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嗨网首页>书籍在线阅读

明儒学案_1

  作者:清  黄宗羲
选择背景色: 黄橙 洋红 淡粉 水蓝 草绿 白色 选择字体: 宋体 黑体 微软雅黑 楷体 选择字体大小: 恢复默认

前言并原序 发凡 师说
卷一 崇仁学案一 吴与弼
卷二 崇仁学案二 胡居仁 娄谅 谢复 郑伉 胡九韶
卷三 崇仁学案三 魏校 余祐
卷四 崇仁学案四 夏尚朴 潘润
卷五 白沙学案上 陈献章 李承箕
卷六 白沙学案下 张诩 贺钦 邹智 陈茂烈 林光 陈庸 李孔修 谢祐 何廷矩 史桂芳
卷七 河东学案上 薛瑄 阎禹锡 张鼎 段坚 张杰 王鸿儒 周蕙 薛敬之 李锦
卷八 河东学案下 吕柟 吕潜 张节 李挺 郭郛 杨应诏
卷九 三原学案 王恕 王承裕 马理 韩邦奇 杨爵 王之士
卷十 姚江学案 王守仁
卷十一 浙中王门学案一 徐爱 蔡宗兖 朱节 钱德洪
卷十二 浙中王门学案二 王畿
卷十三 浙中王门学案三 季本 黄绾
卷十四 浙中王门学案四 董澐(附子谷) 陆澄 顾应祥 黄宗明 张元冲 程文德 徐用检
卷十五 浙中王门学案五 万表 王宗沐 张元忭 胡瀚
卷十六 江右王门学案一 邹守益
卷十七 江右王门学案二 欧阳德 聂豹
卷十八 江右王门学案三 罗洪先
卷十九 江右王门学案四 刘文敏 刘邦采 刘阳 刘晓 刘魁 黄弘纲 何廷仁 陈九川 魏良弼 魏良政 魏良器
卷二十 江右王门学案五 王时槐
卷二一 江右王门学案六 邓以赞 陈嘉谟 刘元卿 万廷言
卷二二 江右王门学案七 胡直
卷二三 江右王门学案八 邹元标 罗大紘
卷二四 江右王门学案九 宋仪望 邓元锡 章潢 冯应京
卷二五 南中王门学案一 黄省曾 周冲 朱得之 周怡 薛应旂 薛甲
卷二六 南中王门学案二 唐顺之 唐鹤徵
卷二七 南中王门学案三 徐阶 杨豫孙
卷二八 楚中王门学案 蒋信 冀元亨
卷二九 北方王门学案 穆孔晖 张后觉 孟秋 尤时熙 孟化鲤 杨东明 南大吉
卷三十 粤闽王门学案 薛侃 周坦
卷三一 止修学案 李材
卷三二 泰州学案一 王艮 王襞(附朱恕、韩乐吾、夏叟) 徐樾 王栋 林春
卷三三 泰州学案二 赵大吉
卷三四 泰州学案三 罗汝芳 杨起元
卷三五 泰州学案四 耿定向 耿定理 焦竑 潘士藻 方学渐 何祥 祝世禄
卷三六 泰州学案五 周汝登 陶石篑 刘塙
卷三七 甘泉学案一 湛若水
卷三八 甘泉学案二 吕怀 何迁
卷三九 甘泉学案三 洪垣
卷四十 甘泉学案四 唐枢 蔡汝楠
卷四一 甘泉学案五 许孚远 冯从吾
卷四二 甘泉学案六 唐伯元 杨时乔 王道
卷四三 诸儒学案上一 方孝孺 赵谦
卷四四 诸儒学案上二 曹端
卷四五 诸儒学案上三 黄润玉 罗伦 章懋 庄昶 张元祯 陈选
卷四六 诸儒学案上四 陈真晟 张吉 周瑛 蔡清 潘府 罗侨
卷四七 诸儒学案中一 罗钦顺
卷四八 诸儒学案中二 汪俊 崔铣
卷四九 诸儒学案中三 何瑭
卷五十 诸儒学案中四 王廷相
卷五一 诸儒学案中五 黄佐
卷五二 诸儒学案中六 张邦奇 张岳 徐问 李经纶
卷五三 诸儒学案下一 李中 霍韬 薛蕙 舒芬 来知德
卷五四 诸儒学案下二 卢宁忠 吕坤 鹿善继 曹于汴 吕维祺
卷五五 诸儒学案下三 郝敬 吴执御
卷五六 诸儒学案下四 黄道周
卷五七 诸儒学案下五 金铉 金声 朱天麟 孙奇逢
卷五八 东林学案一 顾宪成 高攀龙
卷五九 东林学案二 钱一本 孙慎行
卷六十 东林学案三 顾允成 史孟麟 刘永澄 薛敷教 叶茂才 许世卿 耿橘 刘元珍
卷六一 东林学案四 黄尊素 吴桂森 吴钟峦 华允诚 陈龙正
卷六二 蕺山学案 刘宗周
卷六三 附案 应典 周莹 卢可久 杜惟熙 颜鲸



郑性序

  道并行而不相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三教既兴,孰能存其一,去其二。并为儒而不相容,隘矣。孔子大中,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是以能祖述尧、舜,宪章文、武。然尝欲“无言”,且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大贤而下,概莫之及。后儒质有纯驳,学有浅深,异同错出。宋惟周子浑融,罕露圭角;朱、陆门人,各持师说,入主出奴。明儒沿袭,而其间各有发挥开闢,精确处不可掩没,梨洲黄子胪为《学案》而并录之。后之观者,毋师己意,毋主先入,虚心体察,孰纯孰驳,孰浅孰深,自呈自露,惟以有裨於为己之学,而合乎天地之所以为大,其於道也,斯得之矣。
  康熙辛未,鄞万氏刻其原本三分之一而辍。嗣后故城贾氏一刻,杂以臆见,失黄子著书本意。今续完万氏之未刻。
乾隆己未夏五,慈谿后学郑性谨序。




黄千秋跋

  先王父所著《明儒学案》一书,甬上万管村先生宰五河时捐俸刻之,未及半而去官,遂辍。其稿本归勾章郑义门。吾姚胡泮英言,广抚杨公文乾令子某欲刻之,属千秋力求之郑氏。书往而泮英殁,千秋与义门不胜叹惋,以为必浮沉於蛮溪瘴岭间,不可得还矣。越数年而泮英之甥景鸣鹿赉原本至,谓泮英殁时属鸣鹿曰:“黄子《明儒学案》一书未刻,并未取还,此我所死不瞑目者也。汝能为我周旋,则九原感且不朽矣。”鸣鹿不负所託,远索之归,复还郑氏。义门鼓掌狂喜,庆完璧之复归於赵也。於是慨然捐赀续刻,始於雍正乙卯,至乾隆己未而竣。是书不终於泯没矣。
第三孙千秋谨识。




冯全垓跋

  姚江黄梨洲先生以迈世之天姿,成等身之着作,自经术文章以至一能一技,靡不悉心体究,而尤自任以道之重。所著《明儒学案》,穷源竟委,博採兼收,将使后之学者各随其质之所近,浸淫滋溉以至於道,及其成功,万派同归矣。
  夫有明讲学之家,其辨析较宋儒为更精,而流弊亦较宋儒为更甚。垓谓学术必原心术,但使存心克正,兢兢以慎独为念,从此存养省察,虽议论或有偏驳,亦不愧为圣人之徒。倘功利之见未忘,借先正之名目以自树其门户,则矫诬虚伪,势必色厉内荏,背道而驰。先生是书,殆欲以正心术者正学术欤!
  板为郑氏所刊,久存於二老阁。垓以近年久未刷印,屡向郑君杏卿探问。郑君见垓志行是书,慨然曰:“冯氏其与《学案》有缘乎?”盖指从祖五桥先生曾刊行《宋元学案》一书也。垓因向郑君出资若干,携板而归。今年春,修其疏烂,补其缺失,僱工刷印,冀其广为流布。略书数语於后,以志向往,并不没郑氏刊板之缘起,而郑君与人为善之意,亦因以俱着云。
时光绪八年,岁次壬午,如月上澣,慈谿后学冯全垓谨跋。




于准序

  粤自有明三百年间,理学名儒,英贤辈出,程、朱道统,直接心传,可谓彬彬盛矣,然而宗格物者极诋良知,护良知者复讥格物。要诸姚江、白沙辈,岂好为是说以惊世骇俗哉,夫亦各就人之资禀,以为造诣焉耳,譬若登山然,虽径有纡直险易之不同,而造极登峰,其揆一也,又何必纷纷聚讼为哉!
  吾晋自薛文清以复性之学倡於河东,宗其旨者,代不乏人。独先清端,读书敦行,居恆每以孝弟为先,及出而历官四方,廉隅首饬,一以忠君爱民为念,初未见其侈谈理学也,而天子明圣,於考试词臣之顷,特蒙圣谕:“理学无取空言,若于成龙不言理学,而服官至廉,斯即理学之真者。”煌煌睿训,华衮千秋,曷足喻也。
  往余年少,蚤涉仕途,不得讲求格致工夫而窥堂奥。兹当持钺吴门,适督漕观察副使醇菴贾君,以梨州黄子所辑《明儒学案》一书相示,公余卒业,见夫源流支派,各析师承,得失异同,瞭如指掌,复录其语言文字,备后学讨论,洵斯道之宝山,而学人之津筏也。尤羨夫贾君之尊人若水公者,一见契心,亟图公世。观其总评数则,品骘犁然,非深於理学者,能如是乎?贾君又能雠校精刊,克成父志,可谓孝矣。吴郡颇称繁剧难治,初贾君为守,涖任数月,循声鹊起,未几而翠华南幸,遂晋监司。余尝观其政事,谓必得之家学渊源,今睹是编,然后知有其父者有其子也,因乐得而为之序。
康熙丁亥岁孟秋,西河于准拜题。




仇兆鳌序

  孔、孟之学,至宋儒而大显。明初得宋儒之传者,南有方正学先生首倡浙东,北有薛敬轩先生奋起山右,一则接踵金华,一则嗣响月川,其学皆原本程、朱者也。独天台经靖难之余,渊源遂绝。自康斋振铎於崇仁,阳明筑坛於舜水,其斯道绝而复续之机乎!当时从学康斋者有陈公白沙,而甘泉之随处体认天理,足以救新会之偏。其缵绪姚江者,有龙溪、近溪,而东廓从戒惧觅性,念菴从无私识仁,亦足以纠二溪之谬。就两家而论,白沙之静养端倪,非即周子主静之说乎?阳明之致其良知,非即孟子良知之说乎?然而意主单提,说归偏向,遂起后来纷纭异同之议耳。虽然,白沙之学在於收敛近里,一时宗其教者,能淡声华而薄荣利,不失为闇修独行之士。若阳明之门,道广而才高,其流不能无弊:惟道广,则行检不修者,亦得出入於其中;唯才高,则骋其雄辩,足以惊世而惑人。如二溪之外,更有大洲、复所、海门、石篑诸公,舌底澜翻,自谓探幽抉微。为说愈精,去道愈远,程子所谓“弥近理而大乱真”者,此其似之矣。后此东林学兴,若泾阳、景逸诸君子,皆足以维持道脉,而蕺山刘子,一生用功,惟在慎独,则孔、孟、程、朱之学,合而为一,其有补於阳明非小矣。
  吾师梨洲先生纂辑是书,寻源泝委,别统分支,秩乎有条而不紊,於叙传之后,备载语录,各记其所得力,绝不执己意为去取,盖以俟后世之公论焉尔。独於阳明先生不敢少有微词,盖生於其乡者,多推尊前辈,理固然也。先生为白安忠端公长子,刘念台先生高弟,尝上书北阙,以报父仇,又抗章留都,以攻奸相。少而忠孝性成,耄则隐居著述,学问人品,诚卓然不愧於诸儒矣。是书成於南雷,刊布於北地,亦可见道德之感人,不介以孚,而贾君若水之好学崇儒,真千里有同心夫!
康熙癸酉季秋,受业仇兆鳌顿首拜题於燕台邸舍。




明儒学案序

  盈天地间[1]皆心也,人与天地万物为一体,故穷天地万物之理,即在吾心之中。后之学者,错会前贤之意,以为此理悬空於天地万物之间,吾从而穷之,不几於义外乎?此处一差,则万殊不能归一。夫茍工夫着到,不离此心,则万殊总为一致。学术之不同,正以见道体之无尽[2]也。奈何今之君子,必欲出於一途,勦其成说,以衡量古今,稍有异同,即诋之为离经畔道,时风众势,不免为黄芽白苇[3]之归耳。夫道犹海也,江、淮、河、汉以至泾、渭蹄涔,莫不昼夜曲折以趋之,其各自为水者,至於海而为一水矣。使为海若者,汱然自喜,曰:“咨尔诸水,导源而来,不有缓急平险、清浊远近之殊乎?不可谓尽吾之族类也,盍各返尔故处!”如是则不待尾闾之泄,而蓬莱有清浅之患矣。今之好同恶异者,何以异是?
  有明事功文章,未必能越前代,至於讲学,余妄谓过之。诸先生学不一途,师门宗旨,或析之为数家,终身学术,每久之而一变。二氏之学,程、朱闢之,未必廓如,而明儒身入其中,轩豁呈露。用巫家倒仓之法,二氏之葛藤,无乃为焦芽乎[4]?诸先生不肯以朦懂精袖冒人糟粕,虽浅深详略之不同,要不可谓无见於道者也。余於是分其宗旨,别其源流,与同门姜定庵、董无休操[5]其大要,以著於篇,听学者从而自择。中衢之罇,持瓦瓯樿杓而往,无不满腹而去者。汤潜庵曰:“《学案》宗旨杂越,茍善读之,未始非一贯也。”陈介眉曰:“《学案》如《王会图》洞心骇目,始见天王之大,总括宇宙。”
  书成於丙辰之后,许酉山刻数卷而止,万贞一又刻之而未毕。壬申七月,余病几革,文字因缘,一切屏除,仇沧柱都中寓书,言北地贾若水见《学案》而叹曰:“此明室数百岁之书也,可听之埋没乎!”亡何贾君亡[6],其子醇庵承遗命刻之。嗟乎!余於贾君,邈不相闻,而精神所感,不异同室把臂。余则何能,顾贾君之所以续慧命者,其功伟矣。
黄宗羲序。康熙三十二年癸酉岁,德辉堂谨梓。


[1] 《黄梨洲文集》(中华书局一九五九年出版。以下简称《文集》。)无“间”字。
[2] 《文集》“尽”下作“即如圣门,师、商之论交,游、夏之论教,何曾归一?终不可谓此是而彼非也”。
[3] 《文集》作“黄茅白苇”,是。
[4] 《文集》“法”下有“也”字,无“二氏之葛藤,无乃为焦芽乎”句。
[5] 《文集》“操”作“撮”。
[6] 《文集》“亡”作“死”。



黄梨洲先生原序

  盈天地皆心也,变化不测,不能不万殊。心无本体,工夫[7]所至,即其本体,故穷理者,穷此心之万殊,非穷万物之万殊也[8]。是以古之君子,宁凿五丁之间道,不假邯郸之野马,故其途亦不得不殊!奈何今之君子,必欲出於一途,使美厥灵根者,化为焦芽绝港。夫先儒之语录,人人不同,只是印我之心体,变动不居[9],若执定成局,终是受用不得。此无他,修德而后可讲学。今讲学而不修德,又何怪其举一而废百乎?时风愈下,兔园称儒,实老生之变相;坊人诡计,借名母以行书。谁立庙庭之中正?九品参差,大类释氏之源流;五宗水火,遂使杏坛块土为一鬨之市,可哀也夫!
  羲幼遭家难,先师蕺山先生视羲如[10]子,扶危定倾,日闻绪言,小子矍矍[11],梦奠之后,始从遗书得其宗旨,而同门之友多归忠节。岁己酉,毘陵郓仲昇来越,著《刘子节要》。仲昇,先师之高第弟子也。书成,羲送之江干,仲昇执手丁宁曰:“今日知先师之学者,惟吾与子两人,议论不容不归一,惟於先师言意所在,宜稍为通融。”羲曰:“先师所以异於诸儒者,正在於意,宁可不为发明!”仲昇欲羲叙其《节要》,羲终不敢。是则仲昇於殊途百虑之学,尚有成局之未化也[12]。
  羲为《明儒学案》,上下诸先生,深浅各得,醇疵互见,要皆功力所至,竭其心之万殊者,而后成家,未尝以懵懂精神冒人糟粕。於是为之分源别派,使其宗旨历然,由是而之焉,因圣人之耳目也。间有发明,一本之先师,非敢有所增损其间。此犹中衢之罇,后人但持瓦瓯樿杓,随意取之,无有不满腹者矣。
  书成於丙辰之后,中州许酉山暨万贞一各刻数卷,而未竣其事[13],然钞本流传[14],颇为好学者所识。往时汤公潜菴有云:“《学案》宗旨杂越,茍善读之,未始非一贯。”此陈介眉所传述语也。壬申七月,一病几革,文字因缘,一切屏除。仇沧柱都下[15]寓书,言北地隐士[16]贾若水者,手录是书[17]而叹曰:“此明室数百年学脉[18]也,可听之埋没乎!”亡何,贾君逝[19],其子醇菴承遗命刻之。嗟乎!温公《通鑑》成,叹世人首尾毕读者少[20]。此书何幸,而累为君子所不弃乎!暂彻呻吟,口授儿子百家书之。
康熙癸酉岁,紫筠斋谨梓。


[7] 《文集》“工夫”作“功力”。
[8] 《文集》“万殊也”下有“穷心则物莫能遁,穷物则心滞一隅”句。
[9] 《文集》作“只是印我心体之变动不居”。
[10] 《文集》“如”作“犹”。
[11] 《文集》“矍矍”作“蹻蹻”。
[12] 《文集》“未化也”下有“况於他人乎”句。
[13] 《文集》作“许酉山刻数卷而止,万贞一又刻之而未毕”。
[14] 《文集》“钞本流传”下无“颇为好学者所识”句,以下则作“陈介眉以谨守之学读之,而转手汤潜庵,谓余曰:‘《学案》宗旨杂越,茍善读之,未始非一贯也。’”
[15] 《文集》“都下”作“都中”。
[16] 《文集》无“隐士”二字。
[17] 《文集》作“见《学案》”。
[18] 《文集》作“数百岁之书”。
[19] 《文集》“逝”作“死”。
[20] 《文集》作“叹览者未终一纸,已欠伸思睡,能读之终篇,惟王益柔尔”。



贾润序

  余伏处畿南,雅闻浙东多隐居乐道之儒,而姚江黄梨洲先生为之冠。梨洲之门,名公林立,而四明仇沧柱先生尤予所宿契者。每欲南浮江、淮,历吴门,渡钱塘,遍访姚江支派,各叩其所学,而道里殷遥,逡巡未果。已而沧柱先生居天禄、石渠,操着作之任,益大昌其学。余因遣儿辈执经其门,将由此以上溯姚江,庶几获闻绪论。儿朴往来都下,得睹《明儒学案》一书,则梨洲先生所手辑也,凡明世理学诸儒,咸在焉。余阅之惊喜,喟然叹曰:“此后学之津梁,千秋不朽盛业也,盍梓之以公诸天下。”盖明儒之学多门,有河东之派,有新会之派,有余姚之派,虽同师孔、孟,同谈性命,而涂辙不同,其末流益歧以异,自有此书,而支分派别,条理粲然。其於诸儒也,先为叙传,以纪其行,后採语录,以列其言。其他崛起而无师承者,亦皆广为网罗,靡所遗失。论不主於一家,要使人人尽见其生平而后已。学者诚究心此书,一披览间,即有以得诸家之精蕴,而所由以入德之方,亦不外是。其间或纯或驳,则在学者精择之而已,尝慨前代所编《性理大全》,极有功於后学,但於有宋诸儒,採之未备,而《皇极经世》、《家礼启蒙》、《律吕新书》、《洪范皇极内篇》,本自别行於世者,亦复混入其间,殊觉繁而鲜当。他日有人彙宋、元诸儒之说,仿此体而重辑焉,宁不更快人意耶!余老矣,不能苦心励行,窥先贤之堂奥,儿辈年方少壮,得是书以为指南,其可不迷於向往矣乎!因书此以识之。
时康熙辛未岁仲夏月,故城贾润谨题於南村书室。




贾朴跋

  朴忆幼入家塾,习制举业,垫师严督,不敢旁有涉猎,每侍先君课诵,见先君手一编不置,皆《性理》、《皇极经世》、《近思录》等书。问尝指以示朴曰:“此圣贤心脉,后学津梁也。孔、孟之学,自秦、汉以来,穿凿支离,汩没於章句训诂之间,赖有大儒辈出,求之於心性之际,而证其所为独得者,在宋则有周、程、张、朱五君子,在明则有敬轩、康斋、白沙、姚江诸儒。冥搜静悟,宗旨炯然,其间虽不无异同之见,而其求至於圣道则一也。”朴闻先君之绪论如此。时方工帖括,因循畏怠,未获研究。后先君闻甬江仇先生入中秘,讲学京邸,乃呼朴,谓“仇先生文章学术,源本《六经》,为东南学者,尔其往受业焉”。朴乃执经先生之门。未几,手授《明儒学案》一书,朴携归以呈先君。先君读而卒业,曰:“梨洲先生之於斯道,共功钜、其心苦矣。学者诚体验於此,其於圣人之道,庶有得焉。如欲游溟渤者,历江、汉,涉淮、泗,虽所阅之途各殊,而泝之不已,终归於海无疑也。”遂命朴等朝夕校雠,授诸梓以广其传。工起於辛未春,竣於癸酉之孟春。呜呼!先君遗命在耳,而几杖已不获亲矣。朴捧读斯篇,唯有策愚鞭驽,朝夕孳孳,期省身寡过,以无负於父师之明训已耳。
岁在癸酉夏月,后学贾朴敬跋。




贾念祖跋

  先王父若水公精研理学,於宋、元、明诸儒之书,无不泝委穷源,彻其底蕴。尝谓先大夫素菴公云:“人生为功名中人易,为圣贤中人难。”盖其生平立脚为着实工夫者在此,所以训示子孙者亦在此。晚年读姚江黄黎洲先生《明儒学案》一书,深嘉而叹服之。盖取先生各载诸儒所得力之语,以俟学者之自择,殊涂同归,百虑一致,诚高出於牴牾异同者流也。先大夫承命授梓,自康熙癸酉书成,垂四十余年,四方笃学力行之士,来索是书者,踵相接也。念祖敬凛先志,尝手一编为订正其鲁鱼之谬者百有余字,命儿裕、昆、延、泰脩补旧帙,公诸海内,亦以景仰先贤,不敢有坠家训云尔。
雍正十三年七月上浣甘陵后学贾念祖识。




莫晋序

  孔子称“善人不践迹”,孟子谓“君子欲其自得”,《系辞》云“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此三言者,千古道学之指南也。夫道无定体,学无定法,见每歧於仁智,克互用乎刚柔,钧是问仁,而克复敬恕工夫顿渐;同此一贯,而忠恕学识义别知行,各得其性之所近而已。宋儒濂溪、明道之深纯与颜子为近,伊川、横渠之笃实与曾、思为近,象山之高明与孟子为近。立言垂教,不必尽同,后人泥於著述之迹,佥谓朱子集群儒之大成,数百年来专主一家之学。
  明初,天台、渑池椎轮伊始,河东、崇仁风教渐广,大抵恪守紫阳家法,言规行矩,不愧游、夏之徒,专尚修,不尚悟,专谈下学,不及上达也。至白沙静养端倪,始自开门户,远希曾点,近类尧夫,犹是孔门别派。自阳明倡良知之说,即心是理,即知是行,即工夫是本体,直探圣学本原。前此诸儒,学朱而才不逮朱,终不出其范围;阳明似陆而才高於陆,故可与紫阳并立。当时若东廓主戒惧,双江主归寂,念菴主无欲,最称新建功臣。即甘泉体认,见罗止修,亦足互相表里。迨蕺山提清诚意,约归慎独,而良知之学,益臻实地,不落虚空矣。
  黄黎洲先生《明儒学案》一书,言行并载,支派各分,择精语详,钩玄提要,一代学术源流,了如指掌。要其微意,实以大宗属姚江,而以崇仁为启明,蕺山为后劲。凡宗姚江与闢姚江者,是非互见,得失两存,所以阐良知之祕而防其流弊,用意至深远也。
  是书清河贾氏刻本行世已久,但原本首康斋,贾本改而首敬轩,原本“王门学案”,贾本皆改为“相传学案”,与万五河原刻不同,似非先生本旨。予家旧有钞本,谨据万氏原刻重加订正,以复其初,并校亥豕之讹,寿诸梨枣。窃谓学贵真修实悟,不外虚实两机,病实者救之以虚,病虚者救之以实。古人因病立方,原无成局,通其变,使人不倦,故教法日新,理虽一而言不得不殊,入手虽殊,而要归未尝不一。读是书者,诚能不泥其迹,务求自得之真,向身心性命上作印证,不向语言文字上生葛藤,则东西相反而不可相无,百川学海而皆可至於海。由诸儒上溯濂、洛、关、闽,以寻源洙、泗,庶不负先生提倡之苦心也夫!
时道光元年辛巳仲冬朔旦,会稽后学莫晋顿首谨书於教忠堂。




《明儒学案》发凡

  从来理学之书,前有周海门《圣学宗传》,近有孙锺元《理学宗传》,诸儒之说颇备。然陶石篑《与焦弱侯书》云:“海门意谓身居山泽,见闻狭陋,常愿博求文献,广所未备,非敢便称定本也。”且各家自有宗旨,而海门主张襌学,扰金银铜铁为一器,是海门一人之宗旨,非各家之宗旨也。锺元杂收,不复甄别,其批註所及,未必得其要领,而其闻见亦犹之海门也。学者观羲是书,而后知两家之疎略。
  大凡学有宗旨,是其人之得力处,亦是学者之入门处。天下之义理无穷,苟非定以一二字,如何约之使其在我?故讲学而无宗旨,即有嘉言,是无头绪之乱丝也。学者而不能得其人之宗旨,即读其书,亦犹张骞初至大夏,不能得月氏要领也。是编分别宗旨,如灯取影,杜牧之曰:“丸之走盘,横斜圆直,不可尽知。其必可知者,是知丸不能出於盘也。”夫宗旨亦若是而已矣。
  尝谓有明文章事功,皆不及前代,独於理学,前代之所不及也,牛毛茧丝,无不辨晰,真能发先儒之所未发。程、朱之闢释氏,其说虽繁,总是只在迹上;其弥近理而乱真者,终是指他不出。明儒於毫釐之际,使无遁影。陶石篑亦曰:“若以见解论,当代诸公尽有高过者。”与羲言不期而合。
  每见钞先儒语录者,荟撮数条,不知去取之意谓何。其人一生之精神未尝透露,如何见其学术?是编皆从全集纂要钩玄,未尝袭前人之旧本也。
  儒者之学,不同释氏之五宗,必要贯串到青原、南嶽。夫子既焉不学,濂溪无待而兴,象山不闻所受,然其间程、朱之至何、王、金、许,数百年之后,犹用高、曾之规矩,非如释氏之附会源流而已。故此编以有所授受者,分为各案;其特起者,后之学者不甚着者,总列诸儒之案。
  学问之道,以各人自用得着者为真。凡倚门傍户,依样葫芦者,非流俗之士,则经生之业也。此编所列,有一偏之见,有相反之论,学者於其不同处,正宜着眼理会,所谓一本而万殊也。以水济水,岂是学问!
  胡季随从学晦翁,晦翁使读《孟子》。他日问季随:“至於心,独无所同,然乎?”季随以所见解,晦翁以为非,且谓其读书鹵莽不思。季随思之既苦,因以致疾,晦翁始言之。古人之於学者,其不轻授如此,盖欲其自得之也。即释氏亦最忌道破,人便作光影玩弄耳。此书未免风光狼籍,学者徒增见解,不作切实工夫,则羲反以此书得罪於天下后世矣。
  是书搜罗颇广,然一人之闻见有限,尚容陆续访求。即羲所见而复失去者,如朱布衣《语录》、韩苑洛、南瑞泉、穆玄菴、范栗斋诸公集,皆不曾採入。海内有斯文之责者,其不吝教我,此非末学一人之事也。
姚江黄宗羲识




