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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虚至德真经解

  作者:宋  江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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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虛至德真經解
  經名:沖虛至德真經解。宋人江遹撰。二十卷。底本出處:《正統道藏》洞神部玉訣類。(另有《四庫全書》本八卷)。
  沖虛至德真經解卷之一
  宋杭州州學內舍生臣江遹進
  天瑞
  子列子居鄭圃,四十年人無識者。
  解曰:子列子,古之善為士者也。微妙玄通,其藏深矣,不可測究,故居鄭圃四十年,人無識者。圃澤多賢,居四十年而無有識者,然後有以見其藏用之深,《易》所謂退藏於密。
  國君卿大夫眎之,猶眾庶也。
  解曰:德足以君國、道足以養人者,宜勞於求賢也。智足以率眾者,宜哲足以知人也。國君卿大夫阮之,猶眾庶,此所以為深不可識。
  國不足,將嫁於衛。
  解曰:國不足,年饑也。世之學列子者,以其能御風而行,妄意其不食五穀,而以吸風飲露為事,殊不知一涉乎人間世則人道之患均所不免。故其書首言此,將俾後之學者務求其道,而不行怪以駭俗也,《說符》亦曰:子列子窮容貌,有饑色。
  弟子曰:先生往無反期,弟子敢有所謁,先生將何以教?先生不聞壺丘子林之言乎?
  解曰:以虛容為體,以中庸為道,兼覆萬物者,壺丘子林也。此所以為子列子之師。
  子列子笑曰:壺子何言哉?雖然,夫子嘗語伯昏瞀人,吾側聞之,試以告女。
  解曰:列子之師壺子,相視而笑,莫逆於心。若伯昏瞀人者,年齒長而聰明衰,故壺子不得已而語之,列子得側聞之也。《莊子》曰:知而不言,所以之天。列子之於壺子如此。又曰:知而言之,所以之人。壺子所以語伯昏瞀人以此。
  其言曰:有生不生,有化不化。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生者不能不生,化者不能不化。
  解曰:天之神,地之富,聖之所以為聖,物之所以為物,一言而盡其道者,生化而已。故《天瑞》之訓,首明此焉。夫形體區別,遷謝不停,此為有生有化。太易未兆,真常不變,此為不生不化。囿於有生,曰趨於化,安能生生?役於有化,終歸於盡,安能化化?生者受化,彼無生者奚有於化?化者終滅,彼不化者初無起滅。紜紜之生,皆其真心之所顯示,是為能生生。擾擾之變,皆其妙心之所發起,是為能化化。既已有生,則不能不生。既已有化,則不能不化。雖天地之大,日月之明,一囿於生化之域,則若有機緘而不能自已,或運轉而不能自止。時變歲遷,終古不息,而況於萬物乎?生者不能不生,則生生者亦不能不生生。化者不能不化,則化化者亦不能不化化。生生化化,莫窮其端,且生且化,不知其紀,是天地之所以含萬物而無窮,道之所以含天地而無極也。雖然,所謂不生不化,初不可名,因有形無彊為之名,是以生化者之外非更有不生不化者也,即生化而不生不化之妙寓乎其中矣。故其言曰:有生不生,有化不化。以言有生者實未嘗生,有化者實未嘗化。而其所以為生化,亦不在外,亦不在我,自生自化而已。觀其首言有生不生,有化不化,既已盡其道矣。不得已明夫生生化化之理,終必歸之自生自化也。若夫寓生化之境而順其生化,即生化之中而不制於生化,則萬物之生皆吾心之真體,萬物之化皆吾心之妙用,此聖人之所以為聖,而子列子垂訓之旨也。
  故常生常化。常生常化者,無時不生,無時不化,
  解曰:所謂常生常化者,通古今萬物而為言造化之至理也。即一物以觀,既化而生,又化而死。以氣之暫聚者為生,則不得為常生;以形之遷滅者為化,則不得為常化。蓋造化之於萬物,方生則其化固不停,已死而其化猶自若。化固有常,生亦無間,如俾一物在造化之中,其生其化容秋毫之間,則生化之理或幾乎熄矣。嘗謂物之生死猶日之晝夜,日出為晝,日沒為夜,晝安可以言生,夜安可以言滅,此所謂無時不生,無時不化也。老君《道經》首章言常道常名、常無、常有,語道而不至於常,不足以為眾妙之門也。
  陰陽爾,四時爾。
  解曰:陰陽播而為四時,凡屬乎有生之域者,隨其陶運而不能自己,然而道散而為陰陽,其生化特寓於有形者爾。常生常化之妙,不即是而見之也。其曰陰陽四時爾云者,蓋小之也。
  不生者疑獨,不化者往復。其際不可終,疑獨,其道不可窮。
  解曰:唯獨也故能偶而應,而為羣動之所屬,是萬物之所係而一化之所待也。然道不偶物,物自偶道,老君所謂似萬物之宗,此之所謂疑獨也。往復,即所謂無端之紀也。其際不可終,其道不可窮,是所以常生常化。
  《黃帝書》曰: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
  解曰:谷虛而能應,應而不藏。人之生,冲氣運乎一身而出入於鼻口,有谷之象。所謂谷神者,谷之神也,以言得一,以靈妙而不可測也。谷神不死,長生久視之道也。謂之不死者,含生之類,皆命於造化,役於陰陽。其生也,不得不生,其死也,不得不死。唯人為萬物之靈,雖與萬物均命於造化而有生,及其既生,則有造化之所不能死者。蓋吾與天地分一氣而治,自守本根,故我命在我,不屬天地。能常存其谷神,則其息以踵,沖和徧軀,有修身千二百歲而形未嘗衰者,是雖有生而入於不死不生,而與道同久矣。故其言谷神,不謂之生而謂之不死也。玄者,天之色。牝者,地之類。飛曰雄雌,走曰牝牡,牝則至陰而能生生者也。形而上者陰先於陽,是以託言於此物之生生者為牝。谷神之生生不窮,是為玄牝,蓋谷神之妙,用之於身則生身,施之於人則生人。能常存其神,則其為生豈有窮哉?其要妙若此,非玄牝曷足以命之?門以出入往來,為言谷神之在我,出入往來,間不容髮。能常生而不死,則一體之盈虛消息不制於造化,而造化在我矣。天地之所以能長且久者,本於此道爾。故曰: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則谷神之體也。用之不勤,則存神之道也。綿綿以言弱而不絕也,一息往來乎一身之內,可謂弱矣。能常生而不死,是為不絕。夫唯綿綿,是以若存而非有非無也。用之不勤,則《孟子》所謂以宜養而無害。其為氣也,不可廢而不用,其用之亦不可以勤。不用則是宋人之不耘苗也,用之而勤則是宋人之揠苗也。唯用之不勤,而復能充塞乎天地之間,而谷神不死也。《道授》云:太素傳者,浩然虛映景中之道言也,老君所謂谷神是也。谷神若是,所以滅生死之根而常生不死也。
  故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自生自化,自形自色,自智自力,自消自息。謂之生化,形色、智力、消息者,非也。
  解曰:繼谷神不死而言此者,能存其谷神,則即吾身之生化而有不生不化之妙,無待於生生化化,是為自生自化。由一身之自生自化則知物物皆自生自化矣。嘗原生化之道,一本於自然,謂之生生化化,是二生化矣。以為自生自化,若無所緣矣。猶墮言說,蓋生化之道離於言說,無有稱謂,謂之生化,離道已遠,必於謂之生化,亦知其非,然後為至。且萬物之變,不可勝窮,等為生化爾。別而言之,則有形色智力消息之異,,將明道之贍足萬物,而於小不遺,故言其別如此。
  子列子曰:昔者,聖人因陰陽以統天地。
  解曰:語萬物之生化,必本於陰陽。要陰陽之推遷,則囿於天地。究天地之造化,則統於聖人。蓋天地雖大,未離乎有形,則不能無待以統。聖人雖一化之所待也,其於天地亦不能無所因以統。其統之也,又不能不因陰陽之宜也。且天地之道,初無所待,亦不可統矣。唯天地之化,必因於陰陽而不能無所待,聖人斯得因其所因而統之矣。能因陰陽而不拂萬物自然之宜,萬物各得由其道而各正性命矣。夫萬物聽命於造化者也,得聖人而後各正性命,則造化唯聖人之從非能統天地而何統?言舉此而彼從之也。近取諸身,首足象天地,呼吸猶陰陽,以直養而無害,則一身之氣浩然充塞乎天地之間。莫或養之,則氣馬妄作而反動其心;養之而不以直,則為益生之不祥。故統一身者必本於我之直養,統天地者又在於聖人之因陰陽也。由是天地之造化雖不變於古今,聖人在上則能俾陰陽常調,日月常明,而政安平泰之俗也。故射之神人,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黃帝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穀,豈他道哉?因陰陽而已。噫,人之生也,莫不比形於天地,受氣於陰陽,雖聖人亦無以異於人也。陰陽,役我者也,而聖人能因之。天地,生我者也,而聖人能統之。則謂聖人糠枇足以陶鑄堯舜,信不疑矣。
  夫有形者生於無形,則天地安從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
  解曰:昭昭生於冥冥,有倫生於無形,萬物皆天地之化生也。天地雖能生萬物,猶未離于有形也。既已有形,則不能無自而生;如亦有生,則知其安所從生哉?莫知其所自生,則謂有形生於無形,亦不信矣。蓋天地為有中之最巨,而難終窮者也,不可謂其無所從生也,莫能睹其所自生也。能即我之一身而窮其生生之理,則天地與我並生爾,又奚為而不可知哉?雖然,太初之無不可以言論也,所可言者,有而未形者爾,故自有太易而下明其序焉。所謂太易、太初、太始、太素,果何物哉?亦以夫道之自無生有者因其生出之序,擬諸形容而彊為之名爾。
  太易者,未見氣也;太初者,氣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質之始也。氣形質具而未相離,故曰渾淪。渾淪者,言萬物相渾淪而未相離也。視之不見,聽之不聞,循之不得,故曰易也。易無形畔。
  解曰:太者,大之甚言也。形名而降,不足以擬其大,故以太名之。易者,變通不窮之謂也。故於其未見氣,則名之太易。萬物同乎太初,而後各有初,有初矣而未形,故以氣之始為太初。萬物成象於天,而成形於地。始之為字,從女從台,胎而女,可知也。胎者,形之始也,故以形之始者為太始。到於素,則在色為未受采,雖可名以素,而色未著焉,故謂之太素,而以質之始者名之。氣形質之始雖具,而其序可擬,其道猶未判也。為天,為地,為聖,為物,同乎素樸而未離,是為渾淪也。形形而無有,安可視而循聲?聲而無聞,安可聽而知?雖然,氣形質之始即具,則其去太易也遠矣。然猶渾淪而未離於易,故雖不可名之太易,猶曰易也。
  易變而為一,一變而為七,七變而為九。九變者,究也,乃復變而為一。
  解曰:一者,水之生數。七者,火之成數。精神既具,火騰水降,坎離交濟,萬化由是而顯矣。七又變而為九,而萬物之變盡矣。九,天數之窮也,窮則變,故復變而為一。數變無窮,如環之循,此天地造化之至理也。於水言生數,於火言成數。水,物生之方;火,物盛之方。且火之生數為次二,二不能變故也。老君《德經》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蓋言水一而火二次之,精具而神從之。天肇一於北,地耦二於南,人成位乎三,三才具而萬象分矣。老君言物之生,列子言物之變,其數雖不同,莫不自一以始,而資水火之用也。由是知聖人之教,一出焉,一入焉,互明於道而已矣。
  一者,形變之始也。
  解曰:一之為數,雖離於道而未耦於物,故一為形變之始。天一生水,精所舍也。人之生,天一在藏,本立始也。萬物之化生,皆本於天地含精,此一所以為形變之始。《莊子》謂通於一而萬事畢,非以其達形變之始而然歟。
  清輕者上為天,濁重者下為地,沖和氣者為人;故天地含精,萬物化生。
  解曰:天得一而積氣,故清輕而覆物。地得一而積塊,故濁重而載物。肅肅出乎天,赫赫發乎地,兩者交通成和,沖和氣者為人。萬物之化生,均於得一而不能無待於生生化化,故又天地含精而後萬物化生。不曰生化而曰化生,則已而復生,以言生化之無窮也。夫人之與物,均稟陰陽之和以成若生,載若形。特言沖和氣為人者,有生雖均,而萬物之生則有飛濳動植之異類、羽鱗介倮
  之異屬,其於陰陽不能無偏係也,則沖和氣者唯人而已。
  子列子曰:天地無全功,聖人無全能,萬物無全用。故天職生覆,地職形載,聖職教化,物職所宜。然則天有所短,地有所長,聖有所否,物有所通。何則?生覆者不能形載,形載者不能教化,教化者不能違所宜,宜定者不出所位。故天地之道,非陰則陽;聖人之教,非仁則義;萬物之宜,非柔則剛。此皆隨所宜而不能出所位者也。
  解曰:論天地聖人之道,則無不該也,無不徧也;語天地聖人之用,則既已降本流末,囿於形變之中,而各有所職矣。故天能天而不能地,地能地而不能天;聖宜通而有所否,物宜否而有所通。以陰陽求天道,。則千歲之日可坐而致,以仁義求聖人之教,則帝王之功可端拜而議;以柔剛求萬物,則擾擾之變可一二以數。蓋一麗於形,則必不能出其宜定之位也。雖然,不違其宜,萬物之微亦各有妙用。求其備,天地之大無全功。能常即其宜定之位而不逆其自然之性,則物物皆與天地同功。雖萬變之殊,莫不融會於一政矣。
  故有生者,有生生者,有形者,有形形者;有聲者,有聲聲者;有色者,有色色者;有味者,有味味者。生之所生者死矣,而生生者未嘗終;形之所形者實矣,而形形者未嘗有;聲之所聲者聞矣,而聲聲者未嘗發;色之所色者彰矣,而色色者未嘗顯;味之所味者嘗矣,而味味者未嘗呈。
  解曰:經曰:無無有無,有有無有。蓋所謂有無者,非以有為有也,非以無為無也。由不有中有,不無中無,即有是無,即無是有,故有生者,有生生者。非生故有,非生生故無,有生不離於生生,生生不外乎有生。其有不有,其無不無。形聲色味,亦莫不若是矣。是故不有形色聲味,則無無之化不顯,不有生生形形聲聲色色味味者,則有有之物不運。由是有生不可以言徼,生生不可以言妙,故形聲色味雖有物之至麤,始終相續,其生不窮,資於人者無已也。且形色聲味一體,固足以兼之,所以屢言之者,萬物之生固有偏於聲色臭味者矣。言此以明含生之類,情與無情,無非運於無為之職也。
  皆無為之職也。能陰能陽,能柔能剛,能短能長,能圓能方,能生能死,能暑能凉,能浮能沉,能官能商,能出能沒,能玄能黃,能甘能苦,能羶能香。無知也,無能也,而無不知也,而無不能也。
  解曰:道常無為,而無不為。無為之職,即萬變之宗主,而《莊子》所謂真宰也。夫唯無為,則不拘於陰陽,不制於柔剛,非方非體,不死不生,不麗於時,不著於物,不屬於聲色,不主於臭味。出氣物,包形神,萬物皆資其用,而我初不離此,所以無不知,無不能。老君所謂其用不可既也,是以職教化者必本於無為。
  子列子適衛,食於道,從者見百歲髑髏,攓蓬而指,顧謂弟子百豐曰:唯子與彼知而未嘗生未嘗死也。此過養乎?此過歡乎?種有幾:若鼃為鶉,得水為繼,得水土之際,則為鼃蠙之衣。生於陵屯,則為陵舄。陵舄得鬱栖,則為烏足。烏足之根為蠐蟾,其葉為胡蝶。胡蝶胥也,化而為蟲,生竈下,其狀若脫,其名曰鳥句掇。鳥句掇千日,化而為鳥,其名曰乾餘骨。乾餘骨之沫為斯彌。斯彌為食醯頤輅。食醯頤輅生乎食醯黃軦。食醯黃軦生乎九猷。九猷生乎瞀芮,瞀芮生乎腐蠸。羊肝化為地皐,馬血之為轉燐也,人血之為野火也。鷂之為鸇,鸇之為布穀,布穀久復為鷂也。燕之為蛤也,田鼠之為鶉也,朽瓜之為魚也,老韭之為莧也,老羭之為猨也,魚卵之為蟲。亶爰之獸自孕而生曰類。河澤之鳥視而生曰鶂。純雌其名大腰,純雄其名穉蜂。思士不妻而感,思女不夫而孕。后稷生乎巨跡,伊尹生乎空桑,厥昭生乎濕,醯雞生乎酒。羊奚比乎不筍,久竹生青寧。青寧生程,程生馬,馬生人,人久入於機。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
  解曰:髑髏至於百歲,其遊魂之所之,更而為人,亦已百歲而死矣。若化為物,則其更死更生,其化抑不可勝計矣。而為空髑髏者,方且髐然有形,則遊魂所更之化亦已眾矣。列子者,獨悟一身之妙,而髑髏既更百歲之變,故列子指之曰:唯子與彼知而未嘗死未嘗生也。列子於是即其嘗所見聞而知其種者託問於百歲髑髏,以明萬物之變也。夫萬物之生,或以情而生,或以想而有。因濕而生者,以合而感;由化而成者,以離而應。情想合離,更相變易。或以有情而化無情,若鼃之為陵舄;或以無情而化有情,若瞀芮生乎腐蠸;或以小而化大,或以大而化小。鷰之為蛤,則飛者更濳;鼠之為鶉,則走者更飛。相視而化有,若河澤之鳥;自孕而生有,若鸇猨之獸。或一種而異化,若鳥足之為蠐蟾,為胡蝶,若鼃之為繼,為鼃蠙之衣,為陵舄,其不同如此。其間若后稷生乎巨跡,尤化之特異,詩之所稱,為可考者。要之,情與無情,或大或小,皆出入於機而均舍至理,無以相易也。所謂機者,果何物哉?萬物若之何而出入哉?《素問》曰:出入廢則神機化滅。蓋萬物之成敗倚伏,生乎動,動而不已則變化作矣,故非出入則無以為生長壯老矣。然而出入雖異,其機則一;出入雖徼,其機則妙。機由出入而顯,出入得機而運,不可謂出入為機也,亦不可離出入而求機也。一出一入,而神機默運矣。《易》以知機為神者,意以此歡?《黃帝書》曰:天性,人也;人心,機也。而此書言萬物之出機入機,亦特言人久入於機,豈不以人為萬物之靈?故舉以該之歟。
  沖虛至德真經解卷之一
  沖虛至德真經解卷之二
  宋杭州州學內舍臣江遹進
  天瑞
  《黃帝書》曰:形動不生形而生影,聲動不生聲而生響,無動不生無而生有,
  解曰:寂然不動,常無觀妙,常有觀徼。徼妙並觀,了不相涉。有感而動,則無不能。常無必入於有,有不能常有,必入於無,自然之運。,莫之能禦矣。夫形聲之於影響,未為無也,然處陰以休影響,久而聲消,終亦必無而已矣。以夫無之不可以言生也,故言形聲影響以託無也。《莊子》曰:萬物以形相生。此以為不生形者,蓋形雖相生,實非形能自生。有生生者,自無而生之爾。
  形,必終者也,天地終乎?與我偕終。終進乎?不知也。道終乎本無始,進乎本不久。
  解曰:有則有盡,故有形必終。天地與我均囿於形,既已明其安從生,則亦宜知其終與否也。體道者謂天地與我並生,則其終也必與我偕終。終進乎?不知,是未始有終也。以夫天地與我猶不離形,故其言止於不知而已。若夫道,則離於形生而無始無終矣。始與終,為對者也,道本無始,安見其終也?久與近,為對者也,道本不久,安見其盡也?
  有生則復於不生,有形則復於無形。不生者,非本不生者也;無形者,非本無形者也。生者,理之必終者也。終者,不得不終,亦如生者之不得不生。而欲但其生,盡其終,惑於數也。
  解曰:本不生者,初無生滅;本無形者,初無聚散。有生矣,則必復於不生;有形矣,則必復於無形。消息盈虛,自然之數也。生也,數起不得不生;死也,數窮不得不終。生死之去來,弗由我矣。惑者乃復認其緣塵之體,以為我蘄於久生而不死,斯不識夫固然之理矣。
  精神者,天之分;骨骸者,地之分。屬天清而散,屬地濁而聚。精神離形,各歸其真,故謂之鬼。鬼,歸也,歸其真宅。黃帝曰:精神入其門,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
  解曰:人之生也,百骸、九竅、六藏賅而存焉,緣氣暫聚,初非我體,清輕屬天,濁重屬地。逮其終也,精神離形,暖觸斯散,動轉自息,清還於天,濁還於地,各歸其真,所謂我者,尚復何存?所貴乎道之善吾死者,以於物物各歸其真之時,而不喪其我也。於斯而不亡我之所存,則制命在我,而造化不能沉淪矣。孔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孟子曰:壽夭不貳。顏回曰:回坐忘矣。皆此道也。
  人自生至終,大化有四:嬰孩也,少壯也,老耄也,死亡也。其在嬰孩,氣專志一,和之至也,物不傷焉,德莫加焉;其在少壯,則血氣飄溢,欲慮充起,物所攻焉,德故衰焉;其在老耄,則欲慮柔焉,體將休焉,物莫先焉,雖未及嬰孩之全,方於少壯,間矣;其在死亡也,則之於息焉,反其極矣。
  解曰:人生之屬乎造化也,新新不停,念念遷謝,舉其大較,則有四焉。其序自然,不為貴賤而加損也。嘗考德之與形,內外不相及矣。人之生也,其德之盛衰乃與形體相為消長,其理果安在哉?蓋人之生,氣之聚也。氣專於嬰孩,溢於少壯、休於老,息於死。夫或不能存我,而志不足以帥氣,則內之所存幾何而不為物流轉?方生則唯化所役,已死則唯化是變,不知何時而已也。唯體道者能轉物而不轉於物,雖亦順化之變而不遷流於造化。其在嬰孩,與人同其專一;至於少壯老耄也,終不失其赤子之心。雖有死也,適所以遂其寂靜之常樂爾,是所謂之於息而反其極矣。
  孔子遊於太山,見榮啟期行乎郕之野,鹿裘帶索,鼓琴而歌。孔子問曰:先生所以樂,何也?對曰:吾樂甚多,天生萬物,唯人為貴,而吾得為人,是一樂也;男女之別,男尊女卑,故以男為貴,吾既得為男矣,是二樂也;人生有不見日月、不免租褓者,吾既已行年九十矣,是三樂也。貧者,士之常也;死者人之終也。處常得終,當何憂哉?孔子曰:善乎,能自寬者也。
  解曰:所謂榮啟期者,榮則英而不實,啟則開以有接。攬道之英榮,形開而接物,期於趨當生之樂,而不造夫道之根深蒂固者也。此其所以以處常得,終為樂也。蓋所貴乎道者,豈唯生之獨樂哉?蓋將以善吾死也。若夫人者,雖不汩欲於利害之塗,而無中道之夭,亦已異乎俗矣,語其聞道則未也。是所謂善自寬以為樂,非真樂之無所不樂也。
  林類年且百歲,底春被裘,拾遺穗於故畦,並歌並進。孔子適衛,望之於野,顧謂弟子曰:彼叟可與言者,試往訊之。子貢請行,逆之壠端,面之而嘆曰:先生曾不悔乎,而行歌拾穗,林類行不留,歌不輟。子貢叩之不已,乃仰而應曰:吾何悔耶?子貢曰:先生少不勤行,長不競時,老無妻子,死期將至,亦有何樂而拾穗行歌乎?林類笑曰:吾之所以為樂,人皆有之,而反以為憂。少不勤行,長不競時,故能壽若此;老無妻子,死期將至,故能樂若此。子貢曰:壽者人之情,死者人之惡。子以死為樂,何也?林類曰:死之與生,一往一反。故死於是者,安知不生於彼?故吾知其不相若矣,吾又安知營營而求生非惑乎?吾又安知吾今之死不愈昔之生乎?子貢聞之,不喻其意,還以告夫子。夫子曰:吾知其可與言,果然;然彼得之,而不盡者也。
  解曰:少而勤行,以名譽導其前也。長而競時,以利歌汨於外也。不羨名故不動行,不徇財故不競時。內無名利之徇,外無妻子之累,既佚於老,將之於息,知既死之暫往,謂求生之為惑,此林類之所樂也。子貢方且悅生而惡死,安足以得此人之心哉?雖然,林類以死期將至為樂,亦未為道也。得道者,泊然無心於生死,其於死生,廢而任之而已,奚遽憂樂於其間哉?孔子以謂得之而不盡者,其不在玆乎?又其以營營而求生為惑,亦其所得也;謂今之死為愈於昔之生,亦其所未盡也。所謂林類者,野外謂之林,以言違物離人,處乎廣莫之鄉,而類聖人之道者也。是所以以死為樂,得之而不盡也。
  子貢倦於學,告仲尼曰:願有所息。仲尼曰:有生無所息。子貢曰:然則賜息無所乎?仲尼曰:有焉爾。
  解曰:子貢,居言語之科者也,聞夫子語林類之可與言者,於是始悟賢於辯之為非,將求為道之日損,故告於仲尼願有所息也。殊不知有生之委運於大化,其序為不可紊。方其勞我以生,安得有夫息?雖然,為子貢者亦易悟矣,一聞孔子之言,則知君子之息、小人之伏也。故孔子許之曰:賜,汝知之矣。
  望其壙,睪如也,宰如也,墳如也,鬲如也,則知所息矣。
  解曰:睪如、宰如、墳如、鬲如,則以言壙之所象不同,以人之貴賤異等也,同之於息而已。
  子貢曰: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伏焉。仲尼曰:賜,汝知之矣。人胥知生之樂,未知生之苦;知老之憊,未知老之佚:知死之惡,未知死之息也。晏子曰:善哉,古之有死也。仁者息焉,不仁者伏焉。
  解曰:息,猶氣之息一往而一來。伏猶勝物而伏之,其動止有制之者矣。君子之息,雖化而不亡;小人之伏,昧然而趨化。君子者,仁之成名,小人反是。故晏子亦曰;仁者息焉,不仁者伏焉。老氏之寶以慈為先。超死生之域者,莫先於能仁而博愛,是以言君子之仁。
  死也者,德之徼也。古者謂死人為歸人。夫言死人為歸人,則生人為行人矣。行而不知歸,失家者也。一人失家,一世非之;天下失家,莫知非焉。
  解曰:人生世間,如物逆旅,要必有所歸宿,古無以易此也。世之貪生失理者眾,而蚤悟其理者希。眾寡相傾,行非為是,終莫之覺。列子言此,亦不以一人而非一世也,直欲齊死生於一貫爾。
  有人去鄉土,離六親,廢家業,遊於四方而不歸者,何人哉?世必謂之為狂蕩之人矣。又有人鍾賢世,鍾賢世,宜言重形生。矜巧能、脩名譽,誇張於世而不知己者,亦何人哉?世必以為智謀之士。此二者,胥失者也。而世與一不與一,唯聖人知所與,知所去。
  解曰:狂蕩之人則以去鄉土而廢其家業,智謀之士則以脩名譽而誇張於世。彼其所為狂蕩也,則俗謂之小人;彼其所徇智謀也,則俗謂之君子。殊不知狂蕩之去鄉離親特廢其家業,而智謀之殘生損性乃離其性宅,又烏取君子小人於其間哉?《莊子》謂臧殼之挾策讀書,博塞以遊為均於亡羊,即此所謂二者之胥失也。《列子》繼此言貴虛之道,以虛靜為得其居,取與為失其所,則聖人之所與所去可知也已。
  或謂子列子曰:子奚貴虛?列子曰:虛者無貴也。子列子曰:非其名也,莫如靜,莫如虛。靜也虛也,得其居矣;取也與也,失其所矣。事之破石為而後有舞仁義者,弗能復也。
  解曰:虛靜者,萬物之本也。虛故足以受韋實,靜故足以應韋動。虛靜在我,則萬變雖起而吾心常寂,萬態雖殊而吾心常徹,此應物之本也。故曰:莫如靜,莫如虛。虛而能容,靜而常寂,周旋變故,不出性宅,是為得其居也。有所取則不虛矣,有所與則不靜矣,取與交戰,耳目外徇,火馳而不反,斯失其所矣。所即其居之所也,與老君所謂不失其所者久之所同意。既失其所,方且鼓舞仁義於物之凋殘虧喪之後,是殆智謀之士所以誇張於世者爾。彼則自傷其性矣,又焉能便人復其初乎?
  粥熊曰:運轉亡已,天地密移,疇覺之哉?故物損於彼者盈於此,成於此者虧於彼。損盈成虧,隨世隨死。往來相接,間不可省,疇覺之哉?凡一氣不頓進,一形不頓虧,亦不覺其成,不覺其虧。亦如人自世至老,貌色智態,亡日不異;皮膚爪髮,隨世隨落,非嬰孩時有停而不易也。間不可覺,俟至後知。
  解曰:物與化為體,體隨化而遷。百年之間,大化有四,復於其中,時變歲遷,日改月化。雖一息之頃,呿吟前後,新故不同。譬彼風之擊水,前波非後波;燈之在缸,前焰非後焰。俯仰之間,己形萬變。昧者濳移於造化,但睹夫己形之陳跡,而不知大化之密運,於物之成而樂其成,不知虧之之理已運矣。於事之虧而睹其虧,不知成之之理已進矣。楊子於《元經》言月闕其博不如開明于西,蓋言造化之密移、成虧之迭進也。求之於身,百年之役,顏色智態皮膚爪髮無田不異,亦已明甚,奈何其不自悟耶?此《莊子》藏舟於壑之義也。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蓋明此也。
  杞國有人憂天地崩墜,身亡所寄,廢寢食者。又有憂彼之所憂者,因往曉之,曰:天,積炁爾,亡處亡炁。若屈伸呼吸,終日在天中行止,奈何憂崩墜乎?其人曰:天果積炁,日月星宿,不當墜耶?曉之者曰:日月星宿,亦積炁中之有光耀者,只使墜,亦不能有所中傷。其人曰:奈地壞何?曉者曰:地積塊爾,充塞四虛,亡處亡塊。若躇步跐蹈,終日在地上行止,奈何憂其壞?其人舍然大喜。曉之者亦舍然大喜。長廬子聞而笑之曰:虹蜺也,雲霧也,風雨也,四時也,此積炁之成乎天者也;山嶽也,河海也,金石也,火木也,此積形之成乎地者也。知積炁也,知積塊也,奚謂不壞?夫天地,空中之一細物,有中之最巨者,難終難窮,此固然矣;難測難識,此固然矣。憂其壞者,誠為大遠;言其不壞者,亦為未是。天地不得不壞,則會歸於壞。遇其壞時,奚為不憂哉?子列子聞而笑曰:言天地壞者亦謬,言天地不壞者亦謬。壞與不壞,吾所不能知也。雖然,彼一也,此一也。故生不知死,死不知生;來不知去,去不知來。壞與不壞,吾何容心哉?
  解曰:號物之數,謂之萬人處一焉,此其比萬物也,不似毫末之在於馬體乎?則人之一身寄於天地之間,微亦甚矣。又況天穹隆而位乎上,經為日月,緯為星辰,而萬物覆焉。地磅礡而位乎下,結為山嶽,融為江河,而萬物載焉。天之長,地之久,有非人之所能俄而測度者。杞國之人乃有憂其身之無所寄而至於廢寢食者,豈天地之大不足以容其身哉?亦其人無以自容爾,曷亦不思自有天地至于今也,更死更生,不可勝紀,奚獨至汝而憂之哉?其憂之者固悲人之自喪者也,而憂彼之所憂者則又悲夫悲人之悲者。既已憂之矣,而又以物理之鄙近者更相喻曉而舍然大喜。噫,天長地久,何多寡於斯人,而斯人奚遽以妄心而憂喜於其間哉?長廬子聞而笑之,亦似是矣。其言天地為空中之一細物,有中之最巨,理無以易矣。且曰:遇其壞時,奚為不憂哉?是得之而不盡者也。蓋成理所在,無往不一,或彼或此,終無有二,以二致一,無有別一。明夫一之不二,則生死去來各不相知。寓形宇內,飲天和,食地德,泰然終其身而已矣,奚用知其壞與不壞哉?此長廬子所以又見笑於子列子也。
  舜問乎烝《莊子》作丞。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順也。孫子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蛻也。故行不知所往,處不知所持,食不知所以。天地彊陽,氣也,又胡何得而有耶?
  解曰:道之與我,異名同實,即道即我,無有差殊。有無二境,虛實相形,如可得而有,亦可得而無矣。道不離我,安得復有天道,道可得而有,是道與我為二也。舜之問乎丞,蓋將以道擅而有之於吾身也。吾之一身,天地疆陽,氣之所積爾,暫聚。復散,曾非我有,安可以有道哉?究觀吾之一身,天命而為性,有性斯有生,有生斯有身。性命出於天地之一委順,有生出於天地之委和,是身出於天地之委形,至於孫子抑遠矣,是天地之委蛻爾。故或行,或處,或味,常因於彼而我曾不知,是以欲知其身,顧若影則知之矣。身之於我,猶影之於形也,彼彊陽則我與之彊陽。彊陽者又胡可得而有耶?,老君謂:吾有大患,為吾有身。蓋將反於未生無身而同於道也。舜,古之大聖人也,而乃問道乎丞者,蓋舜不得已而臨蒞天下,繼堯之後,明德所自而始,既已離於道矣。故其託言如此,丞,即以道佐人主者。
  齊之國氏大富,宋之向氏大貧。自宋之齊,請其術。國氏告之曰:吾善為盜。始吾為盜也,一年而給,二年而足,三年大壤。自此以往,施及州閭。向氏大喜,喻其為盜之言,而不喻其為盜之道,遂踰垣鑿室,手目所及,亡不探也。未及時,以臟獲罪,沒其先居之財。向氏以國氏之謬己也,往而怨之。國氏曰:若為盜若何?向氏言其狀。國氏曰:嘻,若失為盜之道至此乎?今將告若矣。吾聞天有時,地有利。吾盜天地之時利,雲雨之滂潤,山澤之產育,以生吾禾,殖吾稼,築吾垣,建吾舍。陸盜禽獸,水盜魚鼈,亡非盜也。夫禾稼、土木、禽獸、魚鼈,皆天之所生,豈吾之所有?然吾盜天而亡殃。夫金玉珍寶,穀帛財貨、人之所聚,豈天之所與?若盜之而獲罪,孰怨哉?向氏大惑,以為國氏之重罔己也,過東郭先生問焉。東郭先生曰:若一身庸非盜乎?盜陰陽之和以成若生,載若形;況外物而非盜哉?誠然,天地萬物不相離也,仞而有之,皆惑也。國氏之盜,公道也,故亡殃;若之盜,私心一也,故得罪。有公私者,亦盜也;亡公私者,亦盜也;公公私私,天地之德。知天地之德者,孰為盜耶?孰為不盜耶?
