滋其不乐,如是,则左右吏胥弗能移之。君子之论出,荐绅士族挺然其以一知半解难之,君子譬称古今以广其理,周详理势以明其用,标举老成以抑其噪,怛示诚信以塞其疑,如是,则荐绅士族弗能移之。君子之论出,群公不能无所高下于其际。然而君子内有以蓄其理,深根宁极以止其符也;外有以柔其气,优游浸渍以俟其悟也。深根宁极以止其符,则罔所桡乱;优游浸渍以俟其悟,则可与有为。如是,则群公高下弗能移之。君子之论出,主上不能无所异同于其见。然而君子上有以行其直,弗唯诺于可否之间也;下有以守其愚,弗激扬于清浊之际也。弗唯诺于可否之间,则志弗见夺;弗激扬于清浊之际,则迹弗取怨。志弗见夺,不能毋舍而从我;迹弗取怨,不能毋相与以天。如是,则主上异同弗能移之。君子之论出,故旧姻亚有挟而故违之,君子毋纵之以其私,毋诡之以其便,毋露之以其微,毋开之以其渐,如是,则故旧姻亚弗能移之。君子之论出,远方小民无知而大哗之。君子知其贱也,与为可操;知其愚也,与为可亲;知其暂也,与为可恒;知其棼也,与为可壹。如是,则远方小民弗能移之。是故君子之论,定为贵。定之于其性故定,定之于其学故定,定之于其情故定,定之于其气故定,定之于其事机错杂故定,定之于其运会迁流故定,定之于其独居孤悄故定,定之于其群行儇诇故定。不为左右吏胥持其事端,不为荐绅士族<石为>其体要,不为群公高下启其迁就,不为主上异同惑其平生,不为故旧姻亚多其曲折,不为远方小民阏其流行。《诗》曰:“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定之谓也。
  是故君子之论,能正而后能胜,能胜而后能定,能定而后能帅,能帅而后能化,能化而后能成。能正、能胜、能定,此论之始事也。能帅,能化、能成,此论之终事也。夫其始事也,浚之如江淮河汉,而载之如雷霆。其终事也,嗜之如布帛菽粟,而固之如鼎钟。於乎!润万物者,莫广乎江、淮、河、汉;醒万物者,莫疾乎雷霆;利万物者,莫妙乎布、帛、菽、粟;敛万物者,莫虔乎鼎钟。而君子以其论与之抗,不亦伟乎!
  且夫拱把之木,我采其华。秋风下霜,一夕而殚者,其本弱也。孔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彫也。”是故君子之正论,犹松柏也。有积一代不变之正论,有积千秋不变之正论,有驾讥笑、困侮辱不变之正论,有冒矢石、蹈水火不变之正论。积一代不变之正论,足以绾乎一代也。积千秋不变之正论,足以绾乎千秋也。驾讥笑、困侮辱不变之正论,足以超乎讥笑、侮辱也。冒矢石、蹈水火不变之正论,足以超乎矢石、水火也。绾乎一代也者,则贤人之所以讲事成章。绾乎千秋也者,则圣人之所以继天设教。超乎讥笑、侮辱也者,则老成之所以思深虑远。超乎矢石、水火也者,则豪杰之所以骨重神寒。贤人讲事成章,则礼乐政刑之汇也。圣人继天设教,则仁义中正之脉也。老成思深虑远,则国势民风之端倪也。豪杰骨重神寒,则天命人心之药石也。君子观礼乐政刑之汇而不乱,亲仁义中正之脉而不违,揣国势民风之端倪而不爽,发天命人心之药石而不讳。方其畜也,将言未言,使人怀焉;逮其言也,将为未为,使人奋焉;逮其为也,将效未效,使人断焉;逮其效也,将遍未遍,使人俟焉。子思曰:“言而世为天下则。”是故君子之正论,君子之元气也;君子之元气,天下之元气也。
  柄言中
  浮邱子曰:所贵乎君子者,其行懔懔,其言恢恢,其行暗暗,其言炤炤。以懔懔者治其方寸,以恢恢者治其四旁,以暗暗者为其精神,以炤炤者为其气象。裹乎精神谓之实,流乎气象谓之名。且夫用其实治天下,而实必有载载之其名,故君子不能毋用其名治天下。用其行治天下,而行必有丽丽之其言,故君子不能毋用其言治天下。用其名治天下,乃有名,乃有实。用其言治天下,乃有言,乃有行。《春秋传》曰:“言不可以已也。”其是之谓矣。今也不然,惧吾言之而众窥其浅深也,于是诡于不言以神之;惧吾多言之而众滋其然疑也,于是诡于不多言以盖之。
  且夫不言而成,天之叙也;不多言而中,圣之指也。今也不然,不言则有十遁,不多言则有十居。
  十遁维何?主术不言醇疵,尔乃遁于德,利于邪。国是不言公私,尔乃遁于义,利于曲。祖制不言颠末,尔乃遁于法,利于替。官材不言真似,尔乃遁于情,利于庇。礼乐不言污隆,尔乃遁于学,利于陋。兵刑不言得丧,尔乃遁于气,利于忨。士行不言贞淫,尔乃遁于节,利于忍。民风不言治乱,尔乃遁于数,利于安。阴阳不言休咎,尔乃遁于天,利于欺。草木不言丰耗,尔乃遁于物,利于蒙。
  十居维何?多言则愚泄,尔乃匿其愚,居其智。多言则丑泄,尔乃匿其丑,居其雅。多言则诈泄,尔乃匿其诈,居其忠。多言则佞泄,尔乃匿其佞,居其仁。多言则浇泄,尔乃匿其浇,居其良。多言则愤泄,尔乃匿其愤,居其和。多言则枝泄,尔乃匿其枝,居其根。多言则罅泄,尔乃匿其罅,居其奥。多言则垢泄,尔乃匿其垢,居其絜。多言则杂泄,尔乃匿其杂,居其壹。
  《诗》曰:“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澣衣。”今睹遁者、居者之状,则忧患其有已乎?是故十遁则有四窒,十居则有四匮。
  四窒维何?遁之亟,则有流心,而修省窒。遁之亟,则无长策,而举措窒。遁之亟,则纳阿偏,而忠规谠论窒。遁之亟,则成壅鬲,而四方瞻卬窒。
  四匮维何?居之惯,则工描画,而政体匮。居之惯,则负险深,而性行匮。居之惯,则饮鸩毒,而衽席之地匮。居之惯,则积疮瘠,而社稷苍生匮。
  是故秦皇多忌讳之禁,隋炀对群臣多不语,非洞深也,兹所以踣其国也。商周之盛德而有诰,秦穆公之悔过而有誓,非繁劳也,兹所以长其世也。孔光不言温室树,李林甫借仗马以塞言者,非缜密也,兹所以文其奸也。李善感不效中外以言为讳,司马光事亡不可对人言,非劲露也,兹所以输其忠也。大底可言则言,少言不能明己意、尽物情,则多言,君子之所不禁也。尔乃诡于不言以为神,神必疑之;诡于不多言以盖天下,天下必梗之;不能天,而拟其不言而成,天必呵之;不能圣,而冒其不多言而中,圣必哂之。毋为神疑,毋为天下梗,毋为天呵,毋为圣哂,则宜豁然大洗其积而振德之。
  《易》曰:“山下有风,蛊,君子以振民育德。”是故振十遁则有三达,振十居则有三底。
  三达维何?达于上下古今而言,谓之龟鉴。达于是非可否而言,谓之药石。达于缓亟轻重而言,谓之倚杖。
  三底维何?底于贤者,一言而解纠纷,累千万言而亦振聋启瞆矣。底于圣者,一言而存统绪,累千万言而亦经世行远矣。底于天者,一言而剖造化,累千万言而亦配天立极矣。《春秋传》曰:“言以足志,文以足言。”其是之谓矣。
  柄言下
  浮邱子曰:言行之际,善败之所由以起也。善败之际,古今之所由以分也。古之君子舍己从人,则使人言;使人言而底其实,则使人行,此天下所以多能言能行之材也。今之君子循例求言,则使人言;使人言而不解其何谓,则沮人行:此天下所以第闻言者之采,而不获享行者之福也。且夫言者,材之概也;行者,材之骨也。驭风霆者,言者之采也;补雨露者,行者之福也。如之何其使人言、沮人行也?岂唯沮人行,甚且然其所不然,使不能言、又不能行者行之。甚且夜气之萌,心知其所使非人,而冀幸其万一能行之。甚且骨鲠之臣,大声暴白其人之不然,而既使之行,则故示深重而毋更之。其在《小旻》之诗曰:“谋臧不从,不臧覆用。我视谋猷,亦孔之邛。”
  是故使知天者言休咎,使贼心者造作祈祷以媚上帝,恶乎行?使知地者言险易,使眯目者指划形势以测四方,恶乎行?使知主术者言王霸,使漫无底里者左右侍从以辅台德,恶乎行?使知臣道者言忠奸,使别有肺肠者旦夕奔奏以裨世程,恶乎行?使知问学者言本末,使观文识字动辄错缪者总天下之大要,恶乎行?使知时务者言缓亟,使拘文牵义、苦无变化者掌天下之大故,恶乎行?使知人材者言高下,使徇情灭性、罔有顾忌者塞天下之清议,恶乎行?使知民风者言污隆,使偭规错矩、罔有检束者倡天下之不祥,恶乎行?使知兵者言奇正,使愚呆者帅戎行,使知刑者言生杀,使便佞者玩国典,恶乎行?使知教者言浅深,使粗丑者主训迪,使知养者言厚薄,使惨戚者理生聚,恶乎行?昔荀子曰:“使贤者为之,则与不肖者规之;使知者虑之,则与愚者论之;使修士行之,则与污邪之人疑之。虽欲成功,得乎哉?”韩非曰:“人主于人,有所智而听之,因与左右论其言,是与愚人论智也。有所贤而礼之,因与左右论其行,是与不肖论贤也。智者决策于愚人,贤士程行于不肖,则贤智之士羞,而人主之论悖矣。”是故此人言之,彼人行之,谓之傅会;一人言之,十人行之,谓之牵掣;不闻言而思之,闻言而又疑之,谓之桡滑;不能行而耻之,能行而又扼之,谓之倒颠;言不在吾睹记之内则骇,行不在吾绳尺之内则訾,谓之褊小;张所枝离者之莠言以敌名言,讳所亲爱者之秽行以敌芳行,谓之横突。言出于微末,则料其不行;出于贵显,则料其能行,谓之剽浮。言出于激卬,则料其不行;出于和同,则料其能行:谓之软熟。驾世俗之猜疑,以为优于言者短于行,乃至哂贤哲之风议为不足采,哂老成之画诺为不足凭:谓之顽疏。师叔季之便宜,以为古于言者梗于行,乃至薄载籍之遗文为不足道,薄祖考之彝训为不足陈,谓之狂剧。
  其在《鹿鸣》之诗曰:“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佻,君子是则是效。”是故成汤能行伊尹之言,武王能行吕望之言,小白能行夷吾之言,勾践能行范蠡之言,汉高祖能行子房之言,苻坚能行王猛之言,拓跋能行崔浩之言,唐肃宗能行李泌之言,柴氏能行王朴之言,蒙古能行耶律楚材之言,明太祖能行刘基之言。其言行,则其君特;其君特,则其国昌;其国昌,则其馨闻至今。其在《抑》之诗曰:“诲尔谆谆,听我藐藐。匪用为教,覆用为虐。”是故夏桀不行伊尹之言,商辛不行祖伊之言,虞公不行宫之奇之言,夫差不行伍员之言,楚怀王不行屈平之言,项羽不行范增之言,汉文帝不行贾谊之言,唐文宗不行刘蕡之言,宋神宗不行苏轼之言,孝宗不行陈亮之言,明建文帝不行卓敬之言。其言不行,则其君不特;其君不特,则其国不昌;其国不昌,则其垢辱至今。
  岂惟君哉,君犹屋也,相犹柱也;君犹舟也,相犹楫也。欲栖其屋视其柱,欲操其舟视其楫。是故天下之言,不贡于君,则贡于相;天下之行,不柄于君,则柄于相。昔汉祚延于诸葛亮,以亮贤相故也。亮曷贤乎尔?考其为人,集众思,广忠益,俾群下毋远小嫌,难相违覆。故亮之言曰:“初交州平,屡闻得失。后交元直,勤见启诲。前参事于幼宰,每言则尽;后从事于伟度,数有谏止。”此亮所以祚汉也。宋之祸,胎于王安石,以安石愎相故也。安石曷愎乎尔?考其为人,性强忮;及议变法,在廷交执不可,横出己意,众不能诎。故刘挚劾安石之言曰:“忠厚老成者,摈之为无能;侠少儇辩者,取之为可用。守道忧国者,谓之流俗;败常害民者,谓之通变。”此安石所以祸宋也。夫群下恃亮之贤,则其言行;其言行,则其相特;其相特,则其君特;其君特,则其国昌;其国昌,则其馨闻至今。在廷不胜安石之愎,则其言不行;其言不行,则其相不特;其相不特,则其君不特;其君不特,则其国不昌;其国不昌,则其垢辱至今。
  是故言行者,天下人物贤否愚俊之符也。君相者,天下言行动止起讫之楗也。古有能言能行之材,而今无有,君相之羞也。今有能言能行之材,既荧惑之,又沮格之,史乘之讥也。是故君子镜心以知己,镜己以知人,镜理以知言,镜言以知行。圣贤之言如山斗,豪杰之言如鼎钟,忧患之言如药石,聪察之言如权衡。山斗之言不行,则乾坤息;鼎钟之言不行,则君父贱;药石之言不行,则隐痛结;权衡之言不行,则公义削。《书》曰:“敷奏以言,明试以功。”今有敷奏而无明试,功何有焉?
  且夫以功则古者,禹、皋、伊、傅其最矣;以言则古者,仲尼、子舆其最矣。仲尼不得已而有《论语》,子舆不得已而有七篇,匪能言之、不能行之也。仲尼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子舆曰:“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哉?”悲夫!有禹、皋、伊、傅之才,而天扼之以不禹、皋、伊、傅之运,而人待之以不禹、皋、伊、傅之礼,大而枭者能剉之,小而陋者能侮之,智而妒者能梗之,愚而疑者能持之。然而仲尼纯如也,子舆豁如也。河之大也,以昆仑为源,以海为委。仲尼、子舆之大也,以二帝三王为源,以千世百世为委。是故前乎仲尼、子舆而辅世长民者,则皆《论语》之脉落也,则皆七篇之脉落也。后乎仲尼、子舆而尊主庇民者,则皆《论语》之绪馀也,则皆七篇之绪馀也。是故仲尼、子舆之言,其得行于往古来今也,犹其得行于仲尼、子舆也。此仲尼、子舆不死之精神也。往古来今之人,其有功于天下国家也,犹其有功于仲尼、子舆也。此仲尼、子舆不死之天地也。《书》曰:“圣谟洋洋,嘉言孔彰。”仲尼、子舆则得之矣。而窃怪当时亲戚君臣上下策蹇驴而罢骐骥,宝鸱枭而厌凤皇,独何心哉?独何心哉!

浮邱子卷八
  训名上
  浮邱子曰:名可倚杖乎?而不闻阳春之曲,和者必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乎?岂唯难副,又大枝离破碎之乎?《诗》曰:“维鹈在梁,不濡其翼。彼其之子,不称其服。”是故有以今之人冒古之人,有以今之人冒古之文。霍光冒伊尹而不终其誉,王莽冒周公而不镜其里,曹操冒文王而不根其素,王导冒管夷吾而不详其用,是谓以今之人冒古之人。张禹冒《论语》而文其佞,胡广冒《中庸》而济其柔,祝钦明冒五经而售其鄙,林栗冒《易》《西铭》而骋其毒,是谓以今之人冒古之文。求其毋冒者,而末流之世不可必得。是何也?阴阳之气,日剥一日,则斯代斯人之心,日奇一日;斯代斯人之心,日奇一日,则是非有亡之故,日巧一日。是故冒俞巧,则名俞浮;名俞浮,则实俞削;实俞削,则罪俞丛;罪俞丛,则世俞梗。噫!恶在其可以倚杖乎?
  然则名可毋倚杖乎?而不闻禾秀其颖则实结,人洪其道则名归乎?岂唯荐绅士族归之?又极之尊庳中外,而孰不庆勉惇敬之乎?《诗》曰:“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佻,君子是则是效。”是故两汉之雄,而礼孔子;拓跋之粗,而亦礼孔子。赵宋之仁,而礼孔子;蒙古之陋,而亦礼孔子。孔子,道之宗而名之总也。天地所不能通者,唯孔子之道足以通之;天地所不能治者,唯孔子之名足以治之。岂唯孔子?尔乃学孔子而不至于孔子者,其道其名,犹有所能通之、治之。是故行乎荒裔丑俗之国,则司马入相,契丹敕其边吏;胡铨抗疏,女真闻而失色。行乎忮心媠体之君,则孝孺杖节,文皇幸其弗死;守仁讲学,武宗明其不畔。是故其学尊,则其道尊;其道尊,则其名尊;其名尊,则其身尊;其身尊,则其世尊。噫!恶在其不可以倚杖乎?
  是故倚杖名者厥失十,毋倚杖名者厥失十。所谓倚杖名者厥失十:一曰循辨课信,信不符辨;二曰循行课忠,忠不符行;三曰循学课事,事不符学;四曰循材课理,理不符材;五曰循智课察,察不符智;六曰循勇课举,举不符勇;七曰循仁课爱,爱不符仁;八曰循义课果,果不符义;九曰循素课廉,廉不符素;十曰循激课耻,耻不符激。所课毋倚杖名者厥失十:一曰厌奇取庸,庸乃迟顿;二曰厌锐取柔,柔乃奸滑;三曰厌辨取呐,呐乃蹇塞;四曰厌文取朴,朴乃黭浅;五曰厌狂取静,静乃伪似;六曰厌直取曲,曲乃遁移;七曰厌前取却,却乃虺隤;八曰厌独取群,群乃杂污;九曰厌故取新,新乃嚣竞;十曰厌儒取俗,俗乃提僈。是故女不必皆艳,第睹其粉腻之工,辄曰西施、南威复出,恶知其然而不然也?草不必皆妖,木不必皆拥肿拳曲,第睹蒺藜、樗栎,辄曰天下无香草名木焉,恶知其不为已有也?契舟而求剑,守株而待兔,恶知其非必得之数也?因噎而废食,因悸而废息,恶知其制乃短长之命也?於乎!此今之论名之通病也。
  《易》曰:“翰音登于天。”《诗》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钧之于天也,而鸡岂鹤之比乎?是何也?鸡非登天之物,则《易》以为虽贞而凶。鹤鸣宜闻于天,则诗人以为诚之不可掩。鸡可以不登天,而掖之使登天,则天下以为无根而骄腾。鹤可以闻于天,而更挤坠之,使不得闻于天,则天下以为有所堙郁悲咤,而不得尽其情。是故秦杖李斯可骇,汉杖晁错可骇,唐杖朱朴可骇,宋杖郭京可骇,明杖魏藻德可骇。曷骇乎尔?以其无根而骄腾也。楚剉屈原可惜,汉剉贾谊可惜,唐剉刘蕡可惜,宋剉陈亮可惜,明剉黄道周可惜。曷惜乎尔?以其有所堙郁悲咤,而不得尽其情也。
  是故君子讲于四至之术而已矣。四至之术维何?一曰读书考理,知法知戒;法戒至,然后是非析。二曰清心寡欲,知存知遏;存遏至,然后可否严。三曰察言观色,知表知里;表里至,然后爱恶常。四曰引绳就墨,知短知长;短长至,然后功罪必。是故君子能修身,然后能知人;能知人,然后能度实;能度实,然后能收名;能收名,然后能理家、理国、理天下。《春秋传》曰:“令名,德之舆也;德,国家之基也。”是故名之在家、国、天下,如元圭、宝鼎之在宗祏,布、帛、菽、粟之在黎烝也。宗祏无元圭、宝鼎,则物不贵;物不贵,则礼不共。黎烝无布、帛、菽、粟,则俗不宜;俗不宜,则躯不活。以家、国、天下之大,无实至名归之人,则众不属;众不属,则功不成。是故伊尹起于莘野,尚父遇于渭滨,管仲脱囚,韩信登坛,诸葛不老于南阳,景略无比于江东:之数人者,以名收,以实偿。少正卯僇于鲁,盆成括死于齐,赵括徒读父书,殷浩实丧晋师,房次律不纾唐室之忧,王介甫大为宋政之蠹:之数人者,以名收,以实溃。为其以名收、以实偿也,则曰实之功也。匪特实之功也,不名,固不足以实其实也。为其以名收、以实溃也,则曰名之罪也。匪特名之罪也,不实,固不足以名其名也。曷谓不名不足以实其实也?孔子曰:“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其谓此也。曷谓不实不足以名其名也?孟子曰:“七八月之间雨集,沟浍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其谓此也。
  是故古之享名者,在潜居独处之先,明效大验之后;今之享名者,在高官厚糈之后,苟且弥缝未败露之先。此名之底里所由一深一浅也。古之核名者,以天地最初之心,公道维持之力;今之核名者,以舍天从人之心,私智强辨倒置之力。此名之光景所由一升一降也。偏至之好,不足骋也。寡恕之憎,不足断也。寻人于迹,不足必也。度人于臆,不足入也。是故君子不用有实之名概名,不用无实之名废名。用有实之名概名,势必非其人而反奉之;用无实之名废名,势必当其人而反忽之。非其人而反奉之,谓之市;当其人而反忽之,谓之瞽。是故君子不用众誉之名陟人,不用众毁之名绌人。用众誉之名陟人,势必逐其流而溺之;用众毁之名绌人,势必快其忿而雪之。逐其流而溺之,谓之顽;快其忿而雪之,谓之侠。是故君子不用习见之名信人,不用骤闻之名疑人。用习见之名信人,势必拘定格之说以充之;用骤闻之名疑人,势必伤异等之气以郁之。拘定格之说以充之,谓之媟;伤异等之气以郁之,谓之僭。
  训名中
  浮邱子曰:名出于实,实出于事,事出于念。凡积美念,成美事焉;积美事,成美名焉。凡积丑念,成丑事焉;积丑事,成丑名焉。且夫父母生而命之名,命美不命丑也。即命丑,亦出于爱,不出于刺也。子文生而名曰於菟,伯鱼生而名曰鲤,司马相如生而名曰犬子,王安石生而名曰獾郎,其出于爱,钧也。此本始之名也。美丑积而被之名,则美自美,丑自丑,爱自爱,刺自刺也。此增加之名也。且夫增加之名,此天下之人目中口中自然吐出之名,又其心中意中牢固而不可遗忘之名。天纲之刑赏,史笔之褒讥,举在其中焉。无他,出于其所积焉故也。种兰得兰,种艾得艾,种橘得橘,种枳得枳。今谓种艾可以得兰,积枳可以得橘,虽或有之,君子不信也。《诗》曰:“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君子之于名也,其严乎!
  尔乃淳积成运,运积成淑,淑积成群,群积成名,是谓懋美之名。尔乃浇积成运,运积成慝,慝积成群,群积成名,是谓杂遝之名。尔乃材积成望,望积成特,特积成猷,猷积成名,是谓伦魁之名。尔乃恩积成宠,宠积成独,独积成愆,愆积成名,是谓佌小之名。尔乃气积成勇,勇积成威,威积成胜,胜积成名,是谓英鸷之名。尔乃筋积成懦,懦积成态,态积成败,败积成名,是谓媠阤之名。尔乃儒积成腴,腴积成雅,雅积成名,是谓妍秘之名。尔乃野积成粗,粗积成陋,陋积成名,是谓芜昧之名。尔乃慧积成准,准积成捷,捷积成名,是谓踔绝之名。尔乃盲积成惑,惑积成倦,倦积成名,是谓愦眊之名。尔乃修积成正,正积成信,信积成辉,辉积成名,是谓贤哲之名。尔乃蔽积成邪,邪积成利,利积成伎,伎积成名,是谓险詖之名。尔乃义积成刚,刚积成固,固积成名,是谓伉厉之名。尔乃习积成柔,柔积成随,随积成名,是谓猗违之名。尔乃心积成慈,慈积成悦,悦积成名,是谓善祥之名。尔乃法积成惨,惨积成毒,毒积成名,是谓淫酷之名。尔乃贵积成敬,敬积成名,是谓鼎重之名。尔乃贱积成狎,狎积成名,是谓垢玩之名。尔乃俭积成清,清积成削,削积成苦,苦积成名,是谓絜白之名。尔乃侈积成浊,浊积成多,多积成肥,肥积成名,是谓贪婪之名。尔乃和积成钧,钧积成类,类积成伟,伟积成名,是谓阔达之名。尔乃曲积成狭,狭积成窦,窦积成溺,溺积成名,是谓孅啬之名。
  於乎!懋美之名,调物者也;杂沓之名,乱物者也。伦魁之名,帅物者也;佌小之名,降物者也。英鸷之名,起物者也;媠阤之名,弃物者也。妍秘之名,式物者也;芜昧之名,慁物者也。踔绝之名,理物者也;愦眊之名,蔽物者也。贤哲之名,服物者也;险诐之名,伺物者也。伉厉之名,束物者也;猗违之名,遁物者也。善祥之名,植物者也;淫酷之名,毒物者也。鼎重之名,镇物者也;垢玩之名,逐物者也。絜白之名,镜物者也;贪婪之名,盗物者也。阔达之名,开物者也;孅啬之名,滞物者也。
  且夫君子之所谓物,则焉往而非君子之所谓己乎?君子之所谓名,则焉往而非君子之所谓实乎?且夫卿云甘露,则以为祥;而盲风怪雨,则以为灾。此不必通谶纬、谭阴阳者能之也。康庄四达,则以为夷;而太行、吕梁,则以为险。此不必究方舆、画形势者能之也。毛嫱、西施,则以为妍;而仳倠、无盐,则以为媸。此不必操藻鉴、工可否者能之也。不待告而物皆晓,不待拟而物皆中,不待区之高下而物皆同,不待试之然疑而物皆定,其本旨甚庸也,其机缄甚利也。《诗》曰:“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於乎!此物己之说也,此名实之说也。是故君子之元气莫如实,天下之公器莫如名。
  闻有以美名美者矣,未闻以丑名美者也。闻有以丑名丑者矣,未闻以美名丑者也。闻有名其美而溢于美之数者矣,未闻名不足于美者也。闻有名其丑而溢于丑之数者矣,未闻名不足于丑者也。闻有匿其美而究竟为人访询以名之者矣,未闻释其美不以名者也。闻有匿其丑而究竟为人捃拾以名之者矣,未闻释其丑不以名者也。闻有大力者忌其美,而众挈其美名以名之者矣,未闻忌则俱忌者也。闻有苟同者佞其丑,而众挈其丑名以名之者矣,未闻佞则俱佞者也。闻有事骇迹移,众莫知其美而以丑名名美者矣,未闻知其美、丑其名者也。闻有俗衰道薄,众莫知其丑,而以美名名丑者矣,未闻知其丑、美其名者也。故曰天下之公器莫如名也。
  闻有美实充,而能以其名创天下之美者矣;未闻美不充、能创美者也。闻有丑实净,而能以其名杜天下之丑者矣;未闻丑不净、能杜丑者也。闻有其名可以创美,而天下咸抃舞踊跃请为美者矣;未闻名可创美,以不美应者也。闻有其名可以杜丑,而天下咸感激涕泣勿为丑者矣;未闻名可杜丑,以必丑应者也。闻有天下咸请为美,以快君子平日有美之实行者矣;未闻蓄有美之实行,而不得其当于天下之人者也。闻有天下咸勿为丑,以快君子平日无丑之实行者矣;未闻厉无丑之实行,而不得其当于天下之人者也。闻有蓄有美与天下同之,而天下之人或循其粗迹之美、或传其精微之美,而有深浅之不同者矣;未闻皆粗迹而无传其精微之美者也。闻有厉无丑与天下同之,而天下之人或芟其枝蔓之丑、或拔其根株之丑,而有疾徐之不同者矣;未闻皆枝蔓而无拔其根株之丑者也。闻有我能使天下传其美,一旦不自于我,则桡善类者封天下之美而闭之,而抱遗文而识渊源者又萃天下之善类而存之,几几不传而犹且复传者矣;未闻不自于我,不传其美者也。闻有我能使天下拔其丑,一旦不自于我,则操左道者鼓天下之丑而从之,而际末流而挺志气者又战天下之左道而胜之,几几不拔而犹且复拔者矣;未闻不自于我,不拔其丑者也。故曰君子之元气莫如实也。
  吾闻春华虽美,期于秋实;冰壁虽泽,期于见日。是故劳莫劳于君子,直莫直于斯人,久莫久于修实,遫莫遫于效名,亲莫亲于吐斯民以实,而梗莫梗于诳斯民以名,乐莫乐于名在斯民不可蠹蚀,而核莫核于实在君子不可欺蒙。《诗》曰:“潜虽伏矣,亦孔之昭。”君子之于名也,其严乎!是故美名不可僭,丑名不可袭,美名不可淆,丑名不可坐。且夫山莫大于五岳,水莫大于四渎,道莫大于能治己之名,德莫大于能治物之名。知美名之不可以僭,而甘为退让以留其所不逮者,无志节者也,君子慎勿废此孳孳。知美名之不可以僭,而好为夸诩以自文其所不如者,无神明者也,君子慎勿废此抑抑。知丑名之不可以袭,而忽不及检,而适与为缘者,无德操者也,君子慎勿废此战战。知丑名之不可以袭,而姑便其私,而遂与为类者,无性行者也,君子慎勿废此踽踽。是故君子能修理物则,以治己之名,以有此具也。知美名之不可以殽,而支吾隐忍,而不为别白者,无丰采者也,君子慎勿废此廪廪。知美名之不可以淆,而震动标举,而不为留馀者,无度量者也,君子慎勿废此闲闲。知丑名之不可以坐,而暴怒急击,而哀矜不至者,无仁恕者也,君子慎勿废此愉愉。知丑名之不可以坐,而纵情滥与,而洗剔不至者,无智察者也,君子慎勿废此扃扃。是故君子能主持风义,以治物之名,以有此具也。治己之名利用吏,治物之名利用师。治己之名利用神,治物之名利用天。是故君子名之总也。能为仁义中正之总,然后能为名之总;能为名之总,然后能为物之总;能为物之总,然后名之能事毕。《诗》曰:“在彼无恶,在此无斁。庶几夙夜,以永终誉。”君子之于名也,其至乎!
  训名下
  浮邱子曰:圣人以名养天下,贤人以名教天下,奸人以名战天下。
  以名养天下,何稽焉?圣人有其德也,则有其名;有其名也,则有其与;有其与也,则有其养;有其养也,则有其用;有其用也,则皆名乎圣人之名。是故舜相尧,于高阳氏举才子八人,于高辛氏举才子八人。周公相成王,于布衣之士执贽所师见者十二人,穷巷白屋所先见者四十九人,时进善者百人,教士者千人,官朝者万人。孔子相鲁,虽不昌其用,然而当时之士来问业者三千人,中心说而诚服者七十人。《诗》曰:“我有嘉宾,鼓瑟吹笙。”非以名养天下之谓而谁谓乎?
  以名教天下,何稽焉?贤人有其学也,则有其名;有其名也,则有其与;有其与也,则有其教;有其教也,则有其成;有其成也,则皆名乎贤人之名。是故孟子序《诗》《书》,述仲尼之意,其徒万章、公孙丑相与记为七篇,以为功于世。王通讲学,则房、杜、李、魏为将相,实永有唐三百年之祚。韩愈原道,其徒自李翱已降,虽不能与闻乎大者,而籍、湜、岛、郊之属藉以陶铸其文章,而毋泯灭于后代。欧阳修好奖借士类,虽布衣屏处者率为闻人,而巩、洵、轼、辙之属尤以文章忠义擅天下。《诗》曰:“追琢其章,金玉其相。”非以名教天下之谓而谁谓乎?
  於乎!圣如舜、周公、孔子,不事名者也,能教天下者也,而吾切切乎其以名养天下也,则圣人之精神气象然也。贤如孟子,孔子之亚也,王通、韩愈、欧阳修,升孔孟之堂而未入其室者也。而吾钧切切乎其以名教天下也,则贤人之精神气象然也。
  舜之精神气象,庞厚而和平,是故能举十六才子为世利赖者,必庞厚和平之圣人然后可。周公之精神气象,聪明而广大,是故能使布衣穷巷之士得所依归者,必聪明广大之圣人然后可。孔子之精神气象,中正而笃实,是故能使三千、七十左周右旋、以休以息者,必中正笃实之圣人然后可。是故非庞厚和平之圣人,必且束缚才子,以为不可驰骋,而收取庸钝以为爪牙腹心。非聪明广大之圣人,必且厌恶布衣穷巷,以为无所酝畜,而崇信高官达人,以为武纬文经。非中正笃实之圣人,必且患苦左周右旋,不令天下之人窥其浅深,而好为深居潜行,与一切人材国运亡所关涉。是故庸钝当其宠,则才子之气塞;才子之气塞,则天下有伤心之风雨。高官达人据其耍,则布衣穷巷之价轻;布衣穷巷之价轻,则天下有体道抱德以死,而弗留其姓氏于人间。深居潜行以为妙术,则左周右旋之脉断;左周右旋之脉断,则天下智仁勇艺如林,而积于阔绝之势,不能入于淡漠之胸。是故非舜、周公、孔子,则谁其能以名养天下者乎?
  孟子之精神气象,刚毅而能卫道,是故万章、公孙丑之徒不颠倒于管、晏、杨、墨纵横捭阖而近于仁义者,必得孟子师之然后可。王通、韩愈、欧阳修之精神气象,光白而能亲人,是故唐宋之士粗有成就者,必得三子师之然后可。是故非得孟子以为之师,必且主持其所不可从之邪说淫辞,而张皇其所不可堪之盛饰虚焰。非得三子以为之师,必且骤疑其送奇设难之不驯,贡其谀以却其直,而徐申其大昧难醒之区处,颠其黑以倒其白。是故邪说淫辞,则左道昌而本宗失;左道昌而本宗失,则呼朋召类,相与赏析,皆名教之罪人。盛饰虚焰,则末节苛而精理衰;末节苛而精理衰,则如坐偶人于其侧,不知其所以然之故。贡谀却直,则曲体将而古道斩;曲体将而古道斩,则文采风流而有巧言、令色、孔壬跧伏其间。颠黑倒白,则私心敢而公器移;私心敢而公器移,则借大廷黜陟予夺,为门户酬恩雪怨之具。是故非孟子、王通、韩愈、欧阳修,则谁其能以名教天下者乎?
  若乃以名战天下,何稽焉?奸人有其焰也,则有其名;有其名也,则有其忌;有其忌也,则有其战;有其战也,则有其胜;有其胜也,则适名乎奸人之名;适名乎奸人之名,则仍无损于不名乎奸人之名者。是故屈平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则上官大夫心害其能,谗之怀王,而疏屆平。贾谊欲兴礼乐,悉更秦法,则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而谊遂摈。孔融为海内英俊所信服,曹操积不能平,则使郗虑、路粹文致其罪。苏轼深思治乱,极言无隐,王安石滋不悦,则使谢景温论奏其过。朱熹讲学明道,本末洞彻,韩侘冑大憾不已,则引沈继祖、姚愈复击之,而伪学之禁綦严。《诗》曰:“不惩其心,覆怨其正。”非以名战天下之谓而谁谓乎?
  虽然,名犹天也,忌犹霾也,战而胜犹晦也。天有因霾而晦,晦者其一时也,章者其千龄万代也。名有因忌而胜,胜者其一时也,辱者其千龄万代也。名犹水也,忌犹阏也,战而胜犹塞也。水有因阏而塞,违其性也。有大力者疏浚之,而塞者可使流也。名有因忌而胜,违其性也。有大力者击断之,而胜者可使降也。众女谓余以善淫乎,保母其信乎?燕雀何啾唧乎,大鸟其不举乎?曲木而厌绳墨乎,匠石能引以为栋乎?夜裸而憎明烛之来乎,庄士衣冠可废乎?莫邪顿而铅刀利乎,风胡其谓尔何乎?玉石其糅乎,卞和能勿涕洟乎?骥服盐车而驽上骖乎,王良肯为御乎?蒿萧成林,而兰苗萎于广野乎,固君子之所辀张以太息乎?黄钟毁弃而瓦缶雷鸣乎,闻者其有忧乎?曲突徙薪无恩泽,焦头烂额为上客乎?无乃贱本贵末乎?谓蜥蜴为神龙,岂惟不识神龙,亦不识蜥蜴矣乎?泰山而弹丸之,沧海而一杯之,不狂且惑乎?鼻目易处,知香臭乎?紫朱杂厕,于何服乎?是故忌名者隘,毋忌名者广。战名者噪,毋战名者静。胜名者幻,毋胜名者常。然而且隘、且噪、且幻,则君子以为末如之何之势矣。然而天下末如之何之势,则必有如之何、如之何之理矣。
  是故古之善言忌者,莫如韩愈。尔其《原毁》之言曰:“尝试语于众曰:‘某良士,某良士!’其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怒于言,懦者必怒于色矣。又尝语于众曰:‘某非良士,某非良士!’其不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说于言,懦者必说于色矣。”古之善处名者,莫如孔子。尔其记金人之铭曰:“君子知天下之不可上也,故下之。知众人之不可先也,故后之。温恭慎德,使人慕之。执雌持下,人莫逾之。人皆趋彼,我独守此。人皆或之,我独不徙。内藏我智,不示人伎。我虽尊高,人弗我害。”是故处纷纷云云之世,善言忌不学韩愈,则不能烛万物之情状;不能烛万物之情状,则以忌为爱;以忌为爱,则彼愈巧而我愈盲;彼愈巧,我愈盲,则挤之祸殃然后醒。善处名,不学孔子,则不能标有道之气象;不能标有道之气象,则与忌为敌;与忌为敌,则彼常捷而我常剉;彼常捷,我常剉,则鱼溃肉烂然后已。
  是故君子厉已以秋,照人以春,向实如归,处名如寄。能恪共警戒之谓秋,能委蛇和煦之谓春,不旁修曲出之谓归,不处非其据之谓寄。孟子曰:“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是故使人忌其名者,夸;毋使人忌其名者,约;使人战其名者,激;毋使人战其名者,和;使人胜其名者,杂;毋使人胜其名者,壹。此仁、礼之实际,爱敬之美报也。
  释用
  浮邱子曰:古之君子体与用并起,相济也,相足也。今之君子体与用并起,相难也,相折也。
  用难体曰:“咄嗟乎!子称必典册,动必规矩,师必先王,友必儒者,钓其誉而靡有怍也,县其实而靡有即也,酸其状而靡有克也,腐其骨而靡有药也,创作文字而靡有裁也,钩摭事理而靡有中也,号召徒党而靡有律也,教迪群愚而靡有醒也。在上则緷冕之所不接,在下则姻亚之所难容,在大则辅拂之所见摈,在小则胥吏之所窃逃。然而子且峣峣焉而立,龂龂焉而辨,睘睘焉而亡所蕲必于时之人,不亦暗于大较之甚者乎?”