师说

方正学孝孺

  神圣既远,祸乱相寻,学士大夫有以生民为虑、王道为心者绝少,宋没益不可问。先生禀绝世之资,慨焉以斯文自任。会文明启运,千载一时。深维上天所以生我之意,与古圣贤之所讲求,直欲排洪荒而开二帝,去杂霸而见三王,又推其馀以淑来禩,伊周孔孟合为一人,将旦暮遇之。此非学而有以见性分之大全不能也。既而时命不偶,遂以九死成就一个是,完天下万世之责。其扶持世教,信乎不愧千秋正学者也。考先生在当时已称程、朱复出,後之人反以一死抹过先生一生若心,谓节义与理学是两事,出此者入彼,至不得与扬雄、吴草庐论次并称。於是成仁取义之训为世大禁,而乱臣贼子将接踵於天下矣,悲夫!或言先生之忠至矣,而十族与殉,无乃伤於激乎?余曰:“先生只自办一死,其激而及十族,十族各办其一死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十族众乎?而不当死乎?惟先生平日学问,断断乎臣尽忠,子尽孝,一本於良心之所固有者。率天下而趋之,至数十年之久,几於风移世变,一日乃得透此一段精光,不可掩遏。盖至诚形著,动变之理宜然,而非人力之所几及也,虽谓先生为中庸之道可也。”
曹月川端

  先生之学,不由师传,特从古册中翻出古人公案,深有悟於造化之理,而以月川体其传,反而求之吾心,即心是极,即心之动静是阴阳,即心之日用酬酢是五行变合,而一以事心为入道之路。故其见虽彻而不玄,学愈精而不杂,虽谓先生为今之濂溪可也。乃先生自谱,其於斯道,至四十而犹不胜其渺茫浩瀚之苦,又十年恍然一悟,始知天下无性外之物,而性无不在焉,所谓太极之理即此而是。盖见道之难如此,学者慎毋轻言悟也哉!
  按先生门人彭大司马泽尝称:我朝一代文明之盛、经济之学,莫盛于刘诚意、宋学士,至道统之传,则断自渑池曹先生始。上章请从祀孔子庙庭。事在正德中。愚谓方正学而後,斯道之绝而复续者,实赖有先生一人。薛文清亦闻先生之风而起者。
薛敬轩瑄

  愚按前辈论一代理学之儒,惟先生无间言,非以实践之儒欤?然先生为御史,在宣、正两朝,未尝铮铮一论事;景皇易储,先生时为大理,亦无言。或云先生方转饷贵州,及于萧愍之狱,系当朝第一案,功罪是非,而先生仅请从未减,坐视忠良之死而不之救,则将焉用彼相焉。就事相提,前日之不谏是,则今日之谏非,两者必居一於此。而先生亦已愧不自得,乞身去矣。然先生於道,於古人全体大用尽多缺陷,特其始终进退之节有足称者,则亦成其为“文清”而已。阅先生《读书录》,多兢兢检点言行间,所谓“学贵践履”,意盖如此。或曰:“‘七十六年无一事,此心惟觉性天通。’先生晚年闻道,未可量也。”
吴康斋与弼

  愚按先生所不满於当时者,大抵在讼弟一事,及为石亨跋族谱称门士而已。张东白闻之,有“上告素王,正名讨罪,无得久窃虚名”之语,一时名流尽哗,恐未免为羽毛起见者。予则谓先生之过不特在讼弟之时,而尤在不能喻弟於道之日。特其不能喻弟於道,而遂至於官,且不难以囚服见有司,绝无矫饰,此则先生之过所谓揭日月而共见者也。若族谱之跋,自署门下士,亦或宜然。徐孺子於诸公推毂虽不应命,及卒,必千里赴吊。先生之意,其犹行古之道乎?後人以成败论人,见亨他日以反诛,便谓先生不当与作缘,岂知先生之不与作缘,已在应聘辞官之日矣。不此之求,而屑屑於称谓语言文字之间,甚矣责人之无已也!
  先生之学,刻苦奋励,多从五更枕上汗流泪下得来。及夫得之而有以自乐,则又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盖七十年如一日,愤乐相生,可谓独得圣贤之心精者。至於学之之道,大要在涵养性情,而以克己安贫为实地。此正孔、颜寻向上工夫,故不事著述,而契道真,言动之间,悉归平澹。晚年出处一节,卓然世道羽仪,而处之恬然,圭角不露,非有得於道,其能如是?《日记》云:“澹如秋水贫中味,和似春风静後功。”可为先生写照。充其所诣,庶几“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气象。余尝僭评一时诸公:薛文清多困於流俗,陈白沙犹激於声名,惟先生醇乎醇云。
陈剩夫真晟

  先生学方胡敬斋,而涵养不逮,气质用事。晚年静坐一机,疑是进步,惜未窥先生全书。
周小泉蕙

  愚按“非圣勿学,惟圣斯学”二语,可谓直指心源(段思容先生坚训小泉先生语)。而两人亦独超语言问答之外,其学至乎圣人,一日千里,无疑也。夫圣人之道,反身而具足焉,不假外求,学之即是。故先生亦止言圣学。段先生云:“何为有大如天地?须信无穷自古今。”意先生已信及此,非阿所好者。是时关中之学皆自河东派来,而一变至道。
陈白沙献章

  愚按前辈之论先生备矣,今请再订之学术疑似之际。先生学宗自然,而要归於自得。自得故资深逢源,与鸢鱼同一活泼,而还以握造化之枢机,可谓独开门户,超然不凡。至问所谓得,则曰“静中养出端倪”。向求之典册,累年无所得,而一朝以静坐得之,似与古人之言自得异。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不闻其以自然得也。静坐一机,无乃浅尝而捷取之乎?自然而得者,不思而得,不勉而中,从容中道,圣人也,不闻其以静坐得也。先生盖亦得其所得而已矣。道本自然,人不可以智力与,才欲自然,便不自然。故曰“会得的活泼泼地,不会得的只是弄精魂。”静中养出端倪,不知果是何物?端倪云者,心可得而拟,口不可得而言,毕竟不离精魂者近是。今考先生证学诸语,大都说一段自然工夫高妙处不容凑泊,终是精魂作弄处。盖先生识趣近濂溪,而穷理不逮;学术类康节,而受用太早。质之圣门,难免欲速见小之病者也。似禅非禅,不必论矣。
陈克庵选

  愚按先生躬行粹洁,卓然圣人之徒无疑。其平生学力,尽见於张褧一疏,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通纪》评理学未必尽当,而推许先生也至矣。文肃好古信道,真不愧先生友者。(文肃,先生乡友谢公铎鸣治)
罗一峰伦

  愚按一峰尝自言:“予性刚,见刚者好之,若饥渴之於饮食,不能自喻於口也。求之不可得,则尙友其人於古,相与论其世,如侍几杖而聆謦咳也,而唏嘘企羡,至为泣下。予之好刚,盖天性然也。孔子曰:‘吾未见刚者。’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至大至刚,以塞乎天地之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真至刚之大丈夫哉!孔孟之所谓刚,固予之所好者也。”此可为先生实录。先生之学刚而正,或拟之孔融,非是。又传先生既谪官,过崇仁,求谒康斋,康斋不见,意待再三而後见之。先生怒,投一诗去。康斋之不见,所以进先生之意深矣,惜先生不悟也。又当时张廷祥独不喜康斋,故先生亦不喜之,然康斋终不可及也。
蔡虚斋清

  先生闇修笃行,不聚徒,不讲学,不由师承,崛起希旷之後,一以六经为入门,四子为标准,而反身用力,本之静虚之地,所谓真道德性命,端向此中有得焉。久之涵养深至,日改而月以化,庶几慥慥君子。前辈称月湖过先生,殊未然。月湖之视先生,犹子夏之於曾子。玉夫清修劲力,差可伯仲,惜未底於成。又先生尝友林见素,考见素立朝,卓然名德。又累疏荐罗整庵、王阳明、吕泾野、陈白沙,则其声气所感通可知,俟再考以入。(月湖,杨廉号。玉夫,丁玑字)
王阳明守仁

  先生承绝学於词章训诂之後,一反求诸心,而得其所性之觉,曰良知,因示人以求端用力之要,曰致良知。良知为知,见知不囿於闻见;致良知为行,见行不滞於方隅。即知即行,即心即物,即动即静,即体即用,即工夫即本体,即下即上,无之不一,以救学者支离眩骛、务华而绝根之病,可谓震霆启寐,烈耀破迷,自孔孟以来,未有若此之深切著明者也。特其与朱子之说不无牴牾,而所极力表章者乃在陆象山,遂疑其或出於禅。禅则先生固尝逃之,後乃觉其非而去之矣。夫一者诚也,天之道也。诚之者明也,人之道也。致良知是也。因明至诚,以人合天之谓圣,禅有乎哉?即象山本心之说,疑其为良知之所自来,而求本心於良知,指点更为亲切。合致知於格物,工夫确有循持,较之象山混人道一心、即本心而求悟者,不犹有毫厘之辨乎?先生之言曰:“良知只是独知时。”本非玄妙,後人强作玄妙观,故近禅,殊非先生本旨。至其与朱子牴牾处,总在《大学》一书。朱子之解《大学》也,先格致,而後授之以诚意。先生之解《大学》也,即格致为诚意。其於工夫似有分合之不同,然详二先生所最吃紧处,皆不越慎独一关,则所谓因明至诚,以进於圣人之道,一也。故先生又有《朱子晚年定论》之说。夫《大学》之教,一先一後,阶级较然,而实无先後之可言,故八目总是一事。先生命世人豪,龙场一悟,得之天启,亦自谓从《五经》印证过来,其为廓然圣路无疑。特其急於明道,往往将向上一几轻於指点,启後学猎等之弊有之。天假之年,尽融其高明卓绝之见而底於实地,安知不更有晚年定论出於其间?而先生且遂以优入圣域,则范围朱陆而进退之,又不待言矣。先生属纩时,尝自言曰:“我平生学问,才做得数分,惜不得与吾党共成之。”此数分者,当是善信以上人,明道而後,未见其比。先生门人遍天下,自东廓先生而外,诸君子其最著与?然而源渊分合之故,亦略可睹云。
邹东廓守益

  按邓文洁公称阳明必为圣学无疑,及门之士,概多矛盾其说,而独有取於念庵。然何独近遗东廓耶?东廓以独知为良知,以戒惧谨独为致良知之功,此是师门本旨,而学焉者失之浸,流入猖狂一路。惟东廓斤斤以身体之,便将此意做实落工夫,卓然守圣矩,无少畔援。诸所论著,皆不落他人训诂良知窠臼,先生之教卒赖以不敝,可谓有功师门矣。後来念庵收摄保任之说,实溯诸此。
王龙溪畿

  愚按四句教法,考之阳明集中,并不经见,其说乃出於龙溪。则阳明未定之见,平日间尝有是言,而未敢笔之於书,以滋学者之惑。至龙溪先生始云“四有之说,猥犯支离”,势必进之四无而後快。既无善恶,又何有心意知物?终必进之无心、无意、无知、无物而後无,如此则“致良知”著在何处?先生独悟其所谓无者,以为教外之别传,而实亦并无是无。有无不立,善恶双泯,任一点虚灵知觉之气纵横自在,头头明显,不离著於一处,几何而不蹈佛氏之坑堑也哉?夫佛氏遗世累,专理会生死一事,无恶可去,并无善可为,止馀真空性地,以显真觉,从此悟入,是为宗门。若吾儒日在世法中求性命,吾欲薰染,头出头没於是,而言无善恶,适为济恶之津梁耳。先生孜孜学道八十年,犹未讨归宿,不免沿门持钵,习心习境密制其命,此时是善是恶?只口中劳劳,行脚仍不脱在家窠臼,孤负一生,无处根基,惜哉!王门有心斋、龙溪,学皆尊悟,世称二王。心斋言悟虽超旷,不离师门宗旨;至龙溪,直把良知作佛性看,悬空期个悟,终成玩弄光景,虽谓之操戈入室可也。
罗整庵钦顺

  愚按先生之学,始由禅入,从“庭前柏树子”话头得悟。一夕披衣,通身汗下,自怪其所得之易,反而求之儒,不合也,始知佛氏以觉为性,以心为本,非吾儒穷理尽性至命之旨。乃本程朱格致之说而求之,积二十年久,始有见於所谓性与天道之端。一口打并,则曰“性命之妙,理一分殊而已矣。”又申言之曰:“此理在心目间,由本而之末,万象纷纭而不乱;自末而归本,一真湛寂而无馀。”因以自附於卓如之见如此,亦可谓苦且难矣。窃思先生所谓心目之间者,不知实在处,而其本之末、末归本者,又孰从而之之、归之乎?理一分殊,即孔子一贯之旨,其要不离忠恕者,是则道之不远於人心,亦从可决矣。乃先生方齗齗以心性辨儒释,直以求心一路归之禅门,故宁舍置其心以言性,而判然二之。处理於不外不内之间,另呈一心目之象,终是泛观物理。如此而所云之之、归之者,亦是听其自之之而自归之,於我无与焉,则亦不自觉其堕於恍惚之见矣。考先生所最得力处,乃在以道心为性,指未发而言;人心为情,指已发而言。自谓独异於宋儒之见,且云於此见得分明,则无往而不合。试以先生之言思之,心与性情,原只是一人,不应危是心而微者非心。止缘先生认定佛氏以觉为性,谓觉属已发,是情不是性,即本之心,亦只是惟危之心而无惟微之心,遂以其微者拒之於心外,而求之天地万物之表,谓天下无性外之物,格物致知,本末一贯,而後授之诚正,以立天下之大本。若是,则几以性为外矣。我故曰先生未尝见性,以其外之也。夫性果在外乎?心果在内乎?心性之名,其不可混者,犹之理与气,而其终不可得而分者,亦犹之乎理与气也。先生既不与宋儒天命、气质之说,而蔽以“理一分殊”之一言,谓理即是气之理,是矣。独不曰性即是心之性乎?心即气之聚於人者,而性即理之聚於人者,理气是一,则心性不得是二;心性是一,性情又不得是二。使三者於一分一合之间终有二焉,则理气是何物?心与性情又是何物?天地间既有个合气之理,又有个离气之理;既有个离心之性,又有个离性之情,又乌在其为一本也乎?吾儒本天,释氏本心,自是古人铁案。先生娓娓言之,可谓大有功於圣门。要之,善言天者,正不妨其合於人;善言心者,自不至流而为释。先生不免操因咽废食之见,截得界限分明,虽足以洞彼家之弊,而实不免抛自身之藏。考先生於格物一节几用却二三十年工夫,迨其後即说心、说性、说理气一字不错,亦只是说得是,形容得著,於坐下毫无受用。若先生庄一静正,德行如浑金璞玉,不愧圣人之徒,自是生质之美,非关学力。先生尝与阳明先生书云:“如必以学不资於外求,但当反观内省以为务,则‘诚意正心’四字亦何不尽之有!何必於入门之际便困以格物一段工夫?”呜呼!如先生者,真所谓困以格物一段工夫,不特在入门,且在终身者也。不然,以先生之质,早寻向上而进之,宜其优入圣城,而惜也仅止於是。虽其始之易悟者不免有毫厘之差,而终之苦难一生、扰扰到底者,几乎千里之谬。盖至是而程朱之学亦弊矣。由其说,将使学者终其身无入道之日,困之以二三十年工夫而後得,而得已无几,视圣学几为绝德,此阳明氏所以作也。
吕泾野柟

  愚按关学世有渊源,皆以躬行礼教为本,而泾野先生实集其大成。观其出处言动,无一不规於道,极之心术隐微无毫发可疑,卓然闵、冉之徒无疑也。异时阳明先生讲良知之学,本以重躬行,而学者误之,反遗行而言知。得先生尚行之旨以救之,可谓一发千钧。时先生讲席几与阳明氏中分其盛,一时笃行自好之士多出先生之门。(马、何诸君子学行同类,故附焉。何瑭、马里、崔铣、吕潜、张节、郭郛。)
孟云浦化鲤 孟我疆秋 张阳和元忭

  愚按二孟先生如冰壶秋水,两相辉映,以绍家传於不坠,可称北地联璧。吾乡文恭张先生则所谓附骥尾而名益彰者乎。读《二孟行》(张文恭作)可信也。文恭又尝有《壮哉行赠邹进士遣戍贵阳》,其私吾党臭味如此。君子哉若人!於今吾不得而见之矣。文恭与同郡罗文懿为笔砚交。其後文懿为会试举主,文恭自追友谊如昔,亦不署门生。文懿每憾之,文恭不顾。廷对系高中元读卷,後相见,亦不署门生,其矫矫自立如此。文恭又与邓文洁交莫逆,及其没也,文洁祭以文,称其好善若渴,以天下为己任云。
罗念庵洪先 赵大洲贞吉 王塘南时槐 邓定宇以赞

  按王门惟心斋氏盛传其说,从不学不虑之旨转而标之曰“自然”,曰“学乐”,末流衍蔓,浸为小人之无忌惮。罗先生後起,有忧之,特拈“收摄保聚”四句为“致良知”符诀,故其学专求之未发一机,以主静无欲为宗旨,可为卫道苦心矣。或曰先生之主静,不疑禅欤?曰:古人立教皆权法,王先生之後,不可无先生。吾取其足以扶持斯道於不坠而已。况先生已洞其似是而出入之,逃杨归儒,视无忌惮者不犹近乎?赵、王、邓三先生,其犹先生之意欤?邓先生精密尤甚,其人品可伯仲先生。
罗近溪汝芳

  邓先生当土苴六经後,独发好古精心,考先圣人之遗经,稍稍补缀之,端委纚然,挽学者师心诬古之弊,其功可谓大矣。乃其学实本之东廓,独闻戒惧谨独之旨,则虽谓先生为王门嫡传可也。余尝闻江西诸名宿言先生学本修,罗先生本悟,两人齗齗争可否。及晚年,先生竟大服罗先生,不觉席之前也。考其祭罗先生文,略见一斑。则罗先生之所养,盖亦有大过人者。余故择其吃紧真切者载於篇,令後之学莽荡者,无得藉口罗先生也。
李见罗材

  文成而後,李先生又自出手眼,谆谆以“止修”二字压倒“良知”,亦自谓考孔曾,俟後圣,抗颜师席,率天下而从之,与文成同。昔人谓“良知”醒而荡,似不若“止修”二字有根据实也。然亦只是寻将好题目做文章,与坐下无与。吾人若理会坐下,更何“良知”、“止修”分别之有?先生气魄大,以经世为学,酷意学文成,故所至以功名自喜。微叩其归宿,往往落求可求成一路,何敢望文成後尘!《大学》一书,程、朱说“诚正”,阳明说“致知”,心斋说“格物”,盱江说“明明德”,钊江说“修身”,至此其无馀蕴乎!
许敬庵孚远

  余尝亲受业许师,见师端凝敦大,言动兢兢,俨然儒矩。其密缮身心,纤悉不肯放过,於天理人欲之辨三致意焉。尝深夜与门人子弟辈窅然静坐,辄追数平生酒色财气分数消长以自证,其所学笃实如此。



卷一 崇仁学案一

前言

  康斋倡道小陂,一禀宋人成说。言心则以知觉而与理为二,言工夫则静时存养,动时省察。故必敬义夹持,明诚两进,而后为学问之全功。其相传一派,虽一斋、庄渠稍为转手,终不敢离此矩矱也。白沙出其门,然自叙所得,不关聘君,当为别派。於戏!椎轮为大辂之始,层冰为积水所成,微康斋,焉得有后时之盛哉!
  聘君吴康斋先生与弼
  文敬胡先生居仁
  教谕娄一斋先生谅
  谢西山先生复
  郑孔明先生伉
  胡凤仪先生九韶
  恭简魏庄渠先生校
  侍耶余訒斋先生祐
  太仆夏东岩先生尚朴
  广文潘玉斋先生润
聘君吴康斋先生与弼

  吴与弼字子傅,号康斋,抚州之崇仁人也。父国子司业溥。先生生时,祖梦有藤绕其先墓,一老人指为扳辕藤,故初名梦祥。八九岁,已负气岸。十九岁(永乐己丑)觐亲於京师(金陵),从洗马杨文定溥学,读伊洛渊源录,慨然有志於道,谓“程伯淳见猎心喜,乃知圣贤犹夫人也,孰云不可学而至哉!”遂弃去举子业,谢人事,独处小楼,玩《四书》《五经》、诸儒《语录》,体贴於身心,不下楼者二年。气质偏於刚忿,至是觉之,随下克之之功。辛卯,父命还乡授室,长江遇风,舟将覆,先生正襟危坐。事定,问之,曰:“守正以俟耳。”既婚,不入室,复命於京师而后归。先生往来,粗衣敝履,人不知其为司成之子也。
  居乡,躬耕食力,弟子从游者甚众。先生谓娄谅确实,杨傑淳雅,周文勇迈。雨中被簑笠,负耒耜,与诸生并耕,谈乾坤及坎离艮震兑巽於所耕之耒耜可见。归则解犁,饭粝蔬豆共食。陈白沙自广来学。晨光才辨,先生手自簸穀。白沙未起,先生大声曰:“秀才若为懒惰,即他日何从到伊川门下?又何从到孟子门下?”一日刈禾,镰伤厥指,先生负痛曰:“何可为物所胜?”竟刈如初。尝叹笺註之繁,无益有害,故不轻著述。省郡交荐之,不赴。太息曰:“宦官、释氏不除,而欲天下之治,难矣。吾庸出为!”
  天顺初,忠国公石亨汰甚,知为上所疑,门客谢昭效张觷之告蔡京,徵先生以收人望。亨谋之李文达,文达为草疏上之。上问文达曰:“与弼何如人?”对曰:“与弼儒者高蹈。古昔明王,莫不好贤下士,皇上聘与弼,即圣朝盛事。”遂遣行人曹隆至崇仁聘之。先生应召将至,上喜甚,问文达曰:“当以何官官与弼?”文达曰:“今东宫讲学,需老成儒者司其辅导,宜莫如与弼。”上可谕德,召对文华殿。上曰:“闻高义久矣,特聘卿来,烦辅东宫。”对曰:“臣少贱多病,杜迹山林,本无高行,徒以声闻过情,误尘荐牍,圣明过听,束帛丘园,臣实内愧,力疾谢命,不能供职。”上曰:“宫僚优闲,不必固辞。”赐文币酒牢,命侍人牛玉送之馆次。上顾文达曰:“人言此老迂,不迂也。”时文达首以宾师礼遇之。公卿大夫士,承其声名,坐门求见,而流俗多怪,谤议蜂起。中官见先生操古礼屹屹,则群聚而笑之或以为言者,文达为之解曰:“凡为此者,所以励风俗,使奔竞干求乞哀之徒观之而有愧也。”先生三辞不得命,称病笃不起。上谕文达曰:“与弼不受官者何故。必欲归,需秋凉而遣之,禄之终身,顾不可乎?”文达传谕,先生辞益坚。上曰:“果尔,亦难留。”乃允之。先生因上十事,上复召对。赐玺书银币,遣行人王惟善送归,命有司月廪之。盖先生知石亨必败,故洁然高蹈。其南还也,人问其故,第曰:“欲保性命而已。”己卯九月,遣门生进谢表。辛巳冬,适楚,拜杨文定之墓。壬午春,适闽,问考亭以申愿学之志。己丑十月十七日卒,年七十有九。
  先生上无所传,而闻道最早,身体力验,只在走趋语默之间,出作入息,刻刻不忘,久之自成片段,所谓“敬义夹持,诚明两进”者也。一切玄远之言,绝口不道,学者依之,真有途辙可循。临川章衮谓:“其《日录》为一人之史,皆自言己事,非若他人以己意附成说,以成说附己意,泛言广论者比。”顾泾阳言:“先生一团元气,可追太古之朴。”而世之议先生者多端,以为先生之不受职,因敕书以伊、傅之礼聘之,至而授以谕德,失其所望,故不受。夫舜且历试诸艰,而后纳於百揆,则伊、傅亦岂初命为相?即世俗妄人,无如此校量官爵之法,而况於先生乎!陈建之《通纪》,拾世俗无根之谤而为此,固不足惜。薛方山亦儒者,《宪章录》乃复仍其谬。又谓与弟讼田,褫冠蓬首,短衣束裙,跪讼府庭。张廷祥有“上告素王,正名讨罪,岂容久窃虚名”之书。刘先生言:“予於本朝,极服康斋先生。其弟不简,私鬻祭田,先生讼之,遂囚服以质,绝无矫饰之意,非名誉心净尽,曷克至此!”然考之杨端洁《传易考》:先生自辞宫谕归,绝不言官,以民服力田。抚守张璝(番禺人)因先生拒而不见,璝知京贵有忌先生者(尹直之流),欲坏其节行,令人讼之。久之无应者,璝以严法令他人代弟讼之,牒入,即遣隶牒拘之。门人胡居仁等劝以官服往,先生服民服,从拘者至庭,璝加慢侮,方以礼遣。先生无愠色,亦心谅非弟意,相好如初。璝以此得内贵心。张廷祥元祯始亦信之,后乃释然。此为实录也。又谓:跋石亨族谱,自称门下士,顾泾凡允成论之曰:此好事者为之也。先生乐道安贫,旷然自足,真如凤凰翔於千仞之上,下视尘世,曾不足过而览焉。区区总戎一荐,何关重轻,乃遂不胜私门桃李之感,而事之以世俗所事座主举主之礼乎?此以知其不然者一也。且总戎之汰甚矣,行路之人,皆知其必败,而况於先生?先生所为坚辞谕德之命,意盖若将浼焉,惟恐其去之不速也,况肯褰裳而赴,自附於匪人之党乎?此以知其不然者二也。以羲论之,当时石亨势如燎原,其荐先生以炫耀天下者,区区自居一举主之名耳。向若先生不称门下,则大拂其初愿,先生必不能善归。先生所谓欲保性命者,其亦有甚不得已者乎?
吴康斋先生语