  解曰:《黃帝書》曰:天地,萬物之盜;萬物,人之盜:人,萬物之盜。三盜既宜,三才既安。蓋天施地生,役萬物之力以更相變化,萬物之生資人力以成其生育,人之生資萬物以為養。天地無全功,聖人無全能,萬物無全用。即其所不全而假於外,豈非其盜耶?故凡非其有而取之者,皆盜也。奚必手目所及無不探而後為盜哉?然而天地之生化也無窮,萬物之生於天地也無極,人以私意力取而仞有者有限。國氏之盜天地。公道也,故可以大壤而施及州閭,向氏盜人之聚斂,私心也,彼既以私心而聚斂之矣,汝又從而利之,宜其獲罪併與其先居之財而沒之也。雖然,以有公與私為盜則無公與私,宜非盜矣。蓋一犯人之形而身非我有,安往而非盜哉?雖無心於公私,奈何其不能逃於形體也?且盜一也,公道之盜既已異乎私心,而免人道之患矣。無公私之為盜,雖未能忘形體,亦異夫公道者之貴生愛身也。若夫天地之德,則不有心於為公也,任萬物之自公。不有心於無私也,任萬物之自私。語至於此,則萬物之盜於人,人之盜於萬物,不乃為天地大盜積者乎?天地生化萬物,始終於此。故《天端》至此而終焉。嘗試論之,一兔適於野,百人逐之,而人弗非也。暨乎一童子得之,雖有壯者力抗百夫,扶手而不敢取。何則?名分定也。悠悠之生,以多駢旁枝之心自私於天地之間,若彼逐兔之流畫為分,守其有,得之於適然者,真以為己有也;莫之得者,亦以為真彼之所有也。由是貪多務得,封殖名利,終身欣玩,唯恐人之已窺,庸詎知吾身之亦盜哉?噫,天地之生萬物,非天地之道也,以夫其生無方,其化無窮,使人盜之,家富而無殃。況天地之道渾淪廣博,苟能得之,則其富可勝道哉。
  天端解
  六經皆載道而之後世者也。寓精神之妙於形名度數之間,寄心術之微於仁義禮樂之際。其顯也,雖匹夫匹婦之愚亦與能焉。其妙也,雖聖人之智有所不與知焉。其可能者,以其言近也。其不可知者,以其指遠也。經之所傳,皆如此矣。六經之外,其立言著書,博極妙道之行,斂道之散而一之,落其華而實之,辯物復性,志靜事簡,表裏六經之訓者,莫備乎老列莊子之書。夫三至人之經,雖均傳妙理,而其立言之旨互明,於道抑可得而言矣。老君九九之篇,明道德之旨歸,纔數千言,究觀其始終,以可道為非道,謂上德為不德,以聖道為不争。雖言聖人應世之道,蓋未嘗及於羲皇之君;雖著萬物生化之理,亦未嘗及於動植之物。此老君之經所以為至妙而約也。至於莊子之書,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共書連犿而無傷,其辭諔詭而可觀,老君之約得《莊子》而其道益明矣。若夫列子之教,元妙亦在於老君之道德,諔詭亦有於莊子之寓言,廓明老君之要妙,而不為莊子之曼衍。三經之旨同歸於道,而列子之訓適居其中。必明乎此,而後可以讀列子之書也。夫道果何物也?妙而不可知者是也。所謂妙者,非曰虛無無為故妙也。以其行於萬物之上而不可測知故妙爾。大哉道。元資育萬物,其自然必以生化為先,其範成必以陰陽為原,是以此經首明天瑞之生化也。天者莫為之道,瑞者合驗之物,謂之天瑞,自然之符也。嘗原生化之道,非離物而能明,非即物而能盡,即物則不足以言生化,以生化不盡於有為也;離物則無以顯其生化,以生化不住於無為也。其言曰:有生不生,有化不化。不生不化者本於天之自然,有生有化者有若瑞之合驗,生化之道盡於此矣。爰自太易既有,而太初繼之,太始見而太素兆焉,氣形質之始既具,斯可名於易。易變而為一,一為形變之始,冥冥之中,其序已無毫釐之素矣。既已墮於形變,則清濁異源,天地奠位,人沖其和,物含其精。天地雖大,其道可符於陰陽;聖道雖妙,其教可驗於仁義;萬物雖多,其變可合以柔剛。故一範人之形,未有能逃造化之變者。至若萬物之出機入機,有情無情,更相變易,可謂妙矣。化已一定,則亦不能紊其自然之符矣。故均烏足之所化也,為蠐蹧則不能為胡蝶;均鼃之所化也,為鶉則不能為繼。生化之理,其符如此,宜其杞國之人睹有形之必終。觀天地之昭然有物,是致區區之過計也。且所謂自然之符者,其始也,必有所自而生;其生也,必有宜定之位;其終也,必有所由以復,始而必終,終而復始。一、七、九之變,循環而無端,此生化之理所以終古不息也。嘗謂物之無知,沉淪於造化,固其宜也。人為萬物之靈,雖未免乎生化,亦有不生不化之理備於我。曷不思所以反身而誠?奚為甘心於造化之域與彼萬物同其轉徙哉?列子之訓,蓋將俾學者即生化之中而明生生化化之妙,順生化之符而不制於生化爾。故篇終託言舜之問道乎丞,以袪有生之累也。猶以為未也,直以吾乎一身謂為天地之盜。雖天地之盜,雖天地生化亦謂之為盜。盜,人之所共惡也,而我乃以盜而成。若生載若形,則之人也,奚以貴生愛身而犯人之所惡哉?故《天瑞》至此而終焉。
  沖虛至德真經解卷之二竟
  沖虛至德真經解卷之三
  宋杭州州學內舍生臣江遹進
  黃帝
  黃帝即位十有五年,喜天下戴己,養正命,娛耳目,供鼻口,焦然肌色皯黣,昏然五情爽惑。又十有五年,憂天下之不治,竭聰明,進智力,營百姓,焦然肌色皯黣,昏然五情爽惑。黃帝乃喟然讚曰:朕之過淫矣。養一己其患如此,治萬物其患如此。
  解曰:生理貴於肆任,有心於養一己,則必蹈其息矣。百姓謂我自然,有心於治萬物,亦必蹈其患矣。是故娛耳目,供鼻口,而有欣欣之喜,是不恬也;竭聰明,進智力,而有戚戚之憂,是不愉也。不恬不愉,非德也。雖養身治物之不同,憂喜之有異,其於殘生傷性均也。殘生故焦然肌色皯黣,傷性故昏然五情爽惑。夫合十有五年而一世成矣。憂喜居半,外以瘁形,內以傷性,亦何生之樂哉?一此黃帝所以嘆其過之深而思求至道也。
  於是放萬機,舍宮寢,去直侍,徹鐘懸,减厨膳,退而閒居大庭之館,齋心服形,三月不親政事。晝寢而夢,遊於華胥氏之國。
  解曰:放萬機則不與接搆;合官寢則周行而不殆;去直侍則獨立而不改;徹鐘垂、减厨膳則無耳目鼻口之娛,閒居大庭之館則優遊而寓乎廣居;齋心服形則聰明智力不用;三月不親政事則寂然不動;歷時變而不遷;晝寢而夢則形不與物接而昭然與神會也。華胥氏之國,神之所寓也。彊為之名而無有實,非體性抱神者不能遊也。故黃帝夢之所遊者如此。
  華胥氏之國在弇州之西,台州之北。不知斯齊國幾千萬里;蓋非舟車足力之所及,神遊而已。
  解曰:西北為天地之奧、內照之元門,故託以華胥氏之國所在。雖彊為之名,而寓之於方實,非方之所能制,數之所能拘。故曰:不知斯齊國幾千萬里,神游而已。
  其國無師長,自然而已。其民無嗜慾,自然而已。不知樂生,不知惡死,故無夭殤;不知親己,不知疏物,故無愛憎;不知背逆,不知向順,故無利害;都無所愛惜,都無所畏忌。入水不溺,入火不熱。斫撻無傷痛,指擿無痟癢。乘空而履實,寢虛若處牀。雲霧不硋其視,雷霆不亂其聽,美惡不滑其心,山谷不躓其步,神行而已。
  解曰:語有之曰:人不衣食,君臣道息。其國無師長,其民無嗜慾,以此而已。且國無師長,不以無欲治之民而然也,自然而已。民無嗜慾,亦不以有善治之君而然也,自然而已。道至於自然,則世俗之所謂欲惡、親疏、逆順、愛畏都忘之矣,又奚有夭殤之患、愛憎之情、利害之擇哉?即是可以入水火,忘痟痛,乘空如實,處實若虛,視聽洞徹,其心不滑,其行不躓也。真空不空,乘空有似乎真而非真也,故言若履實。真虛非虛,寢虛有似乎虛而非真虛也,故言若處牀。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與於此?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黃帝,古之辯覺夢者,然則華胥之遊,彼直真夢者矣。其託之夢,非以循斯須故然耶。
  黃帝既寤,怡然自得,召天老、力牧、太山稽,告之曰:朕閒居三月,齋心服形,思有以養身治物之道,弗獲其術。疲而睡,所夢若此。今知至道不可以情求矣。朕知之矣,朕得之矣。而不能以告若矣。又二十有八年,天下大治,幾若華胥氏之國。
  解曰:天老者,體天道之無為。力牧者,為人治之工宰。太山稽者,於地類為莫大。得道者,能命三才而役造化,是以黃帝怡然自得,則召三者而告之也。夫道有情有信,而至道不可以情求者,蓋道不廢情而有情,不可以求道也。所謂至道者,道之不離於真者也。安有術之可思以思而求其術?是以情求至道也,終不足以得道矣。故必疲而睡,所夢若此,而後既寤,則怡然自得也。蓋疲而睡,則肢體墮而智力不用,而夢則真與神接也。唯有得於至道,則天下可不治而治矣。故又二十有八年,天下大治,幾若華胥氏之國。二十有八,四七之數也。七七,天癸之數,至此得其中而極其盛。雖黃帝之治不離於有為,故其治不能逃乎數。且七七,陰數也,黃帝方斂華而復本,故特舉陰數之盛者言之。且道不至於真,人未有寢而不夢者,曷亦不至乎華胥?既寤,則怡然自得歟。蓋晝之所好,則夜之所夢,有若黃帝之齋心服形,則想夢自消矣,使黃帝也而有夢,則必至乎華胥而已矣。苟不能齊心服形,則役於思慮,制於陰陽。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且顛倒於夢想,而得失憂喜初無有定,不知去華胥氏之國幾千萬里矣。且晝想夜夢,理之常也。此必託之晝寢而夢者,晝,日之中也,膠擾而接於事之時也。神遊於形接之時,是神無須臾離形也。嘗試論之,帝王之功,聖人之餘事也。聖人不得已而有為,雖有為也,而付於物,物之自為,宜無有為之累矣。然既已有為,則帝王之功成而大道隱矣。列子將明聖人之應帝王,始終不離於至道。故即黃帝之始以為言焉,語道至於黃帝則極矣。逮其即位而應世,則擾擾之緒起矣。或治或亂,一喜一憂,其為必不免矣。雖然,黃帝以夫大宗者出而應物,常體盡無窮而遊無映,是以託之華胥之夢以袪其應世之跡。逮其齊心服形,斂應世之跡而復於至道,幾若華胥氏之治,則所謂黃帝者,世莫得而見之矣。天下之人,徒亦守其陳跡以思無教爾。故此篇終言季咸之相壺子,至於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則季咸莫得而相,自失而走爾七其說蓋明此也。帝王之道至此'而極矣。故《莊子□應帝王》亦以此終其篇。
  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山上有神人焉,吸風飲露,不食五穀;心如淵泉,形如處女;不偎不愛,仙聖為之臣;不畏不怒,原愨為之使;不施不惠,而物自足;不聚不斂,而己無愆。陰陽常調,日月常明,四時常若,風雨常均,字育常時,年穀常豐,而土無札傷,人無夭惡,物無疵癘,鬼無靈響焉。
  解曰:姑,且也。射,厭也。姑射山者,厭射世累,不得已而姑且應之者所居也。水幾於道,海,河水之所歸也。姑射山在其洲中,以言居道之中也,非神人孰能與於此?不食五穀,吸風飲露,則味於道之淡乎無味。心如淵泉,則靜專而不流。形如處女,則應物而不倡。不偎不愛,芻狗萬物也。不畏不怒,純氣是守也。不施不惠,而物自足,所謂人人不損一毫也。不聚不斂,而己無愆,所謂人人不利天下也。由陰陽常調而至於鬼無靈響,老君所謂安平泰也。
  列子師老商氏,友伯高子,
  解曰:商,金聲也。老商,則反性復命而無為者也。伯高子,則年彌高而德彌邵者也。故子列子師友若人也。列子嘗師壺丘子,友伯昏瞀人矣。蓋道無乎不在,則亦何常師之有?
  進二子之道,乘風而歸。尹生聞之,從列子居,數月不省舍。因間請蘄其術者,十反而十不告,尹生懟而請辭,列子又不命。尹生退。數月,意不已,又往從之。列子曰:汝何去來之頻?尹生曰:曩章戴有請於子,子不我告,固有憾於子。今復脫然,是以又來。列子曰:曩吾以汝為達,今汝之鄙至此乎?姬,將告汝所學於夫子者矣。
  解曰:《莊子》曰:使道而可以告人,則人莫不告其兄弟。十反而十不告,非不欲告之也,不知其可告也。與齧缺問於王倪,四問而四不知。知問無為,謂三問而三不答,頻矣。為章戴者,方且以文之成尊而冠諸首,安足以語老商無為之道哉?是以既從列子,則以懟憾而辭,既退數月,復以脫然而來。去來不常,懟憾再三,其鄙而不達於道,終不近矣,故不得已而告之。
  自吾之事夫子友若人也,三年之後,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夫子一眄而已。五年之後,心庚念是非,口庚言利害,夫子始一解顏而笑,七年之後,從心之所念,庚無是非;從口之所言,庚無利害,夫子始一引吾並席而坐。九年之後,橫心之所念,橫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歟,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歟;亦不知夫子之為我師,若人之為我友,內外進矣。而後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無不同也。心凝形釋,骨肉都融;不覺形之所倚,足之所履,隨風東西,猶木葉幹殼,竟不知風乘我邪?我乘風乎?今女居先生之門,曾未浹時,而懟憾者再三,女之片體將炁所不受,汝之一節將地所不載。履虛乘風,其可幾乎?尹生甚作,屏息良久,不敢復言。
  解曰:是非在理,利害在事。昔之所是,今而非之,則是非初無定體。我以為利,人或病之,則利害初無常是。所以有是非利害者,人之生也,因欲有身,因身有愛,以欲發愛,七情交錯,眼逐於色,耳循於聲,鼻流於香,舌嗜於味。一體之內各不相知,雖均於耳目之見聞也,左右異位則明闇或殊,況能無不同乎?由是知是非利害咸出於耳目鼻口之知覺耳。而知覺之生,依於圓明之性,性與物對,物合於我,因以成體,體雖不一,性終無二。夫一性裂為七情,初不屬彼,則反决裂於圓明,亦奚假於物哉?苟能即聲色臭味之中,一有所悟,而休復於真,則七竅俱濳,耳目鼻口融通為一,迴視天下萬物,紛紛擾擾,如雨雪之見睆,無不殞釋而同於真精矣,而況於吾之一身乎?此則子列子履虛乘風之道也,列子於此道生知而自得矣,奚假於學哉?將以垂訓,故必寓於學者,歷階以進之,序而託之於躬行也。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則能去智與故矣。此由一年之野進於三年而通之時也。夫不敢,非無其意也,未至乎目擊而道存也,故始得老商一眄而已。至於五年而來,則心更念是非,口更言利害,其念其言出於自然而無矜吝之心,則其道莫逆於心,故為之解顏而笑,能無擇於心之念口之言矣。不至乎七年之天成,則未能縱而不守,是未可與權也,安能與壺子齊羅而並駕哉?故必從心之念,從口之言,更無是非利害,始一引之並席而坐。然而從則縱之而已,雖曰更無是非利害,是能無有矣,未能無無也。故必進於九年之大妙,而後橫心之念,橫江之言,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也,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也,無不同矣。道至於此,則不貴其資,不愛其師,故不知夫子之為我師,若人之為我友,而內外進矣。夫然後七竅休復於一真,百骸圓同於太虛,其寓於天地之間,猶木葉幹殼之隨風東西,不知風乘我耶?我乘風乎?謂我之乘風,則木葉之飄亦有心於乘風乎?謂風之乘我,則風之吹噓曷嘗有待於我哉?然則御風而行,泠然善也,不知其所以然而然爾。且既曰骨肉都融矣,猶擬之以木葉幹殼者,蓋有生之氣,有形之狀,可使之虛而不可使之無。雖有形體而無形體之累,可謂虛矣。雖猶木葉幹殼之輕,而未離於有物也。此《莊子》所以謂其猶有所待也,是乃道之所以為大妙也。如亦無而已矣,又何貴於道哉?若尹生者,內藏懟憾,以忿滀之氣自戾於大和,其生也,為天地之疣贅爾。居先生之門,曾未浹時而對憾再三,則積此妄情以終其身,有沉溺而已。雖以坤之厚載,亦不能勝其一節之淪墜矣。噫,有生均命於造化,情想一殊而升況之異乃至於此,故列子於此特致意焉。
  列子問關尹曰:至人濳行不窒,蹈火不熱,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慄。請問何以至於此?關尹曰:是純氣之守也,非智巧果敢之列。
  解曰:至人,不離於真者也。真在於內,則萬物孰足以易之?此至人之所以入水不濡,入火不熱,登高不慄也。關尹以謂至於此為純氣之守者,蓋純也者,謂其不虧其神也。不虧其神,是所以為真也。彼智巧果敢,有心於勝物也。內藏猜慮,外侍盛氣,雖一節片體將不容於天地之間,水火豈復可近哉?唯純氣內守,則知見旋復,觀聽內藏,莫知其為,水火與之為一體矣,此所以無入而不自得也。老君曰:含德之厚,比於赤子。即此所謂純氣之守也。是以毒蟲不螫,猛獸不據,攫鳥不搏。
  姬,魚語汝。凡有貌像聲色者,皆物也,物與物何以相遠也?,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
  解曰:貌像聲色,皆謂之色者。凡物自無而生有,必始於流動而生色。太素具而形質始著,太素猶不及於太始,又安能至乎先哉?唯物物而非物者,然後足以至乎先。至乎先,其老君所謂有物混成者歟?
  則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無所化。夫得是而窮之者,焉得為正焉!
  解曰:有形皆屬乎造化,唯造乎不形,則止乎無所化矣。得是道而窮盡之者,離形超化至乎物先,泯絕是非。雖獨正,不足以命之矣。是至人之所以為真也。
  彼將處乎不深之度,而藏乎無端之紀,游乎萬物之所終始。
  解曰:甚易知,甚易行,不違萬物自然之數者,不深之度也。老君以迎隨不見其首尾者為道之紀,即此所謂無端之紀也。行乎萬物,而萬物得之以消息滿虛。其際不可終者,遊乎萬物之終始也。內能處而藏,外能遊乎物,此備道全盡者也。
  壹其性,養其氣,含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
  解曰:壹其性則不貳,養其氣則不耗,含其德則不散,若是則能上與造物者遊,是所謂通乎物之所造也。
  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無却,物奚自入焉?
  解曰:由物焉得?為正焉出?而遊乎萬物之所終始,斯能通乎物之所造矣。通乎物之所造則能天矣,天則神矣。其天守全,是乃其神之無部也。其神無部,則純氣之守也固矣,故物莫得而入焉。
  夫醉者之墜於車也,雖疾不死。骨節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其神全也。乘亦弗知也,墜亦弗知也。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是故遻物也不慴。彼得全於酒而猶若是,而況得全於天乎?聖人藏於天,故物莫之能傷也。
  解曰:神生形,形成神,形不得神不能自生,神不得形不能自成。神欲不虧其全,其或虧者,以有知也。形欲不傷其完,其傷之者,以迕物也。然神生形者也,愛其形者,神未必守含,其神則物莫之能迕矣。醉者之於車,乘墜皆莫之知,此神之所以全也。神全則死生驚懼不足以動其中,雖墜車也祇能傷其形而不能傷其神也,此所謂犯害與人異,故雖疾不死也。然而得全於酒,徒以沉湎
  而迷其知爾,非知而忘情者也。至於不醉,則其知歷然不復須臾之忘矣,故雖不死而猶有疾也。若真知之無知,則雖水火猶不能焦溺,而況於墜車耶?此全於天者所以物莫之能傷也。聖人藏乎是,所以為長生久視之道。
  列禦寇為伯昏無人射,引之盈貫,措杯水其肘上,發之,鏑矢復沓,方矢復寓。當是時也,猶象人也。伯昏無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當與汝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若能射乎?於是無人遂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禦寇而進之。禦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無人曰:夫至人者,上闚青天,下濳黃泉,揮斥八極,神氣不變。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爾於中也殆矣夫。
  解曰:引之盈貫,言其張之盡鏑也。措杯水其肘上,言其乎之停審也。適矢復沓,言其中之巧也。方矢復寓,言其射之敏也。其所以能若是者,以其用志不分而猶象人也。然而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射之射,所要者在彼;不射之射,所守者在我。射之射,方可方不可;不射之射,無可無不可。方其猶象人,以外無所懼也。所以伏地而汗流者,以心有所矜也。夫山之高,石之危,淵之深,無心於害人也,登履之者未必皆蹈其患也。唯其貪生,外殉矜吝無所不至。卒之物不能為我害,而吾心自為之害,以至於喪生而終不悟也。若夫至人之不離於真,其於登履與人無異也,特神氣內守,不知有高深之可畏,無往而不猶象人爾,揮斥八極,神氣不變,以此而已。子列子嘗御風而行矣,於進是道也何有?其云爾者,將俾學者不以諛聞為天下之美盡在於己,而務其全也,孔子不居其聖,亦若是矣。所謂伯昏無人者,居物之長,反明為昏,以無為人者也,是所以能登高臨深而不懼,子列子之所受教也。
  范氏有子曰子華,善養私名,舉國服之;有寵於晋君,不仕而居三卿之右。目所偏視,晋國爵之;口所偏肥,晋國黜之。遊其庭者伴於朝。子華使其俠客以智鄙相攻,彊弱相凌。雖傷破於前,不用介意。終日夜以此為戲樂,國殆成俗。禾生,子伯,范氏之上客,出行,經坰外,宿於田更商丘開之舍。中夜,禾生、子伯二入相與言子華之名勢,能使存者亡,亡者存;富者貧,貧者富。商丘開先窘於饑寒,濳於牖北聽之。因假糧荷畚之子華之門。
  解曰:禾生、子伯皆范氏之上客,則其知范氏之名勢也審矣。相與言子華之名勢於中夜,則非有誇誕於人也。商丘開濳於牖比聽之,則知其言之無心而不妄矣。故以其黨之言皆實,唯恐誠之之不至,行之之不及也。
  子華之門徒皆世族也,縞衣乘軒,緩步闊視。顧見商丘開年老力弱,面目黎黑,衣冠不檢,莫不眲之。既而狎侮欺詒,攩扌必挨抌,亡所不為。商丘開常無慍容,而諸客之技單,憊於戲笑。
  解曰:子華之門徒以狎侮其詒眾技為戲笑者,求己勝而人辱也。為商丘開者亦以為誕辱而懟憾之,則子華之志騁而商丘開誠可辱矣。今也一遇之以誠而常無慍容,技雖眾,俄而單矣,戲笑雖樂,俄而憊矣,終不足以為商丘開之辱矣。迴視昔之狎傷戲笑,不亦徒勞而自辱乎?
  遂與商丘開俱乘高臺,於眾中漫言曰:有能自投下者賞百金。眾皆競應。商丘開以為信然,遂先投下,形若飛鳥,揚於地,骨几骨無石為。
  解曰:猜慮不存,誠信內守,則其體虛矣。故其輕揚擬於飛鳥投於高臺而骨几骨無石為,亦猶醉者之墜車,其犯害與人異矣。
  范氏之黨以為偶然,未詎怪也。因復指河曲之淫隅曰:彼中有寶珠,泳可得也。商丘開復從而泳之。既出,果得珠焉。眾昉同疑。子華昉令豫肉食衣帛之次。
  解曰:信其言而泳水不能溺,此忠信錯其軀於波流爾。詒以為彼中有寶珠,泳而出,果得珠焉。此何理哉?誠信能感物之證也。且寶珠之為物,體元用妙,每下愈況,無乎不在,求以明智,索以喫詬,其失愈遠。唯商丘開之誠同於象罔,則其得之亦何異哉?
  俄而范氏之藏大火。子華曰:若能入火取錦者,從所得多少賞若。商丘開往無難色,入火往還,埃不漫,身不焦,范氏之黨以為有道,乃共謝之曰:吾不知子之有道而誕子,吾不知子之神人而辱子。子其愚我也,子其聾我也,子其盲我也。敢問其道。商丘開曰:吾亡道。雖吾之心,亦不知所以。雖然,有一於此,試與子言之。曩子二客之宿吾舍也,聞譽范氏之勢,能使存者亡,亡者存,富者貧,貧者富。吾誠之無二心,故不遠而來。及來,以子黨之言皆實也,唯恐誠之之不至,行之之不及,不知形體之所措,利害之所存也,心一而已。物亡迕者,如斯而已。今昉知子黨之誕我,我內藏猜慮,外矜觀聽,追幸昔日之不焦溺也,怛然內熱,惕然震悸矣。水火豈復可近哉?
  解曰:泳而得寶珠,亦已異矣,范氏之黨防同疑之。至於入火往還,而埃不漫,身不焦,而後以其為有道,而謂之為神人,蓋投於高而無石為,或能因其勢而偶然。泳而出,學泅者能之,若火之烈烈,則物無美惡柔剛,一投於煙焰皆煨燼矣。自非體合於神而同於無,則塊然之形薪火奚可近哉?商丘開以謂吾無道,雖吾之心,亦不知所以。唯其忘情而無知,則心一而不二,是所以為道而物莫之能迕也。若夫藏猜慮,矜觀聽,則怛然內熱,已焚其和於中,又焉能入火不熱哉?惕然震悸,已溺其性於內,又焉能入水不濡哉?
  自此之後,范氏門徒路遇乞兒馬醫,弗敢辱也,必下車而揖之。
  解曰:以子華之名勢而弗輕於乞兒馬醫者,蓋審夫名勢之非道,以君子之盛德,其容貌若愚,故能忘其勢,雖賤弗敢辱也,是亦至信之所感化也。嘗謂商丘開方其誠物而無二心,雖至人純氣之守,無以復加矣。至於藏猜慮,矜觀聽,則猶為蔽蒙之民。由是知至道所在不俟他求,其於有得亦無漸次。狂聖相去特在克念,罔念一息之間爾,可不慎哉?
  宰我聞之,以告仲尼。仲尼曰:汝弗知乎?夫至信之人,可以感物也,動天地,感鬼神,橫六合,而無逆者,豈但履危險、入水火而已哉?
  解曰:當而以為信,未孚之小信爾。信矣而不期,辟金之至信也。至信之人,內不疑於已,外不疑於物,至虛而無所於忤,至粹而無所於雜,故能參天地之廣大,贊天地之化育。蠻貊之邦可行,豚魚之微可及,此所謂動天地,感鬼神,橫六合,而無逆也。若夫尾生之溺,飽焦之燔,豈信之罪也哉?是塞以為有信,非至信爾。
  商丘開信偽物猶不逆,況彼我皆誠哉?小子識之。
  解曰:誠在於我,則物雖偽而皆真;惑存於內,則境雖順而猶逆。處己者唯務於自誠,而聖人之善救必期於彼我皆誠而後已。若《湯問》所謂仙聖之種一日一夕飛相往來於五山之間者,其彼我皆誠者歟。謂小子識之,則道之在人,無間於少壯,小子之所宜勉也,奚俟而晚聞大道哉?所謂子華者,以榮而不實為名,固宜以名勢驕人也。商則聲之揫斂,丘則地之中高,開則物之啟出,謂之商丘開,是以始則能入水火,終則以謂水火豈復可近也。
  周宣王之牧正有役人梁鴦者,能養野禽獸,委食於園庭之內,雖虎狼鵰鶚之類,無不柔馴者。雄雌在前,孳尾成羣,異類雜居,不相搏噬也。王慮其術終於其身,令毛丘園傳之。梁鴦曰:鴦,賤役也,何術以告爾?懼王之謂隱於爾也,且一言我養虎之法。凡順之則喜,逆之則怒,此有血氣者之性也。然喜怒豈妄發哉?皆逆之所犯也。夫食虎者,不敢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為其碎之之怒也。時其饑飽,達其怒心,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順也,故其殺之,逆也。然則吾豈敢逆之使怒哉?亦不順之使喜也。夫喜之復也必怒,怒之復也常喜,皆不中也。今吾心無逆順者也,則鳥獸之視吾,猶其儕也。故游吾圍者,不思高林曠澤,寢吾庭者,不願深山幽谷,理使然也。
  解曰:含生之類皆有血氣之性。自人以觀,血者心之所藏,氣者肺之所府,氣運而血如之。一晝一夜,凡萬有三千五百息,血氣周流,寤行於身,寐行於藏,間不容髮,或過或不及,微則疾而甚則死矣。血氣之可順而不可逆如此。由有血氣之性,斯有逆順之境,而起喜怒之情,怨恩生殺,無所不至矣。然而人之為人,雖不能逆其氣,而能帥其氣;雖不能違其性,而能節其性,此人之所以為有道。雖有喜怒之情,其發也,罔或不中節矣。至於飛濳之倫,附翼戴角,分牙布爪,仰飛伏走,知有生之是利,唯血氣之是使,是以鳥窮則攫,獸窮則搏,欲其柔馴於人雜居而不相搏噬,不亦難乎?然而虎狼鵰鶚,禽獸之至彊者也,既己與人均其血氣,則其心智與人不殊遠也。苟能達其情欲,時其饑飽,媚其順而無犯其所逆,未有不可以柔馴者。且達其喜怒而媚之,是養之之術爾。要其所以能使雄雌在前,孳尾成羣,異類雜居而不相搏噬者,則本於其心無逆順爾。何則?達其喜怒,未能使之忘喜怒也。喜怒之復,猶陰陽之往來,逆而犯之,固所不可順而喜之,亦非其中。雖暫能順之而喜,終必或犯而激其怒也。唯喜怒不形而於物無逆順,則物亦無逆順於我矣。故鳥獸之視吾,猶其儕也。夫鳥獸之所以驚駭散亂,逃竄隱伏,唯高林廣澤、深山幽谷之是趨者,以避患害而從其類也。今而視吾猶其儕,則其游吾之園,寢吾之庭,與人同處,與人並行,亦已樂矣,又何暇趨山林之幽深、慕川谷之險阻耶?意無逆順在我,其不言不為之妙乃默得於禽獸之彊食。靡角者化而柔馴,可謂妙矣。周之宣王知惜梁鴦之術而傳之,至於為治則方且料民,而不知用其術焉,弗思甚矣。如亦以斯道而牧斯民,其於在宥天下而致恬愉之俗,亦易易矣,所謂梁喬者,鴦,匹鳥,其性馴耦,梁鴦則進而在梁得其所者。所謂毛丘園者,丘園,蓋羽毛之族,利養之地而所樂居也。此梁鴦所以能養野禽獸,宣王所以令毛丘園傳其術也。
  顏淵問乎仲尼曰:吾嘗濟乎觴探之淵矣,津人操舟若神。吾問焉,曰:操舟可學邪?曰:可,能游者可教也,善游者數能,若乃夫沒人,則未嘗見舟而謖操之者也。吾問焉,而不告。敢問何謂也?仲尼曰:言醫,吾與若玩其文也久矣,而未達其實,而固且道歟?能游者可教也,輕水也;善游者之數能也,忘水也。若乃夫沒人之未嘗見舟也而謖操之也,彼視淵若陵,視舟之覆其車却也。覆却萬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惡往而不暇?
  解曰:水,負舟者也,學操舟者宜知所本矣。學津人之操舟而不能學其為津人,雖津人之妙止能傳其術而不能使之盡其巧也。有習於水勇於泅者,雖不學操舟而津人之妙可侔矣。蓋不習於水則顧視水之津涯,方且惕然震悸,惟沈溺之是虞,尚何舟之能操耶?是以輕水者可教,忘水者數能。若夫沒人,則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未嘗見舟,則非特忘水,雖舟亦忘之矣,是以無往而不暇也。涉水猶涉難也,御世者猶操舟以濟斯民於無難之地也。唯有道者斯能輕忘世故,出沒於萬變之中而未嘗有所困,則其於濟世也有暇矣。顏子用捨行藏同於聖人,故孔子與之玩其文而道其實。
  以瓦摳者巧,以鉤摳者憚,以黃金摳者惛。巧一也,而有所矜,則重外也。凡重外者拱內。
  解曰:所要愈重,則其心愈矜,心矜則智惛而巧喪矣。夫巧在我,物在外,既已巧矣,以有所矜而拙爾,曷亦定其內外之分?等黃金為瓦甓,則無往而不巧,所要者亦不能捨我矣。然此終不可以彊而為之也,唯有道者其為出於自然爾。且其始也巧,其終也拙,是以巧而拙。如俾其智巧不存,則莫見其所要之輕重,而遇事未必不巧也。則世俗之所謂巧者,不乃為大拙者乎?故大巧若拙。
  沖虛至德真經解卷之三竟
  沖虛至德真經解卷之四
  宋杭州州學內舍生臣江遹進
  黃帝
  孔子觀於呂梁,懸水三十仞,流沫三十里黿鼉魚鼈之所不能游也,見一丈夫游之。以為有苦而欲死者也,使弟子並流而承之。數百步而出,被髮行歌,而游於棠行。棠行當作塘下。孔子從而問之曰:呂梁懸水三十仞,流沬三十里,黿鼉魚鼈所不能游,向吾見子道之,以為有苦而欲死者,使弟子並流將承子。子出而被髮行歌,吾以子為鬼也,察子,則人也。請問蹈水有道乎?曰:亡,吾無道。吾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與齎俱入,與汩偕出。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此吾所以道之也。孔子曰:何謂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也?曰:吾生於陵而安於陵,故也;長於水而安於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解曰:水生之蟲不疾易水性也,若人則生於陵而安於陵爾。呂粱之丈人乃能游於黿鼉魚鼈之所不能游,蓋其性之所偏能也。唯有其性,故能長於水而安於水。雖安於水矣,不至於不知吾所隊然而然,是未能從水之道而不為私也,則亦不若是之妙矣,故其言終至於命。若夫人者,猶莊子所謂得之以游大川者也。
  仲尼適楚,出於林中,見痀瘻者承蜩猶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耶?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累三而不墮,則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墜,猶攘之也。吾處也,若橛株駒;吾執臂若槁木之枝。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為而不得?孔子顧謂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於神。其痀瘻丈人之謂乎?丈人曰:汝逢衣徒也,亦何知問是乎?脩汝所以,而後載言其上。
  解曰:學承蜩於累丸者,丸之為物,可轉而反,莫適為仄,能累之而不墜,則其處身之定、執臂之審、用志之不分可知矣。以是而承蜩,此所以猶掇之也。夫以蜩翼輕迅,而取之猶掇,則進乎道矣,豈智巧之列?故曰:我有道也。蓋方其處身,若橛株駒,執臂若槁木之枝,則內能忘我矣。不以萬物易蜩之翼,則外能忘物矣。物我兩忘,奚止可甩以承蜩?故孔子謂其用志不分,乃凝於神也。志分則神耗,志一則神凝,所· 謂純氣之守,如是而已。痀僂丈人則支離其形而無修於外者也,孔子方且衣逢腋之衣而飾儒行於魯,是以丈人者俾孔子修其所用於世者而去之,而後載斯言於其上也。蜩之為物,捨畢穢,趣高潔,其鳴以時,不食而無求。得形禪之道者,是所以託之承蜩也。
  海上之人有好漚鳥者,每旦之海上,從漚鳥游,漚鳥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聞漚鳥皆從汝游,汝取來,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漚鳥舞而不下也。故曰,至言去言,至為無為。齊智之所知,則淺矣。
  解曰:經曰:既有妄心,即驚其神。心之與神,表裏之符也。我驚其神,則物亦驚我矣。海上之人從漚鳥游,以其心無逆順也。既懷取之之心,則驚其神矣,此漚鳥所以舞而不下也。且於物無迕,則物物皆然矣,奚止漚鳥而已?唯其好在於漚鳥,故漚鳥從之爾。夫涯之於人為異類也,而人心之不言不為者乃為其所密察,則吾之脩身治物亦何假於言而後信,為而後知哉?齊智之所知,誠淺矣。列子於五漿先饋,所以驚也。
  趙襄子率徒十萬狩於中山,藉仍燔林,扇赫百里。有一人從石壁中出,隨煙燼上下。眾謂鬼物。火過,徐行而出,若無所經涉者。襄子怪而留之,徐而察之,形色七竅,人也;氣息音聲,人也。問奚道而處石?奚道而入火?其人曰:奚物而謂石?奚物而謂火?襄子曰:而嚮之所出者,石也;而嚮之所涉者,火也。其人曰:不知也。
  解曰:我之所以為物累,物之所以能為我累者,以形隔而不能大同也。物之與我非本不同,其不同者生於知見。故知其為石則其堅不可入矣,知其為火則其烈不可近矣。雖然,火之燔也,石之堅也,亦非泊然無知者所能亡也。唯其知以無知,湛然不留秋毫於胸中,則骨肉都融,合乎大同。大同而無己,故物莫之能硋爾。今則人從石壁中出,隨煙燼上下,至於問其處石入火之道,則不知也。非特不知其道也,雖石火亦亡之,是真不知者矣。則石也,火也,孰得而硋之?
  魏文侯聞之,問子夏曰:彼何人哉?子夏曰:以商所聞夫子之言,和者大同於物,物無得傷聞者,游金石,蹈水火,皆可也。文侯曰:吾子奚不為之?子夏曰:刳心去智,商未之能。雖然,試語之有暇矣。文侯曰:夫子奚不為之?子夏曰:夫子能之,而能不為者也。文侯大說。
  解曰:可否相濟謂之和,滯於有不可以為和,匿於無亦不可謂之和,蓋無則無為而非理,有則有硋而非道,唯不廢有無之用而有無俱遣,然後能大同於物。所謂大同者,以不同同之也。同以不同則不毀,石之堅不廢火之烈而不能傷閡於我矣。是道也,子夏聞之於夫子者,雖子夏之未能刳心去智,亦有暇於語此矣,而況於夫子乎?夫子之不為此者,非不能也,不為爾。夫不能者,固不為矣,能而不能不為,是為能之所使,必不能為此矣。唯能之而能不為,或為之而莫知其所以為,斯無不能為矣。竊嘗論之,趙人之處石入火,以其不知也。然則草木之無知也,曷亦不能不焦溺於水火,不窒閡於金石也,蓋麗於五行者,木橈,水弱,金堅,火熯,土均,而布相生、相成、相尅、相制,烏能逃其化?人為萬物之靈,沖和之氣所鍾也,能天能地,能陰能陽。其所謂不知者,非若物之無知也。含和守氣,融會萬物,不覺其有異爾。則其游金石,蹈水火,烏乎往而不可哉?求之於物,固有雲飛之翰,濳淵之鱗,蟲藏於木,鼠遊於火,皆陰陽之所為也。彼其得陰陽之一偏者猶若是,則聖人大同於陰陽,造化在我,其無入而不自得,又奚待為之而後信哉?
  有神巫自齊來處於鄭,命曰季咸,知人死生、存亡、禍福、壽夭,期以歲、月、旬、日,如神,鄭人見之,皆避而走。列子見之而心醉,而歸以告壺丘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為至矣,則又有至焉者矣。
  解曰:古者民之精爽不貳,而神降之者,在男日巫,謂之神巫,則妙於其道矣。命曰季咸,則少而有感者也。妙於其道則我之於人也能洞鑑,少而有感則人之於我也無匿情。凡域於形體者,莫不惑於死生存亡禍福壽夭之數,而季咸能先事以期之,是乃昧者之所謂至至者也。
  壺子曰:吾與汝既其文,未既其實,而固得道歟?眾雌而無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與世抗,必信矣。夫故使人得而相汝。
  解曰:文者事之彰,實者道之真,有文而無實,猶有雌而無雄也,安能居物之先而化育萬物哉?列子以道與世抗,故其為可必而其信可期,是盡壺子之文而未盡其實者,則於何逃形哉?
  嘗試與來,以予示之。明日,列子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譆,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可以旬數矣。吾見怪焉,見濕灰焉。列子入,涕泣沾衾,以告壺子,子曰:向吾示之以地文,罪莊子作萌乎不誫不止,是殆見吾杜德幾也。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灰然有生矣,吾見杜權矣。列子入告壺子。壺子曰:向吾示之以天壤,名實不入,而幾發於踵,此為杜權。是殆見吾善者幾也。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子之先生坐不齋,吾無得而相焉。試齋,將旦復相之。列子入告壺子,壺子曰:向吾示之以太冲莫朕,是殆見吾衡氣幾也。鯢旋之潘為淵,止水之潘為淵,流水之潘為淵,濫水之潘為淵,沃水之潘為淵,汍水之潘為淵,雍水之潘為淵,沃水之潘為淵,氿水之潘為淵,是為九淵焉。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壺子曰:追之。列子追之而不及,反以報壺子,曰:已滅矣,已失矣,吾不及也。壺子曰:向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與之虛而琦移,不知其誰何,因以為茅靡,因以為波流,故逃也。
  解曰:示之者在我,見之者在彼,有所示則必有所見矣。示以地文,偏於陰也,不震以動,不止而寂,則見其德幾杜而不發,故以為弗活。示以天壤,多於陽也,名實雖不入,而猶有我,氣幾雖外發,而其息則深,則見其德出而為善,故以為有生。所謂杜權者,始見其地文,莫知其為杜德幾也,及見其天壤,然後以其杜德幾為權,時之宜爾。至於示之以太沖莫眹,則至和發越,莫測其涯,氣幾常均,充塞天地,外應萬變,而終不能撓。其淵靜之居,水之九淵類是矣,故季咸於此莫得而見焉。所謂九淵者,水性無人。雖曰因地而為曲直,因器而為方圓,或旋或止,或流或濫,或下溜而為汏,或旁出而為氿,或雍而復入,或汧而流行,或出同而歸異,雖波流九變,常淵然自若。道至於此,則入於不死不生矣。季咸所知者,有生之後爾,尚安得而相之哉?然而太沖莫眹猶寓於氣而示以幾也,至於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則雖人而能天,雖泛應萬物而常深根寧極,此季咸之所以自失而走,列子追之弗及也。夫偽之於真,猶雨雪之見晛而消也,故曰已滅矣,已失矣。且未始出吾宗,則不離於宗而猶有所示者,蓋至道雖妙,未始不示,譬如日光無所不照,盲者不見,咎豈在日?所謂壺丘子者,以空虛為體而居於中高之地,居於中高則疑若可接矣,以虛為體則未嘗與世抗,此其所以莫得而相。
  然後列子自以為未始學而歸,三年不出,為其妻爨,食稀如食人,於事無親,雕琢復朴,塊然獨以其形,立忄分然而封戒,戎宜作哉。壹以是終。
  解曰:三年不出絕物也為其妻爨食稀如食人,忘我也。於事無親,則去智與故也。雕琢復朴,塊然獨以其形立,則復命反常而一真獨露也。忄分然而封哉,則萬變雜然而其却常塗也。一以是終,則亘萬世而不易也。列子進此道矣,將示人以復本,故云爾也。
  子列子之齊,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曰:吾驚焉。惡乎驚?吾食於十漿,而五漿先饋。伯昏瞀人曰:若是,則汝何為驚已?曰:夫內誠不解,形諜成光,以外鎮人心,使人輕乎貴老,而整其所患。夫漿人特為食羹之貨,無多餘之贏;其為利也薄,其為權也輕,而猶若是,而況萬乘之主,身勞於國,而智盡於事,彼將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吾是以驚。
  解曰:人之性猶水也,凝之而為冰,釋之而為水。凝則其體不易,釋則其用不窮。至人之心,泱若冰將釋而復歸其明,曾何光耀之外鎮哉?若夫內矜實智,不能自解物有,結之便辟成光,人皆得以密察之,有若漿人之權輕利薄者,亦輕乎貴老而敕其所患矣。敕,亂也,謂所患眾至也。齊,中央之國,任事效功之所在也。故子列子之齊,中道驚五漿之饋而反也。雖然,驚於此者,與所謂寵辱若驚者異矣。
  伯昏瞀人曰:善哉觀乎。汝處己,人將保汝矣。無幾何而往,則戶外之屨滿矣。
  解曰:以五漿先饋為驚,是善於內觀者也。處己,謂不遺形也,此戶外之屨所以滿也。
  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頤,立有間,不言而出。賓者以告列子。列子提屨徒跣而走,暨乎門,問曰:先生既來,曾不廢藥乎?