  体折用曰:“咄嗟乎!子扳必圭组之阶,走必势焰之涂,慕必王公之好,夸必闾里之荣,子自秽尔,奚所用絜?是以诮仆‘钓其誉而靡有怍’也。子自躁尔,奚所用择?是以诮仆‘县其实而靡有即’也。子自流尔,奚所用特?是以诮仆‘酸其状而靡有克’也。子自桡尔,奚所用眕?是以诮仆‘腐其骨而靡有药’也。子自陋尔,奚所用古?是以诮仆‘创作文字而靡有裁’也。子自愦尔,奚所用白?是以诮仆‘钩摭事理而靡有中’也。子自戾尔,奚所用偕?是以诮仆‘号召徒党而靡有律’也。子自狭尔,奚所用通?是以诮仆‘教迪群愚而靡有醒’也。子自阿邑取妍尔,是以诮仆为‘緷冕之所不接’。子自比周成好尔,是以诮仆为‘姻亚之所难容’。子自揣靡当事爱憎尔,是以诮仆为‘辅拂之所见摈’。子自滥用左右耳目尔,是以诮仆为‘胥吏之所窃逃’。於乎!子之诮仆也,仆所能受也,乃直气公论之所不受也。子之不自诮也,子所能忍也,乃仆之心恻然其有所大不忍也。子且诮仆‘峣峣焉而立’,而固不自诮其沾沾焉而小乎?子且诮仆‘龂龂焉而辨’,而固不自诮其睮睮焉而苟乎?子且诮仆‘睘睘焉亡所蕲必于时之人’,而固不自诮其佻佻焉亡所准于古之则乎?蹄洼不生蛟龙,培塿不生松柏,无乃局于所未曾有乎?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无乃大昧难醒乎?《诗》曰:‘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又曰:‘不惩其心,覆怨其正。’是无乃不知人世间有羞耻事乎?”
  用又难体曰:“子大夫之论,核矣,锐矣。虽然,子所云古之则,仆滋惑焉。古有孔子其人者,圣人也,然而去乎鲁、斥乎齐,逐乎宋、卫,困于陈、蔡之间。方春秋之世,管子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显,而孔子弗如也。彼其所称道全德备之躬,孰信焉?古有孟子其人者,贤人也,然而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梁惠王否果所言,则见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方战国之世,苏秦为从人之长,张仪为衡人之长,而孟子弗如也。彼其所称居仁由义之说,孰信焉?大底贡今所嗜者,可以昌术也;而溺旧所闻者,不可以齐众也。超腾智慧以自尚者,可与理非常之原也;而敦敬切循以自守者,不可与量斗室之外也。是故管、晏无孔子之圣,而孔子无管、晏之功,圣不足于功也;仪、秦无孟子之贤,而孟子无仪、秦之名,贤不足于名也。是故圣、贤自一轨,功、名自一轨,犹孟贲善怒,西施善笑,各原其性也;北风嘶马,南枝巢禽,各类其情也。其不可比率以从事,断断如矣!”
  体又折用曰:“噫!子其盲乎!居,吾语女。女以为圣不足于功邪?女盲于圣之为圣,抑又盲于功之为功。女以为贤不足于名邪?女盲于贤之为贤,抑又盲于名之为名。女以为圣、贤自一轨,功、名自一轨邪?女盲于圣、贤、功、名之本,抑又盲于圣、贤、功、名之运。且夫本无异同,运有常变。尧、舜、禹、汤、文、武之能君,咎、夔、伊、傅、周、邵之能臣,其德足以传乎其心,其材足以底乎其绩,其位足以扬乎其美,其时足以考乎其成,此圣、贤之常,功、名之常也。孔子以圣而衰,孟子以贤而蹇,其德足以传乎其心,其位不足以扬乎其美,可奈何!其材足以底乎其绩,其时不足以考乎其成,可奈何!然而六艺之宗不陨,七篇之指尚存。有六艺,然后古今续;古今续,然后贤愚式;贤愚式,然后民物宁;民物宁,然后两间实。有七篇,然后王霸判;王霸判,然后利义析;利义析,然后孝悌申;孝悌申,然后先王复。是故圣莫圣于六艺,贤莫贤于七篇,功莫功于两间实,名莫名于先王复。此圣、贤之运之变,功名之运之变也。圣然后有功,常亦圣,变亦圣;常亦功,变亦功也。贤然后有名,常亦贤,变亦贤;常亦名,变亦名也。功然后有名,圣亦功,圣亦名也。名然后有功,贤亦名,贤亦功也。圣,楫也;功,川也。非楫而能涉川乎?贤,露也;名,草也。非露而能苏草乎?圣贤,天地也;功名,日、月、星辰,江、淮、河、汉也。非天地而能系日月星辰,振江淮河汉乎?常,康庄也;变,太行、吕梁也。行乎康庄而达,行乎太行、吕梁而达,不钧之达乎?运,风也;本,松樟也。东风吹之,则松樟千尺不加长;西风吹之,则松樟千尺不加减:不总之千尺乎?然而子且诋娸孔孟,以为不足于功也名也。於乎!孔孟之功、名,其与尧、舜、禹、汤、文、武之能君,咎、夔、伊、傅、周、邵之能臣,常而变,变而常,同而异,异而同,非甚明哲,其孰能彻之?《诗》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终不可喧兮。’此言孔孟之盛德,至善矣乎!”
  用又难体曰:“子大夫于孔、孟,思过半矣。虽然,管、晏之功可遂废,仪、秦之名可遂挫乎?废管、晏之功,则奚以处乎无功?挫仪、秦之名,则奚以处乎无名乎?子大夫取节焉可也。”
  体又折用曰:“无圣人之学而侈其功者,贼功者也。无贤人之识而章其名者,贼名者也。是故无功者其罪纤,贼功者其罪大;无名者其罪纤,贼名者其罪大。是故贼功者,功纤亦贼也,功大亦贼也;贼名者,名纤亦贼也,名大亦贼也。是故贼功者作俑焉,功又生功焉,贼又生贼焉。凡天下之功其功者,亦贼也;凡后世之功其功者,亦贼也。贼名者作俑焉,名又生名焉,贼又生贼焉。凡天下之名其名者,亦贼也;凡后世之名其名者,亦贼也。且夫阳春白雪之曲,则高者唱而和者寡;《折扬》《皇荂》之词,则卑者唱而和者百:其所渐积淫佚然也。是故管子九合诸侯,一匡天下,非不捄时也,然而罪在器小。后之人又从而学其器小焉,视管子又加甚焉。于是乎有市美言、斗小数之智,有崇名任法、惨礉不情之才,有横敛急徵、方输错出之扰,有矜功扬能之色,有奢滥无节之费,有盗主柄、作威福之奸,有鞅鞅不可为少主臣之刺,有一身二姓、靦颜事仇、自谓权变而不知其为史乘之耻。晏子非不节俭力行也,然而罪在不中礼。后之人又从而学其不中礼焉,视晏子又加甚焉。于是乎有尚俭弥贫之诮,有貌慈心佷之伏,有拘罢拒折之容,有夷固僻违、悖乱提僈之病,有荡蔑名分、亲疏贵贱上下无等之忧。苏秦、张仪指挥当世之君,非不从衡如意也,然而罪在倾危。后之人又从而学其倾危焉,视仪、秦又加甚焉。于是乎有旁辟曲私之请,有偷儒转脱之情,有妖怪狡猾惑众之技,有纷挐摧错之端,有摸苏牵连之术,有陶诞突盗、惕悍骄暴之焰,有狎侮欺诒、挡<扌必>挨抌之态,有杯酒失意之衅,有睚眦必报之仇,有苛评巧诋、锻炼周内之惨,有雕新镂异、诡文回波之妙,有窜端匿迹、使人不可以谁何之诈。於乎!学管、晏者,孔、孟之罪人也;学仪、秦者,又管、晏之罪人也。人以嬗人,罪以嬗罪,吾恶知其所终极也!且夫一管一晏,此春秋所由不逮于三代也,而况千百其器小者乎?千百其不中礼者乎?抑且千百其加甚于管、晏者乎?一秦一仪,此战国所由不逮于春秋也,而况千百其倾危者乎?抑且千百其加甚于仪、秦者乎?於乎!桃李盈百,不如独柏;萧艾盈千,不如寸兰。居斯世也,号称于众,以为斯人之杰也,则必使吾世毋为挽近之世,则必使吾人毋为弟靡波流之人,则必使吾躬毋为迁转于气数之躬,则必使吾衷毋为进退、得丧、桡乱、惶惑无据之衷,然后可哉!《诗》曰:‘百尔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曾谓管、晏、仪、秦可以杂设乃心而毒天下者乎?”
  用又难体曰:“子大夫之仇管、晏、仪、秦也,滋甚矣!凡学管、晏、仪、秦者,闻子大夫高论,不啻提其耳而深省之矣。虽然,凡学孔、孟而为世所指訾者,则子大夫何以贷其罪乎?荀卿明王道,述礼乐,然其徒李斯、韩非以其学乱世杀身,是不亦得罪于孔、孟矣乎?扬雄著《太玄》以拟《易》,著《法言》以拟《论语》,然而阿莽功德,几于投阁以死,是不亦得罪于孔、孟矣乎?王通《中说》,务致约深,言寡理大,然方其陈太平十二策于隋文,不招而往,不问而告,轻其道以求售焉,是不亦得罪于孔、孟矣乎?韩愈《原道》,窥见大要,然考其平生意向,不脱文士浮华放浪之习、时俗富贵利达之求,是不亦得罪于孔、孟矣乎?子大夫诛其学管、晏、仪、秦者,赦其学孔、孟而得罪于孔、孟者,则子大夫何以服其不咸之心乎?”
  体又折用曰:“噫!吾之于人也,谁诛谁赦?谁挚谁薄?谁敬谁忨?谁欢谁厌?惟其是不而已。管、晏、仪、秦之是不径而露,荀、扬、王、韩之是不岐而隐。兹吾与女剖其岐而隐者,其可焉。凡学孔、孟者,冠必孔、孟也,服必孔、孟也,步必孔、孟也,趋必孔、孟也,是为貌孔、孟而肖之。讲论必孔、孟也,寤寐必孔、孟也,是为法孔、孟而依之。能求之,则能知之;能从之,则能行之;能变通之,则能利之;能鼓舞之,则能神之。是为资孔、孟而自得之。貌孔、孟而肖之者,可与药俗,不可与向学。法孔、孟而依之者,可与向学,不可与赡用。资孔、孟而自得之者,与之向学乃不芜,与之赡用乃不匮。不芜不匮,乃可以圣,可以贤。是故荀也、扬也、王也、韩也,学孔、孟而芜且匮者也。然而孔、孟不芜也,荀、扬、王、韩自芜也;孔、孟不匮也,荀、扬、王、韩自匮也。然而荀、扬、王、韩本亦可以不芜不匮者也,可以不芜而芜,可以不匮而匮。可似不芜,治其芜而芜;可以不匮,治其匮而匮;可以智察其芜不芜、匮不匮之界而芜而匮,可以勇争其芜不芜、匮不匮之决而芜而匮。故曰是不岐而隐也,则大可闵念也。今天下谭江河者,必溯其昆仑之源;而障狂澜者,必求其能治水之人而属焉。孔、孟,昆仑也。荀、扬、王、韩,障狂澜以卫江河而不足于力者也。以为其不足于力也,而遂谓其决江河以鱼鳖亿万赤子之命,不可也;以为其不至于决江河以鱼鳖亿万赤子之命,而遂谓其与古疏凿者同功,不可也。是乃功罪参蔫者也。周衰道微,精气聚于孔、孟,而其轶说乃时时见于荀、扬、王、韩,此其所由为功于孔、孟也。孔子不云乎?‘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孟子不云乎? ‘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哉?’孔、孟不果乎其言,而实足以优乎其为。荀、扬、王、韩不优乎其为,而更乃胶乎其用,此其所由得罪于孔、孟也。且夫阴霾久,则必有白日之光以照之;飞走之族繁,则必有紫凤、苍麟以长伯之。是故道之亟复成枝,枝之亟复成郁,郁之亟复成运,运之亟复成通,通之亟复成材,材之亟复成贤,贤之亟复成圣,圣之亟复成道。且夫圣之亟复成道,则焉往而不在其布施优裕之内乎?言乎其功,则衰颓之亟,可以复成兵刑;兵刑之亟,可以复成礼乐;礼乐之亟,可以复成皇王。言乎其名,则粗丑之亟,可以复成文章;文章之亟,可以复成性命;性命之亟,可以复成天地。是故君子生荀、扬、王、韩之后,而战孔、孟之胜于纷纷云云之秋,势不得不踔其识、恒其学、素其位、待其时。时至,则思发挥孔、孟之酝,可以庇此世而享圣人贤人之作用,可以快此志而偿圣人、贤人之所欲为而未及为,可以雪此言而破疑圣疑贤者之颠倒狂剧而不可解。时不至,则消摇尚羊乎孔、孟之乐,叙述遗意以觉来者焉。毋眩于不可,毋疑于不然,毋堕其末而愧其前。《诗》曰:‘我思古人,实获我心。’又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君子之于孔、孟,其景仰之矣乎!其实获矣乎!”
  于是用无以更难体,则亟起谢之,曰:“子大夫休矣!仆方狃于习,不能以骤更也。抑用其长而不敢以他图也。譬诸蜣蜋之转不离丸,猱猿之升不离木。今欲使蜣蜋代轮扁斫轮,能转丸则遂能转轮矣乎?又欲使猱猿效神龙行天,能升木则遂能升天矣乎?是固不能。子大夫休矣!”
  浮邱子闻斯言也,愀然扬糜,涕陨如雨,一坐十起,而不知所告语。
  三衡
  浮邱子曰:三衡曷谓也?一曰主衡,二曰民衡,三曰官衡。主衡差,不可以为人臣子。民衡差,不可以为民父母。官衡差,不可以为有司百执事之长。是故君子知主衡,则知忠;知民衡,则知爱;知官衡,则知严。知忠,则一切壅塞乎主者,忠之反。知爱,则一切脧剥乎民者,爱之反。知严,则一切周容乎官者,严之反。积此三反,则王衡秏乱错缪,不可复问矣。虽然,其所由以眊乱错缪也,必始于官,及于民而极于主。于其眊乱错缪之时,而申其整理补捄之力,则亦始于官、及于民而极于主。是故白于治忽之原者,必自课其官始,必自课其长以督其有司百执事始。
  凡为有司百执事之长者,其性情贵谄谀而贱刚方,其识慧杂谣俗而昧远到,其操履纳污秽而捐絜净,其材器喜圆活而厌老成。于是其所谓有司百执事,非窥其中之浅深而制之,则揣其私之好憎而结之;非持其故之短长而骜之,则倒其说之黑白而绐之。倒其说之黑白而绐之者,愚其长之心使不析也;持其故之短长而骜之者,塞其长之口使不开也。揣其私之好憎而结之者,多其长之赖使不疑也;窥其中之浅深而制之者,厚其长之敬使不衰也。故视其长蔑如也。左氏之言曰:“抑人之有元君,将禀命焉。若禀而弃之,是焚穀也。其禀不材,是穀不成也。穀之不成,孤之咎也;成而焚之,二三子之虐也。”傥所谓蔑视其长者是邪?蔑视其长,则毋治其职;毋治其职,则积为废滞,纵为贪淫。废滞云何?问其朝,典则弗理,号令弗详,吏胥弗儆,神祇弗飨。问其野,耕耨弗时,纺绩弗夜,草木弗楙,鸟兽弗驯,城郭弗补,桥梁弗正,关市弗谨,堤坊弗完,川泽陂池、山林徯径弗察,水潦、旱乾、兵戈、疫疠弗备,矜寡孤独弗养,草窃奸宄弗诛,髦士弗教,贤人弗礼,妇女游观弗戒,商贾居奇弗罚,度量衡石弗壹,斗甬权概弗较,流声异服、奇技左道弗削,盲风怪雨、苦雾冻雹弗省。贪淫云何?问其心,夙夜必媠以谩,天地必梏以亡。问其身,宫室必崇以秩,舆马必庶以壮,衣服纂造必丽以新,饮食烹割必甘以毳,妻妾必群以艳,亲戚必党以骄,宾客攀涉必纷以云,奴仆侍从必獟以駻。於乎!尔如是,则官不以恣乎?官恣,则民不以惫乎?民惫,则患气结而发之也骤,主不以忧乎?此所谓眊乱错缪始于官、及于民而极于主也。
  凡为有司百执事之长者,其性情贵刚方而贱谄谀,其智慧料远到而删谣俗,其操履矢洁净而捐污秽,其材器喜老成而厌圆活,于是其所谓有司百执事欲窥其中之浅深而制之,则不敢;欲揣其私之好憎而结之,则不敢;欲持其故之短长而骜之,则不敢;欲倒其说之黑白而绐之,则不敢。不敢倒其说之黑白而绐之者,惧其长之义而能辨也;不敢持其故之短长而骜之者,惧其长之仁而能断也;不敢揣其私之好憎而结之者,惧其长之细而能防也;不敢窥其中之浅深而制之者,惧其长之大而能苞也。故视其长肃如也。左氏之言曰:“夫德俭而有度,登降有数,文物以纪之,声明以发之,以临照百官,百官于是乎戒惧而不敢易纪律。”傥所谓肃视其长者是邪?肃视其长,则竞治其职;竞治其职,则勤敏恻怛之政可思也,清白介特之吏可风也。勤敏恻怛之政云何?问其朝,典则以理,号令以详,吏胥以儆,神祇以飨。问其野,耕耨以时,纺绩以夜,草木以楙,鸟兽以驯,城郭以补,桥梁以正,关市以谨,堤坊以完,川泽陂池、山林徯径以察,水潦旱乾、兵戈疫疠以备,矜寡孤独以养,草窃奸宄以诛,髦士以教,贤人以礼,妇女游观以戒,商贾居奇以罚,度量衡石以壹,斗甬权概以较,流声异服、奇技左道以削,盲风怪雨、苦雾冻雹以省。清白介特之吏云何?问其心,夙夜必循以省,天地必来以复。问其身,宫室必静以庳,舆马必齐以约,衣服纂造必朴以称,饮食烹割必澹以宜,妻妾必惇以处,亲戚必慎以将,宾客攀涉必简以挚,奴仆侍从必懄以和。於乎!尔如是,则官不以驯乎?官驯,则民不以恬乎?民恬,则社稷之福,朝廷之瑞,举必由之,主不以訢乎?此所谓于其眊乱错缪之时,申其整理补捄之力,则亦始于官、及于民而极于主也。
  虽然,事固有艰于独而利于同。秏乱错缪,尔其习尚之同也。整理补捄,尔其丰棱之独也。习尚同,则取容于官;取容于官,则群赞美其为人;群赞美其为人,则大力者微闻之;大力者微闻之,则毋质问于有道君子之前以泄其故,而密贡于主以矜其鉴;密贡于主以矜其鉴,则遂以时记注其人而倚杖之;记注其人而倚杖之,则官有焰,民无翼;官有焰,民无翼,则纵其官蟊贼之、荼毒之,道路以目,而民末由讼言于天子之庭以折其不然。《诗》曰:“彼有旨酒,又有嘉殽。洽比其邻,昏姻孔云。”是则同之为利也矣。丰棱独,则无能苟且以徇官之好;无能苟且以徇官之好,则群排摈其为人;群排摈其为人,则必借端诡使,激大力者以怒之;激大力者以怒之,则君非不心膂股肱其人,而中于描摹近似之说;中于描摹近似之说,则虽腹裹仁义,手调民物,而无能取君听于必然之信;无能取君听于必然之信,则往往讴歌者塞涂巷,而左右主前者必欲盗主之柄以去之,而后快其驱除异己之心。《诗》曰:“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蹐。”是则独之为艰也矣。
  於乎!西施入室,嫫母之仇也。巨人在前,侏儒之耻也。凤皇鸣而钦鴀愁,六骥骋而驽骀泣。同近誉,独近谤;誉近是,谤近非;是近信,非近疑;信近昌,疑近败。其所由来,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君子知其然也,是故以浮议付之一瞬,以公论付之千秋,以赤心付之朝廷,以直道付之朋友,以问学付之圣人贤人,以血气付之愚夫愚妇。宁使官怨我,毋使民怨我,宁使官咎我,毋使主咎我。官怨我,厥势无过废格沮诽、荧惑听睹云尔。民怨我,则居其上无能饮食教诲之也;居其上无能饮食教诲之,则不可以为民父母;不可以为民父母,则民且毙于其手;民且毙于其手,则惭悚并;惭悚并,则魂梦棘;魂梦棘,则福命折剉;福命折剉,则子孙之孽滋甚。官咎我,厥势毋过浸夺堕倪、摧残名位云尔。主咎我,则居其下无能聪明正直以事之也;居其下无能聪明正直以事之,则不可以为人臣子;不可以为人臣子,则替为君之罪人;替为君之罪人,则面目丑;面目丑,则心理断;心理断,则天人郁怒;天人郁怒,则读书命世之指谓何?是故君子必忠于君,然后推其生民之德以爱于民;必爱于民,然后去其害民之牧以严于官;必严于宫,然后可以为有司百执事之长;可以为有司百执事之长,然后可以为民父母;可以为民父母,然后可以为人臣子。
  夷考子产尸豪族,树谤政,岂不严邪?然而能治郑。是故郑人始诵之曰:“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畴而伍之。孰杀子产,吾其与之。”终诵之曰:“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子产而死,谁其嗣之?”孔子隳三都,僇少正,岂不严邪?然而能治鲁。是故鲁人始诵之曰:“麛裘而芾,投之无戾。芾之麛裘,投之无邮。”终诵之曰:“衮衣章甫,实获我所。章甫衮衣,惠我无私。”子产,名贤也。孔子,大圣也。大都用严为爱,用爱为忠若是。是故惟名贤可以用严,惟大圣可以用严。名贤用严,人以为威,我以为惠。大圣用严,人以为法,我以为神。尔乃商鞅刻簿,启秦人之好杀;晁错峭直,教汉吏为深文。周兴、来俊臣阿贼后以张梯橛,吉温、罗希奭附奸相而布钳网,是岂足为严之云矣乎?大底子产、孔子以降,能用严而毋伤于惠、毋滞于神者,其惟诸葛亮之治蜀乎!次则王猛之治苻秦乎!史称:亮抚百姓,示仪轨,约官职,从权制,开诚心,布公道。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服罪输情者,虽重必释;游辞巧饰者,虽轻必僇。终于邦域之内咸畏而爱之。史称:猛刚明清肃,善恶著白;放黜尸素,显拔幽滞;劝课农桑,练习军旅,官必当才,刑必当罪。由是国富兵强,秦以大治。於乎!今之代而无亮、猛其人则已,今之代而有亮、猛其人,不足多乎?尔乃荆公治宋,其法足以严,而不纯于学;江陵治明,其材足以严,而不纯于心。是岂足为亮、猛之比矣乎?《诗》曰:“我思古人,实获我心。”亮固圣贤之亚,猛亦亮之亚。而急起直追以雁行之者,其谁哉?其谁哉!

浮邱子卷九
  释和上
  浮邱子曰:揆于道德,完于性始之谓中。条而达之,无所往而不利之谓和。故居里巷之侧,父不和于子,则慈孝格;兄不和子弟,则友恭衰;夫不和于梱外,妇不和于梱内,则家道恶,而神衹诃之。立朝廷之上,君子不和于君子,则意气横;小人不和于小人,则机阱险;君子不和于小人,小人不和于君子,则国是紊而气数随之。夫扪心弗以神衹为监者,畏义必浅;举事弗以气数为归者,误世必深。故君子禀于中以不偏,而济于和以有其始终。盖其遭逢圣哲,羽翼翱翔,手撑社稷,腹裹阴阳,本之以智,结之以诚,树之以才,列之以章,进之以言,帅之以方,实之以事,积之以祥。有嘉无违,心膂股肱;一人端平,群杰毕征。其容春霁,孙让以将;顺时制理,匪低匪卬;低亦不懦,卬亦不强;恪居官次,万夫之望。故四岳、九官、十二牧和于虞,则天工时亮。太公、周公、邵公、毕公和于周,则武成大告。管夷吾、鲍叔牙、宁戚、隰朋、宾胥无和于齐,则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士匄、荀偃、韩起、赵武、栾黡、魏绛和于晋,则诸侯以睦,数世赖之。其在汉,三杰和于前,则芟夷秦、楚,如横海而扫鲸鲵;平、勃和于继,则诛诸吕如去鼠狐。其在唐,房、杜和于前,则贞观事业,戡乱比汤、武,而奏治几成、康;姚、宋和于继,则景龙、开元不与贞观差其短长。其在宋,则韩、范、富、欧和于朝,而庆历圣德被乎咏歌。其在明,则蹇、夏、三杨和于朝,而仁、宣之业斐然与汉之文、景同其风。故观霜露则知其和,观草木则知其春,观其人则知其国,观其友则知其人,观其小大总一、上下欢芗,则知其殖万类而朝百灵。故王良之御无颠踣,伯牙之琴无死声,匠石之门无弃材,扁鹊之方无杂陈。古初以德侔,治平以人兴。民以圣而生,物以贤而名。故土相扶为墙,柱相接为堂,六翮之飞及于远,百足俱行而不僵。三十辐共一毂,夫然后不穷于转也;二十八宿环北辰,夫然后明有尊也。故风雨调而悦情性,圣贤集而铺纬经。一行周挟,享其利者不坠;一言和煦,食其福者如林。《诗》曰:“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佻,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此言君子能以和上为国而下为民也。
  若乃植善行仁,同厥本原。继以鉏铻,不念厥前。一彼一此,水火区分。再接再厉,批击百端。或摘其纤细以为资,或蓄其疑似以成冤,或暴其勋伐以颉亢,或岐其涂轨以倒颠。及其猛省,克用洗湔。雾灭尘销,烛以青天。初为参商,群听哗传;终以金石,则罔所愆。初为狼狈,苞乱菇辛;终以嘤鸣,求其友生。故祁奚岂不仇解狐也?然而卒举狐以治公门。廉颇岂不辱蔺相如也?然而相如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则颇肉袒负荆谢罪。萧何岂不与曹参不相能也?然而何病则顿首帝前,以参代己为得之。贾复岂不谋杀寇恂也?然而上为解之,则并坐同车。关羽、张飞岂不厌诸葛亮也?然而先主申言鱼水之义,羽、飞乃止。程普岂不陵侮周瑜也?然而瑜折节下之,则如饮醇醪而醉。淳于式岂不表陆逊枉取,民人愁扰所在也?然而逊诣都,则以式为佳吏荐之。陶侃岂不疑庾亮也?然而亮引咎自责,则与之谈燕终日,举兵同趣建康。狄仁杰岂不摈娄师德也?然而乃服娄公盛德之包容。李光弼岂不忿郭子仪也?然而子仪执手涕泣,荐主东伐以张其军。寇准岂不数短王旦也?然而准终以旦为不可及。富弼岂不与韩琦不终好也?然而琦使使上寿,了不见其芥蒂之痕。苏辙平日岂不与范纯仁多异也?然而上怒辙比先帝于汉武,则纯仁从容白其非谤。杨荣岂不尝短杨士奇也?然而士奇力为荣解,不令帝以小眚介意,荣以此愧,士奇相得甚欢。贺逢圣岂不与熊廷弼同里闬而不相能也?然而廷弼经略辽东失事,逢圣草疏揭白其冤。故事有浚于同而淆于异,人有戾于气而驯于情,水有支其流而归于海,山有连于脉而断其峰。既往而悔其过,孰与未来而塞其争?将离而守其义,孰与乍合而顺其经?喜怒多端而为人所哂,孰与壹其节以信其衷?进退相拒而遗世以患,孰与并其力以扶其宗?故两虎不可以私斗,比目不可以单行,康庄不可以榛梗,良朋不可以不恒。故玉有玷而可磨,我其毋掷诸草芥也;舟有同而共济,我其毋视若胡越也。兰自为馨,松自为榦,我知其各有本性也。漆不厌黑,粉不厌白,我知其相反成功也。《诗》曰:“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黾勉同心,不宜有怒。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德音莫违,及尔同死。”此言君子能克其不和以归于和也。
  若乃泾渭不同源而流,兰艾不连根而苗,驽骥不共食其食,鹤鹜不并栖其巢。心所憎恶,口以为招,否之臧之,快厥诙嘲。及乎事会,各执其标,纵横狡猾,不可以要。或为山岳,或为风飙,或为豫章,或为李桃。风飙无端,肆作倾桡。山岳崩颓,失其岧峣。李桃婀娜,众誉以骄。掩蔽豫章,斤斧周遭。於乎明哲,古训是昭。身世几何?挺受厥枭。一胜千负,不补豪毛。乃付齑粉,尔心则焦。故屈原不喜上官大夫,则投诸汩罗之水。贾谊不周旋绛、灌,则赋鹏长沙。董仲舒疾公孙宏希世用事,则出徙胶西。汲黯轻张汤,则弃居淮阳。嵇康非薄汤武,则钟会谮之大将军,死于非辜。殷浩与桓温隙,则北伐无功,废为庶人。薛道衡不能庳辞下气,则裴蕴诬其负才悖逆、有无君之心而杀之。韩愈、李绅争台参,则李逢吉摘其辞语不孙以劾之。严挺之不诣李林甫,则构成其罪以贬之。苏轼滋不悦于王安石,则通判杭州以外之。范祖禹、刘安世攻章惇,则置诸死地而几杀之。刘基短胡惟庸,则挟医行药以毒之。杨继盛恶严嵩,则阑入张经疏尾以处决之。故纯阴纯柔,其术诡;纯阳纯刚,其病狂。一阴一阳其旨閟,一柔一刚其理昌。不屠龙者手不棘,不骑虎者胆不恇。不逐夸父者不渴死于涂,不学杞人者不忧天倾。不随时又不激物者志操良,不怨天又不尤人者寿命长。不我然而我剖辨之者多谤伤,不我然而我第聪明警戒以备之者谤不扬。不我能而我惩刈之者多祸殃,不我能而我第恭敬繜绌以事之者祸不萌。故舟以虚而不触,剑以击而摧芒;潭以寒而善蓄,木以高而早霜;名以危而难守,实以暗而弥彰;辨以驰而屡舛,道以妙而胜常。《诗》曰:“肆不殄厥愠,亦不陨厥问。”又曰:“淑慎尔止,不愆于仪。不僭不贼,鲜不为则。”此言君子能以其和措厥躬于安全之地也。
  若乃蛇蝎成性,鹙鴀为群;操黠饰诈,卖其时人;少则嬉游,壮则险艰;穷则因依,达则飞翻;喜则相与,怒则相吞;急则相媚,缓则相瞋;结心忮戾,载顽且嚚;虽曰式好,有狂其腾。故庞涓、孙膑同学,及其负能相妒,则涓断膑两足而黥之,而膑乃更死涓于马陵大树之下。苏秦、张仪亦同学,及秦死,则仪振暴其短。李斯、韩非亦同学,及乎非说秦王以举赵、亡韩、臣荆魏、亲齐燕之术,则斯谮之,下吏,遗非药使自杀。张耳、陈馀相然信以死,及其据国争权,则耳斩馀于泜水之上。郦寄、吕禄相友善,及其军于北军,则寄卖友以内周勃。韩馥举冀州以迎袁绍,及疑绍见图构,则至溷自杀。李林甫、韦坚本姻亚相昵,比及坚以通漕有宠于上,则林甫恶之而夺其权。吕惠卿傅会王安石建立新法,骤至执政,及其罢知陈州,则发安石私书,以证其罪。石亨、徐有贞谋迎上皇,及有贞稍稍裁其贪横,则亨等辈挤有贞,以放于金齿。故宵小不实于信义,交游不符于典常;两巧不可以并处,两险不可以成行。兔自谓狡,而犬获之,恶知其为兔之短而犬之长也?鼠自谓硕,而狸捕之,恶知其为狸之捷而鼠之降也?故松柏不生粪壤之侧,揭车不几野卉之香,智者不饮晏安之毒,仁者不撤道德之防。不受诳诱者,名教有定;不遭艳夺者,福禄有常。不丐无名之惠者,不开怨窦;不作好胜之计者,不生寇攘。不学小人之学者,古不削而今不骋;不事小人之事者,己不贼而国不狂。《诗》曰:“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此下民,或敢侮予?”此言君子能豫于未然,而塞其不和之患也。
  若乃气豁得易,迹迩成亲,徒矜厥鉴,未理其根。左萦右度,既攀既援,讳其垢玩,附于仁贤。不根之誉,夕造晨骞,胶胶翰音,遂登于天。乃其施设,氓萌拂焉。政事以毒,灾眚以仍。乃其狡黠,不受研钻。世程以梗,身计以便。自料不可,辄反其唇。抑又援他,寒其前盟。曾不一瞬,东西以纷。云翻雨覆,万怪毕溱。故伍子胥进伯嚭,及吴越行成,则嚭谗子胥以至于死。萧望之接待郑朋以意,及知其倾邪,不与通,则朋结许史以倾望之。王嘉垂死,谓“贤故丞相孔光,不能进,以是负国”,及考劾嘉迷国罔上不道,请付廷尉杂治者,则光为之首。殷景仁引刘湛共参政事,及湛入,则愤景仁位任逾己,而毁景仁。陆贽引赵憬入相,及憬有憾于贽,则助裴延龄以罢绌贽。李德裕执政,引白敏中为翰林学士,及其失势,则敏中乘上下之怒,竭力排之。李昉待卢多逊以不疑,及多逊言于上,则毁昉不直一钱。寇准荐丁谓于李沆,及其拂须之隙,则逐准雷州。蒋之奇党欧阳修,濮议以悦修,及之奇进,则讦修以自解。赵鼎,张浚咸荐秦桧,及桧擅国柄,则倾陷鼎、浚不已。陈循屡荐徐有贞,及擅夺门之功,则有贞弗救循,而斥逐内阁诸臣殆尽。故料其常弗料其幻者,硕人之量;思其顺更思其反者,智士之机。苍鹰饥附,饱则远飞。豹狼灭性,食人以肥。花有开而笑春风,草有茂而害夏畦。心有白而转晦,迹有比而倏离。数有极而必反,理有解而适疑。天有晴而变阴,人有乐而骤悲。物有微而寝长,事有怪而益奇。故读书论世,所以广识;强恕求仁,所以诫欺。宁仁胜义,毋义胜仁,所以体物;宁尔负我,毋我负尔,所以壹怀。大而容之,以纾其变。佯为不知之,以毋触其私。辞旧德不居之,以毋夺其焰。对于众,毋姗笑之,以隐其非。养之廉耻,需之岁月,以俟其悟。其不悟也,毋更仇之,以自乱其所为。《诗》曰:“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又曰:“於乎小子,告尔旧止。听用我谋,庶无大悔。”此言君子能以其和周旋于倾危之士也。
  若乃说事忼慨,谈道峥嵘,贤人君子,树之风声。标榜所至,电疾雷并,浸流遂广,靡有纪经。是非杂设,愚俊恣行,托于清流,啖尔嘉名。上曰党人,国有常刑,乃锢乃禁,乃籍乃陵。下曰党人,实所依凭,乃汤乃火,职思其馨。上曰党人,匪邪则狂,乃蟊乃贼,乃蜩乃螗。下曰党人,以匡典常,乃古乃今,脉断而偿。上下相战,厥施矞皇,虽则天也,由人不祥。积气成戾,裂体成创,必假巨物,胥虐以戕。故汉以甘陵南北部之争,而宦官借之,捕钩党以危汉室。唐以牛、李构怨,而白马驿之祸,凡缙绅不与梁者,柳璨诬为朋党,贬死数百人。宋以洛、蜀、朔三党交恶,而章惇、蔡京颛国,榜奸党于端门,伸其绍述之说以蕲尽宋之元气。明以东林党人更相倾轧,而甲申之变不能毋魁其罪于亡国之臣。故意见之胜以一时,祸患之作以百年;门户之立以一二人,风尚之非以千万人。无远虑者忽于近,坏全局者执其偏。日行百里而趣之千里者瘦其马,谓室有贼而一炬焚之者丧其椽。故处清浊不可以太察,调水火不可以不权,总纪纲不可以为怨梯,唱文学不可以与毁邻。毋圣己愚众,毋猎次居前。毋借公义以酬私愤,毋挟盛气以宣善言。毋展谈谑以启群小,毋肆攻抵以成孤骞。毋使操左道者证儒术之不可为用,毋使张网罗者快善类之靡所不捐。毋视性命为赘旒,血流荐绅而弗悔;毋视时势为棋局,鼎移姓氏而弗怜。《诗》曰:“温温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此言君子能戒慎恐惧,以不离于和也。
  若乃国势如寄,其亡其亡,鱼游于釜,燕巢于堂。尔忧尔惧,则犹有祥,尔弗忧惧,命不于常。日将隤矣,乃斗其光;亩既枯矣,乃计其粮。丘山不惜,鸿毛自强。丧心作焰,则莫不僵。故宋至新法横行,而国微矣,而王安石之愎,日与盈庭战其然不然。至南渡而国更微矣,而黄潜善、汪彦伯力排李纲,秦桧力排张浚、赵鼎,以坏其恢复之计。至海滨而国更微矣,而陈宜中动以台谏论人,即忠如陆秀夫者,先谪而后召焉。明至辽东不守,而国微矣,而熊廷弼、王化贞不相为用,以至于败。至流贼而国更微矣,而杨嗣昌不能驱策左良玉,进止龃龉,贼势遂横。至福王而国更微矣,而马士英、阮大铖居中间执,俾史可法不得展布。故崖谷不直者,侧势不削;星斗不及者,鬼物不辟;公义不重者,私忿不释;大力不举者,小语不塞。故可为而为,匪一名一物之谓也;不可为而且为之,匪一手一足之烈也。不可已而不已,盍树智、仁、勇、艺为策力也?可已而更不已,盍通天地人物为消息也?既欲居之,毋污之;既欲葆之,毋扫之;既欲仪之,毋疵之;既欲率之,毋窒之;既欲秉之,毋梗之;既欲根之,毋繁之。毋抱薪而救火,火弥甚;毋毁渎而止水,水弥甚。毋吞冰而疗寒,寒弥甚;毋扬汤而止沸,沸弥甚。毋拯溺而授之石,溺弥甚。毋去病而毒以药,病弥甚。故处艰难而不校劳佚者,志虑忠纯者也;处晦昧而不校短长者,体段充实者也;处参差而不校爱憎者,性行淑均者也;处曲折而不校然疑者,品节简易者也。不简易者,多端而好诈;不淑均者,贼心而好狠;不充实者,撄震骇而好移;不忠纯者,负固而好骋。好诈者,天所厌。好狠者,神所怒。好移者,民所哗。好骋者,物所辟。《诗》曰:“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忧心如惔,不敢戏谈。国既卒斩,何用不监?”此言君子不和,则不能收一发千钧之力于危急存亡之秋也。
  於乎!虎、罴、狐、兔,不绝于山。蛟、龙、虾、蟹,不绝于海。丹砂乌喙,并入名医。小人君子,并列当代。我稽于古,载证以今:曾无诞生君子、不生小人之天地,天地于是乎为能和矣;曾无福庇君子、罚必及小人之神祗,神祗于是乎为能和矣;曾无尽屠戮小人、独留君子之帝王,帝王于是乎为能和矣;曾无掖进君子、不节取小人之圣贤,圣贤于是乎为能和矣。能和则能处,能处则能化,能化则能福。故镇朝廷莫如福,致福莫如和,致和莫如中。
  释和下
  浮邱子曰:中庸之言曰:“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不中则不和,不和则不行。故天以和成其高,地以和永其宁,日月以和发其光,山川以和效其灵,四时以和调其顺,五行以和叶其平,八音以和宣其郁,五味以和纳其馨。故君和则气不阏,臣和则职不荒。君和则不作智雄,不涉驾驭。不作智雄,则辅拂剖心;不涉驾驭,则封疆戮力。能剖心,则辅拂和;辅拂和,则启妖共;启妖共,则国本贞。能戮力,则封疆和;封疆和,则利病共;利病共,则民愿偿。故君和则臣和,大臣和则小臣和。大臣懻忮,则小臣造其端以徇所说;大臣坦易,则小臣壹其职,不敢以他。大臣嘄嚣,则小臣竞其风,以斗所捷;大臣端静,则小臣息其焰,不敢以纷拏。大臣参差,则小臣诡其辨,以辟所忌;大臣画一,则小臣襄其事,不敢以疵瑕。大臣豪断,则小臣居其间,以倚所重;大臣嗛退,则小臣怀其德,不敢以颇。故小大秩,则百官和;百官和,则万民和;万民和,则万物和。万民和,则懄作息;懄作息,则无倍畔。万物和,则大丰殖;大丰殖,则无夭札。《诗》曰:“乐只君子,福履绥之。”和之至也。
  虽然,和之至,非同也。同之似,非和也。孔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故君不可以苟同于臣,臣不可以苟同于君。君苟同于臣,则迁就而已矣,不然,则私爱憎而已矣;不然,则不可振刷而已矣。臣苟同于君,则阿谀而已矣,不然,则怯而已矣;不然,则其中无有而已矣。故大臣不可以苟同于小臣,小臣不可以苟同于大臣。大臣苟同于小臣,则供文法舞弄而已矣,不然,则所好非其材而已矣;不然,则厌事其事而已矣。小臣苟同于大臣,则饰和平以结其知而已矣,不然,则倚势取快而已矣;不然,则听密嘱以便私图而已矣。故君臣和者国必昌,君臣苟同者国必伤;大小之臣和者国必举,大小之臣皆苟同者国必荒。
  昔晏子言于景公曰:“君所谓可,而有否焉;臣献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谓否,而有可焉;臣献其可,以去其否。是以政平而不干,民无争心。今据不然,君所曰可,据亦曰可;君所曰否,据亦曰否。若以水济水,谁能食之?若琴瑟之专一,谁能听之?”同之不可也如是。子思言于卫侯曰:“君之国是,其曰非矣。君出言自以为是,而卿大夫莫敢矫其非。卿大夫出言亦自以为是,而士庶人莫敢矫其非。君臣既自贤矣,而群下同声贤之;贤之则顺而有福,矫之则逆而有祸。如此,则善安从生?”於乎!晏子之所恶于同,慁和者也。子思之所恶于同,贼和者也。慁和者无义类,贼和者无血脉。无义类者其道丧,无血脉者其心死。李斯师贤人,而苟同于二世;公孙治儒术,而苟同于孝武:道丧也夫!张禹、孔光不知进退,而苟同于外戚;惠卿、韩绛不知善败,而苟同于新法:心死也夫!然而道丧者不自谓丧,道之外又生道焉;心死者不自谓死,心之外又生心焉。是何也?讳其苟同之道而号于人,以为忠厚长者之道也;讳其苟同之心而号于人,以为婉娈稚子之心也。凡忠厚长者之道,不设畦畛,而彼之恶滥亡归似之;以为恶滥亡归大可羞,以为忠厚长者转可敬,故道之外又生道焉。凡婉娈稚子之心,不辟机械,而彼之顽钝亡耻似之;以为顽钝亡耻大可忧,以为婉娈稚子转可恕,故心之外又生心焉。
  然而道之外又生道,君子不以为道焉;心之外又生心,君子不以为心焉。是何也?忠厚长者,今之所谓无用,古之所谓有用也。婉娈稚子,今之所谓有差,古之所谓无差也。凡感天地而通神祗,靡不自其忠厚长者之道主宰焉、祓饰焉,而彼何知焉?方且怀谖迷国,谓忠厚长者本不足为,及其身败名裂,然后自居长者以塞天下之议,故君子不以为道焉。凡蓄道德而施仁义,靡不自其婉娈稚子之心胎息焉、旁魄焉,而彼何知焉?方且党奸作胜,谓婉娈稚子本不足为,及其众畔亲离,然后自坐稚子以丐天下之怜,故君子不以为心焉。君子不以为道,则必使之道吾道;不以为心,则必使之心吾心。吾道何道也?大道也,直道也。吾心何心也?初心也,正心也。大道根乎性,直道根乎气。初心根乎天,正心根乎圣。根乎性者,能善而不能恶之道;根乎气者,能刚而不能柔之道,匪苟同之道也。根乎天者,能存而不能亡之心;根乎圣者,能壹而不能杂之心:匪苟同之心也。《诗》曰:“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戒苟同也。且夫冥冥而行者,见寝石以为伏虎也,见植木以为后人也。故纡其体,遁其词,号于当代,以为能和;而群无知者又贡其谀词,夸其盛德,以为能和。不有君子取和同而界画之,是何异于石为虎而木为人也邪?