  与邻人处一事,涵容不熟,既以容讫,彼犹未悟,不免说破。此闲气为患,寻自悔之。因思为君子当常受亏於人方做得,盖受亏即有容也。
  食后坐东窗,四体舒泰,神气清朗,读书愈有进益。数日趣同,此必又透一关矣。
  圣贤所言,无非存天理、去人欲。圣贤所行亦然。学圣贤者,舍是何以哉!
  日夜痛自点检且不暇,岂有工夫点检他人?责人密,自治疏矣,可不戒哉!明德、新民,虽无二致,然己德未明,遽欲新民,不惟失本末先后之序,岂能有新民之效乎?徒尔劳攘,成私意也。
  贫困中事务纷至,兼以病疮,不免时有愤躁。徐整衣冠读书,便觉意思通畅。古人云:“不遇盘根错节,无以别利器。”又云:“若要熟,也须从这里过。”然诚难能,只得小心宁耐做将去。朱子云:“终不成处不去便放下。”旨哉是言也!
  文公谓“延平先生终日无疾言遽色”,与弼常叹何修而至此!又自分虽终身不能学也。文公又云:“李先生初间也是豪迈底人,后来也是琢磨之功。”观此,则李先生岂是生来便如此,盖学力所致也。然下愚末学,苦不能克去血气之刚,平居则慕心平气和,与物皆春;少不如意,躁急之态形焉。因思延平先生所与处者,岂皆圣贤?而能无疾言遽色者,岂非成汤“与人不求备,检身若不及”之功效欤?而今而后,吾知圣贤之必可学,而学之必可至,人性之本善,而气质之可化也的然矣。下学之功,此去何如哉!
  夜病卧思家务,不免有所计虑,心绪便乱,气即不清。徐思可以力致者,德而已,此外非所知也。吾何求哉?求厚吾德耳!心於是乎定,气於是乎清。明日,书以自勉。
  南轩读《孟子》甚乐,湛然虚明,平旦之气略无所挠,绿阴清昼,薰风徐来,而山林阒寂,天地自阔,日月自长。邵子所谓“心静方能知白日,眼明始会识青天”,於斯可验。
  与弼气质偏於刚忿,永乐庚寅,年二十,从洗马杨先生学,方始觉之。春季归自先生官舍,纡道访故人李原道於秦淮客馆,相与携手淮畔,共谈日新,与弼深以刚忿为言,始欲下克之之功。原道寻以告吾父母,二亲为之大喜。原道吉安庐陵人,吾母姨夫中允公从子也。厥后克之之功虽时有之,其如鹵莽灭裂何!十五六年之间,猖狂自恣,良心一发,愤恨无所容身。去冬今春,用功甚力,而日用之间,觉得愈加辛苦,疑下愚终不可以希圣贤之万一,而小人之归无由可免矣。五六月来,觉气象渐好,於是益加苦功,逐日有进,心气稍稍和平。虽时当逆境,不免少动於中,寻即排遣,而终无大害也。二十日,又一逆事排遣不下,心愈不悦,盖平日但制而不行,未有拔去病根之意。反复观之,而后知吾近日之病,在於欲得心气和平,而恶夫外物之逆以害吾中,此非也。心本太虚,七情不可有所放。物之相接,甘辛鹹苦,万有不齐,而吾恶其逆我者,可乎?但当於万有不齐之中,详审其理以应之,则善矣,於是中心洒然。此殆克己复礼之一端乎?盖制而不行者硬苦,以理处之则顺畅。因思心气和平,非绝於往日,但未如此八九日之无间断;又往日间和平,多无事之时,今乃能於逆境摆脱。惧学之不继也,故特书於册,冀日新又新,读书穷理,从事於敬恕之间,渐进於克己复礼之地。此吾志也,效之迟速,非所敢知。
  澹如秋水贫中味,和似春风静后功。
  力除闲气,固守清贫。
  病体衰惫,家务相缠,不得专心致志於圣经贤传,中心益以鄙诈而无以致其知,外貌益以暴慢而何以力於行!岁月如流,岂胜痛悼,如何,如何!
  数日家务相因,忧亲不置,书程间断,胸次鄙吝,甚可愧耻。窃思圣贤吉凶祸福,一听於天,必不少动於中。吾之所以不能如圣贤,而未免动摇於区区利害之间者,察理不精、躬行不熟故也。吾之所为者,惠迪而已,吉凶祸福,吾安得与於其间哉!大凡处顺不可喜,喜心之生,骄侈之所由起也;处逆不可厌,厌心之生,怨尤之所由起也。一喜一厌,皆为动其中也,其中不可动也。圣贤之心如止水,或顺或逆,处以理耳,岂以自外至者为忧乐哉!嗟乎,吾安得而臻兹也?勉旃勉旃,毋忽。
  屡有逆境,皆顺而处。
  枕上思在京时,昼夜读书不间,而精神无恙。后十余年,疾病相因,少能如昔精进,不胜痛悼,然无如之何。兼贫乏无药调护,只得放宽怀抱,毋使刚气得挠,爱养精神以图少长。噫!世之年壮气盛者岂少?不过悠悠度日,诚可惜哉!
  一事少含容,盖一事差,则当痛加克己复礼之功,务使此心湛然虚明,则应事可以无失。静时涵养,动时省察,不可须臾忽也。苟本心为事物所挠,无澄清之功,则心愈乱,气愈浊,梏之反覆,失愈远矣。
  观《近思录》,觉得精神收敛,身心检束,有歉然不敢少恣之意,有悚然奋拔向前之意。
  晁公武谓:“康节先生隐居博学,尤精於《易》,世谓其能穷作《易》之本原,前知来物。其始学之时,睡不施枕者三十年。”嗟乎!先哲苦心如此,吾辈将何如哉!
  一日,以事暴怒,即止。数日事不顺,未免胸臆时生磊块。然此气禀之偏,学问之疵,顿无亦难,只得渐次消磨之。终日无疾言遽色,岂朝夕之力邪?勉之无怠。
  枕上思,近来心中闲思甚少,亦一进也。
  寝起,读书柳阴及东窗,皆有妙趣。晚二次事逆,虽动於中,随即消释,怒意未形。逐渐如此揩磨,则善矣。
  大抵学者践履工夫,从至难至危处试验过,方始无往不利。若舍至难至危,其他践履,不足道也。
  枕上默诵《中庸》,至大德必受命,惕然而思:舜有大德,既受命矣;夫子之德,虽未受命,却为万世帝王师,是亦同矣。嗟乎!知有德者之应,则宜知无德者之应矣。何修而可厚吾德哉!
  上不怨天,下不尤人,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侥倖。灯下读《中庸》,书此,不肖恒服有效之药也。
  缓步途间,省察四端,身心自然约束,此又静时敬也。
  因暴怒,徐思之,以责人无恕故也。欲责人,须思吾能此事否?苟能之,又思曰,吾学圣贤方能此,安可遽责彼未尝用功与用功未深者乎?况责人此理,吾未必皆能乎此也。以此度之,平生责人,谬妄多矣。戒之戒之。信哉,“躬自厚而薄责於人,则远怨”。以责人之心责己,则尽道也。
  因事知贫难处,思之不得,付之无奈。孔子曰“志士不忘在沟壑”,未易能也。又曰“贫而乐”,未易及也。然古人恐未必如吾辈之贫。夜读子思子素位不愿乎外,及游吕之言,微有得。游氏“居易未必不得,穷通皆好;行险未必常得,穷通皆丑”,非实经历,不知此味,诚吾百世之师也。又曰:“要当笃信之而已。”从今安敢不笃信之也!
  以事难处,夜与九韶论到极处,须是力消闲气、纯乎道德可也。倘常情一动,则去道远矣。
  枕上熟思出处进退,惟学圣贤为无弊,若夫穷通得丧,付之天命可也。然此心必半毫无愧,自处必尽其分,方可归之於天。欲大书“何者谓圣贤?何者谓小人?”以自警。
  自今须纯然粹然,卑以自牧,和顺道德,方可庶几。嗟乎!人生苟得至此,虽寒饥死,刑戮死,何害为大丈夫哉!苟不能然,虽极富贵,极寿考,不免为小人。可不思以自处乎!
  凡事诚有所不堪,君子处之,无所不可,以此知君子之难能也。胡生谈及人生立世,难作好人,仆深味之。嗟夫!见人之善恶,无不反诸己,可也。
  途间与九韶谈及立身处世,向时自分不敢希及中庸,数日熟思,须是以中庸自任,方可无忝此生,只是难能。然不可畏难而苟安,直下承当可也。
  读罢,思债负难还,生理蹇涩,未免起计较之心。徐觉计较之心起,则为学之志不能专一矣。平生经营,今日不过如此,况血气日衰一日,若再苟且因循,则学何由向上?此生将何以堪?於是大书“随分读书”於壁以自警。穷通得丧、死生忧乐一听於天,此心须澹然,一毫无动於中,可也。
  倦卧梦寐中,时时警恐,为过时不能学也。
  近晚往邻仓借穀,因思旧债未还,新债又重,此生将何如也?徐又思之,须素位而行,不必计较。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然此心极难,不敢不勉,贫贱能乐,则富贵不淫矣。贫贱富贵,乐与不淫,宜常加警束,古今几人臻斯境也!
  早枕思,处世不活,须以天地之量为量,圣人之德为德,方得恰好。嗟乎,安得同志共勉此事!
  早枕思,当以天地圣人为之准则,因悟子思作《中庸》,论其极致,亦举天地之道,以圣人配之,盖如此也。嗟夫!未至於天道,未至於圣人,不可谓之成人。此古昔英豪,所以孜孜翼翼终身也。
  食后处事暴,彼虽十分不是,然我应之,自当从容。徐思虽切责之,彼固当得,然不是相业。
  人生但能不负神明,则穷通死生,皆不足惜矣。欲求如是,其惟慎独乎!董子云:“人之所为,其美恶之极,乃与天地流通,往来相应。”噫!天人相与之际,可畏哉!
  人须整理心下,使教莹净,常惺惺地,方好,此敬以直内工夫也。嗟夫!不敬则不直,不直便昏昏倒了,万事从此隳,可不惧哉!
  凡事须断以义,计较利害,便非。
  人须於贫贱患难上立得脚住,克治粗暴,使心性纯然,上不怨天,下不尤人,物我两忘,惟知有理而已。
  今日觉得贫困上稍有益,看来人不於贫困上着力,终不济事,终是脆愞。
  熟思平生历试,不堪回首。间阅旧稿,深恨学不向前,身心荒怠,可忧可愧。今日所当为者,夙兴盥栉,家庙礼毕,正襟端坐,读圣贤书,收敛此心,不为外物所汨,夜倦而寝,此外非所当计。穷通寿夭自有命焉,宜笃信之。
  心是活物,涵养不熟,不免摇动,只常常安顿在书上,庶不为外物所胜。
  应事后,即须看书,不使此心顷刻走作。
  数日养得精神差好,须节节接续去,莫令间断。
  精白一心,对越神明。
  苟一毫不尽其道,即是自绝於天。
  夜大雨,屋漏无乾处,吾意泰然。
  涵养本源工夫,日用间大得。
  夜观《晦菴文集》,累夜乏油,贫妇烧薪为光,诵读甚好。为诸生授《孟子》卒章,不胜感激。临寝,犹讽咏《明道先生行状》。久之,顽钝之资为之惕然兴起。
  中堂读倦,游后园归,丝桐三弄,心地悠然,日明风静,天壤之间,不知复有何乐!
  早枕,痛悔刚恶,偶得二句:“岂伊人之难化,信吾德之不竞。”遇逆境暴怒,再三以理遣。盖平日自己无德,难於专一责人,况化人亦当以渐,又一时偶差,人所不免。呜呼!难矣哉,中庸之道也。
  枕上思《晦菴文集》及《中庸》,皆反诸身心性情,颇有意味。昨日欲书戒语云“温厚和平之气,有以胜夫暴戾逼窄之心,则吾学庶几少有进耳。”今日续之云:“欲进乎此,舍持敬穷理之功,则吾不知其方矣。”盖日来甚觉此二节工夫之切,而於《文集》中玩此话头,益有意味也。
  七月初五日临锺帖,明窗净几,意思甚佳。平生但亲笔砚及圣贤图籍,则不知贫贱患难之在身也。
  人之遇患难,须平心易气以处之,厌心一生,必至於怨天尤人,此乃见学力,不可不勉。
  贫困中事事缠人,虽则如此,然不可不勉,一边处困,一边进学。
  七月十二夜,枕上思家计窘甚,不堪其处。反覆思之,不得其方。日晏未起,久方得之。盖亦别无巧法,只随分、节用、安贫而已。誓虽寒饥死,不敢易初心也。於是欣然而起。又悟若要熟,也须从这里过。
  凡百皆当责己。
  昨晚以贫病交攻,不得专一於书,未免心中不宁。熟思之,须於此处做工夫,教心中泰然,一味随分进学方是;不然,则有打不过处矣。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煞是难事,於此可以见圣愚之分,可不勉哉。凡怨天尤人,皆是此关不透耳。先哲云:“身心须有安顿处。”盖身心无安顿处,则日惟扰扰於利害之中而已。此亦非言可尽,默而识之可也。
  晴窗亲笔砚,心下清凉之甚,忘却一身如是之窘也。康节云:“虽贫无害日高眠。”
  月下咏诗,独步绿阴,时倚修竹,好风徐来,人境寂然,心甚平澹,无康节所谓“攻心”之事。
  昨日於《文集》中又得处困之方,夜枕细思,不从这里过,真也做人不得。“增益其所不能”,岂虚语哉!
  日来甚悟“中”字之好,只是工夫难也,然不可不勉。康节诗云:“拔山盖世称才力,到此分毫强得乎。”
  处困之时,所得为者,言忠信、行笃敬而已。
  寄身於从容无竞之境,游心於恬澹不挠之乡,日以圣贤嘉言善行沃润之,则庶几其有进乎!
  人之病痛,不知则已,知而克治不勇,使其势日甚,可乎哉?志之不立,古人之深戒也。
  男儿须挺然生世间。
  夜坐,思一身一家苟得平安,深以为幸,虽贫窭大甚,亦得随分耳。夫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
  先儒云:“道理平铺在。”信乎斯言也。急不得,慢不得,平铺之云,岂不是如此?近来时时见得如此,是以此心较之往年,亦稍稍向定。但眼痛废书一年余,为可叹耳。
  处大事者,须深沈详察。
  看《言行录》,龟山论东坡云:“君子之所养,要令暴慢邪僻之气不设於身体。”大有所省。然志不能帅气,工夫间断。甚矣,圣贤之难能也。
  累日看《遗书》,甚好。因思二程先生之言,真得圣人之传也。何也?以其说道理,不高不低,不急不缓,温乎其夫子之言也。读之,自然令人心平气和,万虑俱消。
  涵养此心,不为事物所胜,甚切日用工夫。
  看朱子“六十后长进不多”之语,怳然自失。呜呼!日月逝矣,不可得而追矣。
  十一月单衾,彻夜寒甚,腹痛。以夏布帐加覆,略无厌贫之意。
  闲游门外而归。程子云:“和乐只是心中无事。”诚哉是言也!近来身心稍静,又似进一步。
  近日多四五更梦醒,痛省身心,精察物理。
  世间可喜可怒之事,自家着一分陪奉他,可谓劳矣。诚哉,是言也!
  先哲云:“大辂与柴车较逐,鸾凤与鸱枭争食,连城与瓦砾相触,君子与小人斗力,不惟不能胜,兼亦不可胜也。”
  学《易》稍有进,但恨精力减而岁月无多矣。即得随分用工,以毕余龄焉耳。
  读奏议一篇,令人悚然。噫!清议不可犯也。
  今日思得随遇而安之理,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岂以老大之故而厌於事也。
  累日思,平生架空过了时日。
  与学者话久,大概勉以栽培自己根本,一毫利心不可萌也。
  三纲五常,天下元气,一家亦然,一身亦然。
  动静语默,无非自己工夫。
  看沤田晚归,大雨中途,雨止月白,衣服皆湿。贫贱之分当然也,静坐独处不难,居广居,应天下为难。
  事往往急便坏了。
  胡文定公云:“世事当如行云流水,随所遇而安,可也。”
  毋以妄想戕真心,客气伤元气。
  请看风急天寒夜,谁是当门定脚人。
  看史数日,愈觉收敛为至要。
  人生须自重。
  闲卧新斋,西日明窗意思好。道理平铺在,着些意不得。
  彼以悭吝狡伪之心待我,吾以正大光明之体待之。
  《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七十二岁方知此味。信乎,希贤之不易也。
  夜静卧阁上,深悟静虚动直之旨,但动时工夫尤不易。程子云:“五伦多少不尽分处。”至哉言也。
  学至於不尤人,学之至也。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
  午后看《陆宣公集》及《遗书》、《易》。一亲圣贤之言,则心便一。但得此身粗安,顷刻不可离也。
  憩亭子看收菜,卧久,见静中意思,此涵养工夫也。
  夜卧阁中,思朱子云“闲散不是真乐”,因悟程子云“人於天地间,并无窒碍处,大小咸快活,乃真乐也。”勉旃,勉旃!
  无时无处不是工夫。
  年老厌烦非理也。朱子云:“一日不死,一日要是当。”故於事厌倦,皆无诚。
  虽万变之纷纭,而应之各有定理。



卷二 崇仁学案二

文敬胡敬斋先生居仁

  胡居仁字叔心,饶之余干人也。学者称为敬斋先生。弱冠时奋志圣贤之学,往游康斋吴先生之门,遂绝意科举,筑室於梅溪山中,事亲讲学之外,不干人事。久之,欲广闻见,适闽历浙、入金陵,从彭蠡而返。所至访求问学之士,归而与乡人娄一斋、罗一峰、张东白为会於弋阳之龟峰、余干之应天寺。提学李龄、锺城相继请主白鹿书院。诸生又请讲学贵溪桐源书院。淮王闻之,请讲《易》於其府。王欲梓其诗文,先生辞曰:“尚需稍进。”先生严毅清苦,左绳右矩,每日必立课程,详书得失以自考,虽器物之微,区别精审,没齿不乱。父病,尝粪以验其深浅。兄出则迎候於门,有疾则躬调药饮。执亲之丧,水浆不入口,柴毁骨立,非杖不能起,三年不入寝室,动依古礼。不从流俗卜兆。为里人所阨,不得已讼之,墨衰而入公门,人咸笑之。家世为农,至先生而窭甚,鹑衣脱粟,萧然有自得之色,曰:“以仁义润身,以牙籤润屋,足矣。”成化甲辰三月十二日卒,年五十一。万历乙酉从祀孔庙。
  先生一生得力於敬,故其持守可观。周翠渠曰:“君学之所至兮,虽浅深予有未知。观君学之所向兮,得正路抑又何疑。倘岁月之少延兮,必曰跻乎远大。痛寿命之弗永兮,若深造而未艾。”此定案也。其以有主言静中之涵养,尤为学者津梁。然斯言也,即白沙所谓“静中养出端倪,日用应酬,随吾所欲,如马之御衔勒也”,宜其同门冥契。而先生必欲议白沙为禅,一编之中,三致意焉,盖先生近於狷,而白沙近於狂,不必以此而疑彼也。先生之辨释氏尤力,谓其“想像道理,所见非真”,又谓“是空其心、死其心、制其心”。此皆不足以服释氏之心。释氏固未尝无真见,其心死之而后活,制之而后灵,所谓“真空即妙有也”,弥近理而大乱真者,皆不在此。盖大化流行,不舍昼夜,无有止息,此自其变者而观之,气也;消息盈虚,春之后必夏,秋之后必冬,人不转而为物,物不转而为人,草不移而为木,木不移而为草,万古如斯,此自其不变者而观之,理也。在人亦然,其变者,喜怒哀乐、已发未发、一动一静、循环无端者,心也;其不变者,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梏之反覆、萌蘗发见者,性也。儒者之道,从至变之中,以得其不变者,而后心与理一。释氏但见流行之体,变化不测,故以知觉运动为性,作用见性,其所谓不生不灭者,即其至变者也。层层扫除,不留一法,天地万物之变化,即吾之变化,而至变中之不变者,无所事之矣。是故理无不善,气则交感错综,参差不齐,而清浊偏正生焉。性无不善,心则动静感应,不一其端,而真妄杂焉。释氏既以至变为体,自不得不随流鼓荡,其猖狂妄行,亦自然之理也。当其静坐枯槁,一切降伏,原非为存心养性也,不过欲求见此流行之体耳。见既真见,儒者谓其所见非真,只得形似,所以遏之而愈张其焰也。先生言治法,寓兵未复,且先行屯田,宾兴不行,且先荐举。井田之法,当以田为母,区画有定数,以人为子,增减以授之。设官之法,正官命於朝廷,僚属大者荐闻,小者自辟。皆非迂儒所言。后有王者,所当取法者也。
居业录

  静中有物,只是常有个操持主宰,无空寂昏塞之患。
  觉得心放,亦是好事。便提撕收敛,再不令走,便是主敬存心工夫。若心不知下落,茫茫荡荡,是何工夫!
  穷理非一端,所得非一处,或在读书上得之,或在讲论上得之,或在思虑上得之,或在行事上得之。读书得之虽多,讲论得之尤速,思虑得之最深,行事得之最实。
  孔子只教人去忠信笃敬上做,放心自能收,德性自能养。孟子说出求放心以示人,人反无捉摸下工夫处。故程子说主敬。
  周子有主静之说,学者遂专意静坐,多流於禅。盖静者体,动者用;静者主,动者客。故曰主静,体立而用行也。亦是整理其心,不使纷乱躁妄,然后能制天下之动。但静之意重於动,非偏於静也。愚谓静坐中有个戒慎恐惧,则本体已立,自不流於空寂,虽静何害!
  人心一放道理便失,一收道理便在。
  “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学者以此立心,便广大高明,充之则是纯儒,推而行之,即纯王之政。
  程、朱开圣学门庭,只主敬穷理,便教学者有入处。
  气之发用处即是神。陈公甫说无动非神,他只窥测至此,不识里面本体,故认为理。
  事事存其当然之理,而己无与焉,便是王者事;事事着些计较,便是私吝心,即流於霸矣。
  道理到贯通处,处事自有要,有要不遗力矣。凡事必有理,初则一事一理,穷理多则会於一,一则所操愈约。制事之时,必能契其总领而理其条目,中其机会而无悔吝。
  儒者养得一个道理,释、老只养得一精神。儒者养得一身之正气,故与天地无间;释、老养得一身之私气,故逆天背理。
  释氏见道,只如汉武帝见李夫人,非真见也,只想像这道理,故劳而无功。儒者便即事物上穷究。
  人虽持敬,亦要义理来浸灌,方得此心悦怿;不然,只是硬持守也。
  今人说静时不可操,才操便是动。学之不讲,乃至於此,甚可惧也。静时不操,待何时去操?其意以为,不要惹动此心,待他自存,若操便要着意,着意便不得静。是欲以空寂杳冥为静,不知所谓静者,只是以思虑未萌、事物未至而言,其中操持之意常在也,若不操持,待其自存,决无此理。程子曰:“人心自由便放去,又以思虑纷扰为不静,遂遏绝思虑以为静。殊不知君子九思,亦是存养法,但要专一。若专一时,自无杂虑。”有事时专一,无事时亦专一,此敬之所以贯乎动静,为操存之要法也。
  敬为存养之道,贯彻始终。所谓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是未知之前,先须存养此心方能致知。又谓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则致知之后,又要存养,方能不失。盖致知之功有时,存养之功不息。
  程子曰:“事有善恶,皆天理也。天理中物,须有美恶,盖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愚谓阴阳动静之理,交感错综而万殊出焉,此则理之自然,物之不能违者,故云。然在人而言,则善者是天理,恶者是气禀物欲,岂可不自省察,与气禀恶物同乎!
  心精明是敬之效,才主一则精明,二三则昏乱矣。
  心无主宰,静也不是工夫,动也不是工夫。静而无主,不是空了天性,便是昏了天性,此大本所以不立也。动而无主,若不猖狂妄动,便是逐物徇私,此达道所以不行也。已立后,自能了当得万事,是有主也。
  人之学易差。罗仲素、李延平教学者静坐中看喜怒哀乐未发以前气象,此便差却。既是未发,如何看得?只存养便是。吕与叔、苏季明求中於喜怒哀乐未发之前,程子非之。朱子以为,即已发之际,默识其未发之前者则可。愚谓若求未发之中,看未发气象,则动静乖违,反致理势危急,无从容涵泳意味。故古人於静时,只下个操存涵养字,便是静中工夫。思索省察,是动上工夫。然动静二端,时节界限甚明,工夫所施,各有所当,不可乖乱混杂,所谓“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今世又有一等学问,言静中不可着个操字,若操时又不是静,以何思何虑为主,悉屏思虑,以为静中工夫只是如此,所以流於老、佛。不知操字是持守之意,即静时敬也。若无个操字,是中无主,悠悠茫茫,无所归着,若不外驰,定入空无。此学所以易差也。
  容貌辞气上做工夫,便是实学,慎独是要。
  《遗书》言释氏“有敬以直内,无义以方外”;又言释氏“内外之道不备”。此记者之误。程子固曰:“惟患不能直内”。内直则外必方,盖体用无二理,内外非二致,岂有能直内而不能方外,体立而用不行者乎?敬则中有主,释氏中无主,谓之敬,可乎?
  视鼻端白,以之调息,去疾则可,以之存心则全不是。盖取在身至近一物以系其心,如反观内视,亦是此法;佛家用数珠,亦是此法。羁制其心,不使妄动。呜呼!心之神灵,足以具众理、应万事,不能敬以存之,乃羁於一物之小,置之无用之所,哀哉!
  当然处即是天理。
  禅家存心,虽与孟子求放心、操则存相似,而实不同。孟子只是不敢放纵其心,所谓操者,只约束收敛,使内有主而已,岂如释氏常看管一个心,光光明明如一物在此?夫既收敛有主,则心体昭然,遇事时,鉴察必精;若守着一个光明底心,则只了与此心打搅,内自相持既熟,割舍不去,人伦世事都不管。又以为道无不在,随其所之,只要不失此光明之心,不拘中节不中节,皆是道也。
  真能主敬,自无杂虑;欲屏思虑者,皆是敬不至也。
  “有此理则有此气,气乃理之所为。”是反说了。有此气则有此理,理乃气之所为。
  陈公甫云:“静中养出端倪。”又云:“藏而后发。”是将此道理来安排作弄,都不是顺其自然。
  娄克贞说他非陆子之比,陆子不穷理,他却肯穷理。公甫不读书,他勤读书。以愚观之,他亦不是穷理,他读书,只是将圣贤言语来护己见,未尝虚心求圣贤指意,舍己以从之也。
  敬便是操,非敬之外别有个操存工夫;格物便是致知,非格物之外别有个致知工夫。
  陈公甫亦窥见些道理本原,因下面无循序工夫,故遂成空见。
  释氏心亦不放,只是内里无主。
  所以为是心者理也,所以具是理者心也,故理是处心即安,心存处理即在。非但在己如此,在人亦然,所行合理,人亦感化归服。非但在人如此,在物亦然,苟所行合理,庶物亦各得其所。
  禅家不知以理义养心,只捉住一个死法。
  释氏说心,只说着一个意思,非是真识此心也。释氏说性,只说着一个人心形气之私,未识性命之正。
  满腔子是恻隐之心,则满身都是心也。如刺着便痛,非心而何?然知痛是人心,恻隐是道心。
  满腔子是恻隐之心,腔子外是何心?腔子外虽不可言心,其理具於心,因其理具於心,故感着便应。若心驰於外,亦物耳,何能具众理、应万事乎?
  异教所谓存心,有二也:一是照管此心,如有一物,常在这里;一是屏除思虑,绝灭事物,使其心空豁无所外交。其所谓道,亦有二也:一是想象摸索此道,如一个物事在前;一是以知觉运动为性,谓凡所动作,无不是道,常不能离,故猖狂妄行。
  只致其恭敬,则心肃然自存,非是捉住一个心来存放这理[里]。读书论事,皆推究到底,即是穷理,非是悬空寻得一个理来看。
  人以朱子《调息箴》为可以存心,此特调气耳。只恭敬安详便是存心法,岂假调息以存心?以此存心,害道甚矣。
  心只是一个心,所谓操存,乃自操而自存耳;敬,是心自敬耳。
  主敬是有意,以心言也;行其所无事,以理言也。心有所存主,故有意;循其理之当然,故无事。此有中未尝有,无中未尝无,心与理一也。
  学一差,便入异教,其误认圣贤之意者甚多。此言无为,是无私意造作,彼遂以为真虚净无为矣。此言心虚者,是心有主而外邪不入,故无昏塞,彼遂以为真空无物矣。此言无思,是寂然不动之中,万理咸备,彼遂以为真无思矣。此言无适而非道,是道理无处无之,所当操存省察,不可造次颠沛之离,彼遂以为凡其所适,无非是道,故任其猖狂自恣而不顾也。
  释氏误认情识为理,故以作用是性。殊不知神识是气之英灵,所以妙是理者,就以神识为理则不可。性是吾身之理,作用是吾身之气,认气为理,以形而下者作形而上者。
  心常有主,乃静中之动;事得其所,乃动中之静。
  今人为学,多在声价上做,如此,则学时已与道离了,费尽一生工夫,终不可得道。
  孔门之教,惟博文约礼二事。博文,是读书穷理事,不如此则无以明诸心;约礼,是操持力行事,不如此无以有诸己。
  张子以太和为道体。盖太和是气,万物所由生,故曰保合太和,乃利贞。所以为太和者,道也,就以为道体,误矣。
  上蔡记明道语,言“既得后,须放开”。朱子疑之,以为“既得后,心胸自然开泰,若有意放开,反成病痛”。愚以为,得后放开,虽似涉安排,然病痛尚小。今人未得前先放开,故流於庄、佛。又有未能克己求仁,先要求颜子之乐,所以卒至狂妄。殊不知周子令二程寻颜子之乐处,是要见得孔、颜因甚有此乐、所乐何事?便要做颜子工夫,求至乎其地。岂有便来自己身上寻乐乎?故放开太早,求乐太早,皆流於异端。
  人清高固好,然清高太过,则入於黄、老。人固难得广大者,然广大太过,则入於庄、佛。惟穷理之至,一循乎理,则不见其清高、广大,乃为正学。
  智计处事,人不心服。私则殊也。
  太极者理也,阴阳者气也,动静者理气之妙运也。
  天下纵有难处之事,若顺理处之,不计较利害,则本心亦自泰然。若不以义理为主,则遇难处之事,越难处矣。
  有理而后有气,有气则有象有数,故理气象数,皆可以知吉凶,四者本一也。
  “立天之道,曰阴与阳”,阴阳气也,理在其中:“立地之道,曰柔与刚”,刚柔质也,因气以成理:“立人之道,曰仁与义”,仁义理也,具於气质之内,三者分殊而理一。
  天地间无处不是气。砚水瓶须要两孔,一孔出气,一孔入水,若止有一孔,则气不能出而塞乎内,水不能入矣,以此知虚器内皆有气。故张子以为,虚无中即气也。
  朱子所谓静中知觉,此知觉不是事来感我,而我觉之,只是心存则醒,有知觉在内,未接乎外也。
  今人不去学自守,先要学随时,所以苟且不立。
  处事不用智计,只循天理,便是儒者气象。
  王道之外无坦途,仁义之外无功利。
  人收敛警醒,则气便清,心自明;才惰慢,便昏瞶也。
  意者,心有专主之谓,《大学》解以为心之所发,恐未然。盖心之发,情也。惟朱子《训蒙诗》言“意乃情专所主时”为近。
  一本而万殊,万殊而一本,学者须从万殊上一一穷究,然后会於一本。若不於万殊上体察,而欲直探一本,未有不入异端者。
  端庄整肃,严威俨恪,是敬之入头处;提撕唤醒,是敬之接续处;主一无适,湛然纯一,是敬之无间断处;惺惺不昧,精明不乱,是敬之效验处。
  敬该动静,静坐端严,敬也;随事检点致谨,亦敬也。敬兼内外,容貌庄正,敬也;心地湛然纯一,敬也。
  古人老而德愈进者,是持守得定,不与血气同衰也。今日才气之人,到老年便衰,是无持养之功也。
  陈公甫说“物有尽而我无尽”,即释氏见性之说。他妄想出一个不生不灭底物事在天地间,是我之真性,谓他人不能见、不能觉,我能独觉,故曰:“我大、物小,物有尽而我无尽。”殊不知物我一理,但有偏正清浊之异。以形气论之,生必有死,始必有终,安得我独无尽哉!以理论之,则生生不穷,人与物皆然。
  老氏既说无,又说“杳杳冥冥,其中有精,混混沌沌,其中有物”,则是所谓无者,不能无矣。释氏既曰空,又说“有个真性在天地间,不生不灭,超脱轮回”,则是所谓空者,不能空矣。此老释之学,所以颠倒错谬,说空说虚,说无说有,皆不可信。若吾儒说有则真有,说无则真无,说实则真实,说虚则真虚,盖其见道明白精切,无许多邪遁之辞。老氏指气之虚者为道,释氏指气之灵者为性,故言多邪遁。以理论之,此理流行不息,此性禀赋有定,岂可说空说无?以气论之,则有聚散虚实之不同,聚则为有,散则为无;若理则聚有聚之理,散有散之理,亦不可言无也。气之有形体者为实,无形体者为虚;若理则无不实也。
  问:“老氏言‘有生於无’,佛氏言‘死而归真’,何也?”曰:“此正以其不识理,只将气之近理者言也。老氏不识此身如何生,言‘自无中而生’;佛氏不识此身如何死,言‘死而归真’。殊不知生有生之理,不可谓无;以死而归真,是以生为不真矣。”
  问:“佛氏说‘真性不生不灭’,其意如何?”曰:“释氏以知觉运动为性,是气之灵处,故又要把住此物,以免轮回。愚故曰:‘老氏不识道,妄指气之虚者为道;释氏不识性,妄指气之灵者为性。’”
  横渠言“气之聚散於太虚,犹冰之凝释於水”。某未敢以为然,盖气聚则成形,散则尽矣;岂若冰未凝之时是此水,既释,又只是此元初水也。
  未有致知而不在敬者,敬其本欤!
  今人言心,便要求见本体,察见寂然不动处,此皆过也。古人只言涵养、言操存,曷尝言求见、察见?若欲求察而见其心之体,则内里自相攫乱,反无主矣。然则古人言提撕唤醒,非欤?曰才提撕唤醒,则心惕然而在,非察见之谓也。
  天地气化,无一息之停,人物之生,无一时少欠。今天下人才尽有,只因圣学不讲,故懵倒在这里
  不愧屋漏,虽无一事,然万理森然已具於其中。此是体也,但未发耳。老、佛以为空无,则本体已绝矣。老、佛有体无用,吾谓正是其体先绝於内,故无用於外也。
  其心肃然,则天理即在。故程子曰:“敬可以对越上帝。”
  若穷理到融会贯通之后,虽无思可也;未至此,当精思熟虑以穷其理。故上蔡“何思何虑”,程子以为太早。今人未至此,欲屏去思虑,使心不乱,则必流於禅学空虚,反引“何思何虑”而欲强合之,误矣。
  心粗最害事。心粗者,敬未至也。
  今人屏绝思虑以求静,圣贤无此法。圣贤只戒慎恐惧,自无许多邪思妄念,不求静,未尝不静也。
  禅家存心有两三样,一是要无心、空其心,一是羁制其心,一是照观其心;儒家则内存诚敬,外尽义理,而心存。故儒者心存万理,森然具备,禅家心存而寂灭无理;儒者心存而有主,禅家心存而无主;儒家心存而活,异教心存而死。然则禅家非是能存其心,乃是空其心、死其心、制其心、作弄其心也。
  一是诚,主一是敬。
  存养虽非行之事,亦属乎行,此乃未行之行,用力於未形者也。
  天理有善而无恶,恶是过与不及上生来。人性有善而无恶,恶是气禀物欲上生来。才昏惰,义理自丧。
  太极之虚中者,无昏塞之患,而万理咸具也。惟其虚所以能涵具万理,人心亦然。老、佛不知,以为真虚空无物,而万理皆灭也。太极之虚,是无形气之昏塞也;人心之虚,是无物欲之蔽塞也,若以为真空无物,此理具在何处?
  人庄敬,体即立,大本即在;不然,则昏乱无本。
  学老、释者多诈,是他在实理上剷断了,不得不诈。向日李鑑深不认他是谲,吾曰:“君非要谲,是不奈谲何!”
  学知为己,亦不愁你不战战兢兢。
  释氏是认精魂为性,专一守此,以此为超脱轮回。陈公甫说“物有尽而我无尽”,亦是此意。程子言“至忙者如禅客”,又言“其如负版之虫,如抱石投河”。朱子谓其只是“作弄精神”。此真见他所造,只是如此模样。缘他当初,只是去习静坐、屏思虑,静久了,精神光彩,其中了无一物,遂以为真空。言道理,只有这个极玄极妙,天地万物都是这个做出来,得此,则天地万物虽坏,这物事不坏;幻身虽亡,此不亡,所以其妄愈甚。
  今人学不曾到贯通处,却言天地万物,本吾一体;略窥见本原,就将横竖放胸中,再不去下格物工夫。此皆是助长,反与理二。不若只居敬穷理,尽得吾之当为,则天地万物之理即在此。盖此理本无二,若天地万物之理怀放胸中,则是安排想像,愈不能与道为一,如释氏行住坐卧,无不在道,愈与道离也。
  程子体道最切,如说“鸢飞鱼跃”,是见得天地之间,无非此理发见充塞,若只将此意思想像收放胸中,以为无适而非道,则流於狂妄,反与道二矣。故引“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则吾心常存,不容想像安排,而道理流行无间矣。故同以活泼泼地言之,以见天地人物之理,本相流通,但吾不可以私意挠之也。