  解曰:北面而立,辯於物也。敦杖蹙之乎頤,忘我也。不言而出,忘言辯也。列子提履徒跣而走,則未能默悟不言之教,敏於求道而忘其足也。且徒跣而走,則既已異于處己矣。《莊子□德充符》數稱無趾兀者,意幾是歟。
  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將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無汝保也,而焉用之感也?感豫出異。且必有感也,搖而本身,又無謂也。與汝遊者,莫汝告也;被所小言,盡人毒也。莫覺莫悟,何相孰也。
  解曰:能不失其德而未至乎上德之不德,知可道之有跡而未造乎常道之無心,斯不能使人無汝保也,且以不能使人之無保為患者與夫使人保汝者有間矣。感豫者,先施之謂也。列子固未嘗出異以感物也,其所以人得而保之者,是必有以感之而不自知也。既已感物也,勞汝神,搖汝精,日與戶外之屨者相與辯,其果有謂乎?故曰:搖而本身,又無謂也。與汝游者,俱淪於人道之息,故莫知所告。其小言之詹詹,安能為至言之發藥哉?若是者,同之乎迷塗,物與我無成也。故曰:莫覺莫悟,何相孰也。
  楊朱南之沛,老聃西遊於秦,邀於郊。至梁而遇老君。老君中道仰天而嘆曰:始以汝為可教,今不可教也。楊子不答。至舍,進涫漱巾櫛,脫履戶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夫子仰天而嘆曰:始以汝為可教,今不可教,弟子欲請夫子辭,行不閒,是以不敢。今夫子閒矣,請問其過。
  解曰:孔子曰:彼非至人,不能下人;下人不精,不得其真。進涫漱巾櫛,脫履膝行,凡以欲得其真而已。
  老君曰:而睢睢而盱盱,而誰與居?
  解曰:存乎人者莫良於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惡,蓋離為目而圍二,神之所託也。得道者之相遇,目擊而其意已傳,知人者每得於眉睫之間,故楊朱之睢睢盱盱,其視不正,則老君以為不可教也。故《黃帝書》曰:機在目。
  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
  解曰:明白四達,是謂大白。每下愈況,是謂若辱。沖而不盈,故盛德若不足。若此者,其視顛顛,與人相遇,目若不相見者,奚有於睢盱哉?
  楊朱蹴然變容曰:敬聞命矣。其往也,舍者迎將家,公執席,妻執巾櫛,舍者避席,煬者避竈。其反也,舍者與之争席矣。
  解曰:避席,非止於不争而已。争席,非止於不避而已,聞命而反,則昔之避者更且争。夫秦梁之地不遠也,今之舍者猶昔之舍者也,亦非有二楊朱也。其相遇遽若是之異者,乃知至道密庸,變形易慮,人常由之,而莫之知也。蓋南之沛,則趨於物之所會;其反也,則復於命之所本。或避或争,在於往反之間爾。
  楊朱過宋,東之於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惡-,惡者貴而美者賤。楊子問其故。逆旅小子對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惡者自惡,吾不知其惡也。楊子曰:弟子記之,行賢而去自賢之行,安往而不愛哉?
  解曰:貴其美而賤其惡者,情之私;惡者貴,而美者賤,道之公。或美或惡,生於妄見;貴之賤之,亦非真理。所惡於逆旅之妾者,非謂其美也,以恃其美故賤之,所貴於逆旅之人者,不以能賤其美也,以不知其美故取之。如俾逆旅之妾亦不恃其美而無自賢之行,則無往而不愛矣。老君曰: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非惡美也,惡知其美爾。
  天下有常勝之道,有不常勝之道。常勝之道曰柔,常不勝之道曰彊。二者亦知,而人未之知。故上古之言:彊,先不己若者;柔,先出於己者,先不已若者,至於若己,則殆矣。先出於己者,亡所殆矣,以此勝一身若徒,以此任天下若徒,謂不勝而自勝,不任而自任也。粥子曰:欲剛,必以柔守之;欲彊,必以弱保之。積於柔必剛,積於弱必彊。觀其所積,以知禍福之鄉。彊勝不若己,至於若己者剛;柔勝出於己者,其力不可量。老聃曰:兵彊則滅,木彊則折。柔弱者生之徒,堅彊者死之徒。
  解曰:柔弱者道之本。守道之本,自勝而已,故無一不勝。以此勝一身,以此任天下,有安而無危,有福而無禍。雖未嘗先人而人莫之能先,是乃善攝生者與天地同久之道也。《易》曰:巽以行權。《莊子》曰:於魚得計。義協於此。故老君、粥子其書每政意焉,其稱上古之言則以此道自古以固存也。
  狀不必童而智童,智不必童而狀童。聖人取童智而遺童狀,眾人近童狀而疏童智。狀與我童者,近而愛之;狀與我異者,疏而畏之。有七尺之骸,手足之異,戴髮含齒,倚而趨者,謂之人;而人未必無獸心。雖有獸心,以狀而見親矣。傅翼戴角,分牙布爪,仰飛伏走,謂之禽獸;而禽獸未必無人心,雖有人心,以狀而見疏矣。庖犧氏,女蝸氏,神農氏,夏后氏,蛇身人面,牛首虎鼻,此有非人之狀,而有大聖之德。夏桀、殷紂,魯桓,楚穆,狀貌七竅,皆同於人,而有禽獸之心。而眾人守一狀以求至智,未可幾也。
  解曰:所謂有非人之狀者,其形貌之近似,若蠭諉目豺聲、虎頭燕頷,載之近史,為可考者。斯言脗合乎造化之妙,特人惑於淺智,不悟童智之奧爾。列子務明至道,故橫口而言,唯誠理之是取,而不顧眾意之所驚也。
  黃帝與炎帝戰於阪泉之野,帥熊、羆、狼、豹、貙、虎為前驅,鵰、鶡、鷹、鳶、為旗幟,此以力使禽獸者也。堯使夔典樂,擊石拊石,百獸率舞;簫韶九成,鳳凰來儀,此以聲致禽獸者也。然則禽獸之心,奚為異人?形音與人異,而不知接之之道焉。聖人無所不知,無所不通,故得引而使之焉。
  解曰:觀簫韶九成,鳳凰來儀,則以力使禽獸,不誣之理也。
  禽獸之智有自然與人童者,其齊欲攝生,亦不假智於人也:牝牡相偶,母子相親;避平依險,違寒就溫;居則有羣,行則有列;小者居內,壯者居外;飲則相携,食則鳴群。太古之時,則與人同處,與人並行。帝王之時,始驚駭散亂矣。逮於末世,隱伏逃竄,以避患害。今東方介氏之國,其國人數數解六畜之語者,蓋偏智之所得。太古神聖之人,備知萬物情態,悉解異類音聲。會而聚之,訓而受之,同於人民。故先會鬼神魑魅,次達八方人民,末聚禽獸蟲蛾。言血氣之類心智不殊遠也。神聖知其如此,故其所教訓者無所遺逸焉。
  解曰:皇步帝驟,有虞氏之官,湯武之室,以言世每降而道每隘也。在太古之時,則禽獸與人同處,與人並行而不疑。世降而每隘,乃始驚駭散亂,逃竄隱伏矣。夫異類而與人同處並行,雖曰太古之時則然,亦太古神聖之人有以會聚而訓受之也。且古今之時則異矣,而神聖何殊於古今?後之神聖之人亦有矣,不聞聚禽獸蟲蛾而訓受之者,何哉?蓋世已降矣,異類既已驚駭散亂隱伏而不可復聚矣。雖有神聖之君,亦能使鳥獸魚鼈咸若而已。故必達乎聖人之時,而後可以語聖人之道。
  宋有狙公者,愛狙,養之成羣,能解狙之意,狙亦得公之意。損其家口,充狙之欲。俄而匱焉,將限其食。恐眾狙之不馴於己也,先誑之曰:與若芋,朝三而暮四,足乎?眾狙皆起而怒。俄而曰:與若芋,朝四而暮三,足乎?眾狙皆伏而喜。物之以能鄙相籠,皆猶此也。聖人以智籠羣愚,亦猶狙公之以智籠眾狙也。名實不虧,使其喜怒哉。
  解曰:喜怒之用皆不中也,喜之復也必怒,怒之復也常喜。狙公賦芋,名實不虧,將欲限其食,使之伏而喜,必且誑之而使之起而怒,故終得其喜也。如亦遽而與之以朝四而暮三,非特不得其喜,必亦起而怒矣。且眾狙之喜怒非有偽也,三四之數無增損於七也,計眾狙之心,寧飲於朝而餒於暮也,則朝暮之多寡,喜怒安得不為用哉?嘗謂自太易既判,一變而為七,天三地四之數,一奇一耦,方生方成,萬物不能逃其數也。不明其數則役於數,不惑於數則能用其數。非唯眾狙之喜怒為然也,霸者驩娛之治所以羞稱於聖人之門者,為其以能鄙相籠也。非唯霸者之治為然也,雖聖人之應帝王,未免於以天下為籠也,特其用數有徼妙,故其治效有淺深爾。推而極之,雖天地之造化,一晝一夜,一覺一夢,一寒一暑,一死一生,亦無以易大衍七七虛一之數矣。故謂眾狙之喜怒為惑,則物物皆惑也;謂人之喜怒為是,則眾狙之喜怒安得獨為非乎?人見眾狙之籠於狙公則笑之,至於已嘗處於籠而不知笑,是亦惑矣。故以人而笑眾狙,亦猶《孟子》所謂以五十步笑百步也。且狙之為物,善伐其巧,恃其便,其心難於調御者也,乃惑於三四反覆之數而不悟,而況於餘物乎?是或列子特取狙公賦芋之意也。雖然,狙公以損其家之口而至於匱,故不得已而限狙之食爾。由是知聖人以智籠羣愚,亦以世降而不足於道,故不得已歟。
  紀渻子為周宣王養鬬雞。十日而問,雞可鬬已乎?曰:未也,方虛驕而恃氣。十日又問。曰:未也,猶應影嚮。十日又問。曰:未也,猶疾視而盛氣。十日又問。日:幾矣。雞雖有鳴者,已無變矣。望之似木雞矣,其德全矣。異雞無敢應者,反走爾。
  解曰:雞,木畜也。木與木相摩則然,故雞為善鬬之畜。虛驕則有傲物之態,恃氣則有淩物之志,雖未嘗見雞而求敵無所不至,若是則能無懼而已矣,豈能必勝哉?故問其可鬬,則曰:未也,猶應影嚮,則能不恃其氣,顧影之所嚮則應之爾。猶疾視而盛氣。則弗逐於影之妄,見嚮而應之也。有敵之者至,則致其雄毅以待之而已。然而疾視則其神不寧,盛氣則其心不平,雖弗與之鬬,而心動於內,神沮於外,但忍而不發爾。故曰:未也,及其幾矣。之後雞雖鳴而無變,望之似木鷂,其德全矣。蓋內忘其氣,外忘其形,他雞雖竦立而鳴,而我不聞其聲矣,與槁木何以異哉?則不争之德莫盛於此,故曰全也,天下之皆雞莫之能敵,但反走而悅服矣。若太上之降胡俗,孔子之服門人也。心為絳官,於禽為朱雀,聖人善養於內,使之足而不貪,飽而不争,故天下莫能與之争。眾人但養於外,使朱雀常饑,翱翔八表,惟利是求,不貪則不足以滿其懷,不争則不足以充其欲,至於死而後止。悲夫。
  惠盎見宋康王。康王蹀足謦欬,疾言曰:寡人之所說者,勇有力也,不悅為仁義者也。客將何以教寡人?惠盎對曰:臣有道於此,使人雖有勇,刺之不入,雖有力,擊之弗中。大王獨無意耶?宋王曰:善,此寡人之所欲聞也。惠盎曰:夫刺之不入,擊之不中,此猶辱也。臣有道於此,使人雖有勇,弗敢刺;雖有力,弗敢擊。夫弗敢,非無其志也。臣有道於此,使人本無其志也。夫無其志也,未有愛利之心者。臣有道於此,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驩然皆欲愛利之。此其賢於勇有力也,四累之上也。大王獨無意邪?宋王曰:此寡人之所欲得也。惠盎對曰:孔墨是以。孔丘,墨翟無地而為君,無官而為長;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頸舉踵而願安利之。今大王萬乘之主也,誠有其志,則四境之內皆得其利矣,其賢於孔墨也遠矣。宋王無以應,惠盎趍而出。宋王謂左右曰:辯矣,客之以說服寡人也。
  解曰:宋康王說於勇力,方惠盎之見也,康王蝶足謦欬,疾言惡其以仁義之說投於我也,其意疑若不可迕矣。而惠盎因以勇力投其好,屢進其說而終歸於孔墨。宋王將以其言為然,則既拂其所好矣;將以其言為不然,則未見其背於理也。是以惠盎既出,則謂左右言其辯爾。嘗試論之,在可言之域,初無定是非也。成者為首,不成者為尾爾。有若儀秦習縱橫之言而遊於戰國,俾六國之君皆知其為辯,終不能屈其說,信其官而用之,安中國者各十餘年,則辯者之是非果如何耶?雖列子之書亦未免於辯也,其言此者亦遣其著書,陳言之一端爾。
  黃帝解
  莊子以帝王之功為聖人之餘事,謂之為餘事者,不曰帝王之功,為不足為也。亦云聖人之道博大宏深,帝王之功皆其糠枇土苴之所為爾。蓋聖人之所以為聖人者,以其有帝王之功也。天下之所以仰望於聖人者,以其有帝王之治也。故莊子亦曰:莫神於天,莫富於地,莫大於帝王。夫天之神,地之富,必形於天瑞之生化,則聖人之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以應帝王者,安可以已哉?此《黃帝》之篇所由而作也。昔者神農氏沒,黃帝堯舜氏作,道出而為德矣,皇降而為帝矣。而黃帝,為帝之始,雖有應世之務,未至乎堯之放勳也;雖有濟世之德,未至乎舜之明德也。然而既已通天下之故,則思為之端起而吉凶之變生矣。故其始也,喜天下之戴己,繼乃憂天下之不治。五情惑於內,肌色瘁於外,自非齋戒以神明其德,安能當天下之至變,為天下之至難而不蹈於凶咎悔吝之域哉?唯黃帝能齋心服形,而不離於至道,是以雖遊於榮辱利害之塗而辱與害之所不能及,天下之治,幾若華胥氏之國也。有若姑射神人之所為,即黃帝之治效也;有若列子之御風而行,即黃帝之至道也。至人之守純氣,聖人之藏於天。商丘開之與物無迕,梁鴦之心無逆順,凡皆其鼓舞萬物之所本也。津人之操舟,呂梁之蹈水,痀瘻之承蜩,趙人之處石入火,凡皆其感通天下之功也。以此感通天下,則天下孰足以累之?以此鼓舞萬物,則萬物孰足以撓之?黃帝之所以為帝,其道如此。故列子之論道,數稱《黃帝書》以為宗原缺。
  終於應帝王者,亦此意也。且列子既著《黃帝》之篇,至於稱陽朱之言,則以謂五帝之事,若覺若夢,渾賢愚而歸於消滅。其言堯舜,亦謂其與桀跖同腐。蓋自道觀之,則黃帝之治初不離道;由帝王之功以觀,則大道之體已隱矣。其功名之跡幾何?而不與時俱運,而同歸於盡耶?其稱楊朱之言,豈非去黃帝之功名而存其大道歟?
  沖虛至德真經解卷之四竟
  沖虛至德真經解卷之五
  宋杭州州學內舍生臣江遹進
  穆王上
  周穆王時,西極之國有化人來,入水火,貫金石;反山川,移城邑;乘虛不墜,觸實不硋;千變萬化,不可窮極;既已變物之形,又且易人之慮。穆王敬之若神,事已若君,堆露寢以居之,引三牲以進之,選女樂以娛之,化人以為王之宮室卑陋而不可處,王之厨饌腥螻而不可饗,王之嬪御膻惡而不可親。穆王乃為之改築,土木之功,赭堊之色,無遺巧焉。五府為虛,而臺始成。其高千仞,臨終南之上,號曰中天之臺。簡鄭衛之處子娥靡曼者,施芳澤,正娥眉,設笄珥,衣阿錫,曳齊紈,粉白黛黑,珮玉環。雜芷若,以滿之,奏《烝雲》《六瑩》《九韶》《晨露》以樂之。月月獻玉衣,旦旦薦玉食。化人猶不舍然,不得已而臨之。居亡幾何,謁王同遊,王執化人之袪,騰而上一者,中天迺止,暨及化人之宮。化人之宮構以金銀,絡以珠玉;出雲雨之上,而不知下之所據,望之若雲屯焉。耳目所觀聽,鼻口所納嘗,皆非人間之有,王實以為清都紫微,釣天,廣樂,帝之所居。王俯而視之,其宮榭若累塊積蘇焉。王自以居數十年不思其國也。
  解曰:方外之與方內,其不相及亦遠矣。穆王,方之內者也;化人,方之外者也。西方主金,金為從革,故化人之來必自西極也。物本非有身,原太虛化人造物之主也,六合所不能拘,五行所不能役,故可以撮乾坤于黍米之中,促劫運于須臾之內,綽綽然猶有餘地,至于入水火,貫金石,反山川,移城邑,變物之形,易人之慮,皆平常閑事爾。穆王在耄荒之中,見物皆有知,身不虛故驚天駭地,而敬之若神,事之若君,惟露寢,引三牲,選女樂,庶幾其歡心焉,而不知化人之所樂者真樂無樂爾,反以為卑陋腥擅,困中顙而不肯一顧焉。王又改築中天之臺於終南之上,其高千仞,選鄭衛之處子以滿之,奏《烝雲》、《六瑩》、《九韶》、《晨露》以樂之,獻玉衣,進玉食,而不知化人者居無居,味無味,色無色,聲無聲,又豈悅夫人間之所悅者乎?化人見王有慇懃恭敬之心,似可教者,然未可頓超最上乘道,試漸引之入於下乘之道,使攬其袪而同遊,上中天之半,及化人之宮,搆以金銀,絡以珠玉,出雲霄之外,上無所攀,下無所據,若雲屯于碧霄而不墜焉。耳目之所觀聽,鼻口之所納嘗,皆非世間之所有。自以為清都紫微,鈞天廣樂,上帝之宮闕,乃復從上俯而視之,却見人間昔日舊宮但累土積薪爾,與蜂房蟻穴何以異哉?乃捨卑穢,趍高潔,不願復還於故都,髣髴數十年矣。嗚呼,穆王亦丹臺之舊侶也,謫降人間,塵俗之氣尚未深染,故能安棲聖境。此雖下乘之所居,豈胎生肉人所能到哉?縱使能到,亦魂警魄喪而必求反歸也。
  化人復謁王同遊,所及之處,仰不見日月,俯不見河海。光影所照,王目眩不能得視;音響所來,王耳亂不能得聽。百骸六臟,悸而不凝,意迷精喪,請化人求還。化人移之,王若磒虛焉。既寤,所坐猶嚮者之處,侍御猶嚮者之人。視其前,則酒未清,肴未昲。王問所從來,左右曰:王默存耳。由此穆王自失者三月而復。更問化人,化人曰:吾與王神游也,形奚動哉?且曩之所居,奚王之宮?曩之所游,奚異王之圃?王閒常,疑蹔亡。變化之極,徐疾之間,可盡模哉?王大悅。不恤國事,不樂臣妾,肆意遠游。命駕八駿之乘,右服,騮而左綠耳,右驂赤驥而左白,主車則造父為御,為右;次車之乘,右服渠黃而左踰輪,左驂盜驪而右山子,柏夭主車,參百為御,奔戎為右。馳驅千里,至于巨蒐氏之國。巨蒐氏乃獻白鵠之血以飲王,具牛馬之湩以洗王之足,及二乘之人。已飲而行,遂宿于崑崙之阿,赤水之陽。別日升于崑崙之丘,以觀黃帝之宮,而封之以詒後世。遂賓于西王母,觴于瑤池之上。西王母為王謠,王和之,其辭哀焉。迺觀日之所入,一日行萬里,王乃歎曰:於乎,予一人不盈于德而諧於樂,後世其追數吾過乎。穆王幾神人哉。能窮當身之樂,猶百年乃祖世以為登假焉。
  解曰:化人之道,千變萬化,不出於一。唯其至一,是以真能證其道者,一超而入無有,漸次以夫學者,其才未可告以聖人之至道也。故假示中天之化,使之睹人間之無有,審世累之可厭,而不思其國矣,乃始示以至道之真境也。仰不見日月,則高不足以擬之;俯不見河海,則深不足以命之。光影所照,目亂而不能得視,則天光內發,可視以神而不可視以目,音響所來,耳亂而不能得聽,則天籟自鳴,可聽以氣而不可聽以耳。由此而視化人之宮,亦猶中天之視其國矣。穆王不足以進此,故解心釋神,意迷精喪,請化人求還也。夫化人復謁王同遊,所及之處則初不離於中天,而見聞之異迺至此者,蓋妙道所在,不離當處,頓超羣有,非特不異於化人之宮爾,其所居,其所游,初不異於王之宮、王之圃也。由是知狂聖之所以異域者,名轉而實不轉,人迷而道不迷,亦若神游而形不動也。嘗謂化人之來於西極也,豈從顯奇出異,務駭於俗哉?蓋將俾斯民同之乎妙道而後已。如穆王能先覺其道,則黃帝華胥之治可幾矣,奚止一身之娛哉?方穆王虛五府以為化人之奉,化人猶不舍然,化人豈真有心於聲色臭味之樂哉?蓋欲其即此而悟世味之無樂也。此而不悟,於是化人與之為神游,顯示幻化,欲其睹化工之隨起隨滅而悟神理之自然也。彼方假示變化,穆王乃實以為清都紫微,鈞天廣樂而樂之,抑又非矣。至於化人復謁王同游,則示以道之真境也,穆王至此非特不能進,請於化人而求還矣,何則?妙道之行,超於形體,豈未得於道,未證其理者所能居其域哉?化人知其終不悟矣,故於其求還也亦不制止之焉。雖然,化人移之,王若隕虛,是亦所以覺之也,而穆王終以不悟。故及其既寤,則自失者三月也。然而由此而復,更問化人,化人語以神遊之理,乃始悟變化之理而大悅也。於是不恤國事而遺物,不樂臣妾而離人,肆意而不守其心,遠遊而不局於近。命駕八駿之乘,馳驅無所不至矣。夫造父三百之倫不世出,八駿之乘非常有,一日而行萬里,則其超虛送日之步風雲不足以擬其駃矣。馳驅千里,至于臣蒐氏之國者,蒐,擇也,方且馳驅而擇所徂向也。白鵠,潔白高飛之物。牛馬,任重致遠之畜。獻白鵠之血以飲王,將易其慮而使之趨高也。具牛馬之湩以洗王之足,則滌其形而使之致遠也。崑崙,西極之山也,謂之崑崙,則擬夫道之高明渾淪也。赤水之陽,水之北也。陰而含陽,元妙之象也。其始也,至于巨蒐氏之國,則過之而不守。宿于崑崙之阿、赤水之陽,則猶託宿而不久處也。別日升于崑之丘,則進於道矣。《莊子》以支離叔觀於冥伯之丘,崑崙之墟為黃帝之所休,謂黃帝由崑崙之丘南望,還歸而遺其玄珠,則崑崙之象道可知矣。夫穆王能升于崑崙之丘,則其肆意所遊亦遠矣。然其行不能無假於輿馬,非若化人之神游也。故雖一日行萬里,猶可期以數。雖入於西極,終亦不過乎崑崙。不遊乎太虛,而不能至化人所從來之國也。黃帝,至聖之人也,雖封于其宮而不見其人。西王母,仙聖之種也,雖不容於不主而賓之。抑與之觴于瑤池之上,而徒歌以倡之,宜能心醉其道而得其樂矣。而穆王之和,其辭哀焉,是止能窮當身之人樂,而不得夫天樂者也。迺觀日之所入者,日,道喻也,莊子以十日並出萬物皆照為德之盛,則日之入於西極,其聖人斂道而歸於大本大宗之象歟?觀日之所入,則觀之而已,不能造其道也,故終則嘆其不盈于德而諧于樂也。《周書》稱其百年耄荒,是所謂後世追數其過也。然而能窮當身之樂而得壽之大齋,是乃世俗之所謂登假於道者。故考以竹書蠹簡,求諸石室,不絕《金繩》《山經》《爾雅》及乎《大傳》,咸紀其說焉。嘗謂黃帝之夢神行也,穆王之化亦神遊也,夢化均矣。而異其治效者,黃帝之夢本於齋心服形,穆王之化殆變易於化人爾。又黃帝之寤得之自然,穆王乃不得已謂於化人而求還爾。此黃帝所以既寤則怡然自得而致華胥之治,而穆王既寤則自失者三月止於窮當身之樂而已。
  老成子學幻於尹文先生,三年不告。老成子請其過而求退,尹文先生揖而進之於室,屏左右而與之言
  解曰:欲學幻者,是欲以幻還學於幻也。三年之久,其幻化之極可盡模哉。三年不告其術,是以不告告之也。老成子莫能洞視不說之理,方且請過而求退,故尹文先生不得已而與之言,揖而進之於室。其道奧也,屏左右而與之言,則眾不見獨,非所與知也。所謂老成子,則晚聞大道而能有成者也,故其學幻於尹文先生,則始也請其過而求退,終能傳其術也。所謂尹文先生,則內得於道,示斯文以尹眾者也,故老成子學其術焉。
  曰:昔老聃之徂西也,顧而告予曰:有生之氣,有形之狀,盡幻也。造化之所始,陰陽之所變者,謂之生,謂之死。窮數達變,因形移者,謂之化,謂之幻。造物者其巧妙,其功深,固難窮難終。因形者其巧顯,其功淺,故隨起隨滅。知幻化之不異生死也,始可與學幻矣。吾與汝亦幻也,奚須學哉?
  解曰:生死幻化,槩而論之,如形之影,如水之漚,如薤之露,如電之光,皆幻而已。即其巧妙功深而難窮難終者,謂之生死。即其巧顯功淺而隨起隨滅者,謂之幻化。謂之者,因其用而彊名之也。故徼妙雖殊,其巧均也;淺深雖異,其功等也。則幻化奚異於生死哉?唯知幻化之不異生死,則死生不足以為大。幻化不可以言淺,死生不能變幻,化自我出矣,故學幻者必本於知幻也。雖然,知不離覺,說有覺者不離幻境,就無覺者亦不離幻,是故由知學幻以幻幻,物雖能幻,物我猶在幻,既有學幻之知,斯墮為幻之境矣。唯真能以性覺者,諸幻盡滅。初無有心,奚須學哉?然則尹文先生之不告老成子,是真能幻者矣。
  老成子歸,用尹文先生之言,深思三月,遂能存亡自在,幡校四時;冬起雷,夏造冰;飛者走,走者飛。終身不著其術,固世莫傳焉。
  解曰:麗於形體,無動非幻。造化雖妙,亦不離幻。造化幻物,常因人為。人為之幻,亦依天理。造化之幻,不離陰陽。人之幻化,不離數變。制於陰陽則雖真亦幻,窮其數變則即幻而覺。覺在於我,幻豈屬彼?苟得此道矣,不特能幻物,而不幻於物爾,遂能幡校四時,更造雷冰,變易飛走,奪造化之幻矣。且所謂幻者,果何自而然哉?要其所本,依於妙心,是生其體,猶如空華從空而有。幻體雖顯,幻理則妙。顯斯有幻,妙故能幻。唯顯故可得而言,唯妙故必深思三月而後得其道爾。且古之學幻者,非曰幻可以駭俗也,故學之蓋將即幻而覺其道爾。故語其能幻,則飛走可易,雷冰可造。及既得其道,則終身不著其術,固世莫傳焉。噫,幻化之妙若此,故尹文先生亦不自任其道,姑道老君徂西而告之之言爾。
  子列子曰:善為化者,其道密庸,其功同人。五帝之德,三王之功,未必盡智勇之力,或由化而成,孰測之哉?
  解曰:天地之所以為天地者,幻化萬物也。聖人之所以為聖人者,覺幻化之道也。天地之幻物,陰陽迭運,寒暑審度,使萬物莫不由其道而得其宜,不以幡校四時為功也。如天地亦以冬起雷,夏造冰為幻,則物無遺類矣。則善為化者,亦奚以顯奇出異,務駭人之觀聽為哉?是以聖人之化,雖曰密庸,不可俄而測其功,則亦同於人而已。此老成子之能幻,所以終身不著也。孔子能之而不為,亦此道也。五帝三王,皆古聖人也,或遜或争,因時適變,雖示智勇之功,而默運不言之妙,人能睹其功而莫測其化之之由,未足以語帝王之治也。
  覺有八徵,夢有六候。奚謂八徵?一曰故,二曰為,三曰得,四曰喪,五曰哀,六曰樂,七曰生,八曰死。此者八徵,形所接也。奚謂六候?一曰正夢,二曰蘁夢,三曰思夢,四曰寤夢,五曰喜夢,六曰懼夢。此六者,神所交也。
  解曰:覺之證,夢之候,雖神形所遇,不一其理。要其所本,唯其心之自造爾。
  不識感變之所起者,事至則惑其所由然;識感變之所起者,事至則知其所由然。知其所由然,則無所怛。
  解曰:感變之所起,不出於覺之證,夢之候,理之常爾。識其所由然,且能無所怛,而況於知道乎?知道者,雖死生曾無變乎己,其視夢覺亦末矣。
  一體之盈虛消息,皆通於天地,應於物類。故陰氣壯,則夢涉大水而恐懼;陽氣壯,則夢涉大火而燔,陰陽俱壯,則夢生殺。甚飽則夢與,甚饑則夢取。是以以浮虛為疾者,則夢揚;以沉實為疾者,則夢溺。藉帶而寢,則夢蛇,飛鳥御髮,則夢飛。將陰夢火,將疾夢食。飲酒者憂,歌舞者哭。
  解曰:夢者,神之所遇也。至神之道,陰陽莫測,莫之能測,則莫之能制矣。人之為神,因精而集,寓於形體,因於陰陽,因於彼則必役於彼矣。此一體之盈虛消息,神遇為夢,所以通於天地,應於物類,無所逃也。故夢涉大水,夢涉大火,氣實制之也。飽而夢與,饑而夢取,欲則使之也。或夢揚,或夢溺,則疾癘得以蠹吾之神也。或夢蛇,或夢飛,則物類得以感吾之神也。將陰夢火,將疾夢食,則夢想之顛倒有如此者。飲酒者憂,歌舞者哭,則憂喜之更生有如此者。夫以一身之微,百年之生,晝夜居半,一不能守其純氣,則與時盈虛,陰陽萬物晝夜為吾之寇,形勞而不休,神耗而不已,終身役役,與物俱化矣,可不悟哉?嘗究夢覺之理,夜旦之常爾。夢之所見,雖曰神遇,實為形役。形之役我,非形能役,我則自役。由我役形,形反役我,我受其役,反不能制。方其為夢,不知是夢,因覺知夢,俄而復夢,猶以為覺。夜旦遷流而不停,終身覺夢而不悟,雖水火取與等相,初無有實,而憂懼喜樂之態真有於心。然而覺能知夢,夢不知覺,則覺固真於夢。覺之所為,止存於思慮之中;夢之先知,乃見於思慮之外,則夢實靈於覺。旦旦之覺,其云為常有倫;昔昔之夢,其聞見常不續。夢覺須臾之說爾,其差殊之變乃至於此,又況生死為去來之大變,苟非其人,欲無輪溺於造化,得乎哉?雖然,苟能早悟於夢覺,則死生之去來亦不足道矣。
  沖虛至德真經解卷之五竟
  沖虛至德真經解卷之六
  宋杭州州學內舍生臣江遹進
  穆王下
  子列子曰:神遇為夢,形接為事。故晝想夜夢,神形所遇。故神凝者,想夢自消。信覺不語,信夢不達,物化之往來者也。古之真人,其覺自忘,其寢不夢,幾虛語哉?
  解曰:晝之想,夜之夢。夢也魂交,覺也形開。晝夜迭運,物化往來,猶如空華,隨起隨滅。故信覺者不可以語道,信夢者不可以為達。雖然,神形所遇,雖合於物,究其所生,咸其自造。故夫想夢之顛倒與夫想夢之自為,非有佗也,亦在天神之凝不凝而已。所謂真人者,不離於精,而其神凝者也,不知悅生,不知惡死,其出不訢,其入不拒,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翛然而往,翛然而來,不逐於物化之往來,而於夢覺都無所信者也。故能其覺自忘,而其寢不夢也。
  西極之南隅有國焉,不知境界之所接,名古莽之國。陰陽之氣所不交,故寒暑亡辯;日月之光所不照,故晝夜亡辯。其民不食不衣而多眠,五旬一覺,以夢中所為者實,覺之所見者妄。四海之齊,謂中央之國,跨河南北,越岱東西,萬有餘里。其陰陽之審度,故一寒一暑;昏明之分察,故一晝一夜。其民有智有愚,萬物滋殖,才藝多方,有君臣相臨,禮法相持。其所云為,不可稱計。一覺一寐,以為覺之所為者實,夢之所見者妄。東極之北隅,有國曰阜落之國。其土氣常燠,日月餘光之照,其土不生嘉苗。其民食草根木實,不知火食,性剛悍,彊弱相藉,貴勝而不尚義;多馳步,少休息,常覺而不眠。
  解曰:西極之南隅,坤兌之方也,萬物由坤之致役而趨悅息之兌,故其國以夢之所為者為實。謂之古莽之國,則其道廣莫,自古以固存也,是亦西南之類也。東極之北隅,艮震之方也,萬物由艮之徑路而達乎震之大塗,方將趨於相見之離,故俗常覺而不眠。謂之阜落之國,則以物生阜而為聚落也,是亦東北之類也。中央之國,陰陽審度,故一晝一夜,一寒一暑,以覺為實,以夢為妄,凡皆不能逃陰陽之變爾。
  周之尹氏大治產,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弗息。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彌勤。晝則呻呼而即事,夜則昏憊而熟寐。精神荒散,昔昔夢為國君。居人民之上,總一國之事;游燕宮觀,恣意所欲,其樂無比,覺則復役。人有慰喻其懃者,役夫曰:人生百年,晝夜各分。吾晝為僕虜,苦則苦矣;夜為人君,其樂無比。何所怨哉?尹氏心營世事,慮鍾家業,心形俱疲,夜亦昏憊而寐。背昔夢為人僕,趨走作役,無不為也;數駡杖撻,無不至也,眠中啽囈呻呼,徹旦息焉。尹氏病之,以訪其友。友曰:若位足榮身,資財有餘,勝人遠矣;夜夢為僕,苦逸之復,數之常也。若欲覺夢兼之,豈可得耶!尹氏聞其友言,寬其役夫之程,减己思慮之事,疾並少間。
  解曰:晝夜各分,形神迭用。晝勞於神者其形則佚,故夜則神佚而形勞;晝勞其形者其神則佚,故夜則神勞而形佚。此陰陽消長、物極則反之道也。尹氏與其僕所以有苦佚之復而不得兼於覺夢也。昧者不察夫盈虛之理,信覺為實,以夢為妄,知趨於晝之利害,而不暇知夢之苦佚,殊不悟使夢而無知則可矣,夢而有知則哀樂欲惡不殊於覺,又安可以為妄哉?尹氏知以是為疾而訪其友,是或神者先受之也。至於能寬其役夫之程,减己思慮之事,疾並少間,則其理誠可信矣。如俾其誠之不已於己,思慮損之又損,則至神可凝,想夢自消,奚止其疾少間而已哉?
  鄭人有薪於野者,遇駭鹿,御而擊之,斃之。恐人見之也,遽而藏諸隍中,覆之以蕉,不勝其喜。俄而遺其所藏之處,遂以為夢焉,順塗而詠其事。傍人有聞者,用其言而取之。既歸,告其室人曰:向薪者夢得鹿而不知其處,吾今得之,彼直真夢者矣。室人曰:若將是夢見薪者之得鹿耶?詎有薪者耶?今真得鹿,是若之夢真耶?夫曰:吾據得鹿,何用知彼夢我夢耶?薪者之歸,不厭失鹿。其夜真夢藏之之處,又夢得之之主。爽旦,按所夢而尋,得之。遂訟而争之,歸之士師。士師曰:若初真得鹿,妄謂之夢;真夢得鹿,妄謂之實。彼真取若鹿,而與若争鹿。室人又謂夢仞人鹿,無人得鹿。今據有此鹿,請二分之。以聞鄭君。鄭君曰:嘻士師將復夢分人鹿乎?訪之國相。國相曰:夢與不夢,臣所不能辯也。欲辯覺夢,唯黃帝、孔丘。今亡黃帝、孔丘,孰辯之哉?且恂士師之言可也。
  解曰:人之常情,信覺為實,以其形之所接也。謂夢為妄,以其魂之所交也。今焉覺之所為而忘之,不幾於夢乎?夢之所遇而有實,不幾於覺乎?蓋覺之所為,每出於有心,故易以忘神之所遇;或出於無心,故夢則靈。要其夢覺,初無二致,冥之則俱真,辯之則俱妄。如仞夢為實,方其夢時,奚不知其為夢?以覺為實,則既已覺矣,奚為復有夫夢?斯人之生,適居中央之國,故其於夢覺,別之如此。如以夢覺之理語諸古莽阜落之民,則其是非特未可定也。鄭之薪者,其初以實為夢,終則以夢為實;取鹿者用其言而以為夢,取其鹿而争其鹿。夢覺雜揉,真偽交馳,是非相虀,此所以必有訟也。士師,聽其訟而折之者也,將以取鹿者為是,則鹿本薪者之有;謂薪者為是,則尋而得之。蓋出於夢,是非樊然,莫知其辯,據鹿而二分之,安可以為聽訟之善乎?此鄭君聞之所以歎而訪之國相也。然而覺夢之理,平分晝夜,信覺不語,信夢不達,唯黃帝、孔子能辯其然爾,非黃帝、孔子則是非安可以遽而折之哉?然則士師之二分其鹿,雖為之不得已,要其至,則二分之者其於覺夢都無所信,而無所不信者也。雖未至於想夢自消,可謂能任之矣。且怐士師之言,不亦可乎?士師,法之所在也,凡有形有右而以法為分者,是非紛然,莫適為可,皆為之於且然而已,不得已而可乎可,不亦可乎?