  原宗
  浮邱子曰:亲亲,仁也。尊贤,义也。亲、贤异体,仁、义异用。左右低昂,惟其素定。泾清渭浊,厥流以分。内握明镜,照物如神。毋曰“亲非其亲”,凡枝必归其根。毋曰“亲不予欺”,同宗而异其心。毋曰“亲必贤”,性行材虑,其或不然。毋曰“非亲而贤,不可倚杖”,繄古之勋,则安所放?是故君子私其亲以恩,毋私其亲以政;私其亲以故,毋私其亲以兵。私其亲以政,谓之不中;私其亲以兵,谓之不祥。伯有历三世而执政柄,于是乎汰侈而身不免。季平子历四公而政自出,于是乎蕴蓄而民生心。故曰私其亲以政,不中者也。郑伯失教,于是乎太叔缮甲兵而不可以为弟。卫庄公弗教其子以义方,于是乎州吁好兵而不可以为子。故曰私其亲以兵,不祥者也。唯政唯兵,公天下之物也。唯仁唯义,公天下之心也。公天下之物,唯贤者足以提挈之。公天下之心,唯圣者足以葆固之。是故鸿有翼,川有楫,屋有栋,马有辔。唯圣唯贤懋乃绩,圣不得贤百忧集。
  我尝泛览古今之故,思宗亲而毒天下者何其代相踵而人相师也?周之天下,犬戎桡之,始皇亡之;而繻葛一战,则君臣之义,郑伯先废之矣。汉之天下,王莽桡之,曹操亡之;而孝景刻薄,则吴楚七国先畔之矣。晋之天下,五胡桡之,刘裕亡之;而孝惠昏愚,则伦、冏、颖、越先自为残贼之矣。唐之天下,武曌桡之,朱全忠亡之;而世民功高,则建成、元吉先欲谮杀之矣。宋之天下,辽、金桡之,蒙古亡之;而德昭自刎,则晋王先负金匮之誓矣。明之天下,也先桡之,流贼亡之;而建文仁弱,则燕王先张靖难之军矣。
  我闻曰:“疑今者察之古,不知来者视之往。”且夫周、汉、晋、唐、宋、明之毒,亦既睹闻之矣。尔乃擅政而莫能格君,擅兵而莫能卫国。匪唯莫格之,又阿偏之;匪唯阿偏之,又污染之。匪唯莫卫之,又解弛之;匪唯解弛之,又蹙缩之。不通训典,不谨操履,不修忠悃,不考材实。下以壅遏英贤、树立慷慨之气,上以积怒彼苍、时其风雨雷雹之灾,内以蠹蚀群黎百姓、怨咨塞路,外以腾笑远裔荒服、长厥骄横者,斯何人乎?斯何人乎?於乎!唯宗唯亲唯天是稽,君子以歌《棠棣》之诗;唯宗唯亲唯礼是绥,君子以歌《行苇》之诗。礼不可降,材不必齐;天不可凿,人不必奇。农择其耒,女择其丝。狐裘虽敝,毋补以黄狗之皮。使羊将狼,劣不胜狂。蓬蒿代柱,乃颠乃僵。
  昔周公曰:“予小子旦,非克有正,迪惟前人光,施于我冲子。”贾生曰:“诸侯王虽名为臣,实皆有布衣昆弟之心,虑亡不帝制而天子自为者。”於乎!明德如周公,数千年而一人。直道如贾生,数百年而一人。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是故周公可作,我则美其勤劳王家。周公不作,而不周公者恈恈焉,又呡呡焉,我则疑其惨伤国脉。是何也?无周公之材,则擅制作以肆纷更而已矣。无周公之心,则假居摄以成乱贼而已矣。贾生可作,我则美其痛哭而策宗藩。贾生不作,而不贾生者睮睮焉,又跃跃焉,我则疑其比周而树奥援。是何也?无贾生之识,则料诸侯王不及于远。无贾生之骨,则与诸侯王交通欢欣而已矣。
  我闻曰:“人之相去,如九牛毛。”夫周公之与不周公,贾生之与不贾生,此其相去,岂直九牛毛云尔乎?是故不周公而冒周公者,其势必为新都之摄、临湖之变,夺天下如反掌,蒙万代之恶声。而抱道忧时,不逮贾生万分之一者,其势必为柴奇、开章客于刘长,何晏、邓飏党于曹爽,助逆谋如从风,煽凶焰以毒物,如之何其可也?是故勤劳王家者,不可得也;惨伤国脉者,不可使也;痛哭而策宗藩者,不可拒也;比周而树奥援者,不可开也。上下四旁以求仁贤,不可缓也;戒慎恐惧,以积夙夜,不可懈也。是故君子修身以知人,知人以事天。
  原辅
  浮邱子曰:国有辅,屋有柱。柱不力,则屋几覆;辅不力,则国将倾。毋覆屋者,择大木;毋倾国者,择贤人。毋举肥者,核本实;毋浮文妨要者,操履存。毋己意谓可者,群所敬;毋计资序者,壮其勋。是故大廷必有特,大君必有畏。有特足以任重,有畏足以格非。考古今而论断之,观天人而了悟之,排群疑而发舒之,鼓众愚而翕从之,是谓有特。裹精白而心膂之,秉正直而威仪之,抑骄蹇而绳墨之,洗幽独而药石之,是谓有畏。道力胜,则毋慑艰大;性行胜,则毋桡曲私;志量胜,则毋撄震骇;义气胜,则毋苟晏安:是谓任重。倚杖甚,则毋作疑谋;敬礼甚,则毋即乱德;许与甚,则毋文愆悔;冯依甚,则毋就阿偏:是谓格非。《诗》曰:“有冯有翼,有孝有德,以引以翼。岂弟君子,四方为则。”不其然乎?
  於乎!世晚而道降,天凿而材捐,柄藉欺今人,血脉愧古贤。皋、夔不作,周、邵就堙,淳心已矣,远图了焉。是故反乎有特谓之庸,反乎有畏谓之狎,反乎任重谓之弱,反乎格非谓之佞。庸辅坐聋昧,狎辅杂淫荒,弱辅失事会,佞辅乱典常。知其一而疑其二,举其纤而弃其巨,贪宠利而毋恤其他,是谓坐聋昧。司候意旨而钓其悦,破行检、盗名器而忘其丑,是谓杂淫荒。可安而不可危,可静而不可动,可守一规,而不可指麾万有;可偃仰从人,而不可自出其胸中之智断,是谓失事会。颠黑以为白,造无以为有,讳四方之是非利病以宽主虑,塞百喙之谏争以便己私,是谓乱典常。於乎!国之善败,是在秉钧。言为物响,行为世根。毋曰运晚,繁谁是撑?毋日主咎,繄谁是承?毋曰未然,妖孽与并。毋曰不知其然,窜端匿迹,愈益分明。是故短辕历险靡不偾,残膏烛暗靡不惛,狐代龟卜靡不左,枭夺凤巢靡不倾。《诗》曰:“赫赫师尹,民具尔瞻。忧心如惔,不敢戏谈。国既卒斩,何用不监?”不其然乎?
  是故明镜所以照形,古事所以知今。劝惩在史乘,淑慝在平生。是故君核其辅也,以四;辅之自核也,亦以四。
  君核其辅以四云何?郑简公用公孙侨,唯侨是听。齐桓公用管夷吾,唯夷吾是听。昭烈用诸葛亮,唯亮是听。苻坚用王猛,唯猛是听。是辅也,言足以信于君焉,能足以重于国焉,是故有志者闻其风,则孰不驩忻鼓舞、愿为鱼水一气之事焉?上所鱼水一气者而非其人也,则群听之所骇也。上所鱼水一气者而其人可仰也,则孰不铺其体用本末,起而任天下之重焉?此为君之核其辅一矣。项羽用范增,与增不终。拓拔用崔浩,与浩不终。唐德宗用陆贽,与贽不终。宋真宗用寇准,与准不终。是辅也,谋不能考其成焉,材不能尽其施焉,是故有识者论其事,则孰不愤恨太息,引为枘凿不入之戒焉?上所枘凿不入者,而当其人也,则公论之所快也。上所枘凿不入者,而其人可惜也,则孰不韬其言论丰采,退而居庸人之后焉?此为君之核其辅二矣。房杜相,则使斯人由而不知。朱朴相,则制出而斯人大惊。是辅也,一为众庶庇焉,一为众庶唾焉,是故大君之爱恶不可冯,观乎众庶而得爱恶焉。众庶爱其爱,而大君恶其爱;众庶恶其恶,而大君爱其恶:大君云何不孤立?众庶云何不蠢动焉?此为君之核其辅三矣。王安石相,则交趾书之露布以诋其罪。司马光相,则辽主敕其边吏毋轻生事。是辅也,一为外夷侮焉,一为外夷敬焉,是故中朝之是非不可冯,观乎外夷而得是非焉。外夷是其是,而中朝是其非;外夷非其非,而中朝非其是:中朝云何不剥落?外夷云何不寖昌焉?此为君之核其辅四矣。
  辅之自核以四云何?萧何贤,则援曹参;诸葛贤,则援蒋琬;仁杰贤,则援柬之;士安贤,则援寇准。是辅也,于己则荣焉,于人则利焉,以气类之感酬吾道,以天地之心酬吾友,以举能其官酬吾君,以普被其泽酬吾代。是故大力者善援引,则贤之后又杖贤焉;杖贤者亡不安,则庇人材以庇社稷焉:此为辅之自核一矣。公孙奸则挤仲舒,林甫奸则挤九龄,秦桧奸则挤赵鼎,惟庸奸则挤刘基。是辅也,于己则剸焉,于人则梗焉,以心迹不可暴露,亟屏异己以文其诈;以首尾不可变更,亟斥大猷以苟其安;以物我不可周遍,亟塞贤路以旁其门;以祸福不可揣知,亟结党人以申其誓。是故大力者善挤坠,则奸之后又长奸焉;长奸者亡不危,则毒人材以毒社稷焉:此为辅之自核二矣。曰翟方进为通明相,曰杜林为任职相,曰谢安为风流宰相,曰杜景佺,李绛为真宰相,曰李沆为圣相,曰杜衍为清白宰相。是辅也,在当时有誉焉,在万代有誉焉。是故可誉则誉,为当时万代之公道焉。虽有之而不居其本实,称之而不受其令名,而末由焉。虽恢奇多闻之辨,欲折其不然;怨家仇人之口,欲捃拾其不可,而末由焉:此为辅之自核三矣。曰田千秋为车丞相,曰卢怀慎为伴食宰相,曰关播为盲宰相,曰杨再思为痴宰相,曰王钦若为瘿相,曰丁谓为鹤相,曰陈升之为痊相,曰王珪为三旨相公,曰万安为万岁阁老,曰李春芳、严讷、郭朴、袁炜为青词宰相。是辅也,在当时有讥焉,在万代有讥焉,是故可讥则讥,为当时万代之清议焉。虽工闪烁变化以辟其锋,剽窃皇古近似以止其谤,而末由焉。虽密遣所亲爱以为之解,广张捷给有力之口以为之辨,而末由焉:此为辅之自核四矣。
  《诗》曰:“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飧兮!”言辅自核不可以不严也。又曰:“有鹙在梁,有鹤在林。维彼硕人,实劳我心!”言君核其辅不明白也。君核其辅不明白,于是求治俞亟,贾乱俞多。辟犹裁衣,不择其工,必不冀矣。辅自核不严,于是窃位俞久,滔天俞甚。辟犹器过其量,而求不覆,必不冀矣。是故闻雷而苏,草木乃柔;循名而耻,辅乃绸缪。唯实唯名,如矢斯投。唯善唯败,视汝谋猷。善一败百,辅耻莫赎。善百败一,辅唯底厉。有善无败,辅不虚大。有辅有君,国家乃泰。
  原傅
  浮邱子曰:储贰,天下之根本也。师傅,储贰之根本也。道学,师傅之根本也。凡为师傅,容止欲饬以安,性行欲淳以善,睹记欲赡以详,指归欲壹以颛,圣狂贤否欲划以明,操舍存亡欲厉以断,上下古近欲条以举,成败利顿欲恳以中,此之谓道学实。道学实,然后足以敩。于是敩之质,俾勿浇;敩之文,俾勿陋;敩之行,俾勿阤;敩之言,俾勿喑;敩之慈祥,俾勿苛;敩之谨愿,俾勿轶;敩之谦冲,俾勿骄;敩之精致,俾勿缺;敩之俶傥,俾勿隘;敩之润泽,俾勿梏;敩之智慧,俾勿蠢;敩之强毅,俾勿葸。虽然,敩之而有不入,利用诫。于是窥其昧暧,则诫之;窥其燕媠,则诫之;窥其蹲夷踞肆,则诫之;窥其纷轮构扇,则诫之;窥其昵意于佳侠也,则诫之;窥其纵情于夸诩也,则诫之;窥其悦耳于阿谀也,其诫之;窥其就材于仆遫也,则诫之;窥其存心于孅啬也,则诫之;窥其刻骨于惨戚也,则诫之;窥其苟简不中礼义也,则诫之;窥其满谰不主忠信也,则诫之;窥其郁悼不顺性命也,则诫之;窥其剗戾不循名分也,则诫之。
  昔者舜命夔曰:“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且夫曲不若直,塞不若宽,柔不若刚,烦不若简,此夔之所以敩也。然而直不足于温,宽不足于栗,刚必流于虐,简必流于傲,此夔之所以诫也。敩不至,不可以申辅导;诫不至,不可以塞蔽亏。虽然,敩、诫备至矣,能化乎?能成乎?凡化不可以骤,成不可以小。
  化不可以骤云何?为姿性驽下者然尔。成不可以小云何?为姿性隽上者然尔。凡姿性驽下者,积之诚以通之,积之勤修以齐之,积之年齿岁月以深之,积之艰巨以惩艾之、磨砻之,积之耳提目触以精神之,积之悔悟而迁思回虑以醒之,积之从容渐渍以庶几其自得之。凡姿性隽上者,树之文物以广之,树之品节以娴之,树之德以笃实辉光之,树之材能伎艺以左宜右有之,树之天地民物以兼包并该之,树之天人王霸毫厘杪忽之辨以毋敢恣心而自为之,树之本末始终以无所不一致之。孔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此言凡敩人者,必因其材而笃,而况于储贰乎?是故骤化则梗,徐化则悟;小成则贤,大成则圣。
  虽然,能化能成,则师傅之事也。能择则礼,用师傅者之事也。周之昌也,文王实使太公望傅太子发,而望实有勋劳于周。秦之踣也,始皇实使赵高教胡亥书,而高实为毒于秦。是故一莸一薰,厥臭攸分;一泾一渭,厥流攸遂。毋使己意度其然,而以古意度其然。毋使私议誉其可,而以公议誉其可。毋使虚声居其特,而以宿望居其特。毋使肤末预其选,而以惇大预其选。故曰:道学,师傅之根本也;师傅,储贰之根本也。储贰,天下之根本也。
  原封
  浮邱子曰:国之倚杖,盖有两大:辅拂治内,封疆治外。凡为封疆,毋耽晏乐,所以练躬;毋厌艰大,所以理民;毋矜急智,所以守淳;毋积旧染,所以作新;毋造烦苛,所以省事;毋就纤鄙,所以树志;毋胶意见,所以善治;毋工粉饰,所以底实;毋庇私爱,所以服物;毋数迁怒,所以驭气;毋繁书记,所以慎交;毋崇货贿,所以不慆;毋辱儒行,所以兴贤;毋任宵小,所以止愆;毋构然疑,所以白君;毋杂醇疵,所以格天;毋生衅巇,所以慎动;毋黩名分,所以存重;毋涉苍黄,所以镇患;毋短幹略,所以捄变。是故封疆可兼辅拂,可兼将帅。《礼》曰:“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大信不约,大时不齐。”盖有取乎兼也。
  曷兼辅拂乎尔?凡风雨雷电之作,水潦旱乾之成,封疆咸自省焉,与辅拂之燮理阴阳奚以异?凡隐忌壅蔽之情、摧伤剥落之状,封疆咸上陈焉,与辅拂之献替可否奚以异?昔张建封刺史徐州,因来朝而屡进忠谠;韩琦安抚河北,虽在外而不忘王室。是谓以封疆兼辅拂。
  曷兼将帅乎尔?凡智如源泉而辨繁劳,勇如山岳而摧枭敢者,封疆之特也,虽古所称大将无以过焉。凡兵皆爪牙而熟行阵,民皆心腹而作忠义者,封疆之效也,虽古所称健将无以过焉。昔陶侃都督八州,而芟夷丑类,神机独断;王守仁杖节楚、粤,而揃除寇贼,所向无前。是谓以封疆兼将帅。
  《诗》曰:“挹彼注兹,可以濯溉。”夫水且以彼兼兹,而况于封疆乎?是故封疆兼辅拂,则格君非不患无人;格君非不患无人,则君以之迁善改过而为德性之福。封疆兼将帅,则御君侮不患无人;御君侮不患无人,则君以之拨乱反正而为宗祏之福。《诗》曰:“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维其有之,是以似之。”言乎能兼则能为福也。
  且夫驽骥不可以一涂验也,筝弦不可以胶柱调也。操苟道以量人物,贤豪所以不出也;处末流而趣风气,闒茸所以得志也。故凡封疆而不可以兼辅拂也者,则天人体用不具;天人体用不具,则泥于所熟闻见,而苟且补苴以小其规摹;苟且补苴以小其规摹,则愚其君而谀太平。凡封疆而不可以兼将帅也者,则文武材略不具;文武材略不具,则猝遇缓亟非常,而柔懦怖伏以苟存其喘息;柔懦怖伏以苟存其喘息,则坐视其民帖于死亡而无如何。语曰:“毋贻盲者镜,毋予蹙者履。”焉有智计与盲蹙等,而俾之杖钺搴帷以建无前之绩者乎?
  是故魁于貌者褊于心,肥于肉者弱于骨,甘于言者鬼于行,夸于名者畔于实,固于宠者绝于天,奥于援者拂于物,震于骤者衰于末,举于细者荒于巨。《易》曰:“负且乘,致寇至。”负也者,小人之事也;乘也者,君子之器也。小人而乘君子之器,盗思夺之矣。是故天下盛治,则得矣;天下而际中晚之运,则闾井之盗、边塞之盗必奋臂大呼,麾城摲邑,起而与封疆为难。封疆能职能力,则得矣;封疆不职不力,则盗夺封疆犹反手,必横冲直突,连交合众,进而与朝廷为难。大者,犬戎踣周,五胡踣晋,契丹踣晋,蒙古踣宋;其次,张角桡汉,孙恩桡晋,黄巢桡唐,张李桡明,挺剑弯弓,揭竿斩木,贼义毁信,忿心瞪目,枭鸣蛇飞,鹿骇狼顾,土崩瓦解,车奔舟覆。
  我闻曰:“不有臭秽,则苍蝇不飞。”是故君子毋罪苍蝇,而罪臭秽;毋罪盗,而罪朝廷、罪封疆也。孰使盗与封疆为难也者?此朝廷不慎简封疆,而好执其左见,为能意料人;涉以大概,为能不绳削人;不戒其前事之败,为能浣濯披拂人。而盗得以窥其浅深,了无慑惮之故。孰使朝廷不慎简封疆也者?此左右侍从荐其姻亚,夸其门徒,利其膏腴,广其苞苴,第耽耽焉以封疆为美秩,而不知其为中外锁钥、治乱枢机之故。孰使盗与朝廷为难也者?此封疆不能翼戴朝廷,而上下古今、治乱兴衰,不详于学;天时灾祥,地形利顿,不详于心;良莠向背,彼己虚实,不详于计,而盗得以陆梁放肆、亟其所如之故。孰使封疆不能翼戴朝廷也者?此朝廷未有知人之哲,舍品节而取福泽,舍性行而取状貌魁梧奇伟,舍老成淳朴而取辩对捷给,舍优懄而取饮食醉饱、蹈舞太平,直睮睮焉以封疆为儿戏,而不知其猝膺疑难、暴露底里之故。此四故者,封疆之所以坏,社稷之所以危也。
  我闻曰:“政有招寇,行有招耻。”又曰:“养痈长疽,自生祸殃。”夫招之而寇、耻不至,养之而祸殃不生,不可得也。是故封疆与盗为消长者也,盗与天下国家为消长者也。封疆之道长,则盗之道消;封疆之道消,则盗之道长。天下国家之运长,则盗之运消;天下国家之运消,则盗之运长。且夫不能逆睹者天也,不可忨愒者人也,不能骤平者势也,不可瞀乱者分也。危机既发,大难不止,而迟迟焉不为之所,不阨要害,不娴技击,不整军令,不破敌诱,如鱼游于沸鼎之中而燕巢于飞幕之上,是谓忨愒之封疆。上不振刷国耻,下不磨厉士气,而贸贸焉操其懦计拙举,土地可割,金钱可捐,名器可假,体统可坏,如放猛虎以自卫,而倒持太阿之柄以授人,是谓瞀乱之封疆。是岂惟不能兼辅拂、兼将帅已乎?
  夫忨愒是亦一盗也,瞀乱是亦一盗也。是何说也?昔万章恶诸侯不义而取之于民,犹御人于国门之外。孟子曰:“夫谓非其有而取之者,盗也,充类至义之尽也。”今有其罪浮于“非有”而取万万者,则岂不畏其见弃于孟子之徒矣乎?是故天下盗而盗者无他畏,畏驱除、畏诛殛而已矣;不盗而盗者无他畏,畏充类至义之尽而已矣。悲夫!充类尽义,此君子之爰书也,此君子之弓矢斧钺也。君子有读书论世之识,则不得不蓄悲天闵人之心;有悲天闵人之心,则不得不伸树好踣丑之力;有树好踣丑之力,则不得不行充类尽义之事。充忨愒者之尽,则天下岂复有不可断送之社稷山河?充瞀乱者之尽,则天下岂复有不可秽浊之日月星辰?夫断送社稷山河,秽浊日月星辰,天下之盗无大于此,而于是乎君子不得不以其正言庄论代爰书,不得不以其大声疾呼代弓矢斧钺,不得不治忨愒、瞀乱之封疆,俾天下闻之而色然骇曰:“与盗同科。”不得不治朝廷所倚以办盗之封疆,俾朝廷闻之而憬然悟曰:“与盗同实。”不得不僭局外之身,而问局中之盗;不得不破群奉之愚,而发独见之盗;不得不旁皇乎一世,而指方州之盗;不得不积乎一瞬,而料数十百年之盗。而惜乎杖道之公而洗恩私之毒,烛几之先而穷事变之计者,盖亦鲜矣!《诗》曰:“君子信盗,乱是用暴。盗言孔甘,乱是用餤。”悲夫!盗有孔甘之言,必有大不祥之行;君子有信盗之癖,必有捐所有以予盗之惨。是犹积薪而待燃,悬阱而招堕,吾恶能障其事变之极邪?
  昔郑庄为周之懿亲,而繻葛一战,首猎周纲,是盗周也。朱温亦唐之节度,而大梁受册,卒灭唐祚,是盗唐也。吾恶知夫郑庄、朱温其人者,其种类果绝于代邪?吾恶知夫猎周纲而灭唐祚之故智,不且潜伏于忨愒、瞀乱之中邪?吾恶知夫心盗之心者,不且吐朝廷之情实以媚盗,借盗为声援以危朝廷邪?吾恶知夫行盗之术者,不且先割据而后并吞,先窥伺而后攘窃邪?
  且夫不可知而可知、可知而不可知之人之事,幸而其人其事不至乎是也,则吾言虚,而朝廷有泰山之福;不幸而其人其事果至乎是也,则吾言实,而朝廷有非常之祸。是故郗疵料韩、魏而中,诸葛亮料魏延而中,王猛料慕容垂而中,张九龄料安禄山而中,窦默料王文统而中。兹五子者,借朝廷非常之祸,以快其知人论世之明,非其愿也。言未然,则愚者哂;言必然,则智者怒。及乎天下之大事去,则吾未如之何,非其幸也。《易》曰:“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由辨之不早辨也。”是故朝廷不可以毋知人,封疆不可以毋立己。立己云何?曰:以履道抱德为体,以旋乾转坤为用,以修明礼乐为文,以力能戡暴除乱、削株掘根为武,以智勇不离学问为材,以忠孝不负君父为情,以名正然后言顺、言顺然后事成为序,以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为守。八者无缺,乃可以封疆。乃经乃纬,乃邦家之光。乃兼辅拂,乃兼将帅,万夫之望。乃钟乃鼎,厥誉无央。乃精乃神,则罔有戾于风霜。
  审任
  浮邱子曰:君子自任以道,任人以政,任道以学,任政以材。学不邃则道不明,道不明则材不辨,材不辨则政不举,政不举则国不昌。《书》曰:“知人则哲,惟帝其难之。”
  且夫不知人,则固不能任人矣;不任人,则固不能治天下矣。上之如尧、舜、汤、武之圣,下之如汉、唐、宋、明之令主,其古近低卬有别,其无独治天下之理则钧也。是故可以独治,然且与其臣共治之者,圣而昌;不可以独治,然且与其臣共治之者,贤而详。其君不治,勿使其臣治之者,傲而荒;其君亟欲治,使非其人治之者,躁而盲。所谓使非其人治之何稽焉?尔乃树词华而整仪容,则曰此公辅之具也,恶知公辅所职者天人、阴阳、吉凶、消长,而岂词华、仪容之谓矣乎?尔乃析章句而擅肤末,则曰此师儒之具也,恶知师儒所职者上下、古今、圣狂、出入,而岂章句、肤末之谓矣乎?尔乃理钱谷而折刑狱,则曰此封疆之具也,恶知封疆所职者山川民物、善败丰耗,而岂钱谷、刑狱之谓矣乎?尔乃传亲戚而修廉善,则曰此将帅之具也,恶知将帅所职者文武经权、操纵歙辟,而岂亲戚、廉善之谓矣乎?尔乃树私爱而废公论,则曰此吾之所置公辅也、师儒也、封疆也、将帅也,非夫人人所得议其低卬然不之等者也,恶知挟一心一目之横,间执天下议论之口,而岂与众共之之谓矣乎?尔乃礼大寮而薄下士,则曰斯人而不可以公辅也、师儒也、封疆也、将帅也,更亡其人可与于家国天下之故者也,恶知亟当路之荣,唾斥草茅伏处、曹司末秩之圣哲贤杰,而岂与人为善之谓矣乎?
  且夫三代上之圣哲,自于世胄者十亡过四五,自于草茅伏处而理太平者十常六七焉;三代下之贤杰,自于巍显者十亡过二三,自于曹司末秩而树丰功硕德、明名广誉者,十常五六焉。是何也?世胄而不圣哲,肥甘累之也,傲媠累之也。草茅伏处而甲于世胄者,非天地之心不存,非古今之脉不讨,非皋、夔、稷、契不入,非孔、曾、思、孟不为,博学而详说,择善而固守,仰观而俯察,内方而外圆,体用本末无不具,君臣上下无不通,是谓圣哲。巍显而不贤杰,气炎累之也,边幅累之也。曹司末秩而甲于巍显者,无饮食醉饱以薰心意,无谗谄面谀以蔽耳目,无颠倒然疑以卖名声,无恐愒祸福以摧颜状,澹泊而宁静,保任而戒惧,变动而光明,曲折而洞深,理道事势无不详,机缄符验无不合,是谓贤杰。我不敢知,曰今之圣哲而必不自于世胄也;我亦不敢知,曰今之世胄而有刻意厉行、实不削而名不辱者也。我不敢知,曰今之贤杰而必不自于巍显也;我亦不敢知,曰今之巍显而有不佌佌、不蔌蔌,上为国而下为民者也。我不敢知,曰今之草茅伏处而有圣哲其人也;我亦不敢知,曰今之草茅伏处而亡圣哲其人,可以戡祸乱而理太平者也。我不敢知,曰今之曹司末秩而有贤杰其人也;我亦不敢知,曰今之曹司末秩而亡贤杰其人,可以树丰功硕德、明名广誉于无既者也。
  且夫玉隐石间,珠匿鱼腹,非玉工、珠师,其孰能采之?而孰能得之?唯人亦然,道高者无近用,物博者有广居,义壹者无杂设,体重者有厚储。是故良贾深藏若虚,盛德容貌若愚,粗之不见其有,精之不见其无。是故溺近而闭远者智不及,席尊而傲庳者仁不俱,不见知而不悔者我常泰,知其人而不与立者世常枯。昔公叔文子之臣大夫僎,与文子同升诸公,孔子闻之,曰:“可以为文矣。”臧文仲知柳下惠之贤而不与立也,孔子曰:“其窃位者与!”夫孔子不庆大夫僎之遭也,而嘉公叔文子能知人忘己也;不为柳下惠怨尤也,而恶臧文仲蔽贤忘国也。此孔子所以风天下也。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夫孟子不爱舜、说诸人以姑息也,而知动心忍性不可以少也;不谓天不降大任也,而舜、说诸人其尤大章明较著者也。此孟子所以自况其平生也。我不敢知,曰今有动心忍性如舜、说诸人者。我亦不敢知,曰今亡动心忍性如舜、说诸人,而积于庳贱之久郁而自伤,壅于尊严之势,却而不得前;孤于援系,而旁门曲窦不敢入;畏于倾陷,而毒心谤口几不能解免者也。我不敢知,曰今亡知人忘己如公叔文子者。我亦不敢知,曰今有知人忘己如公叔文子,而毋涉以大意,谓流辈无人;毋徇以私心,非亲故不举;毋匿其性行材虑之所不足,致忌克于胜己;毋吝其君臣鱼水之所有馀,工荐达于庳栖者也。我不敢知,曰今有蔽贤忘国如臧文仲者。我亦不敢知,曰今亡蔽贤忘国如臧文仲,而树吾道之帜,则訾其为伪学;遵先王之法,则骇其为狂举;一故之不消弥,则倡言朝野为之不静;一言之不傅会,则恶其崖岸因而中伤之者也。《诗》曰:“凤皇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今有凤皇而毋借之梧桐,有梧桐而不凤皇者据焉,于风皇亡损也,于天之所以生凤皇与斯代斯人之所以待凤皇而为福禄者,则何如乎?