教谕娄一斋先生谅

  娄谅字克贞,别号一斋,广信上饶人。少有志於圣学,尝求师於四方,夷然不屑曰:“率举子学,非身心学也。”闻康斋在临川,乃往从之。康斋一见喜之,云:“老夫聪明性紧,贤也聪明性紧。”一日,康斋治地,召先生往视,云:“学者须亲细务。”先生素豪迈,由此折节,虽扫除之事,必躬自为之,不责僮仆,遂为康斋入室,凡康斋不以语门人者,於先生无所不尽。康斋学规,来学者始见,其余则否。罗一峰未第时往访,康斋不出,先生谓康斋曰:“此一有志知名之士也,如何不见?”康斋曰:“我那得工夫见此小后生耶!”一峰不悦,移书四方,谓是名教中作怪,张东白从而和之,康斋若不闻。先生语两人曰:“君子小人不容并立,使后世以康斋为小人,二兄为君子无疑,倘后世以君子康斋,不知二兄安顿何地?”两人之议遂息。景泰癸酉,举於乡,退而读书十余年,始上春官,至杭复返。明年天顺甲申再上,登乙榜,分教成都。寻告归,以著书造就后学为事。所著《日录》四十卷,词朴理纯,不苟悦人。《三礼订讹》四十卷,以《周礼》皆天子之礼为国礼,《仪礼》皆公卿、大夫、士、庶人之礼为家礼;以《礼记》为二经之传,分附各篇,如《冠礼》附《冠义》之类,不可附各篇,各附一经之后,不可附一经,总附二经之后,取《系辞传》附《易》后之意。《诸儒附会》十三篇,以程、朱论黜之。《春秋本意》十二篇,惟用经文训释,而意自见,不用三传事实,曰:“《春秋》必待三传而后明,是《春秋》为无用书矣。”先生以收放心为居敬之门,以何思何虑、勿助勿忘为居敬要指。康斋之门,最著者陈石斋、胡敬斋与先生三人而已。敬斋之所訾者,亦唯石斋与先生为最,谓两人皆是儒者陷入异教去,谓先生“陆子不穷理,他却肯穷理;石斋不读书,他却勤读书。但其穷理读书,只是将圣贤言语来护己见耳。”先生之书散逸不可见,观此数言,则非仅蹈袭师门者也。又言:“克贞见搬木之人得法,便说他是道,此与运水搬柴相似,指知觉运动为性,故如此说。道固无所不在,必其合乎义理而无私,乃可为道,岂搬木者所能?盖搬木之人,故不可谓之知道;搬木得法,便是合乎义理,不可谓之非道,但行不着,习不察耳。”先生之言,未尝非也。先生静久而明,杭州之返,人问云何,先生曰:“此行非惟不第,且有危祸。”春闱果灾,举子多焚死者。灵山崩,曰:“其应在我矣!”急召子弟永诀,命门人蔡登查周、程子卒之月日,曰:“元公、纯公皆暑月卒,予何憾!”时弘治辛亥五月二十七日也,年七十。门人私谥文肃先生。子兵部郎中性。其女嫁为宁庶人妃,庶人反,先生子姓皆逮系,遗文散失,而宗先生者,绌於石斋、敬斋矣。文成年十七,亲迎过信,从先生问学,相深契也。则姚江之学,先生为发端也。子忱,字诚善,号冰溪,不下楼者十年,从游甚众,僧舍不能容,其弟子有架木为巢而读书者。

谢西山先生复

  谢复字一阳,别号西山,祁门人也。谒康斋於小陂,师事之。阅三岁而后返,从事於践履。叶畏斋问知,曰:“行陈寒谷。”问行,曰:“知未达。”曰:“知至至之,知终终之,非行乎?未之能行,惟恐有闻,非知乎?知行合一,学之要也。”邑令问政,曰:“辨义利,则知所以爱民励己。”弘治乙丑卒。

郑孔明先生伉

  郑伉字孔明,常山之象湖人。不屑志於科举,往见康斋。康斋曰:“此间工夫,非朝夕可得,恐误子远来。”对曰:“此心放逸已久,求先生复之耳。敢欲速乎?”因受《小学》,日验於身心。久之,若有见焉,始归而读书。一切折衷於朱子,痛恶佛、老,曰“其在外者已非,又何待读其书而后辨其谬哉!”枫山、东白皆与之上下其议论,亦一时之人傑也。

胡凤仪先生九韶

  胡九韶字凤仪,金溪人,自少从学康斋。家甚贫,课儿力耕,仅给衣食。每日晡,焚香谢天一日清福,其妻笑之曰:“齑粥三厨,何名清福!”先生曰:“幸生太平之世,无兵祸;又幸一家乐业,无饥寒;又幸榻无病人,狱无囚人,非清福而何?”康斋奔丧金陵,先生同往,凡康斋学有进益,无不相告,故康斋赠之诗云:“顽钝淬磨还有益,新功频欲故人闻。”康斋语学者曰:“吾平生每得力於患难。”先生曰:“惟先生遇患难能进学,在他人则隳志矣。”成化初卒。



卷三 崇仁学案三

恭简魏庄渠先生校

  魏校字子才,别号庄渠,崑山人。弘治乙丑进士,授南京刑部主事,历员外郎、郎中,不为守备奄人刘瑯所屈。召为兵部郎,移疾归。嘉靖初,起广东提学副使。丁忧,补江西兵备,改河南提学,七年陞太常寺少卿,转大理。明年,以太常寺卿掌祭酒事,寻致仕。
  先生私淑於胡敬斋。其宗旨为天根之学,从人生而静,培养根基,若是孩提,知识后起,则未免夹杂矣。所谓天根,即是主宰,贯动静而一之者也。敬斋言:“心无主宰,静也不是工夫,动也不是工夫。”此师门敬字口诀也。第敬斋工夫分乎动静,先生贯串总是一个,不离本末作两段事,则加密矣。聂双江归寂之旨,当是发端於先生者也。先生言:“理自然无为,岂有灵也?气形而下,莫能自主宰,心则虚灵而能主宰。”理也,气也,心也,歧而为三,不知天地间祇有一气,其升降往来即理也。人得之以为心,亦气也。气若不能自主宰,何以春而必夏、必秋、必冬哉!草木之荣枯,寒暑之运行,地理之刚柔,象纬之顺逆,人物之生化,夫孰使之哉?皆气之自为主宰也。以其能主宰,故名之曰理。其间气之有过不及,亦是理之当然,无过不及,便不成气矣。气既能主宰而灵,则理亦有灵矣。若先生之言气之善恶,无与於理,理从而善之恶之,理不特死物,且闲物矣。其在於人,此虚灵者气也,虚灵中之主宰即理也。善固理矣,即过不及而为恶,亦是欲动情胜,此理未尝不在其间,故曰“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以明气之不能离於理也。先生疑象山为禅,其后始知为坦然大道,则於师门之教,又一转矣。
  先生提学广东时,过曹溪,焚大鉴之衣,椎碎其钵,曰:“无使惑后人也。”谥恭简。
体仁说

  天地太和,元气氤氤氲氲,盈满宇内,四时流行,春意融融蔼蔼,尤易体验盎然吾人仁底气象也。人能体此意思,则胸中和气,駸駸发生,天地万物,血脉相贯。充郁之久,及其应物,浑乎一团和气发见,所谓丽日祥云也。
  冬气闭藏,极於严密,故春生温厚之气,充郁薰蒸,阴崖寒谷亦透。学而弗主静,何以成吾仁。
  涵养可以熟仁,若天资和顺,不足於刚毅,可更於义上用功否?曰:“阳之收敛处便是阴,仁之断制处便是义。静中一念萌动,才涉自私自利,便觉戾气发生,自与和气相反。不能遏之於微,戾气一盛,和气便都销铄尽了,须重接续起来。但觉才是物欲,便与截断,斩其根芽,此便是精义工夫也。”
  天之主宰曰帝,人之主宰曰心,敬只是吾心自做主宰处。今之持敬者,不免添一个心来治此心,却是别寻主宰。春气融融,万物发生,急迫何缘生物?把捉太紧,血气亦自不得舒畅,天理其能流行乎?
  整齐严肃,莫是先制於外否?曰:“此正是由中而出。吾心才欲检束,四体便自竦然矣。外既不敢妄动,内亦不敢妄思,交养之道也。”
  木必有根,然后千枝万叶可从而立;水必有源,然后千流万派其出无穷。人须存得此心,有个主宰,则万事可以次第治矣。
  古人蕴蓄深厚,故发越盛大,今人容易漏泄於外,何由厚积而远施!学者当深玩默成气象。
  浑厚则开文明,浇薄则开巧伪,学须涵养本原。
  天地浑浑一大气,万物分形其间,实无二体。譬若百果累累,总是大树生气贯彻。又如鱼在水中,内外皆水也。人乃自以私意间隔,岂复能与天地万物合一乎?
  持敬易间断,常如有上帝临之,可乎?曰:“上帝何时而不鉴临,奚待想像也?日月照临,如目斯睹,风霆流行,如息相呴。今吾一呼一吸,未尝不与大化通也,是故一念善,上帝必知之,一念不善,上帝必知之。天命有善无恶,故善则顺天,恶则逆天。畏天之至者,尝防未萌之恶;小人无忌惮,是弗以上帝为有灵也。
  天地气化,初极浑厚,开盛则文明,久之渐以浇薄。盛极则有衰也,圣人生衰世,常欲返朴还淳,以回造化,故大林放问礼之本。质是从里面渐发出来,文是外面发得极盛,圣人欲人常存得这些好意思在里面,令深厚恳恻有余。若只务外面好看,却是作伪也。
  道体浩浩无穷,人被气质限住,罕能睹其纯全。若只据己见持养将去,终是狭隘孤单,难得展拓。须大着心胸,广求义理,尽合天下聪明为我聪明,庶几规模阔大,气质不得而限量之。
  理者气之主宰,理非别有一物,在气为主,只就气上该得如此处。便是理之发用,其所以该得如此,则理之本体然也。通宇宙全体,浑是一理,充塞流行,随气发用,在这里便该得如此,在那里又该得如彼,千变万化不同。人见用有许多,遂疑体亦有许多,不知只是一理,所为随在而异名耳。本体更无余二也。
  纯粹至善者理也,气有弗善,理亦末如之何。斯乃气强而理弱乎?曰:“否。理该得如此,而不能自如此;其能如此,皆气为之也。气能如此,而不能尽如此,滞於有迹,运复不齐故也。”
  夫理冲漠无朕,无者不可分裂,所以一也。浑沦惟一,一者不可二杂,所以纯也。气有形不可分,愈分则愈杂,美恶分,若有万不齐矣。
  理气合则一,违则二。春气氤氲,盎乎其和,此天地之仁也;秋气晶明,肃乎其清,此天地之义也,何处分别是理是气?春宜温厚而弗温厚,秋宜严凝而弗严凝,此非理该如此,乃是气过不及,弗能如此。孟子曰:“配义与道。”此是理该如此而气能如此,所谓合则一也。孔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心而违仁,判为两物,弗复合一,所谓违则二也。
  或问:“孝之根原,莫是一体而分,该得孝否?”曰:“此只是当然不容己处。”曰:“岂天命自然乎?”曰:“怎得便会自然如此!天地生生,只是一团好气,聚处便生人,具此生理,各有一团好意思在心。父母吾身所由以生也,故恻怛慈爱,於此发得尤恳切,其本在是也。”
  礼主於敬让,其心耸然如有畏,退然如弗胜,然后仪文斯称。今之矜严好礼者,但知自尊自重,直行己意而已,此乃客气所使,非复礼之本然矣。
  “思虑万起万灭,如之何?”曰:“此是本体不纯,故发用多杂,工夫只在主一。但觉思虑不齐,便截之使齐,立得个主宰,却於杂思虑中先除邪思虑,以次除闲思虑,推勘到底,直与斩绝,不得放过。久之,本体纯然是善,便自一念不生,生处皆善念矣。”
  圣贤冲然无欲,学者当自不见可欲始。一念动以人欲,根勘何从而来?照见众欲,性中元无,俱从躯壳上起,秽我灵台。众欲不行,天理自见。
  “天命有元亨利贞,故人性有仁义礼智,人性有仁义礼智,故人情有恻隐羞恶辞让是非,纯粹至善,本来如是,其有不善,又从何来?”曰:“此只是出於气质。性本善,然不能自善,其发为善,皆气质之良知良能也。气质能为善,而不能尽善。性即太极,气质是阴阳五行,所为气运纯驳不齐,故气禀合下便有清浊厚薄,浊则遮蔽不通,薄则承载不起,便生出不善来。性惟本善,故除却气质不善,便纯是善性;惟不能自善,故变化气质以归於善,然后能充其良知良能也。”
  “人性元善,当其恶时,善在何处”?曰:“善自常在不灭,只因气质反了这善,便生出恶。善之本体不得自如,若能翻转那恶,依旧是善。”
  或曰:“人生而静,气未用事,其性浑然至善;感於物而动,气得用事,故其情有善有不善。”曰:“如是则体用二原矣。性善情亦善,静时性被气禀夹杂,先藏了不善之根,故动时情被物欲污染。不善之萌芽才发,存养於静默,消其不善之根;省察於动,才觉不善之萌芽,便与锄治,积集久之,本体浑然,是善发用处,亦粹然无恶矣。”
  一理散为万事,常存此心,则全体浑然在此,而又随事精察力行之,则其用灿然,各有着落。
  虚灵主宰,是之谓心。其理气之妙合,与气形而下,莫能自主宰。理自然无为,岂有灵也。气之渣滓,滞而为形,其精英为神,虚通灵爽能妙,是理为主,气得其统摄,理因是光明不蔽,变化无方矣。
  或穷孝之节目。曰:“俱从根源处来,只如昏定晨省,人子昼常侍亲,而夜各就寝,父母弗安置,岂能自安?既寝而兴,便思问候父母安否,皆出於吾心至爱,自不容已。”曰:“如是只须就根本上用功?”曰:“这却是分本末作两段事。天理合如此,而吾不能如此,正为私意蔽隔,常培根原,又就节目上穷究到根源处去;其不如此者,而求其当如此者,则私意不得蔽隔,天理常流通矣。”
  人各私其私,天地间结成一大块私意。人君完养厥德,盎然天地生物之心,又求天下恺悌相与,举先王仁政行之,悉破群私,合为天下大公。
  天子当常以上帝之心为心,兴一善念,上帝用休而庆祥集焉,兴一恶念,上帝震怒而灾沴生焉,感应昭昭也。昔人谓人君至尊,故称天以畏之,却是举一大者来吓人君,盖未迪知帝命也。人君当明乾坤易简之理。天下之贤才,岂能人人而知之耶?君惟论一相,相简大寮,俾各自置其属,人得举其所知,而效之於上,则无遗贤,所谓“乾以易知”也。天下之政,岂能事事而亲之耶?君恭己於上,委任於相,相分任於百司,而责其成功,上好要而百事详,所谓“坤以简能”也。
复余子积论性书

  窃观尊兄前后论性,不啻数十万言,然其大意,不过谓性合理与气而成,固不可指气为性,亦不可专指理为性。气虽分散万殊,理常浑全。同是一个人物之性,不同正由理气合和为一,做成许多般来。在人在物固有偏全,而人性亦自有善有恶。若理则在物亦本无偏,在人又岂有恶耶?中间出入古今,离合经传,自成一家,以补先儒之所未备,足以见尊兄之苦心矣。苟非聪明才辨,岂易能此。然於愚意窃有未安。曩尝妄谓尊兄论性虽非,其论理气却是。近始觉得尊兄论性之误,正坐理气处见犹未真耳。
  理在天地间,本非别有一物,只就气中该得如此便是理。人物之性,又从何来?即天地所赋之理,亦非别有一物,各就他分上合当恁地便是。试於日用间常自体验,合当恁地,便是气禀汩他,物欲污他,自然看得洁洁净净,不费说辞矣。尊兄谓理常浑沦,气才有许多分别出来。若如愚见,则理气元不相离,理浑沦只是一个,气亦浑沦本只一个,气分出许多,则理亦分出许多。混沌之时,理同是一个,及至开闢一气,大分之则为阴阳,小分之则为五行,理随气具,各各不同,是故在阳则为健,在阴则为顺,以至为四德,为五常,亦复如是,二五错综,又分而为万物,则此理有万其殊矣。理虽分别有许多,究竟言之,只是一个该得如此。盖既是该得如此,则在这里便该得如此,在那里又该得如彼,总是一个该得如此,做出千万个该得如此底出来。所当然字说不尽,故更着所以然也。理者气之主,今曰理随气具,各各不同,气顾为理之主耶?曰此理所以为气之主也,变化无方,大与为大,小与为小,常活泼泼,故曰理一而分殊。尝自其分殊者而观之,健不可以为顺,顺亦不可以为健,四德五常以至万物之理,各不能相通,此理疑若滞於方所矣。不知各在他分上,都是该得如此,大固无余,小亦无欠,故能随在具足,随处充满,更无空阙之处。若合而不可分,同而不复异,则是浑沦一死局,必也常混沌而后可耳。天地者,阴阳五行之全体也,故许多道理,静则冲漠浑沦,体悉完具,动则流行发见,用各不同。人物之性,皆出於天地,何故人得其全,物得其偏?盖天地之气,其渣滓为物,偏而不备,塞而不通,健顺五常之德,不复能全,但随形气所及而自为一理。飞者於空,潜者泳川,蠢动自蠕。草木何知,亦各自为荣瘁,不相假借陵夺。而能若蜂蚁之君臣,虎狼之父子,驺虞之仁,神羊之义,乃其塞处有这一路子开,故只具得这些子,即此一些子,亦便是理。鸟之有凤,兽之有麟,鳞之有龙,介之有龟,皆天地间气所出,毕竟是渣滓中精英,故终与人不相似也。人禀二五精英之气,故能具得许多道理,与天地同然。惟圣人阴阳合德,纯粹至善,其性无不全,可以位天地,育万物。自大贤以下,精英中不能无渣滓,这个性便被他蔽隔了。各随其所得渣滓之多寡,以为等差,而有智愚贤不肖之别。毕竟性无不同,但精英中带了些渣滓,故学以变化其气质,则渣滓浑化,可以复性之本体矣。夷狄之类,虽与人同,地形既偏,受气亦杂,去禽兽不远。圣人用夏变之,亦可进为中国,终不能纯也。鸟不可以为凤,兽不可以为麟,其类异也。鳞或有可为龙者,其形虽异,而气有相通耳。人与圣人本同一类,形既本同,其心岂容独异?其心同则其性亦同,岂有不可至之理?故学而不至於圣人,皆自暴自弃者也。理同是一个该得如此,何故精英便具得许多,渣滓便具不得许多?盖理无为,虽该得如此而不能如此,其敷施发用都是气;气虽能如此而又未必尽如此,盖气滞於有而其运又不齐,不能无精英渣滓。精英则虚而灵,故妙得这个理,渣滓则塞而蠢,故不能妙这个理。然理无不在,故渣滓上亦各自有个理。人身小天地,但观吾身,便可见万物。人身浑是一团气,那渣滓结为躯壳,在上为耳目,在下为手足之类;其精英之气,又结为五脏於中,肝属木,肺属金,脾属土,肾属水,各得气之一偏,亦与躯壳无异,故皆不能妙是理。心本属火,至虚而灵,二五之秀所萃,乃精英中之最精英者,故健顺五常之德咸备,而百行万善皆由是而出焉。就躯壳上论,亦各有个道理,若五脏之相生相克,手容之恭,足容之重,耳之聪,目之明,有个能如此的气,便有个该得如此的做出来,夫子所谓一以贯之也。古语云“人者天地之心”,又曰“人官天地命万物”,皆谓此也。
  尊兄谓“理在万物,各各浑全,就他分上该得处皆近於一偏,而不得谓之理”,则是此理沦於空虚,其於老氏所谓“无有入无间”,释氏所谓“譬如月影散落万川,定相不分,处处皆圆”者,何以异哉!自尧、舜以来,都不曾说别箇道理,先说箇中,所谓中,只是一箇恰好也。在这事上,必须如此,才得恰好,在那事上,必须如彼,才得恰好,许多恰好处,都只在是心上一个恰好底理做出来。故中有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所论“恰好”,即“该得如此”之异名,岂可认此理为虚空一物也?古圣贤论性,正是直指当人气质内各具此理而言,故伊川曰:“性即理也。”告子而下,荀、扬、韩诸人,皆错认气质为性,翻腾出许多议论来,转加鹘突。今尊兄又谓性合理与气而成,则恐昧於形而上、下之别。夫子曰“一阴一阳之谓道”,又曰“易有太极”,皆在气上直指此理而言,正以理气虽不相离,然亦不曾相杂,故又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若性合理气而成,则是形而上、下者可以相杂。理在天地间,元不曾与气杂,何独在人上便与气相杂?更愿尊兄於此加察。
  然此亦非出於尊兄,先儒谓有天地之性,有气质之性,分作两截说了,故尊兄谓既是天地之性,只当以理言,不可遽谓之性,气质之理,正是性之所以得名,可见理与气质合而成性也。窃尝考诸古圣贤论性有二:其一以性与情对言,此是性之本义,直指此理而言。或以性与命对言,性与天道对言,性与道对言,其义一也。古性情字皆从心从生,言人生而具此理於心,名之曰性,其动则为情也。此於六书,属会意,正是性之所以得名。其一以性与习对言者,但取生字为义,盖曰天地所生为性,人所为曰习耳。性从生,故借生字为义,程子所谓生之谓性,止训所禀受者也。此於六书,自属假借。六书之法,假借一类甚多,后儒不明,训释《六经》多为所梗,费了多少分疏,尊兄但取字书观之,便自见得,今不能详也。《六经》言性,始於成汤,伊尹《汤诰》:“惟皇上帝,降衷於下民,若有恒性。”此正直指此理而言。夫子《易大传》曰:“乾道变化,各正性命。”又曰:“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子贡谓“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子思述之於《中庸》曰:“天命之谓性。”孟子道性善,实出於此。其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又发明出四端,又谓“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於心”,可谓扩前圣所未发,忒煞分明矣。伊尹曰“习与性成”,《论语》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家语》谓“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可见这性字但取天生之义。《中庸》论天命之谓性,又曰“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孟子道性善,又曰“尧、舜性之,汤、武反之”,皆与前性字不同,虽不与习对说,然皆以天道、人道对言,可见二性字元不同也。先儒只因“性相近也”一句,费了多少言语分疏,谓此性字是兼理与气质来说,不知人性上不可添一物,才带著气质,便不得谓之性矣。荀子论性恶,杨子论性善恶混,韩子论性有三品,众言淆乱,必折诸圣。若谓夫子“性相近”一言,正是论性之所以得名处,则前数说皆不谬于圣人,而孟子道性善,却反为一偏之论矣。孟子道性善,只为见得分明,故说得来直截,但不曾说破性是何物,故荀杨韩诸儒又有许多议论。伊川一言以断之,曰“性即理也”,则诸说皆不攻自破矣。孟子道性善,是扩前圣所未发,明道何以又谓“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二之则不是”?盖孟子只说人性之善,却不曾说人有不善,是被气禀蔽了他,其论下手处,亦只是说存心养性,扩充其四端,不曾说变化气质与克治底功夫,故明道谓“论性必须说破气质”,盖与孟子之言相发明也。但明道又谓“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也”,此则未免失之太快矣。噫,人性本善,何得有恶?当其恶时,善在何处?此须著些精彩看。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其在吾人,性之本体,亦复如是。性上添不得一物,只为他是纯粹至善底。圣人气禀淳厚,清明略无些渣滓,但浑是一团理,庄生所谓“人貌而天”,曾子所谓“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皓皓乎不可尚已”。自大贤以下,才被些气禀与物欲夹杂,便生出恶来。恶乃气禀物欲所为,自与吾性无与,故虽蔽固之深,依然有时发见,但不能当下识取,又被气禀物欲汩没了他,不能使之光明不蔽耳。人性惟善是真实,一切诸恶,尽成虚妄,非吾性之固有。若当恶念起时,与他照勘,穷来穷去,便都成空矣。夫学而见性不明,则无必为圣贤之志,故尊兄汲汲于论性,然观尊兄所论,反能沮人进修。記曩在南都,交游中二三同志,咸樂聞尊兄之風而向往焉。至出性書观之,便掩卷太息,反度尊兄自主張太过,必不肯回。纯甫面會尊兄,情不容已,故復具書论辨。其说理气处,固不能無差,但尊兄斥之以为悖谬,則太过矣。至其所疑尊兄以言語妨進修,以文義占道理,失本末先後之序,所引横渠云云者,则皆明白痛快。尊兄谓宜置之坐隅,却乃忽而不省,豈言逆於心,故尊兄未必肯求諸道邪?因記昔年张秀卿曾有書辨尊兄,其言失之笼侗,而尊兄来書极肆攻詆,如與人厮駡一般。似此气象,恐於眼面前道理先自蹉过,不知所講是个甚底,將来大用,豈能尽用天下之言?切願尊兄虚心平气,以舜之好问而好察迩言、颜子之以能问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虚為法,校辱知爱,敢献其一得之愚,而尊兄择焉。
  木必有根,然后千枝萬葉有所依而立。水必有源,然後千流萬派其出無穷。国必有君,家必有主,然後萬事可得而正。天生吾人,合下付這道理,散見於日用事物,而总具於吾心,必先常常提省此心,就逐事上一一窮究其理而力行之。根本既立,則中间節目雖多,皆可次第而舉。若不於心地上用功,而徒欲泛然以觀萬物之理,正恐茫無下手处。此心不存,一身已无个主宰,更探討甚道理?纵使探討得来,亦自無处可安顿,故有童而習之,皓首而無成者。古人知行只是一事,方其求知之始,正欲以為力行之资,及其既知,則遂行之而不敢缓。今人於行且放宽一步,只管去求知,既知得來,又未必著實去踐履,故有能说無限道理,而气质依然只是舊人者。圣賢之書,都只是說吾心所固有底,只因迷而不知,故聖賢為之指示。譬如有人不识日月,得明者以手指之,只看日月,便是了然。今不去看日月,却只管来指上看,看来看去,有甚了期!豈惟不議日月,連指亦不识矣。讀聖賢之書,正宜反求諸身,自家體貼得这道理去做,若只管鑽研纸上,此心全體都奔在書册上。孟子曰:“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今因学问至於放其心而不知求,豈不重可哀哉!
  已上所言,皆近世俗學之通弊,尊兄親受业於敬斋之門,必不至於有差,但有所疑,不敢不自竭耳。狂瞽之見,率爾妄言,不能保無纰缪,尊兄不棄而终教之,不有益於高明,則必有益於淺陋矣。
论学书