  宋陽里華子中年病忘,朝取而夕忘,夕與而朝忘在塗則忘行,在室則忘坐,今不識先,後不識今。闔室毒之。竭史而卜之,弗占;謁巫而禱之,弗禁;謁醫而攻之,弗已。魯有儒生自媒能治之,華子之妻子以居產之半請其方。儒生曰:此固非卦兆之所占,非祈請之所禱,非藥石之所攻。吾試化其心,變其慮,庶幾其瘳乎?於是試露之,而求衣,饑之,而求食;幽之,而求明。儒生欣然告其子曰:疾可已也。然吾之方密,傳世不以告人。試屏左右,獨與居室七日。從之。莫知其所施為也,而積年之疾,一朝都除。
  解曰:理涉於情偽則卦兆可占,為見於利害則祈請可禱,疾得於嗜欲則藥石可攻。迷忘之疾,蕩蕩然不覺天地之有無,又何占相、祈禱、藥石之所能已乎?露之而求衣,未能忘寒暑也;饑之而求食,未能忘形體也;幽之而求明,未能忘好惡也。由是知華子之忘特以疾而有所蔽爾,非真能忘世態者。故儒生欣然知其疾之可已也。如真忘者,雖造化亦末如之何矣,豈儒生淺術之所能已哉?儒以詩禮發塚,最為害道之大原者。其所以使斯民離實學偽,亦有以密移而罔覺之,使人由之而不知也。故自以謂其方密傳世,必屏左右而獨與居也。與之居七日,則渾沌死,而視聽食息均於人矣。故積年之疾一朝都除。
  華子既悟,迺大怒,黜妻罰子,操戈逐儒生。宋人執而問其故。華子曰:曩吾忘也,蕩蕩然不覺天地之有無。今頓識既往,數十年來,存亡得失,哀樂好惡,擾擾萬緒起矣。吾恐將來之存亡得失、哀樂好惡之亂吾心如此也,須臾之忘,可復得乎?子貢聞而怪之,以告孔子。孔子曰:此非汝所及乎。顧謂顏回記之。
  解曰:真之難遇而偽之易以亂人也久矣。所樂在於真,則萬物不足以易其好,雖妻子之愛為可割矣。所物不足以擬其尊,雖儒生之道不足守矣。故華子既悟,則黜妻罰子,操戈逐儒生也。華子知忘之為可樂,則宜於世累能忘之而弗念矣。猶恐外物之亂其心而不復得須臾之忘,又況於初不知忘之為可樂而日趨於是非之塗。若華氏方且以華子之忘為闔室之毒,儒生方且欣其疾之可已,則其心之淆亂何如耶?所謂宋陽里華子者,陽則以生育長養為事,華則得陽而蕃鮮,是皆趨於擾擾之塗者也。中年病忘,則落其華而反本焉。及其既悟,則復趨於膠擾之塗矣。反常者兌之悅澤,生出者震之决躁,故華子既悟,迺大怒也。子貢居言語之科,方且以賢於方人,見斥於孔子;若顏子則能忘仁義,忘禮樂,屢進而至於坐忘矣。故孔子顧謂顏回記之。
  秦人逢氏有子,少而惠,及壯而有迷罔之疾。聞歌以為哭,視白以為黑,饗香以為朽,嘗甘以為苦,行非以為是;意之所之,天地四方,水火寒暑,無不倒錯者焉。楊氏告其父曰:魯之君子多術藝,將能已乎?汝奚不訪焉。其父之魯,過陳,遇老聰,因告其子之證。老聃曰:汝庸如汝子之迷乎?今天下之人皆惑於是非,昏於利害。同疾者多,固莫有覺者。且一身之迷不足傾一家,一家之迷不足傾一鄉,一鄉之迷不足傾一國,一國之迷,不足傾天下。天下盡迷,孰傾之哉?向使天下之人,其心盡如汝子,汝則反迷矣。哀樂、聲色、臭味、是非,孰能正之?
  解曰:歌哭、白黑、香臭、甘苦,至於天地四方,水火寒署,紛紛之名,同一妙本,初無二致。由彼妄情,有於愛惡,物物分辯,種種假名,尋名求實,執著不易,莫有覺者。即其一端而論之,以白為白,是從眾也;以白為黑,是從我也。從我則眾疑,從眾則我惑。彼我異言,白黑殊名。名言雖殊,體性不動,是以名言之異。眾寡相傾,寡不敵眾,以迷導迷,淪胥以溺而不反矣,安可遽以眾人之同疾為是,一人之獨覺者為非耶?楊氏以為我之道傾天下,方且與儒墨相為是非白黑,故為逢氏病之,而俾之訪於魯之多術者。逢氏則逢物而偶之者也,故少而惠,長而以迷罔為疾。
  且吾之此言未必非迷,而况魯之君子迷之郵者,焉能解人之迷哉?榮汝之糧,不若遺而歸也。
  解曰:天下本無正是,大道不涉言詮。但聖人垂世立教者,不免於云云耳。又恐學者以眾人之言為非而以聖人之言為是,遂認而不捨,守而不忘,諺所謂黃金雖貴,入眼成瞖。故老子曰:吾之此言未必非迷,況魯之君子立仁義忠信之教,垂詩書禮樂之文,迷中之最迷者,又安能解人之迷哉?榮汝之糧,不如遄歸,蓋使之返照,求之於內耳。
  燕人生於燕,長於楚,及老而還本國,過晋國,同行者誑之,指城曰:此燕國之城。其人愀然變容。指社曰:此若里之社。乃喟然而嘆。指舍曰:此若先人之廬。乃涓然而泣。指壠曰:此若先人之冢。其人哭不自禁。同行者啞然大笑,曰:予昔給若,此晋國耳。其人大慙。及至燕,真見燕國之城社,真見先人之廬冢,悲心更微。
  解曰:傳教者有真偽,受道者有先後,先入者為主,後入者為客。今之學者,先遇一師,傳以偽法,遂認而守之,謂其無以復加矣。數年之後,忽遇真師,傳以真理,反執而不信,至于終身不悟,良可悲哉。故禦寇設此燕人過晋之喻。斯人也,生于燕而長于楚,既老而歸。過於晋國,同行者誑之曰:此燕之城也。其人愀然變容。指社曰:此若里之社也。乃喟然而欺。指舍曰:此若先人之廬也。乃涓然而泣。指壠曰:此若先人之墳墓也。乃哭不自禁。同行者啞然而大笑,曰:此晋國也,向吾給若。其人大慙。及至燕國,真見先人之廬冢,悲心遂消沉而不能更發矣。蓋境之感人,初見則動情也,深再見則視猶平常。且父母之邦,本以樂生也,今愈近而愈蹙,終至於涕泣而止爾,何生之樂哉?又其所謂燕者,初非燕國,實晋城爾,彼以偽給真,此以真信妄,自給之者以觀,真足資其默笑爾。由是知人之所謂內外親疏、喜怒哀樂,未有不猶燕人之給也。從而親疏憂樂之,亦未有不見笑於造物者,猶燕之人也。如亦悟其不真,則亦必思其當悲憂之時,何至而能爾也?然而親疏不在物而在我,真偽不在境而在心,心真則雖偽亦真,心惑則雖真亦偽。向俾晋人終不自言其給,則燕人之情終亦不易矣。及知其為給,雖真見先人之廬冢,悲心更微矣。何則?人之心未始不真,一誘於人,偽欲復於真,不可得矣。是以燕之人真情一散,漫不可復。其後彼雖以誠而來,我亦審其無妄矣,欲強之悲,終亦弗能矣,可不慎哉?嘗原老列之教,大抵期鎮斯民以無名之樸,使之不蕩於偽而已,不以治斯民於既澆漓之後為教也。故《道經》終言無名之樸,亦將不欲以靜,天下將向正,而《穆王》之篇終之以此也。
  穆王解
  由皇而下至於王功,雖曰道之屢降,要帝王之應世,咸本於道,皆聖人之所為也,特其因時適變。居帝者之世,不得不為帝功;至王者之時,不得不為王業爾。治至於王功而末矣,雖賢人可久之德,亦庶幾及之矣,故禹湯文武同為王功。啟之賢亦足以承禹之道,成王之中才亦能特守文武之業也。至於穆王,道不足以傳,化人之妙不盈于德而諧於樂,周道自是而衰矣。於帝言其盛,於王言其衰,始終之理也。且五帝之德,三王之功,其道密庸,或由幻化,直若一夢爾。故此篇劇育覺夢之理,有若古莽之國,以夢中所為為實者;有若阜落之民,常覺而不眠者。役思慮於晝則昔昔夢為人僕,勞形體於晝則昔昔夢為人君。至於争鹿之訟,則覺夢又不可得而辯矣。聖人應世之跡,如斯而已。誠能審覺夢之道,則知病迷者非本迷,病忘者非本忘。是非美惡,同之於道。道化德業,同於一致。其塵垢枇糠足以陶鑄堯舜而有餘,而況於王功乎?嘗原天下之治始於三皇,方是時也,以道在宥天下,民結繩而用之,卧則居居,起則于于,可謂至治矣。然既已出道而為治矣,則時運而往必降而為帝者之德。帝者之治,若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亦已盛矣,然德已顯矣。必至於湯武之王,人皆知王者之功見於夏禹之時,殊不知其闓端乃自於三皇之前,而其末存乎千歲之後也。故譬道之每降,猶水之離源,其流無已,去本日遠,必不可復反矣。莊子謂有虞氏為招仁義以撓天下,謂聖人為不忍一世之傷而謷萬世之患,蓋謂此也。雖然,有聖人者能以道御時,不隨世降,雖成周之王可使民之攸槩不殊於至德之世,此則子列子,之垂訓有望於萬世,旦暮之遇也。
  沖虛至德真經解卷之六竟
  沖虛至德真經解卷之七
  宋杭州州學內舍生臣江遹進
  仲尼
  仲尼閒居,子貢入侍,而有憂色。子貢不敢問,
  解曰:退朝曰閒,閒居則方退食自公,故其憂有在於治天下、遺來世,有以見,聖人雖閒居,乃心罔不在王室,其忠有如此者。問也者,心之所欲為而未達者。仲尼之憂,雖顏子所未喻,況子貢之弗如哉?故不敢問。
  出告顏回。顏回援琴而歌。孔子聞之,果召回入,
  解曰:回之援琴而歌,欲夫子之聞之也。果召回入,有以見聖人之教不倦。
  問曰:若奚獨樂?回曰:夫子奚獨憂?孔子曰:先言爾志。曰:吾昔聞之夫子曰:樂天知命故不憂,回所以樂也。孔子愀然有閒,曰:有是言哉?汝之意失矣。。此吾昔日之言爾,請以今言為正也。汝徒知樂天知命之無憂,未知樂天知命有憂之大也。
  解曰:顏子之樂在道,孔子之憂以人。由眾人以觀,唯顏子為獨樂;由顏子以觀,唯孔子為獨憂。天之所與,樂之而不辭,謂之樂天;命之所制,順之而不逆,謂之知命。能樂天而不能知命,能知命而不能樂天,皆不足以為不憂。雖樂天知命則窮亦樂,通下樂所樂非窮通,是所以不憂也。顏子得是道矣,故居於人不堪之憂而能不改其樂也。雖然,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時所是,卒而非之。以樂天知命為不憂,始之所是也。以樂天知命為憂之大,今之所言也。顏子之於孔子,得其行而未得其所以行,所以援琴而歌,而不能與聖人同憂也。且皆聖人之言也,豈真有迕而不合哉?因時適變,姑請以今言為正爾。至於真樂真知,則今昔之言又烏知辯?
  今告若其實:修一身,任窮達,知去來之非我,亡變亂於心慮,爾之所謂樂天知命之無憂也。曩吾修詩書,正禮樂,將以治天下,遺來世;非但修一身,治魯國而已。而魯之君臣日失其序,仁義益衰,情性益薄。此道不行一國與當年,其如天下與來世矣。吾始知詩書禮樂無救於治亂,而未知所以革之之方,此樂天知命者之所憂。雖然,吾得之矣。夫樂而知者,非古人之謂所樂知也。無樂無知,是真樂真知。故無所不樂,無所不知,無所不憂,無所不為。詩書禮樂,何棄之有。革之何為?
  解曰:聖也者,德之極而道之至也。謂之聖人,則心凝形釋,都無所愛惜,都無所畏忌,當有何憂哉?雖仁者猶能不憂,而況於孔子集聖人之大成者,其果有憂乎?如未免於有憂,則不可以言聖矣。謂聖人為有憂,是不知聖人者也。今而自以為憂之大而形於色者,蓋聖人者,萬物之所係,一化之所待,而自任以天下之重者也。以樂天知命,修一身,任窮達,知去來之非我,止變亂於心慮,我則不憂矣,安能使斯民皆無憂乎?彼民未盡無憂,則聖人安能獨無憂乎?非特憂在於當年,其憂又有及於來世。方來之世為無窮,斯民之憂為無盡,聖人之憂亦與之為無盡,則其為憂也不亦大乎?又況修詩書,正禮樂,將以求治而其道不行,以詩書禮樂為無救於治亂,思欲革之而未知其方,安得而無憂乎?何則?六經,先王之陳跡也,豈其所以跡哉?夫跡履之所出,而跡豈履哉?雖然,跡雖不可守而履亦不可廢也。故詩書禮樂,棄之則無以為治,即之則不能為治。今而以樂天知命為不憂,是併與其履而棄之矣,又何以為治哉?是以謂之樂天,未免於有所樂也。謂之知命,未免於有所知也。有所樂則必有所憂,有所知則必有所遺,唯得所謂真樂真知,則無樂無知矣。無樂無知則無所不樂,無所不知,無所不憂,無所不為,憂樂兩忘。為無為,俱遣詩書禮樂,亦不必棄而革,而天下可治,來世可遺也。此《易》所謂鼓萬物而不與聖人同憂也。孔子所以刪《詩》定《書》,繫《易》作《經》,諄諄於垂訓者,蓋以此也。
  顏回北面拜乎曰:回亦得之矣。出告子貢。子貢茫然自失,歸家淫思七日,不寢不食,以至骨立。顏回重往喻之,乃反丘門,絃歌誦書,終日不輟。
  解曰:顏子嘗請行於孔子而將之衛矣,孔子以為若殆往而刑爾,是或未得所謂樂天知命有憂之大而然歟。至於謂其用之則行,捨之則藏,同於孔子,其以有得於此而然爾。至於子貢,雖曰智足以知聖人,於聖人之天道則不得而聞也,故至此則茫然自失。雖然,深思歷時而不變,至於不寢不食而骨立,則都忘我體,融會於理,可告以聖人之道矣。故一得顏子之喻,則釋然反夫子之門,終其身焉。絃歌則得其樂,誦書則亦知詩書之不必棄也。
  陳大夫聘魯,私見叔孫氏。叔孫氏曰:吾國有聖人。曰:非孔丘耶?曰:是也。何以知其聖乎?叔孫氏曰:吾嘗聞之顏回,曰:孔丘能廢心而用形。陳大夫曰:吾國亦有聖人,子弗知乎?曰:聖人孰謂?曰:老聃之弟子有亢倉子者,得聃之道,能以耳視而目聽。魯侯聞之大驚,使上卿厚禮而致之。亢倉子應聘而至。魯侯卑辭請問之。亢倉子曰:傳之者妄。我能視聽不用耳目,不能易耳目之用。魯侯曰:此增異矣,其道奈何?寡人終願聞之。
  解曰:人之見聞,不離形體。雖聖人亦無以異於人也,特聖人所以為見聞寄於形體以發其明,不盡循於形體也。唯其不循形體,故能廢心;唯其寄於形體,故猶用形。廢心,即亢倉子之視聽不用耳目;用形,即亢倉子之不能易耳目之用。以亢倉子之為聖不殊於孔子之聖,則知孔子之道無異於老君之道也。
  亢倉子曰:我體合於心,心合於氣,氣合於神,神合於無。
  解曰:太初有無,無有無名,而神運乎其中矣。太初兆而為氣之始,氣委和而有生,有生斯有心,造化之均付於人者如此。所以有狂聖之異者,以其所合不同也。聖人則每陟愈上而合於無,合於無則無往而不合矣。眾人則每降愈下而合於物,合於物則無適而不礙矣。體合於心則忘其形體,心合於氣則忘其思慮,氣合於神則渾然一氣,聖而不可知矣。然而神雖妙猶未離有,至於神合於無則同於太虛,於大不終,於小不遺,萬物莫能逃其鑑矣。
  其有介然之有,唯然之音,雖遠在八荒之外,近在眉睫之內,來千我者,我必知之。乃不知是我七孔四支之所覺,心腹六藏之所知,其自知而已矣。魯侯大悅。佗日以告仲尼,仲尼笑而不答。
  解曰:八荒之外,至遠也,山河布列,萬物紛錯,視聽之所不周。眉睫之內,至近也,腑藏居中,竅穴居外,知見不能自見。神合於無,則形體融虛,物象銷頂,渾然太虛。雖麼蟲之微,可視猶嵩山之阿,況於介然之有乎?雖麼蟲之聲,可聽猶雷霆之響,況於唯然之音乎?老君曰:其出彌遠,其知彌少。義協於此。雖然,聖人不務多知也,來千我者則知之爾,唯其不務外知,是以莫覺莫知,其知自然,無所不知也。如其所知得之於覺,則不離於體,得之於知,則不出乎思。又焉能無不畢知哉?亢倉子之言盡之矣,莫逆於心而不可以容聲矣,是以魯侯以告仲尼,仲尼笑而不答。
  商太宰見孔子曰:丘聖者歟?孔子曰:聖則丘何敢,然則丘博學多識者也。商太宰曰:三王聖者歟?孔子曰:三王善任智勇者,聖則丘不知。曰:五帝聖者歟?孔子曰:五帝善任仁義者,聖則丘弗知。曰:三皇聖者歟?孔子曰:三皇善任因時者,聖則丘弗知。商太宰大駭,
  解曰:道一而已,皇降而帝,堯以是而傳之舜,舜以是而傳之禹。湯文武皆古聖人也,然而羲皇之簡朴,堯舜之遜,湯武之争,孔子之素王,皆其不得已因時而應世,所以為聖者隱矣。故孔子於商太宰之問,在己則曰不敢,於人則曰不知。雖然,善任因時則道顯,善任仁義則德著,善任智勇則業富,博學多識則窮理盡性,皆聖人之事也,特不敢知而已。且皇降而帝,帝降而王。商太宰則王者之佐爾,彼其於帝王之治,方且祖述憲章之不暇,遽而告以弗知為帝為皇之聖,彼又鳥能無驚乎哉?
  曰:然則孰者為聖?孔子動容有間,曰:西方之人,有聖者焉。
  解曰:所謂聖人者,即皇之道,帝之德,王之業,孔子之集大成也。孔子語商太宰者,亦皆聖人之事也。其所以不居其聖者,蓋所以聖則與於神而不可知矣。聖人作而兆於變化,則為萬物之所睹。而所以為聖者隱矣,可知其治而不知其道矣。商太宰乃欲外聖人而求聖,惑亦甚矣。孔子動容,將正容以悟之也。動容有間而不悟,是終不能知言之謂也,於是乃告之曰:西方之人有聖者焉。所謂西方之人者,亦以聖人之不離於神,天之本宗而未兆於變化者為言爾。蓋西為復命反性之方也,且天道自西而之北,至北而後為復命之至。《列子》語聖人之道每託言於西方者,方袪衰周文勝之弊,欲斯民去華而就實,故言主於西,亦以此言化人之所從來,老聃之所徂往也。如至於北之辯,則又將為震之出矣。此其言之旨歟。
  不治而不亂,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蕩蕩乎民無能名焉。丘疑其為聖,弗知真為聖歟、真不聖歟?
  解曰:天下本無事,彼民有常然。不忍一世之傷而治之,斯謷萬世之息而莫之救矣。是故應帝王者以道,觀言命物之化所免也。然而有言則必有疑之者矣,有化則亦有拂之者矣,名存於治亂,則其去聖逾遠矣,唯蕩蕩乎民無能名者為足以擬聖也。老君曰:道常無名無始,曰道不當名。聖人者,道之至也,可名則非道矣。由伏犧而至孔子,其應世之跡不幾於賣名聲於天下者乎?宜孔子不知其聖也。然而以無能名為聖,既可名以無名,亦既有矣,安得為無能名?蓋終不可得而名者,道之真名之以無能名而託其無者,聖人之不得已。故孔子雖曰西方之人有聖者焉,終亦云弗知其真為聖而真不聖也。雖然,所謂無能名者,非以虛無無為離於稱謂為無也,故曰雖為而無為之之累,若可名而無可名之實爾。故孔子嘗以蕩蕩乎民無能名稱堯矣,不廢其巍巍之成功也。觀孔子之語商太宰者,始也不知其聖,終亦疑其為聖,不知其跡於其始,莫知其妙於其終,聖而不可知,於是乎在。
  商太宰默然心計曰:孔丘欺我哉。
  解曰:有方而後可欺。商太宰於孔子之言,辯不足以屈其理,誠不足以信其道,故心計之以為我欺也。
  子夏問孔子曰:顏回之為人奚若?子曰:回之仁,賢於丘也。曰:子貢之為人奚若?子曰:賜之辯,賢於丘也。曰:子路之為人奚若?子曰:由之勇,賢於丘也。曰:子張之為人奚若?子曰:師之莊,賢於丘也。子夏避席而問曰:然則四子者何為事夫子?曰:居。吾語汝。夫回能仁而不能反,賜能辯而不能訥,由能勇而不能怯,師能莊而不能同。兼四子之有以易吾,吾弗許也。此其所以事吾而不貳也。
  解曰:諸子之德,譬猶陰陽;聖人之道,譬猶沖氣。沖氣微於陰陽,陰陽資於沖氣。語四子之有皆賢於夫子,兼四子之有則不許其易夫子。然則其賢也乃其所以為偏,其不及也乃其所以為妙,此四子所以事夫子而不貳也。
  子列子既師壺丘子林,友伯氏瞀人,乃居南郭。從之處者,日數而不及。
  解曰:列子既進二子之道,乘風而歸,則所以處己者至矣,盡矣。列子不忍以夫子之道獨善其身也,於是乃居南郭也。南明方,郭邑中也。既已出而趨物之會,則不能使人無保汝,而戶外之履滿矣。
  雖然,子列子亦微焉。朝朝相與辯,無不聞。而與南郭子連墻二十年,不相謁請,相遇於道,目若不相見者。門之徒役以為子列子與南郭子有敵不疑。
  解曰:謂之南郭子,則體道之妙,居塵而不染者,是所以與子列子為連墻也。二子之道圓通妙合,常相與以不來而來,不見而見,又奚以相謁請為哉?非特不相謁請也,雖相遇於道,目若不相見者。夫學道者至於目擊而道存,亦已至矣。然待於目擊,猶未離見,唯相遇而目若不相見,則離於知見。無相無作,彼我都忘,列子之道盡於是矣。故曰:子列子亦微焉。微以言不離於道,心之小而妙也。然則朝朝相與辯,無不聞,豈好辯哉?以夫從之處者故不得已爾。門之徒役方且見列子於言辯之間,故以其不相謁請為有敵而不疑也。
  有自楚來者,問子列子曰:先生與南郭子奚敵?子列子曰:南郭子貌充心虛,耳無聞,目無見,口無言,心無知,形無惕。往將奚為?
  解曰:貌充者,修身而形不衰也。心虛者,忘心而物不留也。耳無聞者,自聞而已。目無見者,自見而已。口無言,出言不言也。心無知,真知無知也。形無惕,都無所畏忌也。若是者,師資兼忘,其往也,將奚為哉?
  雖然,試與汝偕往。閱弟子四十人同行。
  解曰:列子既已言南郭子之妙矣,恐其徒役之重惑於至道,故與之偕往,閱而實之以見也。弟子四十人同行,猶所謂與人偕來之眾也。
  見南郭子,果若欺魄焉,而不可與接。顧視子列子,形神不相偶,而不可與羣。
  解曰:神生形,形成神。形神偶合,人之所以有生也。形神不相偶,所謂有人之形無人之情也,是欺魄之類也。欺魄,土偶人也。若是者,遺物離人而立於獨,故不可與接,不可與羣。
  南郭子俄而指子列子之弟子末行者與言,衎衎然若專直而在雄者。子列子之徒駭之。反舍,咸有疑色。
  解曰:夫乾其靜也專,其動也直。衎衎,言其和也。衎衎然若專直而在雄者,則言若體乾之道,尸萬物之化,而納之大和者。俄而指弟子之末行者與言,則遇感而應,非有心也。其道大,故駭之。信不足有不信,故反合,咸有疑色,與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者異矣。
  子列子曰:得意者無言,進知者亦無言。用無言為言亦言,無知為知亦知。無言與不言,無知與不知,亦言亦知。亦無所不言,亦無所不知,亦無所言,亦無所知。如斯而已,汝奚妄駭哉?
  解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故得意者無言。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進知者亦無言。然而以無言無知為當,是絕物也。以不言不知為是,則未能忘我也。以有言有知為是,則其所得亦淺矣。言乎言,終日言,而未嘗言。不言乎不言,終日不言,而未嘗不言。無所不言,無所不知,亦無所言,亦無所知。二子之相遇,如斯而已。是乃道之常,非有異也,又奚以妄駭為哉?列子凡言,如斯而已,與老君所謂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以此同意。學者由斯足以悟至道矣,外此而二則非真矣。由是知列子之訓亦昭昭矣。
  子列子學也,三年之後,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老商一眄而已。五年之後,心更念是非,口更言利害,老商始一解顏而笑。七年之後,從心之所念,更無是非,從口之所言,更無利害,夫子始一引吾並席而坐。九年之後,橫心之所念,橫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歟,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歟,外內進矣。而後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口無不同。心凝形釋,骨肉都融。不覺形之所倚,足之所履,心之所念,言之所藏。如斯而已,則理無所隱矣。
  解曰:狂聖異域,究觀差殊,止存毫忽。心欲凝也而放之,形欲釋也而結之。心馳而不反,形隔而不通。心為形之所使,形為心之所役。雖一身之中,眼不知耳,耳不知鼻,鼻不知口,肝瞻有楚越之異,而況於萬物之理乎?不覺形之所倚,足之所履,以其形釋也。不知心之所念,言之所藏,以其心凝也。如是則耳目鼻。互相發明,骨肉都融,而合於神之至無。來干我者,我心知之,理無所隱者以此。列子嘗以是言其御風而行矣,復以此言理無所隱者。御風在我,燭理在物,其用雖不同、苟得乎此,則無適而不可矣。且語道而至於視聽不用耳目,骨肉都融,可謂妙矣,疑非學之能至也。要其所以然,乃出於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歷階以進而至於九年之大妙。然則學者安可以至道為若登天之不可及而不勉哉?
  初,子列子好游。
  解曰:游之為道,不在內,不在外,不居乎兩間。行於萬物之上,而逍遙乎天地之間,道之全盡者也,故禦寇好游,而壺子以游為至也。
  壺丘子曰:禦寇好游,游何所好?列子曰:游之樂,所玩無故。人之游也,觀其所見;我之游也,觀其所變。游乎游乎,未有能辯其游者。壺丘子曰:禦寇之游,固與人同#3,而曰固與人異歟?凡所見,亦恒見其變。玩彼物之無故,不知我亦無故。務外游,不知務內觀。外游者,求備於物;內觀者,取足於身。取足於身,游之至也;求備於物,游之不至也。於是列子終身不出,自以為不知游。
  解曰:觀其所見,則於彼物象,昏明通塞,山川人物,見其體之不一也。觀其所變,則即彼物象,觀大觀小,觀有觀無,知其化之不停也。然空不成見,見不離物;有見皆變,變不離見;觀見觀變,均囿於物,奚有同異:且見與所見,等為虛假,皆轉於物。展轉物變而求其備,離道愈遠,故外游而求備於物,不若內觀而取足於身也。所謂內觀者,亦非外於物而求見也。即我一身之物,任彼物化之遷,物自轉物,我不逐物,即彼逐變之體,不易圓明之性,於一性中該全萬化。不假周視,則其為游不亦至乎?昧者不知取足於身,以觀物之變為愈於觀其所見而止矣。列子欲明至游之妙,故自處於觀物之變,假壺子之言以松其蔽,終身不出,自以為不知游也。
  壺丘子曰:游其至乎。至游者,不知所適;至觀者,不知所眂。物物皆游矣,物物皆觀矣,是我之所謂游,是我之所謂觀也。故曰:游其至矣乎,游其至矣乎。
  解曰:《孟子》曰:萬物皆備於我,反身而誠,樂莫大焉。此內觀取足於身之謂也。能內觀矣,不離性地而徧含海寓,安知其所適?不離秋毫而洞觀萬化,安知其所視?是物物皆游也,物物皆觀也。夫以一人之內觀本原,乃能俾天下萬物皆游而皆觀,不至矣乎?其所以重言游其至矣乎者,妙之中有妙,言不足以盡其至也,與《易》之乾言其唯聖人乎類矣。《莊子》之書,其篇首之以《逍遙游》者,豈不以其至乎?
  沖虛至德真經解卷之七竟
  沖虛至德真經解卷之八
  宋杭州州學內舍生臣江遹進
  仲尼
  龍叔謂文摯曰:子之術微矣。吾有疾,子能已乎?文摯曰:唯命所聽。
  解曰:龍之為物,降升自如,不見制畜,能變者也。謂之龍叔,則未若《莊子》 所謂老龍為能盡變也。龍叔以聖智為疾,或由此乎。
  然先言子所病之,證。龍叔曰:吾鄉譽不以為榮,國毀不以為辱,得而不喜,失而弗憂,視生如死,視富如貧,視人如豕,視吾如人。處吾之家,如逆旅之舍,觀吾之鄉,如戎蠻之國。凡此眾疾,爵賞不能勸,刑罰不能威,盛衰利害不能易,哀樂不能移。固不可事國君,交親友,御妻子,制僕隸。此奚疾哉?奚方能已之乎?
  解曰:道也者,無不通也。既已得聖智之道矣,真以治身,緒餘以為國家,土直以治天下,無不可者。而龍叔之道,榮辱憂喜不足以累其心,生死貧富不足以易其慮,內忘我,外忘物,不威勸於刑賞,不變易於利害,不推移於哀樂,其道至矣盡矣,不可以有加矣。今以其道不可以事國君,交親友,御妻子,制僕隸,是蓋以聖人之不離本宗與夫兆於變化離而為兩之過也。夫內觀本宗,外兆變化,一出一入,非異非同。嘗試以道之大本大宗之在我者推而行之於天下國家,與物委蛇而同其波,雖將迎成毀,無所不攖,而終不失吾太寧之道,而萬物亦無不得其治矣。而龍叔乃欲守其治身之真而勿攖,思求萬物之治,安見其可哉?是所以謂聖智為疾也。
  文摯乃命龍叔背明而立,文摯自後向明而望之。
  解曰:命之背明而立,使之內觀也。自後嚮明而望之,察其不能無心於應物也。
  既而曰:嘻,吾見子之心矣,方寸之地虛矣。幾聖人也。子心六孔流通,一孔不達。今以聖智為疾者,或由此乎?非吾淺術所能已也。
  解曰:人之生六根,與我而為七,皆其心之所自為也。龍叔之道,等夷萬物,可謂六孔流通矣,猶持其治身之真而未能推以有應也,豈非一孔之不達哉?嘗謂心之與形,一身之表裏也,常相與為矛楯,七竅俱鑿則渾沌死,七竅流通則聖智盡矣。體道者以有身為大患,不以此乎?所謂文摯,則持其文以應物;聖人,兆變化者也,故龍叔必求術於文摯。
  無所由而常生者,道也。由生而生,故雖終而不亡,常也。由生而亡,不幸也。有所由而常死者,亦道也。由死而死,故雖未終而自亡者,亦常。由死而生,幸也。故無用而生主謂之道,用道得終謂之常,有所用而死者亦謂之道,用道而得死者亦謂之常。
  解曰:既生,則廢而任之,不貪於生,是為無所由而常生;將死,則究其所之,以放於盡,是為有所由而常死。謂之常生常死,則雖有死生,實未嘗死嘗生,而入於不死不生矣。此其所以為道。由生而生,此達生之情者,故死而不亡;由死而死,此貪生失理者,故雖生猶死。此理之常也。由生而亡,顏之夭是矣;由死而生,跖之壽是矣。此則幸不幸者也。或死而謂之神者,以其得道也;或死而謂之鬼,以由其常也;或死而謂之物,則由死而生,雖生猶死爾。
  季梁之死,楊朱望其門而歌。隨梧之死,楊朱撫其尸而哭。隸人之生,隸人之死,眾人且歌,眾人且哭。
  解曰:季梁則不居物之長,其道上足以承,下足以庇,超越波流而濟斯民於無難之地者,則其於生死之道進之矣。故楊朱於其死也,則望其門而歌。所謂隨梧者,梧之為木,櫜鄂皆五,而子不絕其所自生,若能受中以立命者。隨梧則隨於物化,實不能受中立命,而淪與物忘者也。故其死也,楊朱則撫其尸而哭。隸人知悅生惡死,莫知其所以生死也,故歌其所宜哭,哭其所宜歌者,皆是也。且歌且哭,自有道者歡之,等為可哀爾。噫,人之生也,物物分辯,唯一噸笑之微,其中節與否,莫不從而是非之。至於死生之大變,且歌且哭,而莫覺莫悟,可不為之大哀耶?
  目將眇者,先睹秋毫,耳將聾者,先聞納飛,口將爽者,先辯淄澠,鼻將室者,先覺焦圬,體將僵者,先亟犇佚,心將迷者,先識是非,故物不至者則不反。
  解曰:陰陽相照、相蓋、相治、四時相代、相生、相殺,隨序之相理,橋運之相使。窮則反,終則始,自然之理也。故明極則眇,聰極則聾,味極則爽,臭極則窒,健極則僵,識極則迷,是以收視反聽,絕味除馨,黜健去識,則精神為之不衰,雖千萬歲可以深根固蒂也。
  鄭之圃澤多賢,東里多才。圃澤之役有伯豐子者,行過東里,遇鄧析。鄧析顧其徒而笑曰:為若舞,彼來者奚若?其徒曰:所願知也。鄧析謂伯豐子曰:汝知養養之義乎?受人養而不能自養者,犬豕之類也。養物而物為我用者,人之力也。使汝之徒食而飽,衣而息,執政之功也。長幼草聚,所為牢籍庖廚之物,奚異犬豕之類乎?伯豐子弗應。伯豐子之徒者越次而進曰:大夫不聞齊魯之多機乎?有善治土木者,有善治金革者,有善治聲樂者,有善治書數者,有善治軍旅者,有善治宗廟者,草才備也。而無能相位者,無能相使者。而位之者無知,使之者無能,而知之與能皆為之使焉。執政者,迺吾之所使,子奚矜焉?鄧析無以應,目其徒而退。
  解曰:賢者嗇精神,才者衒名器,然則賢之與才,其相去也遠矣。伯豐之賢,鄧析之才,相遇于塗,鄧析衒名器而舞伯豐,伯豐嗇精神而距鄧析。其從者未能忘言,故越次而應之曰:大夫不聞齊魯多機巧之士乎?善土木,善金革,善音樂,善書數,善軍旅,善宗廟,皆小技而受役者也。位之者無知,使之者無能。無知無能者,帝王也。知之與能之者,人臣也。帝王者,無為之道也。人臣者,有為之職也。以有為之職事無為之道,能方者不能圓,能白者不能黑,能高者不能下,能玄者不能黃。以無為之道統有為之職,則方圓、白黑、高下、玄黃無適而不能。物各以其質而得形,而此無形。物各以其聲而得名,而此無名。然則鄧析謂養人而物為我用者為執政之功,不知執政者乃為人之使而不能使人者也。才奚足恃?才奚足矜焉?故其聞伯豐子從者之言,雖辯無所開其喙矣,目其徒而退爾。
  公儀伯以力聞諸侯,堂谿公言之於周宣王,王備禮以聘之。公儀伯至,觀形,懦夫也。宣王心惑而疑曰:女之力何如?公儀伯曰:臣之力能折春螽之股,堪秋蟬之翼。王作色曰:吾之力者能裂犀兕之革,曳九牛之尾,猶憾其弱。女折春螽之股,堪秋蟬之翼,而力聞天下,何也?公儀伯長息退席,曰:善哉王之問也。臣敢以實對。臣之師有商丘子者,力無敵於天下,而六親不知,以未嘗用其力故也。
  解曰:公儀伯,則閑於在公之儀,所謂善為士者不武,是謂用人之力也。堂者,高平之基,肯構之所臨,人所尊仰之地也。堂谿公,則其德如堂,能守雌而為天下谿者也,此所以能知公儀伯之不用其力。周宣王,中興之主也,將任人以事而效人以功,故其所取有在於孔武有力之士也。商丘子,則體性抱神而示中庸之常德者,此所以其為力雖六親不知而為公儀伯之師也。且折春螽之股,堪秋蟬之翼,則其力不足恃,故不用其力而求用人之力,此其力所以不可量。裂犀象之革,曳九牛之尾,則力足以有敵,故又負其力,則力不加增而勝已者至矣。然則不亦懦者勇而力者弱歟?
  臣以死事之,乃告臣曰:人欲見其所不見,視人所不窺,欲得其所不得,修人所不為。故學視者先見輿薪,學聽者先聞撞鐘。夫有易於內者,無難於外。於外無難,故名不出其一家。今臣之名聞於諸侯,是臣違師之教,顯臣之能者也。然則臣之名不以負其力者也,以能用其力者也,不猶愈於負其力者乎?
  解曰:以死事之,則肢體墮而聰明黜,可謂有其質矣,故乃告之。所謂見其所不見,得其所不得者,非以窈冥而難見而獨見之也,難能而不可為而獨得之也。見不離於眾人之視,眾莫之窺。爾為不出於眾人之能,眾莫之為爾。故視莫難於秋毫而易於輿薪,聽莫難於蚋飛而易於撞鐘。竭目力於秋毫則見不出於秋毫,窮耳力於蚋飛則聞不過於蚋飛。借明於眾則目力不用而見有餘明,借聽於人則耳力不竭而聽有餘聰。眾人見物不見道,故常攻其所難。賢人見道不見物,故每為其所易。有易於內,斯無難於外矣,無所難則無非易矣。夫孰得而名之?故名不出其一道。由是能用其力者,雖力旋天地而世莫睹其健,威服海內而人不名以武也。古人有言,善力舉秋毫,善聽聞雷霆,此之謂也。且折春螽之股,堪秋蟬之翼,雖曰以弱為彊,亦既有所折,有所堪,其跡可得而睹,其為可得而名矣。故公儀伯猶以此為顯其能,而違師之教也。
  中山公子牟者,魏國之賢公子也。好與賢人遊,不恤國事,而悅趙人公孫龍。樂正子輿之徒笑之。公子牟曰:子何笑牟之悅公孫龍也?子輿曰:公孫龍之為人也,行無師,學無友,佞給而不中,漫衍而無家,好怪而妄言。欲惑人之心,屈人之口,與韓檀等肄之。公子牟變容曰:何子狀公孫龍之過歟?請聞其實。子輿曰:吾笑龍之詒孔穿,言善射者能令後鏃中前括,發發相及,矢矢相屬,前矢造準而無絕落,後矢之括猶銜弦,視之若一焉。孔穿駭之。龍曰:此未其妙者。逢蒙之弟子曰鴻超,怒其妻而怖之,引烏號之弓,綦衛之箭,射其目,矢來注眸子而眶不睫,矢墜地而塵不揚。是豈智者之言與?公子牟曰:智者之言,固非愚者之所曉。後鏃中前括,鈞後於前。矢注眸子而眶不睫,盡矢之勢也。子何疑焉?樂正子輿曰:子,龍之徒,焉得不飾其闕?吾又言其尤者。龍誑魏王曰:有意不心,有指不至,有物不盡,有影不移,髮引千鈞,白馬非馬,孤犢未嘗有母。其負類反倫,不可勝言也。公子牟曰:子不諭至言而以為尤也,尤其在子矣。夫無意則心同,無指則皆至,盡物者常有。影不移者,說在改也。髮引千鈞,勢至等也。白馬非馬,形名離也。孤犢未嘗有母,非孤犢也。樂正子輿曰:子以公孫龍之鳴皆條也。設令發於餘竅,子亦將承之。公子牟默然良久,告退,曰:請待餘日,更謁子論。
  解曰:公孫龍,辮者之徒也,公子牟以其言為至言者。夫至言去言,雖終日言而未嘗言,則雖徧為萬物說,說而不休,多而無已,不害其為言之至也。觀樂正子輿以為紿孔穿之言,是其未嘗窮理也;以為誑魏王之言,是其未嘗聞道也。何則?善射者能令後鏃中前括,則知其所以中,鈞後於前爾。矢注眸子而目不睫,則能度遠近之宜,審弓矢之力,盡其勢而不使之有過不及也。是皆理之可推而知也。若夫言在於道,則離形去智,同於大通,意在所忘,指在所非。盡物者常有,則不有一物,與一尺之捶,日取其半,萬世不竭同意。有影不移,則前影非後影,與鏃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時同意。等物之勢,則千鈞非重,一髮非輕。離於形名,則白不可以命馬,馬不可以名白。孤犢未嘗有母。則犢之與母軀命不同,理非相代。其言之妙,一至於此,非知言之要者安能知其解哉?故方其未能窮理,則笑其紿爾;及其言在於道,則又以為負類反倫。雖公子牟為之疏其說,子輿終莫之悟。方且忿嫉而加鄙倍焉,公子牟知其不可與語至道也,故默然告退矣。雖然,公子牟亦七於子輿至矣,猶冀其一日克己而悟。至言不醜抵,固拒而深絕之也。故曰:請待餘日,更謁子論。且公孫龍之辯,公子牟以為至言,列子稱之,而莊子則以謂能勝人之口而不能服人之心者。列子之稱,稱其至也。莊子將假其說以袪著書之跡,故於其書之終篇既取其辯又惡其輿天下之辯者為怪,悲其駘蕩而不得,逐萬物而不反也。言之不同,各有攸當。
  堯治天下五十年,不知天下治歟,不治歟?不知億兆之願戴己歟,不願戴已歟?顧問左右,左右不知。問外朝,外朝不知。問在野,在野不知。堯乃微服游於康衢,聞兒童謠曰:立我蒸民,莫匪爾極。不識不知,順帝之則。堯喜問曰:誰教爾為此言?童兒曰:我聞之大夫。問大夫,大夫曰:古詩也。堯還宮,召舜,因禪以天下。舜不辭而受之。
  解曰:聖人之世,不治而不亂。堯治天下五十年,不知天下之治不治,是乃所謂至治也。當是時也,為左右,為外朝,知靖共爾位而已;為在野之民,知日用飲食而已。故自左右而至於在野,顧問而咨詢之,皆莫知其治否也。然帝堯之用心,以天合人,不敖無告,不廢窮民,終欲知之也,於是微服而游於康衢。微服則外無以鎮人心,康衢則九達之會,四方之情所通也。兒童之謠則其言出於歡忻之自然,而非有偽也。其言曰:立我蒸民,莫匪爾極。不識不知,順帝之則。以夫立蒸民而會于有極之地,其道乃本於天德而出,寧進於智矣。是言也,童兄聞之大夫,大夫以為古詩。夫古詩而童兒謠於今,是今之治有以符於古矣。夫堯之為治者,務若稽古而已,則堯聞此言安得不與斯民同其喜歟?此堯治之大成也。書言黎民於變時雍,此其時歟。
  關尹喜曰:在己無居,形物其著。其動若水,其靜若鏡,其應若響,
  解曰:在己無居,不留一塵於胸次也。至虛在我,則萬物之理無所隱矣,故曰:形物其著。其動若水,則趨變無常,而所適常啻也。其靜若鑒,則應物見形,未嘗攬物也。其應若響,則有聲必答,無所將迎也。
  故其道若物者也。物自違道,道不違物。
  解曰:道之在物,於大不終,於小不違;其廣包畛,其纖入薉;稱物平施,無欠無餘,適可而止。其若物如此,是所以有鑑水之諭也。故譬道之在天下,若日月之照臨,光于四方,莫之或違,而盲者不見,咎豈在日?物自違道,道不違物,其證若此。
  善若道者,亦不用耳,亦不用目,亦不用力,亦不用心。欲若道而用視聽形智以求之,弗當矣。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用之彌滿六虛,廢之莫知其所。亦非有心者所能得遠,亦非無心者所能得近。唯默而得之而性成之者得之。
  解曰:非聲非色,故若道者不用耳目。無體無用,故若道者不用心力。迎隨若知其首尾,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用之則見道不見物,故彌滿六虛;廢之則見物不見道,故莫知其所。然則若道者,果如何其善哉?亦非有心者所能得遠,則以道不住於無為也;亦非無心者所能得近,則以道不盡於有為也。唯默而得之而性成之者得之。默得則不假於言,性成則無待於為,則其所謂得,非得人之得而自得其得者也。夫唯有得於此,則不溺於虛,不着於有,在我者無為而無不為,在物者無用而無不用矣。
  知而忘情,能而不為,真知真能也。發無知,何能情?發不能,何能為?