  是故善为室者,求大木于市而不得,不已也,则必求之长林深谷而有之;善为政者,求圣哲贤杰于世胄、巍显而不得,不已也,则必求之草茅伏处、曹司末秩而有之。有而不求,谓之漏;求而不有,谓之诬;已而不求,谓之倦;求而不已,谓之挚;非其人不求,谓之慎;非其人不有,谓之最。是故不可公辅而强使之,不可师儒而强使之,不可封疆而强使之,不可将帅而强使之,谓之偾。可公辅而故迟之,可师儒而故迟之,可封疆而故迟之,可将帅而故迟之,谓之啬。闻不公辅者之可公辅,悔公辅其不可公辅者;闻不师儒者之可师儒,悔师儒其不可师儒者;闻不封疆者之可封疆,悔封疆其不可封疆者;闻不将帅者之可将帅,悔将帅其不可将帅者:谓之转。夺不可公辅者之公辅,令可公辅而不公辅者;夺不可师儒者之师儒,予可师儒而不师儒者;夺不可封疆者之封疆,予可封疆而不封疆者;夺不可将帅者之将帅,予可将帅而不将帅者,谓之称。天地之宝,日星河岳之所注,而公辅之、师儒之、封疆之、将帅之,于是其人为不虚生,谓之特。道德之肩,内圣外王之所寄,而公辅之、师儒之、封疆之、将帅之,于是其人为不虚传,谓之信。镜初心则知礼乐,佩直道则知兵刑,体日用则知民物,相气候则知天地,而公辅之、师儒之、封疆之、将帅之,于是其人为不负夙夜,谓之慊。智者则举其本末,愚者则伺其出处,近者则量其动静,远者则问其安否,而公辅之、师儒之、封疆之、将帅之,于是其人为不负天下,谓之广。是故无所有而欺天下,谓之盗;有所有而干天下,谓之市。毋干于天下而我私之,谓之隘;毋私于我而天下忘之,谓之舛。我蓄积其所有而天下敬之,因而光辉之者,谓之亨。我发麾其所有而天下享之,因而福禄之者,谓之极。为公辅,则天人、阴阳、吉凶、消长在其度内,谓之良。为师儒,则上下、古今、圣狂、出入在其度内,谓之正。为封疆,则山川民物、善败丰耗在其度内,谓之裕。为将帅,则文武经权、操纵歙辟在其度内,谓之雄。可以我而铸天下之为公辅,可以我而铸天下之为师儒,可以我而铸天下之为封疆,可以我而铸天下之为将帅。铸焉而勉,勉焉而成,成焉而齐,齐焉而盛者,谓之大。可以我而孕万代之为公辅,可以我而孕万代之为师儒,可以我而孕万代之为封疆,可以我而孕万代之为将帅。孕焉而慕,慕焉而合,合焉而定,定焉而熟者,谓之久。《易》曰:“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书》曰:“官不及私昵,惟其能;爵罔及恶德,惟其贤。”
  且夫私昵、恶德,适足斫坏天下久大德业而已。是故君子毋使盲辨色,毋使聋辨声,毋使吃司言,毋使蹙司行。君子而不盲、聋、吃、蹙之使,则必于其可倚杖者腹心之、爪牙之。是故禀其指者识其方,稽其情者披其窍,拯其急者料其平,理其巨者挈其要,吐其忠者善其谋,去其欲者严其操,蓄其实者副其誉,习其劳者果其效。语曰:“裁衣择其工,裁国索其人。”噫!恶有不索其人而当其任者乎?恶有不当其任而几幸其可以为治者乎?且夫不当其任,而几幸其可以为治,则君子不信焉。未能操刀,而使割锦,君子以为伤矣。未能射御,而使获禽,君子以为覆矣。家有敝帚,享之千金,君子以为骄矣。狐裘虽敝,狗皮是补,君子以为亵矣。土牛木马,将似而非,君子以为不可倚杖矣。巨鱼赴壑,婴儿钓之,君子以为不可攫拏矣。僬侥戴山,抟涂塞海,君子以为不可纪极矣。拙工运斤,庸医疗病,君子以为不可许与矣。《易》曰:“德薄而位尊,知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悲夫!一身之及于祸,与社稷之不血食、子孙黎民之不能保,孰轻孰重乎?孰职其咎乎?
  训史
  浮邱子曰:记言动之谓史。书善败之谓史。俾今人善败毋自私而暴白于千龄万代焉之谓史。俾千龄万代睹今人善败如不及、如探汤焉之谓史。俾一其善者百善将归、一其败者百败将由焉之谓史。俾百其善者一败可恕、百其败者一善可录焉之谓史。俾百其善、一其败者,竟无能扬其百、恕其一;百其败、一其善者,竟无能舍其百、录其一焉之谓史。俾无能扬其百、恕其一者,淬厉以惇百善、戒一败;无能舍其百、录其一者,淬厉以塞百败、充一善焉之谓史。是故以圣人之有惭德而畏史,以贤人之有小过差而畏史,以天子之尊而畏史,以诸侯之强大而畏史,以奸雄之横、无所不摧靡而畏史,以巧敏佞兑之尤、无所不蛊惑桡滑而畏史,以妇寺之稍知礼节而畏史,以细民浅夫之一念激卬而畏史,是故权有三大:曰天,曰君,曰史。天之权掌生杀,君之权掌黜陟,史之权掌褒讥。尔乃应生而杀,史于是乎以褒代生;应杀而生,史于是乎以讥代杀;应陟而黜,史于是乎以褒代陟;应黜而陟,史于是乎以讥代黜。是故天不兼史,史兼天;君不兼史,史兼君。非大圣贤,其孰能兼天兼君而无遗憾者乎?
  是故孔子作《春秋》,圣而史。朱子修《纲目》,贤而史。其他取节云尔者,或博而史,则网罗得失,以成其材;或激而史,则发抒事物,以寄其情;或缛而史,则驰骛文辞,以耀其采;或简而史,则芟除枝叶,以絜其体。尔乃天运降,则史亦降;人心降,则史更降。讳真书似,理偏词半,是谓疑史。匿丑夸美,骨脆语柔,是谓佞史。质不成幹,文不成采,是谓陋史。俗不入今,典不入古,是谓浮史。亲然后附,贵然后称,是谓势史。金然后通,帛然后允,是谓利史。杂然后备,众然后举,是谓市史。请然后书,览然后存,是谓奴史。迩不井井,远更芒芒,是谓郁史。俊不察察,愚更懵懵,是谓盲史。野老铮铮,朝评则横,是谓骄史。稗编累累,国书则岐,是谓缪史。疑史害详,佞史害良,陋史害誉,浮史害据,势史害贤,利史害廉,市史害壹,奴史害直,郁史害伸,盲史害明,骄史害敬,缪史害正。
  於乎!雾不揭者天不青,鲸不烹者江不平,陈言不斧者文不立,浅衷不药者史不成。世有君子,尔惟时其惩此十二史。尔如不惩,史何以称?史如不称,世何以明?世如不明,政何以存?政如不存,道何以行?是故贱其人,则贱其史;贱其史,则贱其世;贱其世,则贱其政;贱其政,则贱其道。史贱,则染翰操纸者之羞也。世贱,则执枢驭宇者之羞也。政贱,则赞皇庀国者之羞也。道贱,则枕经茹古者之羞也。如欲去四贱、涤四羞,则良史氏盍作乎?则良史氏盍作乎!
  训使
  浮邱子曰:国有使,使有义。行乎八义而缺焉,是为八忝。行乎八义而效焉,是为八称。孔子曰:“使乎!使乎!”盖难其人也。
  八义维何?一曰察谣俗,采方言,则使之。二曰吊凶荒,恤孤穷,则使之。三曰理狱讼,雪冤抑,则使之。四曰诘奸宄,平俶扰,则使之。五曰举孝秀,备官材,则使之。六曰惩贪墨,振吏治,则使之。七曰礼邻封,结乡慕,则使之。八曰祭山川,歆神明,则使之。
  八忝维何?一曰智不足以察谣俗、采方言,则测其著、逃其隐,拾其一、遗其百。二曰仁不足以吊凶荒、恤孤穷,则美其名、亏其实,捄其末、稿其本。三曰辨不足以理狱讼、雪冤抑,则偏其听、售其欺,倒其情、丰其毒。四曰勇不足以诘奸宄、平俶扰,则短其略、阂其方,损其威、长其寇。五曰学不足以举孝秀、备官材,则贡其粗、屏其奇、选其丑、僇其良。六曰守不足以惩贪墨、振吏治,则投其浊、塞其清,冒其似、坏其真。七曰信不足以礼邻封、结乡慕,则多其求、取其侮,挑其怒、生其变。八曰忠不足以祭山川、歆神明,则将其薄、生其厌,违其衷、撄其罚。
  八称维何?一曰和气以入之,旁搜以广之,舍迹以神之,然后能察谣俗、采方言。二曰推心以咸之,立制以宜之,去蠹以利之,然后能吊凶荒、恤孤穷。三曰度衷以比之,即事以访之,穷根以治之,然后能理狱讼、雪冤抑。四曰杖义以临之,操算以胜之,抵巇以迫之,然后能诘奸宄、平俶扰。五曰服古以深之,镜物以明之,先望以帅之,然后能举孝秀、备官材。六曰克己以正之,敕法以齐之,涤污以新之,然后能惩贪墨、振吏治。七曰布公以懄之,辞令以扬之,年代以永之,然后能礼邻封、结乡慕。八曰慎独以盟之,威仪以举之,祈祷以申之,然后能祭山川、歆神明。
  是故古者于使臣还,则歌《四牡》以劳之。其往也,则歌《皇华》以遣之。《四牡》之诗曰:“王事靡盬,我心伤悲。”又曰:“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又曰:“王事靡盬,不遑将父。”又曰:“王事靡盬,不遑将母。”君劳使臣,何其挚也!《皇华》之诗曰:“载驰载驱,周爰咨诹。”又曰:“载驰载驱,周爰咨谋。”又曰:“载驰载驱,周爰咨度。”又曰:“载驰载驱,周爰咨询。”君遣使臣,又何其详也!
  是故主荣其臣则使之,愿臣毋自辱以辱其主;主贤其臣则使之,愿臣毋自愚以愚其主。凡自辱以辱其主者,无志节者也。凡自愚以愚其主者,无材行者也。语曰:“蹇牛折角,不能载粟,君子不取也。”是故优于躯幹、劣于志节者,勿使之;优于志节、劣于风议者,勿使之。优于学殖、劣于材行者,勿使之;优于材行、劣于德意者,勿使之。主所溺,勿使之;国有谤,勿使之。往而必祸,勿使之;劳不为功,勿使之。是故晏婴不入狗门,穆叔重拜《皇华》;陆贾能折椎髻,费祎敬佩宝刀:贤而使、使而荣者也。乐祁饮酒被执,庆封赋诗不知,郑兴私买奴婢,罗让莫能措言:愚而使、使而辱者也。左氏之言曰:“籧篨不可使俛,戚施不可使仰,僬侥不可使举,侏儒不可使援,朦瞍不可使视,嚚喑不可使言,聋聩不可使听,僮昏不可使谋。”於乎!凡厥使臣,其尚衔乃命,肃将乃事,毋若籧篨、戚施、僬侥、侏儒、矇瞍、嚚喑、聋聩、僮昏然,以靦于古行人之职!
  训令
  浮邱子曰:与君近,孰如相?与民近,孰如令?相不圣,君乃羞。令不贤,民乃忧。是故相可为而有不可为也,令可为而无不可为也。相可为而有不可为者,君之然疑爱憎无准也,是故君子惧为相。令可为而无不可为者,民之德怨向背有准也,是故君子乐为令。
  且夫守令固有并重之势。古之为守也,以察令,以理民。今之为守也,禄不足以自赡,则不能毋仰食于令;既仰食于令,又欲察令,则不能毋生肘腋之虞;既生肘腋之虞,则不得不迂出于不察令;既不察令,则守为虚设,而耑寄民事于令;既遄寄民事于令,则令有权;既有权,则令之不善者虽肆荼毒于民,而守莫可如何;民既遭令之荼毒,则为守者下负其民、上负其君。是故君子宁为令而不为守。为守,则惧其不足以为善也。为令,则乐其可以舍不善而为善也。
  曷乐乎尔?哺其饥,煦其寒,民乃欢。迪其愚,安其贱,民乃练。塞其浇,熄其争,民乃平。障其微,烛其隐,民乃恐。忠信以淑之,廉耻以激之,民乃臧,风俗乃庞。父母以兑之,神明以虔之,民乃祥,宗祏乃昌。孔子曰:“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风之于草,令之于民,一而已矣。是故令之善否,民必身之,而必心之。善百否一,民歌其百,忘其一。善百否十,民歌其百,恕其十。善否强半,民歌其半,疑其半。善不敌否,民乃嘲。有否无善,民乃焦。狂盗入室,物乃枵。丑女善淫,男乃逃。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夫民反之,而不得以罪民之不情,则更何颜面以晏然为令焉?
  是故至公唯民,至慎唯令。为令不慎,厥疚在心。选令不慎,厥疵在政。奴隶而蓄之,则奴隶而报之。仁贤而敕之,则仁贤而践之。蓄以奴隶,谓之慢。报以奴隶,谓之横。敕以仁贤,谓之厚。践以仁贤,谓之忠。传曰:“树于有礼,艾人必丰。”焉有朝廷不思所以树令,而藐其社稷人民之寄者乎?是故令之善否,君必亲之,而必考之;相必详之,而必与之。毋曰庳末,为民福祸。毋曰疏逖,与国休戚。毋曰不可洗刷,非其贤者振以耻。毋曰不可腾骞,拔其尤者锡以祉。
  善哉!宋陈求鲁之言曰:“今宜采夏侯太初并省州郡之议,俾县令得以自达于朝廷;用宋元嘉六年为断之法,俾县令得以究心于抚字;法艺祖出朝绅为令之典,以重其权;遵光武擢卓茂为三公之意,以激其气。”於乎!求鲁之言,龟鉴也。今之视令,草芥也。草芥不删,不可以植大木;龟鉴不拭,不可以照幽夜。国不重令,不可创利驱害;令不子民,不可以安上全下。是故阿谀上官者,辱其躬;贪墨不谨、削民脂膏者,贼其心;水旱、盗贼、鳏寡孤独废疾不问者,毒其民;暖昧隐蔽不可告人者,祸其子孙。《诗》曰:“岂弟君子,民之父母。”夫岂,以强教之;弟,以说安之;不岂弟,不能为父母:不待智者而知其然也。是故治单父如宓不齐,治邺如西门豹,治中牟如鲁恭,治太邱如陈寔,令之师也,国之宝也。是故柄国而不重令,犹柄家而不爱子也。柄家者不爱子,子不可以毋自爱。柄国者不重令,令不可以毋自重。孔子曰:“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生今之世,为今之令,其唯自求其可,毋幸于知而妄猎取,毋愠于不知而反颓薄也乎!

浮邱子卷十
  训吏上
  浮邱子曰:天下之政曷弊乎?曰:弊于因意而用法,因法而用例,因例而用案。
  天下之权曷归乎?曰:不归于君,不归于相,不归于有司百执事,而归于吏胥。天下之吏胥曷为而权是归乎?曰:用法则吏胥擅周内,用例则吏胥擅苛比,用案则吏胥擅强记。于是君臣上下逊谢弗如,不得不挈大权以予之。虽然,君臣上下曷为而不吏胥是若乎?曰:不能开诚布公,任德而不任法;不能旁搜远绍,考古而不考例;不能疏节阔目,随事而不随案。于是以瞀乱拘苦之胸,听转移高下于吏胥之手,而迄不知其所之。语曰:“山霤至柔,石为之穿;蝎虫至弱,木为之弊。”於乎!吏胥之于政,何以异焉?
  且夫天有昼,必有夜;地有肥,必有硗;人有君子,必有小人。其生也并世,其为也并力。此君子之所拊膺太息而无如何也。古者小人之种类、之气数不一,今也咸并于吏胥之途。古者君子能治小人之性行、之智断不一,今也咸短于治吏胥之术。途并,则好丑不可剖判;术短,则治忽亡与仔肩。此君子之所攘臂称首而不能已也。夫君子之所无如何,固君子之所不能已也。君子之所不能已,固不君子者之所苟焉以枝吾者也。
  是故与吏胥表里作奸者,巧而有败者也。即毋与吏胥作奸,而官如木偶,吏胥如鼠狐,俾得文其奸以懵视听者,愚而无察者也。不善用吏胥,反为吏胥用者,悔而无及者也。即善用吏胥,此亦操纵出入之奇,而不能俾小人渐仁劘义、咸为君子者,美而有憾者也。是故君子有以处之,有以化之。
  处之维何?曰:莫若官皆自领其事。昔陆慧晓为吏部郎,未尝与都令史语。帝曰:“都令史谙悉旧贯,可共参怀。”慧晓曰:“六十之年,不能咨都令史为吏部郎。”寇莱公为相,议择一人为马步军指挥使,吏以文籍进,公问何,对曰:“例簿也。”公曰:“朝廷欲用一衙官,尚须检例耶?安用我辈?”夫慧晓非不详旧贯也,黜令史以尊体统也。莱公非滥用衙官也,黜例簿以尊名器也。苟得郎如慧晓也,则令史如虎者举可唾也。苟得相如莱公也,则例簿如山者举可火也。孔子曰:“小人不威不惩,小惩而大诫,此小人之福也。”此言有以处之也夫!
  化之维何?曰:莫若通经为吏。昔汉武帝许下至郡太守卒、史,皆用通一艺以上者。元顺帝命左右二司、六部吏属,于午后讲习经史。夫武帝非不创制逾节也,而录卒、史者,文学之雅怀也。顺帝非不纲维解弛也,而命吏属者,训典之高义也。故通经不必为吏也。要之于上达以致用也。而为吏不可以不通经也,委之于末流而不污垢也。孔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此言有以化之也夫!
  夫君子而不处之、化之,则吏胥之毒焉有纪极乎?江河日下,繄谁障之?鸱枭塞天,繄谁揃斥之?蒺藜在田,嘉禾无所措焉。泥在钧,金在熔,唯甄者、冶者之所作焉。是故官皆自领其事,则吏无智慧,无智慧则无揣摩,无揣摩则无舞弄,无舞弄则无突盗,无突盗则无破坏,无破坏则天下之元气实而患气塞。通经为吏,则吏有本根,有本根则有名检,有名检则有戒惧,有戒惧则有修能,有修能则有幹济,有幹济则天下之出于吏胥者皆人材,出于人材者皆儒术。诗曰:“不僭不贼,鲜不为则。”於乎!是道也,其孰信乎?而孰当务之为亟矣乎?
  是故天下之弊,莫不积于文恬武熙也,起于上无礼、下无学也。文恬武熙,于是官不自领其事,而吏以勤济其悍,以机警济其诈,以屡试辄验济其败。上无礼、下无学,于是通经为吏之脉断,而吏以陋饰其愚,以浅易饰其无他,以摇尾乞怜饰其贪鄙嗜利、无耻。诗曰:“为鬼为蜮,则不可得。”於乎!是弊也,其孰挽乎?而孰击断昌明之矣乎?
  训吏下
  浮邱子曰:今天下咸知吏胥之为毒矣。知吏胥之为毒,则亟亟乎思其所以惩艾之。惩艾之而毒不已,则躬操吏胥之事,以间执吏胥之奸。於乎!此吏胥之奸所以更奇毒,所以更奇横也。宫室有穴,而鼠凭之,乃欲与鼠并据穴中,曰:“夫如是而鼠不我凭。”是以鼠治鼠也,不亦蠢乎?衣裳在笥,而虫敝之,乃欲与虫并据笥中,曰:“夫如是而虫不我敝。”是以虫治虫也,不亦褊乎?传曰:“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
  是故天子之尊,公辅封疆之所禀命也。公辅之尊,卿尹、曹司之所禀命也。封疆之尊,监司、守令之所禀命也。今自上下下,以簿书为智,以期会为信,以唯诺为礼,以苛比为义,是帅斯代斯人而操吏胥之事。於乎!以天子而操吏胥之事,于是公辅承其流,乃以公辅而操吏胥之事矣;封疆效其力,乃以封疆而操吏胥之事矣;以公辅而操吏胥之事,于是卿尹承其流,乃以卿尹而操吏胥之事矣;曹司效其力,乃以曹司而操吏胥之事矣。以封疆而操吏胥之事,于是监司承其流,乃以监司而操吏胥之事矣;守令效其力,乃以守令而操吏胥之事矣。於乎!士各有志,不可强也。
  金在沙,而玉在泥,不可慁也。以千百人之操吏胥,则必有一人之不操吏胥者,以孤行其意;以一人之不操吏胥,则必有千百人之操吏胥者,以短其不然。
  昔渔父谓屈原曰:“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然而戒其和同,振其英特,纳其险艰,去其健羡,毋为物牵,毋与时移,毋为巨降,毋与末齐。牢之以握,厚之以酝,恬之以情,秩之以分,绅书其辞,镜理其形,类伤其目,义痛其心。窃尝流涕太息以评骘之曰:是屑屑者而若此乎?此其铺陈而复、骈旁而杂者,吏胥之文字已尔。此其补苴而漏、标举而夸者,吏胥之经济已尔。此其调通而合、曲折而入者,吏胥之聪明已尔。此其强执而狠、倒持而偾者,吏胥之断制已尔。此其旁皇而恐、磨耗而冤者,吏胥之繁劳已尔。此其奋飞而捷、连娟而喜者,吏胥之亨通已尔。此其濡染而及、蔓延而生者,吏胥之风尚已尔。此其奖借而起、朋比而至者,吏胥之人材已尔。其在《小旻》之诗曰:“国虽靡止,或圣或否。民虽靡膴,或哲或谋,或肃或艾。如彼泉流,无沦胥以败。”其在《荡》之诗曰:“如蜩如螗,如沸如羹。小大近丧,人尚乎由行。”是岂不为君臣上下立之炯戒矣乎?
  且夫日不知夜,月不知昼,日月为明而弗能兼,无损于其大也。目能视,手能操,而目不能代手,手不能代目,无损于其各也。今有天下国家之责者,咸不自事其事,而操吏胥之事;然而吏胥常胜,君臣上下常不胜。吏胥之心机计能,常出于君臣上下所绳尺之外,所意料之外。所绳尺之外,则增其伪;所意料之外,则遁其菲。此吏胥所以常胜也。君臣上下之情故事实,不能毋在吏胥所掌记之中,所拟议之中。所掌记之中,则我常弃而彼常取;所拟议之中,则我常顿而彼常利:此君臣上下所以常不胜也。积常不胜之势以至于匮,而君臣上下之理日以微矣;席常胜之势,以至于目中不复知有君臣上下,而吏胥之奸满腹、毒满世矣。其在《抑》之诗曰:“於乎小子!未知臧否。匪手携之,言示之事。匪面命之,言提其耳。”孰谓吏胥而不可以胜之矣乎?
  胜之维何?曰:以吏胥之事还之吏胥,以君臣上下之事还之君臣上下。以大体为规摹,以小体为不足杖,以公道为脉落,以私道为不可行。游乎六艺,畅乎百家,我知其弗为吏胥之文字也矣;树乎社稷,孕乎民物,我知其弗为吏胥之经济也矣。察而不剽,中而不奇,我知其弗为吏胥之聪明也矣。愤而不沸,锄而不惨,我知其弗为吏胥之断制也矣。简而不漏,壹而不枯,我知其弗为吏胥之繁劳也矣。耸而不随,劲而不萎,我知其弗为吏胥之亨通也矣。入守典则,出振丰裁,我知其弗为吏胥之风尚也矣;上窥圣贤,次自贵爱,我知其弗为吏胥之人材也矣。兹八端者,乃吏胥所以簸弄君臣上下,而破其所挟持而不有之,出其所可为典刑而整齐变化之,于是君臣上下常胜,而吏胥常不胜。
  夫吏胥之所以不胜,为其胜之以不吏胥之人也;胜之以不吏胥之人,为其君臣上下咸相为炯戒,以毋操吏胥之事也。昔柳彧见隋主勤于听受百僚奏请,多有烦碎,谏曰:“陛下留心治道,无惮疲劳,乃至营造细小之事,出给轻微之物,一日之内,酬答百司。愿察臣言,少减烦碎,唯经国大计,非臣下所能裁断者,奏请详决。”此为臣下者戒其君上以毋操吏胥之事也。唐太宗谓房玄龄、杜如晦曰:“公为宰相,当大开耳目,求访贤哲。比闻听受词讼,日不暇给,安能助朕求贤哉?”此为君上者戒其臣下以毋操吏胥之事也。曹参代萧何为相国,举事无所变更,一遵何约束。择郡国吏木讷于文辞、重厚长者,即召除为丞相史;吏之言文刻深、欲务声名者,辄斥去。此在上位者戒其群僚以毋操吏胥之事也。诸葛亮躬校簿书,主簿杨颙谏曰:“为治有体,上下不可相侵。古称坐而论道,谓之三公;作而行之,谓之士大夫。丙吉不问死人,陈平不知钱谷,彼诚达于位分之体也。今公躬校簿书,流汗终日,不亦劳乎?”此在下位者戒其长官以毋操吏胥之事也。
  大底相为炯戒也,则相为匡救也;相为匡救也,则相为荡除也;相为荡除也,则相为整理也;相为整理也,则相为扶养也;相为扶养也,则相为雍容也;相为壅容也,则相为绵亘也。是故善医疾者审脉、审方;善医国者审政、审人。今欲政其政、人其人,则亡过戒其君臣上下以毋操吏胥云尔。
  是故臣下戒其君上,而君上不吏胥矣;君上不吏胥,然后吏胥不援君上以束缚人;不援君上以束缚人,然后吏胥之根株去。君上戒其臣下,而臣下不吏胥矣;臣下不吏胥,然后吏胥不援臣下以驱使人;不援臣下以驱使人,然后吏胥之枝叶去。上位戒其群僚,而群僚不吏胥矣;群僚不吏胥,然后吏胥不援群僚以刺撢人;不援群僚以刺撢人,然后吏胥之机括去。下位戒其长官,而长官不吏胥矣;长官不吏胥,然后吏胥不援长官以恐愒人;不援长官以恐愒人,然后吏胥之气炎去。去吏胥之气炎,然后险心溢訾、不可抵当者亡有也。去吏胥之机括,然后诡文造端、不可测识者亡有也。去吏胥之枝叶,然后骈旁侧出、不可收拾者亡有也。去吏胥之根株,然后隐忌壅蔽、不可揃剔者亡有也。四者亡有,然后纲常振而政教明,阴阳和而风雨时也。其在《角弓》之诗曰:“毋教猱升木,如涂涂附。君子有徽猷,小人与属。”允若兹,则吏胥何奸之能奇,而何毒之能横矣乎?是故以奸鉏奸者滞,以正理奸者融;以毒沸毒者噪,以良约毒者驯。
  医贫
  浮邱子曰:医贫有道乎?曰:古者多常民,而农居其十之八九;今者多浮民,而农不过十之三四。是故农者不必食,食者不必农。使食者必农,则不农者必力农。不农者必力农,则业有所开;使农者必食,则不农者不贼农。不农者不贼农,则弊有所止。弊有所止,则民毋敢作为奇言异服,奸声乱色,群居野处,不奉训典者。业有所开,则民毋敢坐仰天家豢养,子又生子,孙又生孙,不亲稼穑艰难者。无不奉训典之民,则朴气存;朴气存,则群知勉;群知勉,则物力丰。无不亲稼穑之民,则生理足;生理足,则自为养;自为养,则邦本厚。如是者国无贫。
  女子不绩则逸,逸则淫,淫则俗坏。女子不桑,则蚕不畜;蚕不畜,则茧不成;茧不成,则布帛不出;布帛不出,则仰他人丝絮而后衣之;仰他人丝絮而后衣之,则费倍而不可以常。是故君子树蚕桑毋以地,教纺绩毋以族。毋以地,则东南宜之,西北亦宜之。毋以族,则贫贱之妇宜之,富贵之妇亦宜之。使富贵之妇皆纺绩,则不劳而衣文绣者有惩。使西北皆蚕桑,则布帛不可胜用,而民享其利。如是者国无贫。
  井田不可骤复也,盍限民田乎?疆隅患其太广也,盍稽户口乎?稽户口,则析多寡;析多寡,则总制节;总制节,则详生聚。限民田,则均贫富;均贫富,则抑兼并;抑兼并,则鲜流亡。如是者国无贫。
  民命于天,有亨有困;谷产于地,有丰有耗;赋入于君,有艰有易。是故毋逞有馀,毋忘不足。毋逞有馀,则储之以待用;毋忘不足,则用之以补匮。储之以待用,则内毋瘠;用之以补匮,则外毋噪。内毋瘠,外毋噪,则水早不能使灾,盗贼不能使困。水旱不能使灾,则人民利;盗贼不能使困,则宗祏定。人民利,宗祏定,则万年之计,非一岁之计、不终日之计。如是者国无贫。
  天下皆王土也,民皆赤子也。皆王土,则肥硗略同;皆赤子,则甘苦略同。是故赋无偏重,贡无偏轻。偏轻者毋加之,以明有恩也;偏重者毋仍之,以明有制也。是故拯其急,苏其困,必出于有恩;有恩必出于有制,有制必出于大公,大公必出于独断。能独断,则民倚杖;能大公,则民说服。民说服,则无倍畔;民倚杖,则无饥枯。如是者国无贫。
  古之征于民也粟,今之征于民也银。是故银势积重,粟势积轻。银势积重,则督征愈急;督征愈急,则民愈恐;民愈恐,则操银者耸其价以难民;耸其价以难民,则典妻鬻子然后已。粟势积轻,则赴征愈窘;赴征愈窘,则民愈怨;民愈怨,则粟不足以赡而田不足以守;粟不足以赡而田不足以守,则作奸犯科然后已。是故君子毋弃民所有,毋苛民所无,毋所获非所输、所需非所出。毋弃民所有,则粟不贱;毋苛民所无,则银不贵。毋所获非所输、所需非所出,则民不穷而赋不诎。如是者国无贫。
  常则毋违民时,荒则毋索民租。毋违民时,则民劳于耕,毋劳于役;毋索民租,则民困于岁,毋困于君。民困于岁,则君以其仁政补之;毋困于君,则民得以其馀力自食焉。如是者国无贫。
  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民聚,则天下之财皆其财;民散,则天下之财非其财。是故府库之藏毋私,山海之利毋伐。毋伐山海之利,则大度足以致中和;大度足以致中和,则天与人同其消息。毋私府库之藏,则慈德足以夷患难;慈德足以夷患难,则君与民同其消息。君与民同其消息,则民皆信君之为我;天与人同其消息,则人必享天之禄于弗休。如是者国无贫。
  国必有费,费必有冗,冗必有积,积必有裁。积于岁,则为定例;积于人,则为活计。为定例,则裁之贵以其体要;为活计,则裁之贵以其次第。以次第,则不乱;以体要,则不倚。不乱不倚,则政必举而治必成。如是者国无贫。
  宫禁之用毋滥,官府之用毋滥,兵卫之用毋滥,边鄙之用毋滥,凶荒之用毋滥,仓卒非常之用毋滥。毋滥,则用不伤财;用不伤财,则有流通,无耗废;无耗废,则塞其毒;塞其毒,则能久长。有流通,则得其理;得其理,则能广大。如是者国无贫。
  一器之值几何,毋倍其值;一役之需几何,毋浮其需。凡倍其值、浮其需,则一增至十,十增至百,百增至千,千增至万。毋倍其值、浮其需,则万减至千,千减至百,百减至十,十减至一。去所增,则欺伪屏;欺伪屏,则絜白著;絜白著,则官常清。留所减,则积累多;积累多,则度支给;度支给,则国势强。如是者国无贫。
  宫阙毋崇,苑囿毋广,饮膳毋珍,服饰毋艳,宝玉毋奇,图画毋工,田猎毋骋,祭祀毋杂。如是则财有常入,用无旁出。去其旁出,则毋淫于心;守其常入,则毋削于势。毋淫于心,则动静威仪可以服人;毋削于势,则安危不测可以自立。如是者国无贫。
  钱铸于官,毋铸于私;货出于市,毋出于官。货出于市则便,出于官则不便。掌以絜己司市之官,则便;而掌以贪猾庸秽、造作烦苛之官,则不便。取贪猾庸秽、造作烦苛者刀墨之,教敕之,则便;而天下利权所在,毋令读书明义者掌之,而使枵中无实者更迭掌之,则不便。钱铸于官则便,铸于私则不便。民不敢于私铸,则便;而敢于私销,俾流通有用之钱浸假而皆熔为笨重无用之器,则不便。取私铸、私销一切禁格之,则便;而官钱不能斟酌轻重,母子相权以衡万物之平,则不便。去其不便,则能止奸;循其便,则能强本。能止奸,则蠹蚀不入;能强本,则丰硕不已。如是者国无贫。
  毋算商车,毋算缗钱,毋税入市,毋税间架,毋税农具,毋税青苗,毋税谷,毋税酒,毋税麴,毋税醋,毋税书籍纸札,毋税蔬果、竹木、柴薪,毋税金银、珠玉、铜铁、沙矾,毋税食羊乳牛,毋税鱼<⺮多>、鸭埠,毋收责,毋率贷,毋系囚入缣,毋买奴输估。是故税宜减而宜薄者,郅治之政也;税弥繁而弥厚者,叔季之政也。郅治之政不可忘,叔季之政不可袭。是故君子取民有常物,用物有元气。有常物,则民不厌于供;有元气,则物不穷于出。民不厌于供,则少取之而生多取焉;物不穷于出,则少用之而生多用焉。如是者国无贫。
  国家惟正之供,俄而百姓欠之矣,俄而吏胥蚀之矣,俄而州县侵之矣。君子罪州县,毋罪吏胥;罪吏胥,毋罪百姓。百姓不得已而欠,此大可闵念也。尔乃吏胥剥取百姓,而假州县以肆其威;州县剥取百姓,而驱吏胥以肆其毒,是岂可不为之惩艾矣乎?尔乃州县饱侵正供,而诿其咎于吏胥之作奸;吏胥饱蚀正供,而诿其咎于百姓之逋赋,是岂可不为之击断矣乎?欲惩艾而击断之,则莫如令必遂,罪必诛。罪必诛,则州县恐;州县恐,则知洗心;知洗心,则毋敢侵。州县毋敢侵,则吏胥恐;吏胥恐,则知畏法;知畏法,则毋敢蚀。令必遂,则其计已侵、已蚀者俾补之,其未及侵、未及蚀者俾谨之。补其已侵、已蚀,非封已也,持天下赋入之公也;谨其未及侵、未及蚀,非苛物也,塞天下蠹入之私也。塞天下蠹入之私,则众匪销;众匪销,则偷盗止。持天下赋入之公,则众正举;众正举,则输将实。如是者国无贫。
  凡兵久驻而匮于饷,莫如屯田。民太繁而啬于养,莫如垦田。凡屯田,则寓无事为农、有事为兵之意,是故可使兵耕,毋募民使耕。垦田,则有成熟与不成熟之别,是故可使熟者起科,毋使不熟者起科。毋募民使耕,则宜计兵而授之田;计兵而授之田,则懄耕耨;懄耕耨,则岁必登;岁必登,则边无短粮;边无短粮,则国无疲兵。毋使不熟者起科,则宜迁熟补荒而劝之垦;迁熟补荒而劝之垦,则芟赔累;芟赔累,则业必成;业必成,则野无旷土;野无旷土,则国无流民。如是者国无贫。
  古者有贡道,而无漕运。今者有漕运而兼河海,方其载东南之粟自海达于西北,则海运便;既而自河达于西北,则河运便,而海运罢,积势之所趣也。西北之土虽广,而不以生粟;东南之粟虽富,而不能毋困于民,积弊之所及也。积势则不可以复返,积弊则犹可以为功。为功云何?曰:西北之土可屯、可垦也。可屯、可垦,则可以粟;可以粟,则可以养;可以养,则可以实西北;可以实西北,则可以宽东南之蜚挽;可以宽东南之蜚挽,则东南数百万石之栗可以其半致之京师,以其半谨而藏之东南;以其半谨而藏之东南,则可以实东南。西北实,则心膂足;心膂足,则骨幹强;骨干强,则不可以拔。东南实,则肢体足;肢体足,则血色腴;血色腴,则不可以槁。如是者国无贫。
  东南之地水苦盈,西北之地水苦竭,由沟洫不讲而蓄泄不时也,由官吏不谋黎烝之生聚,而朝廷不课官吏之爱养也。课官吏之爱养,则使官毋壅听睹于堂,而熟于野;谋黎烝之生聚,则使民毋诿灾难于岁,而力于人。是故君子劳其民,则思其济;长其地,则思其宜。相其阴阳,画其高下,本其肥硗,料其通滞。东南毋患沟洫不广,患不顺水之性以杀其流;西北毋患沟洫不能,患守尺寸之地之陋,不肯疏通水道以滋其利。能杀其流,则水苦盈者有以泄;能滋其利,则水苦竭者有以蓄。水苦盈者有以泄,则田庐不犯风涛;田庐不犯风涛,则百姓宜其室家;百姓宜其室家,则覆帱比于坤乾;覆帱比于坤乾,则群物无所不育。水苦竭者有以蓄,则豆麦不犯焦枯;豆麦不犯焦枯,则百姓长其子孙;百姓长其子孙,则慈爱比于父母;慈爱比于父母,则仁政莫之能御。如是者国无贫。
  天下最溢出者唯盐利,最冗设者唯盐吏。吏多则商累,商多则枭竞,枭多则民摇。君子如欲谨正盐策,则盐吏当汰其十之八九,盐吏汰其十之八九,则第存司钱粮、司灶户者若而人。司灶户者计场以知灶,计灶以知盐,计盐以鬻之商,毋问商之所之;毋问商之所之,则行地遫;行地遬,则贱价于以厚偿;贱价于以厚偿,则枭失其柄;枭失其柄,则私化为官;私化为官,则岁入课额盈亿累万而不可既矣。司钱粮者计场以致商,计商以致课,计课以上之公,毋侵课之所入;毋侵课之所入,则律严己;律己严,则浮费于以顿革;浮费于以顿革,则官得其柄;官得其柄,则利不生蠹;利不生蠹,则天家经费左宜右有而不可穷矣。如是者国无贫。
  驱有罪之官,入不毛之地,地不足以生财,官不足以考事。地不足以生财,则地不得不槁落;地不得不槁落,则官不得不拘苦。官不足以考事,则官不得不罢软;官不得不罢软,则地不得不陵夷。是故君子毋骛于广,毋骛于众。毋骛于广,则不移中原之粟养沙漠无际之民;毋骛于众,则不费巨万之俸养闲圹不职之员。粟不移于沙漠,则民有馀于粟,粟有馀于君;俸不费于闲圹,则官有馀于俸,俸有馀于国。如是者国无贫。
  中外之防,不可以毋严也;取与之节,不可以毋介也。是故君子毋贪荒服之利而苟取之,毋损中华之利而苟与之。毋苟取,则能直其词以鉏不顺。毋苟与,则能大其坊以塞无厌。塞无厌,则觊觎销;觊觎销,则名实理;名实理,则正大见。鉏不顺,则榛梗化;榛梗化,则民物宁;民物宁,则丰亨致。如是者国无贫。
  侠少言利,利常竭;老成不言利,利常存。计臣言利,利常短;大臣不言利,利常广。是故存利莫如有识,广利莫如有体。有识则无搜土脉、伐金银,以犯天忌;有体则毋鬻官爵、削材实,以积人愆。毋搜土脉、伐金银,则贫不与乱争巘;毋犯天忌,则阴阳和而风雨时。毋鬻官爵、削材实,则贱不与贵争涂;毋积人愆,则礼乐举而兵刑治。阴阳和,风雨时,则百物理昌;礼乐举,兵刑治,则万民命立。万民命立,则润泽丰美;百物理昌,则发生长赢。如是者国无贫。
  四海为富,则毋作匹夫之计。礼义为重,则毋设货财于心。毋设货财于心,则政乃新;毋作匹夫之计,则术乃大。是故君子讽《周礼》,则思以礼制欲;讽《大学》,则思以义为利。以欲灭礼则肆,以礼制欲则敬;以利为利则凶,以义为利则吉。肆者肥于身以危于国也,敬者危于身以肥于国也;凶者逐于小以丧于巨也,吉者举于巨以全于小也。如是者国无贫。
  刺奢
  浮邱子曰:山之不茂,斧斤坏之。川之不澄,风涛坏之。世之不古,奢坏之。是故奢者,性行之斧斤,俗尚之风涛也。今欲复古,则必去奢。今欲去奢,则必破其十美,发其九召,谨其七拟,秩其五导,教其四本,挈其一要。
  十美维何?服美伤度,邪正之门;食美伤味,通滞之门;室美伤材,枯菀之门;器美伤神,敬忼之门。男美伤老,生死之门;女美伤顺,成败之门;爵美伤功,短长之门;禄美伤德,纯驳之门。交美伤贿,清浊之门;族美伤焰,毁誉之门。
  九召维何?贪天以饱其欲,时则召日星之变;非时以伐其性,时则召寒燠之愆;席威以抗其势,时则召旱乾之厉;柔心以溺其情,时则召水潦之淫;昧己以封其私,时则召鬼神之毒;即事以倍其偿,时则召道路之谣;脧民以竭其膏,时则召疫疠之惨;露财以启其争,时则召寇盗之警;盈福以肥其奉,时则召灭亡之祸。
  七拟维何?臣子之养拟朝廷,是为逾等,逾等者僭;士族之养拟卿相,是为陵节,陵节者狂;商贾之养拟官府,是为滑心,滑心者贱;畎亩之养拟市井,是为丑状,丑状者浇;妇寺之养拟丈夫,是为恃宠,恃宠者妒;俳倡之养拟善良,是为丧实,丧实者窃;贫窭之养拟富室,是为傲命,傲命者蠢。
  五导维何?祖宗不唱奢始,于以导其子孙朴如也;君王不唱奢始,于以导其臣下朴如也;公辅不唱奢始,于以导其僚属朴如也;官吏不唱奢始,于以导其士民朴如也;士族不唱奢始,于以导其颛愚朴如也。
  四本维何?本之忠信故知诚,知诚故锄伪,锄伪故毋奢。本之廉耻故知简,知简故芟冗,芟冗故毋奢。本之敬戒故知忧,知忧故节乐,节乐故毋奢。本之宁谧故知静,知静故驭动,驭动故毋奢。
  一要维何?曰:其俭乎!其俭乎!十美毋萌,镇以俭也;九召毋贼,塞以俭也;七拟毋傲,裁以俭也;五导毋怍,风以俭也;四本毋匮,成以俭也。《书》曰:“克勤于邦,克俭于家。”《春秋传》曰:“俭,德之共也;侈,恶之大也。”是故言乎君道,俭而神者帝,俭而理者王,俭而力者霸,俭而谋者强,不俭而骄者亡。言乎臣道,俭而泰者圣人,俭而详者贤人,俭而勉强者豪杰,不俭而污者杂人。言乎国势、民风,俭而敦庞者为太古,俭而絜白者为中古,俭不俭战胜于上下之交者为下古,废俭为奢、濡染亡极者为不古。
  辨荒
  浮邱子曰:夫事必稽其积也,政必塞其罅也。不稽其积,而治其流,流莫止矣。不塞其罅,而治其匮,匮莫补矣。是故身已瘠,命已县,然后走千百里之外而求医;稼已枯,岁已荒,然后呼天而请雨露之润:此必不得之数也。
  君子格天以人,调气以理,植物以心,活万以一。礼乐举而刑罚清,纲纪明而号令析,阴阳和而风雨时,草木茂而鸟兽孳,恶有荒岁邪?荒氓邪?尧之圣也水九年,汤之仁也旱七年,此曷以也?其所前行素修足赖也。既圣矣,可以毋水,可以水;既仁矣,可以毋旱,可以旱。可以水,而民毋溺;可以旱,而民毋饥。可以溺,而民毋怨;可以饥,而民毋畔。可以饥而民毋畔者,必可以毋饥者也;可以溺而民毋怨者,必可以毋溺者也。可以旱而民毋饥者,必可以毋旱者也;可以水而民毋溺者,必可以毋水者也。人之言曰:“捄荒无善策。”君子不道也。《周官》以荒政十有二聚万民,一曰散利,二曰薄征,三曰缓刑,四曰弛力,五曰舍禁,六曰去几,七曰眚礼,八曰杀哀,九曰蕃乐,十曰多昏,十有一曰索鬼神,十有二曰除盗贼。周室已降,荒政屡变,于是乎有移民、移粟之策,有平籴之策,有设糜粥之策,有兴工作以聚失业之策,君子以为末矣。则尝端居而思焉,周以十二荒政聚万民,而君子以十二荒原治君臣上下之人。
  十二荒原维何?一曰原陋,二曰原傲,三曰原噪,四目原诈,五曰原碎,六曰原苛,七曰原壅,八曰原比,九曰原欺,十曰原媠,十有一曰原杂,十有二曰原贪。原陋生猎,古制乃坏,国乃卑,民乃不振,此陋为荒原一。原傲生肆,己心乃大,国乃横,民乃不宁,此傲为荒原二。原噪生嚣,风尚乃桡,国乃移,民乃不齐,此噪为荒原三。原诈生诡,性始乃枝,国乃滑,民乃不常,此诈为荒原四。原碎生丑,名数乃繁,国乃敝,民乃不适,此碎为荒原五。原苛生惨,刑用乃烈,国乃毒,民乃不毓,此苛为荒原六。原壅生敝,门窦乃奥,国乃盲,民乃不章,此壅为荒原七。原比生群,羽翼乃丰,国乃纷,民乃不衷,此比为荒原八。原欺生谩,文貌乃滥,国乃饰,民乃不入,此欺为荒原九。原媠生委,精气乃毁,国乃寄,民乃不葆,此媠为荒原十。原杂生垢,名分乃裂,国乃辱,民乃不向,此杂为荒原十有一。原贪生媟,行检乃亏,国乃耻,民乃不根,此贪为荒原十有二。
  於乎!牛山之木虽美,斧斤伐之则削。武昌之鱼虽富,网罟累之则空。五谷之种虽丰,天人郁之则荒。尔乃毋罪斧斤,猥曰:“山之木自不美也。”非第不解树木也,诬木甚矣。尔乃毋罪网罟,猥曰:“江之鱼自不富也。”非第不解畜鱼也,诬鱼甚矣。尔乃弗黾俛于天人之际,猥曰:“五谷自不丰也。”非第不能树艺五谷也,诬岁甚矣。
  是故木不摩,则火不出;德不降,则灾不生。《虞书》之言曰:“德惟善政,政在养民。水、火、金、木、土、谷,惟修;正德、利用、厚生,唯和。”《大学》之言曰:“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是故丰于德者丰于财,荒于德者荒于谷。我观夏、商而得其故矣:禹固邦本而天下富,桀好戏剧而天下枯;汤修人纪而天下富,纣求足欲而天下枯。我观汉、唐而又得其故矣:文帝宽仁而天下富,武帝骄纵而天下枯;太宗勤俭而天下富,玄宗侈淫而天下枯。知德之善败,则知岁之丰耗矣;知岁之丰耗,则知民之肥瘠矣;知民之肥瘠,则知天下之安危矣。是故民恶有荒于水?民恶有荒于旱?民恶有荒于岁?民荒以人,人荒以教,教荒以运。太上治运荒,其次治教荒,其次治人荒,最后治民荒。
  训廉
  浮邱子曰:凡与人、家、国、天下事者,盖其恩有所授也,则不能毋以赤心古义酬之;事有所错也,则不能毋以精心果力治之。赤心古义酬其恩,精心果力治其事,则不能毋割其私以从公。公与私不两营,私则不得复公,公则不得复私,曷其奈何弗廉?