  存养省察工夫,固学问根本,亦须发大勇猛心,方做得成就。若不会发愤,只欲平做将去,可知是做不成也。
  孔门唯颜子可当中行,自曾子以至子思、孟子,气质皆偏於刚,然其所以传圣人之道,则皆得刚毅之力也。文公谓世衰道微,人欲横流,不是刚毅的人,亦立脚不住。
  今之士大夫,得一阶半级则以为喜,失一阶半级则以为忧。譬如鸟在笼中,纵令底下直飞至顶上,许大世界,终无出日。
  伊川言:“中心斯须不和不乐,则鄙诈之心入之矣。”此与“敬以直内”同理,谓敬为和乐固不可,然敬须和乐,只是心中无事也。
  人一日间喜怒哀乐不知发了多少,其中节也常少,不中节也常多。虽无所喜怒哀乐时,而喜怒哀乐之根已自先伏於其间。
  岁莫一友过我,见某凝尘满室,泊然处之,叹曰:“吾所居必洒扫涓洁,虚室以居,尘嚣不杂,则与乾坤清气相通。斋前杂树花木,时观万物生意。深夜独坐,或启扉以漏日光,至昧爽,恒觉天地万物清气自远而届,此心与相流通,更无窒碍。今室中芜秽不治,弗以累心,贤於玩物远矣,但恐於神爽未必有助也。”
  某居家简重,不以事物经心。友人曰:“人心须完密,一事不可放过。学而不事事,则疏漏处必多,应事时必缺陷了道理。吾见清高虚静之士,久之未有不堕落者。一阴一阳之谓道,今喜静厌动,正如有阴无阳,不成化矣。”某闻言耸然。
  人心通窍於舌,是以能言。多言之人,此心奔迸外出,未言,舌常有动意,故其蓄聚恒浅,应用易疏。但与其箝制於外,不若收敛於中,验之放去收转之间,而心之有亡攸系,当自有著力处。
  天下之事,若从愤世嫉邪起端,未免偏於肃杀。必也从太和中发出,则四时之气咸备,而春生常为之主,乃可合德造化也。
  心乃我身主宰。从天下至此已是尽头处,而心却发出两路,善恶歧焉,诚意是管归一路也。善恶各有来路,善是从心体明处发来,恶便是从暗处发来,致知是要推明破暗也。
  心与物交,若心做得主,以我度物,则暗者可通。若舍己逐物,物反做主,明者可塞。故功夫起头,只在先立乎其大者。
  李献吉晚而与某论学,自悔见道不明,曰:“昔吾汨於词章,今而厌矣。静中怳有见,意味迥然不同,则从而录之。”某曰:“录後意味何如?”献吉默然良久,惊而问曰:“吾实不自知,才劄记後,意味渐散,不能如初,何也?”某因与之极言天根之学须培养深沈,切忌漏泄。因问平生大病安在,曰:“公才甚高,但虚志与骄气,此害道之甚者也。”献吉曰:“天使吾早见二十年,讵若是哉!”
  人之一心,贯串千事百事,若不立个主宰,则终日营营,凡事都无统摄,不知从何处用功。又有兀坐以收放心,事至不管,是自隔绝道理,如何贯串得来?如愚见,日用间不问有事无事,常有此心,有个主宰在此,事来就此事上用功,直截依著道理行,莫要被私欲遮障缠绕,如此才能贯穿得过。
  喜怒哀乐未发,性本空也;发而皆中节,其应亦未尝不空,圣人体用一原也。世人不无潜伏,故有前尘,妄动故有缘影,是故不可无戒惧之心。释氏厌人欲之幻,并与天性不可解於心者而欲灭之,将乍见孺子入井怵惕真心,与内交、要誉、恶其声之妄心同谓尘影,则与圣贤之学霄壤矣。
  大丈夫冻死则冻死,饿死则饿死,方能堂堂立天地间。若开口告人贫,要人怜我,以小惠昫沫我,得无为贱丈夫乎!
  人心元神,昭昭灵灵,收敛停畜,因其真机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自有无穷之妙。若专内遗外,日用间分本末作两段事,如此仍是支离也。
  近体《大学》,颇窥圣学之枢机至易至简,说者自生烦难。阳明盖有激者也,故翻禅学公案,推佛而附於儒。被他说得太快,易耸动人。今为其学者,大抵高抬此心,不在本位,而於义利大界限反多依违。
  吾辈欲学圣人,不求诸人生而静,只就孩提有知识後说起,又不察性之欲与物欲,则是以念念流转者为主。
  陈元诚疑吾近日学问,见得佛、老与圣人同,大为吾惧。
  元诚论静云:“一念不生,既不执持,又不蒙昧,三件犯著一件,便不是。”
  知道无中边,而不知内为主,则茫无下手处;知内为主,而不知道无中边,则隘。故曰:“此心学之全功也。”
  天文左右前皆动也,惟北辰不动。人身背亦如之。故曰:“天根之学,本《易》艮背之旨。”
  五峰之学,不务涵养本原,只要执发见一端,便张皇作用,故有急迫助长之病。
  心之神明,无乎在而无乎不在也,无乎不在而有在也。静则气母归根,动则神机发见,故疑其在彼,而不知实在於心,虽有在也,而无迹也。
  人心立极虽有间断处,亦好接头。否则终日向学,不免散而无统也。
  近与一人论理气,因问之曰:“人当哀痛时,满体如割,涕泪交流,此恻隐之心也。当羞愧时,面为发赤,汗流被体,此羞恶之心也。今且分别谁是理耶,谁是气耶?”其人唯唯。曰:“未也。哀痛羞愧固有发不中节时,亦复涕汗流出,岂亦理之为耶?”其人不能自解。某曰:“理非别有一物,只就气该得如此便是理。理本该得如此,然却无为其能如此处,皆气为之也。然气运不齐,有不能尽如此处。理气合一,则理即是气,气即是理,昭乎不分,孟子所谓配也。气与理违,则判而二矣,夫子所谓‘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又谓‘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皆此意也。今试就吾心日用间体验,有时分明见得理该如此,而吾不能如此,打成两片。若谓气即是理,只好说善底一边,那恶一边便说不去矣。”
  大成乐谱,但以一声协一字。今谱古诗,须有散声,方合天然之妙。向见陈元诚歌古诗,散声多少,皆出天然,安排不得,必须谱出来,然後人可学耳。
  象山天资甚高,论学甚正,凡所指示,坦然如由大道而行。但气质尚粗,锻炼未粹,不免好刚使气,过为抑扬之词,反使人疑。昔议其近於禅学,此某之陋也。
  大抵人自未应事及乎应事,以至事过,总是此心又进一步。自未起念时及乎起念,以至念息,亦犹是也。善用功,则贯串做一个,否则间隔矣。吾所谓立本是贯穿动静工夫,研几云者,只就应事起念时更著精彩也。
  道体浩浩无穷,吾辈既为气质拘住,若欲止据己见持守,固亦自好,终恐规模窄狭,枯燥孤单,岂能展拓得去。古人所以亲师取友、汲汲於讲学者,非故泛滥於外也,止欲广求天下义理而反之於身,合天下之长以为一己之长,集天下之善以为一己之善,庶几规模阔大,气质不得而限之。

侍郎余訒斋先生祐

  余祐,字子积,别号訒斋,鄱阳人。年十九,往师胡敬斋,敬斋以以女妻之。登弘治己未进士第,授南京刑部主事。忤逆瑾,落职。瑾诛,起知福州,晋山东副使,兵备徐州。以没入中官货,逮诏狱,谪南宁府同知,稍迁韶州知府,投劾去。嘉靖改元,起河南按察使,调广西,两迁至云南左布政,以太仆卿召,转吏部右侍郎,未离滇而卒,戊子岁也,年六十四。
  先生之学,墨守敬斋,在狱中著《性书》三卷,其言程、朱教人,拳拳以诚敬为入门,学者岂必多言,惟去其念虑之不诚不敬者,使心地光明笃实,邪僻诡谲之意勿留其间,不患不至於古人矣。时文成《朱子晚年定论》初出,以朱子到底归於存养。先生谓文公论心学凡三变:如《存斋记》所言“心之为物,不可以形体求,不可以闻见得,惟存之之久,则日用之间若有见焉”,此则少年学禅,见得昭昭灵灵意思。及见延平,尽悟其失;复会南轩,始闻五峰之学,以察识端倪为最初下手处,未免阙却平时涵养一节工夫。《别南轩诗》:“惟应酬酢处,特达见本根。”《答叔京书》尾谓“南轩入处精切”,皆谓此也。後来自悟其失,改定已发未发之论,然後体用不偏,动静交致其力,功夫方得浑全。此其终身定见也,安得以其入门功夫谓之晚年哉!
  愚按:此辨正先生之得统於师门处。《居业录》云:“古人只言涵养,言操存,曷尝言求见本体?”是即文成少年之见也。又云:“操存涵养是静中工夫,思索省察是动上工夫,动静二端,时节界限甚明,工夫所施,各有所当,不可混杂。”是即文公动静交致其力,方得浑全,而以单提涵养者为不全也。虽然,动静者,时也;吾心之体,不著於时者也。分工夫为两节,则静不能该动,动不能摄静,岂得为无弊哉!其《性书》之作,兼理气论性,深闢性即理也之言。盖分理是理、气是气,截然为二,并朱子之意而失之。有云:“气尝能辅理之美矣,理岂不救气之衰乎?”整庵非之曰:“不谓理气交相为赐如此。”



卷四 崇仁学案四

太仆夏东巖先生尚朴

  夏尚朴字敦夫,别号东巖,永丰人。从学於娄一斋谅。登正德辛未进士第。历部属、守惠州、山东提学道,至南京太仆少卿。逆瑾擅政,遂归。王文成赠诗,有“含瑟春风”之句,先生答曰:“孔门沂水春风景,不出虞廷敬畏情。”先生传主敬之学,谓“才提起便是天理,才放下便是人欲。”魏庄渠叹为至言。然而訾“象山之学,以收敛精神为主。吾儒收敛精神,要照管许多道理,不是徒收敛也”,信如兹言,则总然提起,亦未必便是天理,无乃自背其说乎?盖先生认心与理为二,谓心所以穷理,不足以尽理,阳明点出“心即理也”一言,何怪不视为河汉乎!
夏东巖文集

  卓然竖起此心,便有天旋地转气象。
  学者涵养此心,须如鱼之游泳於水始得。
  才提起便是天理,才放下便是人欲。
  君子之心,纤恶不容,如人眼中着不得一些尘埃。
  学者须收敛精神,譬如一炉火,聚则光燄四出,才拨开便昏黑了。
  寻常读“与点”一章,只说胸次脱洒是尧、舜气象;近读《二典》、《三谟》,方知兢兢业业是尧、舜气象。尝以此语双门詹困夫,困夫云:“此言甚善。先兄复斋有诗云:‘便如曾点象尧舜,怕有余风入老庄。’”乃知先辈聪明,亦尝看到此。
  朱子云:“颜子之乐平淡,曾点之乐劳攘。”近观《击壤集》,尧夫之乐比之曾点尤劳攘。程子云:“敬则自然和乐。”和乐只是心中无事,方是孔、颜乐处。
  道理是个甜的物事。朱子《训蒙诗》云:“行处心安思处得,余甘尝溢齿牙中。”非譬喻也。
  不问此心静与不静,只问此心敬与不敬,敬则心自静矣。譬如桶,箍才放下,便分散了。
  白沙云:“斯理也,宋儒言之傋矣,吾尝恶其太严也。”此与东坡要与伊川打破敬字意思一般,盖东坡学佛,而白沙之学近禅,故云尔。然尝观之,程子云:“会得底,活泼泼地;不会得底,只是弄精神。”又曰:“与其内是而非外,不若内外之两忘,两忘则澄然无事矣。”又曰:“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未尝致纤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也。”朱子云:“才觉得间断,便已接续了。”曷尝过於严乎?至於发用处,天理人欲,间不容发,省察克治,不容少缓,看《二典》、《三谟》,君臣互相戒敕,视三代为尤严,其亦可恶乎?
  李延平云:“人於旦昼之间,不至牿亡,则夜气愈清;夜气清,则平旦未与物接之时,湛然虚明气象,自可见矣。”此是喜怒哀乐未发气象。
  吾儒之学,静中须有物,譬如果核,虽未萌芽,然其中自有一点生意。释、老所谓静,特虚无寂灭而已,如枯木死灰,安有物乎?
  敬则不是装点外事,乃是吾心之当然,有不容不然者。寻常验之,敬则心便安,才放下则此心便不安矣。所谓敬者,只如俗说“常打起精采”是也。
  理与气合,是浩然之气,才与理违,是客气。
  义由中出,犹快刀利斧劈将去,使事事合宜,是集义;若务矫饰徇外,即是义袭。袭,犹袭裘之袭。
  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自註云:无欲故静。盖中正、仁义是理,主静是心,惟其心无欲而静,则此理自然动静周流不息矣。观《通书》,无欲则静虚动直可见矣。主静之静,不与动时对,乃《大学》定静之静。《集註》云:“静,谓心不妄动是也。”
  为学固要静存动察。使此心未能无欲,虽欲存养省察,无下手处。直须使此心澹然无欲,则静自然虚,动自然直,何烦人力之为耶?程子云:“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不须防检,不须穷索。心懈则有防,心苟不懈,何防之有?理有未明,故须穷索,存久自明,安待穷索?”与《通书》之言相表里
  天地以生物为心,人能以济人利物为心,则与天地之心相契,宜其受福於天也。故曰:“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朱子语类》解“敦厚以崇礼”云:“人有敦厚而不崇礼者,亦有礼文周密而不敦厚者,故敦厚又要崇礼。”此解胜《集註》。由是推之,此一节,当一句自为一义,不必分属存心、致知。
  盖有尊德性而不道问学者,亦有道问学而不尊德性者,故尊德性又要道问学。如柳下惠可谓致广大矣,而精微或未尽;伯夷可谓极高明矣,稽之《中庸》或未合。又《集註》以尊德性为存心,以极道体之大,道学问为致知,以极道体之细,恐亦未然。窃谓二者皆有大小,如涵养本原是大,谨於一言一行处是小;穷究道理大本大原处是大,一草一木亦必穷究是小。尝以此质之魏子才,子才以为然。
  仁是心之德,如桃仁杏仁一般,若有分毫私,面便坏了,如何得生意发达於外。巧言令色,不必十分装饰,但有一毫取悦於人意思,即是巧令。知此而谨之,即是为仁之方。故曰:“知巧言令色之非仁,则知仁矣。”
  人不知而有一毫不平之意,即是渣滓未浑化,如何为成德!一斋尝有诗云“为学要人知做甚,养之须厚积须多。君子一心如止水,不教些子动微波。”
  学者须先识此理。譬之五穀,不知其种,得不误认稊稗为五穀耶?虽极力培壅,止成稊稗耳。近世儒者有用尽平生之力,卒流入异学而不自知者,正坐未识其理耳。
  象山之学,以收敛精神为主,曰精神一霍便散了。杨慈湖论学,只是“心之精神谓之性”一句,此其所以近禅。朱子云:“收敛得精神在此,方看得道理尽。看道理不尽,只是不专一。”如此说方无病。
  吾儒曰唤醒,释氏亦曰唤醒,但吾儒唤醒此心,要照管许多道理,释氏则唤醒在空。
  精一执中,就事上说。寻常遇事有两歧处,群疑并兴,既欲如此,又欲如彼。当是时也,尽把私意阁着了,不知那个是人心,那个是道心,故必精以察之,使二者界限分明。又须一以守之,使不为私欲所夺,如此便是“允执厥中”。盖过与不及,皆是人心,惟道心方是中。
  尧之学以“钦”为主,以“执中”为用,此万古心学之源也。舜告禹曰:“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又曰:“钦哉,慎乃有位,敬修其可愿。”曰钦、曰中、曰敬,皆本於尧而发之。且精一执中之外,又欲考古稽众,视尧加详焉。盖必如此,然后道理浃洽,庶几中可得以执矣。近世论学,直欲取足吾心之良知,而谓诵习讲说为支离。率意径行,指凡发於粗心浮气者,皆为良知之本然。其说蔓延,已为天下害。揆厥所由,盖由白沙之说倡之耳。(执中从事上说故以为用谬甚)
  “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数语,令人有下手处。盖日用间事亲如此,事长如此,言如此,行如此,待人接物如此,各各有个路数,真如大路然,只是人遇事时,胡乱打过了。若每事肯入思虑,则心中自有一个当然之则,何事外求?故曰:“子归而求之有余师。”假使曹交在门,教之不过如此。《集註》乃谓教之孝弟,不容受业於门。未然。
  (此段又与取足於吾心之良知者同,何其言之出入耶?)
  所谓求放心者,非是以心捉心之谓。盖此心发於义理者,即是真心,便当推行。若发不以正,与虽正发不以时,及泛泛思虑,方是放心,要就那放时即提转来,便无事。伊川曰:“心本善,流而为恶,乃放也。”此语视诸儒为最精。(才流便是恶)
  人之思虑,多是触类而生,无有宁息时节,所谓朋从尔思也。朋,类也。试就思处思量,如何思到此,逆推上去,便自见得。禅家谓之葛藤,所以要长存长觉,才觉得便断了。
  近来诸公议论太高,稽其所就,多不满人意。如枫山先生为人,只一味纯诚,比之他人,省了多少气力,已是风动海内,乃知忠信骄泰得失之言为有味。
  若贪富贵,厌贫贱,未论得与不得,即此贪之厌之之心,已自与仁离了,如何做得下面存养细密工夫!所以以无欲为要。
  心要有所用。日用间都安在义理上,即是心存。岂俟终日趺坐,漠然无所用心,然后为存耶?
  尝疑腔子不是神明之舍,犹世俗所谓眶当之眶,指理而言,谓此心要常在理中,稍与理违,则出眶当外矣。然如此说,则满腔子是恻隐之心,便说不去,不若照旧说为善。盖心犹户枢,户枢稍出臼外,便推移不动,此心若出躯壳之外,不在神明之舍,则凡应事接物无所主矣。
  耳之聪,止於数百步外;目之明,止於数十里外;惟心之思,则入於无间,虽千万里之外,与数千万年之上,一举念即在於此,即此是神。
象山之学,虽主於尊德性,然亦未尝不道问学,但其所以尊德性、道问学,与圣贤不同。程子论仁,谓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又谓识得仁体,实有诸己,只要义理栽培。盖言识在所行之先,必先识其理,然后有下手处。
  象山谓能收敛精神在此,当恻隐自恻隐,当羞恶自羞恶,更无待於扩充。(仁义礼智,本礼自广大,原不待於扩充,所谓扩充者,盖言接续之使不息耳。)此与告子不知性之为理,而以所谓气者当之,虽能坚持力制,至於不动心之速,适足为心害也。朱子曰:“以天下之理,处天下之事;以圣贤之心,观圣贤之书。”象山所引诸书,多是驱率圣贤之言以就己意,多非圣贤立言之意。如谓“颜子为人最有精神,用力最难;仲弓精神不及颜子,然用力却易”,其与程子所谓“质美者明,得尽渣滓便浑化,其次惟庄敬以持养之,及其至则一也”不同,岂直文义之差而已哉。
  予昔有志於学,而不知操心之要,未免过於把捉,常觉有一物梗在胸中,虽欲忘之而不可得。在南监时,一日过东华门墙下,有卖古书者,予偶检得《四家语》,内有黄蘗对裴休云:“当下即是动念,则非伫立之顷。”遂觉胸中如有石头磕然而下,无复累坠,乃知禅学诚有动人处。於后看程子书,说得下手十分明白痛快,但在人能领略耳。故曰:“吾道自足,何事旁求。”
  圣贤之训,明白恳切,无不欲人通晓。白沙之诗,好为隐奥之语,至其论学处,藏形匿影,不可致诘。而甘泉之《註》,曲为回互,类若商度隐语,然又多非白沙之意。诗自汉、魏以来,至唐、宋诸大家,皆有典则。至白沙自出机轴,好为跌宕新奇之语,使人不可追逐,盖本之庄定山,定山本之刘静修,规模意气绝相类,诗学为之大变。独《古选和陶》诸作近之。
  周子云:“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又云:“寡之又寡,寡之而至於无,则诚立明通。”与克己复礼意同。
  今不提起此心做主,就视听言动上下工夫,渐渐求造寡欲虚静之地,直欲瞑目趺坐,置此心於无物之处,则私根何由以去,本体何由以虚乎?程子云:“坐忘却是坐驰。”朱子云:“要闲越不闲,要静越不静。”又云:“如读书以求义理,应事接物以求当理,即所求者便是吾心,何事块然独坐而后,为存耶!”非洞见心体之妙,安能及此。
  先师一斋家居,以正风俗为己任,凡邻里搬戏迎神及划船之类,必加晓谕禁戒,每每以此得罪於人,有所不恤。
  世人只知有利,语及仁义,必将讥笑,以为迂阔。殊不知利中即有害,惟仁义则不求利,自无不利。譬之甜的物事,吃过则酸,苦的物事,吃过方甜。如人家长尚利,惹得一家莫不利尚,由是父子兄弟交相攘夺,相劘相刃,必至倾覆而后已。若家长尚义,惹得一家莫不尚义,由是父慈其子,子孝其父,兄友,其弟,弟恭其兄,莫说到门祚如何,只据眼前家庭之间,已自有一段春和景象,何利如之。
  湛然虚明者,心之本体,本无存亡出入之可言。其有存亡出入者,特在操持敬肆之间耳。
  好问好察而必用其中,诵诗读书而必论其世,则合天下古今之聪明以为聪明,其知大矣。近时诸公论学,乃欲取足吾心之良知,而议程、朱格物博文之论为支离,谓可以开发人之知见,扩吾心良知良能之本然。此乃入门,疑於此既差,是犹欲其入而闭之门也。
读白沙与东白论学诗