  解曰:人之所以貴於萬物者,以其有知與能也。人之所以役於造化者,以其為知能之使也。所貴於知之與能者,為其為道非無心者所能得近也。所惡夫知之與能者,為其為道非有心者所能得遠也。知而忘情,則無用智之鑿,其知自然,無所不知,是為真知矣。能而不為,則無有為之累,其能徧物,無所不能,是為真能矣。蓋有情有信,然後為道。發無知,則非忘情也,不能情矣,豈道也哉?能陰能陽,然後為道。發不能,則非不為也,不能為矣,豈道也哉?是聚塊積塵之所以非理也。若商丘開之蹈水火,此知而忘情者也。若孔子之於游金石,則能而不為者。
  聚塊也,積塵也,雖無為而非理也。
  解曰:聚塊則不為野馬之飄鼓,積塵則不為塵埃之飛揚,可謂無為矣。雖無為而生理息矣,何貴於無為哉?聖人之無為,則猶坤之厚載,充塞四虛,無心於物,未嘗有為而萬物生化,終古不息,是真無為者也。由皇而降帝王,受授至孔子而集大成,其道咸本於此。故《仲尼》之篇以是終焉。
  仲尼解
  孔子之道,譬猶大明東升,無愚智皆知其明。質諸聖賢之言,然後足以探其妙爾。子貢曰:以予觀於夫子,賢於堯舜遠矣。孟子曰:孔子之謂集大成。且曰:自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孔子也。楊子曰:天之道不在仲尼乎?子貢,智足以知聖人者也。孟子,學孔子者也。楊子,自比於孟子者也。其所以譽聖人者,是乃天下萬世之所取法者也。質之於經,而求夫子之道,可仕則仕,可止則止,可久則久,可速則速,而不倚於一偏。時清而清,時任而任,時和而和,而不膠於一曲。能仁能及,能辯能訥,能勇能怯,能莊能同,不拘于一道。孔子曰:我則異於是,無可無不可。而後之學者方且倚于一偏,膠於一曲,拘於一道,而不見聖人之大全,此《仲尼》之篇所以而作也。顏子止知樂天知命之無憂,而未知樂天知命有憂之大者,顏子,亞聖也,尚且待教而後知,況子貢之徒,宜乎其淫思而至于骨立也。關尹曰:善若道者,亦不用耳,亦不用目,亦不用力,亦不用心,惟默而識之性而成者可以得之。孟子曰: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孔子之謂集大成。此皆知孔子者也。觀此篇之義,則知孔子之最深可見矣。庚桑子遠見于八荒之外而耳目俱廢,列禦寇學進于九年之餘而骨肉都融,非窮神極妙者孰能與於此乎?商太宰深惑于西方之聖,而謂其見欺子列子,不謁于南郭之墻而信其有敵,豈世間淺識寡聞者所能議哉?心閉一孔而龍叔之病難痊,髮引千鈞而樂正之疑莫解,鄧析侮伯豐之侶而見困于從者,帝堯聽童子之詩而取信于大夫,公儀伯力堪蟬翼而名譽滿于諸侯,商丘子力敵天下而功用沉于六族,季梁之死,楊朱倚其門而歌;隨梧之死,楊朱撫其尸而哭。若此類者,豈容易而窺見之哉?皆謂孔子之所為,眾人固不識也。今之學者,讀《莊子》至于《漁父》、《盜跖》遂擯而斥之,以為毀訾孔氏而莫之觀也,是豈知莊子尤尊孔子者也?《列子》之於是篇,前後發明,使孔子之教流光萬古而不窮者,探有力也。宰我曰:以予觀於夫子,賢於堯舜遠矣。又曰:自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孔子也。然而謙謙自晦,商太宰問其為聖,則遜而不居也。若夫關尹喜言善若道者,以知而亡情,能而不為為真知真能,是又所以明孔子之道也。蓋孔子之應世,周旋變故,不離於真,既不為卷婁藥瘍之彊聒,亦不為聚塊積塵之無為,常居於真知真能,處夫材與不材之間爾。故此篇始言其真樂真知,而終言其真知真能也。
  沖虛至德真經解卷之八竟
  沖虛至德真經解卷之九
  宋杭州州學內舍生臣江遹進
  湯問
  殷湯問於夏革曰:古初有物乎?夏革曰:古初無物,今惡得物?後之人將謂今之無物,可乎?
  解曰:有天地,然後有萬物。萬物盈天地之間,原其所生,同於一氣。一氣之運,其際不可終,故萬物之生相續而無間。由彼物化,遷流不已。日改月化,假名今古,物之有無,何殊今古?成湯以天錫之智而乃問是於夏革者,蓋堯、舜、禹三聖授受至湯,而革夏為商,雖出於因時適變,而其為則古之所無有也。以今之所有驗古之所無,推而上之至於羲皇,其道浸,入於簡朴,則及於古原缺□□□□□有無於物也,此則湯問夏革之義也。
  殷湯曰:然則物無先後乎?夏革曰:物之終始,初無極已。始或為終,終或為始,惡知其紀?然自物之外,自事之先,朕所不知也。
  解曰:以形見物,散為萬殊,先不識今,後不識先,雖一息之往來,不可紊其先後之倫也。以性見物,同於一真。始或為終,終或為始,雖天地之覆載,亦不知其先後於物也。究觀物化,若鷂為鸇,鸇為布穀,布穀久復為鷂。鷂之所終,鸇之所始;鸇以為終,布穀以為始;布穀之終,鷂復始之;以至臭腐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臭腐。其生也,莫知其所從來;其化也,莫知其所從往。譬猶日月往來,四時代謝,將先晝而後夜乎?將先秋而後春乎?則亦莫能知其紀矣。蓋一囿於造化,均於沉輪,尚安有先後之別哉?欲知其先,其唯外於事物而混成者歟?然自物之外,自事之先,窈窈冥冥,昏昏默默,豈智之所能知哉?故曰朕所不知也。
  殷湯曰:然則上下八方有極盡乎?革曰:不知也。湯固問。革曰;無則無極,有則有盡,朕何以知之?然無極之外復無無極,無盡之中復無無盡。無極復無無極,無盡復無無盡。朕是以知其無極無盡也,而不知其有極有盡也。
  解曰:無則無極,有則有盡,知此則上下八方可不言而喻矣。然計天地在太虛之中,雖未離於物,而為物之最巨,雖曰最巨,亦已有物矣。故其為有,異乎物之為有也。不可言之為有極,以其大也。不可名之為無盡,以其有也。謂之難終難窮,難則難識者幾是矣。故夏革之言曰:無極復無無極,無盡復無無盡。夫無極無盡,亦已至矣。於無極無盡之中復無無極,無盡然後足以見天地之量爾。雖然,此所謂無,非真無也,因有形無爾。謂之無者,以遣有也。以夫天地之未離於有,故假無以顯其大爾。要之,既已有矣,會歸於盡。故始終寓之於不知爾。
  湯又問曰:四海之外奚有?革曰:猶齊州也。湯曰:汝奚以實之?革曰:朕東行至營,人民猶是也。問營之東,復猶營也。西行至豳,人民猶是也。問豳之西,復猶豳也。朕以是知四海四荒四極之不異是也。
  解曰:四海之齊,謂中央之國,天地之所合也,四時之所交也,風雨之所會也,陰陽之所和也。營則居日之東,而景夕多風;豳則居日之西,而景朝多陰,地偏則風俗異習,而人民之情乃無以異於齊。豳之西,營之東,其偏於雨露益遠矣,而人民亦不殊於齊,則四海之外,雖非足跡舟車之所通,以情度情,又奚待於見而後知,言而後實哉?
  故大小相含,無窮極也。含萬物者,亦如含天地。含萬物也,故不窮;含天地也,故無極。朕亦焉知天地之表不有大天地者乎?亦吾所不知也。
  解曰:一身之內,一毛含於肌膚,肌膚含於一體,百體含於一身。雖一毛之微,亦具一體之全;用一體之用,亦不廢百體之俱用。其於物也,焦螟則宅於蚊睫,鯤鵬則遊於天地,焦螟無不足於鵾鵬,鵾鵬不有餘於焦螟,大小相含,如斯而已。然而物量易以窮,故其所含有極。天地至大哉,其所含無窮。天地猶有形,未若道之含天地為無極也。且其言大小相含,大固足以含小矣,小如何其含大哉?蓋謂天地含萬物,雖可以形見,其所以含之,則有道矣,即道而言,雖一芥之微,莫不含天地之妙,故曰:含萬物者,亦如含天地。其言安知天地之表不有大天地者。列子將擴學者之見聞,使之不囿於範圍之內,要使覺者自知其道爾,終亦存之而不論,故曰:亦吾所不知也。
  然則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媧氏練五色石以補其闕。
  解曰:由大小相含以觀,則知天地亦物而已。既已為物矣,安能無成與虧哉?此所以有不足而可補也。五色者,五行之英;石者,石氣之堅精。練五行英妙堅精之氣以和陰陽之盈縮,此謂補其闕也。方是時,裁成輔相之道,既已見矣。
  斷鼇之足,以立四極。
  解曰;天地在太虛之中,浮遊至微,直猶巨鼇之戴一物爾。既已不足而可補,則所謂浮游者始跱而不動,故鼇足可斷,四極始立,上下八方不可易位矣。
  其後共工氏與顓頊争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折天柱,絕地維。故天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滿東南,故百川水潦歸焉。
  解曰:天柱,天之所恃以中立而不倚者,地維,則地之所資以四維而不虧者,此道之未離於渾淪也。嘗原道降而一,見一兆天地生矣。天地奠位,人辟乎兩間,於虛無自然之中,妄為明覺,是生同異,同異既立,愛惡交起。愛惡起而爭競立,則忿慉之氣勝,而道之周徧咸者毀矣。此共工所以與顓頊帝争而觸不之山也。折天柱,絕地維,則天地析,其渾全二氣交而生化顯矣,故天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滿東南,百川水潦歸焉。西北,萬物歸根之方也,日月星辰就於西北,則至陰之精并於下而奉於上,萬物得以資其氣而生。東南,萬物敷施之方也,地不滿東南,則至陽之精并於上而降於下,萬物得以資其澤以成形。故天有精,地有形,天有八紀,地有五里,能為萬物之母。其在人也,則右耳目不如左明,左手足不如右強。其於物也,雖形體萬變,未有能違其化之宜也。
  湯又問:物有巨細乎?有脩短乎?有同異乎?革曰:渤海之束,不知幾億萬里,有大壑焉,實維無底之谷,其下無底、名曰歸墟。八紘九野之水,天漢之流,莫不注之,而無增無减焉.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輿,二曰員嶠,三曰方壺,四曰瀛洲,五曰蓬萊。其山高下周旋三萬里,其頂平處九千里。山之中間相去七萬里,以為鄰居焉。
  解曰:水以喻道,道之為物,其大不可圍,其深不可測,而眾善之所宗也。故大壑實惟無底之谷,名曰歸墟。道之大原該備,天人沖而不盈,故八紘九野之水,天漢之流,莫不注之,而無增無减焉。山居之象不離道之大原,而為萬化之宗,仙聖之所居如此。輿者木之為,嶠者火之銳,方者金之體,洲者水之類,蓬萊者土之所以然。山之名,或指事,或象物,不一其義,要皆不出乎五行之理也。萬盈數,以象道之備也。凡數起於一,立於三,成於五,盛於七,處於九,一三五七九,皆數之陽也,變化之道也。故此篇數稱以喻道焉。
  其上臺觀皆金玉,其上禽獸皆純縞。珠玕之樹皆叢生,華實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聖之種,一日一夕飛相往來者,不可數焉。
  解曰:仙聖之人,真精不蕩,故其所感變者,臺觀皆金玉,禽獸皆純縞,珠玕之木皆叢生,華實也。且其華實感變於自然,不甲拆於春而就實於秋也,故食之者不隨廈遷,而老不逐化往而死也。仙聖之體至虛而無累,故常飛相往來。由是觀之,丘陵荊棘。險惡不一,安知非人心之所自為耶?
  而五山之根無所連著,常隨潮波上下往還,不得暫峙焉。仙聖毒之,訴之於帝。帝恐流於西極,失羣聖之居,乃命禺強使巨鼇十五舉首而戴之。迭為三番,六萬歲一交焉。五山始峙而不動。
  解曰:既以不得暫峙為毒,以夫峙而不動為安,故必假於人,資於物,而即其安也。此所以訴之於帝而帝為之命禺強也。禺強,北方之神靈。龜為之使,故禺強使巨鼇舉首而戴之也。雖巨鼇也,其力必有量,其用力也必或匱,故必合眾力,迭為三番,而後能舉焉。既已為物,而我所資以為安矣。則物必有為之害者,而物又將為我害矣。是以有鼇若此,乃有龍伯之國,人得以一釣而連六鼇,負而歸,灼其骨以數也。
  而龍伯之國有大人,舉足不盈數步而暨五山之所,一釣而連六鼇,合負而趣歸其國,灼其骨以數焉。於是岱輿、貟嶠二山流於北極,沉於大海,仙聖之播遷者巨億計。帝憑怒,侵减龍伯之國使阨,侵小龍伯之民使短。至伏羲、神農時,其國人猶數十丈。
  解曰:岱輿、貟嶠,東南之山也。地不滿東南,故二山流沉焉。於北極沉於大海,則復於本原而歸於至道心故仙聖失其所居而播遷,後世之治顯也,此帝之所以憑怒而古人之大體隱矣。
  從中州以東四十萬里,得僬僥國,人長一尺五寸,東北極有人名曰諍人,長九寸。荊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朽壤之上有菌芝者,生於朝,死於晦。春夏之月有蠔蚋者,因雨而生,見陽而死。終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其長稱焉,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翼若垂天之雲,其體稱焉。世豈知有此物哉?大禹行而見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堅聞而志之。江浦之間生麼蟲,其名曰焦螟,羣飛而集於蚊睫,弗相觸也。栖宿去來,蚊弗覺也。離朱、子羽方晝拭眥揚眉而望之,弗見其形,角虎俞、師曠方夜摘耳俛首而聽之,弗聞其聲。唯黃帝與容成子居空桐之上,同齋三月,心死形廢,徐以神視,塊然見之,若嵩山之阿;徐以氣聽,砰然聞之,若雷霆之聲。吴楚之國有大木焉,其名為櫾。碧樹而冬生,實丹而味酸。食其皮汁,已憤厥之疾。齊州珍之,渡淮而北而化為枳焉。鸛鵒不踰濟,貉踰汶則死矣,地氣然也。雖然,形氣異也,性鈞已,無相易已。生皆全已,分皆足已。吾何以識其巨細,何以識其脩短,何以識其同異哉。
  解曰:萬物盈於天地之間,其生殊方,其化異時,其變異數。動植飛濳,萬形萬狀,其可勝窮哉?究其所目,造化之於萬物,一本於自然。萬物之於造化,又焉能有擇?以之為蟲臂,以之為鼠肝,唯其所寓而已。其為人也,生於龍伯之國則不得不大,為僬僥諍人則不得不小。其於植物也,為冥靈大椿於荊則壽,為芝菌於朽壤則夭。其於動物也,為鵾鵬於終北之北則大,為麼蟲於江浦之間則小。大者不以大而有餘於性,小者不以小而不足於性。雖壽必終,不能增其性之所無;雖夭亦生,不能損其性之所有。抽之不踰淮,鸛鵒之不踰濟,貉之不踰汶,皆地氣之使然也,若其性則無以相易矣。《莊子□逍遙遊》之篇蓋明此也。竊嘗論之,物之大者,莫若巨鼇,觀其能舉首而戴岱輿、圓嶠之山,靈亦甚矣,而不免有灼骨之息,則物也又奚以大為哉?物之微者,莫若麼蟲,雖離朱、子羽、角虎俞、師曠弗能聞見其形聲,至黃帝、容成子以神視而氣聽,則更見其有不可量之大,則物也又奚又惡夫小哉?然則物之巨細、脩短、同異,亦不足識矣。
  太形、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萬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陽之北。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懲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聚室而謀曰:吾與汝畢力平險,指通豫南?達于漢陰,可乎!雜然相許。其妻獻疑曰:以君之力,曾不能損魁父之丘。如太形、王屋何?且焉置土石?雜曰:投諸渤海之尾,隱土之北。遂率子孫荷檐者三夫,叩石墾壤,箕畚運於渤海之尾。鄰人京城氏之孀妻有遺男,始齔,跳往助之。寒署易節,始一反焉。河曲智叟笑而止之,曰:甚矣,汝之不惠。以殘年餘力,曾不能毀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北山愚公長息曰:汝心之固,固不可徹,曾不若孀妻弱子。雖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孫;子子孫孫,無窮匱也。而山不加增,何若而不平?河曲智叟亡以應。操蛇之神聞之,懼其不已也,告之於帝。帝感其誠,命夸蛾氏二子負二山,一厝朔東,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漢之陰無隴斷焉。
  解曰:渤海之尾,隱土之北,則信足以容太形、王屋之高。子孫無窮而山不加增,則平高險,通豫南,達漢陰,其理亦可信矣。既有其理,又盡其誠,故雖操蛇之神,至勇者也,聞之而知懼。上帝之崇高也,亦感其誠焉。是以雖愚公弱子,能使冀之南漢之陰,無隴斷焉。且以其為愚公弱子,此隴斷之所恃以除也,蓋愚公則欲慮柔而其誠至,弱子則志專氣柔而不雜,是其所以能動天地、感鬼神也。如俾其內藏猜慮而居血氣方剛之時,則計其力不足以平魁父之丘而止矣,此其妻所以獻疑,河曲智史之所以笑而止之也。人生妄計我體增長已慢虧隔於道奚啻二山之塞?如俾其亦能忘智慮而無矜其血氣,誠之不已而不以死生為問,未必不於一息之頃能頓釋諸有而通於道也。其或不然,則亦誠之不至而已矣。
  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逐之於隅谷之際。渴欲得飲,赴飲河渭。河渭不足,將走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尸膏肉所浸,生鄧林。鄧林彌廣數千里焉。
  解曰:日影果何物哉?不量力而追之,役於妄見爾。由有妄見,是生愛渴。愛渴內存,雖竭河渭不足以止其焦炎之熱,故卒渴死於道也。逮其既死,棄其杖。尸膏肉所浸,乃生鄧林,彌廣數千里焉。夫以一身之澤浸潤所棄之杖,而生數千里之林,乃不足以潤一身之枯骨,妄見蠹身,有如此者。
  沖虛至德真經解卷之九竟
  沖虛至德真經解卷之十
  宋杭州州學內舍生臣江遹進
  湯問
  大禹曰:六合之間,四海之內,照之以日月,經之以星辰,紀之以四時,要之以太歲。神靈所生,其物異形,或夭或壽,唯聖人能通其道。夏革曰:然則亦有不待神靈而生,不待陰陽而形,不待日月而明,不待殺戮而夭,不待將迎而壽,不待五穀而食,不待繒纊衣,不待舟車而行,其道自然,非聖人之所通也。
  解曰:唯聖人能通其道者,非聖人樂通物也,其道無不通爾。非聖人之所通者,非聖人不能通也,其道自然無所事通爾。然而必有非聖人之所通者,而後有聖人之所能通者爾。
  禹之治水土也,迷而失塗,謬之一國。濱北海之北,不知距齊州幾千萬里。其國名曰終北,不知際畔之所齊限,無風雨霜露,不生鳥獸蟲魚草木之類,四方悉平,周以喬陟。
  解曰:北,朔方也,萬物之所藏也,真一之所合也,至神之所寓也。濱北海之北,其國謂之終北,則精之又精,神之又神者也。不拘於方,故無際畔之齊限。不役於氣,故無陰陽之化。不假於物,故不生動植之類。四方悉平,其道甚夷也。周以喬陟,其外無郤也。若是則非神禹安能之其國哉?雖神禹也,非迷而失塗,亦莫之能至,以非足力舟車之所及故也。
  當國之中有山,山名壺領,狀若擔甀。頂有口,狀若圓環,名曰滋穴。有水湧出,名曰神瀵,臭過蘭椒,味過醪醴。一源分為四埒,注於山下。經營一國,亡不悉徧。土氣和,亡札厲。人性婉而從物,不競不争。柔心而弱骨,不驕不忌。長幼儕居,不君不臣。男女雜游,不媒不聘。緣水而居,不耕不稼。土氣溫適,不織不衣。百年而死,不夭不病。其民孳阜亡數,有喜樂,亡衰老衰苦。其俗好聲,相携而迭謠,終日不輟音。饑惓則飲神瀵,力志和平。過則醉,經旬乃醒。沐浴神瀵,膚色脂澤,香氣經旬乃歇。
  解曰:居中在上,中虛不窒,其循無端,其出無窮。能常滋澤萬物者,滋穴之神瀵也。臭過蘭椒,味過醪醴,則其道發聞惟馨悅可人心如此也。經營一國,無不悉徧,則其道無不為而無不在也。物亡札厲,至和不散也。人性婉而從純氣內守也。柔心,則神凝也。弱骨,則形釋也。長幼儕居,男女雜游,人不婚宦也。不耕不稼,不織不衣,人不衣食也。百年而死。處常得終也。其民孳阜,生生不窮也。相携而迭謠,則各得其真樂也。其所以能若是者,以夫飲神瀵以易其中,沐浴神瀵以染於外爾。
  周穆王北遊過其國,三年忘歸。既反周室,慕其國,忄敞然自失。不進酒肉,不召嬪御者,數月乃復。管仲勉齊桓公因遊遼口,俱之其國,幾剋舉。隰朋諫曰:君舍齊國之廣,人民之眾,山川之觀,殖物之阜,禮義之盛,章服之美,妖靡盈庭,忠良滿朝,肆咤則徒卒百萬,視撝則諸侯從命,亦奚羨於彼而棄齊國之杜稷,從戎夷之國乎?此仲父之耄,水不何從之?桓公乃止,以隰朋之言告管仲。仲曰:此固非朋之所及也。臣恐彼國之不可知之也。齊國之富奚戀?隰朋之言奚顧?
  解曰:周穆王嘗與化人俱為神遊,故其後肆意遠遊,嘗過其國也。三年忘歸,神者受之也。既歸數月,而復進酒肉,召嬪御,且又為不神者求耶。夫自神禹至穆王之時,治變有忠質文之異尚,而穆王之游與夫神禹之至其國,見聞曾不少異,豈非神之所為獨存而常全歟?若桓公之霸與夫隰朋之賢,安足以知此?故區區睹齊國之近,而以為莫之或加,乃更以仲父為耄,是猶埳井之蛙跨跱埳井之樂,而不知東海之大樂也。
  南國之人被髮而裸,北國之人鞨巾而裘,中國之人冠冕而裳。九土所資,或農或商,或佃或漁,如冬裘夏葛,水舟陸車,然而得之,性而成之。越之東有輒休之國,其長子生,則鮮而食之,謂之宜弟。其大父死,負其大母而棄之,曰:鬼妻不可與同居處。楚之南有炎人之國,其親戚死,朽其肉而棄之,然後埋其骨,乃成為孝子。秦之西有儀渠之國者,其親戚死,聚柴積而焚之。燻則煙上,謂之登遐,然後成為孝子。此上以為政,下以為俗,而未足為異也。
  解曰:五政之所加,七賦之所養,中於天地者為中國,故其人冠冕而裳。農商佃漁,冬裘夏葛,水舟陸車,其所云為,無非中道也。地偏於陰陽,則其習俗亦偏矣,故南國多暑則被髮而裸,北國多寒則羯巾而裘。其偏於四海、四荒、四極之遠者,則又有若輒沐、炎人、儀渠之國,其習俗乃有非耳目之所見聞,而人理之所甚駭者。上以為政,下以為俗,居之而不疑,是皆陰陽為之。寇習俗足以亂人如此也。
  孔子東遊,見兩小兄辯鬬,問其故。一兒曰:我以日始出時去人近,而日中時遠也。一兒以日初出遠,而日中時近也。一兒曰:日初出大如車蓋,及日中則如盤盂,此不為遠者小而近者大乎?一兒曰:日初出滄滄凉凉,及其日中如探湯,此不為近者熱而遠者凉乎?孔子不能决也。兩小兒笑曰:孰為汝多知乎?
  解曰:日麗於天,而隨旋者也。上下八方,無極無盡,難終難窮,安可以俄而測其遠近哉?《元命苞》曰:天不足於西北,陽極於九,故天周九九八十一萬里。《歷記》言:數起於一,立於三,成於五,盛於七,處於九,故天去地九萬里。二家之學,其有所授之也,如信其說,不亦近者熱而遠者凉乎?至於驗之車蓋盤盂之說,則不合矣。故方其出於扶桑而為朝明,則滄滄凉凉,可擬以車蓋。及其對于昆吾而為正中,則猶之探湯,而可擬以盤盂。宜大而小,宜凉而溫,宜近宜遠。大小溫凉近遠,雖小兄之智亦知惑之。究其所以然,雖孔子之智有不能辯者。蓋日猶道也,以為遠則或能悟之於一息,以為近則人常迷之於終身,言其大則用之彌於太虛,言其小則廢之莫知其所。故視日於大小,不知者也;求道於精粗,不知道者也。嘗試以夫燧求火於日,則不旋踵而至矣,又焉有初中遠近之間哉?然則大小遠近,終不可期,是乃日之所以為妙,而其運行終古不息也。孔子之不能决,豈真不能决哉?存之而不論爾。小兒遽謂孔子為非多知者,孔子常曰:吾有知乎哉7 無知也。孔子而多知,又奚以為孔子?區區較日之大小遠邇,真小兒之辯鬬爾。
  均,天下之至理也。
  解曰:均齊萬物,無有高下,則物我同而合乎一,合乎一則同乎道,是為天下之至理。莊子所以有《齊物論》。
  連於形物亦然。均髮均縣,輕重而髮絕,髮不均也。均也,其絕也莫絕。人以為不然,自有知其然者也。
  解曰:連於形物者,寡不能以勝多,弱不足以制彊也審矣。苟得至理之所謂均而用之,則一髮之微足以引千鈞之重而不絕。以為不然者,累於物也。知其然者,達於理也。連於形物亦末矣。苟得其均,微可以制大若此。矧夫得至理之所謂大均,惡乎往而不可哉?
  詹何以獨繭絲為綸,芒鍼為鈎,荊篠為竿,剖粒為餌,引盈車之魚於百仞之淵,汩流之中,綸不絕,鈎不伸,竿不撓。楚王聞而異之,召問其故。詹何曰:臣聞先大夫之言,蒲且子之弋也,弱弓纖繳,乘風振之,連雙鶬於青雲之際。用心專,動手均也。臣因其事,放而學鈎,五年始盡其道。當臣之臨河持竿,心無親慮,唯魚之念。投綸沉鈎,手無輕重,物莫能亂。魚見臣之鈎餌,猶沉埃聚沫,吞之不疑。所以能以弱制彊,以輕致重也。大王治國誠能若此,則天下可運於一握,將亦奚事哉?楚王曰:善。
  解曰:以弱制彊則弱必絕,以輕致重則輕必壓,何則?勢不等也。我誠弱矣,因彼之彊而制之,則彊不與我敵而為我用,是彊反在於我而弱在於彼也。我則輕矣。因彼之重而政之,則重不與我争而為我使,是重反在於我而輕在於彼也。則弱之於彊,輕之於重,夫孰曰不足以制而致之哉?此詹何以絲綸鍼鉤引盈車之魚於千仞之淵,蒲且子以弱弓纖繳連雙鶬於青雲之際之道也。噫,釣弋異事矣,治國者抑又不同焉.詹何之釣,乃學於蒲且子之弋,又以教楚王之治國者,蓋得所謂至理之均,則物雖萬變,烏能逃吾之至理哉。此《莊子》所謂通於一而萬事畢,是乃聖人以眇然之身土苴以治天下,而運之於一握者也,奚啻楚國乎?
  魯公扈、趙齊嬰二人有疾,同請扁鵲求治。扁鵲治之。既同愈,謂公扈、齊嬰曰:汝曩之所疾,自外而干府藏者,固藥石之所已。今有偕生之疾,與體偕長,今為汝攻之,何如?二人曰:願先聞其驗。扁鵲謂公扈曰:汝志彊而氣弱,故足於謀而寡於斷。齊嬰志弱而氣彊,故少於慮而傷於專。若換汝之心,則均於善矣。扁鵲遂飲二人毒酒,迷死三日,剖胸探心,易而置之。投以神藥,既悟如初。
  解曰:謀慮存乎志,果斷屬乎氣。志者,氣之帥也,志足以師氣,則其發無不中節矣;志不足以帥氣,則役於氣而反動其心矣。故氣彊則傷於專,氣弱則寡於斷也。嘗謂志在於我,初不屬化;由其認有於我,貴生愛身。有愛於身,斯役於身矣。此公扈、齊嬰其志慮所以與氣體而為彊弱也。夫以我之志慮而役於氣體,誠可悲矣。扁鵲乃能治二人之疾而移造化之功,又何妙歟?扈猶跋扈也,故公扈志彊而足於謀。嬰猶嬰兒也,故齊嬰志弱而少於慮。
  二人辭歸。於是公扈反齊嬰之室,而有其妻子,妻子弗識。齊嬰亦反公扈之室,有其妻子,妻子亦弗識。二室因相與訟,求辯於扁鵲。扁鵲辯其所由,訟乃已。
  解曰:昔者孔子嘗使於楚矣,適見豚子食於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棄之而走,不見已焉爾,不得類焉爾,是故苟非其類,豚子真見其母棄之而走矣。苟得其類,雖公扈、齊嬰歸異其室而不疑也。嘗原公扈、齊嬰既為扁鵲易置其心,唯使形者之是役,各反其室而不自知其形之非也。為二室者,惑於形變而不知二人之為類也,故弗識焉。然則二室之於二人者,果索之於形骸之內耶?亦索之於形骸之外耶?如在於形骸之外,則何以遽信扁鵲之辯哉?如在於形骸之內,則方其反於室也,安得而不識?奚必求辯於扁鵲哉?噫,人自生至終,大化屢遷。自老耄而視嬰孩之時貌色智態,奚啻公扈、齊嬰之易形哉?然大化之遷流也密移,人常由之而罔覺。扁鵲之易置其心也以遽,故莫不駭其變焉。且以公扈、齊嬰志氣一易,則其人與其室俱不能相知。又況造化之於萬物,已化而生,又化而死,更死更生,莫知其端。彼人也又烏知其所以然哉?昔楊朱之出也素衣,其反也緇衣,其狗之不知迎而吠之,楊朱所以止楊布無扑其狗也。
  瓠巴鼓琴,而鳥舞魚躍。鄭師文聞之,棄家從師襄游。柱指鈞弦,三年不成章。師襄曰:子可以歸矣。師文舍其琴,歎曰:文非弦之不能鈞,非章之不能成。文所存者不在弦,所志者不在聲。內不得於心,外不應於器,故不敢發手而動弦。且小假之,以觀其後。無幾何,復見師襄。師襄曰:子之琴何如?師文曰:得之矣。請嘗試之。於是當春而叩商弦,以召南呂,凉風忽至,草木成實,及秋而叩角弦,以激夾鍾,溫風徐迴,草木發榮。當夏而叩羽弦,以召黃鍾,霜雪交下,川池暴沍。及冬而叩徵弦,以激蕤賓,陽光熾烈,堅冰立散。將終,命宮而總四弦,則景風翔,慶雲浮,甘露降,澧泉涌。師襄乃撫心高蹈曰:微矣,子之彈也。雖師曠之清角,鄒衍之吹律,亡以加之。彼將挾琴執管,而從子之後爾。
  解曰:夫道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不可見故不可受,可傳斯可得。善教者止於可傳,善學者斯能有得。師文之學,將違其器而覺其道;師襄之教,將由其器以傳其聲。是以師襄既命之歸,師文方且求小假之也。逮其既有得矣,則力迴造化,幡校四時,翔景風,浮慶雲,條甘露,出澧泉。曾不離於發乎動弦之間,是陰陽之運不出吾之把握也,豈不妙哉?師襄於此亦撫心高蹈而歎其微爾。向俾師文循師襄可傳之術而為師襄之所知,則終必不能得師襄之歎也。是以務學者雖曰不如務求師,而君子則欲其自得之也。噫,一技之妙,其致若此,則有得於道者以之治天下而政安平泰之俗,信無難矣。
  薛譚學謳於秦青,未窮青之技,自謂盡之,遂辭歸。秦青弗止,餞於郊衢。撫節悲歌,聲振林木,響遏行雲。薛譚乃謝求反,終身不敢言歸。
  解曰:學道者固有若鄭師文之於師襄,莫知其所存所志而命之歸,其復乃歎其微者;亦有若薛譚之於秦青,自謂窮青之技而去之,卒乃謝而求反,終身不敢言歸者。此學者之不可不辯也。
  秦青顧謂其友曰:昔韓娥東之齊,匱糧,過雍門,鬻歌假食。既去,而餘音繞梁欐,三日不絕,左右以其人弗云。過逆旅,逆旅人辱之。韓娥因曼聲哀哭,一里老幼悲愁,垂涕相對,三日不食。遽而追之,娥還,復為曼聲長歌。一里長幼喜躍抃舞,弗能自禁,忘向之悲也。乃厚賂發之。故雍門之人至今善歌哭,效娥之遺聲。
  解曰:真悲無聲而哀,真親未笑而和,謂哀樂之不可偽以為也。以鬻歌假食,則其歌或不出於心之誠喜;因人之辱而哀哭,亦未足以言真悲也,特以其技之妙遂能俾一里之老幼未嘗有憂,徒以聞其哭悲愁垂涕相對而不食;未嘗有樂,徒以聞其歌喜躍抃蹈而不能自禁。夫歌哭之偽乃真能動人,況彼我皆真哉?雖然,其術能施於雍門之里而已,使至齊而歌之,必有辯其不然者。故效其遺聲,止傳於雍門。
  伯牙善鼓琴,鍾子期善聽。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鍾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鍾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鍾子期必得之。伯牙游於泰山之陰,卒逢暴雨,止於巖下,心悲,乃援琴而鼓之。初為霖雨之操,更造崩山之音。曲每奏,鍾子期輒窮其趣。伯牙乃舍琴而歎曰:善哉,善哉,子之聽夫。志想象猶吾心也。吾於何逃聲哉。
  解曰:有聲者,有聲聲者,聲之所聲者,聞矣。既已有聞,則大不過官,細不過羽。番其官羽之清濁而稽諸人事,將安所逃聲哉?則子期之善聽未足異也。且伯牙之琴,得子期而名益彰;而子期之聽,非伯牙亦無所施其巧。列子稱之者,貴知音爾。若季札之觀樂,進此道矣。
  沖虛至德真經解卷之十竟
  沖虛至德真經解卷之十一
  宋杭州州學內合生臣江遹上進
  湯問
  周穆王西巡狩,越崑崙,不至弇山。反還,未及中國,道有獻工人名偃師,穆王薦之,問曰:若有何能?偃師曰:臣唯命所試。然臣已有所造,願王先觀之。穆王曰:日以俱來,吾與若俱觀之。越日,偃師謁見王。王薦之,曰:與若俱來者何人也;對曰:臣之所造能倡者。穆王警視之,趣步俯仰,信人也。巧夫鎮其頤,則歌合律,捧其首,則舞應節。千變萬化,唯意所適。王以為實人也,與盛姬內御並觀之。技將終,倡者瞬其目而招王之左右侍妾。王大怒,立欲誅偃師。偃師大懾,立剖散倡者以示王,皆傳會革、木、膠、漆、白、黑、丹青之所為。王諦料之,內則肝膽心肺脾腎腸胃,外則筋骨支節皮毛齒髮,皆假物也,而無不畢具者。合會復如初見。王試廢其心,則口不能言;廢其肝,則目不能視;廢其腎,則足不能步。穆王始悅而歎曰:人之巧乃可與造化者同功乎。詔貳車載之以歸。夫班輸之雲梯,墨翟之飛鳶,自謂能之極也。弟子東門賈、禽滑釐聞偃師之巧,以告二子,二子終身不敢語藝,而時執規矩。
  解曰:雖傅會之物,既教之倡,是誨之淫也。故能歌合律,舞應節,則其瞬目也不足異矣。夫人之巧固有若飛鳶玉楮之妙者,是物而已。人為萬物之靈,疑不可以傅會而象之也。偃師之所造,乃能使趣步俯仰不殊於人,歌則合律,舞則應節,千變萬化,唯變所適,夫然後為至妙也,故雖班輸墨翟之巧亦不敢語藝而時執規矩也。噫,人之有生,奚啻偃師之巧?人常由之而不自悟,至於偃師之造倡亦末矣,乃更羨其巧,不亦外乎?