  贵贱富贫,各自其命为之也。贵不耀贱,则贱不歆贵;富不耀贫,则贫不歆富。不相耀,则心不生;不相歆,则计不乱。心不生,计不乱,则破<石为>志操名节以肥其躬者亡有也。曷其奈何弗廉?
  造物之精英,生人之美利,毋撄之使独也。毋撄之使独,则必均。均则毋丰于己、毋啬于人。毋丰于己,是故不能以其所无为其所有。毋啬于人,是故不能以其所有为其所无。曷其奈何弗廉?
  人心亡厌,其必觑造物之精英而备取之,夺生人之美利而独享之。备取之,则精英必竭;独享之,则美利又所必争。精英必竭,则造物怒;美利必争,则生人怨。造物怒,则惨不可言;生人怨,则变不可支。曷其奈何弗廉?
  侈心而崇贿者,肥其躬也,肥其子孙也。肥其躬,则躬有尽时;肥其子孙,则子孙无已时。躬有尽,则将焉享?子孙无已,则将焉保?躬不享,子孙不保,则贿贵邪?德贵邪?德贵于贿,则其泽数世而不斩;贿贵于德,则其泽及身而斩。曷其奈何弗廉?
  大臣者,小臣之所视听也。内臣者,外臣之所望风旨者也。大臣廉,则小臣不能毋自爱;内臣廉,则外臣不能毋自谨。小臣自爱,外臣自谨,则心志清而职事举,曷其奈何弗廉?
  大臣弗廉,小臣以其贿先之。贿先则誉至,贿后则毁至。誉至则迁擢,毁至则迟滞。迁擢由贿先,则才能者于廉耻蔑如也。迟滞由贿后,则德行者于显荣阙如也。才能者亡廉耻,则群愚效其为人。德行者亡显荣,则士气积于不振。群愚效其为人,则风俗坏;士气积于不振,则人心枝。风俗坏,人心枝,则谁氏之忧也?曷其奈何弗廉?
  内臣弗廉,外臣以其贿通之。贿通则有喜,贿塞则有怒。喜则为外臣粉饰朝评,虽有罪弗得彰焉;怒则为外臣谣诼万端,虽有功弗得彰焉。外臣思掩其罪,以掠其功,则贡其喜以柔其怒;内臣思固其交以厚其贿,则护其非以扬其功。外臣贡其喜,柔其怒,则朋友爱憎岂不重于朝廷赏罚邪?内臣护其罪,扬其功,则疆隅治忽岂不壅于朝廷听睹邪?爱憎重于赏罚,则纲纪裂;治忽壅于听睹,则元气衰。纲纪裂,元气衰,则谁氏之咎也?曷其奈何弗廉?
  小臣毋自爱,则必贪。贪则与左右吏胥作奸。与左右吏胥作奸,则遇事持其短长;遇事持其短长,则小臣所获有几,而左右吏胥作奸无穷。左右吏胥作奸无穷,则积久必败露。积久必败露,则所获有几者,不能毋与左右吏胥坐其刑诛。曷其奈何弗廉?
  外臣毋自谨,则必贪。贪则刮取百姓脂膏以从己之欲。从己之欲,则豢养弥甚;豢养弥甚,则嗜欲横多;嗜欲横多,则外臣括取无已,而百姓脂膏有穷;百姓脂膏有穷,则必积为怨毒,形为谤讪。怨毒、谤讪不已,则必郁为旱乾、水溢,激为狂飙、怒雷。旱乾、水溢,狂飙、怒雷不已,则饥民不能毋为盗,盗不能毋为乱。饥民为盗,盗为乱,则血彼于锋刃以吐其愤已耳。曷其奈何弗廉?
  不情之请,非分之财,必藉其所密之人授之。其所密之人见可欲,必不能毋动,动必不能毋奢,奢必不能盈其所密之人之愿。不能盈其所密之人之愿,则言必泄;言必泄,则众渐闻;众渐闻,则愚民憾,而士族羞。愚民憾,则诉之天以遬其死;而士族羞,则且笔之于书以世其丑。曷其奈何弗廉?
  贪者嗜财,廉者嗜名,贪廉之常也。世运驳,人才诡,则贪廉不能毋变本加厉。贪廉变本加厉,则贪者嗜财也,更嗜名也;廉者嗜名也,更嗜财也。尔乃嗜财更嗜名,则饰之乎俭壹可风;尔乃嗜名更嗜财,则饰之乎取与有节。饰之乎俭壹可风,则奴仆料其伪,期友忘其贪;饰之乎取与有节,则朋友料其伪,朝廷谓其廉。朋友忘其贪,则出死力以捍非议;朝廷谓其廉,则借宠荣以便私计。出死力捍非议,尔乃成其终身之贪,无一朝之败也;借宠荣便私计,尔乃成其近似之廉,无刻苦之累也。一贪一廉,互相为根;乍阴乍阳,孰测其然?巧伪以丛,蛊惑以翩,物望以杂,国是以捐。曷其奈何弗廉?
  几希之界,夜气之存,贪未尝不省,省未尝不悔也;贪又未尝竟省,省又未尝竟悔也。尔乃狃于故,则曰:“不可更也。”尔乃溃厥声,则曰:“不可湔洗也。”勿谓不可更,更之而故者新;勿谓不可湔洗,湔洗之而臭者馨。故者新,则盗跖倏化为伯夷;臭者馨,则鲍鱼倏化为芝兰。盗跖化为伯夷,鲍鱼化为芝兰,则为善有力,为恶无谓。为善有力,为恶无谓,则凡天下之贪者举可悔,天下之悔者举可化也。曷其奈何弗廉?
  诗礼之宗,仁义之杰,贪未尝不近,近未尝不敬也;贪又未尝竟近,近又未尝竟敬也。尔乃危言笃论以激之,则曰:“其虑事过也。”尔乃正言庄论以晓之,则曰:“其执理腐也。”勿谓虑事过,失其守者身将堕;勿谓执理腐,失其正者心焉处?君子知身之不可堕也,故安之;知心之不可离其处也,故操之。安之为泰山之重,堕之为鸿毛之轻;操之为毫厘之是,离之为千里之谬。曷其奈何弗廉?
  君子欲化民成俗,则整躬帅物;欲整躬帅物,则壹志洁行;欲壹志絜行,则读书考理。尔乃弗读书考理,则曰“壹志絜行”,强摄之已矣;尔乃弗壹志絜行,则曰“整躬帅物”,逆施之已矣;尔乃弗整躬帅物,则曰“化民成俗”,虚縻之已矣。縻之者虚则不详,施之者逆则不昌,摄之者强则不常,曷其奈何弗廉?
  君子欲去迫塞蔽亏之窦穴,则禁辗转胶葛之苞苴;欲禁辗转胶葛之苞苴,则拒消沮闭藏之请谒。尔乃弗拒请谒,则曰“苞苴禁矣”,是犹揖强暴入室中而辨其不污也;尔乃弗禁苞苴,则曰“窦穴去矣”,是犹纵蝼蚁穿啮堤防,而反扬扬夸其障川之力也。揖强暴入室中,百喙其能解乎?纵蝼蚁穿啮堤防,一线其能存乎?曷其奈何弗廉?
  民不能毋供于官也,官不能毋取于民也。欲取之以廉,则用之以舒;欲用之以舒,则需之以简。用之舒,需之简,则戒其宫室妻妾之艳也;不然,则节其宾客燕享之费也;不然,则删其舆马仆从之繁也;不然,则惩其子弟纨袴之习也;不然,则田宅骈填而勿有之;不然,则龟贝璀璨而勿宝之;不然,则屏弃一切奇邪淫巧而勿作之。此七端者禁,则官不恣其所取;官不恣其所取,则民不厌其所供;民不厌其所供,则官民壹体;官民壹体,则阴阳和,风雨时;阴阳和,风雨时,则年谷顺成,六畜蕃息;年谷顺成,六畜蕃息,则以润乎民,以慰乎君,而臣道毕。曷其奈何弗廉?
  众皆汶汶,我则察察。众皆靡靡,我则介介。傲众以独,则疑于不情;疑于不情,则异己者反唇噬之;异己者反唇噬之,则无知者一唱而百和之。噬之、和之者众,则必不可以动;动则首尾如出两人,不动则孤行而有契于天神。曷其奈何弗廉?
  诚为廉吏,其不若贪吏者三,而胜之者一。钱帛、玩好,填户塞牖,不若也;名誉赫奕,超等拜官,不若也;巧言令色、伎艺毕给,不若也。然而贪吏得其一瞬,廉吏得其千年。得其一瞬,则身未死而心先亡;得其千年,则骨朽而名强。此谓三不若而一胜之。曷其奈何弗廉?
  於乎!《周官》以六计弊群吏之治:一曰廉善,二曰廉能,三曰廉敬,四曰廉正,五曰廉法,六曰廉辨。而《管子》亦以四维训于国之人: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是故古以廉教,今以廉承,尔乃为圣贤之功臣也;上以廉试,下以廉持,尔乃不为君父之罪人也。毋鼠守仓,使仓不供;毋虎牧牢,使牢不繁。尔乃造于而福,无毒于而世也。毋鱼鳖自智其渊,卒中于饵;毋鹰鸢自增其巢,卒挂于弓。尔乃见于而几,无焚于而身也。穿舟不可止漏,猛爨不可止沸,尔乃捐宠利而心自泰也。石破不可夺坚,丹磨不可夺赤,尔乃结性始而累自芟也。曷其奈何弗廉?
  训退
  浮邱子曰:凡可进而壹于退,谓之枝;可退而不已于进,更谓之枝。凡进无利于世,谓之赘;弗退而并无利于身,更谓之赘。是故古之君子其进难,则其望重;其退易,则其神清。今之君子其进易,则其望轻;其退难,则其神浊。是故勇于进,而懦于退,圣人之所羞;巧于进,而盲于退,智士之所忧。
  是故螳螂之臂毋当车辙,蜩螗之喙毋上庙堂。亡知而骋者理常窘,不能而止者名自臧。强少为多者数仍差,不饰其有者态毋狂。一身之事尚枝梧,万族之托力不胜。一家之计且榛梗,百僚之长群所惊。凡彼足者必道大,亡其道焉何能为?凡彼成者必德贞,亡其德焉枉自肥。非公输而刻凤,我知其不似也;非贲获而举千钧,我知其不毙不止也;捧土以塞孟津,多见其不知量也;以僬侥而戴泰山,援不可能以自诳也。是故鹪鹩巢其一枝,毋学黄鹄之翱翔;鼹鼠饱其一勺,毋作鲸鲵之披猖。知彼知己,知短知长。知小知大,知臭知香。爝火之微不烛天,牛蹄之涔亡尺鲂,稊稗之贱不粢盛,瓶缶之器难周防。其在《诗》曰:“维鹈在梁,不濡其翼。彼其之子,不称其服。”是故任以巨而覆压,守以约而安便,材以繁而枯槁,力以简而完全。慎勿壮其趾而速其颠!
  是故明月善照,不能化狐而白其疑,西施善笑,不能化虎而霁其怒。喜于百者怒于一,雷霆之来焰以疾。信于前者疑于后,扳鳞附翼何能久?虽有康衢,安知不崛为太行?虽有良辰,安知不厉为寒光?厓削而高,厥崩必疾。冰入炭室,有消无息。是故厚味腊毒,丰屋生灾,耽耽者哭,锷锷者摧。日不恒中,月盈则亏。孰审其分,以祛其非?是故骄者无厌,恃其宠者忘其倦;泰者自然,得不歆者失不酸。来者有求,今之恩者后之仇。去者知止,善其终者善其始。是故万木之森,有秋而陨;百虫之号,有冬而蛰。鹿折角,龟刳肠,善保身者岂有殃?鹊避风,鸩知雨,善见几者必有处。天为覆,地为载,善处絜者无纤芥;君以人,臣以天,善归真者得其诠。出有功,处有名,善一德者不渝盟;生全交,死全报,善千秋者永为好。其在《诗》曰:“老马反为驹,不顾其后。如食宜饇,如酌孔取。”是故钟鸣漏尽,夜行不休,足以为忧也;四时之序,成功者去,足以有誉也。顺之以遇,实之以践,伟之以施,妙之以卷,慎勿积其欲而生其挛!
  是故山之大,罴豹不一其族;海之深,龙螭不一其居。五都之市,不能独贾而三倍其利;千金之子,不能独饱而同室饥枯。是故一富一贫生厌夺,一贵一贱生嫌猜;一夸一忌生谣诼,一逞一伺生挤排。剑不在匣生缺折,衣不在笥生尘蕴。门不塞风生簸折,墙不塞雨生崩隤。思之而不得生计谋,居之而不去生眚灾。习之而不察生蟊贼,胜之而不畏生狼豺。是故可已则已道之中,可让则让器之公。毋为怨府,毋与祸邻。贤智而不知几,与不贤智、汩流俗将毋同?涕泣而不去位,与不涕泣、贪醉饱将毋同?家多系累而身亦萎,与攘窃吞天将毋同?号为推让而实不至,与残忍毒物将毋同?其在《诗》曰:“民之无良,相怨一方。受爵不让,至于已斯亡。”是故撤蜘蛛之网,则飞虫不入;浴凤皇之池,则群鸟尚羊。国无其人我奚托?国有其人我所将。主弗问焉荐曰某,矧其问焉心乃降。肥而能均,爱而能臧。勤而能款,厚而能章。慎勿处其据而格其旁!
  是故五鼎之食何为厌?薇蕨之味何为甘?楩楠之呈,何为见斫?芝兰之逸,何为无患?不耳治忽者涕不流,不关爱憎者发不斑。不为世驱者魂不棘,不护己私者影不单。工游泳,则笑网罟。升寥阔,则谢笼樊。逞强梁,则虞抵敌;上崎岖,则堕险艰。是故苦莫苦于多端,乐莫乐于寡营,危莫危于秉钧,安莫安于退耕。珍莫珍于骸骨,贱莫贱于簪缨,仁莫仁于岁月,惨莫惨于风霜。是故崇货贿者死于利,钓声名者死于名,少而不厚死于察,老而不静死于倾。是故死于倾者生于谨,死于察者生于拙,死于名者生于藏,死于利者生于絜。是故絜于万钟者丰于内,藏于一世者显于后,拙于机阱者智于福,谨于管钥者健于守。是故悖道体者必恬愉,练物情者必澹泊,亡留念者必和平,有馀地者必宽博。其在《诗》曰:“考槃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弗谖。”是故浮云敛,则明月舒其素光;圭组捐,则山水生其轩昂。左居农圃,右居樵渔,善自得者极所如;膏粱为薄,仁义为厚,善为养者靡不有。慎弗舍其乐而离其咎! 
  是故勿壮其趾而速其颠者,揣己分者也。勿积其欲而生其挛者,惜主恩者也。勿处其据而格其旁者,辟贤路者也。勿舍其乐而离其咎者,养天年者也。鹤与鹜同巢乎?孰与鲁连却千金而蹈东海乎?兔死而狗毋烹乎?孰与范蠡游五湖、张良从赤松乎?膏雨而私一物乎?孰与请老而荐其仇,捐侯印以予故交乎?凿石出火能几时乎?孰与东园、绮季深谷逶迤以娱其老乎?能天乎?能物外乎?能进退绰绰乎?能众方醉而我已醒乎?能勿今之溺而古之揆乎?於乎!能醉而不能醒,此德性所以浮也;能今而不能古,此风俗所以偷也。

浮邱子卷十一
  训厚上
  浮邱子曰:凡将化俗,廓其德行。德流为恩,恩流为俗。毋削性始,毋减礼数,毋厌短景,毋摭细故。削性始,则亲戚怨;减礼数,则师保羞;厌短景,则耇长咈;摭细故,则勋劳匮。孔子曰:“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
  是故多罚之国,不足威也。屡中之智,不足神也。水太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好疑人者,暗于大较;好责人者,短于自治。以功为明,胜负相征。以计为奇,然否乃移。厓峭者崩,川险者浊。岁寒多霜,物所畏也。不根之心,众所诡也。《诗》曰:“民之多辟,无自立辟。”是故上猎之,则下踵之;上亏之,则下甚之。近山多燥,近泽多淫。泉隘生枯,栋弱生倾。德凉生异,俗急生纷。煽彼浇态,斫兹醇风。
  是故左与右争利,大与小争名。利不必丘山,好者变为仇;名不必旂常,聚讼无时休。维彼流心,故成艳;维彼忮心,故成斗;维彼贼心,故成捷;维彼妇心,故成伺。势所集,则群往矣;势所竭,则群去矣。《诗》曰:“彼何人斯?其心孔艰。”又曰:“彼何人斯?其为飘风。”夫伏孔艰之心于内,则作飘风之状于外,如响斯应,其必然矣。
  是故反侧之言,以为中也;狂躁之态,以为能也;专树门窦,以为不迂阔也;妄生羽毛,以为不驽顿也。美新附,污故交,以为不阿所好也;欺死友,背生盟,以为各行其是也。肺肠之杂,始于朋侪,暨于君父;名义之贱,始于荐绅,暨于市井。行检之差,始于濡染,暨于荡蔑;风俗之降,始于浇薄,暨于衰颓。我闻墙薄则亟坏,缯薄则亟裂,器薄则亟毁,酒薄则亟酸。是故古今之代,得丧之林,厚而亡者百无一,薄而存者十无一。天虽高,群飞刺之;国虽固,群嚣破之。螽斯折羽,蜂虿来撄;驺牙去矣,豺虎横行。於乎!置薪于火,谁之咎也?扬汤止沸,计无得也。忠信不树,毋药民狂;廉耻不饬,毋遏民贪;官府不辑,毋禁民哗;朝廷不先,毋伐民愆。
  我闻救寒莫如重裘,疗暑莫如亲冰,止谤莫如修身。有本之令,言以意传;不情之呼,闻者憎焉。根实拨,则枝叶害;心腹病,则肢体槁;忠厚衰,则宗祏危;奸滑兴,则盗贼繁。《诗》曰:“尔之远矣,民胥然矣。尔之教矣,民胥效矣。”是故君子身为天下范,心为天下胎,慎勿惨其中而裂其外,啬于往而梗于来!
  训厚下
  浮邱子曰:君子宅心,敦懞无间。铲之不削,桡之不乱。是故致敬爱于父兄,致和顺于妻孥,致钧调子宗族,致说美于比闾。宁塞其末,毋忘其初;宁循其有,毋造其无。惨至毋戚,毁来毋校;在斗毋争,处嚣毋噪。子思曰:“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是故琴有响而必传,镜有光而自照。户庭履其仁,则庠序施其教;乡党慕其义,则僚友熙其号。
  是故君子肫肫绥绥,周旋等夷,毋施不忍,毋犯不敢,毋形不能,毋伐不堪。施不忍,伤人以自伤也。犯不敢,侮人以自侮也。形不能,窘人以自窘也。伐不堪,攻人以自攻也。毋攻人者,天理昌;毋僒人者,群所将;毋侮人者,礼有常;毋伤人者,其味长。毋口然而心非之,气类之所以通也;毋朝爱而暮恶之,德性之所以定也。毋以罪废其功,群策群力之所以成也;毋以迹诬其心,疑忠、疑孝之所以章也。
  《春秋传》曰:“为尊者讳耻,为贤者讳过,为亲者讳疾。”是故辨冤白谤,信于皎日;捍灾救患,捷于雕弓;久要之诺,重于泰山;无已之爱,温于春风。是故君子为沼,众为鱼;君子为木,众为鸟。鱼不沼不游,鸟不木不栖;庙堂不邃,则鼎彝不纳;君子不厚,则民物不归。君子,头目也;民物,手足也。恶有头目而不关涉手足之理乎哉?
  孟子曰:“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是故君子与民同乐,与民同忧;与物同春,与物同秋。一情弗达,君子于焉徙倚;一理弗平,君子于焉咿嚘;一利弗创,君子于焉疑其寤寐;一害弗驱,君子于焉痛其疮疣。儇佻之状,毋作于上;噍呵之声,毋加于下;衷曲之私,毋遂其非;意见之偏,毋执其可;疑诏诡使,毋出于偶;厌文搔法,毋求于尽;媚世欺天,毋术是腾;血人肥己,毋心是逞。是故君子天事贵其中,人事贵其和,温恭辞让贵其实,慈祥岂弟贵其多。《诗》曰:“岂弟君子,民之父母。”又曰:“君子有穀,诒孙子。”於乎!不能为民父母,则不能诒孙子;不能诒孙子,则性行之耻。
  是故天执其枢,雨露多于雷霆;地产其宝,金石坚于草木。雨露多,谓之不吝;金石坚,谓之不变。不吝,不变,然后谓之法天地;法天地,然后谓之厚。
  原教上
  浮邱子曰:“三代而上其教一,周秦以降其教三,暨乎今也其教五。所谓其教一,儒教是已。所谓其教三,儒教而外,赘以道教、释教是已。所谓其教五,三教而外,赘以天主教、回回教是已。
  且夫儒教肇自孔子,儒之脉岂其肇自孔子邪?古之圣人贤人皆儒,古之儒皆闻道,古之道皆有以传。原其次第,则尧传舜,舜传禹,禹传汤,汤传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孔子,孔子传颜子、曾子,曾子传子思,子思传孟轲。其出处高下不同,其为儒则一而已。原其宗旨,则尧、舜、禹、汤之中,孔子、颜子之仁,曾子之忠恕,子思之中之诚,孟轲之仁、义,其所从言者不同,其道则一而已。今之为儒者乃别焉,其黭浅邪?则曰:非以求道也,为文莫也;非以树文也,为梯荣也。其稍稍标异邪?则曰:非以求道也,为记问也;非先博后约也,为斗胜也。文莫害性,梯荣害志,记问害理,斗胜害气。是故名为儒,而实不知儒之次第,而实不知儒之宗旨,而实不知儒之枝蔓,而实不知儒之蟊贼,而实不知儒之上下古近、流通一气之处,而实不知儒之出入离合、毫厘千里之差,而实不知儒之全体大用、变应宽裕之妙,而实不知儒之茂实英声、方皇周浃之神,而实不知儒之所以作、所以成,而实不知儒之所以始、所以卒。於乎!不知儒而为儒,与不知儒而不儒,厥罪钧也。是则今之为儒也矣。
  且夫老子谈道以来,所渐劘非一人一家之故矣。大底为贤君、相者,祖其“清静”“慈俭”之言;为方士者,祖其“谷神不死”之言;为阴谋、为刑名者,祖其“欲翕固张、欲夺固与”之言;为放达、为清谈者,祖其“礼为乱首”、“忠信以薄”之言。今之为老子者乃别焉,以正直为不静,以优柔为多福,以孤立为不广,以援系为可安,是则祖其“塞兑、闭门”、“和光、同尘”之言而已,以处强为不利,以畏葸为自全;以区别为不祥,以杂袭为能大。是则祖其“知雄守雌,知白守黑”之言而已。是则为今之老子也矣。
  且夫释氏之教曰空、曰悟。空则病其废也,然非超世作达者,恶乎空?悟则病其速也,然非冥心生慧者,恶乎悟?于理为不粹,为不符,于力则可以为难矣。今之为释氏者乃别焉,贵而有力者造塔建寺,曰:“吾以致福也”;贱而无状者刺臂写经,曰:“吾以抵咎也”;黠而有辨者高座说法,曰:“吾以呼众也”;愚而无理者蔑绝天伦,曰:“吾以拔俗也。”叩其所谓空与悟者,并不知也。是则今之为释氏也矣。
  且夫天主之号入中国,惟有历年。回回入中国,亦惟有历年。其为教也,不能如二氏之尊。而天主初入中国,中国之贤智不能扑灭之,于是其人大桀小狡,其书日新月盛。而山溪海峤、僻壤穷乡之愚氓,少而习焉,长而安焉。其稍稍擅智慧,能窥伺事会之奸民,少而习焉,长而横焉。夫既愚,则不复醒;既奸,则不复良;既安,则不复悔;既横,则不复驯。于是浸淫积渐,而至于操左道、怀不轨者,不知其几亿万焉。回回初入中国,中国之君长不能转徙之。于是其种类逼处此土,窟宅乎西北之奥,而蔓延乎东南之广。其为教自主故常,而敢于奸邪鸷戾,以胶葛乎斯世斯民之日用饮食,而桡滑乎中国之风土人物。夫窟宅不拔,则根实牢;蔓延不已,则气势大;胶葛不断,则人心枝;桡滑不止,则风俗坏。于是能烛照数计而谈天下治乱者,不胜其隐然之忧也。是则今之为天主、为回回也矣。
  孔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是故天下之大,儒一而已,而道慁其中,释慁其中,天主慁其中,回回慁其中,此儒之势所以常孤也。且攻乎儒者,浮慕而已;而攻乎四教,则深信而不惑,争前而恐却,此儒之势所以更孤也。天下之民而桀然为儒之徒者,百无过二三而已。而道据其半,释据其半,天主据其半,回回据其半,此民之气所以常不清也。且非第四教而已,而一切无名之教,又骈旁而别出,诘屈而横行,此民之气所以更不清也。
  且夫浊其源,而望流之絜;枉其木,而欲景之直,不可得也。今不崇儒,则四教之帜不夺;不夺四教,则一切无名之教之焰不息。是故导民之气莫如正,振儒之势莫如胜。儒不自胜,惟后王君公实扶掖之;民不自正,惟缙绅先生实模楷之。后王君公扶掖之,儒乃有柄,柄乃利,利乃化,化乃大。缙绅先生模楷之,民乃有觉,觉乃慎,慎乃固,固乃久。其在《棫朴》之诗曰:“倬彼云汉,为章于天。周王寿考,遐不作人。”能扶掖也夫!《泮水》之诗曰:“翩彼飞鸮,集于泮林。食我桑葚,怀我好音。”能模楷也夫!
  且夫后王君公而不扶掖天下之儒,则秦政坑儒之馀焰而已,刘邦骂儒之故态而已。坑儒,而天下之儒未尝死;骂儒,而天下之儒未尝贱。是后王君公犹不足为儒之司命也。且夫缙绅先生而不模楷天下之民,则其焰烈于坑儒,其态丑于骂儒。是何也?天下之民无模楷,则无制防;无制防,则无操履;无操履,则无性行;无性行,则无血脉。必有朝闻儒而说,夕闻道、释,闻天主,闻回回而思之者;必有外冒儒而似,内传道、释,传天主,传回回而亲之者;必有僈儒而佞道、释,佞天主,佞回回,迷不知其非礼者,必有畔儒而宗道、释,宗天主,宗回回,恬不怪其非道者。此岂仅如坑与骂之比乎?曾谓缙绅先生而可苟焉以为之乎?其在《巧言》之诗曰:“君子如怒,乱庶遄沮。君子如祉,乱庶遄已。”言不苟焉以为之者,能障横流而拔乱本也。是故汉武帝好神仙,则谷永不以为然;唐宪宗迎佛骨,则韩愈不以为然。循乎永、愈之言,钧不离乎儒者之意。虽然,永辟神仙而已,愈辟佛骨而已。
  今有撢讨尧、舜、武、周之脉,佩服孔、曾、思、孟之言,以道德中和为必可致,以礼乐文章为必可兴,以日用饮食为必可安,以天地神化为必可同;然而中处五教并行之世,继又赘以一切无名之教,其来莫知其根,其去莫知其踪,其睚訾者吾之道,其秽孽者吾之人,譬彼驱婴儿以入虎狼之群,操白璧以告穿窬之盗,而不为所攫拏者,几希矣。其在《绵》之诗曰:“肆不殄厥愠,亦不陨厥问。”夫不陨厥问,乃其所以能殄厥愠也。
  是故君子孑乎其立也,确乎其不可拔也,息乎其深根宁极也,了乎其是也,缀乎其止于所也,愧乎其有以自得也。无后王君公为之气势,无缙绅先生为之号召,无蚍蜉、蚁子为之攀援,无鲽蟨、鹣鹣为之朋比,然而亟欲取儒而不实乎儒者,绳尺之,雕琢之;又取祖老子而成乡愿者,药石之;又取皈依释氏、妄希福利者,唾斥之;又取崇奉天主、叛乱乃衷者,桎梏之、刀锯之;又取饮食耆好渐染回风者,洗濯之;又取一切无名之教奔腾结引、麋沸蚁动者,理解之,惩艾之;——岂不敌愈多而力愈单,任愈艰而气愈猛耶?且夫敌多而瑟缩者,是谓馁;任艰而不自振厉者,是谓偷;以一敌万而战胜于异同离合之界者,是谓毅;以身任道,舍我其谁;毋敢弃、毋敢亵者,是谓敬。孟子曰:“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讵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则尝端居而思焉:此三圣一贤之心,何心也?处今之世,心古之心;用古之心,世今之世,其有志而未之逮也耶?其不得已而不已也耶?
  原教下
  浮邱子曰:天下之故出于人材,天下之人材出于教,天下之教出于学,天下之学出于师。
  春秋衰,而仲尼作,与其徒叙六艺之文、阐百王之道。于是春秋无人材而仲尼之门有人材。七国横,而子舆作,与其徒悙孝弟、明仁义,庳管晏、斥仪秦,于是七国无人材而子舆之门有人材。《礼》曰:“善歌者使人继其声,善教者使人继其志。”是故考师之体,醇乎其醇者,以仲尼、子舆为断;考师之用,有功于人材,有功于天下者,以仲尼模范春秋、子舆模范七国为断。考仲尼、子舆所以模筑春秋、七国者,以杂霸游说之非、内圣外王之是为断。
  且夫内圣外王,此古今大脉落也,此圣贤大纲领也,此天地大辅相也,此民物大倚杖也。然而寥寥千古,独一仲尼、子舆能知之而能言之,虽不自其身行之,而固能行之。是故子贡师仲尼,则曰:“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公孙丑师子舆,则子舆告之曰:“以齐王,犹反手也。”夫其师弟所铺陈者皆内圣外王之典则,所许与者皆内圣外王之明效大验,故凡天下畔内圣外王者,无所骋焉;——岂惟无所骋?又去其故而就其新焉。——凡天下疑内圣外王者,有所考焉。——岂惟有所考?又终身谨懔而勿忘焉。
  《诗》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其惟仲尼、子舆克当此而无憾者乎!其他则吾所不敢请也。是何也?由仲尼而上,则大颠、绿图、赤松子、尹涛、西王国、贷子相之徒为帝王之师,而其事荒忽而不传,恶知其内圣邪、外王邪?由子舆而下,则荀卿、董仲舒、扬雄、王通、韩愈之徒为当时之师,而其旨枝离而不中,恶知其果于内圣邪、外王邪?其又有不荀、董、扬、王、韩若者,则自汉已降,师儒大都出于训故,于是抱残守阙、沿讹袭缪,恶知内圣外王是何义类邪?自隋、唐已降,师儒大都出于词章,于是夸多斗奇、争妍负宠,恶知内圣外王是何名称邪?其又有欲掩跨荀、董、扬、王、韩,进而复于仲尼、子舆之意者,则自宋已降,师儒大都出于语录,于是濂、洛、关、闽辟其端;而蒙古、朱明之代,凡有志者喁喁然而竟其委。夫辟其端者,其道学之功良伟也。而惜乎竟其委者,其语录之习太甚也,匪不粗知内圣外王之义类、之名称,而不实于底里、不详于节次者踵相接也。
  到于今更左矣。考其师儒,大都出于四对八比。考其四对八比,大都出于剽窃、摹拟。于是童而习之,长而毋事其他焉。蠢者悴心力而为之,智者易为而满其量焉。群徒而风气之,各挟短具充长驾焉。草茅而逸居之,扬于王庭,而毋有其有焉。是何也?上以四对八比取天下之人,既而以古之忠勋望天下之人之心,则且责剽窃、摹拟者为献可替否之公辅,则且责剽窃、摹拟者为修内攘外之封疆,则且责剽窃、摹拟者为左右后先之有司、百执事,则何体、何用、何本、何末之有焉?下以四对八比供上之求,既而梯荣显、工艳夺,则且移其剽窃、摹拟于官爵、利禄、权势、气炎,则且移其剽窃、摹拟于簿书、期会、声音、笑貌,则且移其剽窃、摹拟于金玉锦绣、饮食耆好、田园、第宅、舆马、婢妾,则何性、何情、何胆、何肝之有焉?悲夫!体用本末,既以舛驰,性情胆肝,又以叵测之人也。方其文恬武熙,雍容妥贴,国有令誉,家有厚藏,是则四对八比之庸福而已矣;逮乎天怒人怨,糜烂焦灼,国有归咎,家有交谪,是则剽窃、摹拟之败局而已矣。悲夫!享庸福而有馀,支败局而不足者,试提其耳,而告以内圣外王之义类、之名称、之底里、之节次,则岂不惶遽而大惑也邪?