  古人弃糟粕,糟粕非真传。(愚谓《六经》载道之文,圣贤传授心法在焉,而谓糟粕非真传,何耶?)
  渺哉一勺水,积累成大川。亦有非积累,源泉自涓涓。(天下之事,未有不由积累而成者。孔子志学以至从心,孟子善信以至圣神。朱子曰:“予学盖由铢累寸积得之。”又云:“予六十一岁方理会得,若去年死也枉了。”今谓不由积累而成,得非释氏所谓“一超直入如来地”耶?)
  至无有至动,至近至神焉。发用兹不穷,缄藏极渊泉。(《中庸》云,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道之体用,不过如此,可谓明白。今乃说玄说妙,反滋学者之疑,从何处下手耶?)
  我能握其机,何必窥陈编。学患不用心,用心滋牵缠。本虚形乃实,立本贵自然。戒慎与恐惧,斯语未云偏。后儒不省事,差失毫釐间。(司马温公、吕与叔、张天祺辈,患思虑纷扰,皆无如之何。诚如公论,至於程、朱,宁有此病。程子云:“与其是内而非外,不若内外之两忘,两忘则澄然无事矣。”又云:“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未尝致纤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也。”朱子云:“才觉得间断,便已接续了。”此皆任其天然,了无一毫将迎安排之病,心学之妙,至此无余蕴矣。戒慎恐惧,敬也,敬有甚形影?只是此心存主处,才提起,心便安,才放下,心便无安顿处。是乃人心之当然,有不容不然者。若不知此,而以装点外事、矜持过为敬,则为此心之病矣。故曰: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芸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寄语了心人,素琴本无絃。(此是无声无臭处,《中庸》从天命说起,都说尽了,方说到此。所以程子云:“下学而上达“乃学之要。”今论学不说下学之功,遽及上达之妙,宜其流入异学而不自知也。此诗清新华妙,见者争诵之,而不知其有悖於道,予不得以不辨。)
  章枫山谓予曰:“白沙应聘来京师,予在大理往候而问学焉。白沙云:‘我无以教人,但令学者看“与点”一章。’予云:‘以此教人,善矣。但朱子谓专理会“与点”意思,恐入於禅。’白沙云:‘彼一时也,此一时也。朱子时,人多流於异学,故以此救之;今人溺於利禄之学深矣,必知此意,然后有进步处耳。’予闻其言,恍若有悟。”(《浴沂亭记》)
  《性书》之作,兼理气论性,深闢性即理也之言,重恐得罪於程、朱,得罪於敬斋,不敢不以复也。人得天地之气以成形,气之精爽以为心。心之为物,虚灵洞彻,有理存焉,是之谓性。性字从心、从生,乃心之生理也。故朱子谓“灵底是心,实底是性,性是理,心是盛贮、该载、敷施、发用底,浑然在中,虽是一理,然各有界分,不是儱侗之物,故随感而应,各有条理。”程子谓“冲漠无朕,万象森然已具,未应不是先,已应不是后”者,此也。
  孟子言人性本善,而所以不善者,由人心陷溺於物欲而然,缺却气质一边,故启荀、扬、韩子纷纷之论,至程、张、朱子,方发明一个气质出来,此理无余蕴矣。盖言人性是理,本无不善,而所以有善不善者,气质之偏耳,非专由陷溺而然也。其曰天地之性者,直就气禀中指出本然之理而言孟子之言是也。气禀之性,乃是合理与气而言,荀、扬、韩子之言是也。程、朱之言,明白洞达,既不足服执事之心,则子才、纯甫之言,宜其不见取於执事也,又况区区之言哉!然尝思之,天下无性外之物,而性无不在日用之间,种种发见,莫非此性之用。今且莫问性是理,是气,是理与气兼,但就发处认得是理即行,不是理处即止,务求克去气质之偏、物欲之蔽,俟他日功深力到,豁然有见处,然后是理耶,是气耶,是理与气兼耶?当不待辩而自明矣。(《答余子积书》)
  此道广大精微,不可以急迫之心求之,须是认得路头端的,而从容涵泳於其间,渐有凑泊处耳。(《复魏子才书》)
  人心本虚灵,静处难思议,及其有思时,却属动边事。贤如司马公,彻夜苦不寐,殷勤念一中,与念佛何异。不知此上头,着不得一字,勿忘勿助间,妙在心独契。澄彻似波停,融液如春至,莫作禅样看,即此是夜气。谛观日用间,道理平铺是,坦如大路然,各各有界至。不必费安排,只要去私意,泛泛思虑萌,觉得无根蒂。将心去觅心,便觉添累坠,讨论要精详,淘汰极纯粹。如此用工夫,庶几体用备,君归在旦夕,不得长相聚,试诵口头禅,君宜体会去。(刘士凤夜苦不寐,予恐其把捉太过,赋此赠之。)
  近世论学者,徒见先正如温公及吕与叔、张天祺,皆无奈此心何,偶於禅门得些活头,悟得此心有不待操而自存的道理,遂谓至玄至妙,千了万当。以此为道,则禅家所谓“当下即是,动念则非”,所谓“放四大,莫把捉,寂寞性中随饮啄”,所谓“汝暂息心,善恶都莫思量”,皆足以为道。殊不知不难於一本,而难於万殊。日用之间,千头万绪,用各不同,苟非涵养此心,而剔刮道理出来,使之洞然无疑,则拟议之间,勿已堕於过与不及而不自知矣,其何以得大中至正之矩哉?学者於此,正须痛下功夫,主敬穷理,交修并进,而积之以岁月之久,庶几渐有凑泊处耳。不然,决入异教无疑也。(与赵元默论学。元默,白沙门人。)
  花者华也,气之精华也。天地之气,日循根干,而升到枝头,去不得了,气之精华,遂结为蓓蕾,久则包畜不住,忽然迸开,光明灿烂如此。人能涵泳义理,浇灌此心,优游厌饫而有得焉,则其发之言论,措之行事,自有不容已者,所谓“和顺积中,英华发外”是也。《中庸》云:“诚则形,形则着,着则明。”又云:“故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徵。如此者,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观此,尤信程子云:“物我一理,才明彼,即晓此,此合内外之道也。”或谓一草一木不必穷究,恐未之深思耳。
  要识静中须有物,却从动处反而观。湛然一气虚明地,安得工夫入语言。

广文潘玉斋先生润

  潘润字德夫,号玉斋,信之永丰人。师事娄一斋。一斋严毅英迈,慨然以师道自任,尝谓先生曰:“致礼以治躬,外貌斯须不庄不敬,而慢易之心入之矣。致乐以治心,中心斯须不和不乐,而鄙诈之心入之矣。此礼乐之本,身心之学也。”先生谨佩其教,终日终身出入准绳规矩。李空同督学江右,以人才为问,诸生佥举先生。空同致礼欲见之。时先生居忧,以衰服拜於门外,终不肯见。空同叹其知礼。焚香静坐,时以所得者发为吟咏。终成都教谕。



卷五 白沙学案上

前言

  有明之学,至白沙始入精微。其吃紧工夫,全在涵养。喜怒未发而非空,万感交集而不动,至阳明而后大。两先生之学,最为相近,不知阳明后来从不说起,其故何也?薛中离,阳明之高第弟子也,於正德十四年上疏请白沙从祀孔庙,是必有以知师门之学同矣。罗一峰曰:“白沙观天人之微,究圣贤之蕴,充道以富,崇德以贵,天下之物,可爱可求,漠然无动於其中。”信斯言也,故出其门者,多清苦自立,不以富贵为意,其高风之所激,远矣。
  简讨陈白沙先生献章
  尚书湛甘泉先生若水(别见)
  举人李大崖先生承箕
  通政张东所先生诩
  给事贺医闾先生钦
  吏目邹立斋先生智
  御史陈时周先生茂烈
  长史林缉熙先生光
  州同陈秉常先生庸
  布衣李抱真先生孔修
  处士谢天锡先生祐
  文学何时振先生廷矩
  运使史惺堂先生桂芳
文恭陈白沙先生献章

  陈献章字公甫,新会之白沙里人。身长八尺,目光如星,右脸有七黑子,如北斗状。自幼警悟绝人,读书一览辄记。尝读《孟子》所谓天民者,慨然曰:“为人必当如此!”梦拊石琴,其音泠泠然,一人谓之曰:“八音中惟石难谐,子能谐此,异日其得道乎?”因别号石斋。正统十二年举广东乡试,明年会试中乙榜,入国子监读书。已至崇仁,受学於康斋先生,归即绝意科举,筑春阳台,静坐其中,不出阈外者数年。寻遭家难。成化二年,复游太学,祭酒邢让试和杨龟山《此日不再得》诗,见先生之作,惊曰:“即龟山不如也。”颺言於朝,以为真儒复出,由是名动京师。罗一峰、章枫山、庄定山、贺医闾皆恨相见之晚,医闾且禀学焉。归而门人益进。十八年,布政使彭韶、都御史朱英交荐,言“国以仁贤为宝,臣自度才德不及献章万万,臣冒高位,而令献章老丘壑,恐坐失社稷之宝”。召至京,阁大臣或尼之,令就试吏部。辞疾不赴,疏乞终养,授翰林院检讨而归。有言其出处与康斋异者,先生曰:“先师为石亨所荐,所以不受职;某以听选监生,始终愿仕,故不敢伪辞以钓虚誉,或受或不受,各有攸宜。”自后屡荐不起。弘治十三年二月十日卒,年七十有三。先生疾革,知县左某以医来,门人进曰:“疾不可为也。”先生曰:“须尽朋友之情。”饮一匙而遣之。
  先生之学,以虚为基本,以静为门户,以四方上下、往古来今穿纽凑合为匡郭,以日用、常行、分殊为功用,以勿忘、勿助之间为体认之则,以未尝致力而应用不遗为实得。远之则为曾点,近之则为尧夫,此可无疑者也。故有明儒者,不失其矩矱者亦多有之,而作圣之功,至先生而始明,至文成而始大。向使先生与文成不作,则濂、洛之精蕴,同之者固推见其至隐,异之者亦疏通其流别,未能如今日也。或者谓其近禅,盖亦有二,圣学久湮,共趋事为之末,有动察而无静存,一及人生而静以上,便邻于外氏,此庸人之论,不足辨也。罗文庄言“近世道学之昌,白沙不为无力,而学术之误,亦恐自白沙始。至无而动,至近而神,此白沙自得之妙也。彼徒见夫至神者,遂以为道在是矣,而深之不能极,几之不能研,其病在此”。缘文庄终身认心性为二,遂谓先生明心而不见性,此文庄之失,不关先生也。先生自序为学云:“仆年二十七,始发愤从吴聘君学,其於古圣贤垂训之书,盖无所不讲,然未知入处。比归白沙,杜门不出,专求所以用力之方,既无师友指引,日靠书册寻之,忘寐忘食,如是者累年,而卒未有得。所谓未得,谓吾此心与此理未有凑泊吻合处也。於是舍彼之繁,求吾之约,惟在静坐。久之,然后见吾此心之体,隐然呈露,常若有物,日用间种种应酬,随吾所欲,如马之御衔勒也;体认物理,稽诸圣训,各有头绪来历,如水之有源委也。於是涣然自信曰:‘作圣之功,其在兹乎!’”张东所叙先生为学云:“自见聘君归后,静坐一室,虽家人罕见其面,数年未之有得。於是迅扫夙习,或浩歌长林,或孤啸绝岛,或弄艇投竿於溪涯海曲,捐耳目,去心智,久之然后有得焉,盖主静而见大矣。由斯致力,迟迟至二十余年之久,乃大悟广大高明不离乎日用,一真万事,本自圆成,不假人力,无动静,无内外大小精粗,一以贯之。”先生之学,自博而约,由粗入细,其於禅学不同如此。
  尹直《琐缀绿》谓“先生初至京,潜作十诗颂太监梁方,方言於上,乃得授职。及请归,出城辄乘轿张盖,列槊开道,无复故态”。丘文庄採入《宪庙实录》,可谓遗秽青史。《宪章录》则谓採之《实录》者,张东白也。按东白问学之书,以“义理须到融液,操存须到洒落”为言,又令其门人餽遗先生,深相敬慕,寄诗疑其逃禅则有之,以乌有之事,阑入史编,理之所无也。文庄深刻,喜进而恶退,一见之於定山,再见之於先生,与尹直相去不远。就令梁方之诗不伪,方是先生乡人,因其求诗而与之,亦情理之所有,便非秽事;既已受职,乘轿张盖,分之攸宜,揽之以为话柄,则凡讲学者涕唾亦不得矣。
  万历十三年,诏从祀孔庙,称先儒陈子,谥文恭。
论学书

  复赵提学
  执事谓浙人以胡先生不教人习《四礼》为疑,仆因谓礼文虽不可不讲,然非所急,正指《四礼》言耳,非统体礼也。礼无所不统,有不可须臾离者,克己复礼是也。若横渠以礼教人,盖亦由事推之,教事事入途辙去,使有所据守耳。若《四礼》则行之有时,故其说可讲而知之。学者进德修业,以造於圣人,紧要却不在此也。程子曰:“且省外事,但明乎善,惟进诚心。”外事与诚心对言,正指文为度数,若以其至论之文为度数,亦道之形见,非可少者。但求道者,有先后缓急之序,故以且省为辞,省之言略也,谓姑略去,不为害耳。此盖为初学未知立心者言之,非初学,不言且也。若以外事为外物累己,而非此之谓,则当绝去,岂直省之云乎。
  仆年二十七,始发愤从吴聘君学,其於古圣贤垂训之书,盖无所不讲,然未知入处。比归白沙,杜门不出,专求所以用力之方,既无师友指引,惟日靠书册寻之,忘寐忘食,如是者亦累年,而卒未得焉。所谓未得,谓吾此心与此理未有凑泊吻合处也。於是舍彼之繁,求吾之约,惟在静坐。久之,然后见吾此心之体,隐然呈露,常若有物,日用间种种应酬,随吾所欲,如马之御衔勒也;体认物理,稽诸圣训,各有头绪来历,如水之有源委也。於是涣然自信曰:“作圣之功,其在兹乎!”有学於仆者,辄教之静坐,盖以吾所经历,粗有实效者告之,非务为高虚以误人也。
  承谕有为毁仆者,有曰“自立门户”者,是“流於禅学”者,甚者则曰“妄人率人於伪”者。仆安敢与之强辩,姑以迹之近似者言之。孔子教人文行忠信,后之学孔氏者,则曰“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而动直,然后圣可学而至矣。所谓“自立门户”者,非此类欤?佛氏教人曰“静坐”,吾亦曰“静坐”;曰“惺惺”,吾亦曰“惺惺”。调息近於数息,定力有似禅定,所谓“流於禅学”者,非此类欤?仆在京师,适当应魁养病之初,前此克恭,亦以病去。二公皆能审於进退者也,其行止初无与於仆,亦非仆所能与也。不幸其迹偶与之同,出京之时又同,是以天下之责不仕者,辄涉於仆,其责取证於二公。而仆自己丑得病,五六年间,自汗时发,母氏年老,是以不能出门耳。凡责仆以不仕者,遂不可解。所谓“妄人率人於伪”者,又非此类欤?
  复林太守
  仆於送行之文,间尝一二为之,而不以施於当道者。一则嫌於上交,一则恐其难继,守此戒来三十余年。苟不自量,勇於承命,后有求者,将何辞以拒之?
  与顺德吴明府
  出处语默,咸率乎自然,不受变於俗,斯可矣。
  复张东白
  夫学有由积累而至者,有不由积累而至者;有可以言传者,有不可以言传者。夫道至无而动,至近而神,故藏而后发,形而斯存。大抵由积累而至者,可以言传也;不由积累而至者,不可以言传也。知者能知至无於至近,则无动而非神。藏而后发,明其几矣;形而斯存,道在我矣。是故善求道者,求之易;不善求道者,求之难。义理之融液,未易言也,操存之洒落,未易言也。夫动,已形者也,形斯实矣;其未形者,虚而已,虚其本也,致虚之所以立本也。戒慎恐惧所以闲之,而非以为害也。然而世之学者,不得其说,而以用心失之者多矣。斯理也,宋儒言之备矣,吾尝恶其太严也,使著於见闻者不睹其真,而徒与我哓哓也。是故道也者,自我得之、自我言之可也,不然辞愈多而道愈窒,徒以乱人也。君子奚取焉?
  与罗一峰
  圣贤处事,毫无偏主,惟视义何如,随而应之,无往不中。吾人学不到古人处,每有一事来,斟酌不安,便多差却。随其气质,刚者偏於刚,柔者偏於柔,每事要高人一着,做来毕竟未是。盖缘不是义理发源来,只要高去,故差。自常俗观之,故相云泥,若律以道,均为未尽。
  君子未尝不欲人入於善,苟有求於我者,吾以告之可也。强而语之,必不能入,则弃吾言於无用,又安取之?且众人之情,既不受人之言,又必别生枝节以相矛盾,吾犹不舍而责之益深,取怨之道也。
  伊川先生每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此一“静”字,自濂溪先生主静发源,后来程门诸公递相传授,至于豫章、延平尤专提此教人,学者亦以此得力。晦翁恐人差入禅去,故少说静,只说敬,如伊川晚年之训,此是防微虑远之道。然在学者,须自度量如何,若不至为禅所诱,仍多着静,方有入处。若平生忙者,此尤为对症之药。
  学者先须理会气象,气象好时百事自当。此言最可玩味。言语动静,便是理会气象地头。变急为缓,变激烈为和平,则有大功,亦远祸之道也,非但气象好而已。
  答张汝弼
  康斋以布衣为石亨所荐,所以不受职而求观祕书者,冀得开悟人主也。惜宰相不悟,以为实然,言之上,令就职,然后观书,殊戾康斋意,遂决去。某以听选监生荐,又疏陈始终愿仕,故不敢伪辞以钓虚名,或受或不受,各有攸宜尔。
  与林君
  学劳攘则无由见道,故观书博识,不如静坐。
  与林缉熙
  终日乾乾,只是收拾此理而已。此理干涉至大,无内外,无终始。无一处不到,无一息不运会,此则天地我立,万化我出,而宇宙在我矣。得此把柄入手,更有何事?往古来今,四方上下,都一齐穿纽,一齐收拾,随时随处无不是这个充塞。色色信他本来,何用尔脚劳手攘?舞雩三三两两,正在勿忘勿助之间,曾点些儿活计,被孟子打併出来,便都是鸢飞鱼跃。若无孟子工夫,骤而语之以曾点见趣,一似说梦,会得,虽尧、舜事业,只如一点浮云过目,安事推乎!此理包罗上下,贯彻终始,滚作一片,都无分别,无尽藏故也。自兹已往,更有分殊处,合要理会,毫分缕析,义理尽无穷,工夫尽无穷。书中所云,乃其统体该括耳。夫以无所着之心行於天下,亦焉往而不得哉!
  与贺克恭
  人要学圣贤,毕竟要去学他。若道只是箇希慕之心,却恐末梢未易凑泊,卒至废弛。若道不希慕圣贤,我还肯如此学否?思量到此,见得个不容已处,虽使古无圣贤为之依归,我亦住不得,如此方是自得之学。
  心地要宽平,识见要超卓,规模要阔远,践履要笃实。能此四者,可以言学矣。
  接人接物不可拣择殊甚,贤愚善恶一切要包他,到得物我两忘,浑然天地气象,方始是成就处。
  为学须从静坐中养出个端倪来,方有商量处。
  与谢元吉
  人心上容留一物不得,才着一物,则有碍。且如功业要做,固是美事,若心心念念只在功业上,此心便不广大,便是有累之心。是以圣贤之心,廓然若无,感而后应,不感则不应。又不特圣贤如此,人心本来体段皆一般,只要养之以静,便自开大。
  与何时矩
  宇宙内更有何事?天自信天,地自信地,吾自信吾。自动自静,自阖自闢,自舒自卷,甲不问乙供,乙不待甲赐。牛自为牛,马自为马。感於此,应於彼,发乎迩。见乎远。故得之者天地与顺,日月与明,鬼神与福,万民与诚,百世与名,而无一物奸於其间。呜呼!大哉。前辈云:“铢视轩冕,尘视金玉。”此盖略言之以讽始学者耳。人争一箇觉,才觉便我大而物小,物尽而我无尽。夫无尽者,微尘六合,瞬息千古,生不知爱,死不知恶,尚奚暇铢轩冕而尘金玉耶!
  禅家语,初看亦甚可喜,然实是儱侗,与吾儒似同而异,毫釐间便分霄壤,此古人所以贵择之精也。如此辞所见大体处,了了如此,闻者安能不为之动?但起脚一差,立到前面,无归宿,无准的,便日用间种种各别,不可不勘破也。
  与张廷实
  时振语道而遗事,秉常论事而不及道;时振如师也过,秉常如商也不及,胥失之矣。道无往而不在,仁无时而或息,天下何思何虑,如此乃至当之论也。圣人立大中以教万世,吾侪主张世道,不可偏高,坏了人也。
  论诗文。诗直是难作,其间起伏往来,脉络缓急浮沉,当理会处,一一要到,非但直说出本意而已。文字亦然,古文字好者都不见安排之迹,一似信口说出,自然妙也。其间体制非一,然本於自然不安排者便觉好。柳子厚比韩退之不及,只为太安排也。
  前辈谓学贵知疑,小疑则小进,大疑则大进。疑者,觉悟之机也。一番觉悟,一番长进,更无别法也。即此便是科级,学者须循次而进,渐到至处耳。
  古之作者,意郑重而文不烦,语曲折而理自到。
  见子长寄定山先生诗,可是率尔定山,岂可辄寄以诗耶!
  复李世卿
  君子以道交者也,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己不遵道而好与人交,恶在其能交也。
  与崔楫
  弃礼从俗,坏名教事,贤者不为。愿更推广此心於一切事,不令放倒。名节,道之籓篱,籓篱不守,其中未有能独存者也。
  与李德孚
  大抵吾人所学,正欲事事点简。今处一家之中,尊卑老幼咸在,才点简着,便有不由己者,抑之以义,则咈和好之情。於此处之,必欲事理至当,而又无所忤逆,亦甚难矣。如此积渐日久,恐别生乖戾,非细事也。将求其病根所在而去之,祇是无以供给其日用,诸儿女婚嫁在眼,不能不相责望,在己既无可增益,又一切裁之以义,俾不得妄求,此常情有所不堪,亦乖戾所宜有也。昔者罗先生劝仆卖文以自活,当时甚卑其说,据今时势如此,亦且不免食言,但恐欲纾目前之急,而此货此时则未有可售者,不知何如可耳。
  与湛民泽
  承示近作,颇见意思,然不欲多作,恐其滞也。人与天地同体,四时以行,百物以生,若滞在一处,安能为造化之主耶?古之善学者,常令此心在无物处,便运用得转耳。学者以自然为宗,不可不着意理会。
  自然之乐,乃真乐也,宇宙间复有何事!
  飞云之高几千仞,未若立木於空中与此山平,置足其巅,若履平地,四顾脱然,尤为奇绝。此其人内忘其心,外忘其形,其气浩然,物莫能干,神游八极,未足言也。
  某久处危地,以老母在堂,不自由耳。近遣人往衡山,间彼田里风俗,寻胡致堂住处。古人託居,必有所见,倘今日之图可遂,老脚一登祝融峰,不复下矣。是将託以毕吾生,非事游观也。
  三年之丧,在人之情,岂由外哉?今之人大抵无识见,便卑闒得甚,爱人道好,怕人道恶,做出世事不得,正坐此耳。吾辈心事,质诸鬼神,焉往而不泰然也耶!
  学无难易,在人自觉耳。才觉退便是进也,才觉病便是药也。
  日用间随处体认天理,着此一鞭,何患不得到古人佳处也。
  示学者帖
  诸君或闻外人执异论非毁之言,请勿相闻。若事不得已言之,亦须隐其姓名可也。人禀气习尚不同,好恶亦随而异。是其是,非其非,使其见得是处,决不至以是为非而毁他人。此得失恒在毁人者之身,而不在所毁之人,言之何益!且安知己之所执以为是者,非出於气禀习尚之偏,亦如彼之所执以议我者乎?苟未能如颜子之无我,未免是己而非人,则其失均矣。况自古不能无毁,盛德者犹不免焉。今区区以不完之行,而冒过情之誉,毁者固其所也。此宜笃於自修,以求无毁之实,不必以为异而欲闻之也。
语录

  三代以降,圣贤乏人,邪说并兴,道始为之不明;七情交炽,人欲横流,道始为之不行。道不明,虽日诵万言,博极群书,不害为未学;道不行,虽普济群生,一匡天下,不害为私意。
  为学莫先於为己、为人之辨,此是举足第一步。
  疑而后问,问而后知,知之真则信矣。故疑者进道之萌芽也,信则有诸己矣。《论语》:曰“古之学者为己。”
  夫道无动静也,得之者,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苟欲静即非静矣。故当随动静以施其功也。
  善学者主於静,以观动之所本;察於用,以观体之所存。
  治心之学,不可把捉太紧,失了元初体段,愈认道理不出。又不可太漫,漫则流於汎滥而无所归。
  “但得心存斯是敬,莫於存外更加功”。大抵学者之病,助长为多,晦翁此诗,其求药者欤!
题跋

  书漫笔后
  文章功业气节,果皆自吾涵养中来,三者皆实学也。惟大本不立,徒以三者自名,所务者小,所丧者大,虽有闻於世,亦其才之过人耳,其志不足称也。学者能辨乎此,使心常在内,到见理明后,自然成就得大。
  次王半山韵跋
  作诗须将道理就自己性情上发出来,不可作议论说去,离了诗之本体,便是宋头巾也。
  赠彭惠安别言
  忘我而我大,不求胜物而物莫能挠。孟子云:“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山林朝市一也,死生常变一也,富贵贫贱威武一也,而无以动其心,是名曰“自得”。自得者,不累於外物,不累於耳目,不累於造次颠沛,鸢飞鱼跃,其机在我。知此者谓之善学,不知此者虽学无益也。
  题采芳园记后
  天下未有不本於自然,而徒以其智,收显名於当年,精光射来世者也。《易》曰:“天地变化,草木蕃时也。”随时诎信,与道翱翔,固吾儒事也。
著撰

  《仁术论》
  天道至无心,比其着於两间者,千怪万状,不复有可及,至巧矣,然皆一元之所为。圣道至无意,比其形於功业者,神妙莫测,不复有可加,亦至巧矣,然皆一心之所致。心乎,其此一元之所舍乎!昔周公扶王室者也,桓、文亦扶王室者也,然周公身致太平,延被后世,桓、文战争不息,祸藏於身者,桓、文用意,周公用心也。是则至拙莫如意。而至巧者莫踰於心矣。
  《安土敦乎仁论》
  寓於此,乐於此,身於此,聚精会神於此,而不容或忽,是之谓君子“安土敦乎仁”也。比观《泰》之《序卦》曰:“履而泰,然后安。”又曰:“履得其所则舒泰,泰则安矣。”夫泰,通也。泰然后安者,通於此,然后安於此也。然九二曰“包荒用冯河”,是何方泰而忧念即兴也?九三曰“艰贞,旡咎”,则君子於是时愈益恐恐然,如祸之至矣。是则君子之安於其所,岂直泰然而无所事哉!盖将兢兢业业,惟恐一息之或间,一念之或差,而不敢以自暇矣。
  《无后论》
  君子一心,足以开万世,小人百惑,足以丧邦家。何者?心存与不存也。夫此心存则一,一则诚;不存则惑,惑则伪。所以开万世、丧邦家者,不在多,诚伪之间而足矣。夫天地之大,万物之富,何以为之也?一诚所为也。盖有此诚,斯有此物,则有此物,必有此诚。诚在人何所?具於一心耳。心之所有者此诚,而为天地者此诚也。天地之大,此诚且可为,而君子存之,则何万世之不足开哉!作俑之人,既惑而丧其诚矣,夫既无其诚,而何以有后耶。
  《论铢视轩冕尘视金玉》
  天下事物杂然前陈,事之非我所自出,物之非我所素有,卒然举而加诸我,不屑者视之,初若与我不相涉,则厌薄之心生矣。然事必有所不能已,物必有所不能无,来於吾前矣,得谓与我不相涉耶?君子一心,万理完具,事物虽多,莫非在我,此身一到,精神具随,得吾得而得之耳,失吾得而失之耳,厌薄之心胡自而生哉!若曰“物”,吾知其为物耳,“事”,吾知其为事耳,勉焉举吾之身以从之,初若与我不相涉,比之医家谓之不仁。
  或曰:“道可状乎?”曰:“不可。此理之妙不容言。道至於可言,则已涉乎粗迹矣。”“何以知之?”曰:“以吾知之。吾或有得焉,心得而存之,口不可得而言之,比试言之,则已非吾所存矣。故凡有得而可言,皆不足以得言。”曰:“道不可以言状,亦可以物乎?”曰:“不可。物囿於形,道通於物,有目者不得见也。”“何以言之?”曰:“天得之为天,地得之为地,人得之为人,状之以天则遗地,状之以地则遗人,物不足状也。”曰:“道终不可状欤?”曰:“有其方则可。举一隅而括其三隅,状道之方也;据一隅而反其三隅,按状之术也。然状道之方非难,按状之术实难。人有不知弹,告之曰:‘弦之形如弓,而以竹为之。’使其知弓,则可按也。不知此道之大,告之曰:‘道大也,天小也,轩冕金玉又小。’则能按而不惑者鲜矣!故曰‘道不可状’,为难其人也。”
  《禽兽说》
  人具七尺之躯,除了此心此理,便无可贵。浑是一包脓血,一大块骨头,饥能食,渴能饮,能着衣服,能行淫欲,贫贱而思富贵,富贵而贪权势,忿而争,忧而悲,穷则滥,乐则淫,凡百所为,一信血气,老死而后已,则命之曰禽兽可也。
  《道学传序》
  学者不但求之书,而求之吾心,察於动静有无之机,致养其在我者,而勿以闻见乱之。去耳目支离之用,全虚圆不测之神,一开卷尽得之矣。非得之书也,得自我者也。
  《赠容一之序》
  恐游心太高,着蹟太奇,将来成就结果处,既非寻常意料所及,而予素蹇钝,胡能追攀逸驾?仰视九霄之上,何其茫茫,生方锐意以求自得,亦将不屑就予,又安知足履平地,结果为何如也?
  《赠张廷实序》
  廷实之学,以自然为宗,以忘己为大,以无欲为至,即心观妙,以揆圣人之用。其观於天地,日月晦月,山川流峙,四时所以运行,万物所以化生,无非在我之极,而思握其枢机,端其衔绥,行乎日用事物之中,以与之无穷。
  《城隍庙记》
  神之在天下,其间以至显称者,非以其权欤?夫聪明正直之谓神,威福予夺之谓权,人亦神也,权之在人,犹其在神也。此二者有相消长盛衰之理焉,人能致一郡之和,下无干纪之民无所用权;如或水旱相仍,疫疠间作,民日汹汹,以干鬼神之谴怒,权之用始不穷矣。夫天下未有不须权以治者也,神有祸福,人有赏罚,失於此,得於彼,神其无以祸福代赏罚哉!鬼道显,人道晦,古今有识所忧也。
  《云潭记》
  天地间一气而已,诎信相感,其变无穷。人自少而壮,自壮而老,其欢悲得丧、出处语默之变,亦若是而已。孰能久而不变哉?变之未形也,以为不变,既形也,而谓之变,非知变者也。夫气也者,日夜相代乎前,虽一息,变也,况於冬夏乎?生於一息,成於冬夏者也。夫气上烝为云,下注为潭,气水之未变者也。一为云,一为潭,变之不一而成形也。其必有将然而未形者乎?默而识之,可与论《易》矣。