  甘蠅,古之善射者,殼弓而獸伏鳥下。弟子名飛衛,學射於甘蠅,而巧過其師。紀昌者,又學射於飛衛。飛衛曰:爾先學不瞬,而後可言射矣。紀昌歸,偃卧其妻之機下,以目承牽挺。二年之後,雖錐末倒眥,而不瞬也。以告飛衛。飛衛曰:未也,必學視而後可。視小如大,視微如著,而後告我。昌以氂懸虱於牖,南面而望之。旬日之間,浸大也。三年之後,如車輪焉。以睹餘物,皆丘山也。乃以燕角之弧,朔蓬之簳射之,貫虱之心,而懸不絕。以告飛衛。飛衛高蹈附膺曰:汝得之矣。
  解曰:學不瞬者,不以物易己也。學視得,將以轉物也。我不易於物而物為我轉,故能見小如大,視微如著,射之所以中者在我矣。此紀昌之所以能貫虱也。
  紀昌既盡衛之術,計天下之敵己者,一人而已,乃謀殺飛衛。相遇於野,二人交射,中路矢鋒相觸,而墜於地,而塵不揚。飛衛之矢先窮,紀昌遺一矢。既發,飛衛以棘村之端扞之,而無差焉。於是二子泣而投弓,相拜於塗,請為父子。剋臂以誓,不得告術於人。
  解曰:孟子言矢人豈不仁於函人,以謂術不可不慎。故紀昌既盡飛衛之術,於是謀殺飛衛也。蓋幻昌之學,飛衛之教,幾在於唯恐不傷人也,必終於此而已矣。逢蒙學射於羿,既盡羿之道,於是殺羿,亦以是也。孟子以逢蒙之殺羿為是,亦羿有罪焉,為其取友之不端也。有學射若庾公之斯者,則安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哉?幸哉,飛衛之生也。曩非得棘刺以扞其遺矢,則必不免矣。故君子之務學者,不射之射爾。
  造父之師曰:泰豆氏。造父之始從習御也,執禮甚卑,泰豆三年不告。造父執禮愈謹,乃告之曰:古詩言:良弓之子,必先為箕,良冶之子,必先為裘。汝先觀吾趣。趣如吾,然後六轡可持,六馬可御。造父曰:唯命所從。泰豆乃立木為塗,僅可容足,計步而置,履之而行。趣走往還,無跌失也。造父學之,三日盡其巧。泰豆歎曰:子何其敏也?得之捷乎。凡所御者,亦如此也。曩汝之行,得之於足應之於心。推所御也,齊輯乎轡銜之際,而急緩乎脣吻之和,正度乎胸臆之中,而執節乎掌握之間。內得於中心,而外合於馬志,是故能進退履繩,而旋曲中規矩,取道致遠,而氣力有餘,誠得其術也。得之於銜,應之於轡;得之於轡,應之於手;得之於手,應之於心。則不以目視,不以策驅,心閑體正,六轡不亂,而二十四蹄所投無差,迴旋進退,莫不中節。然後輿輪之外可使無餘轍,馬蹄之外可使無餘地,未嘗覺山谷之險,原隰之夷,視之一也。吾術窮矣。汝其識之。
  解曰:天下之事,固有若緩而急,疑後而先。愚者之所暗,智者之所察也。故習御之道,人莫不以為先於掌握之執節。泰豆之教,乃先使之觀其趣,亦猶學射者之先學視,為弓者之先為箕,為冶者之先為裘也。由是知雖一技之微,學不由師,則終莫識其為之之先務,雖有智者不能無因而造其妙也。造父學之三日而盡其巧,何其敏也?然而自非執禮甚卑,三年不告,而執禮愈謹,則其學不誠,其思不精,亦安能得之如是之捷乎?以其所得而推之所御,無餘術矣。且以馬駕車,以轡御馬,六馬之眾二十四蹄,一足差所投,則六馬之良皆棄矣。御之難也如此。是以習御者不用目,亦不用策,視以目則見愈亂而不周,驅以策則力愈勞而不整。唯內得於中心,外應於銜轡,則險夷急緩而其心常閑,進退旋曲而其體常正。然後輿輪之外可使無餘轍,馬蹄之外可使無餘地。無餘轍非無餘轍也,以言輿輪之無所於窒也;無餘地非無餘地也,以言險夷之無所於擇也。御至於此,乃不知是我之御馬,馬之駕車也,視之若一矣,豈不妙哉?此造父所以能主穆王之車,肆意遠遊,過崑崙,觀日之所入,一日而行萬里也。噫,執御者微亦甚矣,其術之妙一至於此,技安足以命之?使造父也投其街轡而施其所得於道,夫孰曰不可?楊子曰:有天下者審其御。審此而已。
  魏黑卵以暱嫌殺丘邴章,丘邴章之子曰來丹,謀報父之讎。丹氣甚猛,形甚露,計粒而食,順風而趨。雖怒,不能稱兵以報之。恥假力於人,誓手劍以屠黑卵。
  解曰:黑者,陰之色。卵者,陰之類。魏者,高顯之所。魏黑卵,老陰之象也。邴者,明之盛。章者,文之成。丘者,中高之地。無邴章,老陽之象也。丹舍陽,來丹,則少陽之方浸而長者也。《易》曰:陰疑於陽必戰。陽常居於大夏,而以生育長養為事,而陰則退伏矣,是於陽不能無暱嫌也。故至於方冬用事則牋物,入之而殺丘邴章焉。然陰方盛,而一陽之氣已濳萌於黃鍾之宮矣,是為來丹故謀報父之讎焉。陽體剛,是以來丹氣甚猛,形甚露。方且濳萌,是以計粒而食,順風而趨。雖怒,不能稱兵以報之。唯其體剛,故恥假力於人,誓手劍以屠黑卵也。
  黑卵悍志絕眾,力抗百夫,筋骨皮肉,非人類也。延頸承刃,披胸受矢,鋩鍔摧屈,而體無痕撻。負其材力,視來丹猶雛鷇也。
  解曰:陰以刻制為事,又方用事堅冰之時也,是以志悍力抗而皮骨非人,承刃受矢而痕撻無有,視來丹猶雛鷇也。
  來丹之友申佗曰:子怨黑卵至矣,黑卵之易子過矣,將奚謀焉?來丹垂涕曰:願子為我謀。申佗曰:吾聞衛孔周其祖得殷帝之寶劍,一童子服之,却三軍之眾,奚不請焉?來丹遂適衛,見孔周,執僕御之禮,請先納妻子,後言所欲。
  解曰:寶劍,神器之能宰制者也。殷,中也,與以殷仲春之殷同。殷帝之寶劍,言沖和之氣,宰制陰陽,審諦而不妄也。其祖得之,則其道自古以固存也。神器至妙,以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剛,故一童子服之,而却三軍之眾。申佗,則能申人之不直者,故為來丹謀焉。孔周,則能周旋於人理之至者,故申佗使來丹求劍於若人也。執僕御之禮,致所尊也。請先納妻子,質其誠也。
  孔周曰:吾有三劍,唯子所擇。皆不能殺人,且先言其狀:一曰含光,視之不可見,運之不知有,其所觸也,泯然無際,經物而物不覺。二曰承影,將旦昧爽之交,旦夕昏明之際,北面而察之,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識其狀;其所觸也,竊竊然有聲,經物而物不疾也。三曰宵練,方晝則見影而不見光,方夜則見光而不見形,其觸物也,騞火麥切然而過,隨過隨合,覺疾而不血刃焉。此三寶者,傳之十三世矣,而無施於事。匣而藏之,未嘗啟封。
  解曰:含光,則葆光而不曜者也,此神之妙萬物而為言也。視之不可見,以無形也。運之不知其有,以無用也。其所觸也,泯然無際,經物而物不覺,則其道密庸也。承影,則既有影可承矣。將旦昧爽之交,日夕昏明之際,皆陰陽之交際於是時,反本而求之,淡兮似或存,終不可得而識也。其所觸也,竊竊然有聲,經物而物不疾,則鼓舞萬物而無迕於物也。宵練,則既有體矣。方晝則見其影,役於陽也。方夜則見其光,制於陰也。然見影而不見光,見光而不見影,猶未赫然有物也。其觸物也,騎然而過,隨過隨合,覺疾而不血刃焉,則行於萬物,生之育之,代榮代謝,其化無窮也,使夫生化者不得不生不化,是或物之疾也。然神之所為,以無有入無間,是為隨過隨合。雖覺疾也,於物無所傷,而物亦不能傷我,是為不血刃焉。傳之十三世,則言周歷陰陽之度,而其存自古也。無施於事,是謂無用之甩也。匣而藏之,則其藏深矣。未嘗啟封,其神無郤之謂也。
  來丹曰:雖然,吾必請其下者。孔周乃歸其妻子,與齋七日。晏陰之間,跪而授其下劍,來丹再拜受之以歸。
  解曰:神也者,妙萬物而為言也。即其寓於生化之序,擬諸形容,有若三劍者焉。至於宵練,始兆於太素,而為質之始,故來丹必請其下者,孔周乃歸其妻子,不絕其相生相配之道也。與齋七日,則一其志而忘其形體也。晏陰之間,則昏明之交,密傳其道也。
  來丹遂執劍從黑卵,時黑卵之醉偃於牖下,自頸至腰三斬之,黑卵不覺。來丹以黑卵之死,趣而退。遇黑卵之子於門,擊之三下,如投虛,黑卵之子方笑曰:汝何蚩而三招予?來丹知劍之不能殺人也,歎而歸。黑卵既醒怒其妻曰:醉而露我,使我嗌疾而腰急。其子曰:疇昔來丹之來,遇我於門,三招我,亦使我體疾而支彊。彼其厭我哉。
  解曰:牖下,陰陽之際也。醉而偃,則迷而罔覺之時也。陰方隆盛,必於其交際罔覺之時,始足以害之爾。雖然,宵練之劍能使物覺疾而不血刃而已。故來丹以之斬黑卵,則怒其妻曰:使我溢疾而腰急;以擊黑卵之子,則曰:遇我於門,三招我,亦使我體疾而支彊。來丹知劍之不能殺人也,歎而歸而已矣。然而黑卵雖承刃而不覺,亦已溢疾而腰急,其體自是而日消矣。故雖有一之日觱發,二之日栗烈,俄而春日載陽,而小往大來矣。人皆暗夫四月維夏,不知其本乃自於來丹濳移於一之日也。嘗原陰陽之道,相生猶父子相偶猶夫婦。其迭用也,則更生更死,其交戰也,則更怒更讎。囚則為疾,用事則旺。其道雖無待於外,其用則寓之於物,此陰陽之情也。凡物之情態,人之云為,皆陰陽之役也。嘗試以人情物變求之,陰陽之情,義無一不備。故有若魏黑卵以暱嫌殺丘邴章,來丹誓手劍以屠黑卵之事也。然而陰陽之理,更王更廢,終不能相絕,是以來丹雖有屠黑卵之志,而不能殺黑卯也。如黑卵而可殺,則生化之理或幾乎息矣。若是則魏黑卵何以能殺丘邴章乎?蓋丘邴章已用而為旺者所勝,故可殺也。若魏黑卵則方用事而旺,安可殺哉?且方是時,非獨陽氣濳萌,為來丹而已,為魏黑卵者亦既有其妻與其子矣。是以原陰陽之道,雖曰陽生於子,陰生於午,而陰中之陽,陽中之陰,其生其長;其消其息,有不可得而測究者。明乎列子之斯言,則其道思過半矣。
  周穆王大征西戎,西戎獻錕鋙之劍,火浣之布。其劍長尺有咫,鍊鋼赤刃用之切玉如切泥焉。火浣之布,浣之必投於火,布則火色,垢則布色,出火而振之,皓然疑乎雪。皇子以為無此物,傳之者妄,蕭叔曰:皇子果於自信,果於誣理哉。
  解曰:錕鋙之劍,火浣之布,得於西戎之獻,而非中國之有也。皇子局於耳目之見聞,而不能博通乎物理之變異,遽以為無此物,而傳之者妄,非誣理而何?列子此篇,妙及於天地之表,若女媧之鍊石,愚公之移山,夸父之逐日,扁鵲之治疾,偃師之造倡,來丹之手劍,几皆闡無內之至言,以坦心智之所滯,恢無外之妙理,以開視聽之所閡。如俾膚識淺聞之士皆自局於見聞,而不能深求至理,又焉能解其桎梏哉?是其以此終篇之意也。
  湯問解
  萬物之出機入機,隨其種性,因其情想,更相變易,萬形萬狀,則有大禹之所不能見,伯益之所不能聞,夷堅之所不能志者。其變可勝窮哉?雖然,其形則異,其性則鈞。龍伯之國,其人雖大不殊僬僥之心智一,僬僥之人,其形雖微,不殊龍伯之悅惡。焦螟為細矣,生理亦無不足;鵾鵬為巨矣,性量亦無有餘。大椿之壽,亦終於死;芝菌之夭,亦既有生。昧者惑於物變之不齊,不明夫其性之不易,由是矜壽而傷夭,就愛而避惡,樊然殽亂,終身役役,莫之能止。故列子,假《湯問》以別其大小、同異、巨細、長短。要之,以至道也求之此篇,有若日之遠近,小兒辯之,而孔子不能决者;有若扁鵲之治疾而使公扈、齊嬰與其二室俱不能相知者,是皆惑於形變,而不知其本無不同也。苟知其所同,則無往而不一矣。故蒲且子之弋可用以釣,弋釣之道可用以治國,鄭師文、伯牙以此而妙於琴,子期以此而善聽,飛衛、紀昌以此而名於射,造父以此而精於御。偃師之造倡,秦青之善謳,亦以此道而已。使數子者投其技而進乎道,夫孰曰不然哉?凡此萬物之化,皆不能逃乎陰陽之運,故終以魏黑卵以暱嫌殺丘邴章,來丹謀報父之讎焉。雖然,物之不齊,物之情也。將欲齊之,必得其所以齊之之道而後可。如亦蔑然於萬物之變而弗顧,以為能齊物矣,是猶掩目塞耳者自以謂莫之見聞,何能制其坐馳之情哉?終之以皇子果於自信,果於誣理,蓋為此也。
  沖虛至德真經解卷之十一竟
  沖虛至德真經解卷之十二
  宋杭州州學內舍生臣江遹上進
  力命上
  力謂命曰:若之功奚若我哉?命曰:汝奚功於物而欲比朕?力曰:壽夭窮達,貴賤貧富,我力之所能也。命曰:彭祖之智,不出堯舜之上,而壽八百。顏淵之才,不出眾人之下,而壽四八。仲尼之德,不出諸侯之下,而困於陳、蔡。殷紂之行,不出三仁之上,而居君位。季札無爵於吴,田恒專有齊國。夷齊餓於首陽,季氏富於展禽。若是汝力之所能,奈何壽比而夭此,窮聖而達逆,賤賢而貴愚,貧善而富惡邪?力曰:若如若言,我固無功於物,而物若此邪,此則若之所制邪?命日:既謂之命,奈何有制之者邪?朕直而推之,曲而任之。自壽自夭,自窮自達,自貴自賤,自富自貧,朕豈能識之哉,朕豈能識之哉。
  解曰:力者,人之所為也。命者,天之所謂也。天不人不因,人不天不成,力之制於命,命之因於力,未易以差殊論功也。取力之重者與命之薄者而比之,奚翅力之功多?取命之厚者與德之薄者而比之,奚翅命之功厚?主於力者雖命也,以為有性而不謂命也。主於命者雖性也,以為有命而不謂性也。是皆一偏之論也。嘗即其一端而考之,彭之壽,顏之夭,疑若制於命矣,然彭之為不必皆壽,顏之才不叉必夭,是或因於力矣。然則謂力為有功於物而無預於命,則不可也;謂物物皆制於命而無預於力,亦不可也。雖然,莫之致而至,不知所以然而然,命也。既謂之命,則命萬物而無所聽也。如亦有制之者,安可以為命乎?故直而推之,亘萬世而不窮;曲而任之,成萬物而不遺。雖曰推之,無有推者;雖曰任之,無有任者。直者自直,曲者自曲,壽夭窮達,貴賤貧富,亦不由天,亦不由人。如鳥之黑,如鵠之白,如椿之壽,如菌之夭,咸其自取。致者其誰耶?唯其自為,無為之者,是以之八者之在人,猶草木之生根在苗。先實從花,後嘉穀之實,以其美種,雖有惡卉,生必從根。究其根源,曾無毫屋之繆,安知今之厚於命不因於昔之厚於德耶?又安知今之厚於德不為異時厚於命之積耶?:是皆不可知也。若是則命未必非力,力未必非命,若之何其有命耶?若之何其無命耶?雖命亦不知其所以然矣。是所以為命也,安可遽以當生臠巷傖囊之所為規規然責報於造物者,必欲顏壽而跖夭,貴賢而賤愚,富善而貧惡邪?其不通乎命亦甚矣。唯真能知命者,則因天理之自然,修人為而不廢,壽夭兩忘,窮通皆樂,貴財俱適,貧富不變,此聖人所謂樂天知命,而《列子□力命》之篇所由而作也。《莊子》於《大宗師》以子桑之言命終焉,以此為《大宗師》之至也。
  北宮子謂西門子曰:朕與子並世也,而人子達。並族也,而人子敬。並貌也,而人子愛。並言也,而人子庸。並行也,而人子誠。並仕也,而人子貴。並農也,而人子富。並商也,而人子利。朕衣則短褐,食則粢蠣,居則蓬室,出則徒行。子衣則文錦,食則粱肉,居則連欐,出則結駟。在家熙然有弃朕之心,在朝諤然有敖朕之色。請謁不相及,遨游不同行,固有年矣。子自以德過朕邪?西門子曰:予無以知其實。汝造事而窮,予造事而達,此厚薄之驗歟?而皆謂與予並,汝之顏厚矣。北宮子無以應,自失而歸。中塗遇東郭先生,先生曰:汝奚往而反,偊偊而步,有深愧之色邪?北宮子言其狀。東郭先生曰:吾將舍汝之愧,與汝更之西門氏而問之。曰:汝奚辱北宮子之深乎?固且言之。西門子曰:北宮子言世族年貌言行與予並,而賤貴貧富與予異。予語之曰:予無以知其實。汝造事而窮,予造事而達,此將厚薄之驗歟?而皆謂與予並,汝之顏厚矣。東郭先生曰:汝之言厚薄,不過言才德之差,吾之言厚薄,異於是矣。夫北宮子厚於德,薄於命,汝厚於命,薄於德。汝之達,非智得也,北宮子之窮,非愚失也。皆天也,非人也。而汝以命厚自矜,北宮子以德厚自愧,皆不識夫固然之理矣。西門子曰:先生止矣,予不敢復言。北宮子既歸,衣其短褐,有狐貉之溫;進其茙菽,有稻粱之味,庇其蓬室,若廣廈之蔭;乘其蓽輅,若文軒之飾。終身逌然,不知榮辱之在彼也,在我也。東郭先生聞之曰:北宮子之寐久矣,一言而能寤,易怛也哉。
  解曰:天道之運,自西而之北。酉為萬物之闔戶,故謂之西門子。北則萬物之所藏而化精之所奧也,故謂之北宮子。西門子方嚮於室處,故為厚於命而薄於德。北宮子則其藏深矣,故為厚於德而薄於命。東郭先生則既勞乎坎而復出乎震,是不住於無為,即動而靜者也,故能釋北宮子之愧而使之寤也。嘗原命出於莫之政而至,有生者之所不能逃也。雖以堯、舜、夷、齊、孔子之聖,季札、展禽、顏子之賢,一制於命,終身不易,宜乎北宮子以德厚自愧,西門子以命厚自矜也。然而謂命出於莫之致而至,則其至自然無有致之者。致之者本無物,則其至也,孰受其制哉?或制或不制,在我而已。故苟不安於命,則制於命;苟能知其命,則制命而不制於命矣。由是聖可窮而仁可夭,善可貧而賢可賤,不聞能以命而易聖賢之操也。是以北宮子一聞東郭先生之言,而識夫固然之理,則終身逌然,不知榮辱之在彼也,在我也。若是則命果能制之乎?此則能至於命者之事也。
  管夷吾鮑叔牙二人相友甚戚,同處於齊。管夷吾事公子糾,鮑叔牙事公子小白。齊公族多寵,嫡庶並行。國人懼亂。管仲與召忽奉公子糾奔魯,鮑叔奉公子小白奔莒。既而公孫無知作亂,齊無君,二公子争入。管夷吾與小白戰於莒,道射,中小白帶鈎。小白既立,脅魯殺子糾,召忽死之,管夷吾被囚。鮑叔牙謂桓公曰:管夷吾能,可以治國。桓公曰:我讎也,願殺之。鮑叔牙曰:吾聞賢君無私怨,且人能為其主,亦必能為人君。如欲霸王,非夷吾其弗可。君必舍之。遂召管仲。魯歸之齊,鮑叔牙郊迎,釋其囚。桓公禮之,而位於高國之上,鮑叔牙以身下之,任以國政,號曰仲父。桓公遂霸。管仲嘗歎曰:吾少窮困時,嘗與鮑叔賈,分財多自與,鮑叔不以我為貪,知我貧也。吾嘗為鮑叔謀事而大窮困,鮑叔不以我為愚,知時有利不利也。吾嘗三仕,三見逐於君,鮑叔不以我為不肖,知我不遭時也。吾嘗三戰三北,鮑叔不以我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紏敗,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鮑叔不以我為無恥,知我不羞小節,而恥名不顯於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叔也。此世稱管鮑善交者,小白善用能者。然實無善交,實無用能也。實無善交,實無用能者,非更有善交,更有善用能也。召忽非能死,不得不死;鮑叔非能舉賢不得不舉;小白非能用讎,不得不用。
  解曰:天下之事,凡非智慮之所及而成,虧於莫之致而至者,命也。方管夷吾、鮑叔牙相友之戚,其心可謂無間矣。及夷吾事公子糾,鮑叔事公子小白,所奉雖不同,其心未有異也。至二公子之争入,戰於莒道,管仲射中桓公,於斯時也,夷吾安有事桓公之心哉?及桓公既立,脇魯殺子糾,方且請於魯,以管仲為讎,願得甘心而醢之,則桓公安有用仲父之心哉?鮑叔至此雖能忘莒道之異志,而不替昔之善交,宜亦以桓公之讎而不敢舉其賢也。抑管仲之奉公子糾,既不能立其功於前,又不能死其節於後、其賢不足尚矣。今也鮑叔弗顧齊之嫌而舉之,桓公忘其無功於子糾,且不念其讎而用之,管仲亦不以向之幽囚受辱為恥,不辭其位而盡忠於齊,忘其向之奉子糾也。是皆非智慮之所可期者。及管仲既為齊用,務實倉廩,明禮節,富國彊兵,因禍為福,轉敗為功,遂能九合諸侯,一正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故孔子稱之曰: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然則管仲之有功於天下後世,豈淺淺哉?夫管仲固不守匹夫匹婦之諒,而為溝瀆之自經也。向使鮑叔之言不行,桓公之讎不解,則鮑叔安能全其交?管仲安所施其功哉?雖然,管仲既終有合諸侯正天下之功,使民到于今受其賜,則鮑叔之舉讎,桓公之用讎,管仲之忍垢於魯而盡忠於齊,皆有不得不然者矣。由此觀之,世稱管鮑善交,小白善用能者,實無善交,實無善用能者,皆命之自為,非人之所能為也。如曰有善交者,則方其莒道之戰,管仲之交情何如哉?亦曰有善用能者,則桓公之用管仲,奚必俟鮑叔之言哉?其言非更有善交、更有善用能者,以為非特桓公管鮑為然也。凡朋友之信,君臣之義,罔或不若是矣。然而究觀數子之為,皆能公其心者也。心存於至公,故交不期於全而自全,讎不期於棄而自棄,忠不期於效而自效矣。此桓公所以成霸業之本也。噫,人苟能公其心矣,則其於天命之自然無往而不合矣,又、焉,以屈身枉道求合於物情之屑屑為哉?且以霸者之治成於智謀而力取,猶以為非人力之所能為,則推而上之,皇之道,帝之德,王民之皡皡,其莫為而自然,抑又可知矣。
  及管夷吾有病,小白問之,曰:仲父之病病矣,可不諱云。至於大病,則寡人惡乎屬國而可?夷吾曰:公誰欲歟?小白曰:鮑叔牙可。曰:不可。其為人潔廉善士也,其於不已若者不比之人,一聞人之過,終身不忘。使之理國,上且鈎乎君,下且逆乎民。其得罪於君也,將弗久矣。
  解曰:人常以管仲不許鮑叔之屬國為言,蓋管仲知鮑叔之才不可以屬國也,恐其得罪於君也。與其使之理國而得罪,孰若不屬之國而俾其自全歟?是乃管仲之全交也。
  小白曰:然則孰可:對曰:勿已,則隰朋可。其為人也,上忘而下不叛,愧其不若黃帝而哀不已若者。以德分人,謂之聖人,以財分人,謂之賢人。以賢臨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賢下人者,未有不得人者也。其於國有不聞也,其於家有不見也。勿已,則隰朋可。然則管夷吾非薄鮑叔也,不得不薄;非厚隰朋也,不得不厚。厚之於始,或薄之於終;薄之於終,或厚之於始。厚薄之去來,弗由我也。
  解曰:上忘者,其政悶悶之謂也。下不叛者,其民淳淳之謂也。愧不若黃帝,則不自滿假也。哀不已若者,以善救為心也。以德分人,則使斯民各得以復命反常,此聖人之道也。以財分人,則使斯民不乏於仰事俯育,此賢人之德也。以賢臨人,猶山之殺瘦也。以賢下人,猶澤之增肥也。所謂於國有不聞,於家有不見者,非真莫之見聞也,其道足以容之爾,隰朋之可與夫鮑叔之不可,在此而已。古語曰:不瞽不聾,不能成功。蓋為是也。《詩》於《葛屨》之序言魏君之險嗇褊急,而其詩則曰:唯是褊心,是以為刺。褊心之害治如此。夫與人為徒,厚薄之去來,有至公之道,有自然之理,弗由我也。唯管鮑隰朋知其然也。故始終厚薄,依乎天理而弗徇乎我,此齊國之治所以能尊周彊國歟。
  沖虛至德真經解卷之十二竟
  沖虛至德真經解卷之十三
  宋杭州州學內舍生臣江遹上進
  力命中
  鄧析操兩可之說,設無窮之辭,當子產執政,作《竹刑》。鄭國用之,數難子產之治。子產屈之。子產執而戮之,俄而誅之。然則子產非能用《竹刑》,不得不用;鄧析非能屈子產,不得不屈;子產非能誅鄧析,不得不誅也。
  解曰:子產相鄭三年,而善者服,惡者化,其治宜不可屈,而鄧析數難而屈之。鄭國用鄧析之《竹刑》,宜愛其人而卒誅之,是理之不可推知者也。世謂作《竹刑》,誅鄧析為子產,鄧析之能,殊不知固自有不得不用,不得不屈,不得不誅者存焉。漢文帝感緹縈之言而罷肉刑,後世卒莫之能復,亦若是也。按《苟子》與夫《左氏》皆以駟顓殺鄧析在子產之後,學者以是疑於經誤。夫列子之書,務明道達理而已,所謂得其精而遺其粗者也,又焉用區區較其言之同異哉?
  可以生而生,天福也。可以死而死,天福也。可以生而不生,天罰也。可以死而不死,天罰也。可以生,可以死,得生得死有矣。不可以生,不可以死,或死或生有矣。然而生生死死,非物非我,皆命也,智之所無奈何。
  解曰:以康寧攸,好德而生;以壽考,終命而死。此可以生,可以死,得生得死者也。《洪範》所謂五福,此之所謂天福也。可以生而凶短折與夫疾惡憂貧而生者,《洪範》所謂六極,此之所謂天罰也。得生得死,理之常也。或死或生,則幸不幸存焉。生死一矣,或以為天福,或以為天罰,或由其常,或遭其變,至智之人,宜能觀其差殊矣。然而生之所以生,死之所以死,方稟生之初,既有制其死者矣。將息我以死,亦有制其生者矣。生生死死,外非物之所能奪,內非我之所能制,皆天之所命,智之所無。如之何也?唯明乎此,然後死生無變乎也。
  故曰:窈然無際,天道自會,漠然無分,天道自運。天地不能犯,聖智不能干,鬼魅不能欺。自然者默之成之,平之寧之,將之迎之。
  解曰:際者分之餘,會者運之聚。窈言幽而難見,漠言遠而無極。物之生顯,與道俱會。妙與道偕,運天道常。自會自運,萬物亦自生自死。雖天之神,地之富,不能犯其自然,聖智之妙,不能干其自然;鬼魅之靈,不能欺其自然。若是者,默之成之,而無言無為;平之寧之,而無偏無陂;將之迎之,而無始無終。命之所為,其極如此。
  楊朱之友曰季梁,季梁得疾,七日大漸。其子環而泣之,請醫。季梁謂楊朱曰:吾子不肖,如此之甚,汝奚不為我歌以曉之?楊朱歌曰:天其弗識,人胡能覺?匪祐自天,弗孽由人。我乎汝乎,其弗知乎?醫乎巫乎,其知之乎?其子弗曉,終謁三醫。一曰矯氏,二曰俞氏,三曰慮氏,診其所疾。矯氏謂季梁曰:汝寒溫不節,虛實失度,病由饑飽色欲,精慮煩散,非天非鬼。雖漸,可攻也。季梁曰:眾醫也。亟屏之。俞氏曰:女始則胎氣不足,乳湩有餘。病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漸矣,弗可已也。季梁曰:良醫也。且食之。盧氏曰:汝疾不由天,亦不由人,亦不由鬼。稟生受形,既有制之者矣,亦有知之者矣。藥石其如汝何?季梁曰:神醫也。重既遣之。俄而季梁之疾自廖。
  解日:矯之為義,執枉而矯之使直,非自然也。矯氏之醫欲攻其漸而在於有生之後,是為眾醫。俞以順從為言,故俞氏之醫在於有生之初,以為其弗可已也,是為良醫。盧以總合為言,故盧氏之醫齊死生而一之,其言出於稟生受形之先,精義而入神矣,是為神醫。夫季梁之於生死,其能安之如此。故其死也,楊朱望其門而歌?
  生非貴之所能存,身非愛之所能厚。生亦非賤之所能夭,身亦非輕之所能薄。故貴之或不生,賤之或不死,愛之或不厚,輕之或不薄。此似反也,非反也。此自生自死,自厚自薄。或貴之而生,或賤之而死,或愛之而厚,或輕之而薄。此似順也,非順也。此亦自死,自厚自薄。
  解曰:生死厚薄,已制於稟生受形之先,豈貴賤愛惡之所能增損於有生之後哉?蓋身為天地之委形,生為天地之委順,彼天地既已委化於我矣,猶不能犯其分之自然,矧非汝之所有,又豈貴賤之所能存亡,愛惡之所能厚薄哉?雖然,貴賤存亡,愛增厚薄,生於有見。妄為同異,眾見則同,獨見則異。以同為順,以異為逆,循其本然,奚有逆順?謂之逆順,似之而非,究其所為,咸其自爾。是以推原有生有身之所自,雖生不知身,身不知生,而況於貴賤愛惡哉?雖然,列子論此,亦明有生有身之妙咸本於自然,將以袪世之惑者貪生夫理、徇利累形爾。至於尊生重本,欲為天下之寄託者,寧蹈其似順,不為其輕薄也。
  齋熊語文王曰:自長非所增,自短非所損,算之所亡若何?老聃語關尹曰:天之所惡,孰知其故?言迎天意,揣利害,不如其已。
  解曰:長短之不可增損,猶鳧鶴之不可斷續也。方未生無身之時,既有制之者矣。算猶智也,豈智之所能奈何哉?皆天而已矣。是以人之所惡,即天之所惡也。天豈私惡於人哉?其故必有所自矣,特不止於耳目之所接,不可俄而知耳。 順而受之,可也。若夫以智為鑿,揣而銳之,弊精神而妄億度,《德經》謂之前識,此道之華而愚之始也。故其語關尹喜以迎天意,揣利害,為不如其已。億則屢中,孔子所以惡子貢也。
  楊布問曰:有人於此,年兄弟也,言兄弟也,才兄弟也,貌兄弟也。而壽夭父子也,貴賤父子也,名譽父子也,愛憎父子也。吾惑之。楊子曰:古之人有言,吾嘗識之,將以告若。不知所以然而然,命也。今昏昏昧昧,紛紛若若,隨所為,隨所不為。日去日來,孰能知其故?皆命也。
  解曰:在我者有性,在天者有命,性可修不可弛,命可聽不可干。君子之處已行法,以俟命而已,亦奚欲以此道而微此福哉?楊朱乃區區度年德才貌之厚薄,而計其壽夭貴賤名譽愛憎之差殊,父子而兄弟之。兄弟以言長少之相從,父子以言尊卑之不等也。此謂以惑復於惑是為大惑,殊不知命之所為。昏昏昧昧而非智之所能明,紛紛若若而非理之所能辯,隨所為而不匿於無,隨所不為而不滯於有。日去而與化俱運,日來而與時偕顯,夫孰能知其故?此造化之所以妙萬物也。如造化亦計斯人當生之所為而為之響應,則其生化萬物,其道亦淺矣。
  夫信命者,亡壽夭;信理者,亡是非;信心者,亡逆順;信性者,亡安危。則謂之都亡所信,亡所不信。真矣慤矣,奚去奚就?奚哀奚樂?奚為奚不為?
  解曰:所謂亡壽夭、是非、逆順、安危者,非無之也。有若頻壽而跖夭,雖使有道者誠能信命矣,安能厚誣其人,謂顏子為壽而彭祖為夭哉?亦於壽夭之間任其自然而不有之爾。夫唯不有,則壽夭兩行,是所以為無之也。其於是非,逆順、安危,亦若是而已矣。謂之都亡所信,則以亡壽夭,亡是非,亡逆順,亡安危也。謂之都亡所不信,則以信命,信理,信心,信性也。若然者,好惡不存,故無有於避就。憂喜不形,故無有於哀樂。隨所不為,故無所為。隨所為,故無所不為。斯可名於真矣,愨矣。真言,精而不偽也。愨言,實而不妄也。
  黃帝之書云:至人居若死,動若械,亦不知所以居,亦不知所以不居;亦不知所以動,亦不知所以不動。亦不知所以眾人之觀易其情貌,亦不謂眾人之不觀不易其情貌。獨往獨來,獨出獨入,孰能礙之?
  解曰:居若死,心如死灰也,言其無心而自止也。動若械,發若機,括也,言其因物而後動也。隨時動,隨時止,是居與不居,動與不動,因其自然,皆所不知。若是則物我兼忘而視聽俱泯矣,奚有於觀?骨肉都融而情貌寄矣,奚有於易?超然疑獨,無與為偶,獨出獨入?獨往獨來,夫孰得而礙之?若夫眾人之動止異是矣,內外之分不定,榮辱之境不辯,以有名為尊榮,以無名為卑
  辱,情貌之易不易,乃在於人之觀不觀,是以畏威、畏刑、畏鬼、畏人、愁結其五臟,桎梏其形體,終身役役,與化俱徂,可不悲哉?曷亦不思吾之為我,奚假於人?審夫吾之我,則眾人之觀不觀不足知,吾之情貌不必易矣。然則至人之不離於真,眾人之不能見獨,豈有他哉?在我而已。
  沖虛至德真經解卷之十三竟
  沖虛至德真經解卷之十四
  宋杭州州學內舍生臣江遹上進
  力命下
  墨杘、單至、嘽咺、憋懯四人相與游於世,胥如志也。窮年而不相知情,自以智之深也。巧佞、愚直、婩斫、便辟四人相與遊於世,胥如志也。窮年而不相語術,自以巧之微也。、情露、鑳極、凌誶四人相與游於世,胥如志也。窮年而不相曉悟,自以為才之得也。眠娫、諈諉、勇敢、怯疑四人相與游於世,胥如志也。窮年而不相謫發,自以行無戾也。多偶、自專、乘權、隻立四人相與游於世,胥如志也。窮年而不相顧眄,自以時之適也。此眾態也。貌不一,而咸之於道,命所歸也。
  解曰:墨杘、單至,則夷俟恐懼之異情也。嘽咺、憋懯,則迂緩輕發之異態也。巧佞、愚直,則懁利鄙樸之不同。婩斫、便辟,則彊閱柔佞之不一。犽、情露,則多數淺中之殊情。鑳極、凌評,則訥澀辯給之異狀。眠娫、諈諉,則或暗於疏通,或樂於煩重。勇敢,怯疑,則或喜於奮厲,或安於畏懦。多偶,則雷同者也。自專,則任己者也。乘權,則假威以尚人也。隻立,則自奮而無輔者也。爰自大樸既散,斯民馳騖於是非利害之塗,情態百出,不可勝窮。列子姑即其情之所鍾,術之所傳,才之所施,行之所著、時之所遭者,概言其別有二十焉。情者自以智之深,術者自以巧之微,才者自以其有得,行者自以其無戾,時者自以其適宜,紛紛若若,人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胥如其志而窮共年,眾態之不一如此。究其所以,則是非成敗均於有生。美惡好醜同之於盡,是其所以感之於道而同歸於命也。雖咸之於道而不能知道,雖同歸於命而不能信命,任私智,執偏見,唯小己之是徇,忘天下之大公,若是則其比形於天地也,與夫夔蛇風目之相憐無以異矣,何貴於有生之最靈哉?唯體道而至於命者,則心凝而形釋。心凝則內無有於智態,形釋則外無有於貌色,是乃眾態之所資,而眾態無得而名者常逍遙乎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俯視眾態,不亦悲乎?
  佹佹成者,俏成也,初非成也。佹佹敗者,俏敗者也,初非敗也。故迷生於俏,俏之際昧然。於俏而不昧然,則不駭外禍,不喜內福,隨時動,隨時止,智不能知也。
  解曰:天下之理至微而明,其未兆為微,而其理為至明。賢人暗於未萌,眾人暗於成事,於事之成且或闇之,而况於成敗之幾乎?宜其昧然而莫之知也。雖然,所謂俏成俏敗者,初無有俏也,理之成敗默定於未形之先矣。雖曰因俏生迷,其實因迷有俏爾。唯不能睹成敗之未形而惑於俏之際,雖成也不敢必其成,惴惴然唯恐其或失也,雖敗也不自以為敗,望望然猶幸於有得也。若是則安得不駭外禍而喜內福哉?苟能於俏之際而不昧然,則其成自成,其敗自敗。視禍福之至,猶晝夜之往來,寒暑之迭運,見出可以知入,觀往足以知來,又奚以憂喜於其間哉?若然者,進乎智而與乎道矣,雖死生之大且無變乎己,而況利害之端乎?