  悲夫!为君而不彻于内圣外王之学,尧、舜、禹、汤不取也;为臣而不彻于内圣外王之学,稷、契、周、邵不取也;为师儒而不彻于内圣外王之学,仲尼、子舆不取也。登山不于岱,观水不于海,则不特。疗饥不以菽粟,御寒不以布帛,则不恒。不特、不恒,不可以该。是故特之甚、恒之甚、该之甚,则莫如心仲尼、子舆之心,学内圣外王之学。《诗》曰:“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如之何其惶遽大惑也?
  悲夫!言内圣外王则惶遽大惑也者,是不得为师儒也矣;不得为师儒也者,是不得为天下之人材也矣;不得为天下之人材也者,是不得为元后、元老之藻鉴也矣;不得为元后、元老之藻鉴也者,是不得为子孙、黎民之福也矣;不得为子孙、黎民之福也者,是不得不来水潦、旱乾、兵戈、疾疫之惨也矣;不得不来水潦、旱乾、兵戈、疾疫之惨也者,是不得不为天地、山川、上下神祗之罪人也矣。
  悲夫!师儒而罪人之,揆其致此之由,则又岂惟内圣外王是惑云尔?抑自大道榛塞,而浸淫积渐以至于今日。师不出于学,而出于位;不出于教,而出于恩;不出于宿昔,而出于邂逅;不出于絜白,而出于贿赂;不出于心悦诚服,而出于号召;不出于担簦负笈以从,而出于辗转攀傅;不出于析疑辨难,而出于阿其所好;不出于老成耆艾,而出于年少而据要津之人。《诗》曰:“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夫不古处者,而侈然号为师,则岂非师其所师,而非吾之所谓师乎哉?是何也?方巾阔步,而不见性,是谓边幅之师;柔声软态,而不中度,是谓描画之师;乱修曲出,而不由礼,是谓昏夜之师;纵情滥与,而不底实,是谓道涂之师;天人出入离合不严,是谓蟊贼之师;古今成败利钝不熟,是谓聋瞆之师;心无理体,主持文教,是谓枵中之师;肩无担荷,弁冕官僚,是谓汗颜之师。
  且夫异人而同情,一唱而百和,凡今风尚皆然,而师弟其最也。师以传弟,弟复为师,譬如鸟生雏,雏复生鸟;树根生子,子复生根。展转相生,眷属不绝;展转相效,风气不绝。于是天下无不边幅、描画、昏夜、道涂、蟊贼、聋瞆、枵中、汗颜之师。《礼》曰:“君子耻服其服而无其容,耻有其容而无其辞。”是故侈然号为师者,不亦可耻之甚矣乎?
  且夫可耻之甚者,则必有可忧之甚者;可忧之甚者,则必有无可如何之甚者。奚以明其然也?天下之师非其师,则必有草茅下士志气浮动,闻道德则疑其伪,趋功利则乐其便之忧;则必有后生小子无所考德问业,而自智其愚、自文其陋之忧;则必有少年新进矜材驰辨,丧心诡行,亟图跨越,以骇群从之忧;则必有五群六友祖其私见以扇无知,鼓其虚焰以喝当时之忧;则必有礼义廉耻衰于谄谀之忧,则必有忠信孝悌第工文饰以卖名声之忧;则必有朝濡暮染,中材而落下流之忧;则必有树耳目以知杂事,树爪牙以偿宿怨,树腹心以成拙举之忧;则必有蠹士习以及官常、蠹官常以及民风、蠹民风以及国脉之忧。
  是故师儒之际,天下清浊治乱必由之。且夫清浊治乱则又有等衰焉。汉之天下坏于甘陵,明之天下坏于东林。凡有师儒,则有朋党;有朋党,则有清议;有清议,则有时望;有时望,则有当路之忌;有当路之忌,则有挤坠破坏。此甘陵,东林所以为天下毒也。今也无儒实,而有师门、恩门;无朋党,而有鬼蜮;无清议,而有和同;无时望,而有柄藉;无当路之忌,而有攀龙鳞、附凤翼之乐;无挤坠破坏,而有消沮闭藏、粉饰蠹蚀之巧。此又出于甘陵、东林之下,可为流涕太息而不能已者矣。
  《诗》曰:“人之云亡,邦国殄瘁。”且夫人亡而能存之,此师儒之事也。人存然后有国,师存然后有人,道存然后有师,性存然后有道。是故君子不可以不知道,不可以不尽性。子思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又曰:“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此知道之谓也,此尽性之谓也。
  且夫不尽性而语道,犹不琢玉而欲成器也。不知道而好为人师,犹夜行而不以烛也。是故君子以天地人物为己职,以《诗》《书》《礼》《乐》《易》《春秋》为己脉,以末流之运为己忧,以扶世翼教、磨砻变化为己乐。毋吝其有,俾可与为善者同之;毋已其辨,俾议吾道、桡吾徒者惮之;毋倡其疑,俾有证乎古、有得乎心者先之;毋小其成,俾天下国家无所往而不得其当者广之。
  是故君子毅而遂、蔼而深、智而察、信而谌,渗漉若时雨,铿鍧若雷电,懄学不知老,诲人不知倦。有单词片语以诲之,有比物连类以诲之,有深思密理以诲之,有正义直指以诲之,有快心披写以诲之,有苦心郁勃以诲之,有顺意敷陈以诲之,有逆意钩摘以诲之,有举其体段以诲之,有循其次第以诲之,有搜其原起以诲之,有料其究竟以诲之,有启其关楗以诲之,有塞其榛梗以诲之,有束其绳墨以诲之,有化其畛域以诲之,有嘉其懃恳以诲之,有俟其愤悱以诲之,有导其精进以诲之,有涤其污染以诲之。此二十诲者,匪直标声气以实门墙云尔,乃所愿则铸人材于师儒之力也;则亲戚君臣上下虽乱,而门墙之内自治也;则且出其所造之智、仁、勇、艺,理天下国家于弟靡波流之会,而补天地人物之缺陷于帖耳寒心之秋也。是何也?所造之智,则讨古今、通天人之智也;所造之仁,则庇民物、等覆载之仁也,所造之勇,则夷患难、振侮辱之勇也;所造之艺,则正制度、详品节之艺也。
  《诗》曰:“肆成人有德,小子有造。古之人无斁,誉髦斯士。”是故我能无斁,然后士皆有造,可以门墙内之好智、好仁、好勇、好艺者,振斯代、斯人之不智、不仁、不勇、不艺者,而生其新;可以门墙内之必智、必仁、必勇、必艺者,操斯代、斯人之或智、或仁、或勇、或艺者,而致其定;可以门墙内之大智、大仁、大勇、大艺者,进斯代、斯人之小智、小仁、小勇、小艺者,而广其益;可以门墙内之纯智、纯仁、纯勇、纯艺者,废斯代、斯人之杂智、杂仁、杂勇、杂艺者,而塞其害。
  《诗》曰:“彼都人士,狐裘黄黄。其容不改,出言有章。行归于周,万民所望。”是故师圣,然后弟贤;师圣弟贤,然后人材有所出;人材有所出,然后礼、乐、兵、刑有所措;礼、乐、兵、刑有所措,然后远至迩安;远至迩安,然后大君忻芳欢芗;大君忻芳欢芗,然后寿命固,福禄长;寿命固,福禄长,然后能纪功乎当时,流誉乎无穷;能纪功乎当时,流誉乎无穷,然后俾有天下国家者尽美尽善;俾有天下国家者尽美尽善,然后毫发亡憾于内圣外王之学。
  《书》曰:“若金,用汝作砺,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若岁大旱,用汝作霖雨。”此高宗所以命傅说也。而考说之所以进戒于王者,曰道,曰德,曰敩,曰学。夫道、德、敩、学,乃砺、楫、霖雨之资,是则君子之本志矣乎?是则师儒之能事矣乎?
  辨莠上
  浮邱子曰:凡天下有内外莠。外莠曰虏骄,内莠曰民顽。虏骄,肢体之患也;民顽,腹心之患也。是故君子治民先焉,治虏继焉。
  治民维何?古之君子善养民,今也失养之民三;古之君子善教民,今也失教之民三。所谓失养之民三:一曰田野荒,不足以养农人;二曰市廛匮,不足以养商人;三曰徭役贱,不足以养工人。田野荒,不足以养农人,则农长饥;农长饥,则怨毒丰;怨毒丰,则盗贼起。市廛匮,不足以养商人,则商争偿;商争偿,则狡滑逞;狡滑逞,则奸蠹成。徭役贱,不足以养工人,则工徒劳;工徒劳,则谤讟沸;谤讟沸,则祸殃来。所谓失教之民三:一曰父兄愚,不能教其子弟;二曰师儒顽,不能教其朋侪;三曰官府亵,不能教其众庶。父兄愚,不能教其子弟,则行无检;行无检,则亲匪人;亲匪人,则羽翼横。师儒顽,不能教其朋侪,则言不衷;言不衷,则操左道;操左道,则性情鬼。官府亵,不能教其众庶,则国如狂;国如狂,则塞治源;塞治源,则历数降。
  是故商之盛也,《书》曰:“攸徂之民,室家相庆,曰:‘徯我后,后来其苏。’”言善养也。又曰:“嗟!尔万方有众,明听予一人诰。”言善教也。及其衰也,《书》曰:“故天弃我,不有康食,不虞天性,不迪率典。”言失养也,失教也。周之盛也,《诗》曰:“民之质矣,日用饮食。群黎百姓,遍为尔德。”言善养也。又曰:“肆成人有德,小子有造。古之人无斁,誉髦斯士。”言善教也。及其衰也,诗曰:“降丧饥馑,斩伐四国。”又曰:“其何能淑?载胥及溺!”言失养也、失教也。
  鸟莫不仁于鸱枭,兽莫不仁于豺狼。然凤凰所以长百鸟也,尔乃纵鸱枭使之鸣,以为其鸣之不善也固也,非第鸱枭之罪也。麒麟所以长百兽也,尔乃纵豺狼使之噬,以为其噬之不善也固也,非第豺狼之罪也。无以柔之,则有以激之;无以闲之,则有以招之。是故民失养而后轻身家,轻身家而后无忌惮,无忌惮而后犯上,犯上而后踣国;民失教而后蔑轨物,蔑轨物而后无廉耻,无廉耻而后贪天,贪天而后毒世。积薪若山,置火其下,风与火乘,玉石焦烂。有民而勿教养之,无以异于积薪置火也。轻身家,无忌惮,蔑轨物,无廉耻,无以异于风与火乘也。犯上、踣国、贪天、毒世,无以异于玉石焦烂也。是故秦人仁义不施,则戍卒起而七庙隳;汉俗妖术诳诱,则黄巾乱而郡县苦;唐政聚敛太急,则黄巢横而长安陷;明季饥馑煽乱,则流贼狂而社稷覆。於乎!物必先朽也而后虫生之,慎勿诛其为虫而暗于其物之所由以朽哉!
  治虏维何?则使虏毋杂,则使虏毋贪,则使虏毋怨,则使虏毋贰,则使虏毋犯,则使虏毋玩。使虏毋杂,则夷夏别;夷夏别,则出入严;出入严,则窥伺绝。使虏毋贪,则金帛析;金帛析,则予夺准;予夺准,则渗漏塞。使虏毋怨,则恩义兼;恩义兼,则心胆服;心胆服,则倍畔销。使虏毋贰,则号令必;号令必,则听睹颛;听睹颛,则恭敬作。使虏毋犯,则亭障要;亭障要,则候望精;候望精,则遁逃遬。使虏毋玩,则兵械利;兵械利,则击断先;击断先,则抵当怯。
  是故古今治虏之术,太上怀以诚,其次经以武,其下示以弱。舜舞干羽而有苗格,周制礼乐而越裳来:此谓怀以诚。殷高伐鬼方,以赫厥声;齐桓伐山戎,以修厥职:此谓经以武。汉与匈奴为婚姻,数遭其侵侮;宋致契丹以岁币,无解于寇仇:此谓示以弱。怀以诚者圣,经以武者雄,示以弱者滞。是故古今治虏之术,圣则为日月,雄则为罴虎,滞则为瘿疽。为日月,则靡不照焉;为罴虎,则靡不震焉;为瘿疽,则靡不匮焉。《春秋传》曰:“天生五材,民并用之,废一不可。谁能去兵?兵之设久矣,所以威不轨而昭文德也。”是故照之不能,则且震之以致其恐;震之不能,则竟匮之以生其败。是故祸莫大于匮之。匮之于其所谓名,则冠欲庳而履欲尊。匮之于其所谓实,则彼日肥而我日瘠。匮之于其所谓势,则怯成敢而敢成怯。匮之于其所谓理,则直移曲而曲移直。且夫我几几乎庳,而亟策其所以尊之;我几几乎瘠,而亟策其所以肥之;我几几乎怯,而亟策其所以敢之;我几几乎曲,而亟策其所以直之:此忠臣亮子所为痛哭而陈辞也。且夫虏几几乎尊,而亟策其所以庳之;虏几几乎肥,而亟策其所以瘠之;虏几几乎敢,而亟策其所以怯之;虏几几乎直,而亟策其所以曲之:此谋夫猛将所为挺持而出奇也。《书》曰:“好问则裕,自用则小。”故凡自用其材,而谋夫猛将非其材者,褊而执者也。凡自用其情,而忠臣亮子非其情者,愚而壅者也。《诗》曰:“谋臧不从,不臧覆用。”故凡忠臣亮子则曰腐,而柔佞不根之说则曰通者,悔而丛者也。凡谋夫猛将则曰噪,而局缩自封之态则曰静者,迷而阱者也。吾见其既为虏所乘,又为虏所哂也。於乎!国之有虏,犹蚊虻之螫,鲸鲵之奔也,慎勿贪燕息而忘蚊虻,扬洪波以纵鲸鲵也哉!
  且夫天地之道,一阴一阳;夷夏之防,一内一外。是故外不可以入而逼处于内,内不可以出而巧构于外。不然,则内外盲。凡盲之始,其咎在于君臣上下轻引异言异服入吾疆域,齐吾氓隶,而子又生子、孙又生孙于城郭市井之间,而周知中国山川险易、民物浇淳、士卒劲软、仓廪虚实于耳闻目睹、沈恩密拟之际。凡盲之终,其咎在于愚民不持风尚、奸民不服训典,而说与异言异服者处;去其妍而就其丑,而忍为父母、兄弟、妻子所不爱惜之身;贪其利而昧其害,而敢为明有天地、幽有鬼神所不赦宥而必拏修之人。是故淮夷、徐戎居中国而为周患;刘、石、苻、姚居中国而为晋患:此外入而逼处于内之蟊贼也。韩王信启匈奴,终汉之代而受匈奴之辱;郭药师结女真,终宋之代而受女真之辱。此内出而巧构于外之鬼蜮也。是故阴阳不化则不顺,内外不谨则不塞,蟊贼不扫则不安,鬼蜮不掸则不测。《春秋传》曰:“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夫欲内修外攘,拨乱反正,则必唾肉食者而听君子之所欲为然后可。是何也?君子之道,豫道也。修政刑以固其内,则外莠无乘间;修德礼以宁其外,则内莠无幸心。君子之算,胜算也。外莠借内莠为向导,则诛内莠以窘外莠;内莠待外莠为牵引,则诛外莠以销内莠。毋积累于其症结之隐而弥缝于其毒焰之作,毋濡忍于其揭竿之始而踾踧于其蔓延之广,毋姑息于其三五乞命之群而披猖于其巨万滔天之罪。
  文为表,武为里,智为囊,勇为杖。声其罪以詟之,破其党以孤之,桩其心、扼其喉以棘之,焚其寨、洗其窟以蹵之。来勿辟之,去勿任之;发勿后之,止勿先之;暴勿活之,稚勿毙之;叛勿纳之,服勿舍之。则何莠之不揃而乱之不息邪?且夫支离破碎之会,则君子又有不主故常之用焉。凡诛外莠以销内莠,固其所也;外莠横,而吾力不能以必诛之,则如之何?曰:白外莠之非天命,以破内莠之所倚杖可也;白外莠之非我族类,以拔擢内莠于吾伦吾物可也;白外莠之贪乱荼毒、焦心刺目,以寒内莠之胆,而作其忠愤非常之气可也。凡诛内莠以窘外莠,固其所也;诛之愈急,而内莠遁逃而去以助外莠,则如之何?曰:威所不能申者,则姑以名号召内莠,俾为我气势,毋为外莠气势,可也;名所不能致者,则姑以金饱啖内莠,俾为我腹心,毋为外莠腹心,可也;金所不能饵者,则姑以死恐吓内莠,俾为我捐其躯命而符于义,毋为外莠捐其躯命而又不符于义,可也。
  《易》曰:“刚柔者,立本者也;变通者,趣时者也。”不变通,不成其为能治内外莠之材也。是故以我攻莠者,体之精;以莠攻莠者,用之妙;以良攻莠者,义之顺;以莠攻莠者,机之微。是故君子体一而用万,义严而机熟。
  辨莠下
  浮邱子曰:人曷为而病及肢体也?曰:尔唯失其护持焉,时则有聋瞽之患,时则有跛躄喑哑之患。曷为而病及腹心也?曰:尔唯失其节宣焉,时则有阳狂癫痫之患,时则有烦懑劳悸之患。然则国家曷为而有内外莠也?曰:民顽于内,匪民则然,尔唯失其所以鼓导斯民者焉,时则有胠箧探囊之患,时则有斩木揭竿之患。虏骄于外,匪虏则然,尔唯失其所以詟服斯虏者焉,时则有豺狼之患,时则有鲸鲵蝮蛇之患。是故周之社稷亡于犬戎,犬戎非能亡周也;幽王以妾为妻,虢石父以佞为忠,于是乎犬戎得起而亡周。秦之社稷亡于陈涉,陈涉非能亡秦也,始皇、二世以仁义为贼,李斯、赵高以阿谀从意为贤,于是乎陈涉得起而亡秦。宋之社稷亡于蒙古,蒙古非能亡宋也,宋以杂进贤奸为家法,以媚事寇仇为旦夕之安,于是乎蒙古得起而亡宋。明之社稷亡于流贼,流贼非能亡明也,明以貂珰为爪牙腹心,以荼毒荐绅士族为能作气焰,于是乎流贼得起而亡明。
  是故宫室无巇尘不入,国家无孽莠不生。农夫去莠利其器,君子去莠正其经。剑不神则鬼不遁,经不正则莠不惩。以朽护朽虫更穴,以邪治邪莠更横。
  是故狂冒圣,庸冒贤,召莠者也。奸饰忠,险饰信,召莠者也。功则矜,过则愎,召莠者也。直则梗,曲则通,召莠者也。仁不入情,智不入理,召莠者也。辨不中肯,能不中程,召莠者也。是不在贤,非不在否,召莠者也。赏不成恩,罚不成威,召莠者也。上骋今而废古往,下角术而不学问,召莠者也。上沿陋而厌变通,下循常而苟宴安,召莠者也。上深拱而以自怡,下壅鬲而不能通,召莠者也。上伪为而不由中,下准拟而逢其怒,召莠者也。上负气而好胜人,下委蛇而与之俱,召莠者也。上发言而莫予违,下战栗而不敢前,召莠者也。上遇灾异而薄修省,下睹流亡而谀太平,召莠者也。上丁衰末而弛黾勉,下积浮游而宽思虑,召莠者也。上弃耇老而乐新进,下肥私爱而斩公道,召莠者也。上疑公辅而有后言,下歌神圣而无箴规,召莠者也。上树封圻而短劳能,下喜关通而行贿赂,召莠者也。上置将帅而非宿望,下谈韬略而鲜明效,召莠者也。上操人才而喜皮相,下结主知而工色取,召莠者也。上支大厦而用弱植,下登荐剡而招浅夫,召莠者也。上播仁言而构形似,下秉义类而涉猗违,召莠者也。上闻舆论而半然疑,下封已见而桡进止,召莠者也。上计小利而忘巨害,下精克核而作烦苛,召莠者也。上操速心而多钝举,下匿侥幸而号老成,召莠者也。上秘情故而不告人,下工揣摩而不吐实,召莠者也。上繁端委而不执一,下习流转而不守中,召莠者也。上居可否而迟击断,下生龃龉而不相能,召莠者也。上观缓亟而涉夷犹,下致纷纭而不为理,召莠者也。上混凡特而疏别白,下怀忌克而俾不通,召莠者也。上移功罪而坐倒颠,下逞报复而成不情,召莠者也。上好记忆细故以薄仁贤,下好包藏祸心以贼忠鲠,召莠者也。上好迁就名实以庇奸邪,下好推释成败以活庸懦,召莠者也。上好倚杖贵显以柄国是,下好夸示宠荣以塞群望,召莠者也。上好呵斥微末以弃刍荛,下好削夺酸寒以辱韦布,召莠者也。上好滥用耳目以侈广大,下好拾人牙慧以饰忠谠,召莠者也。上好横施计术以号神奇,下好巧乘时会以快飞骞,召莠者也。上好掘株削根而不审积,下好骋锋斗锷而不持重,召莠者也。上好挥万斥亿而不量力,下好结引驰外而不底实,召莠者也。上好割德任刑以骇无辜,下好血人肥己以犯不祥,召莠者也。上好舍夷就险以创非常,下好居却求前以滋不静,召莠者也。上好据其所信以成固必,下好贡其所惑以助悔尤,召莠者也。上好护其所怯以费调停,下好闭其所能以就玩愒,召莠者也。上好封其所昧以厌深考,下好更其所闻以从曲指,召莠者也。上好执其所误以申独断,下好隐其所料以示旁观,召莠者也。
  秩叙弗悖,纲纪弗植,号令弗壹,条教弗详,召莠者也。人民弗训,奸细弗诛,乡井弗联,守望弗助,召莠者也。农桑弗劝,勤媠弗分,商贾弗便,有无弗通,召莠者也。士卒弗练,器械弗利,贤杰弗礼,画诺弗情,召莠者也。道里弗详,岩岨弗凭,仓廪弗实,城郭弗完,召莠者也。山川弗宁,鬼神弗灵,日星弗准,时物弗茂,召莠者也。
  祖制太荒,彝训删而孝理衰,召莠者也。女诫太阤,宫帏秘而刑于阙,召莠者也。冢君太疑,流言入而天性薄,召莠者也。同气太乖,细故拾而击断苛,召莠者也。宗藩太盛,枝叶繁而本实削,召莠者也。襁裼太孱,血脉微而担荷重,召莠者也。官爵太冗,名器毁而朝廷浊,召莠者也。士气太单,廉耻衰而风俗坏,召莠者也。门窦太深,请寄频而苞苴盛,召莠者也。声色太工,巧令积而肺肠杂,召莠者也。公道太斩,爱憎横而黑白倒,召莠者也。本心太弱,始末易而矛盾成,召莠者也。交游太奇,势利驱而去来疾,召莠者也。威仪太嫚,冠冕裂而进止狂,召莠者也。正气太萎,丈夫挫而妾妇强,召莠者也。古风太薄,涂人合而亲戚捐,召莠者也。区宇太广,吐纳艰而教养穷,召莠者也。生齿太繁,濡染杂而良楛半,召莠者也。禁网太密,冤愁闭而囹圄深,召莠者也。吏胥太巧,刀笔熟而鬼蜮腾,召莠者也。税敛太苛,诛求力而雨露枯,召莠者也。差役太横,追呼亟而鸡犬空,召莠者也。怨咨太结,闾阎苦而患气积,召莠者也。歌谣太沸,市井哗而传闻疾,召莠者也。奢刺俭,淫破贞,召莠者也。浇扇醇,诞乱常,召莠者也。愚议智,丑恶俊,召莠者也。贱傲贵,小吞大,召莠者也。
  是故君子修之乎身,证之乎群,毋佚汝身,莠乃不萌,毋慁汝群,莠乃不邻;毋间汝精神,内莠以湔洗其心;毋狭汝规摹,外莠来归而同其风。其在《大禹谟》曰:“任贤勿贰,去邪勿疑,疑谋勿成,百志惟熙。罔违道以干百姓之誉,罔咈百姓以从己之欲。无怠无荒,四夷来王。”其在《仲虺之诰》曰:“惟王不迩声色,不殖货利,德懋懋官,功懋懋赏,用人惟己,改过不吝,克宽克仁,彰信兆民。”於乎!兆民信,则内莠销;四夷来,则外莠塞。窃尝紬绎谟诰之文,发其精微之意。於乎!改过不吝,斯其所以信兆民而销内莠也;疑谋勿成,斯其所以来四夷而塞外莠也。然哉!然哉!如之何勿思哉?
  是故持绳视直,置水观平,内省不疚,靡骞且崩。肉腐出虫,鱼枯生蠹,畜败招尤,乃损厥禄。孟子曰:“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是故自治而不治人,不治人而人自治者,上也;能自治以治人者,次也,不足于自治,有馀于治人者,下也;不能自治,又不能治人,下之下矣。
  孔子曰:“言前定,则不跲;事前定,则不困;行前定,则不疚;道前定,则不穷。”是故前事而修,变至而从容不失尺寸者,上也;前事而几阙遗之,变至而震动恪共、涕泣悔悟以补其不逮者,次也;前事而解弛,变至而末如之伺者,下也;前事而自谓能忖度之,变至而更迁怒嫁祸于左右大小之人,下之下矣。
  昔唐德宗遭朱泚之畔,而陆贽言于德宗曰:“臣闻理或生乱,乱或资理,有以无难而失守,有因多难而兴邦。”宋仁宗遭元昊之畔,而韩琦言于仁宗曰:“外忧之起,必始内患。臣请先治内患,以去外忧。”於乎!贽之言,龟鉴也;琦之言,药石也。不有龟鉴,尔乃不析于理乱循环之故;不有药石,尔乃不谨于内外出入之闲。不析于理乱循环之故,尔乃知忧而不知向;不谨于内外出入之闲,尔乃能怒而不能惩。知忧而不知向,能怒而不能惩,尔乃欲感神祗而动天地,靖妖孽而延福祚,蒙窃惑焉,未见其可也。且曷不睹舜、文之事乎?舜征苗而弗格,诞敷文德而后格;文王伐崇而弗降,退修德而后降。君子毋患敌之大于苗、崇,而患德之小于舜、文。
  《诗》曰:“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屋漏愧,则山谿海甸亡宁岁矣。是故芟天下之莠难而易,芟心中之莠易而难,芟气类之莠难而易,芟政事之莠易而难。
  储武上
  浮邱子曰:兵可谈乎?曰:恶可谈?畴昔圣帝哲王之总一区宇也,仁慈以养之,和顺以辑之,文物以纪之,仪容以训之,调阴阳水火以利之,相山川土物以宜之,说《诗》《书》《礼》《乐》以醒之,惇孝、弟、忠,信以淑之;其犹有不率也,则圣帝哲王增修其德,以从容浸渍之。是故左氏之言曰:“有不祭,则修意;有不祀,则修言;有不享,则修文;有不贡,则修名;有不正,则修德。”恶有谈兵以毒乱天下者为耶?
  然则可毋谈乎?曰:恶可毋谈?尝试称心以求天下之患,不在于雷动飙忽之顷也,在于太平数百年之积也。太平数百年之积,文恬而武熙,筋驽而肉缓,上壅而下饰,貌是而神浇,朝廷宽而威棱罕,臣僚忨而法令衰。于是轇轕者不可以骤理,崩阤者不可以复振,沈痼者不可以立起,污染者不可以就新;黎庶杂而良莠并,造化怒而阴阳愆,灾眚数而元气彫,年谷耗而怨声沸,仓廪虚而流亡盛,城郭坏而奸宄通,林箐密而聚徒固,川泽广而渔利横,岩岨深而是非荒,舟航捷而出没奇。然而守土之吏不深谋,柄兵之官无蚤计,左枝而右吾,朝弥而夕缝,参耦而狡猾,庸众而慢散;士卒滥而训练荒,器械窳而攻抵怯,形势迂而利病彰,韬钤暗而胜败盲。其又有骞污以损节,姑息以养痈者,则左计唱而听睹蒙,近规逞而远大斥;矛楯成而号令舛,冠履黩而名分衰,柔懦形而光景剉,祸殃迟而消息微。于斯时也,则恶可毋谈兵,以措家国天下于有备无患之地邪?是故黄帝战于涿鹿之野,尧战于丹水之蒲,舜伐三苗,启攻有扈,殷高宗伐鬼方,周文王伐崇,宣王征熏鬻。
  是故《周官》之言曰:“大司马以九伐之法正邦国,冯弱犯寡则眚之,贼贤害民则伐之,暴内陵外则坛之,野荒民散则削之,负固不服则侵之,贱杀其亲则正之,放弑其君则残之,犯令陵政则杜之,外内乱、鸟兽行则灭之。”畴昔圣帝哲王之所不讳者兵也,而末世能讳乎?是故谈兵于雷动飙忽之顷,用之云尔。用之云尔者,匪以为嬉也,不得已而用之云尔。谈兵于太平数百年之积,储之云尔。储之云尔者,匪以为恃也,不得已而储之云尔。曷储之?一曰储将才,二曰储谋士,三曰储劲军。
  储将材云何?则且总文武大小之臣而衡之,又参考古者选将之说而通之。其为人也,仁而断,毋流于懦;义而明,毋即于凶:可将。其为人也,知己虚实,毋以虚为实;知彼短长,毋以长为短:可将。其为人也,处高思卑,处宠思辱,处多思少,处胜思负:可将。其为人也,事亲知爱,事长知敬,事友知信,使众知顺:可将。其为人也,上窥天文,下布地形:可将。其为人也,长于行阵,老于边徼:可将。其为人也,毋贪货贿,毋淫女色,毋聚珍奇,毋嗜醉饱:可将。其为人也,毋抑外功,毋匿内过,毋吝贱赏,毋避贵刑:可将。其为人也,毋妒贤嫉能,毋恶直就正:可将。其为人也,毋党奸附邪,毋信谗纳诉;可将。其为人也,毋支于辨,毋迁于名,毋诡于意,毋浅于计:可将。其为人也,毋幸于得,毋忿于失,毋苟于生,毋恤于死:可将。是故可将者不贵其将之日然后试也,贵其考之素然后将也。将之日然后试,必有愚将,必有骄将,必有丑将。考之素然后将,必有健将,必有儒将,必有大将。《书》曰:“昔君文武,丕平富,不务咎,底至齐信,用昭明于天下,则亦有熊罴之士、不二心之臣,保乂王家。”此谓将才为国重轻也,我惟时其储之。
  储谋士云何?九州之大,不必无骏雄也;畎亩之子,不必无伎艺也。出大言而小夫惊愕,则所怪根于其所见也;操奇算而当涂排摈,则所呈中于其所忌也。非所以厉士气而重人材也,君子毋然也。其有能注风后之经,发阴符之谋,习三略、演八阵者,盍礼之?其有能读孙、吴之书,慕颇、牧之名,愿百战羞一败者,盍礼之?其有能坐辎车,运帷幄,剖析毫芒,折冲千里者,盍礼之?其有能养健儿,籍义勇,疾于猱猿,猛于虓虎者,盍礼之?其有能诘暴诛嫚,涤瑕荡垢者,盍礼之?其有能呼众召万,出奇斗捷者,盍礼之?其有能伺奸摘伏,开阖人情,善行间谍,独往独来者,盍礼之?其有能量风候雨,推阐星日,娄陈符验,不差不僭者,盍礼之?其有能智如走珠,辨如涌泉,卓闻妙见,掉转亡根者,盍礼之?其有能易不营私,险不怯患,赤心快气,英鸷亡伦者,盍礼之?礼之云者,闻其人则注其名,见其人则结其心,厚其与则得其力,考其详则尽其才,纳其智则塞其诈,用其勇则裁其敢,轨其正则名其奇,药其短则济其长。孔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此谓谋士攸关善败也,我惟时其储之。
  储劲军云何?畜百年不战之卒而纵任之,姑息之,此弱萌也。无事则士卒饥枯,有事则驭之以为吾用,此偾势也。驱罢软残疾之众,入必死之地,当必不可克之敌,此危道也。危道贵豫之,偾势贵固之,弱萌贵张之。其速敕而军:穀乃甲胄,备乃弓矢,锻乃锋刃,砺乃戈矛。其速敕而军:明乃烽燧,齐乃鼓鼙,顺乃旂旒,熟乃鞍鞚。其速敕而军:如彼虎豹,张乃牙爪;如彼飞鸟,布乃六翮。其速敕而军:截乃鲸鲵,毋畏其吞;驱乃犀象,毋受其噬。其速敕而军:追乃电,截乃霜,跃乃虹,腾乃飙。其速敕而军:发乃机,转乃圜,决乃溃,振乃槁。其速敕而军:拔乃五岳,夷乃丘陵。其速敕而军:执乃千钧,压乃一卵。其速敕而军:就乃指挥,回乃天地。其速敕而军:发乃叱咤,遁乃鬼神。其速敕而军:一乃喜怒,齐乃进止,亲乃队伍,坚乃壁垒。其速敕而军:苏乃倦怠,激乃迈往,捍乃社稷,卫乃王国。是故车亡輗軏,行不如休;手克不利,头目之忧。贤子在室,强暴改容;国有劲军,则莫我敢撄。《诗》曰:“肃肃兔罝,椓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又曰:“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此谓劲军足觇衰旺也,我惟时其储之。
  虽然,将材储矣,君子曰:“毋恃有将材。”谋士储矣,君子曰:“毋恃有谋士。”劲军储矣,君子曰:“毋恃有劲军。”曷恃乎?其惟君人者宏降己卑拜之谊,授专阃独断之威,识超轶绝尘之概,运圆活不拘之用,无教养失宜之卒,有操纵在手之乐。然后将材可得而尽,不可得而绌也;谋士可得而收,不可得而窘也;劲军可得而使,不可得而弛也。秦穆公不耻再败,卒用孟明而霸;汉昭烈不厌三顾,以成诸葛之勋。将材之尽,尽以此也。使骑劫代乐毅,而中于反间之谋;使赵括代廉颇,而偿其多金之谤;纵祖珽杀明月,而丧其百胜之威;纵秦桧杀鄂王,而文以三字之狱。将材之绌,绌以此也。景驹弃张子房,而沛公于以踣楚兴汉;桓温弃王景略,而苻坚于以扫蜀平燕。谋士之收,收以此也。圣如阿衡,而无能久于夏桀之旁;忠如祖伊,而无能发于商辛之恐;贤如宫之奇,而无能捄于虞公之灭;智如范亚父,而无能补于项氏之亡。谋士之窘,窘以此也。晋悼公训勇力而时使之,众以不骄;楚庄王讨军实而申儆之,众以不懦。劲军之使,使以此也。汉世祖罢郡国都尉,晋武帝去州郡武备,而其为害见于后嗣;唐穆宗销镇兵不补,宋太祖防节镇坐大,而其积弱不能御侮。劲军之弛,弛以此也。是故长国家不可以不娴于兵戎之略也。
  虽然,长国家则万万毋恃其娴于兵戎之略。曷恃乎?其惟君人者茂正其德,以养其性;祓除其心,以絜其节;昭明其训,以考其中;保任其躬,以固其力;尊贵明贤,庸勋长老,以优其等;斥谀钳谗,除苛解慝,以新其气;积惠重厚,累爱袭恩,以系其乐;药伤补败,捄灾正谬,以塞其忧;振聋瞆,以彻其明;柔顽梗,以生其慕;怀蛮夷,以向其化;植品物,以遂其生;原道德,以用其极;积礼乐,以庆其成;享鬼神,以升其馨;配天地,以同其流。如是,则将材无所倚其重,谋士无所中其巧,劲军无所利其攻。於乎盛哉!则又焉用武为!