举人李大厓先生承箕

  李承箕字世卿,号大厓,楚之嘉鱼人。成化丙午举人。其文出入经史,跌宕纵横。闻白沙之学而慕之,弘治戊申,入南海而师焉。白沙与之登临弔古,赋诗染翰,投壶饮酒,凡天地间耳目所闻见,古今上下载籍所存,无所不语。所未语者,此心通塞往来之机,生生化化之妙,欲先生深思而自得之,不可以见闻承当也。
  久之而先生有所悟入,归筑钓台於黄公山,读书静坐其中,不复仕进。自嘉鱼至新会,涉江浮海,水陆万里,先生往见者四。而白沙相忆之诗:“去岁逢君笑一回,经年笑口不曾开。山中莫谓无人笑,不是真情懒放怀。”又“衡岳千寻云万寻,丹青难写梦中心。人间铁笛无吹处,又向秋风寄此音。”真有相视而莫逆者。盖先生胸怀洒落,白沙之门更无过之。
  乙丑二月卒,年五十四。唐伯元谓其晚节大败,不知何指,当俟细考。
文集

  《诗》,《雅颂》各得其所,而乐之本正。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而《诗》之教明。孔子之志,其见於是乎!先生诗曰:“从前欲洗安排障,万古斯文看日星。”其本乎!“一笑功名卑管、晏,《六经》仁义沛江河”。其用乎!“时当可出宁须我,道不虚行只在人”。其出处乎!所谓吟咏性情,而不累於性情者乎!
  先生不著书,尝曰:“《六经》而外,散之诸子百家,皆剩语也。”故其诗曰:“他年得遂投闲计,只对青山不著书。”又曰:“莫笑老慵无著述,真儒不是郑康成。”



卷六 白沙学案下

通政张东所先生诩

  张诩字廷实,号东所,南海人,白沙弟子。登成化甲辰进士第。养病归,六年不出,部檄起之,授户部主事。寻丁忧,累荐不起。正德甲戌,拜南京通政司左参议,又辞,一谒孝陵而归。卒年六十。
  白沙以“廷实之学,以自然为宗,以忘己为大,以无欲为至,即心观妙,以揆圣人之用。其观於天地,日月晦明,山川流峙,四时所以运行,万物所以化生,无非在我之极,而思握其枢机,端其衔绥,行乎日用事物之中,以与之无穷。”观此则先生之所得深矣。白沙论道,至精微处极似禅。其所以异者,在“握其枢机,端其衔绥”而已。禅则并此而无之也。奈何论者不察,同类并观之乎!
文集

  儒有真伪,故言有纯驳。《六经》、《四书》以真圣贤而演至道,所谓言之纯,莫有尚焉者矣。继此若濂、洛诸书,有纯者,有近纯者,亦皆足以羽翼乎经书,而启万世之蒙,世诚不可一日而缺也。至於圣绝言湮,著述家起,类多春秋吴、楚之君,僭称王者耳,齐桓、晋文,假名义以济其私者耳,匪徒言之驳乎,无足取也。其蓁芜大道,晦蚀性天,莫甚焉。非荡之以江海,驱之以长风,不可以入道也。故我白沙先生起於东南,倡道四十余年,多示人以无言之教,所以救僭伪之弊,而长养夫真风也。其恒言曰:“孔子,大圣人也,而欲无言。后儒弗及圣人远矣,而汲汲乎著述,亦独何哉!虽然无言二字亦著述也,有能超悟自得,则於斯道思过半矣。然则《六经》、《四书》,亦剩语耳,矧其他乎!”而世方往往劝先生以著述为事,而以缺著述为先生少之者,盖未之思耳。今则诗集出焉,而人辄以诗求之,文集出焉,而人辄以文求之,自非具九方皋之目,而能得神骏於骊黄牝牡之外者,或寡矣。诩诚惧夫后修者,复溺於无言以为道也,因摭先生《文集》中语,仿南轩先生《传道粹言》例,分为十类而散入之。其间性命天道之微,文章功业之着,修为持治之方,经纶斡运之机,靡不灿然毕具。辑成,名曰《白沙先生遗言纂要》,凡十卷。庶观者知先生虽寻常应酬文字中,无非至道之所寓,至於一动一静,一语一默,无非至教,盖可触类而长焉。由是观之,先生虽以无言示教,而卒未尝无言,是以言焉而言无不中,有纯而无驳,其本真故也。是可以佐圣经而补贤传矣。(《白沙遗言纂要》序)
  昔吕原明尝称:“正叔取人,专取有行,不论知见。”又说:“世人喜说某人只是说得。”又云:“说得亦大难。”而以为二程学远过众人在此。夫知之真,则守之固,不真而固,冥行而已矣,梦说而已矣。吾恐其所谓介者,非安排则执滞,抑何以得乎无思无为之体,执乎日往月来之机,通乎阳舒阴惨之变化,神之心而妙之手,以圆成夫精微广大之道也哉!(《介石记》)
  予少从先君宦游临川,沿塘植柳,偃仰披拂於朝烟暮雨之间,千态万状,可数十本。塘之水微波巨浪,随风力强弱而变化,可数十丈。鹦燕之歌吟,鱼虾之潜跃,云霞之出没,不可具状。则境与心得,既块然莫知其乐之所以。稍长,读昔人“柳塘春水漫”及“杨柳风来面上吹”之句,则心与句得,又茫然不知其妙之所寓。近岁养疴之余,专静,久之理与心会,不必境之在目;情与神融,不必诗之出口。所谓至乐与至妙者,皆不假外求而得矣。(《柳塘记》)
  子思所谓“至诚无息”,即“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之意,全体呈露,妙用显行,惟孔子可以当之。在学者则当终日乾乾也。至於“心无所住”,亦指其本体。譬如大江东下,沛然莫之能禦,小小溪流,便有停止。才停止,便是死水,便生臭腐矣。今以其本体人人皆具,不以圣丰而愚啬,此孟子所以道性,善,而程子以为圣人可学而至也,学者不可以不勉也。范书格物,真阴阳不住之说,正孔子博文之意,欲其博求不一之善,以为守约之地也。其意旨各有攸在。(《复乾亨》)
  士之所守,义利毫末之辨,以至死生趋舍之大,实在志定而守确,坚之一字不可少也。至於出处无常,惟义所在,若坚守不出之心以为恒,斯孔子所谓果哉也。(《复曹梧丹》)
  天旋地转,今浙、闽为天地之中,然则我百粤其邹、鲁与?是故星临雪应,天道章矣,哲人降生,人事应矣,於焉继孔子绝学,以开万世道统之传,此岂人力也哉!若吾师白沙先生,盖其人也。先生以道德显天下,天下人向慕之,不敢名字焉,共称之曰“白沙先生”。先生生而资禀绝人,幼览经书,慨然有志於思齐,间读秦、汉以来忠烈诸传,辄感激齎咨,继之以涕洟,其向善盖天性也。壮从江右吴聘君康斋游,激励奋起之功多矣,未之有得也。暨归,杜门独扫一室,日静坐其中,虽家人罕见其面。如是者数年,未之有得也。於是迅扫夙习,或浩歌长林,或孤啸绝岛,或弄艇投竿於溪涯海曲,忘形骸,捐耳目,去心智,久之然后有得焉。於是自信自乐。其为道也,主静而见大,盖濂、洛之学也。由斯致力,迟迟至於二十余年之久,乃大悟广大高明,不离乎日用,一真万事,本自圆成,不假人力。其为道也,无动静、内外、大小、精粗,盖孔子之学也。濂、洛之学,非与孔子异也。《中庸》曰:“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诚之,其理无二,而天人相去则远矣。由是以无思无为之心,舒而为无意、必、固、我之用,有弗行,行无弗获,有弗感,感无弗应,不言而信,不怒而威,故病亟垂绝,不以目而能书,不以心而能诗,天章云汉而谐金石。胡为其然也?盖其学圣学也,其功效绝伦也,固宜。或者以其不大用於世为可恨者,是未知天也。天生圣贤,固命之以救人心也,救人心非圣功莫能也。圣功叵测,其可以穷达限耶?且治所以安生也,生生而心死焉,若弗生也,吾於是乎知救人心之功大矣哉!孟子曰:“禹、稷、颜回同道。”韩子曰:“孟子之功不在禹下。”此之谓也。先生虽穷为匹夫,道德之风响天下,天下人心,潜移默转者众矣。譬如草木,一雨而萌芽者皆是,草木盖不知也。其有功於世,岂下於抑洪水驱猛兽哉!若此者,天也,非人力也。先生讳献章,字公甫,别号石斋,既老,曰石翁。吾粤古冈产也。祖居新会,先生始徙居白沙。白沙者,村名也,天下因称之。其世系出处,见门人李承箕《铭》、湛雨《状》者详矣。诩特以天人章应之大者表诸墓,以明告我天下后世,俾知道统之不绝,天意之有在者,盖如此。(《白沙先生墓表》)

给事贺医闾先生钦

  贺钦字克恭,别号医闾。世为定海人,以戎籍隶辽之义州卫。少习举子业,辄鄙之曰:“为学止於是耶!”登成化丙戌进士第,授户科给事中,因亢旱上章极谏,谓“此时游乐,是为乐忧”,复以言官旷职,召灾自劾。寻即告病归。白沙在太学,先生闻其为己端默之旨,笃信不疑,从而禀学,遂澹然於富贵。故天下议白沙率人於伪,牵连而不仕,则以先生为证。构小斋读书其中,随事体验,未得其要,潜心玩味,杜门不出者十余年,乃见“实理充塞无间,化机显行,莫非道体。事事物物各具本然实理,吾人之学不必求之高远,在主敬以收放心,勿忘勿助,循其所谓本然者而已。”故推之家庭里閈间,冠婚丧祭,服食起居,必求本然之理而力行之,久久纯熟,心迹相应,不期信於人而人自信。有边将诈诱杀为阵获者,见先生即吐实曰:“不忍欺也。”城中乱卒焚劫,不入其坊。先生往谕之,众即罗拜而泣曰:“吾父也。”遂解散。其至诚感人如此。正德庚午十二月卒,年七十四。先生之事白沙,悬其像於书室,出告反面。而白沙谓先生笃信谨守人也,别三十年,其守如昨,似犹未以冻解冰释许之。盖先生之於白沙,其如鲁男子之学柳下惠与?
言行录

  门人于衢路失仪,先生曰:“为学须躬行,躬行须谨隐微。小小礼仪尚守不得,更说甚躬行,於显处尚如此,则隐微可知矣。”
  门人有居丧而外父死,或曰:“礼,三年之丧不弔。”先生曰:“恶是何可已?服其服而往哭之,礼也。”(言不易三年之服。)
  善恶虽小,须辨别如睹黑白。
  教诸女十二条,曰安详恭谨,曰承祭祀以严,曰奉舅姑以孝,曰事丈夫以礼,曰待娣姒以和,曰教子女以正,曰抚婢仆以恩,曰接亲戚以敬,曰听善言以喜,曰戒邪妄以诚,曰务纺织以勤,曰用财物以俭。
  有来学者,言学些人事也好。先生曰:“此言便不是矣。人之所学,唯在人事,舍人事更何所学?”
  问:“静极而动者,圣人之复,岂常人之心无有动静乎?”曰:“常人虽当静时亦不能静。”
  此理无处不有,无时不然,人惟无私意间隔之,则流行矣。
  为学先要正趋向,趋向正,然后可以言学。若趋向专在得失,即是小人而已矣。
  政事学问原自一贯,今人学自学,政自政,判而为二,所学徒诵说而已,未尝施之政事。政事则私意小智而已,非本之学问也。故欲政事之善,必须本之学问。
  白沙后有书来,谓其前时讲学之言,可尽焚之,意有自不满者。圣人之法,细密而不粗率,如人贤否,一见之,便不言我已知其为人,必须仔细试验考察之。今人一见,便谓已得其实,真俗语所谓假老郎也。
  为学之要,在乎主静,以为应事建功之本。
  读书须求大义,不必缠绕於琐碎传註之间。
  骄惰之心一生,即自坏矣。
  有一世之俗,有一方之俗,有一州一邑之俗,有一乡之俗,有一家之俗,为士者欲移易之,固当自一家始。
  今人见人有勉强把捉者,便笑曰:“某人造作,不诚实。”我尝曰:“且得肯如此亦好了。”如本好色,把持不好色,如本好酒,把持不饮酒,此正矫揉之功,如何不好。若任情胡行,只管好色饮酒,乃曰吾性如此,此等之人,以为诚实不造作,可乎?
  世教不明,言天理者不知用之人事,言人事者不知本乎天理,所以一则流於粗浅,一则入於虚无。
  有以私嘱者,先生正理喻之。因谓门人曰:“渠以私意干我,我却以正道劝之;渠是拖人下水,我却是救人上岸。”
  世风不善,豪傑之士,挺然特立,与俗违拗,方能去恶为善。
  静无资於动,动有资於静,凡理皆如此。如草木土石是静物,便皆自足,不资於动物。如鸟兽之类,便须食草栖木矣。故凡静者多自给,而动者多求取。故人之寡欲者,多本於安静;而躁动营营者,必多贪求也。
  人於富贵之关过不得者,说甚道理。
  今之读书者,只是不信,故一无所得。
  事之无害於义者,从俗可也,今人以此坏了多少事。
  天地间本一大中至正之道,惟太过不及,遂流於恶。如丧葬之礼,自有中制,若墨氏之薄,后世之侈,皆流於恶者也。故程子曰:“凡言善恶,皆先善而后恶。”

吏目邹立斋先生智

  邹智字汝愚,号立斋,四川合州人。弱冠领解首,成化丁未举进士,简庶吉士。孝宗登极,王恕为吏部尚书,先生与麻城李文祥、寿州汤鼐,以风期相许。是冬值星变,先生上言:“是皆大臣不职,奄宦弄权所致。请上修德用贤,以消天变。”不报。又明年,鼐劾阁臣万安、刘吉、尹直。中官语以疏且留中,鼐大言:“疏不出,将并劾中官。”中官避匿。寻有旨,安、直皆免。先生与文祥、鼐日夜歌呼,以为君子进小人退,刘吉虽在,不足忌也。吉阴使门客徐鹏、魏璋伺之。会寿州知州刘概寓书於鼐,言:“梦一叟牵牛入水,公引之而上。牛近国姓,此国势濒危,赖公复安之兆也。”鼐大喜,出书示客。璋遂劾鼐、概及先生,俱下诏狱。先生供词:“某等往来相会,或论经筵,不宜以寒暑辍讲;或论午朝,不宜以一事两事塞责;或论纪纲废弛;或论风俗浮薄;或论民生憔悴,无赈济之策;或论边境空虚,无储蓄之具。”议者欲处以死,刑部侍郎彭韶不判案,获免。谪广东石城吏目。至官,即从白沙问学,顺德令吴廷举於古楼树建亭居之,扁曰“谪仙”。其父来视,责以不能禄养,箠之,泣受。辛亥十月卒,年二十六。廷举治其丧。方伯刘大夏至邑不迎,大夏贤之。
  初王三原至京,先生迎谓曰:“三代而下,人臣不获见君,所以事事苟且,公宜请对面陈时政之失,上许更张,然后受职。”又谓汤鼐曰:“祖宗盛时,御史纠仪得面陈得失,言下取旨。近年遇事惟退而具本,此君臣情分所由间隔也。请修复故事,今日第一着也。”二公善其言而不能用,识者憾之。
奉白沙书

  克修书来,问东溟几万里,江门未盈尺,妄以“道冲而用之不盈”之意答之,未知先生之意果然耶?不然,则作者为郢书,解者为燕说矣。京师事,智自知之,但先生所处,是陈太丘、柳士师以上规模,晚生小子脚根未定,不敢援以为例耳。然亦当善处之,计不至露圭角也。朱子答陈同父书云:“颜鲁子以纳甲推其命,正得《震》之九四。”先生所推与之合耶?果若此爻,其於朱子何所当耶?幸教!
读石翁诗

  皇王帝伯一蒲团,落尽松花不下坛。岂是江山制夫子?祇缘夫子制江山。
  乾坤谁执仲尼权,硬敢删从己酉年。大笠蔽天牛背稳,不妨相过戊申前。(某录石翁诗,止得己酉年所作。)

御史陈时周先生茂烈

  陈茂烈字时周,福之莆田人。年十八,即有志圣贤之学,谓颜之克己、曾之日省,学之法也,作《省克录》以自考。登弘治丙辰进士第。奉使广东,受业白沙之门。白沙语以为学主静,退而与张东所论难,作《静思录》。授吉安推官,考绩过淮,寒无絮幕,受冻几殆。入为监察御史,袍服朴陋,蹩躠一牝马而自系,风纪之重,所过无不目而畏之。以母老终养,给母之外,匡床敝席,不办一帷。身自操作,治畦汲水。太守闵其劳,遣二力助之。阅三日,往白守曰:“是使野人添事而溢口食也。”送之还。日坐斗室,体验身心,随得随录,曰:“儒者有向上工夫,诗文其土苴耳。”吏部以其清苦,禄以晋江教谕,不受。又奏给月米,上言:“臣家素贫寒,食本俭薄,故臣母自安於臣之贫,而臣亦得以自遣其贫,非诚有及人之廉,尽己之孝也。古人行佣负米,皆以为亲,臣之贫尚未至是。而臣母鞠臣艰苦独至,臣虽勉心力未酬涓滴,且八十有六,来日无多,臣欲自尽尚恐不及,上烦官帑,心窃未安。”奏上不允。母卒亦卒,年五十八。
  白沙谓:“时周平生履历之难,与己同而又过之。求之古人,如徐节孝者,真百炼金孝子也。”先生为诸生时,韩洪洞问莆人物于林俊,俊曰:“从吾。”从吾者,彭韶字也。又问,曰:“时周。”洪洞曰:“以莆再指一书生耶!”俊曰:“与时周语,沈疴顿去。”其为时所信如此。

长史林缉熙先生光

  林光字缉熙,东莞人。成化乙酉举人。己丑会试入京,见白沙於神乐观,语大契,从归江门,筑室深山,往来问学者二十年。白沙称“其所见甚是超脱,甚是完全。盖自李大厓而外,无有过之者”。尝言:“所谓闻道者,在自得耳。读尽天下书,说尽天下理,无自得入头处,终是闲也。”甲辰复出会试,中乙榜,授平湖教谕。历兖州、严州府学教授,国子博士,襄府左长史。致仕。年八十一卒。
  初,先生依白沙,不欲仕。晚以贫就平湖谕。十年官满来归,母氏无恙。再如京师,将求近地养亲,未及陈情,遂转兖州。於是奏请改地,冢宰不许。未及一年,而母氏卒。白沙责其“因升斗之禄以求便养,无难处者,特於语默进退斟酌早晚之宜不能自决,遂贻此悔,胸中不皎洁磊落也”。又言:“定山为窘所逼,无如之何,走去平湖,商量几日求活,一齐误了也。”然则平湖之出,亦白沙之所不许,况兖州乎?其许之也太过,故其责之也甚切耳。
记白沙语

  先生初筑阳春台,日坐其中,用功或过,几致心病。后悟其非,且曰:“戒慎与恐惧,斯言未云偏。后儒不省事,差失毫釐间。”盖验其弊而发也。
  曾论明道论学数语精要,前儒谓其太广难入,叹曰:“谁家绣出鸳鸯谱,不把金针度与人。”
  先生教人,其初必令静坐,以养其善端。尝曰:“人所以学者,欲闻道也,求之书籍而弗得,则求之吾心可也,恶累於外哉!此事定要觑破,若觑不破,虽日从事於学,亦为人耳。斯理识得为己者信之,诗文末习,著述等路头,一齐塞断,一齐扫去,毋令半点芥蔕於胸中,然后善端可养,静可能也。始终一境,勿助勿忘,气象将日佳,造诣将日深,所谓至近而神,百姓日用而不知者,自此迸出面目来也。”

州同陈秉常先生庸

  陈庸字秉常,南海人。举成化甲午科。游白沙之门,白沙示以自得之学,谓:“我否子亦否,我然子亦然,然否苟由我,於子何有焉。”先生深契之。张东所因先生以见白沙,有问东所何如?白沙曰:“余知庸,庸知诩。”年五十以荆门州同入仕。莅任五日,不能屈曲,即解官,杜门不入城郭。督学王弘欲见之,不可得。同门谢祐卒而贫,先生葬之。病革,设白沙像,焚香再拜而逝,年八十六。

布衣李抱真先生孔修

  李孔修字子长,号抱真子。居广州之高第街,混迹闤闠,张东所识之,弔入白沙门下。先生尝输粮於县,县令异其容止,问姓名不答,第拱手。令叱之曰:“何物小民,乃与上官为礼。”复拱手如前。令怒,笞五下,竟无言而出。白沙诗“驴背推敲去,君知我是谁?如何叉两手,刚被长官笞”所由作也。父殁,庶母出嫁,诬先生夺其产。县令鞫之,先生操笔置对曰:“母言是也。”令疑焉。徐得其情,乃大礼敬。诗字不蹈前人,自为户牖。白沙与之论诗,谓其具眼。尝有诗曰:“月明海上开樽酒,花影船头落钓簑。”白沙曰:“后廿年,恐子长无此句。”性爱山水,即见之图画,人争酬之。平居,管宁帽,朱子深衣,入夜不违。二十年不入城,儿童妇女皆称曰“子长先生”。间出门,则远近圜视,以为奇物。卒,无子,葬於西樵山。西樵人祭社,以先生配。先生性不凿,相传不慧之事,世多附益之。或问:“子长废人,有诸?”陈庸曰:“子长诚废,则颜子诚愚。”霍韬曰:“白沙抗节振世之志,惟子长、张诩、谢祐不失。”

谢天锡先生祐

  谢祐字天锡,南海人。白沙弟子。筑室葵山之下,并日而食,袜不掩胫,名利之事,纤毫不能入也。尝寄甘泉诗云:“生从何处来,化从何处去。化化与生生,便是真元处。”卒后附祀於白沙。按先生之诗,未免竟是禅学,与白沙有毫釐之差。

文学何时振先生廷矩

  何廷矩字时振,番禺人。为郡诸生。及师白沙,即弃举子业。学使胡荣挽之秋试,必不可。白沙诗云:“良友惠我书,书中竟何如?上言我所忧,下述君所趋。开缄读三四,亦足破烦污。丈夫立万仞,肯受寻尺拘?不见柴桑人,丐食能欢娱。孟轲走四方,从者数十车。出处固有间,谁能别贤愚?鄙夫患得失,较计於其初。高天与深渊,悬绝徒嗟吁!”