  信命者於彼我無二心。於彼我而有二心者,不若揜目塞耳,背坂面隍,亦不墜仆也。故曰:死生自命也,貧窮自時也。怨夭折者,不知命者也。怨貧窮者,不知時者也。當死不懼,在窮不戚知命安時者也。
  解曰:商丘開之蹈水火,自以謂物無迕者,心一而已,則信命者者於彼我無二心可見矣。不知信命,則執著於我,我立而彼是具矣。彼是具而好惡立,好惡交起,則憂喜迭用,雖未嘗背坂面隍而常有墜仆之憂。揜目塞耳者,非真能忘聞見也,然聞見暫窒,雖真背坂面隍亦不墜仆。此知命安時者所以當死不懼、在窮不戚也。
  其使多智之人量利害,料虛實,度人情,得亦中,亡亦中。其少智之人不量利害,不料虛實,不度人情,得亦中,亡亦中。量與不量,料與不料,度與不度,奚以異?唯亡所量,亡所不量,則全而亡喪。亦非知全,亦非知喪。自全也,自亡也,自喪也。
  解曰:量利害之成敗,料虛實之有無,度人情之好惡,此多智之人也。不智者反此。然而智不盡中,愚不盡亡,是量與不量、料與不料、度與不度皆無以異矣,然而不可謂智不盡中而廢其智也,亦不可謂愚不盡亡而守其愚也。唯無所量無所不量,用智而不役於智,任智而不恃其智,則得喪兩亡,常能全,而亡喪不知其所以然而然矣。
  齊景公游於牛山,北臨其國城,而流涕曰:美哉國乎。鬱鬱芋芋,若何滴滴去此國而死矣?使古無死者,寡人將去斯而之何?史孔、梁丘據皆從而泣曰:臣賴君之賜,疏食惡肉可得而食,駑馬稜車可得而乘也,且猶不欲死,而況吾君乎。晏子獨笑於旁。公雪涕而顧晏子曰:寡人今日之游悲,孔與據皆從寡人而泣,子之獨笑,何也?晏子對曰:使賢者常守之,則太公、桓公將常守之矣;使有勇者而常守之,則莊公、靈公將常守之矣。數君者將守之,吾君方將被蓑笠而立乎畎畝之中,唯事之恤,行假念死乎?則吾君又安得此位而立焉?以其迭處之迭去之,至於君也,而獨為之流涕,是不仁也。見不仁之君,見諂諛之臣,臣見此二者,臣之所為獨竊笑也。景公慙焉,舉觴自罰,罰二臣者各二觴焉。
  解曰:罰爵,所以養氣之不足也。景公臨其國城,羨美外慕,將常守之而無術,至於悲泣而不已。及聞晏子之言,始悟其所養之不充也,故舉觴自罰,罰二臣者各二觴焉。二觴有副焉,所以甚其不足也。
  魏人有東門吴者,其子死而不憂。其相室曰:公之愛子,天下無有。今子死不憂,何也?東門吴曰:吾常無子,無子之時不憂。今子死,乃與嚮無子同,臣奚憂焉?
  解曰:有人之形,未有無人之情者,唯太古之人則能忘情,其下則不及情。苟不至乎忘情而泊然無憂,則不及情者爾。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故雖以孔之涉世,其於顏子之死也,則哭之慟,以謂非夫人之為慟而誰為?其不能忘情如此。然則東門吴之子死不憂,其真能忘情者歟。
  農赴時,商趣利,工追術,仁逐勢,勢使然也。然農有水旱,商有得失,工有成敗,仕有遇否,命使然也。
  解曰:此《力命》之篇也,列子既極言有生皆制於命矣,又惡其以力為無功而溺於莫之為也。言此者,將使力命兩行而不失其然之冥運爾。
  力命解
  孟子謂仁義禮智為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以臭味聲色為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性則人力之可勉,命則天理之不易,雖性所有,不可有習,則人力不可廢。雖天所命,必因於人,則天命不可任。命之所制,或存於性;性之所有,或制於命。性命常並行,天人常相因,人之壽夭、窮達、貴賤、貧富,無不出於此,故列子有《力命》之篇焉。嘗求列子之言,如主於命,謂力為無功於物矣,然亦不欲廢人力之所為而委化於命也,要在於不累夫壽夭貴賤、窮達、貧富,而制命在我爾。且以力對命,則自然使然。若相待而不可相無,槩之以道,無非命者。故人之所欲為者,命也。人之所不為者,亦命也。為之而成者,命也。為之而不成者,亦命也。直而推之,曲而任之,壽夭、窮達、貴賤、貧富,無非自爾。夫既謂之自爾,無制之者,雖有壽夭,孰為增損?雖有窮達,安足喜悲?故知命者於此則順而受之而已爾。是以孔子之聖,自生民以來未之有也,一制於命,則再逐於魯,伐木於宋,窮於商周,圍於陳蔡,卒之一君。無所鈎用,其天縱之將聖,載之空言,而不得見之行事,斯可以為命矣。為夫子者,脩一身,任窮達,知去來之非我,止變亂於心慮,其樂天知命如此。故能窮亦樂,通亦樂,而所樂非窮通也。然而自非聖人,未有由於命之所制而能知者,非特不知而已,抑又區區計人力之未為,攘臂而仍之,是可悲矣。故鮑叔厚夷吾於其始,而夷吾薄之於其終;隰朋薄夷吾於其始,而夷吾厚之於其終。鄧析屈子產之治,子產用鄧析之刑;子產用其刑於始,鄧析遇其誅於終。厚者,其自厚也。薄者,其自薄也。用
  者,不得不用也。誅者,不得不誅也。皆命也,非人之所能為也。而數子者,方且自謂智能之所為而不識夫固然之理,此桓文之治所以羞稱於孔門,子產之惠所以貶於孔子也。有若季梁之重貺神醫,則雖死生之大不能變矣;有若齊景公之臨其國城而流涕,則於利害之端且猶惑之。皆命也,知不知其別若此,此子列子所以不免於辯也。雖然,北宮子嘗以薄於命而愧夫西門子造事而達矣,及其既悟,則榮辱俱忘,終身逌然。是則雖薄於命也,命果足以制之耶?列子之意,明其己悟者要以覺其未悟者而使之求有悟爾。且列子一篇之旨雖盡袪力命之惑矣,終則以力不可不為,命不可不聽為命之至,故以仕農工商勢命之說終焉。
  沖虛至德真經解卷之十四竟
  沖虛至德真經解卷之十五
  宋杭州州學內舍生臣江遹上進
  楊朱上
  楊朱游於魯,舍於孟氏。孟氏問曰:人而已矣,奚以名為?曰:以名者為富。既富矣,奚不已焉?曰:為貴。既貴矣,奚不已焉?曰:為死。既死矣,奚為焉?曰:為子孫。名奚益於子孫?曰:名乃若其身,憔其心,乘其名者,澤及宗族,利兼鄉黨,況子孫乎?凡為名者心廉,廉斯貧;為名者必讓,讓斯賤。曰:管仲之相齊也,君淫亦淫,君奢亦奢。志合言從,道行國霸。死之後,管氏而已。田氏之相齊也,君盈則己降,君斂則己施。民皆歸之,因有齊國;子孫享之,至今不絕。若實名貧,偽名富。曰:實無名,名無實。名者,偽而已矣。昔者堯、舜偽以天下讓許由、善卷,而不失天下,享祚百年。伯夷、叔齊實以孤竹君讓而終亡其國,餓死於首陽之山。實偽之辯,如此其省也。
  解曰:道常無名,名之生在於物成數定之後。智者惡事物之紛錯也,不得已如事物而彊為之名爾。名非自然也,凡在可名之域者皆偽而已矣。雖然,名以出信,必依於實;實不自顯,必假於名。君子無惡於循名而蹈實也,但惡夫守名而累實爾。悠悠之徒,不知身之非我有也,故趣富貴於當生;不知子孫之非我有也,故競虛名於既往。其始也,將徇名而求實;其終也,乃徇名而妨實。且以實非名,則管氏之奢奚無益於子孫?以名非實,則田氏之康何乃因有齊國?蓋名不可去,名不可趣,趣名則實斯毀矣,實聚則名斯立矣。且趣當生,則夷齊之遜不若堯舜之偽;將恤我後,則管仲之奢不若田氏之康。若欲名實兼之,惡可哉?列子非有貴乎世俗之富貴也,非不知堯舜夷齊之不與名期而名歸之而為天下後世之所共美也,蓋雖聖人之應世,日與接搆則名亦既有,均在可議之域矣。列子言此,欲學者務造乎道之無名而已。如或矯情乎仁義禮教以盜當世之虛名,非特不得名,併與夫利而失之矣,曾不若盜貨者之猶得肆情於當生爾。此殆矯枉不得已之言歟。
  楊朱曰:百年,壽之大齊。得百年者,千無一焉。設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幾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晝覺之所遺,又幾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憂懼,又幾居其半矣。量十數年之中,逌然而自得,亡介焉之慮者,亦無一時之中爾。則人之生也奚為哉?奚樂哉?為美厚爾。為聲色爾。而美厚復不可常猒足,聲色不可常翫聞。乃復為刑賞之所禁勸,名法之所進退;遑遑爾競一時之虛譽,規死後之餘榮;偊偊爾順耳目之觀聽,惜身意之是非;徒失當年之至樂,不能自肆於一時。重囚纍梏,何以异哉?
  解曰:百年之生,憂患所瘁,陰陽寇其外,嗜慾蠹其內,無彊無堅,為疾為惱,夜眠而神勞,晝覺而形役,計人之生,安得無介然之慮於斯須之頃哉?然而介然之慮,存之則憂懼,釋之則逸樂。存之在我,釋之在我,人之所以每蹈於憂患之域者,彼豈甘心於憂患哉?由其以美厚聲色為可樂,是以競譽規榮,慎耳目,惜是非,偊偊遑遑,為刑賞之所禁勸,名法之所進退,日罹於憂患而不自悟矣。是則百年之生,既不能內得於天樂,又不能自肆於一時,而兩失之矣,其與重囚纍梏何以異哉?莊子亦以此為久病長阨而不死者也。夫列子之設心,豈欲使斯民自肆於聲色之娛哉?蓋深醜夫遑遑競虛譽者之無益於身,不若縱脫而趨當生之樂者為猶愈爾。是亦矯枉之言歟。
  太古之人,知生之暫來,知死之暫往,故從心而動,不違自然所好。當身之娛,非所去也,故不為名所觀。從性而游,不逆萬物所好,死後之名,非所取也,故不為刑所及。名譽先後,年命多少,非所量也。
  解曰:死之與生,一往一反爾。太古之人,大樸未散,渾淪之質不雕於人偽,故能原始反終而知死生之說。由是從心而動,從性而游,無往而不迪然自得矣。性於心為體,心於性為用,去性而後從心,故從心而動,則能不違自然所好之在我者爾。從性而游,然後能不逆萬物所好,且動或迫之,不若游之適也。從心而動,不去當身之娛,是不為近名之善也,故不為名所勸。從性而游,不規既往之名,是不為近刑之惡也,故不為刑所及。若然者,其視死生之變,直
  猶夜旦之常爾,又何暇計其名譽之先後,量其年命之多少哉?
  楊朱曰萬物所異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則有賢愚、貴賤,是所異也;死則有臭腐、消滅,是所同也。雖然,賢愚、貴賤非所能也,臭腐、消滅亦非所能也。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賢非所賢,愚非所愚,貴非所貴,賤非所賤。然而萬物齊生齊死,齊賢齊愚,齊貴齊賤。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聖亦死,凶愚亦死。生則堯、舜,死則腐骨;生則桀紂,死則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異?且趣當生,奚遑死後?
  解曰:生死交謝,初無同異。小智自私於大,同中妄見成異,因異立同,由是生死之同異昏擾而無辨矣。楊朱欲齊生死之變而一之,故即俗之所見,以生為異,以死為同,要其終必歸於無同無異也。或遽而語之至道之所謂一,則彼將殼亂於滑疑之際,而其惑終不可解矣。此乃聖人之常善救人也。且齊萬物之變,必以堯舜桀紂為言者,將袪世之重惑,宜以狂聖之極、天下萬世之所共信者為之言也。且謂堯舜同於桀紂,非苟然也,堯舜應世之跡,因時合變,未免於有所殉,則其跡安得不同趨於腐骨哉?若夫堯舜之所以為堯舜,是乃孔子所謂蕩蕩乎民無能名,又安得與桀紂同腐哉?
  楊朱曰:伯夷非亡欲,矜清之卸,以放餓死。展季非亡情,矜貞之卸,以放寡宗。清真之誤,善之若此。
  解曰:人之生,因情有欲,以欲發愛,欲而無以節之,則盈嗜欲,長好惡,而性命之情病矣,是所以為誤善也。所矜在於清正,則能抑其情而節其欲矣:安得為誤善?雖然,伯夷、展季既有矜清正之名,而存心於矯枉救弊,則其跡未免於有卸,是亦為情欲之所役也。放而至於餓死寡宗,則謂之誤善,不亦可乎?是以聖人緣督以為經,而不為已甚也。
  楊朱曰:原憲窶於魯,子貢殖於衛。原憲之窶損生,子貢之殖累身。然則窶亦不可,殖亦不可,其可焉在?曰:可在樂生,可在逸身。故善樂生者不窶,善逸身者不殖。
  解曰:人之生也,必將資物以為養,則耕而食,識而衣所不可已也。雖太古之民亦莫不若是也,特不欲左右望而罔市利於富貴之中,有司隴斷爾。由前則不窶,是所以為樂生也。由後則不殖,是所以為逸身也。蓋窶則華冠縱履而杖藜,安可以言樂生?殖則滿身戚醮而求益,安可以言逸身?身以是知列子之道不為已甚,於世道之安危未嘗都忘之也。
  楊朱曰:古語有之:生相憐,死相捐。此語至矣。相憐之道,非唯情也;勤能使逸,饑能使飽,寒能使溫,窮能使達也。相捐之道,非不相哀也;不含珠玉,不服文錦,不陳犧牲,不設明器也。
  解曰:立后王君公以治天下之民,欲其不懈于位,是乃生相憐之道也。至於死則略矣,雖有良朋不過,況我以永嘆而已,是乃相捐之道也。
  晏平仲問養生於管夷吾,管夷吾曰:肆之而已,勿壅勿閼。晏平仲曰:其目奈何?夷吾曰:恣耳之所欲聽,恣目之所欲視,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體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夫耳之所欲聞者音聲,而不得聽、謂之閼聰;目之所欲見者美色,而不得視,謂之閼明,鼻之所欲向者椒蘭,而不得嗅,謂之閼顫;口之所欲道者是非,而不得言,謂之閼智;體之所欲安者美厚,而不得從,謂之閼適;意之所欲為者放逸,而不得行,謂之閼性。凡此諸閼,廢虐之主。去廢虐之主,熙熙然以俟死,一日、一月、一年、十年、吾所謂養。拘此廢虐之主,錄而不舍,戚戚然以至久生,百年、千年、萬年,非吾所謂養。
  解曰:子列子之學於老商子,三年之後,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則於口之所欲言,意之所欲行,莫得而恣也,故老商見之,始一解顏而笑。至於九年之後,橫心之所念,橫口之所言,則於是乎得恣而肆之,勿壅勿遏矣,故老商許其內外進矣。所謂恣耳之聽,恣目之視,恣鼻之向,恣體之安,亦若是而已,非曰翫足於聲色嗅味以犯人理之所惡,然後為恣也。能進此者,是所謂聞道也。朝聞道,夕死可矣。故雖一日一月之生,亦足以為養矣,又奚以戚戚然久生為哉?此列子論養生之至理也。管仲、晏子、曾西之所不為,曾何足以進此道乎?蓋晏平仲豚肩不掩豆,是躬儉者也;管夷吾三歸反坫,是好奢者也。晏平仲、管夷吾其問其答,固宜若是矣。二子之問答,譬猶果蓏之理,其言適有與道相當者。故列子取其說以寓夫至道,非欲學者為管晏之所為也。
  管夷吾曰:吾既告子養生矣,送死奈何?晏平仲曰:送死略矣,將何以告焉?管夷吾曰:吾固欲聞之。平仲曰:既死,豈在我哉?焚之亦可,沉之亦可,瘞之亦可,露之亦可,衣薪而棄諸溝壑亦可,衮裳繡文而納諸石椁亦可,唯所遇焉。管夷吾顧謂鮑叔、黃子曰:先死之道,吾二人進之矣。
  解曰:得道者之於送死,以天地為棺椁,以日月為連璧,以星辰為珠機,以萬物為齋送,則其所遇烏乎往而不可哉?
  沖虛至德真經解卷之十五竟
  沖虛至德真經解卷之十六
  宋杭州州學內舍生臣江遹上進
  楊朱中
  子產相鄭,專國之政;三年,善者服其化,惡者畏其禁,鄭國以治,諸侯憚之。而有兄曰公孫朝,有弟曰公孫穆。朝好酒,穆好色。朝之室也,聚酒千鍾,積趨成封,望門百步,糟漿之氣逆於人鼻。方其荒於酒也,不知世道之安危。人理之悔吝,室內之有亡,九族之親疏,存亡之哀樂也,雖水火兵刃交於前,弗知也。穆之後庭,比房數十,皆擇稚齒婑媠者以盈之。方其聃於色也,屏親呢,絕交游,逃於後庭,以晝足夜,三月一出,意猶未愜。鄉有處子之娥姣者,必賄而招之,媒而挑之,弗獲而後已。子產日夜以為戚,密造鄧析而謀之,曰:僑聞治身以及家,治家以及國,此言自於近至於遠也。僑為國則治矣,而家則亂矣。其道逆耶?將奚方以救二子?子其詔之。鄧析曰:吾怪之久矣,未敢先言。子奚不時其治也,喻以性命之重,誘以禮義之尊乎?子產用鄧析之言,因間以謁其兄弟,而告之曰:人之所以貴於禽獸者,智慮。智之所將者,禮義。禮義成,則名位至矣。若觸情而動,聰於嗜慾,則性命危矣。子納喬之言,則朝自悔而夕食祿矣。朝穆曰:吾知之久矣,擇之亦久矣,豈待若言而後識之哉?凡生之難遇而死之易及,以難遇之生,俟易及之死,可孰念哉?而欲尊禮義以夸人,矯情性以招名,吾以此為弗若死矣。為欲盡一生之歡,窮當年之樂,唯患腹溢而不得恣口之飲,力憊而不得肆情於色;不遑憂名聲之醜,性命之危也。且若以治國之能夸物,欲以說辭亂我之心,榮祿喜我之意,不亦鄙而可憐哉?我又欲與若別之,夫善治外者,物未必治,而身交苦;善治內者,物未必亂,而性交逸。以若之治外,其法可暫行於一國,未合於人心;以我之治內,可推之於天下,君臣之道息矣。吾常欲以此術而喻之,若反以彼術而教我哉?子產忙然無以應之。佗日以告鄧析,鄧析曰:子與真人居而不知也,孰謂子智者乎?鄭國之治偶爾,非子之功也。
  解曰:肆情於色,人情之所惑著,人理之所甚醜者。恣口之飲,人情之所同欲,先王之所誥戒者。常人之情,目欲視色,至於閼明而不得恣者,非真能黜嗜慾也,畏夫性命之危,有所拘而不得逞耳。口欲美味,至於閼適而不得恣者,非真能忘好惡也,惡夫名聲之醜,有所避而不得恣爾。由是尊禮義,矯情性,終於其身,視其外若能恬淡無為者,語其坐馳之情,則其疾俛仰之間,再撫四海
  之外,志念所在,無所不至,亦無所不為矣。若是則百年之生,內愁其心智,外苦其形體,何生之樂哉?若夫朝穆之所為,則真而已矣。其所謂恣口之飲者,非荒酖于酒也。其所謂肆情於色者,非沉湎冒色也。蓋朝穆於世道之安危、人理之得喪,知之久矣,擇之亦久矣。為欲盡一生之歡,窮當年之樂,故恣口之飲,肆情於色,雖名聲之醜,曾不遑憂性命之危,亦不暇恤,此所謂治內而不治外,無愧乎道德,不為仁義之操而敢為淫僻之行者也。以其道之真以治身者,推而行之,天下可土直而治也。子產方且以乘輿濟人於溱洧,為治未免為國人之所非、鄧析之所屈。所謂善治外者,物未必治而身交,若其法可暫行於一國,未合於人心者也,安足以知二子之真?其不能知則亦已矣,又以說辭亂其心,榮辱喜其意,則其為誠可鄙,其意為可憐矣。以是相鄭而專國之政,雖曰善者服其化,惡者畏其禁,初不知其所以為治,是殆得之於偶爾,豈其功哉?子產之於朝穆,適居季孟之間,其趨操之不侔,內外之異治若此,故曰使道而可以告人,則人莫不告其兄弟也。且為鄧析者,其初於朝穆之道為未察也,故聞子產之言則與子產同其戚;其終於朝穆之道為有得也,故聞子產之言則與子產異其知也。噫,微鄧析之言,則後之觀朝穆者幾不盡同子產之戚而終莫能知其真矣。
  衛端木叔者,子貢之世也,藉其先貲,家累萬金,不治世故,放意所好。其生民之所欲為,人意之所欲玩者,無不為也,無不玩也。墻屋臺榭,園囿池沼,飲食車服,聲樂嬪御,擬齊楚之君焉。至其情所欲好、耳所欲聽,目所欲視、口所欲嘗,雖殊方偏國,非齊土之所產育者無不必致之,猶藩墻之物也。及其游也,雖山川阻險塗逕脩遠,無不必之,猶人之行咫步也。賓客之在庭者日百往,庖厨之下不絕煙火,堂廡之上不絕聲樂。奉養之餘,先散之宗族;宗族之餘,次散之邑里;邑里之餘,乃散之一國。行年六十,氣幹將衰,棄其家事,都散其庫藏珍寶、車服、妾媵。一年之中盡焉,不為子孫留財。及其病也,無藥石之儲;及其死也,無瘞埋之資。一國之人受其施者,相與賦而藏之,反其子孫之財焉。禽骨釐聞之,曰:端木叔,狂人也,辱其祖矣。段干生聞之?曰:木叔,達人也,德過其祖矣。其所行也,其所為也,眾意所驚,而誠理所取。衛之君子多以禮教自持,固未足以得此人之心也。
  解曰:子貢,以貨殖累其身者也,方其貨殖,財積而不敢用,服膺而莫之捨,滿心戚焦,求益而不止,可謂憂矣。夫以子貢之富,豐屋美服厚味姣色以終其身,無有於不足也。其所以求益而不止者,為子孫無窮之計也。噫,孫子非汝有也,認而有之,亦惑矣。抑又苦體絕甘,約已之養,以貨殖見棄於聖人門,務求適其適,可不為之大哀耶?為端木叔者,藉其先貲,初不知貨殖之勤,而有萬金之累,既已有之,又能用之,由是放意所好,無不為而無不玩,其適意而志得,擬齊楚之君,非特能用之,至其氣幹之將衰,又能散其有而盡之。以俗觀之,薄於子孫之遺甚矣。其後受其施者相與反其子孫之財,是亦不為無所遺矣。噫,為木叔者,其生也,無貨殖之累而盡一生之歡,其死也,不為子孫留財而不失子孫之財,其所行所為,是乃眾意之所驚而誠理之所取,誠理所在,非聖人不足以盡之,此束於教者所以不免於驚其神也。意狂聖異域,奚啻天壤?達而以為狂,惑亦甚矣。楊子謂大聖為難知,不以此歟。
  孟孫陽問楊子曰:有人於此,貴生愛身,以蘄不死,可乎?曰:理無不死。以蘄久生,可乎?曰:理無久生。生非貴之所能存,身非愛之所能厚。且久生奚為?五情好惡,古猶今也;四體安危,古猶今也;世事苦樂,古猶今也;變易治亂,古猶今也。既聞之矣,既見之矣,既更之矣,百年猶厭其多,況久生之苦也乎!孟孫陽曰:若然,速亡愈於久生;則踐鋒刃,入湯火,得所志矣。楊子曰:不然。既生,則廢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於死;將死,則廢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於盡。無不廢,無不任,何遽遲速於其間乎?
  解曰:囿於有生,生不難形,形終必弊;役於有化,化常流形,形安能久?是以百年,壽之大齊也,得百年者千無一焉。理或不能久生,而況於不死乎?究其生之存亡,初不屬我;察其生之憂患,爰以久生。方其有生,汝形之內,五情之好惡汩於中;汝身之中,四體之安危迫於外,一世之間,萬事之苦樂交於前。一日之變與一月之化不異也,一歲之遷與百年之變不殊也。既聞而知之,既見而識之,既更而歷之,又安以久生為哉?雖然,死之與生,猶彼旦暮,生奚足喜?死奚足悲?亦不可以其不足喜而厭於久生也,亦不必以其不足悲而樂於速亡也。是以得道者之於生死,既生,則廢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於死,不為溝瀆之自經也。將死,則廢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於盡,不為吐故納新之壽考也。雖無心於久生,有若彭之壽,亦不厭也。雖無心於速亡,有若顏之夭,亦順化也。無不廢,無不任,如斯而已。
  楊朱曰: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舍國而隱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體偏枯。古之人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解曰:於易損下益上為損,損上益下為益。蓋益必有損,損終必益。損益,盈虛消息之理也。若夫萬物之生,均舍至理,無欠無餘,增之一毫,性無餘地;損之一毫,性無餘物,則益之而損,損之而益,皆不中也。名曰治之而亂孰甚耶?唯無以損益為者,則物我兼利之道也。《莊子》言自容成氏而至於神農氏之時,民皆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至老死而不相往來,可謂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也。若此之時,則至治矣。
  禽子問楊朱曰:去子體之一毛以濟一世,汝為之乎?楊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濟。禽子曰:假濟,為之乎?楊子弗應。禽子出語孟孫陽,孟孫陽曰:子不達夫子之心,吾請言之。有侵若肌膚獲萬金者,若為之乎?曰:為之。孟孫陽曰:有斷若一節得一國,子為之乎?禽子默然有間。孟孫陽曰:一毛微於肌膚,肌膚微於一節,省矣。然則積一毛以成肌膚,積肌膚以成一節。一毛固一體萬分中之一物,奈輕之乎?禽子曰:吾不能所以苔子。然則以子之言問老聃、關尹,則子言當矣;以吾言問大禹、墨翟,則吾言當矣。孟孫陽因顧與其徒說佗事。
  解曰:世之語楊子者,以其道主於為我,因謂雖技其體之一毛而濟天下,亦所不為也。《列子》稱其言,則異此矣。楊子之言,蓋曰一世之大,必非一毛之所能濟,一毛既不足以濟一世矣,又安以假濟為言乎?禽子之問亦不豫矣,故楊子不應。夫楊子之設心,以謂一毛之於肌膚,雖若多寡之不同,而肌膚固一毛之積,均我體則均所愛矣,奈何輕一毛而重一節哉?能使人人尊生重本而不輕於一毛,則天下有餘治哉。楊子之愛一毛者,非愛一毛也,愛其身也。人皆愛其身而不知一毛之惜,不惜一毛,積而至於現身而不之覺矣。人於愛身則是之,於愛一毛則非之,弗思甚也。嘗觀人之有生,貴則治賤,卑則事尊,終身役役,無非為物,曾無一毫之為己,曷亦不思我之生也,其以我耶?其亦為人而生我耶?如其在我,則我奚為而不自為耶?且將以為人也,我之不能自治,又奚以為人哉?列子深醜夫世之逐萬物而不反者,故其書每託於楊氏為我之言。禽子終不能達其況,方且謂以吾言問大禹墨翟,則吾言當矣,是特見大禹墨翟之跡爾,非特不知楊子,亦不知大禹墨翟矣。孟孫陽因顧與其徒說佗事,以其言之不類也。
  楊朱曰:天下之美歸之舜、禹、周、孔,天下之惡歸之桀、紂。然而舜耕於河陽,陶於雷澤,四體不得暫安,口腹不得美厚,父母之所不愛,弟妹之所不親。行年三十,不告而娶。及受堯之禪,年已長,智已衰。商鈞不才,禪位於禹,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人窮毒者也。鯀治水土,績用不就,殛諸羽山,禹纂業事讎,惟荒土功,子產不字,過門不入,身體偏枯,手足胼胝,及受舜禪,卑官室,美紱冕,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人之憂苦者也。武王既終,成王幼弱,周公攝天子之政。邵公不悅,四國流言。居東三年,誅兄放弟,僅免其身,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人之危懼者也。孔子明帝王之道,應時君之聘,伐樹於宋,削跡於衛,窮於商周,圍於陳、蔡,受屈於季氏,見辱於陽虎,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民之遑遽者也。凡彼四聖者,生無一日之歡,死有萬世之名,名者,固非實之所取也。雖稱之弗知,雖賞之不知,與株塊無以異矣。桀藉累世之資,居南面之尊;智足以距羣下,威足以震海內,恣耳目之所娛,窮意慮之所為,熙熙然以至於死,此天民之逸蕩者也。紂亦籍累世之資,居南面之尊;威無不行,志無不從;肆情於傾宮,縱欲於長夜;不以禮義自苦,熙熙然以至於誅,此天民之放縱者也。彼二凶也,生有從欲之歡,死被愚暴之名。實者,固非名之所與也,雖毀之不知,雖稱之弗知,此與株塊奚以異矣。彼四聖雖美之所歸,苦以至終,同歸於死矣;彼二凶雖惡之所歸,樂以至終,亦同歸於死矣。
  解曰:舜為帝之盛帝,禹為王之首王,周公之忠聖,孔子之明道,皆聖人之極致,天下萬世莫不尊親者也。而舜之窮毒,禹之憂苦,周公之危懼,孔子之遑遽,考之虞夏商周之書,稽之孔子之言,其理為不誣,謂之戚戚然以至於死,不為溢惡之言矣。至於桀紂之逸蕩放縱,恣耳目之所娛,窮意慮之所為,肆情於傾官,縱欲於長夜,此可謂熙熙然足於從欲之歡矣。天下之美歸之舜禹周孔而謂之四聖;天下之惡歸之桀紂而謂之二凶,四聖被萬世之虛名,二凶享當身之實利。實固非名之所與,名固非實之所取,要其所謂毀譽,徒傳于萬世之下,毀譽之者,何能知其前?為其毀譽者,亦何知於後?雖有毀譽,與株塊何以異哉?謂美惡為同歸於死,不亦宜乎?列子言此,不欲天下之人去四聖之名,趣二凶之實也,使求道者審名實之俱非,知憂喜之均累,故以天下萬世之所同是非者為言,俾之遺聖人之跡而求聖人之道也,且為四聖者,樂天知命,未始有憂,其所謂窮毒憂懼,皆不得已而應世,與民同吉凶之患,而憂民之憂爾。其所以有聖智之名者,亦人與之名而弗拒爾。必知此而後知列子之言,是乃與四聖同道者。
  沖虛至德真經解卷之十六竟
  沖虛至德真經解卷十七
  宋杭州州學內舍生臣江遹上進
  楊朱下
  楊朱見梁王,言治天下如運諸掌。梁王曰:先生有一妻一妾而不能治,三畝之園而不能芸,而言治天下如運諸掌,何也?對曰:君見其牧羊者乎?百羊而羣,使五尺童子荷箠而隨之,欲東而東,欲西而西,使堯牽一羊,舜荷箠而隨之,則不能前矣。且臣聞之:吞舟之魚,不游枝流;鴻鵲高飛,不集污池,何則?其極遠也。黃鍾大呂不可從煩奏之舞,何則?其音疏也。將治大者不治細,成大功者不成小,此之謂矣。
  解曰:治天下者又知所謂如運諸掌而後可以語治也。楊子曰:天下為大,治之在道,四海為遠,治之在心。信斯言也,則不下帶而道存,奚啻運諸掌哉?苟能此道矣,則我無為而民自治,我好靜而民自正,是以不治,治之也。如欲治之而治,則一妻一妾已不勝其治矣,三畝之園已難為其力矣,是使堯牽羊而舜荷箠之類也。故曰:將治大者不治細,成大功者不成小。
  楊朱曰:太古之事滅矣,孰誌之哉?三皇之事若存若亡,五帝之事若覺若夢,三王之事或隱或顯,億不識一。當身之事或聞或見,萬不識一。目前之事或存或廢,千不識一。太古至于今日,年數固不可勝紀。但伏羲已來三十餘萬歲,賢愚、好醜、成敗、是非,無不消滅,但遲速之間爾。矜一時之毀譽,以焦苦其神形,要死後數百年中餘名,豈足潤枯骨?何生之樂哉?
  解曰:可言可為,無非事者。不離於言為之域則不逃於時數之運矣。雖太古之治,必有事焉,皇之道,帝之德,王之業,世每降而事愈叢矣。以耳目之見聞計所識之多寡,或相倍蓰,或相什百,或相千萬。推而上之,至於皇帝,則存亡覺夢,或有或無,及於太古,則已滅矣,已失矣,孰誌之哉?由是美惡之跡均在所遺。謂善為可趨,則善名久亦滅矣;謂惡為可避,則惡聲久亦消矣,但遲速之問爾,安可致惑於遲速奔競而不已哉?然則為皇、為帝、為王,其應世之事不離於可名之域,其果是耶?其果非也耶?蓋帝王之跡出於感而應,迫而動,無心於名而人以其名歸之,與夫矜毀譽而要名者異矣。故其應世之事雖與時俱往,而所以為聖者則獨存而常,今不然,何以貴於聖人之治哉?
  楊朱曰:人肖天地之類,懷五常之性,有性之最靈者,人也。人者,爪牙不足以供守,衛肌膚不足以自捍禦,趨走不足以逃利害,無毛羽以禦寒暑,必將資物以為養,性任智而不恃力。故智之所貴,存我為貴;力之所賤,侵物為賤。然身非我有也,既生,不得不全之;物非我有也,既有,不得不去之。身固生之主,物亦養之主。雖全生,身不可有其身;雖不去物,不可有其物。有其物,有其身,是橫私天下之身,橫私天下之物,其唯聖人乎。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其唯至人矣。此之謂至至者也。
  解曰:人之生,必將資物以為養性,是乃養生之主、衛生之經、達生之情所不可不為而其為不免矣。蓋身固生之主,故有生必先無離形;物亦養之主,故養形必先之物。物有餘而形不養者有之矣,故雖不去物,不可有其物;形不離而生亡者有之矣,故雖全生,身不可有其身。世之人不知養形,果不足以存生也。橫私天下之身以為我,橫私天下之物以為養,是務夫生之所無以為也。形木必全,而生理滅矣,則世奚足為哉?能棄事遣生而至於形全精復者,其唯聖人乎?聖人猶兆於變化,未能忘我也。若夫至人之不離於真,則公天下之身而身不異物,公天下之物而物無非我。此《莊子□達生》之所謂精而又精,而此之謂至至者歟。
  楊朱曰:生民之不得休息,為四事故:一為壽,二為名,三為位,四為貨。有此四者,畏鬼、畏人、畏威、畏刑,此謂之遁人也。可殺可活,制命在外。不逆命,何羨壽?不矜貴,何羨名?不要勢,何羨位?不貪富,何羨貨?此之謂順民也。天下無對,制命在內。
  解曰:人之始生也,莫不有壽之道焉,得其常性則壽矣。秉彝而好德,則名斯賓之,名立而位至矣,名位立而資財有餘矣。此四事之序也。人之壽固有若彭祖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者,則人之貪生奚有已哉?至於烈士之殉名,貪夫之殉財,未得則患得,既得則患失,苦心勞形,終身遑遽,豈復須臾之寧哉?四事之於人,每不得而兼之,有一于此,雖終身役役,曾不足以充其欲,況於兼四者之有而徇之,又安能償其無厭之求哉?此生民之所以不得休息也。有此四者,則進將以有求,退將以有避。恐懼於幽,畏鬼貴也。矯情於俗,畏人非也。威不必為我施,恐恐然唯畏其我及也。刑不必為我設,惴惴然唯畏其我犯也。一身之微,無動而不制於物,而在我之真宰喪矣,此之謂遁人。殊不知齊死生之變則壽夭可忘,審知足之富則貨財不足徇,車服不維則刀鋸不加,理亂不聞則黜陟不知,在我者一無所羨,則在物者都無所畏。其寓於天地之間也,獨出獨入,獨往獨來,天下無對,是謂獨有。獨有之人,是之謂至貴。
  故語有之曰: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人不衣食,君臣道息。
  解曰:饑而食,寒而衣,有生者不能免其欲,有欲而不足則争興,君臣之分所由以辯也。民莫不衣食,而不盡婚宦也,婚則人道之患眾矣,宦則羨慕之心起矣。生民之不得休息,其本於此乎?人不婚宦,雖未能都無情欲,愈於凡民遠矣。所謂君臣道息者,是乃君臣皆安,莫知作上作下而無有於親譽也,是以君臣之義不可廢,而其道則可息也。
  周諺曰:田父可坐殺。晨出夜入,自以性之恆;啜菽茹藿,自以味之極。肌肉麤厚,筋節肉卷急,一朝處以柔毛绨幕,薦以粱肉蘭橘,心痟體煩,內熟生病矣。商、魯之君與田父侔地,則亦不盈一時而憊矣。故野人之所安,野人之所美,謂天下無過者。
  解曰:均是人也,為田父而享國君之奉則病矣,為商魯之君而與田父侔地則憊矣。夫捨膏粱而從茹藿,固人情之所難;以茹藿而易膏粱,疑人之所易。而不能易田父之安者,習之移人,不可遽易也。矧夫汩於外物,恬於俗學,而欲俾之易其習而安於至道,宜其未之思者以為遠也。
  昔者宋國有田夫,常衣緼廣,僅以過冬。暨春東作,自曝於日,不知天下之有廣廈隩室、綿纊狐狢。顧謂其妻曰:負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獻吾君,將有重賞。里之富室告之曰:昔人有美戎菽,甘泉莖芹萍子者,對鄉豪稱之。鄉豪取而嘗之,蜇於口,慘於腹,眾哂而怨之,其人大慙。子,此類也。
  解曰:衣緼黂廣者不知有廣廈隩室、綿纊狐狢之溫,美戎菽甘泉莖芹萍子者不知有膏粱之美。暖暖姝姝而不知道之衣被萬物,惑於世味而不知道之淡乎無味,亦猶此矣。
  楊朱曰:豐屋、美服、厚味、姣色,有此四者,何求於外?有此而求外者,無厭之性。無厭之性,陰陽之蠹也。
  解曰:豐屋、美服、厚味、姣色,皆分外之物也,苟務此而求之,亦無厭之性也。奚必外此而有求,而後為無厭哉?孟子以目之色、耳之聲、鼻之臭、四肢之安逸為性,列子之教,蘄於順性而逸樂,惡夫矯情以招虛名,故以有此四者而求於外為陰陽之蠹也。且言有此四者,是或為富足,以有此四者為言也。如亦必待於求四者而有之,其為無厭孰大焉?
  忠不足以安君,適足以危身;義不足以利物,適足以害生。安上不由於忠,而忠名滅焉;利物不由於義,而義名絕焉。君臣皆安,物我兼利,古之道也。
  解曰:忠則敢於犯顏,義則果於制物。忠或過於厲己,人則反菑之矣。義或失於刻核,則不肖之心應之矣。若夫以道事君,則身荷美名,君都顯號,不亦君臣皆安乎?以道應物,則我常無為,民皆自化,不亦物我兼利乎?老君曰:大道廢,有仁義;國家昏亂,有忠臣。亦此意也。
  鬻子曰:去名者無憂。老君曰:名者,實之賓。而悠悠者趨名不已。名固不可去,名固不可賓邪?今有名則尊榮,亡名則卑辱。尊榮則逸樂,卑辱則憂苦。憂苦,犯性者也;逸樂,順性者也。斯實之所係矣。名胡可去?名胡可賓?但惡夫守名而累實。守名而累實,將恤危亡之不救,豈徒逸樂憂苦之間哉?