  储武中
  浮邱子曰:储武曷谓也?知武之大体而已矣,妙用而已矣;知武之蚤计而已矣,当事而已矣;知武之明效而已矣,曲指而已矣。大体有五:曰德,曰义,曰名,曰威,曰令。妙用有八:曰发,曰应,曰料,曰间,曰仗,曰告,曰募,曰诱。蚤计有三:曰考,曰防,曰练。当事有五;曰机,曰隙,曰势,曰志,目计。明效有二:曰胜,曰取。曲指有三:曰守,曰和,曰抚。
  德有十二修:修元德于隐微,是故毋中于非辟也。修通德于临莅,是故毋从于聋昧也。修勤德于事理,是故毋积于衰颓也。修俭德于日用,是故毋流于匮乏也。修名德于文物,是故毋荒于皇古也。修诚德于祭祀,是故毋怒于神祗也。修恭德于辅拂,是故毋梗于忠謇也。修慎德于群小,是故毋甘于柔佞也。修盛德于宗藩,是故毋启于窥伺也。修顺德于宫阃,是故毋召于侮乱也。修实德于兆姓,是故毋间于讴歌也。修硕德于远人,是故毋滞于来归也。是谓十二修。
  义有十杖:杖典义以折敌之骄也,杖分义以折敌之乱也,杖辨义以折敌之蠢也,杖时义以折敌之违也,杖恩义以折敌之怨也,杖信义以折敌之反也,杖教义以折敌之非也,杖材义以折敌之劣也,杖志义以折敌之污也。是谓十杖。
  名有九居:居明名可伐暗,居令名可伐丑,居顺名可伐逆,居正名可伐倚,居洁名可伐贪,居让名可伐竞,居巨名可伐小,居英名可伐贱,居休名可伐扰。是谓九居。
  威有八必:智威必,则毋敢蒙;仁威必,则毋敢害;勇威必,则毋敢伉;信威必,则毋敢乘;风威必,则毋敢逃;炎威必,则毋敢立;天威必,则毋敢幸;神威必,则毋敢厌。是谓八必。
  令有十禁:军中毋慢令,慢令者忌弛。军中毋郁令,郁令者忌梗。军中毋贰令,贰令者忌桡。军中毋僭令,僭令者忌逼。军中毋议令,议令者忌移。军中毋违令,违令者忌擅。军中毋亏令,亏令者忌饰。军中毋留令,留令者忌缓。军中毋伪令,伪令者忌猜。军中毋苛令,苛令者忌变。是谓十忌。
  发有六中:彼未发,我先发,中其昧。彼迟发,我迅发,中其缓。彼小发,我大发,中其怯。彼偏发,我全发,中其阙。彼难发,我易发,中其阻。彼误发,我善发,中其败。是谓六中。
  应有十巧:以刚来,以刚应者拙;以刚来,以柔应者巧。以坚来,以坚应者拙;以坚来,以瑕应者巧。以骤来,以骤应者拙;以骤来,以徐应者巧。以棼来,以棼应者拙;以棼来,以壹应者巧。以横来,以横应者拙;以横来,以竖应者巧。以奇来,以奇应者拙;以奇来,以拙应者巧。以恐来,以恐应者拙;以恐来,以泰应者巧。以夸来,以夸应者拙;以夸来,以逊应者巧。以魁来,以魁应者拙;以魁来,以末应者巧。以实来,以实应者拙;以实来,以虚应者巧。是谓十巧。
  料有八兼:料彼兼料已者智,料敌兼料援者智,料愚兼料诈者智,料夷兼料险者智,料长兼料短者智,料前兼料却者智,料成兼料败者智,料生兼料死者智。是谓八兼。
  间有十二用:揃其羽翼,厥间用谤;披其腹心,厥间用谣;乱其耳目,厥间用闪;塞其计议,厥间用难;诱其贪将,厥间用金;桡其疑帅,厥间用爵;致其谋士,厥间用信;收其怨卒,厥间用恩;投其左右,厥间用仆;探其然疑,厥间用友;尝其爱憎,厥间用女;耸其吉凶,厥问用鬼。是谓十二用。
  伏有十可:彼见其首,不见其尾,可以伏;彼见其吭,不见其背,可以伏;彼见其左,不见其右,可以伏;彼见其右,不见其左,可以伏;彼见其广,不见其狭,可以伏;彼见其高,不见其下,可以伏;彼见其来,不见其遁,可以伏;彼见其联,不见其断,可以伏;彼见其昼,不见其夜,可以伏;彼见其别,不见其混,可以伏。是谓十可。
  告有四准:俾通者准其情故事实以告,俾谍者准其士马资粮以告,俾侦者准其出没动静以告,俾导者准其川泽林箐以告。是谓四准。
  募有十赏:募能望敌景,知敌意者,赏有加;募能折敌锋、胜敌具者,赏有加;募能斫敌围、乱敌众者,赏有加;募能焚敌垒、捣敌穴者,赏有加;募能截敌粮,夺敌饱者,赏有加;募能梗敌途、遏敌归者,赏有加;募能啖敌夥、离敌情者,赏有加;募能孤敌援、断敌臂者,赏有加;募能司敌出、刺敌头者,赏有加;募能招敌降、倾敌心者,赏有加。是谓十赏。
  诱有八致:诱之于所不晓,而致其愚;诱之于所不脱,而致其溺;诱之于所不忌,而致其纵;诱之于所不持,而致其忨;诱之于所不常,而致其骇;诱之于所不备,而致其匮;诱之于所不胜,而致其偾;诱之于所不顾,而致其亡。是谓八致。
  考有九详:考于天,以详阴阳灾祥;考于地,以详曲直险易;考于人,以详劲软优劣;考于神,以详幽明上下;考于物,以详丰耗休戚;考于古,以详得失善败;考于今,以详轻重缓亟;考于贤,以详精粗表里;考于愚,以详公私同异。是谓九详。
  防有三止:山峒多蛮,蛮多怨。使居山峒者有常业,使防山峒者无苛政。无苛政,则怨者止。海洋多奥,奥多黠。使居海洋者有惮心,使防海洋者无莠政。无莠政,则黠者止。边塞多荒,荒多梗。使附边塞者有明信,使防边塞者无稚政。无稚政,则梗者止。是谓三止。
  练有十四徵:练艺以徵其精,练器以徵其利,练阵以徵其整,练锋以徵其捷,练性以徵其定,练情以徵其挚,练气以徵其直,练骨以徵其劲,练胆以徵其壮,练耳以徵其闻,练目以徵其见,练手以徵其搏,练足以徵其走,练舌以徵其辩。是谓十四徵。
  机有十三窥:窥敌之长,好淫恶贞,此败机。窥敌之臣,党奸贼贤,此败机。窥敌之将,匿短标长,此败机。窥敌之卒,衔冤背德,此败机。窥敌之民,竞巧厌朴,此败机。窥敌之政,乱德毁常,此败机。窥敌之俗,崇货居奇,此败机。窥敌之形,多动少静,此败机。窥敌之物,有消无息,此败机。窥敌之材,不能经远,此败机。窥敌之意,万难持久,此败机。窥敌之腹,日坐饥楛,此败机。窥敌之运,必无代兴,此败机。是谓十三窥。
  隙有九乘:敌散乘其隙,敌单乘其隙,敌倦乘其隙,敌滞乘其隙,敌愎乘其隙,敌骄乘其隙,敌噪乘其隙,敌贰乘其隙,敌怖乘其隙,是谓九乘。
  势有八据:我据故,敌据新,势可擒;我据熟,敌据生,势可擒;我据利,敌据顿,势可擒;我据通,敌据阻,势可擒;我据要,敌据末,势可擒;我据深,敌据浅,势可擒;我据强,敌据弱,势可擒;我据众,敌据孤,势可擒。是谓八据。
  志有十勖:军志轻,勖之重;军志浮,勖之固;军志嚣。勖之静;军志淫,勖之正;军志怯,勖之劲;军志忨,勖之肃;军志竭,勖之裕;军志怨,勖之和;军志乱,勖之理;军志分,勖之合。是谓十勖。
  计有八出:敌好暴白,我出阴计以攻之;敌好峭厉,我出便计以攻之;敌好愚呆,我出妙计以攻之;敌好枝离,我出完计以攻之;敌好揣摩,我出别计以攻之;敌好桡乱,我出熟计以攻之;敌好并吞,我出捷计以攻之;敌好苟简,我出远计以攻之。是谓八出。
  胜有八券:蠢而顽者圣胜之,则圣为券;猛而剽者仁胜之,则仁为券;纤而陋者大胜之,则大为券;粗而浮者精胜之,则精为券;野而弛者健胜之,则健为券;侮而易者庄胜之,则庄为券;贪而靡者俭胜之,则俭为券;骄而敢者谦胜之,则谦为券。是谓八券。
  取有五吊:诛其首,吊其从,与苛取异;诛其猾,吊其愚,与揜取异;诛其叛,吊其降,与逼取异;诛其人,吊其国,与刺取异;诛其乱,吊其灾,与夺取异。是谓五吊。
  守有十画:画其地,孤而峭者可独守;画其土,广而稠者可分守;画其威,积而阤者可镇守;画其粮,久而窘者可屯守;画其民,附而新者可戍守;画其人,繁而杂者可禁守;画其寇,去而忘者可卧守;画其贼,来而数者可警守;画其衢,周而通者可善守;画其城,矗而固者可坚守。是谓十画。
  和有八与:敌畏威,则与和;掉轻心而提慢我,则勿与和。敌拜恩,则与和;积憾事而怨詈我,则勿与和。敌吐实,则与和;驾虚词而簸弄我,则勿与和。敌撤备,则与和;伏深谋而狙司我,则勿与和。敌寡需,则与和;贪重利而朘用我,则勿与和。敌弱植,则与和;挟胜具而矜夸我,则勿与和。敌无贰,则与和;蓄他意而疑误我,则勿与和。敌有耻,则与和;负靦颜而侮辱我,则勿与和。是谓八与。
  抚有八便:剿之则兵裂,抚之则兵完,兵完者便;剿之则民悴,抚之则民安,民安者便;剿之则我毒,抚之则我仁,我仁者便;剿之则彼戾,抚之则彼柔,彼柔者便;剿之而兵不裂,抚之而兵更完,更完者便;剿之而民不悴,抚之而民更安,更安者便;剿之而我不毒,抚之而我更仁,更仁者便,剿之而彼不戾,抚之而彼更柔,更柔者便。是谓八便。
  於乎!不知曲指,不能寄武;不知明效,不能振武;不知当事,不能任武;不知蚤计,不能握武;不知妙用,不能神武;不知大体,不能经武。孟子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荀卿曰:“齐之技击,不可以遇魏氏之武卒;魏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锐士;秦之锐士,不可以当桓、文之节制;桓、文之节制,不可以敌汤、武之仁义。”然则武何先也?其惟大体乎?其惟大体乎?
  储武下
  浮邱子曰:凡武贵审己、审敌。凡敌贵审偏正、审缓亟。变起有名,祸生有芽,蓄疑发怒,弓矢相加,是谓正敌。无故而挟,无怨而横,气骄伎诈,不可纪经,是谓偏敌。两隘相扼,两劲相撑,万一隳扶,宗祏以倾,是谓亟敌。尔来若蚁,尔去若凫,倏忽变幻,靡有常居,是谓缓敌。
  凡遇正敌、亟敌,贵因敌量将,因敌量兵,因敌量饷。凡遇偏敌、缓敌,贵寓将于官,寓兵于民,寓饷于义。非淮阴不能踣项羽,非李广不能剉匈奴,非诸葛不能窘仲达,非谢玄不能走苻坚,是谓因敌量将。多能胜鲜,故李信以二十万而败,王翦以六十万而胜;鲜能胜多,故兀术以十馀万而败,武穆以五百人而胜:是谓因敌量兵。沛公与诸侯击楚,则命萧何转漕关中以给军;光武北征燕代,则命寇恂转输河内以给军:是谓因敌量饷。虽然,寒暑异宜,天之律也;古今异用,人之制也;执镜捉形,焉能必也?守愚塞智,枉自匮也。
  是故命将而将羞,有十不便。徵兵而兵劣,有七不便。转饷而饷枯,有六不便。
  将起贵胄,不习艰难,不更历险阻,一不便;将不谙古兵法,不擅方略,不老于行阵,二不便;将不拊循士卒,恩不足以结其死命,三不便;将姑息如妇人女子,威不足以令其下,四不便;将无密友为腹心,无奇士为画诺,而谋必泄,计必左,五不便;将愚不知用间,六不便;将气懦,不能先敌,而为敌所先,七不便;将愎,不理忠告之言,八不便;将自私,不与群下共其功名,九不便;将犹豫多狐疑,是非进止,回互胸中而不能决,十不便:是谓将羞。《易》曰:“眇能视,跛能履,履虎尾,咥人,凶。”将羞也夫!
  兵习宴安,不任伎击,一不便;兵不纪律,如引乱丝,治之愈棼,二不便;兵贪淫不道,绎骚闾里,三不便;兵受将令,退有后言,四不便;兵嚣且梗,罔有爱君,以卫国家,五不便;兵不亲切于民,视其受抄掠劫夺,漠然无与吾事,六不便;兵慑敌威,闻声而股栗,望风而奔,七不便。是谓兵劣。《诗》曰:“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兵劣也夫!
  府库之财,不供三年、五年之用,一不便;左支而右吾,东牵而西凑,二不便;外臣有请,辄事事受大司农之裁制,三不便;士卒不饱,忠勇不生,四不便;军无见粮,为敌所窥,五不便;饥嗷骨立之民,怨我不能活之,德敌能饵之,因为敌用,而不为我用,六不便。是谓饷枯。《春秋传》曰:“室如县罄,野无青草,何恃而不恐?”饷枯也夫!
  是故君子任将不如任官,结兵不如结民,筹饷不如倡义。其速敕而官曰:“土地隶尔,人民职尔,尔尚恸乃心力,副乃官守。乃文乃武,尔惟时其讲贯之;乃阴乃阳,尔惟时其消息之。敌未来,尔惟时其司察之;敌来,尔惟时其驱除之;敌来更去、去更来,尔惟时其准备之。尔贤尔能,敌则敬恭畏惧尔,我则铭勒尔;尔之不然,敌则侮尔,我则孥戮尔。尔其勉旃!”是谓寓将于官。其速敕而民曰:“田庐坟墓维系尔,父兄亲戚绸缪尔,尔尚坚乃梃刃,卫乃井疆。乃出乃入,尔惟时其周防之;乃长乃幼,尔惟时其联比之。敌未来,尔惟时其居则安之,业则乐之;敌来,尔惟时其兵之;敌来更去、去更来,尔惟时其善策应之;尔勇尔壮,敌则罔敢荼毒尔,我则赏赍尔;尔慆尔媠,敌则血尔,我则捐弃尔。尔其勉旃!”是谓寓兵于民。其速敕而官若民曰:“尔私尔家唯尔,尔为公为国亦唯尔。尔尚损乃蓄聚,佐乃经费。乃多乃鲜,尔惟时其总核之;乃消乃息,尔惟时其斟酌之。敌未来,尔惟时其仓之、庾之、橐之、囊之;敌来兵作,尔惟时其支给之;敌来更去、去更来,尔惟时其护持,毋使敌得之。尔侠尔盈,敌则罔敢疲尔,我则罔有周章于尔;尔啬尔窘,敌则迫楚尔,我则悸尔。尔其勉旃!”是谓寓饷于义。
  於乎!守株不可以伺免,契船不可以求剑,执一不可以解纷,循常不可以济变。是故命将而将不便者十,寓将于官而将便者五。凡封圻兼文武材幹,有威信服人,名实加于上下而誉不足以增、毁不足以减,事变如其素定而内足以重、外足以轻者,此将勋也,一便也。凡提镇躬练边邮以熟兵机,猝有冲突非常之寇,不烦更易贵重而力足以办,不俟岁月之久而患足以平者,此将材也,二便也。凡监司擅智略,森义气,可以出奇而不穷,历险而不剉者,此将器也,三便也。凡守令能谨其管钥、固其蕃篱,惠其善良、鉏其奸细,内修其禁而猛足以济其宽,外御其侮而勇足以行其智者,此将规也,四便也。凡栖迟佐贰之阶,奔奏弁卒之场,而器宇闳深,可受大事而不桡乱;机锋迅利,可处危地而不盲妄者,此将具也,五便也。
  是故徵兵而兵不便者七,寓兵于民而兵便者五。凡耰锄之农,无事则其暇足以耕,有事则力足以战、心足以死者,此信兵也,一便也。凡工贾之群,无事则自食其业,有事则莫不同忧其患,以赴其闾里,且出死力以捍护其长上者,此奇兵也,二便也。凡野处之秀,无事则修其孝悌忠信,有事则其名义足以固其侪伍,其材慧足以操其胜算者,此精兵也,三便也。凡妇稚之伦,无事则与闻礼教,有事则女子能拒强暴,童子能抗白刃者,此善兵也,四便也。凡嬉游失业,贱行失教之民,无事则国家不能不形格势禁之,有事则且宽之以罪,生其感激;驱之以功,作其勇猛;使之以诈,巧其刺探;啖之以金,结其血诚者,此胜兵也,五便也。
  是故筹饷而饷不便者六,寓饷于义而饷便者五。金玉锦绣之藏,岂能百年而享之?则且作军志而欢忻之。山林川泽之产,当与天地而消息之,则且以补国之不足而毋吝之。此义之正也,一便也。用本土之人,凑本土之财;用本土之财,润本土之兵;不穷搜括而得,不因呼号而与,不费转徙而至,不防蠹蚀而妥:此义之通也,二便也。将皆本土之将,无供顿之费,而饷不耗其半;兵皆本土之兵,无绎骚之费,而饷不耗其半;饷不虚耗,则尽为行军克敌之用,尽为行军克敌之用,则众皆勇输将而翘太平:此义之激也,三便也。粟帛重于草木,身家重于粟帛,氓庶重于身家,兵勇重于氓庶,自非大不理之人,其谁不输粟帛以赡兵勇,驱兵勇以葆氓庶,活氓庶以顺身家?此义之挚也,四便也。国饷不足,则储义饷以补国饷;义饷不足,则仍储国饷以补义饷;交相为储,则交相为补;交相为补,则交相为捍危制胜之具:此义之完也,五便也。
  於乎!天地之道,一阴一阳;文武之道,一弛一张。与其繁而无统,孰若简而有方?与其噪而无理,孰若徐而有章?是故仁者如天,智者如神,己有万全,敌有万穷。万全曷谓也?寓将于官,则不将者皆将;不将者皆将,则将不可胜用;将不可胜用,则守常固而战常胜。寓兵于民,则不兵者皆兵;不兵者皆兵,则兵不可胜用;兵不可胜用,则守常安而战常利。寓饷于义,则不饷者皆饷,不饷者皆饷,则饷不可胜用;饷不可胜用,则守无不便而战无不济:是谓万全。孔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万全也夫!万穷曷谓也?寓将于官,则官佚敌劳;官佚敌劳,则能乘敌之患;能乘敌之患,则我常坦而敌常骇。寓兵于民,则民静敌动;民静敌动,则能持敌之短;能持敌之短,则我常捷而敌常剉。寓饷于义,则我肥敌枯;我肥敌枯,则能料敌之毙;能料敌之毙,则我有人事而敌无天命:是谓万穷。孟子曰:“失道者寡助。”万穷也夫!
  於乎!虿有毒而毋张之,鱼游鼎而毋活之;敌万穷而毋逸之,己万全而毋捐之。果能此道矣,则富强可以立致;富强可以立致,则仁义可以徐修;仁义可以徐修,则礼乐兴而乾坤永宁。

浮邱子卷十二
  释忧
  浮邱子曰:凡天下国家之运,有亟太平之时,有渐销耗之时,有大震荡悲骇之时,有小从容苏息之时。凡为天下国家者之心,有亟太平而料危乱;有渐销耗而坐娱嬉;有大震荡悲骇,而保任戒惧,卒赖以全;有小从容苏息,而侈然自足,暨于不枝。是故忧多于乐者祥,乐多于忧者殃;乐生于忧者昌,忧生于乐者亡。周之始衰,犬戎逼之;迨其亡也,嬴秦逼之。宋之始衰,女真逼之;迨其亡也,蒙古逼之。此天也,非人也。犬戎逼周,周不自强;赢秦继起,周遂不禄。女真逼宋,宋不自强;蒙古继起,宋遂不禄。此人也,非天也。孟子曰:“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且夫生于忧患,则三智生之;死于安乐,则三愚死之。三智维何?一曰智于理,二曰智于防,三曰智于几。观乎天道,毋阴干阳;观乎地道,毋崎扼易;观乎人道,毋兽噬人;观乎物道,毋妖乱常:是谓智于理。中外有区,罔或跨越;异同有准,罔或枝吾;贵贱有经,罔或倒置;肥瘠有调,罔或昧没;是谓智于防。立乎一隅,则镜数区;立乎数区,则镜四海;立乎一瞬,则镜数纪;立乎数纪,则镜百代:是谓智于几。诗曰:“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女下民,或敢侮予?”匪智之谓而曷谓乎?三愚维何?一曰愚于性,二曰愚于才,三曰愚于势。执尔缄嘿,风议缺如;执尔鄙饰,忠义缺如;执尔黠滑,醇意缺如;执尔优柔,浩气缺如:是谓愚于性。天人弗撢,乃盲其识;文武弗兼,乃萎其力;彼己弗熟,乃遁其情;善败弗操,乃拙其事:是谓愚于才。壹之不守,而受厥杂;正之不植,而耸厥邪;先之不理,而治厥末;嬴之不举,而甘厥绌:是谓愚于势。《春秋传》曰:“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匪愚之谓而曷谓乎?
  是故智者多忧患,天下国家之杖也;愚者多安乐,天下国家之蠹也。弥忧患则弥多智,礼乐兵刑之所以得其序也;弥安乐则弥多愚,山川鬼神之所以阂其理也。昔赵高以安枕肆意阿二世,郭衍以五日一朝劝隋炀,而望夷、江都祸出一辙,岂非弥安乐则弥多愚乎?贾谊以厝火积薪戒文帝,李绛以宵衣旰食勉宪宗,而文帝雅有王者规模,宪宗号为中兴,岂非弥忧患则弥多智乎?
  是故暴君暗主不知忧,犹可说也;慈君察主不知忧,不可说也。儿童走卒不知忧,犹可说也;群公卿士不知忧,不可说也。一计纰缪,咎止其躬,犹可说也;一计纰缪,嫁祸宗社,不可说也。一意偃仰,谤止其国,犹可说也;一意偃仰,腾笑四夷,不可说也。且夫积之乎一计一意,而亟之乎无可如何,此古今之通患也。《易》曰:“履霜坚冰至。”《诗》曰:“如彼雨雪,先集维霰。”是故霜者冰之渐,霰者雪之萌,轻者重之影,小者大之根。涓滴可骇,矧乃江河乎?爝火可畏,矧乃燎原乎?蛾蜹蜂虿皆能害人,矧乃委肉以当虎狼之蹊乎?毒蛇断头,犹欲起立,矧乃除腹心之疾而遗其类乎?先事不了了,临事而周章,不已窘乎?当时不汲汲,后时而补捄,不已晚乎?
  讳逼侧而矜大度,讳颠坠而谈太平,岂非无术之甚乎?可尝胆而贪醉饱,可流涕而展嘲谑,岂复有人之心者存乎?《书》曰:“若药弗瞑眩,厥疾弗瘳,若跣弗视地,厥足用伤。”是故君子不可以不知忧;知忧然后有耻,有耻然后虚衷;虚衷然后考道论事;考道论事,然后务其大者远者;务其大者远者,然后不苟宴安以苟天下国家;不苟宴安以苟天下国家,然后涤昨非而理今是;涤昨非而理今是,然后名正言顺;名正言顺,然后天命人心有所婘注;天命人心有所婘注,然后有人、有土、有财;有人、有土、有财,然后无贫、无寡、无倾;无贫、无寡、无倾,然后太平以蒸;太平以蒸,然后山陬海澨,罔不率俾。
  原刑
  浮邱子曰:先王制道德,以化不衷也;制礼,以坊不轨也;制刑,以诛不法也。是故道德之穷然后礼,礼之穷然后刑,不得已之苦心也。唯礼捄道德之穷,唯刑捄礼之穷,不得已而不已之妙用也。
  昔《周官》之言曰:刑新国,用轻典;刑平国,用中典;刑乱国,用重典。是故善刑者为妙用,不善刑者为惨戚;善赦者为仁政,不善赦者为慈懦。数赦之主,其威必降;数赦之国,其侮必多。
  是故苛事造端、骚动中外者,罪无赦;钓名市利、粉饰奸欺者,罪无赦;不材受任、蠹蚀太平者,罪无赦;疑诏诡使、挤陷忠良者,罪无赦;开门揖盗、毁坏藩篱者,罪无赦;丧师失律、削夺边境者,罪无赦;国耻不振,睢盱自得者,罪无赦;民困不理、疮痍塞路者,罪无赦;乃心不测、输情强虏者,罪无赦;流言不止、沮桡国是者,罪无赦。兹十无赦者,傥所谓刑乱国、用重典,是耶?菲耶?是故公孙侨治郑,其言曰:“莫如猛而已矣。”诸葛亮治蜀,其言曰:“慎无赦而已矣。”先乎侨、亮而为之则者,则有若管夷吾,其言曰:“赦者小利而大害,无赦者小害而大利。”是则夷吾所繇治齐而已矣。后乎侨、亮而为之亚者,则有若王景略,其言曰:“宰宁国以理,治乱邦以法。”是则景略所繇治秦而已矣。是道也,何道也?匪纯古之道,而捄时之道也。且夫捄时之道,管夷吾死,唯公孙侨得其意;公孙侨死,唯诸葛亮得其意;诸葛亮死,唯王景略得其意;景略死,遂难取节焉。或有剽窃近似者,则已大非四君子之神理骨幹矣,矧乃背四君子者?有饰和平以觊福泽,有贪姑息以弛宪典,有调停德怨以申不情之请,有弥缝功罪以作亡理之状。出以理乎众焉,不能令众爱,不能令众畏;入以赞乎主焉,不能令主仁,不能令主义。不能令主仁者,其主必私;不能令主义者,其主必萎。必私者,多倒持;必萎者,多拙举。
  是故可赦勿赦谓之虐,不可赦而赦谓之纵。位兼将相而罪必赦,谓之阿;众皆愤怒而我独赦,谓之偾。可枝解一二人以作三军之气而不枝解,可放流一二人以作百寮之气而不放流,及乎事机既误,纲纪破坏,则屑屑乎以薄罚随其后:谓之愚。名为威棱,而上无震动恪共之积;名为律令,而下有揣摩拟议之功;及乎怒气渐平,左右窥伺,则睮睮乎请以宽典随其后:谓之弄。本有误国滔天重于邱山之罪,而罚其细,赦其巨;唯赦其巨不足以塞其人猖狂无忌之心,乃并罚其细,亦不足以生其人勉强为善之心;于是战栗陨越,皆成故态:谓之顽。同为蠹君贼民、万口抵斥之人,而罚其一,赦其一;唯赦其一不足以服天下贤智而能主持是非者,乃并罚其一,亦不足以厉天下庸鄙而不稍自矜奋者;于是刀锯斧钺,皆属浮文:谓之紊。
  《诗》曰:“如可赎兮,人百其身。”尔乃无愿赎者,又从而为之辞,不亦惑乎?《书》曰:“哲人惟刑,无疆之辞。”尔乃不思流誉无疆,而庇其私以危其国,不亦悔乎?是故炰羔饮醇,其躯强;菇苦吞辛,其躯伤。塞违已乱,其国祥;崇慝长奸,其国殃。周诛管叔,是以武庚之叛不害为周;汉诛马谡,是以街亭之败不害为汉。故曰:塞违已乱其国祥。唐唯不诛李林甫,是以禄山之乱,唐室几倾;宋唯不诛秦桧,是以金人之横,宋业不振。故曰:崇慝长奸其国殃。
  於乎!山将崩者马先避,室将成者燕先来;国将祥者愚先庆,国将殃者智先哀。是故君子知刚、知柔、知春、知秋,柔以怀之,刚以砺之,春以煦之,秋以涤之。导之而不从,我唯时其据宪典以耸之;耸之而不动,我唯时其援天时、人事以争之;争之而不能,我唯时其树清议以(代)铁钺之;议之而不入,我唯时其剀激悲痛以涕泣之。《诗》曰:“忧心如恢,不敢戏谈。”忧乎忧乎!当为谁乎?已乎已乎!能奈而乎?
  植节
  浮邱子曰:国气旺,生于士有节义;有节义,生于有骨理;有骨理,生于有学识;有学识,生于有教育;有教育,生于上执其枢而左右、小大、遐迩、中外之士咸振焉。国气衰,生于士无节义;无节义,生于无骨理;无骨理,生于无学识;无学识,生于无教育;无教育,生于上塞其涂而左右、小大、遐迩、中外之士咸汩焉。《诗》曰:“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岂弟君子,遐不作人?”於乎!君子而不岂弟,则不作人;君子而不作人,则无仁贤而国空虚。是故粪壤不生松柏,沮洳不生蛟龙。无其食而举其躯,躯必削;无其教而帅其士,士必轻。是故战国无节义,则纵横害之;秦无节义,则烧书坑儒害之;晋无节义,则祖老庄而废礼法害之;五代无节义,则汙君浊吏、莠言秽行害之。语曰:“禾生虫蠹,还自克贼。”焉有浇淳散朴而士咸精白乃心者乎?
  是故蓄骥騄,必得驹;种橘柚,不成枳。土之美者善养禾,君之仁者善养士。周至春秋而节义存,则守礼主信之力;汉入东京而节义昌,则植经明行修以扶清议之力;宋去五季之陋而节义重,则褒忠谠以风世、倡道学以作圣之力;有明二百七十年之久,而节义甲于前代,则豢养文学、激扬忠烈之力。语曰:“一树百获者,人也。”焉有旌德礼贤而士悭其报者乎?
  是故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存乎相感者也。女以毁容为辱,士以毁行为惩,存乎自立者也。上之人塞其相感,核其自立,是谓不情。下之人弱其自立,俟其相感,是谓不力。礼数薄,则生计校;计校甚,则生旁门;旁门甚,则生狗苟:是谓不静。才华郁,则生怨诽;怨诽甚,则生左道;左道甚,则生枭敢:是谓不祥。
  是故素变为玄,仁者之所流涕也;荃化为茅,智者之所不意也。疾风知劲草,奔车测坚石,世伪观善良,涂梗出忠赤。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孟子曰:“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是故中心向节,他物夺之,是为曾子之罪人;初心向义,旋踵舍之,是为孟子之罪人。於乎!读曾子、孟子之书,而刘秀、华歆、冯道、王溥其骨者,士之忧也。幸而弗丁其时,则虽有其鄙而无其乱;万一不然,则鄙与乱相资者,国之忧也。
  是故居乡井而贱行,我知其登岩廊而匮德也矣。事父兄而废礼,我知其阿大君而败轨也矣。对朋侪而曲折,我知其媚奸雄而钓悦也矣。游平世而诡随,我知其遇寇盗而包羞也矣。小耻弗振,我知其大耻甘之如饴也矣。一邪弗芟,我知其百邪趋之若鹜也矣。审士以知心,审心以知事,我知其必为兵刑之蠹也矣。审士以知气,审气以知运,我知其必为河山之恙也矣!
  甲戒
  浮邱子曰:君子不可以无天戒,不可以无地戒,不可以无神戒,不可以无民戒,不可以无物戒。天有祥有变,地有祥有变,神有祥有变,民有祥有变,物有祥有变。
  无天戒,则对临敢;对临敢,则欺壅惯;欺壅惯,则天变至。毋忘天戒,则对临悚;对临悚,则感格必;感格必,则天祥至。无地戒,则履蹈亵;履蹈亵,则陨越疾;陨越疾,则地变至。毋忘地戒,则履蹈详;履蹈详,则酝畜厚;酝畜厚,则地祥至。无神戒,则仪容媟;仪容媟,则精理鬲;精理鬲,则神变至。毋忘神戒,则仪容肃;仪容肃,则血脉会;血脉会,则神祥至。无民戒,则志气骄;志气骄,则政刑忤;政刑忤,则民变至。毋忘民戒,则志气约;志气约,则德礼悖;德礼悖,则民祥至。无物戒,则耳目溺;耳目溺,则邪淫作;邪淫作,则物变至。毋忘物戒,则耳目严;耳目严,则絜白著;絜白著,则物祥至。於乎!戒之哉!戒之哉!
  天戒七:曰日戒,曰月戒,曰星戒,曰风戒,曰雨戒,曰云气戒,曰时序戒。地戒四:曰山戒,曰川戒,曰宫室戒,曰金石戒。神戒二:曰灵神戒,曰毒神戒。民戒四:曰丑民戒,曰兀民戒,曰哗民戒,曰梗民戒。物戒三:曰草木之妖则戒,曰鸟兽之祸则戒,曰鳞虫之孽则戒。
  凡君子所戒,则古所戒;凡古所戒,则今所戒;凡今所戒,则今所忽;凡今所忽,则古所羞;凡古所羞,则君子所愤;凡君子所愤,则君子所戒。其在于《诗》,则《正月》之六章曰:“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蹐。”言天戒也,地戒也。《云汉》之六章曰:“敬恭明神,宜无悔怒。”言神戒也。其在于《书》,则《五子之歌》曰:“予临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为人上者,奈何不敬?”言民戒也。《旅獒》曰:“人不易物,惟德其物。”言物戒也。於乎!戒之哉!戒之哉!
  君子有变而惧,无若世之有变而傲也;无变而谨,无若世之无变而荡也。有变而傲,则先之以抵塞;既抵塞,则继之以文饰;既文饰,则终之以匮败。有变而惧,则先之以祗悔;既祗悔,则继之以补捄;既补捄,则终之以葆固。无变而荡,则先之以燕私;既燕私,则继之以逞作;既逞作,则终之以猜暴。无变而谨,则先之以轨物;既轨物,则继之以挚行;既挚行,则终之以仁圣。是故君子谨无变,则惩忿窒欲,思患预防而已;惧有变,则洗心涤虑,引咎自责而已。所谓思患预防,其指十:毋席尊略庳,毋弃故宠新,毋卖谀塞直,毋裹愬蔽忠,毋苞苴腾天,毋艳妻淫行,毋骨肉参商,毋宗藩纵衡,毋官谋蓄疑,毋下情不闻。故曰思患预防其指十。所谓引咎自责,其指十:盍减膳彻乐?盍降服垂缦?盍潜祈祖考?盍分祷群望?盍放出宫人?盍汰除冗滥?盍捐去税敛?盍料理狱奸?盍草敕罪己?盍虚心礼谏?故曰引咎自责其指十。
  君子而弗思患预防也者,则且以席尊略庳为能树制防也,以弃故宠新为能研核人物高下利顿也,以卖谀塞直、裹诉蔽忠为适己意也,以苞苴腾天、艳妻淫行为莫余窥伺也,以骨肉参商为能割私爱也,以宗藩纵衡为能捍卫王室也,以官谋蓄疑、下情不闻为指挥能事、蹈舞太平也。苟如是,则天巇之,地巇之,神巇之,民巇之,物巇之。
  君子而弗引咎自责也者,则且以减膳彻乐、降服垂缦为徒自苦也,以潜祈祖考、分祷群望为渺芒而无际、呼诉而不应也,以放出宫人、汰除冗滥、捐去税敛、料理狱奸为迹邻屑越、心涉周章、体段不重、节目不阔也,以草敕罪己为奉行故套也,以虚心礼谏为盗窃圣哲之美名也。苟如是,则天律之,地律之,神律之,民律之,物律之。君子而为天、地、神、民、物所巇,如之何其勿毁坏也?君子而为天、地、神、民、物所律,如之何其勿囚拘也?於乎!戒之哉!戒之哉!
  若夫俗儒支离曲折之解,艺士荒唐缪悠之说,则君子毋取焉。君子何取?曰:法圣人。前之圣人修《春秋》,书灾异,为其变足以为戒也,而不详其所以为应也。后之学者谈阴阳,喜傅会,必欲泥其一变自为一应也,而反不足以为戒也。是故君子观古近之运,推妖祥之理,削其所以为应,尔乃破谶纬之陋也,圣人不语怪则然也。详其所以为变,尔乃广修省之资也,圣人毋自欺则然也。引古之变为镜,尔乃有激于肺腑也,圣人其有忧患则然也。奉古之戒为师,尔乃无懈于夙夜也,圣人不自暇逸则然也。於乎!戒之哉!戒之哉!
  乙戒
  浮邱子曰:古之君子所处愈尊,则自考其过愈细也;今之君子所处愈尊,则自理其过愈宽也。唯宽,则生傲,则生蠢,则生黠,则生陋,则生懦,则生蛊。是故傲莫傲于执过,蠢莫蠢于讳过,黠莫黠于移过,陋莫陋于袭过,懦莫懦于留过,蛊莫蛊于利过。且夫失晨之鸡可更鸣,败驾之马可再调,曾谓君子有过而惟是执之、讳之、移之、袭之、留之、利之云尔乎?於乎!戒之!戒之!
  凡执过者,生于心有所封;心有所封,则读书考道不熟;读书考道不熟,则古今体要不析;古今体要不析,则自智其愚;自智其愚,则小有取偿;小有取偿,则凭藉以逞;凭藉以逞,则动与物左;动与物左,则忠言谠论至;忠言谠论至,则心莫能降;心莫能降,则专厉强断;专厉强断,则然于所不然,不然于所然;然于所不然,不然于所然,则国是日非,而当局者尤以其权势气焰詟人。於乎!戒之,戒之!
  凡讳过者,生于心有所高;心有所高,则视人莫己若;视人莫己若,则人以其大缪不然者前而请命;人以其大缪不然者前而请命,则积疑生怒;积疑生怒,则废群用独;废群用独,则利病否隔;利病否隔,则流失败坏以甚;流失败坏以甚,则内惭羞;内惭羞,则外支吾;外支吾,则工闪烁;工闪烁,则匿瑕贾瑜;匿瑕贾瑜,则逃毁而自穴之,钓誊而自功之;逃毁而自穴之,钓誊而自功之,则众皆揣其情故;众皆揣其情故,则腾为姗笑,谱为风谣;腾为姗笑,谱为风谣,则在上者不闻而自谓深;在上者不闻而自谓深,则必有不可弥缝收拾之一日。於乎!戒之,戒之!
  凡移过者,生于心有所遁;心有所遁,则上微示之,而下微伺之;上微示之,下微伺之,则好为两属之词;好为两属之词,则是非操纵由我;是非操纵由我,则久而自忘其裹;久而自忘其裹,则遇事苛比;遇事苛比,则挟势挤坠;挟势挤坠,则举我咎而坐之他;举我咎而坐之他,则锢之使不能辩;锢之使不能辩,则冤之使不能平;冤之使不能平,则天地山川鬼神之所怜;天地山川鬼神之所怜,则庶人之议所愤;庶人之议所愤,则史策之所别;史策之所别,则逃其指名于一时,而暴其端委于百世、千世、万世。於乎!戒之,戒之!
  凡袭过者,生于心有所仍;心有所仍,则拘近规;拘近规,则私积蠹;私积蠹,则多破<石为>;多破<石为>,则难整理;难整理,则务苟安;务苟安,则绌直前;绌直前,则忠义之气不作;忠义之气不作,则顽懦用事;顽懦用事,则左计横行;左计横行,则大体亏损;大体亏损,则有强国而无强势,有强势而无强政;有强国而无强势,有强势而无强政,则祸殃伏于文恬武熙;祸殃伏于文恬武熙,则消息微而忧患深;消息微而忧患深,则愚者缓而智者急;愚者缓而智者急,则钳口易而措手难;钳口易而措手难,则流涕太息之不已。於乎!戒之,戒之!