  解曰:鬻子之去名,非無之也,不守之爾。老君之賓名,非去之也,不主之爾。蓋有生,斯有身,有身斯有累。物我交搆,事無非名,名無非實。性之苦逸,名則係之,名胡可都亡之耶?悠悠之徒,羨美虛名,趨之不已,因失其右實矣。故慕仁之名者,有至於殺身,慕義之名者,有至於滅親。子推死於忠,尾生死於信,是皆守名而累實,恤危亡之不救者也。列子此篇,於名實之理反復告說,盡之矣。慮夫學者遂以為其道欲盡去天下之名也,故又為之說曰:但惡夫守名而累實者。夫苟能不守其名而無累其實,是乃鬻子之去名,莊子之賓名,聖人之所謂無名。而處身應物之道無餘蘊矣。
  楊朱解
  子列子之經,明大道之要,傳黃帝、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之正統也。楊氏為我,是邪說誣民者,蠹聖人之道,莫此之甚。故後之學聖人者以能言詎楊墨為聖人之徒。觀列子以禦寇為名,是亦以閑先聖之道為己任也。其書乃務引楊墨之言以垂訓,嘗以孔子與墨子均為天下之所願安利者,至此又為《楊朱》一篇之訓。為列子者,其以楊朱之道為不乖寡於聖人而可以垂訓於天下耶?抑知其為充塞仁義者,又何以取其言哉?列子之旨,亦可以意逆矣。蓋楊氏為我者也,列子悲夫世之人逐物喪我,不知存諸己者。其生也,為壽、為名、為位、為富、無一有益於我者;至其死也,猶需利澤於子孫。子孫,天地之委蛻爾,奚有於我哉?由是慎觀聽,惜是非,禁勸於賞刑,進退於名法,遑遑偊偊以終其身,不殊於重囚纍梏,曾不悟造化之生我以我而已,則吾之生宜知,為我而使之勿喪也,又焉以苦身焦心求得人之得,適人之適而喪其為我者耶?以是知列子不欲天下皆為楊氏之邪說也,欲其不役於物,知存我而已。人能無喪其我,則以之治國家推之天下,皆其緒餘之所為爾,豈不盛哉?雖然,子列子之訓抑微矣,其書明羣有以至虛,為宗藏穀,均於亡羊,故取楊朱邪說之尤者,合聖人之道,並為一談,蘄於學者不徇聖人之跡而求聖人之心也。故凡寓楊朱之言,無非至道之旨,其言至以四聖二凶為同歸於盡。後之誦其書至此,罔有不疑列子謂堯舜為果外乎道,而真與楊氏同為邪說者,是讀其文而不達其況之過也。殊不知此篇正列子之所盡心,而與夫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相為始終者。孔子曰:知我者其唯《春秋》乎?罪我者其唯《春秋》乎?《列子□楊朱》之篇類是矣。
  沖虛至德真經解卷之十七竟
  沖虛至德真經解卷之十八
  宋杭州州學內舍生臣江遹上進
  說符上
  子列子學於壺丘子林。壺丘子林曰:子知持後,則可言持身矣。列子曰:願聞持後。曰:顧若影,則知之。列子顧而觀影,形枉則影曲,形直則影正。然則枉直隨形而不在影,屈伸任物而不在我,此之謂持後而處先。
  解曰:《說符》,明聖人應世之事也。聖人之應世,感而後應,迫而後動,不得已而後起。以物為形,以我為影,影常隨形而枉直,我常任物而屈伸,彼來則我與之來,彼往則我與之往,曩行而今止,曩坐而今起,人皆取先,己獨取後,若無持操者。至於不與物争,而天下莫能與之争,是乃所以處先也。子列子之師壺丘子林也。嘗以弟子之謁而語之曰:壺子何言哉?至此則道其持後之言者。《天瑞》則著聖人之道由天而之人,故謂其不言。《說符》則言聖人之道由人而之天,故不免於有言。始也,不言而之天,蓋聖人之本心;終也,言而之人,殆聖人之不得已爾。且列子之道生,知而自得,奚假於學哉?將以是垂訓而為萬世之師,故始終必假師資之道以為言也。與孔子不居其聖而曰好古敏以求之同意。
  關尹謂子列子曰:言美則響美,言惡則響惡,身長則影長,身短則影短。名也者,響也。身也者,影也。故曰:慎爾言,將有和之;慎爾行,將有隨之。
  解曰:《易》曰:言行,君子之樞機。樞機之發,榮辱之主也。言行,君子之所以動天地也,故君子慎之。
  是故聖人見出以知入,觀往以知來,此其所以先知之理也。
  解曰:出入往來,一機也。人常昧於至微之明,必至於物成數定而後能知其為出入往來。能見出以知入,觀往以知來者,其唯由本宗而兆變化之聖人乎?《易》曰:尺蠖之屈,以求伸也。龍蛇之勢,以存身也。
  度在身,稽在人。人愛我,我必愛之;人惡我,我必惡之。湯武愛天下,故王;桀紂惡天下,故亡,此所稽也。稽度皆明而不道也,譬之出不由門,行不從徑也。以是求利,不亦難乎?嘗觀之神農,有炎之德,稽之虞、夏、商、周之書,度諸法士賢人之言,所以存亡廢興,而非由此道者,未之有也。
  解曰:太易未判,萬象渾淪,兩儀既分,物物定位。毫釐不能紊,一二不可差。聲動則響應,形生而影從。在我者,其度可擬;在人者,其稽可决。適堯舜則帝業可循,由湯武則王功可襲。神農有炎之德,得此而已;虞夏商周之書,載此而已;法士賢人之言,辯此而已。雖至聖之人,微妙玄通,深不可識,一出而應物,未有不由此道以治也。孟子自謂知言,則曰:聖人復起,必從吾言矣。其言閑先聖之道,亦曰:聖人復起,不易吾言矣。於聖人之未生,逆知聖人之必行者,以其不外乎稽度而已。夫所謂人愛我,我必愛之,人惡我,我必惡之,聖人不以人之愛惡我而有僧愛於人也,蓋曰人愛我,必以我有以愛之也;人惡我,必以我有以惡之也。
  嚴恢曰;所為問道者為富。今得珠,亦富矣,安用道?子列子曰:桀、紂唯重利而輕道,是以亡。幸哉余未汝語也。人而無義,唯食而已,是雞狗也。彊食靡角,勝者為制,是禽獸也。為雞狗禽獸矣,而欲人之尊己,不可得也。人不尊己,則危辱及之矣。
  解曰:莊子嘗以玄珠喻黃帝之道矣。珠之為物,至圓而明,寶之至也。圓則物莫能窒,明則物無不鑑,故以得珠喻道之富。且唯得道者,萬物皆備,莊子所謂有萬之富也。重利以為富,終於危辱而已矣。
  列子學射中矣,請於關尹子。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者乎?對曰:弗知也。關尹子曰:未可。退而習之。三年,又以報關尹子。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乎?列子曰:知之矣。關尹子曰:可矣。守而勿失也。非獨射也,為國與身亦皆如之。故聖人不察存亡,而察其所以然。
  解曰:射者非前期而中,不可以為善射,為其不知所以中也。知其所以中,則其中在我,而甘蠅、飛衛之巧可能也。治國治身亦若是矣。能察存亡之所以然,故以道御時,常存而不亡也。如存亡之體已著,則雖察之無益矣。
  列子曰:色盛者驕,力盛者奮,未可以語道也。故不班白語道矣,一本作失而況行之乎?
  解曰:色盛者驕,力盛者音,是少壯之時也,物所攻焉,德故衰焉,安可以語道?至於班白,則欲慮柔而體將休焉,故可與語道而行之也。雖然,此以人之役於大化者為言耳。亦有循大化而不與化俱者,常不失其赤子之心,雖壯而不驕,雖耄而不耗,其於語道,無往而不暇矣。
  故自奮,則人莫之告。人莫之告,則孤而無輔矣。賢者任人,故年老而不衰,智盡而不亂。故治國之難,在於知賢,而不在自賢。
  解曰:不為事任而村者盡其力,故年老而不衰;不為謀府而智者用其謀,故智盡而不亂。雖以堯舜之聰明,堯以不得舜為己憂,舜以不得禹皐陶為己憂,治國之難,如此而已,安以恃自賢之行為哉?
  宋人有為其君以玉為楮葉者,三年而成。鋒殺莖柯,毫芒繁澤,亂之楮葉中而不可別也。此人遂以巧食宋國。子列子聞之,曰:使天地之生物,三年而成一葉,則物之有葉者寡矣。故聖人恃道化,而不恃智巧。
  解曰:刻玉為楮,亂之楮葉之中而不可別,則人之智巧可以侔造化如此。然刻玉者三年而成一葉,造化之運,陽氣濳迴,焂然周天地,遍萬物,榮枯而拆甲,雕刻眾形而不為巧,且有若宋人之巧僅得食於宋國耳,況於巧不盡若宋人者哉?故聖人恃道化,而不恃智巧。
  子列子窮,容貌有饑色。客有言之鄭子陽者,曰:列禦寇蓋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國而窮,君無乃為不好士乎?鄭子陽即令官遺之粟子。列子出見使者、再拜而辭。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聞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樂。今有饑色,君過而遺先生食,先生不受,豈不命也哉?子列子笑謂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遺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難而殺子陽。
  解曰:聖人之於辭受無所苟也,非其道,雖身死而不受也,寧以妻妾之奉而為之乎?以涉世,是以免於難。
  魯施氏有二子,其一好學,其一好兵。好學者以術干齊侯,齊侯納之,以為諸公子之傅。好兵者之楚,以法干楚王,王悅之,以為軍正。祿富其家,爵榮其親。施氏之鄰人孟氏,同有二子,所業亦同,而窘於貧。羨施氏之有,因從請進趣之方。二子以實告孟氏。孟氏之一子之秦,以術干秦王。秦王曰:當今諸侯力争,所務兵食而已。若用仁義治吾國,是滅亡之道。遂宮而放之。其一子之衛,以法干衛侯。衛侯曰:吾弱國也,而攝乎大國之間。大國吾事之,小國吾撫之,是求安之道。若賴兵權,滅亡可待矣。若全而歸之,適於他國,為吾之患不輕矣。遂刖之,而還諸魯。既反,孟氏之父子叩胸而讓施氏。施氏曰:凡得時者昌,失時者亡。子道與吾同,而功與吾異,失時者也,非行之謬也。且天下理無常是,事無常非。先日所用,今或棄之;今之所棄,後或用之。此用與不用,無定是非也。投隙抵時,應事無方,屬乎智。智苟不足,使若博如孔丘,術如呂尚,焉往而不窮哉?孟氏父子舍然無慍容,曰:吾知之矣,則勿重言。
  解曰:齊之國氏,宋之向氏,其貧富之不同者,向氏不喻國氏之道也。北宮子,西門子,其造事之窮達不同者,德命之厚薄或異也。若魯之施氏、孟氏所業既同,則非若國氏、向氏之不同道也,亦非若北宮子、西門子德命之厚薄也。齊因太公之俗,繼以管晏之治;衛封自康叔武公嗣修其政,故衛多君子。而齊衛之國所務者仁義而已。楚居蠻夷,武王嘗欲以敝甲觀中國之政,莊王觀兵於洛郊而問周鼎;秦自孝公以下,蠶食六國。秦楚之王所務者兵食而已。施氏以孟氏之所以事衛之術而事楚,干秦之法而干齊,故無適而不利。孟氏亦以干衛之術而之秦,適秦之法而干衛,則亦與施氏同功矣。奈何易置其術耶?故施氏以為其無適時之智,孟氏亦釋然無慍容矣。仁義為治之德盛,故其得罪也。大兵權彊國之術淺,故罪止於刖耳。雖然,投隙抵時,應事無方者屬乎智,天下之事固有智之所無奈何者,則二氏之窮達是亦有命而已。而列子稱其言者,蓋《說符》之論不離於形名之稽度。如以物之窮達一切委之於命,則學者將趨於聚塊積塵之無為而非道矣。故於此特不廢適時之智。
  晋文公出會,欲伐衛,公子鋤仰天而笑。公問何笑。曰:臣笑鄰之人有送其妻適私家者,道見桑婦,悅而與言。然顧視其妻,亦有招之者矣,臣竊笑此也。公寤其言,乃止。引師而還,未至而有伐其北鄙者矣。
  解曰:人之心見,不殊遠也。我之所欲,人亦欲焉;我之所知,人亦知焉。將騁己之志而不顧人之情,是亦感矣。
  晋國苦盜。有郄雍者,能視盜之貌,察其眉睫之間,而得其情。晋侯使視盜,千百無遺一焉。晋侯大喜,告趙文子曰:吾得一人,而一國盜為盡矣,奚用多為?文子曰:吾君恃伺察而得盜,盜不盡矣,且郄雍必不得其死焉。俄而羣盜謀曰;吾所窮者郄雍也。遂共盜而殘之。晋侯聞而大駭,立召文子而告之曰:果如子言,郄雍死矣。然取盜何方?文子曰:周諺有言:察見淵魚者不祥,智料隱匿者有殃。且君欲無盜,莫若舉賢而任之,使教明於上,化行於下,民有恥心,則何盜之為?於是用隨會知政,而羣盜奔秦焉。
  解曰:恃伺察者得盜於既盜之後,明教化者禁盜於未萌之先。既為盜矣,仁將焉在?故郄雍之視盜,則不得其死焉。化已行矣,民斯知恥,故用隨會知政,則羣盜奔秦焉。夫使羣盜去而奔秦,猶治水者之以鄰國為壑也。以道治天下,則其民居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之,同乎無欲,是謂素樸。羨志不存,夫孰為盜?晋國方恃伺察,故即其失而救之,使之知政耳,不遂而語諸道也。
  孔子自衛反魯,息駕乎河梁而觀焉。有懸水三十仞,圜流九十里,魚鼈弗能游,黿鼉弗能居,有一丈夫方將厲之。孔子使人並涯止之,曰:此懸水三十仞,圜流九十里,魚鼈弗能游,黿鼉弗能居也,意者難可以濟乎?丈夫不以錯意,遂度而出。孔子問之曰:巧乎?有道術乎?所以能入而出者,何也?丈夫對曰:始吾之入也,先以忠信,及吾之出也,又從以忠信。忠信錯吾軀於波流,而吾不敢用私,所以能入而復出者,以此也。孔子謂弟子曰:二三子識之。水且猶可以忠信誠身親之,而況人乎?
  解曰:忠則從水之道而不私,信則安於水而不疑,若是則其出入於水也不知所以然而然矣,此所以能入而復出也。《黃帝》篇嘗言此,以為順性命之理而然也,此以為忠信。錯其軀於波流者,蓋忠信即性命之理也。前篇明帝道之自然,故云性命。此篇明物理之符驗,故云忠信。孔子嘗語子張,謂忠信雖蠻貊之邦行矣,其言主忠信者不一矣,故於此亦俾二三子識之也。
  沖虛至德真經解卷之十八竟
  沖虛至德真經解卷之十九
  宋杭州州學內舍生臣江遹上進
  說符中
  白公問孔子曰:人可與微言乎?孔子不應。白公問曰:若以石投水,何如?孔子曰:吴之善沒者能取之。曰:若以水投水,何如?孔子曰:淄澠之合,易牙嘗而知之。白公曰:人故不可與微言乎?孔子曰:何為不可?唯知言之謂者乎?夫知言之謂者,不以言言也,争魚者濡,逐獸者趨,非樂之也。故至言去言,至為無為。夫淺知之所争者末矣。白公不得已,遂死於浴室。
  解曰:音之之所不能該,則識無與焉。可言則可知矣,我以有知而能言,彼以有言而可知,蓋形聲既見,雖若淄澠之合,疑難辯矣,易牙能嘗而知之。故白公方問微言於孔子,孔子既已知其意之所存而不應矣,言之不可隱也如此。然而無心於言者,雖言而無言;有心於言者,欲微而益彰。是以言非不可微也,欲微則不微矣。故有言則有為,有為則有争,我以怨往,彼以害來,猶爭魚逐默之濡走,其勢不得不然也。若夫知之之謂者,不以言言也,無言則無為矣。視彼淺知之争,直若蠻觸耳,不亦末乎?白公雖聞孔子之言,其終死於浴室者,豈非以父之讎故不得已歟?
  趙襄子使新稈穆子攻翟,勝之,取左人中人,使遽人來謁之。襄子方食而有憂色,左右曰:一朝而兩城下,此人之所喜也。今君有憂色,何也?襄子曰:夫江河之大也,不過三日;飄風暴雨不終朝,日中不須臾。今趙氏之德行,無所施於積,一朝而兩城下,亡其及我哉。孔子聞之曰:趙氏其昌乎。夫憂者所以為昌也,喜者所以為亡也。勝,非其難者也,持之,其難者也。賢主以此持勝,故其福及後世。齊、楚、吴、越皆嘗勝矣,然卒取亡焉,不達乎持勝也。唯有道之主,為能持勝。孔子之勁,能拓國門之關,而不肯以力聞。墨子為守攻,公輸般服,而不肯以兵知。故善持勝者,以彊為弱。
  解曰:以我彊攻彼弱,以我眾敵彼寡,以我無釁攻彼有罪,此萬全之道也。盈極必虧,成極必壞,盛極必衰,此必至之理也。故勝之非難,持之為難。語其勝,則齊楚吴越皆嘗勝矣;語其持,非鳧驚之君則不足以為能焉。何則?勝者以彊,持者以弱。抗兵相加,雖以彊勝,非以彊故彊,蓋有至柔之道運其彊耳,勝敵城下,必以弱保,非弱能保彊,亦以至柔之道積而剛耳。故《老子》曰: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彊;草木之生也柔弱,其死也枯槁。兵彊則不勝,木彊則共。唯有道者達夫天地消息盈虛之理,雖甚勁而不肯以力聞,雖能服物而不肯以兵知,以柔弱謙下為表,而常處于不争之地,故天下莫能與之争。非特莫之争也,又將樂推而不厭矣。持勝之道,孰大於是?此孔子所以知趙氏之昌也。
  宋人有好行仁義者,三世不懈。家無故黑牛生白犢,以問孔子。孔子曰:此吉祥也,以薦上帝。居一年,其父無故而盲,其牛又復生白犢。其父又復令其子問孔子,其子曰:前問之而失明,又何問乎?父曰:聖人之言,先迕後合。其事未究,姑復問之。其子又復問孔子。孔子曰:吉祥也。復教以祭。其子歸致命,其父曰:行孔子之言也。居一年,其子又無故而盲。其後楚攻宋,圍其城。民易子而食之,拆骸而炊之。丁壯者乘城而戰,死者太半,此人以父子有疾,皆兔。及圍解,而疾俱復。
  解曰:黑牛生白犢,理之常也,唯其無故而生,則天其或者必有所示矣。夫牛者,祭天地之牲也,則其無故而生,是所以為吉事之祥也。牛,水畜也,黑者水之色,白者金之色,金生水,黑而生白,則反其所自生,而其生無窮矣。此行仁義不懈者所以恃此而免楚圍之戰死也。且黑幽而白顯,是亦始失明而終復之類也。聖人之言皆窮理盡性之說也,故無往而不合。其或逢者,非不合也,持其事之未究耳。後之讀聖人之書未達聖人之旨,安可遽而施之於事而求近效哉?嘗試論之,家無故黑牛生白犢者至于再,又孔子以為祥而教之薦上帝,其發祥且異,則宜有介福之佑矣。乃止於父子,免於乘城之役者,蓋自道觀之,禍福之異別於小智,故其至也亦視時而為輕重。方周之衰,六國之務,兵權而已。雖孔子之生當是時也,幾不免陳蔡之阨。則宋人之免於戰而死者,自非行仁義不懈於三世而有以感動天地,未易以得此也。
  宋有蘭子者,以技干宋元。宋元召而使見其技。以雙枝長倍其身,屬其踁,並趨並馳,弄七劍迭而躍之,五劍常在空中。元君大驚,立賜金帛。又有蘭子又能燕戲者,聞之,復以干元君。元君大怒曰:昔有異技干寡人者,技無庸,適值寡人有歡心,故賜金帛。彼必聞此而擬進,復望吾賞。拘而戮之,經月乃放。
  解曰:技之妙非不同,而賞罰或異,外物不可必也,故君子務求其在我者而已。
  秦穆公謂伯樂曰:子之年長矣,子性有可使求馬者乎?伯樂對曰:良馬可形容筋骨相也。天下之馬者,若滅若沒,若亡若失,若此者,絕塵彌,臣之子皆下才也,可告於良馬,不可告以天下之馬也。臣有所與共檐纏薪菜者,有九方皐,比其於馬,非臣之下也。請見之。穆公見之,使行求馬。三月而反,報曰:已得之矣,在沙丘。穆公曰:何馬也?對曰:牝而黃。使人往取之,牡而驪。穆公不說,召伯樂而謂之曰:敗矣,子所使求馬者。色物、牝牡尚弗能知,又何馬之能知也?伯樂喟然太息曰:一至於此乎。是乃其所以千萬臣而無數者也。若皐之於觀,天機也,得其精而忘其麤,在其內而忘外;見其所見,不見其所不見;視其所視,而遺其所不視。若皐之相者,乃有貴乎馬者也。馬至,果天下之馬也。
  解曰:相馬,技之末者也,雖以伯樂之妙不能告之於其子,其子亦不能受之於伯樂,何則?可傳者不出乎規矩鉤繩,可相者不出於形容筋骨。至於天下之馬,則若滅而隱於存亡之際,若沒而處乎恍惚之間,超軼絕塵,不知其所。自非遺其物色,觀其天機,內得於中心,外合於馬體,則國馬可求,而天下馬不可得矣。故九方皐之求馬,牡而驪,而以為牝而黃,夫九方皐豈不能知色物牝牡哉? 牡而以為牝,為其所用者牡,所守者雌也;驪而以為黃,為其所驪者黑,所存者中也。此所謂見人所不見,視人所不視,乃有貴乎馬者也,是以穆公聞其言以為敗矣。伯樂則雖是而知其千萬臣而無數,馬至,果天下之馬也。蓋九方皐之於馬,默得於不言之妙;伯樂之於九方皐,莫逆於無聲之中。非九方皐不足以得馬,非伯樂不足以知九方皐。夫沙丘之馬,未嘗無也,而伯樂、九方皐不世出,雖有天下馬,不得與良馬同驗,而齪齪與駑馳並馳於轅下者或不免矣。噫,天下馬難於知也如此,又況於天下之士遊乎方外而不可知者乎?徐無鬼見魏武侯,告之以相馬,此武侯所以大悅而笑也。
  楚莊王問詹何曰:治國奈何?詹何對曰:臣明於治身,而不明於治國也。楚莊王曰:寡人得奉宗廟社稷,願學所以守之。詹何對曰:臣未嘗聞身治而國亂者也,又未嘗聞身亂而國治者也。故本在身,不敢對以末。楚王曰:善。
  解曰:黃帝問廣成子曰: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穀,以養人民,吾又欲官陰陽以遂羣生。廣成子以謂而佞人之心剪剪者,又奚足以語至道?至於復往邀之而問治身奈何而可以長久,廣成子則善其問而語之以至道。蓋得其本則末不足慮矣,故莊王問治國於詹何,而詹何對以治身也。
  狐丘丈人謂孫叔敖曰:人有三怨,子知之乎?孫叔敖曰:何謂也?對曰:爵高者,人妬之;官大者,主惡之;祿厚者,怨逮之。孫叔敖曰:吾爵益高,吾志益下;吾官益大,吾心益小;吾祿益厚,吾施益博。以是免於三怨,可乎?
  解曰:爵高者,人妬之,為其軋己也;官大者,主惡之,為其逼己也;祿厚者,怨逮之,為其多藏也。爵高而志下,則人莫見其高;官大而心小,則主不嫌其大;祿厚而施博,則人不厭其多。此其為遠怨之道也。
  孫叔敖疾,將死,戒其子曰:王亟封我矣,吾不受也。為我死,王則封汝,汝必無受利地。楚越之間有寢丘者,此地不利,而名甚惡。楚人鬼,而越人機,可長有者唯此也。孫叔敖死,王果以美地封其子。子辭而不受,請寢丘。與之。至今不失。
  解曰:處眾人之所惡則不争,夫唯不争,故無尤,果故可以長久。夫孫叔敖,爵祿足以榮身而遠於怨,利澤及於子孫而能長有,豈他道哉?亦於富貴之中審盈虛消息之理,使高不至於危,滿不至於溢耳。此所謂雖富貴不以養傷身者也。若夫顏闔之真惡富貴,則又進此矣。
  牛缺者,上地之大儒也。下之邯鄲,遇盜於耦沙之中,盡取其衣裝車。牛步而去,視之歡然無憂吝之色。盜追而問其故。曰:君子不以所養害其所養。盜曰:嘻,賢矣夫。既而相謂曰:以彼之賢,往見趙君,便以我為,必困我。不如殺之。乃相與追而殺之。燕人聞之,聚族相戒,曰:遇盜,莫如上地之牛缺也。皆受教。俄而其弟適秦,至關下,果遇盜,憶其兄之戒,因與盜力争。既而不如,又追而以卑辭請物。盜怒曰:吾活汝,弘矣,而追吾不已,迹將著焉。既為盜矣,仁將焉在?遂殺之,又傍害其黨四五人焉。
  解曰:牛缺以真能無吝而被害,燕人之弟又以憶其兄之戒假有所惜而受禍。雖曰安危之變出於莫之為而為,要二人之為,是皆已甚而致然耳。何則?牛缺之遇盜,歡然無憂吝之色亦足矣,及追而問其故,則又曰:君子不以所養害其所養,則在我之跡著矣。憶其戒者力争而不如,亦可以已矣,又追而以卑辭請物,則在彼之跡著矣。彼我之跡著,則盜慮其反害於己也,此二人之所以見殺於盜也。然而彼之跡顯,則其為害也遠,故所害者牛缺而已。盜之跡顯,則其為害也近,故有傍害其黨四五人焉。
  虞氏者,梁之富人也。家充殷盛,錢帛無量,財貨無訾。登高樓,臨大路,設樂陳酒,擊博樓上。俠客相隨而行,樓上博者射,明瓊張中。反兩扌翕魚而笑,飛鳶適墜其腐鼠而中之。俠客相與言曰:虞氏富樂之日久矣,而常有輕易人之志,吾不侵犯之,而乃辱我以腐鼠。而此不報,無以立慬於天下。請與若等戮力一志,率徒屬,必滅其家為等倫。皆許諾。至期日之夜,聚眾積兵,以攻虞氏,大滅其家。
  解曰:滿盈之道,天之所虧,地之所變,鬼神之所害,人道之所惡,唯聖人睹萬物之變遷,故去甚而無益生,去奢而無侈性,去泰而無瑜分,游乎券內而已。虞氏之富,既以不仁而斂怨矣,而又登高樓以要鬼神之所瞰,臨大路以犯眾人之所惡,設樂陳酒,從事擊博,恣其逸蕩,安可長也?故雖大嘗有陵物之心,而禍敗之致乃出於飛鳶適墜其腐鼠。夫飛鳶之得腐鼠,忍棄而墜之耶?衢路之人不一矣,乃適中其俠客,豈非其騎奢為神人之所共惡,默有俾之墜而中者,將啟俠者之怒邪?
  東方有人焉,曰爰旌目,將有適也,而餓於道。狐父之盜曰丘,見而下壺餐以餔之。爰旌目三餔而後能視,曰:子何為者也?叔我狐父之人丘也。爰旌目曰:譆,汝非盜邪?胡為而餐我?吾義不食子之食也。兩手據地而歐之,不出,客喀然,遂伏而死。狐父之人則盜矣,而食非盜也。以人之盜,因謂食為盜而不敢食,是失若寶者也。
  解日:方其未能視則就而餔,及其既餔之而能視,則因心妄見請盜之食為盜,至於隕其身而不顧。由是知心目之知,則其於利己也少,而害己也多矣。謂之爰旌目,則以目能旌別也。《莊子》曰:賊莫大乎德,有心而心眼。《老子》 曰:聖人為腹不為目。豈以此歟?
  柱厲叔事莒敖公,自為不知已,去,居海上。夏日則食菱芰,冬日則食橡栗。莒敖公有難,柱厲叔辭其友而往死之。其友曰:子自以為不知已,故去。今往死之,是知與不知無辯也。柱厲叔曰:不然。自以為不知,故去。今死,是果不知我也。吾將死之,以醜後世之人主不知其臣者也。凡知則死之,不知則弗死,此直道而行者也。柱厲叔可謂急以志其身者也。
  解曰:柱厲叔,以有知而忘其身者也。人之有知,生於妄見。以身為我,貴而愛之,以蘄不死,由是慮物之為己害也,其於萬物,欲無不畢知而後已。既已有知,知見內惑,怨懟積中,至於忘身而不悟。是其始也將以知而愛身,其終也乃以知而反害其身,夫則知之不若不知也明矣。君子之於死,有輕若鴻毛,有重若泰山,若殺身以威仁,則以其輕也,懟以忘身,何益哉?故聖人之所尚者在乎知不知,而其所病者在乎不知知也。
  楊朱曰:利出者實及,德往者害來。發於此而應於外者唯請,是故賢者慎所出。
  解曰:觀爰旌目、柱厲叔,則怨往者害來可知矣,而謂賢者為之乎?
  沖虛至德真經解卷之十九竟
  沖虛至德真經解卷之二十
  宋杭州州學內舍生臣江遹上進
  說符下
  楊子之鄰人亡羊,既率其黨,又請楊子之竪追之。楊子曰:嘻,亡一羊何追者之眾?鄰人曰:多歧路。既反,問:獲羊乎?日:亡之矣。曰:奚亡之?曰:岐路之中又有岐焉,吾不知所之,所以反也。楊子戚然變容,不言者移時,不笑者竟日。門人怪之,請曰:羊,賤畜,又非夫子之有,而損言笑者,何哉?楊子不答,門人不獲所命。弟子孟孫陽出以告心都子。心都子他日與孟孫陽偕入,而問曰:昔有昆弟三人,游齊魯之問同師而學,進仁義之道而歸。其父曰:仁義之道若何?伯曰:仁義使我愛身而後名。仲曰:仁義使我殺身以成名。叔曰:仁義使我身名並全。彼三術相反,而同出於儒,孰是孰非邪?楊子曰:人有濱河而居者,習於水,勇於泅,操舟鬻渡,利供百口。裹糧就學者成徒,而溺死者幾半。本學泅,不學溺,而利害如此。若以為孰是孰非?心都子嘿然而出。孟孫陽讓之曰:何吾子問之迂,夫子答之僻?吾惑愈甚。心都子曰:大道以多歧亡羊,學者以多方喪生。學非本不同,非本不一,末異若是。唯歸同反一,為亡得喪。子長先生之門,習先生之道,而不達先生之況也,哀哉。
  解曰:《易》曰:天下何思何慮,天下同歸而殊塗,一致而百慮。天下何思何慮,蓋思以有歸也。殊塗同歸,則何思慮以有致也。百慮一政,則何慮?譬猶之燕者北轅,適越者南路,審燕越之定位,信道而不已,雖有多歧,亦不足惑矣。唯其學者見道不審,信道不篤,要淺功而求近效,捨大道之夷而好徑,自以妄見而為差殊,迷其同歸一致而惑於殊塗百慮,如亡羊者終不知所之而反耳。此楊子之所以惑亡羊而損言笑也。羊之辰未,土之正位,其屬則脾而意之府也。亡羊則害於守意者也,故楊子感之,莊子謂藏穀均於亡羊,亦此意也。心都子則能存心而守意者也,故知以學仁義者同師而異術為問,而楊子則以學泅而半溺為答也。孟孫陽則雖居物之先,趨於動出而支離於道矣,與莊子所謂孟子反者異也,是以謂心都子之問為迂,楊子之答為僻也。其以學泅為喻者,蓋學道者期於越生死、流濟斯民於無難之地而已,而學者以多方喪生,不幾於學泅而溺乎?雖然,溺死者非水之咎,喪生者非道之失、以鬻渡為利則不免於溺矣,以多方求道則不免於喪生矣。從水之道而不為私,則奚有於溺哉?遵道之夷而不好徑,亦奚有於喪哉?此則楊子之志也。
  楊朱之弟曰布,衣素衣而出。天雨,解素衣,衣緇衣而反。其狗不知,迎而吠之。楊布怒,將扑之。楊朱曰:子無扑矣,子亦猶是也。嚮者使汝狗白而往,黑而來,豈能無怪哉?
  解曰:緇素之衣一易而狗莫之知,則人將扑之。外物遷變,己莫之悟,從而喜怒之者不一矣,咎將誰扑哉?唯循大變無所湮者為足以語此。
  楊朱曰:行善不以為名,而名從之;名不與利期,而利歸之,利不與争期,而争及之;故君子必慎為善。
  解曰:始於為善而終及於争,則所謂善者果善耶?果不善耶?故君子必慎為善。所謂慎為善者,非以善為不可為也,亦不為近名為善而已。苟無近名,則天下莫能與之争矣。
  昔人言有知不死之道者,燕君使人受之,不捷,而言者死。燕君甚怒,其使者將加誅焉。幸臣諫曰:人所憂者莫急乎死,己所重者莫過乎生。彼自喪其生,安能令君不死也?乃不誅。有齊子亦欲學其道,聞言者之死,乃撫膺而恨。富子聞而笑之曰:夫所欲學不死,其人已死而猶恨之,是不知所以為學。胡子曰:富子言非也。凡人有術不能行者有矣,能行而無其術者亦有矣。衛人有善數者,臨死以决喻其子。志其言而不能行也。他人問之,以其父所言告之。問者用其言而行其術,與其父無差焉。若然,死者奚為不能言生術哉?
  解曰:《莊子》曰:使道而可獻,則人莫不獻之於其君。故燕之君不能使之不死者獻其道。又曰:使道而可以與人,則人莫不與其子孫。故衛之善數者以次喻其子,其子志其言而不能行也。然而道可傳而不可受,唯可傳故能行者不可無其術,唯不可受故或有其術而不能行。列子之著書,亦此類也。以夫道之不可告、不可以與人也,故不得已而寓之於書,將使覺者用其言,行其術,而與其道無差耳。
  邯鄲之民以正月之旦獻鳩於簡子,簡子大悅,厚賞之。客問其故。簡子曰:正旦放生,示有恩也。客曰:民知君之欲放之,故競而捕之,死者眾矣。君如欲生之,不若禁民勿捕。捕而放之,恩過不相補矣。簡子曰:然。
  解曰:《陰符經》曰:恩生於害,害生於恩,以仁為空,適以害物。天地之於萬物,聖人之於百姓,輔之以自然,而無愛利之心,一視以芻狗者,蓋此道也。
  齊田氏祖於庭,食客千人,中坐有獻魚鴈者。田氏視之,乃歎曰:天之於民厚矣。殖五穀,生魚鳥,以為之用。眾客和之如響。鮑氏之子年十二,預於次,進曰:不如君言。天地萬物與我並生,類也。類無貴賤,徒以小大智力而相制,迭相食;非相為而生之。人取可食者而食之,豈天本為人生之?且蚊蚋噆膚,虎狼食肉,非天本為蚊蚋生人,虎狼生肉者哉?
  解曰:《莊子》曰:萬物與我為一。故禽獸之智有自然與人同者,徒以狀而見疏耳,豈相為而生之哉?太古神聖之人其於異類,會聚而訓受之同於人民,以其心智與人不殊遠也。後世始以小大智力相制,迭相食矣。如以人之食肉謂為人而生物,則蚊蚋之噆膚亦為物而生人矣。田氏食客千人,曾不如鮑氏之弱子,為早有知也。即是有以知道之所在,無間於少長,若鮑氏之子,可謂千人之遇矣。
  齊有貧者,常乞於城市。城市患其亟也,眾莫之與。遂適田氏之廄,從馬醫作役而假食。郭中人戲之曰:從馬醫而食,不以辱乎?乞兒曰:天下之辱,莫過於乞。乞猶不辱,豈辱馬醫哉?
  解曰:役馬醫之辱愈於乞而假食矣,然齊之貧者初不以乞之辱而易志也,徒以眾莫之與,故不得已耳。唯其安於貧如此,故雖有戲之以榮辱,不足以動其心矣,又況於真能辯榮辱之境者,其視得喪利害如何哉?
  宋人有游於道,得人遺契者,歸而藏之,密數其齒。告鄰人曰:吾富可待矣。
  解曰:遺契不足以政富,猶陳言之不足以得道也,此桓公之讀書,輪人所以釋椎鑿而上問,以謂古人之糟粕也。
  人有枯梧樹者,其鄰父言枯梧之樹不祥,其鄰人遽而伐之。鄰人父因請以為薪,其人乃不悅,曰:鄰人之父徒欲為薪,而教吾伐之也。與我鄰,若此其險,豈可哉?
  解曰:鄰父言枯梧之不祥,不必以欲為薪而言也,因請以為薪則踐可疑之塗矣。其人遂以為險,特不知果鄰父子險耶?亦其人自險耶?要之,險不險在我而已。
  人有亡鈇者,意其鄰之子。視其行步,竊鈇也;顏色,竊鈇也;言語,竊鈇也;作動態度無為而不竊鈇也。俄而抇其谷而得其鈇。他日復見其鄰人之子,動作態度無似竊鈇者。
  解曰:鄰之子常自若也,亡鈇者猜慮內藏,則見其無為而不竊鈇也,猜慮一釋,則見其無竊鈇者。由是觀之,萬物分錯,皆自吾心為之耳。學者苟能誠其意猶亡鈇者,則無往而不在於道矣,物奚自而入焉?
  白公勝慮亂,罷朝而立,倒杖策,錣上貫頤,血流至地而弗知也。鄭人聞之曰:頤之忘,將何不忘哉?意之所屬著,其行足躓株埳,頭抵植木,而不自知也。
  解曰:《莊子》曰:至人無已。不知道者認有於我,顧視吾之一身,百骸九竅六臟賅而存焉,若之何其能無已歟?胡不觀諸白公勝?邪慮內藏則至於忘,頤頤之忘,將何不忘哉?又況內能致道,則形軀合乎大同,而無已者其理亦昭昭矣。
  昔齊人有欲金者,清旦衣冠而之市,適鬻金者之所,因攫其金而去。吏捕得之,問曰:人皆在焉,子攫人之金何?對曰:取金之時,不見人,徒見金。
  解曰:見物猶攫金,則物外無道;見道猶攫金,則道外無物。列子之書終於此者,蓋八篇之訓皆假物明道也。後之讀其書者,其悟不悟,亦在夫欲不欲、見不見之問耳。
  說符解
  語道之體,不立一物,離於言說;語道之用,不廢一物,寓於形數。有形斯有名,有數斯可紀。成虧之不易,如符之信;始終之可驗,如符之合。莫神於天,其道符於陰陽;莫富於地,其理符於柔剛;莫大於帝王,其德符於仁義。如影之於形,枉直隨形而不易;如響之於聲,高下在聲而不差。神農有炎之德,備此而已;虞夏商周之書,載此而已;法士賢人之言,明此而已。是以列子之教,由《楊朱》而上既已盡言至道之極矣,必終之以《說符》也。夫所謂至道之極,豈徒為是窈冥昏默而已?,將以此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而為《說符》之事也。故《說符》 之義,在我者有度,在人者有稽,處世者在于重道,為治者在于知賢,應事者屬乎智,持勝者本於道。治國先有治身,遠怨由乎謙下。利出者實及,怨往者害來,故賢者慎所出。名不與利期而利歸之,利不與争期而争及之,故君子慎為善。凡其所言,皆世道安危,人理之得喪。凡其所為,皆言之所能論,意之所能察致者。是以言道而不在於《說符》,不足以為道也。雖然,列子以《天瑞》首篇,以《說符》終訓。《天瑞》即自然之符也,《天瑞》言天道之妙而合符於生化,是為自天出而之人也。《說符》言人事之顯合驗於至道之妙,是為由人入而之天也。大道之行,如環之循運而無積,其際不可終,其道不可窮,常生常化,以此而已。嘗考列子之書,自《天瑞》而下次序,大道之體可得而言矣。天道之運必先於《天瑞》,聖人之應世莫大於帝王,故以《黃帝》次《天瑞》,《穆王》次《黃帝》 也。三代之王,莫尚於文武,至穆王而王業衰矣。不云其盛而言其衰,以明大道之妙既開其端,則不復純常而終至於弊,有黃帝之治於前,必有穆王之弊於後也。有帝王之治矣,自非孔子之元聖刪詩定書擊易作經,則帝王之功業不白於後世矣。是則帝王之道集,明帝王之大成者孔子而已,故以《仲尼》次《穆王》由仲尼而來,傳道之序無餘蘊矣。列子抑慮後世(原缺)變之不齊而支離於道也,故假《湯問》以盡其變,使人不以物妨道也。要萬物之變,其為莫不出於力,其致莫不制於命故設《力命》之問答,要其終歸於自然,欲人之不制命於外而已。至於《楊朱》之篇,則遣萬物之虛名而要於道之極致,道至於此則至矣盡矣,不可以有加矣。然而道不可以終無也,故以《說符》終焉。由是觀之,列子之教,一出焉而為《天瑞》一,入焉而為《說符》是乃傳黃帝堯舜禹湯文武周孔之道,而所謂古之博大真人者也。其自名為子列子者,蓋以其為子矣,與孔子同,異乎諸子之子也。後之不達其書之況者,因謂不與帝王同道,而以其經並於諸子,是直用管窺天,其見者小耳,何足道哉?學者宜盡心焉。
  沖虛至德真經解卷之二十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