  凡留过者,生于心有所俟;心有所俟,则思不锐入;思不锐入,则力不振起;力不振起,则日圹一日;日圹一日,则齿登耄耋;齿登耄耋,则勇枯智索;勇枯智索,则群策群力皆废;群策群力皆废,则坐视成误而亡能为;坐视成误而亡能为,则浸浔大败而不可止;浸浔大败而不可止,则子孙黎民受其病;子孙黎民受其病,则一息之积而阶数十百年之厉。於乎!戒之,戒之!
  凡利过者,生于心有所溺;心有所溺,则耳濡目染;耳濡目染,则意得欲从;意得欲从,则厌近有德;厌近有德,则群巧窥伺;群巧窥伺,则谀美杂作;谀美杂作,则数援隆古为比;数援隆古为比,则久而忘其不类;久而忘其不类,则惟其言而莫予违;惟其言而莫予违,则纵其私而莫予沮;纵其私而莫予沮,则快其败而莫予陈;快其败而莫予陈,则天命人心丧于宴安;天命人心丧于宴安,则衽席之地起兵戎;衽席之地起兵戎,则无俚之氓咸倍畔;无俚之氓咸倍畔,则执枢驭宇者危;执枢驭宇者危,则身体发肤皆疮瘠;身体发肤皆疮瘠,则虽欲湔洗其沈痼之疾,而万万亡及。於乎!戒之,戒之!
  善哉!陆贽之状曰:“仲虺述成汤之德曰:‘用人惟己,改过不吝。’吉甫美宣王之功曰:‘衮职有阙,惟仲山甫补之。’成汤,圣君也;仲虺,圣辅也。以圣辅赞圣君,不曰亡过,而曰改过。宣王,中兴之贤主也;吉甫,文武之贤臣也。以贤臣诵贤主,不曰亡阙,而曰补阙。”是故有阙毋补,则贤理摧;有过毋改,则圣路塞。毋塞圣路,则莫如不自圣;毋摧贤理,则莫如使贤为其贤。凡自圣者,过之媒;凡有贤而不为其贤者,阙之府。是故贤然后补阙,补阙然后贤;圣然后改过,改过然后圣。江海有浊,而无损于深,其荡涤之功伟也;日月有蚀,而无损于圆,其照临之光复也。於乎!戒之,戒之!
  若乃史传所称,则曰商辛:“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声。”又曰秦皇:“刚戾自用,……天下畏罪持禄,莫敢尽忠,上不闻过而日骄,下摄伏谩欺以取容。”是故商辛为独夫,饰非故也;秦皇为戾主,不闻过故也。商辛、秦皇死矣,而其术、其态不死也。是何也?凡学尧舜之兢业、禹汤之罪己者,则愀然不乐乎其心。凡学商辛之饰非、秦皇之不闻过者,则肆然大便乎其躬。是故商辛之后又商辛,金亮其最也;秦皇之后又秦皇,隋炀其最也。是何也?凡称辛、亮者则曰:“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凡称秦、隋者则曰:“秦以恶闻其过亡天下,隋以恶闻其过亡天下。”《春秋传》曰:“尤而效之,罪又甚焉。”是故君子毋效其所不可,覆车之轨,不可蹈也!覆舟之渊,不可游也!犹之乎商辛之后不可又商辛,金亮之后不可又金亮;秦皇之后不可又秦皇,隋炀之后不可又隋炀也。其道亡他,曰“毋饰非,毋不闻过”而已矣。凡饰非则其非必,非必则成独;凡不闻过则其过横,过横则成戾。独则必危,戾则必促,是犹不事荡涤而侈江海以为无浊,不修照临而信日月以为无蚀。蒙窃惑焉,未见其可也。於乎!戒之,戒之!
  甲惭
  浮邱子曰:凡天下颠覆之惨,伏于其几,闪于其象,慢于其近,匮于其广。是故君子之智断贵蚤焉。蓄而慎之,胜于发矣而后详之;微而障之,胜于巨矣而后摧之;未及事而理之,胜于及事矣而后悔之;未及时而塞之,胜于及时矣而后哀之。《春秋传》曰:“筮短龟长,不如从长。”焉有智断弗师君子,可以宰世济变而亡哀悔者乎?是故火燎原,不可救;水覆地,不可收;膏肓已结,不可医;栋桡已凶,不可求;毂破碎而大其辐者,愚可哂;根枯槁而惜其叶者,腐可羞;唇焦口燥而后穿井者,渴弗解;十日不餐而后殖禾者,饥弗瘳。
  是故君子无左计,无遁情,无厉节,无流心。有遁情者,莫实其裹;有左计者,不考其成;有流心者,莫知其乡;有厉节者,不得其终。是故齐桓本五伯之雄,而尸虫出户,死无与棺;二世席全盛之势,而望夷变作,逼令自杀;苻坚本五胡之长,而出奔五将,兵败被执;隋炀揽域中之大,而贼起江都,运厄身歼。兹四君者,岂非溺其胜而弗思其反耶?
  是故君子即盛思危,即欢思怏,即裹思匮,即独思两。盛而不能思危者,必有旦夕之灾;欢而不能思怏者,必有鸩毒之哀;裹而不能思匮者,必有腹心之疾;独而不能思两者,必有尾大之势。《诗》曰:“毋逝我梁,毋发我笱。我躬不阅,遑恤我后。”何其神之惢而状之栗也!《书》曰:“予临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为人上者,奈何不敬?”何其义之正而指之直也!
  是故墙隙而高者,其崩疾;冰霜而见日者,其灭易。中无主而试以多艰者,其计索;外咸窥司而料其不济者,其欺作;舟覆于河而无维楫者,必骇愕;举足而履汤炭者,必烧灼。饰非而拒谏者,必有不安;听莠言而犯不祥者,必有残。将东而更西者,涂必迂;却行而求及前人者,势必孤。口谈太平而中藏缪戾者,天必不通;尧舜可为而不为,不尧舜不可为而姑且为者,人必不能止之以为宗。制裘而与狐谋其皮者,狐乃遁;假虎以翼而教其入宫食人者,虎乃纵。非其材而责以无前之绩者,乃聋乃盲;不见其心而见其面,不见其成而姑且待其成者,乃庇其私而召其殃。
  是故君亡独理,亡独乱;臣亡等功,亡等过。亡等功者其功巨,亡等过者其过丛。《书》曰:“邦之杌陧,曰由一人;邦之荣怀,亦尚一人之庆。”是故管夷吾用,则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而亡不足;竖刁、易牙、开方用,则五公子为乱而有馀。王景略用,则扫蜀、定燕、擒代、吞凉而亡不足;慕容垂用,则淝水一举,丧其国都而有馀。李勣用,则唐变为武氏;张柬之用,则武氏复变为唐。司马光用,则熙、丰之乱变为元祐之治;章惇、蔡京用,则元祐之治复变为绍圣之乱。是故材之淑慝,以徵臣之优劣,捷于响;臣之优劣,以徵君之然否,捷于响;君之然否,以徵事之起讫,捷于响;事之起讫,以徵国之得丧,捷于响。
  是故爱不可反,谤不可遂,料不可晚,咎不可必。罢张九龄而杖李林甫,是以有安史之乱;罢李纲而杖黄潜善、汪彦伯,是以有北狩之辱:厥爱反也。裴度有淮、蔡、青、郓之功,为皇甫鏄、李逢吉所挤;寇准有澶渊之功,为王钦若、丁谓所挤:厥谤遂也。吴楚七国已反,然后诛晁错;靖难之兵已横,然后黜齐泰、黄子澄:厥料晚也。台城之困甚矣,不悟梁异之佞;兴元之难甚矣,不悟卢杞之奸:厥咎必也。爱反由于剽贼,剽贼由于亡天;谤遂由于桡杂,桡杂由于亡人;料晚由于愚陋,愚陋由于亡识;咎必由于隐忍,隐忍由于亡气。亡天、亡人、亡识、亡气,如之何其能君能国也?孔子曰:“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是故君子毋敢不聪明警戒,震动恪共,勤于律己,明于任人,植于纪纲,铺于经纶,塞于罅漏,完于惇懞,镜于情伪,归于本真。其非独全躯命之谓,以此孕万物而长宗祏,祚子孙而葆黎民也。
  乙惭
  浮邱子曰:政以人理,以人狂;国以人兴,以人亡。是故树中正,则风雨和;耸偏曲,则妖孽章;积善良,则山川灵;纳奸邪,则百物荒;种枳棘,则良田败;养稂莠,则嘉禾伤;乳豺狼,则吞噬必;纵虺蛇,则毒焰张。《易》曰:“大君有命,开国承家,小人勿用。”於乎!小人用而国家焉有底乎?
  且夫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是故君子必知历代之所以亡,则知非其人者之所以不祥。夏不亡于商,而亡于赵良;商不亡于周,而亡于蜚廉;周不亡于犬戎,而亡于申侯;秦不亡于戍卒,而亡于赵高;汉不亡于莽、操,而亡于刘秀、华歆;晋不亡于五胡,而亡于何晏、王衍;隋不亡于唐,而亡于虞世基、封德彝;唐不亡于武氏而亡于李勣、许敬宗,不亡于朱全忠而亡于崔允;宋不亡于蒙古,而亡于王安石、蔡京;明不亡于流贼,而亡于刘瑾、魏忠贤。原夫亡之之人,大底利禄薰心、锐于干进者,初指之差也;天人愤怒,不能自雪者,竟体之累也;毛羽丰满,骄行不顾者,厥焰之横也;事势骚杀,末可如何者,乃衷之耻也。原夫论亡之者之人,大底祸变凌兢,涕泣而道者,后事之愚也;萌牙甫露,据理以断者,先觉之智也;天步艰难,委为自然者,浅夫之忨也;佞臣可斩,以厉其馀者,壮士之激也。其在《十月之交》之七章曰:“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噂沓背憎,职兢由人。”其在《桑柔》之三章曰:“君子实维,秉心无竞。谁生厉阶?至今为梗。”言非其人,则其国随之以去也。
  是故有国而不得其君者国如寄,有君而不得其臣者君如寄。山不必恶,豺虎害之;川不必横,鲸鲵害之;父不必败,孽子害之;君不必非,秕臣害之。是故中材而可为善之君,辅以中材以上之臣者昌,辅以中材以下之臣者亡;不学而美质地之君,辅以学而后为大臣、重臣者昌,辅以不学而为大臣、重臣者亡;有耻而好粉饰之君,辅以执德弘、信道笃之臣者昌,辅以亟功近名之臣者亡;英明而吝改过之君,辅以发强鲠固之臣者昌,辅以唯阿之臣者亡;心知忧危而不能振之君,辅以文经武纬、左宜右有之臣者昌,辅以罢软顽顿之臣者亡;血气衰而智慧减之君,辅以老成醇粹、方皇周挟之臣者昌,辅以枯庸蹇拙之臣者亡。语曰:“有斧无柯,何以自济?”
  是故君非桀、纣之暴,而臣无龙逢、比干之忠,则桀、纣胜;君非幽、厉之昏,而臣无芮伯、家父之贤,则幽、厉胜;君非秦皇之好惨覈,而臣知阿指从意如李斯者不止一人,则秦皇胜;君非汉武之好纷更,而臣能面折廷争如汲黯者曾亡一人,则汉武胜;君非梁武之好邪说,而道谀黩货之臣过于朱异、陆验,则梁武胜;君非隋炀之好淫行,而闭善逢恶之臣巧于裴矩、郭衍,则隋炀胜;君非李唐之秽乱宫壸,而协心辅政亡房、杜、姚、宋其人,直言亟谏亡魏徵、陆贽其人,戡乱定倾亡郭子仪、李光弼其人,蓄道德、能文章亡韩愈其人,则李唐胜;君非朱明之荼毒搢绅,而智擅韬钤亡刘基其人,身寄国本亡三杨其人,道尊儒服、绩懋疆场亡王守仁其人,气慑权奸亡杨继盛、黄道周其人,则朱明胜。是曷故也?运使之然也,制使之然也。然而君子不以咎运之不昌,而以咎制之不祥。且夫弋鸟者矫其矢,钓鱼者理其纶,物理且然,矧乃辨材、考绩而不详其制乎? 
  是故文法莫烦于吏胥,礼教莫淑于师儒,粉饰莫工于妾妇,骨幹莫耸于丈夫。君以师儒之道风其臣,则臣以师儒报其君;君以吏胥之道风其臣,则臣以吏胥报其君;君以丈夫之道风其臣,则臣以丈夫报其君;君以妾妇之道风其臣,则臣以妾妇报其君。於乎!吏胥、妾妇之道而以为制,吏胥、妾妇之报而以为丰,蒙窃惑焉,未见其可也。语曰:“水波而上,尽其摇而复下。”夫波之上者犹可使下,矧乃下下乎?
  是故文王罔攸兼于庶言、庶狱、庶慎,大道之存也,不吏胥也。赵高教胡亥书,及狱律令、法事而仁义塞,吏胥而已矣。陈平不知钱谷,丙吉不问死人,三公坐论之遗也,不吏胥也。张汤起刀笔为公卿,卒以诈败,吏胥而已矣。诸葛亮躬校簿书,陶侃检摄众事,体兼而材有馀也,不吏胥也。杨国忠取习文簿恶吏任之,以便己私,吏胥而已矣。寇准择衙官而黜例簿,大臣柄政当如是也,不吏胥也。王安石不谙治体,而变法度以申己意,创条例以梗物情,吏胥而已矣。於乎!苟为吏胥,则下下而已矣。皋陶色如削瓜,仲尼面如蒙倛,亡损于圣人之尊也,不妾妇也。苏秦骨鼻,张仪仳胁,咸掉三寸舌以媚当世之君,妾妇而已矣。张子房状貌如妇人女子,乃其志气有大过人者,不妾妇也。何晏为粉郎,王衍为宁馨儿,不能福其宗社,妾妇而已矣。张九龄风威秀整,能使明皇见之精神顿生,不妾妇也。杨再思谓莲花似六郎,妾妇而已矣。裴度貌寝,韩琦声雌,然而令闻广誊施于身,不妾妇也。严嵩疏眉目,大音声,而务为佞悦,妾妇而已矣。於乎!苟为妾妇,则下下而已矣。其在《菀柳》之卒章曰:“彼人之心,于何其臻?”此言下下者,必亡所不至矣。
  亡所不至之谓何?曰:“凡物之清浊美恶,能各从其类,各止其所乎?不能尽尔也。是必相欺焉,而更相化焉。犬欺鹿,枭欺乌,橘柚化为枳,荃蕙化为茅。唯人亦然。凡为吏胥,逞其杂材,降其同列,匿其狡心,饰其邪说,辄谓师儒稽古为夸、守中为腐、诚意为伪、直气为忤;匪唯讥刺侮辱之,又多方以困顿耗萃之,是谓吏胥欺师儒。凡为妾妇,施其软态,买其隆恩,利其流心,鼓其妖言,辄谓丈夫阳刚为过、精白为浅、远图为滞、独步为蹇;匪唯枝离胶葛之,又出力以琅汤凌轹之,是谓妾妇欺丈夫。凡为师儒,有真理道与不真理道之别。真理道也,则吏胥亡所跨越。不真理道也,则深浅在于吏胥之心,而俾师儒职务稍纷、期会稍迫、智断稍差、应对稍拙,辄曰:“何苦而不吏胥哉?”于是薄经典而师小慧,废礼法而甘贱行,捐夙昔而比匪人,猎涂轨而收捷得,匪唯尽弃其学而学焉,又入其中而千变万抮焉,是谓师儒化为吏胥。凡为丈夫,有真骨力与不真骨力之别。真骨力也,则妾妇亡所枉桡。不真骨力也,则低卬在于妾妇之手,而俾丈夫丰棱稍剉、辨难稍窘、非毁稍崇、甘美稍阙,辄曰:“何苦而不妾妇哉?”于是舍昂藏而学孅趋,束剀激而腾俳笑,堕昭晰而入迷芒,折峥嵘而坐傅会;匪惟前后判若两人焉,又取讥于时,而毋恤其丑焉,是谓丈夫化为妾妇。於乎!自吏胥欺师儒,而无义类矣;自妾妇欺丈夫,而无名分矣;自师儒化为吏胥,而无文采风流矣;自丈夫化为妾妇,而无心腹贤肠矣。其在《小旻》之五章曰:“国虽靡止,或圣或否。民虽靡膴,或哲或谋,或肃或艾。如彼泉流,亡沦胥以败。”是岂不为空国中而无一师儒丈夫者,发其咄嗟太息之声矣乎?於乎!空国中而无一师儒丈夫,而君且媒媒晦晦,不知其臣不可倚杖;而君且巍巍翼翼,日与其臣造作太平;而君且悃悃款款,委其社稷遗孤之寄,以不彼外于臣;而君且睢睢盱盱,执其黜陟生杀之柄,以责报于臣也:难之难矣。
  是故以吏胥报其君,犹可言也;以吏胥蠹蚀其君,不可言也。以妾妇报其君,犹可言也;以妾妇妖孽其君,不可言也。是曷故也?吏胥之亟,则必为鼠狐,为稂莠;妾妇之亟,则必为鬼魅,为阴霾。为鼠狐,为稂莠,则人材斩;为鬼魅,为阴霾,则世程晦。孟子曰:“君子反经而已矣。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继自今,苏以《诗》《书》,驯以礼乐,树以忠介,箴以廉约,慑以威棱,铺以材略,倡以豁达,蒸以淳朴,取吏胥而师儒之,取鼠狐而凤皇、鹰隼之,取稂莠而芝草、琅玕之,取妾妇而丈夫之,取鬼魅而褒衣、博带之,取阴霾而甘露、祥霙之,不其振乎?而惜乎其积重也。积浍成江,积江成河,积河成海,不可障也。积土成阜,积阜成山,积山成岳,不可铲也。积吏胥成蠹蚀,积蠹蚀成忌讳,积忌讳成匮败,不可理也。积妾妇成妖孽,积妖孽成煽诱,积煽诱成沦丧,不可支也。是故鼠狐之亟,则不得复为凤皇、鹰隼;稂莠之亟,则不得复为芝草、琅玕;鬼魅之亟,则不得复为褒衣、博带;阴霾之亟,则不得复为甘露、祥霙。於乎!是帅斯代斯人而趋于必不可为臣之涂也。必不可为臣,则必不可为君;必不可为君,则必不可为国。
  是故风不摇,则叶不落;薪不积,则火不然;鸟不斗,则卵不破;马不蹶,则车不颠;奸言不骋,则视听不眩;疑谋不举,则作为不偏;衅巇不开,则边竟不裂;杀僇不惨,则黔首不冤。语曰:“斧斤所斫,疮痏不息。”允若兹,其能泰然矣乎?然而事乃有大缪不然者,今将大声疾呼而告之曰:“吏胥,亡天下者也。妾妇,亡天下者也。畴其受之,而畴其信之?是曷故也?”尔乃曰:“天实为之矣。”尔乃曰:“君自为之矣。”且夫曰:“君自为之“,此吏胥、妾妇之秘诀也!曰“天实为之”,此吏胥、妾妇之遁辞也。曰:“君为之,我毋能违君之命令而不为之;我为之,而天下不然之。君为之而我为之,天下即不然之,恶能诘之?”此吏胥、妾妇之胜具也。曰:“天为之,我毋能不在天之气数之内而不为之;我为之,而天下不堪之。天为之而我为之,天下即不堪之,恶能怨詈之?”此吏胥、妾妇之敢状也。曰:“我使之,而君为之,天下恶知其自我使之?我请之,而君为之,天下即谓其自我请之,不谓其自我断之。于是天下以为不然者,不之于我,而之于君。”此吏胥、妾妇之老计也。曰:“我实致之,而天为之,天下恶知我之实致之?我稍稍忏悔之,而天为之,天下不第谓我之忏悔之,而信我之亡所实致之。于是天下以为不堪者,不之于我,而之于天。”此吏胥、妾妇之妙算也。且夫阴莫阴于秘诀、遁辞,凶莫凶于胜具、敢状,利莫利于老计、妙算。其在《召旻》之六章曰:“池之竭矣,不云自频。泉之竭矣,不云自中。”允若兹,则孰职其咎矣乎?
  是故夏罪赵良,商罪蜚廉,周罪申侯,秦罪赵高,汉罪秀、歆,晋罪晏、衍,隋罪基、彝,唐罪崔、李,宋罪王、蔡,明罪刘、魏,今亡有焉。非亡有也,有之而不揭其主名,有之而不炤其事实,有之而不撤其表里颠末、自封自固之藩篱,有之而不苏其君臣上下相然相死之鸩毒。有之不能得之,得之不能治之。且夫有之而能得之,得之而能治之,此君子之所以甄陶小人也。是故汉之君子犹攻外戚,犹剉阉竖;唐之君子犹持女后,犹捍藩镇;宋之君子犹斥新法,犹唾和议;明之君子犹犯权相,犹折貂珰。
  是故君子能治小人,小人可以化为君子。小人即不化为君子,君子不可以不治小人,此君子之苦心正则也。今也不然,心知其有之,而与为隐忍;目睹其有之,而与为闪烁;儿童、走卒恶其有之,而贵显者与为交通欢忻;远裔荒服哂其有之,而昵近者与为栖迟偃仰。岂唯弗化之?又幸其两利俱存,而弗治之。岂惟弗治之?又废察存厚,而不欲得之。岂惟不欲得之?又文饰于众,以为未曾有之。故曰:今亡有焉。虽然,非亡有也,其在《正月》之十一章曰:“潜虽伏矣,亦孔之炤。”言有不得冒亡也。
  是故长林必有可除之草,曲路必有可骇之津,秕臣必有可指之罪,晻国必有可罪之臣。身为秕臣而无可指之罪者,巧弥缝也。时为晻国而无可罪之臣者,竞阿偏也。巧弥缝者,横其中而孙其外也;竞阿偏者,护其私而灭其公也。横其中而孙其外者,群愚之所傅而独智之所僇也。护其私而灭其公者,一瞬之所逃而千秋之所揭也。独智之所僇者,匪以斧钺,而以岂弟也。千秋之所揭者,匪以门户,而以和平也。
  是故虽无可指,必有可指,欲盖弥彰,鬼神是使;虽无可罪,必有可罪,百千其喙,不能为解。《书》曰:“象恭滔天。”然乎!然乎!虎食人,而曰“我非虎”。虎乎!虎乎!其谁汝许乎?枭食其子,而号于人曰:“我能锡汝以福。”枭乎!枭乎!其谁汝要乎?盗胠箧探囊,而曰“我不为盗”,盗乎!盗乎!其谁不汝噪乎?蛊中人于腹,而诡其所中之人曰:“我不负汝。”蛊乎!蛊乎!其谁不汝骇沮乎?
  树文
  浮邱子曰:东方有一士焉,爬罗稗野之书,泛滥耳目之用,于记问也博矣,于为文也,堆陈袭故而不可以理矣。南方有一士焉,揣摩当世之尚,搴摘词赋之华,于藻采也艳矣,于为文也,柔筋缓肉而不可以植矣。西方有一士焉,游神方体之外,恣为鬼蜮之谈,于思也极窅冥之致矣,于为文也,捣其偏、封其愚而不可以训矣。北方有一士焉,劳形案牍之中,笔其猥琐之事,于誉也擅赡给之能矣,于为文也,摭其陋、蹈其浅而不可以广矣。中央有一士焉,傅会儒先之指,貌为有得之言,于涂轨也似矣,于为文也,胶于心而亡能茹吐之,棘于手而亡能阖辟之矣。
  於乎!堆陈袭故而不可以理者,文而丑者也。柔筋缓肉而不可以植者,文而淫者也。捣其偏、封其愚而不可以训者,文而妖者也。摭其陋、蹈其浅而不可以广者,文而市者也。胶于心而亡能茹吐之,棘于手而亡能阖辟之者,文而块者也。文而丑者,视其文,知其人之反是独立也;文而淫者,视其文,知其人之阿世取容也;文而妖者,视其文,知其人之畔道伤教也;文而市者,视其文,知其人之亟功近名也;文而块者,视其文,知其人之形闭中距也。
  是故玉卮无当,不可以为宝;虫叶似字,不可以为文。於乎!文之艰也如此乎!虽然,举众多之文而糠秕之也者,则必出其名世之文以模楷之也乎!曰:所谓名世之文,必天地阴阳以为端,亿兆民物以为委,千圣以为脉,百世以为质,仁义以为经纬,忠孝以为表里,喜怒爱恶以为中和,因革损益以为变化。天地阴阳以为端,故仰观俯察,烛其几也。亿兆民物以为委,故左提右挈,结其情也。千圣以为脉,故旁搜远绍,悟其大也。百世以为质,故良法美意订其永也。仁义以为经纬,故不出户庭,熟其故也。忠孝以为表里,故不凿天性,徵其备也。喜怒爱恶以为中和,故正义直指,见其心也。因革损益以为变化,故错仪画制,合其则也。仰观俯察烛其几,于是乎有蚤计之言。左提右挈结其情,于是乎有壹体之言。旁搜远绍悟其大,于是乎有不狎尘俗之言。良法美意订其永,于是乎有不迁运会之言。不出户庭熟其故,于是乎有剖析毫厘之言。不凿天性徵其备,于是乎有披沥血诚之言。正义直指见其心,于是乎有忼慨滂濞之言。错仪画制合其则,于是乎有疏解调通之言。蚤计之言,振聋聩也;壹体之言,塞旁辟也;不狎尘俗之言,章轨物也;不迁运会之言,利后嗣也;剖析豪厘之言,摈群欺也;披沥血诚之言,格君非也;忼慨滂濞之言,信道气也;疏解调通之言,济时艰也。能振聋聩也者,我知其为龟鉴之文;能塞旁辟也者,我知其为准绳之文;能章轨物也者,我知其为金玉之文;能利后嗣也者,我知其为俎豆之文;能摈群欺也者,我知其为风霜之文;能格君非也者,我知其为宫商之文;能信道气也者,我知其为河岳之文;能济时艰也者,我知其为縠帛之文。龟鉴之文,皓皓乎其白也;准绳之文,慺慺乎其备且详也;金玉之文,眑眑乎其式好也;俎豆之文,翊翊乎其使人敬也;风霜之文,凛凛乎其不可以干也;宫商之文,恳恳乎其善入而诉诉乎其不可穷也;河岳之文,泱泱乎、矗矗乎其与世无极也;縠帛之文,油油乎其适于用也。
  是故不矜记问而括,不摛藻采而工,不造窅冥而中,不夸赡给而足,不构形似而明。东方之士失其博,南方之士失其艳,西方之士失其怪,北方之士失其琐,中央之士失其腐。俄而东方之士又与为谣诼焉,南方之士又与为莽卤焉,西方之士又与为纬繣焉,北方之士又与为侮嫚焉,中央之士又与为诋诃焉。然而无以损于其文之毫发焉。俄而东方之士悔其谣诼,又与为揄扬焉;南方之士悔其莽卤,又与为忉怛焉;西方之士悔其纬繣,又与为夷怿焉;北方之士悔其侮嫚,又与为孙让焉;中央之士悔其诋诃,又与为标榜焉。然而无以加于其文之品目焉。无以损者,匪尔之焰不锐也,有固且呵护之,固且发明之者也。无以加者,匪尔之礼不勤也,有固且根柢之,固且从容之者也。其根柢之也,以格物穷理;其从容之也,以存心养性;其呵护之也,以天神地祗;其发明之也,以后之圣者贤者。此名世之文,所以可久、可大,而孰能加之、损之乎?
  是故云霾一重一掩,明月不以介意;市廛一虚一盈,连城不以更价。於乎!名世之文无与俪也如此乎!虽然,于今之人无与俪也者,则必于古之人有与处也乎!曰:“古之人,古之人!”乃所愿则学周公、孔子之学,志周公、孔子之志,以文周公、孔子之文也。周公之文,何文也?讽《邠风》,则其文劳以思;讽《无逸》,则其文俨以恪;讽《周官》,则其文典以硕;讽《尔雅》,则其文泽以娴。孔子之文,何文也?讽《系辞》,则其文奥以坚;讽《论语》,则其文秩以易;讽《孝经》,则其文挚以尽;讽《春秋》,则其文肃以断。孔子已降,讽《大学》之文,则曾子析其次第;讽《中庸》之文,则子思淑其心法;讽七篇之文,则孟子鬯其本宗。
  孟子已降,则讽荀卿氏之文,有见于理,无见于性。则讽董仲舒氏之文,有见于数,无见于理。则讽杨雄氏之文,有见于奇,无见于庸。则讽王通氏之文,有见于粗,无见于精。则讽韩愈氏之文,有见于表,无见于里。虽然,荀卿氏、董仲舒氏、杨雄氏、王通氏、韩愈氏,修其道而弗完者也,举其说而弗备者也。有责焉,无罪焉。尔乃讽贾谊氏之文,优于救时,劣于俟命;讽刘向氏之文,工于述古,拙于讨源;讽陆贽氏之文,详于举事,阙于阐道。虽然,贾谊氏、刘向氏、陆贽氏虽未至于庭也,亦不逾其垣也。有责焉,无罪焉。
  尔乃讽管、商之文,褊而自用;讽申、韩之文,惨而自成;讽老、庄之文,纵而自喜;讽孙、吴之文,戗而自名;讽鬼谷之文,谲而不度;讽公孙龙之文,辩而不伦;讽墨、晏之文,俭而不情;讽骈、衍之文,诞而不实;讽淮南王之文,滥而不归;讽抱朴子之文,华而不根。之文也,之人也,于周公、孔子之藩,若枘凿之不相入,水火之不为容也。非徒责焉,又加罪焉。尔乃讽班、马、陈、范之文,史而杂;讽邹、枚、潘、左之文,赋而缛;讽曹、刘、鲍、谢之文,激而谲;讽徐、庾、卢、王之文,丽而荒。之文也,之人也,于周公、孔子之窔,若矇瞍之无知,而嚚喑之无言也。非徒责焉,又加罪焉。
  虽然,薋菉塞林矣,不可谓世无兰槐;啙窳聚群矣,不可谓世无贤杰。是故文之为运,昌于周公、孔子,火于秦,枝于汉、魏、隋、唐之间,而复于宋。尔乃讽周濂溪之文,醇而雅;讽张横渠之文,简而该;讽二程氏之文,絜而精;讽朱紫阳之文,大而正。之人也,之文也,此周公、孔子所由以不榛塞,而有志量之士所急起直追以雁行之者也。我希尧、舜、禹、汤,则以周公、孔子为津梁;我希周公、孔子,则以周、程、张、朱为津梁。而或好尚之溺,则意中别出一程、朱,而非本来之程、朱;雌黄之亟,则谓程、朱不可为学,而戒其徒毋得复言程、朱。华闻诡辨,巧思丑诋,掩程、朱而自眩其能;乘天作焰,丧心病狂,畔程、朱而不悔其非:君子不取也。
  虽然,阴阳寒燠不一气而岁功济,方圆锐椭不一名而器用钧,是故学不必与周、程、张、朱两其涂,文不必为剿说、为雷同,材不必使荀、董、扬、王、韩尽出己下,文不必不补葺其所不能。於乎!数不穷则理不转,变不极则智不生,中不愤则采不发,外不陵则界不争。天虽无梯,毋废于登;圣虽无涯,毋倦于从。思之,思之,鬼神通之;鼓之,舞之,雷霆驱之。人皆可为,枉用孙之;瞻之在前,忽焉后之。片念悁结,终身以之;千变万抮,慎勿舍之!蟠然而为本根,坟然而为华萼,渊然而为道德,霅然而为文章。其积之久远而储与扈冶者,可尽而不可尽;其钩之幽深而发皇扬诩者,不可量而可量。其可尽而不可尽也,以其亟于诸子百家之言之所不能到也,矧乃其为浅见寡闻之人也?其不可量而可量也,以其为愚夫愚妇之所与知与行而无不可也,矧乃其为亲戚、君臣、上下之人也?
  是故其篇九十有一,其言二十万有奇。其指务在剖析天人王霸,发抒体用本末,原于经训,证于史策,切于家国、天下,施于无穷。其心务在琢磨主术臣道,护持国势民风。我之所有,以公于世,而毋敢吝。世之所无,以鞭策于我,而毋敢漠然。
  是故事莫详于古先,制莫陋于晚近,习莫积于媠谩,心莫敬于学问;我则首之以《则古》上、中、下。而次《三要》,以不杂举也。次《十蔽》,以探其偏也。次《甲权》,次《乙权》,以不失其所凭藉也。次《白术》上、下,以为君可望而知,臣可述而志,则猜防疑窦不作也。次《训始》,以前行素修也。次《训终》,以行善备败也。次《辨萌》,以烛于将然未然,毋迟顿不及事也。次《训化》,以不拘胁蔽亏也。次《去壅》,以为左右小大、遐迩中外若一气之呼吸也。次《甲缪》,次《乙缪》,以贵能见其过而内自讼也。次《甲匡》,次《乙匡》,以君臣之际有交修,有自修也。次《释均》上、下,以能不偏之为害也。次《甲私》,次《乙私》,以用心不可不如天地、日月也。次《儒解》上、中、下,以圣贤之徒,国之宝、物之杖也。次《直解》上、中,下,以忠规谠论,不可一日而不接于大君之耳也。次《仁解》,次《礼解》,以性行不可界于疑似也。次《训劳》,以实济也。次《训通》,以惩执拗而流于败坏也。次《尚变》,以芟其一切之不然而就其然也。次《尚特》上、下,以迈心远图者能不汩没于庸众驽散也。次《三疾》,次《五习》,以世态日非,人理日棘,不可不掎摭之、沐浴之也。次《仕解》上、下,以出身加民贵茂,正其德而优其具也。次《九材》,以贤愚高下之等,如权衡之于轻重、绳墨之于曲直也。次《八抑》,以塞其径窦、振其风尚也。次《审类》,以人物一致也。次《讽群》上、下,以亟其情伪之所之也。次《原爱》,次《原憎》,以情所有而自然之,毋理所无而倒施之也。次《四辨》,以明其异趣不可一概也。次《相经》,以貌取不如心度也。次《左评》,以物论不可恃,吾中有主,不可桡也。次《柄言》上、中、下,以是非必出于君子之论断也。次《训名》上、中、下,以道薄风颓,君子不可无令闻令望以系天下之重也。次《释用》,以能治己则能治世也。次《三衡》,以宽猛不兼,不可为功于今之世也。次《释和》上、下,以不党不争然后君子也。次《原宗》,次《原辅》,次《原傅》,次《原封》,以非股肱心膂之臣不能保我子孙黎民也。次《审任》,以戒非其材而处其据也。次《训史》,以祛浮艳也。次《训使》,以不辱命也。次《训令》,以亲切于民也。次《训吏》上、下,以伐蟊贼也。次《医贫》,以止今之罢露百姓、煎靡货者财也。次《刺奢》,次《辨荒》,以留有馀而补不足也。次《训廉》,以为冒没轻儳,贪而不让,匪官之玷,乃心之玷也。次《训退》,以不能者止,古今之通义也。次《训厚》上、下,以民之无良,可忧而更可駴也。次《原教》上、下,以左道不去,则庶民不兴;师儒不尊,则君臣上下不治也。次《辨莠》上、下,以无礼无学而贼民兴,国不知其所究竟也。次《储武》上、中、下,以应薄、扞患、夷险、除秽,不惟其力惟其智,不惟其运惟其人也。次《释忧》,以燕雀处堂无远虑则有近忧也。次《原刑》,以诛有罪、激有功也。次《植节》,以国家养士不可以不豫,士报国家不可以不重也。次《甲戒》,次《乙戒》,次《甲惭》,次《乙惭》,以君臣上下不可习肥美而不闻祸败凶丧之语、处佚乐而不设忧勤惕厉之心也。夫人必有志也,然后不已于气;必有气也,然后不已于言;必有言也,然后不绝于人;必有人也,然后不绝于代,我则以《树文》终焉。
  於乎!此所谓学周公、孔子之学,志周公、孔子之志,以文周公、孔子之文者,然邪?否邪?虽然,周公、孔子则钧圣矣。周公佐王业,开太平;孔子所如不合。乃其遇不异乎?则尝总上下古今圣人贤人之遇而衡之:周公以前之圣人贤人,大底圣贤而得行其道者乎?是不以周公终乎?周公以后之圣人贤人,大底圣贤而不得行其道者乎?是不以孔子始乎?是无乃造物者遇周公无损于厚,而遇孔子渐趣于薄乎?曰:圣人、贤人之得行其道与不得行其道,造物者之厚遇圣人、贤人与其薄遇圣人、贤人,姑置勿论尔。
  千岁之松,菟丝萦其上,茯苓聚其下。雨露之,不加润;霜霰之,不从皴:其所酝藉者然也。羽虫三百六十之长曰凤皇,戴仁、缨义、负礼、向智、蹈信,天枢得则来仪于廷,人事戾则潜居九夷,其所别白者然也。华駠万里,去不息焉。鹪鹩巢林,达者托焉。内斯泰矣,外亡觖焉;肥固充矣,瘠岂捐焉?
  夫其君臣容与,言计听从,翔如云龙,欢若鱼水,于是乎君子辅陈教敕,指挥万有,写其寸心之赤,措于三代之隆,则天下以其文为周公之文焉;当吾世能用之,后之圣者、贤者修明而利济之可也。若其上下枝梧、事愿胶折,青蝇营营于其前,蜂虿骋毒于其后,于是乎君子宅心悲悯,扣音淑湫,庶为空言之垂,用补乾坤之陋,则天下以其文为孔子之文焉;当吾世无能用之,后之圣者、贤者讲明而时措之可也。
  於乎!不用而靦颜以奸之者,曲也。可用而韬晦之恐不及者,隘也。高吾说以为众不彻于听者,执也。轻吾代以为无能左右进止我者,骄也。匪其时而郁怒者,躁也。有其具而反愧涩、以为不如庸人者,该也。守先待后,而迁于内、桡于外,不克终其业以永其誉者,懈也。易名实以避愆尤者,弱也。处闒冗之中,而无敢谓周公、孔子可为者,忨也。名为学周公、孔子而无真意者,狂也。灼见周公、孔子可为,及又计校浮世得失少多之数者,杂也。是故君子惟其文而已矣。河之广矣,君子溯于昆仑之源;岱之崇矣,君子考于东方之始。於乎!周公、孔子而既殁矣,文其在兹乎?其不在兹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