运使史惺堂先生桂芳

  史桂芳字景实,号惺堂,豫之番阳人。嘉靖癸丑进士。起家歙县令,徵为南京刑部主事,晋郎中。出知延平府,以忧归。再补汝宁,迁两浙盐运使以归。
  先是,岭表邓德昌,白沙弟子也,以其学授傅明应。先生读书鹿洞,傅一见奇之曰:“子无第豪举为,圣门有正学可勉也。”手书古格言以勗,先生戄然,向学之意自此始。其后交于近溪、天台。在歙,又与钱同文为寮,讲於学者日力。留都六载,时谭者以解悟相高,先生取行其所知而止,不轻信也。其学以知耻为端,以改过迁善为实,以亲师取友为佽助。若夫抉隐造微,则俟人之自得,不数数然也。天台曰:“史惺堂苦行修持人也。”天台以御史督学南畿,先生过之,卒然面质曰:“子将何先?”天台曰:“方今为此官者,优等多与贤书,便称良矣。”先生厉声曰:“不图子亦为此陋语也!子不思如何正人心、挽士习,以称此官耶?”拂衣而起。天台有年家子,宜黜而留之,先生曰:“此便是脚根站不定!朝廷名器,是尔作面皮物耶?”天台行部,值母讳日,供张过华,先生过见之,勃然辞去,谓天台曰:“富贵果能移人,兄家风素朴,舍中所见,居然改观矣。”其直谅如此。天台又曰:“平生得三益友,皆良药也。胡庐山为正气散,罗近溪为越鞠丸,史惺堂为排毒散。”
  先生在汝宁与诸生论学,诸生或谒归请益,即辍案牍对之,刺刺不休,谈毕珍重曰:“慎无弁髦吾言也。”激发属吏,言辞慷慨,遂平令故有贪名,闻之流涕,翻然改行。郡有孝女,不嫁养父,先生躬拜其庐,民俗为之一变。其守延平,七日忧去,而尽革从前无名之费。若先生者,不徒讲之口耳矣。



卷七 河东学案上

前言

  河东之学,悃愊无华,恪守宋人矩矱,故数传之后,其议论设施,不问而可知其出於河东也。若阳明门下亲炙弟子,已往往背其师说,亦以其言之过高也。然河东有未见性之讥,所谓“此心始觉性天通”者,定非欺人语,可见无事乎张皇耳。
文清薛敬轩先生瑄

  薛瑄字德温,号敬轩,山西河津人。母梦紫衣人入谒而生,肤理如水晶,五脏皆见,家人怪之。祖闻其啼声,曰:“非常儿也。”自幼书史过目成诵。父贞为荥阳教谕,闻魏、范二先生深於理学,(魏纯,字希文,山东高密人。范,俟考)俾先生与之游处。讲习濂、洛诸书,叹曰:“此问学正路也。”因尽弃其旧学父移教鄢陵,先生补鄢陵诸生,中河南永乐庚子乡试第一。明年登进士第。宣德初授监察御史。三杨欲识其面,令人要之,先生辞曰:“职司弹事,岂敢私谒公卿?”三杨嗟叹焉。差监湖广银场,手录《性理大全》,通宵不寐,遇有所得,即便劄记。正统改元,出为山东提学佥事,先力行而后文艺,人称为“薛夫子。”时中官王振用事,问三杨:“吾乡谁可大用者?”皆以先生对。召为大理寺少卿。三杨欲先生诣振,谢不可。又令李文达传语,先生曰:“德远亦为是言乎?拜爵公朝,谢恩私室,某所不能为也。”已遇振於东阁,百官皆跪,先生长揖不拜,振大恨之。会有狱夫病死,妾欲出嫁,妻弗听,妾遂谓夫之死,妻有力焉。先生发其诬。都御史王文承振意,劾为故出。先生廷折文,文言囚不服讯;系狱论死,先生读《易》不辍。覆奏将决,振有老仆者,山西人也,泣於灶下,振怪问之,曰:“闻薛夫子将刑,故泣耳。”振问:“若何以知有薛夫子?”曰:“乡人也。”具言其平生状。振惘然,立传旨戍边,寻放还家。景泰初,起南京大理寺卿。苏、松饥民贷粟不得,火有粟者之庐。王文坐以谋叛,先生抗疏辩之。文谓人曰:“此老崛强犹昔。”中官金英奉使,道出南京,公卿饯於江上,先生独不往。英至京言於众曰:“南京好官惟薛卿耳。”壬申秋,以原官召入。英庙复辟,迁礼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入内阁。于忠肃、王宫保就刑,先生谓同列曰:“此事人所共知,各有子孙。”石亨奋然曰:“事已定,不必多言。”上召阁臣入议,先生言:“陛下复登宝位,天也。今三阳发生,不可用重刑。”同列皆无言,诏减一等。先生退而叹曰:“杀人以为功,仁者不为也。”一日,召对便殿,上衣冠未肃,先生凝立不入,上知之,即改衣冠,先生乃入。上恶石亨专,徐天全、李文达、许道中退朝,谓耿都御史,令御史劾之。先生谓诸公曰:“《易》戒不密,《春秋》讥漏言,祸从此始矣。”未几诸公皆下诏狱。上以先生学行老成,甚重之。一日,奏对误称学生,眷注遂衰。先生亦知曹、石用事,非行道之时,遂乞致仕。临行,岳季方请教,先生曰:“英气太露,最害事。”后季方败,忆先生之言,曰:“正乃先生之罪人也。”居家八年,从学者甚众。天顺八年甲申六月十五日卒,年七十有六。留诗有“七十六年无一事,此心始觉性天通。”
  先生以复性为宗,濂、洛为鹄,所著《读书录》大概为《太极图说》、《西铭》《正蒙》之义疏,然多重複杂出,未经删削,盖惟体验身心,非欲成书也。其谓“理气无先后,无无气之理,亦无无理之气”,不可易矣。又言:“气有聚散,理无聚散。以日光飞鸟喻之,理如日光,气如飞鸟,理乘气机而动,如日光载鸟背而飞,鸟飞而日光虽不离其背,实未尝与之俱往。而有间断之处,亦犹气动,而理虽未尝与之暂离,实未尝与之俱尽而有灭息之时。”羲窃谓,理为气之理,无气则无理,若无飞鸟而有日光,亦可无日光而有飞鸟,不可为喻。盖以大德敦化者言之,气无穷尽,理无穷尽,不特理无聚散,气亦无聚散也。以小德川流者言之,日新不已,不以已往之气为方来之气,亦不以已往之理为方来之理,不特气有聚散,理亦有聚散也。先生谓:“水清则见毫毛,心清则见天理。喻理如物,心如镜,镜明则物无遁形,心明则理无蔽迹。”羲窃谓,仁人心也,心之所以不得为理者,由於昏也。若反其清明之体,即是理矣。心清而见,则犹二之也。此是先生所言本领,安得起而质之乎?
  崔后渠言:“先生之佐大理,王振引之也,当时若辞而不往,岂不愈於抗而得祸与?于忠肃有社稷之功,其受害也,先生固争之矣,争不得,即以此事而去,尤为光明俊伟。”正统四年,南安知府林竿言:“比者提学薛瑄以生员有疾罢斥者,追所给廪米。臣以为不幸有疾,罢之可也。至於廪给,糜费於累岁,而追索於一朝,固已难矣。父兄不能保子弟之无疾,今惩偿纳之苦,孰肯令其就学!”上是之。先生出处大节,岂后学所敢轻议,而尽美不能尽善,所云连得间矣。成化初,谥文清。隆庆五年,诏从祀孔庙,称先儒薛子。
读书录

  统体一太极,即万殊之一本;各具一太极,即一本之万殊。统体者,即大德之敦化;各具者,即小德之川流。
  人心有一息之怠,便与天地不相似。
  为学之要,莫切於动静,动静合宜者,便是天理,不合宜者,便是人欲。
  人心一息之顷,不在天理便在人欲,未有不在天理人欲,而中立者也。
  《易传》曰:“易,变易也,变易以从道也。”如人之一动一静,皆变易也,而动静之合乎理者,即道也。
  少欲觉身轻。
  心中无一物,其大浩然无涯。
  先儒曰:“在物为理,处物为义。”如君之仁、臣之敬、父之慈、子之孝之类,皆在物之理也。於此处各得其宜,乃处物之义也。
  每日所行之事,必体认某事为仁,某事为义,某事为礼,某事为智,庶几久则见道分明。
  为政以法律为师,亦名言也,即知律己,又可治人。
  二十年治一怒字,尚未消磨得尽,以是知克己最难。
  性非特具於心者为是,凡耳目口鼻手足动静之理皆是也。非特耳目口鼻手足动静之理为是,凡天地万物之理皆是也。故曰:“天下无性外之物,而性无不在。”
  凡圣贤之书所载者,皆道理之名也,至於天地万物所具者,皆道理之实也。书之所谓某道某理,犹人之某名某姓也,有是人之姓名,则必实有是人,有是道理之名,则必有是道理之实。学者当会於言意之表。
  湖南靖州读《论语》,坐久假寐,既觉,神气清甚,心体浩然,若天地之广大。盖欲少则气定,心清理明,其妙难以语人。
  无形而有理,所谓“无极而太极”,有理而无形,所谓“太极本无极。”形虽无而理则有,理虽有而形则无,此纯以理言,故曰“有无为一”。老氏谓“无能生有”,则无以理言,有以气言,以无形之理生有形之气,截有无为两段,故曰“有无为二”。
  天下无性外之物,而性无不在。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皆物也,而其人伦之理即性也。佛氏之学曰“明心见性”者,彼即举人伦而外之矣,安在其能明心见性乎?若果明心见性,则必知天下无性外之物,而性无不在,必不举人伦而外之也。今既如此,则偏於空寂,而不能真知心性体用之全,审矣。
  尽心工夫,全在知性知天上。盖性即理,而天即理之所从出。人能知性知天,则天下之理无不明,而此心之理无不贯;苟不知性知天,则一理不通,而心即有碍,又何以极其广大无穷之量乎?是以知尽心工夫,全在知性知天上。
  博文是明此理,约礼是行此礼。
  无欲非道,入道自无欲始。
  举目而物存,物存而道在,所谓形而下、形而上是也。
  诚不能动人,当责诸己,己不能感人,皆诚之未至。
  太极一圈,中虚无物,盖有此理而实无此形也。
  常沉静,则含蓄义理,而应事有力。
  少言沉默最妙。
  厚重、静定、宽缓,进德之基。
  无欲则所行自简。
  敬则中虚无物。
  处人之难处者,正不必厉声色,与之辩是非,较短长。
  才舒放,即当收敛,才言语,便思简默。
  事已往,不追最妙。
  人能於言动、事为之间,不敢轻忽,而事事处置合宜,则告然之气自生矣。
  费是隐之流行处,隐是费之存主处,体用一源,显微无间。如阴阳五行流行发生万物,费也;而其所以化生之机,不可见者,隐也。
  矫轻警惰,只当於心志言动上用力。
  须是尽去旧习,从新做起。张子曰:“濯去旧见,以来新意。”余在辰州府,五更,忽念己德所以不大进者,正为旧习缠绕,未能掉脱,故为善而善未纯,去恶而恶未尽。自今当一刮旧习,一言一行求合於道,否则匪人矣。
  若胸中无物,殊觉宽平快乐。
  心虚有内外合一之气象。
  俯仰天地无穷,知斯道之大,觉四海之小矣。
  工夫切要,在夙夜、饮食、男女、衣服、动静、语默、应事、接物之间,於此事事皆合天则,则道不外是矣。
  凡大小有形之物,皆自理气至微至妙中生出来,以至於成形而着。张子曰:“其来也几微易简,其至也广大坚固。”
  一念之差,心即放,才觉其差,而心即正。
  水清则见毫毛,心清则见天理。
  心清即是天理,云见则犹二之也。故阳明先生曰:“心即理也。”
  人性分而言之有五,合而言之则一。一不可见,而五则因发见者,可默识也。
  须知己与物,皆从阴阳造化中来,则知天地万物为一体矣。
  夫子所谓一,即统体之太极也,夫子所谓贯,即各具之太极也。主一则气象清明,二三则昏昧矣。
  将圣贤言语作一场话说,学之者通患。
  志动气,多为理,气动志,多为欲。
  学至於心无一物,则有得矣。
  言不谨者,心不存也,心存则言谨矣。
  余於坐立方向、器用安顿之类,稍大有不正,即不乐,必正而后已。非作意为之,亦其性然。
  言动举止,至微至粗之事,皆当合理,一事不可苟。先儒谓一事苟,其余皆苟矣。
  观太极中无一物,则性善可知,有不善者,皆阴阳杂揉之渣滓也。
  天之气一着地之气即成形,如雪霜雨露,天气也,得地气,即成形矣。
  才敬便渣滓融化,而不胜其大;不敬则鄙吝即萌,不胜其小矣。
  知止所包者广,就身言之,如心之止德,目之止明,耳之止聪,手之止恭,足之止重之类皆是;就物言之,如子之止孝,父之止慈,君之止仁,臣之止敬,兄之止友,弟之止恭之类皆是。盖止者止於事物当然之则,则即至善之所在,知止则静安虑得相次而见矣,不能知止。则耳目无所加,手足无所措,犹迷方之人,摇摇而莫知所之也。知止,则动静各当乎理。
  大事谨而小事不谨,则天理即有欠缺间断。
  程子“性即理也”之一言,足以定千古论性之疑。
  人恻然慈良之心,即天地蔼然生物之心。
  觉人诈而不形於言,有余味。
  心一操而群邪退听,一放而群邪并兴。
  才收敛身心,便是居敬,才寻思义理,便是穷理。二者交资,而不可缺一也。
  居敬有力,则穷理愈精,穷理有得,则居敬愈固。
  初学时见居敬穷理为二事,为学之久,则见得居敬时敬以存此理,穷理时敬以察此理,虽若二事,而实则一矣。
  人不持敬,则心无顿放处。
  人不主敬,则此心一息之间,驰骛出入,莫知所止也。
  不能克己者,志不胜气也。
  读书以防检此心,犹服药以消磨此病。病虽未除,常使药力胜,则病自衰;心虽未定,常得书味深,则心自熟。久则衰者尽,而熟者化矣。
  处事了不形之於言尤妙。
  广大虚明气象,无欲则见之。
  当事务丛杂之中,吾心当自有所主,不可因彼之扰扰而迁易也。
  心细密则见道,心粗则行不着,习不察。
  学不进,率由於因循。
  事事不放过,而皆欲合理,则积久而业广矣。
  究竟无言处,方知是一源。
  不识理名难识理,须知识理本无名。
  为学时时处处是做工夫处,虽至陋至鄙处,皆当存谨畏之心而不可忽,且如就枕时,手足不敢妄动,心不敢乱想,这便是睡时做工夫,以至无时无事不然。
  工夫紧贴在身心做,不可斯须外离。
  心一放,即悠悠荡荡无所归着。
  读前句如无后句,读此书如无他书,心乃有入。
  下学学人事,上达达天理也。人事如父子、君臣、夫妇、长幼之类是也,天理在人如仁、义、礼、智之性,在天如元、亨、利、贞之命是也。只是合当如是,便是理。
  理只在气中,决不可分先后,如太极动而生阳,动前便是静,静便是气,岂可说理先而气后也。
  心一收而万理咸至,至非自外来也,盖常在是而心存,有以识其妙耳。心一放而万理咸失,失非向外驰也,盖虽在是而心亡,无以察其妙耳。
  朱子曰:“聚散者气也,若理只泊在气上,初不是凝结自为一物,但人分上合当然者便是理,不可以聚散言也。”
  理既无形,安得有尽!
  有形者可以聚散言,无形者不可以聚散言。
  石壁上草木,最可见生物自虚中来,虚中则实气是也。
  一切有形之物,皆呈露出无形之理来,所谓无非至教也。
  人心皆有所安,有所不安,安者义理也,不安者人欲也。然私意胜,不能自克,则以不安者为安矣。
  心存则因器以识道。
  看来学者不止应事处有差,只小小言动之间,差者多矣。
  心无所止,则一日之间,四方上下,安往而不至哉!
  理如物,心如镜,镜明则物无遯形,心明则理无蔽迹;昏则反是。
  释子不问贤愚善恶,只顺己者便是。
  理如日光,气如飞鸟,理乘气机而动,如日光载鸟背而飞。鸟飞而日光虽不离其背,实未尝与之俱往;而有间断之处,亦犹气动而理虽未尝与之暂离,实未尝与之俱尽,而有灭息之时。气有聚散,理无聚散,於此可见。
  理如日月之光,小大之物各得其光之一分,物在则光在物,物尽则光在光。
  三代之治本诸道,汉、唐之治详於法。
  细看植物,亦似有心,但主宰乎是,使之展叶、开花、结实者,即其心也。
  略有与人计较短长意,即是渣滓销融未尽。
  人只於身内求道,殊不知身外皆道,浑合无间,初无内外也。
  不可将身外地面作虚空看,盖身外无非真实之理,与身内之理,浑合无间也。
  圣人应物,虽以此理应之,其实理只在彼物上,彼此元不移也。
  圣人治人,不是将自己道理分散与人,只是物各付物。
  只主於敬,才有卓立,不然东倒西歪,卒无可立之地。
  太极不可以动静言,然舍动静便无太极。
  此理真实无妄,如天地日月、风云雨露、草木昆虫、阴阳五行、万物万事皆有常形,定则古今而不易。若非实理为之主,则岁改而月不同矣。
  方为一事,即欲人知,浅之尤者。
  理明则心定。
  顺理都无一事。
  理明后见天地万物,截然各安其分。
  所以阴阳变易者,固理之所为,而理则一定而不易,所谓恒也。
  知言者,书无不通,理无不明之谓。
  学至於约,则有得矣。
  天下无无理之物,无无物之理。
  凡所为,当下即求合理,勿曰今日姑如此,明日改之。一事苟,其余无不苟矣。
  心有毫发所系,即不得其平。
  气无涯而形有限,故天大地小。
  心使一言不妄发,则庶乎寡过矣。
  人只为耳目口鼻四肢百骸做得不是,坏了仁、义、礼、智、信,若耳、目、口、鼻、四肢、百骸做得是,便是仁、义、礼、智、信之性。《诗》所谓“有物有则”,《孟子》所谓“践形”者是也。
  仁是嫩物,譬如草木,嫩则生,老则枯。
  知至至之,穷理也,知终终之,尽性以至於命也。
  博文知崇也,约礼礼卑也。
  分外之事,一毫不可与。
  言要缓,行要徐,手要恭,立要端,以至作事有节,皆不暴其气之事;怒至於过,喜至於流,皆暴其气也。
  大而人伦,小而言动,皆理之当然。才有有为之心,虽所行合理,亦是人欲。
  绝谋计功之念,其心超然无系。
  立得脚定,却须宽和以处之。
  习於见闻之久,则事之虽非者,亦草觉其非矣。
  非礼勿视、听、言、动,便是克己;视、听、言、动之合礼处、便是复礼。
  知觉不可训仁,所以能知能觉者,仁也。
  教人,言理太高,使人无可依据。
  四方上下,往来古今,实理实气,无丝毫之空隙,无一息之间断”
  为学不实,无可据之地。人於实之一字,当念念不忘,随事随处省察於言动居处、应事接物之间,心使一念一事,皆出於实,斯有进德之地。
  继之者善,化育之始,流行而未已,阳也;成之者性,人物禀受,一定而不易,阴也。
  静坐中觉有杂念者,不诚之本也。惟圣人之心,自然真一虚静,无一毫之杂念。
  循理即率性也,自一身之耳、目、口、鼻、手、足、百骸各顺其则,以至人伦庶事各得其宜,皆循理也。
  顺理心安,身亦安矣。
  事来则顺应之,不可无故而先生事端。
  常存心於义理,久久渐明,存心於闲事,即於义理日昧矣。
  凡涉於有为者皆气,其无为者道体也。
  心常存,即默识道理无物不有,无时不然;心苟不存,茫然无所识,其所识者,不过万物形体而已。
  冲漠无朕,而万象昭然已具,盖才有理即有象,初非悬空之理与象,分而为二也。
  学问实自静中有得,不静则心既杂乱,何由有得!
  笃志力行而不知道,终是浅。
  涵养省察,虽是动静交致其力,然必静中涵养之功多,则动时省察之功易也。
  在一心之理,与在万事之理,本无二致,惟圣人一心之理,能通万事之理者,以其纯乎天理之公也。
  名节至大,不可妄交非类,以坏名节。
  “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只是动静各止於理,而不知有人我也。
  物格是知逐事逐物各为一理,知至是知万物万事通为一理。
  《孟子》之“知言”,即《大学》之“物格知至”也。
  《孟子》之“知性”,即《大学》之“物格尽心,即知至”也。
  道无处不在,故当无处不谨。
  天道流行,命也,命赋於人,性也,性与心俱生者也。性体无为,人心有觉,故心统性情。
  不责人,即心无凝冰焦火之累。
  天地间理无缝隙,实不可分。
  元者善之长,亨利贞皆善也;仁为善之长,礼义智皆善也。
  性命一理也,有善而无恶也明矣。
  《中庸》言明善,不言明性,善即性也。
  杂虑少则渐近道。
  心每有妄发,以经书圣贤之言制之。
  一息之运,与古今之运同;一尘之土,与天地之土同;一夫之心,与亿兆之心同。
  致知格物,於读书得之者多。
  “论性不论气不备”有二说:专论性不论气,则性亦无安泊处,此不备也;专论性不论气,则虽知性之本善,而不知气质有清浊之殊,此不备也。“论气不论性不明”亦有二说:如告子以知觉运动之气为性,而不知性之为理,此不明也;如论气质有清浊之殊,而不知性之本善,此不明也。二之则不是,盖理气虽不相杂,亦不相离。天下无无气之理,亦无无理之气,气外无性,性外无气,是不可二之也。若分而二,是有无气之性,无性之气矣,故曰二之则不是。
  程子曰:“四端不言信者,既有诚心为四端,则信在其中矣。”愚谓若无诚心,则四端亦无矣,故学道以诚心为本。
  鬼神者,天地阴阳之灵;魂魄者,人身阴阳之灵。

御史阎子与先生禹锡

  阎禹锡字子与,洛阳人。年十九,举正统甲子乡试。明年,授昌黎训导。母丧庐墓,诏旌其门。闻薛文清讲学,往从之游。补开州训导,遂以所受於文清者,授其弟子,人多化之。李文达荐为国子学正,转监丞。干谒不行,谪徽州府经历。寻复南京国子助教监丞,超陞御史,提督畿内学政。励士以原本之学,讲明《太极图说》、《通书》,使文清之学不失其传者,先生之力也。成化丙申卒。所著有《自信集》。或问先生与白良辅於文清,文清曰:“洛阳似此两人也难得,但恐后来立脚不定,往别处走。”观先生所立,虽未知所得深浅,亦不负文清之所戒矣。

侍郎张自在先生鼎

  张鼎字大器,陕之咸宁人。成化丙戌进士,授刑部主事,迁员外郎。出知太原府,晋山西参政,仍署府事。转河南按察使。弘治改元,擢右佥都御史,巡抚保定等府,入为户部右侍郎。乙卯卒於家,年六十五。先生少从父之任蒲州,得及薛文清之门。终身恪守师说,不敢少有踰越。文清殁后,其《文集》散漫不传,先生搜辑较正,凡数年,始得成书。

郡守段容思先生坚

  段坚字可久,号容思,兰州人也。年十四,为诸生,见陈缑山《明伦堂上铭》“群居慎口,独坐防心”,慨然有学圣人之志,於是动作不苟。正统甲子领乡荐。己巳,英宗北狩,应诏诣阙上书,不报。自齐、鲁以至吴、越,寻访学问之人,得阎禹锡,白良辅,以溯文清之旨,踰年而归,学益有得。登景泰甲戌进士第,归而读书。越五年,出知福山县,以絃诵变其风俗,谓“天下无不可化之人,无不可变之俗”,六载而治行,郁然可观。李文达荐之,擢知莱州府,以忧去。补南阳府,建志学书院,与人士讲习濂、洛之书。其童蒙则授以《小学家礼》。祀烈女,迸巫尼,凡风教之事,无不尽心。八年而后归。成化甲辰卒,年六十六。
  尝言:“学者主敬以致知格物,知吾之心即天地之心,吾之理即天地之理,吾身可以参赞者在此。”其形於自得者,诗云:“风清云净雨初晴,南亩东阡策杖行。幽鸟似知行乐意,绿杨烟外两三声。”先生虽未尝及文清之门,而郡人陈祥赞之曰:“文清之统,惟公是廓。”则固私淑而有者也。

广文张默斋先生傑

  张傑字立夫,号默斋,陕之凤翔人。正统辛酉乡荐,授赵城训导,以讲学为事。文清过赵城,先生以所得质之,文清为之证明,由是其学益深。丁外艰服阕,遂以养母不出。母丧毕,为责躬诗曰:“年纪四十四,此理未真知。昼夜不勤勉,迁延到几时?”无复有仕进意。其工夫以“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二语为的。用《五经》教授,名重一时。当道聘摄城固学事,先生以乡党从游颇众,不能远及他方辞之。段容思赠诗“圣贤心学真堪学,何用奔驰此外寻”。先生答诗亦有“今宵忘寝论收心”之句,学者争传诵焉。有劝先生著书者,曰:“吾年未艾,犹可进也,俟有所得,为之未晚。”成化壬辰十月卒,年五十二。

文庄王凝斋先生鸿儒

  王鸿儒字懋学,号凝斋,河南南阳人。成化丁未进士,授南户部主事,出为山西提学佥事,进副使。孝宗与刘大夏论人才,曰:“藩臬中如王鸿儒,他日可大用。”大夏对曰:“此人才学不易得,诚如圣谕。”正德初致仕,己已起国子祭酒,不数月,忧去。服除,改南户部侍郎,召入吏部。时冢宰为陆完,喜权术,先生讽之曰:“惟诚与直能济国事,趋名者亦趋利,於社稷生民无益也。”未几完果败。辛酉,陞南户部尚书。宸濠反,武宗南巡,勤劳王事,疽发背卒。先生书法端劲,少未为人知,里人有为府史者,尝以其书置府中,知府段坚偶见而奇之,史对曰:“里中王生书也。”坚即召见,曰:“子风神清彻,岂尘埃人物?”遂收之门下,故先生之学,本之段氏。
凝斋笔语

  乾道变化者,五月一阴生,乾道变矣;六月二阴生,乾道再变矣;至十月则乾道变极,阳尽而纯阴以成,坤卦所谓化也,此正秋冬之时,百穀草木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乾之利贞也。
  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六位,六虚位,自子至巳也;六龙,六阳爻,自初九至上九也。圣人大明乾道之终始,则见阳之六位以时而成。自十一月一阳生,则画一刚於初位,是乘以一龙也;十二月二阳生,则画一刚於二位,是乘以二龙也;余四位四画准此乘,乃加乘之乘,犹加载也。天之六阳,时序如此,圣人加画,《乾》卦亦如此,所以御天也。
  大哉乾乎,刚、健、中、正、纯、粹、精也。此以七者赞乾之德。刚言其不屈,健言其不息,中言其无过、不及,正言其不偏不倚,纯言其不二,粹言其不杂,精则进乎粹矣。纯粹精,譬如粳米中无粟米,便是纯是。粳米虽纯矣,若颗粒有大小,便不是粹;一一匀称,便是粹矣。米虽匀称,炊饭有不香者,便是不精;炊饭又香,乃是精也。愚尝以为刚、健、中、正、纯、粹、精七者,皆是赞乾。
  《乾》初九,《文言》曰:“确乎其不可拔,潜龙也。”此言初九君子固守不屈之节然也。拔者,掣而出之。如蛇,龙属也。蛇入穴,人见其尾,虽拔之几断,亦不肯出。此亦可以证潜龙之确乎不拔也。
  阳主笑,阴主哭,故同人号咷指六二,笑指九五也。
  撝谦,行之谦也。鸣谦,言之谦也。
  观雷出地奋豫,则雷在地中可推矣。
  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蛊而治矣,奉身而隐也。
  泽中有雷,雷之蛰也,故君子体之向晦入宴息。
  《噬嗑》,震下离上,《彖》曰:“雷电合而章。”始以雷电为一物,谓电即雷之光也。及观历候,八月雷始收声,十月亡电,则相去两月,乃知非一物矣。雷得电而声愈震,电得雷而光愈熠,故曰:“雷电合而章。”
  君子得舆,小人剥庐。阳为君子,阴为小人,皆就在上一位而言。君子居之,则为得舆,上九之阳不动,众阴共载一阳也。小人居之,则为剥庐,上九亦变而为阴,群阴失庇也。五阴如舆,一阳如庐。
  《大过》《彖》“栋桡,本末弱也”。先儒所谓“人主之职,在论一相者”,信哉!
  六十四卦者,八卦之蕴也;八卦者,两仪之蕴也;两仪者,太极之蕴也。
  男女有别,然后父子亲,万世格言也。
  下武,自三后言之也。三后在天,武王在下,故曰“下武”。
  卫武公,诸侯也,其诗乃见於《雅》,盖为王卿士时也。
  载色载笑,色怒也。载色以怒而复载笑,非怒也。乃教也,匪怒应载色。伊教应载笑。
  虞,夏雍州贡道,浮於积石,至於龙门西河。自今日观之,则漕运当由北中行者千里。由是知唐虞北边疆境,尚远在河外也。
  《左氏》隐三年四月,郑祭足帅师取温之麦。按夏四月正麦熟之时,故曰“取温之麦”。若依赵氏谓时月皆改,则此当为夏之二月,岂可取麦者乎?
  周之郊祀,亦有迎尸,以为迎后稷之尸也。然据礼家说,祭山川皆有尸,则恐祭天亦有尸也。
  或问“《周礼》祀天神、地示、人鬼之乐,何以无商音?”文公曰:“五音无一则不成乐,非是无商音,只是无商调。”先儒谓商调是杀声,鬼神畏商调。
  罍,尊阳也,在阼;牺,尊阴也,在西,堂上以阳为主也。县鼓,阳也,在西;应鼓,阴也,在东,堂下以阴为主也。
  魏主嗣常密问崔浩曰:“属者日食,赵、代之分,朕疾弥年不愈,恐一旦不讳。”此以《左氏》载日食曰:“鲁、卫当之者。”同是日食之灾,诚有分野。
  史弥远虽非贤相,犹置人才簿,书贤士大夫姓名以待用。今有若人乎?宜贤才之日遗也。见方虚谷撰《吕千家传》。
  《大学》在亲民,程子曰:“亲当作新。”愚按:亲、新古字通用。观《左氏》石碏之言,新间旧,作亲间旧,此可见矣。
  孔子之谓集大成,乐一变为一成,尚非大成,九成皆毕,然后谓之大成。
  孟子之学,明在於事亲、事长,而幽极於知性、知天。上下本末一以贯之,此所以为醇乎醇之儒也。彼庄、老者,幽明二致,首尾衡决,世儒方且尊以为圣哲,岂知道之论乎!
  《颜氏家训》曰:“夫遥大之物,宁可度量。日为阳精,月为阴精,星为万物之精,儒者所安也。星坠为石,精若是石,不得有光,性又质重,何所系焉?星与日月形色同耳,日月又当是石也。石既牢密,乌兔焉容?石在气中,岂能独运?日月星辰,若皆是气,气体轻浮,当与天合,往来环转,不能错违,其间迟疾,理宜一等,何故日、月、五星、二十八宿各有度数,移动不均?”致堂辨曰:“考之《六经》,惟《春秋》书陨石于宋,不言坠为石也。既以星为石,此皆推臆之说,非圣人之言也。”愚谓:日月星辰,皆气之精而丽於天,体如火光,不能搏执。其陨而为石者,以得地气故耳,非在天即石也。有陨未至地而光气遂散者,亦不为石也。

布衣周小泉先生蕙

  周蕙字廷芳,号小泉,山丹卫人,徙居秦州。年二十,听讲《大学》首章,奋然感动,始知读书问字。为兰州戍卒,闻段容思讲学,时往听之。久之,诸儒令坐听,既而与之坐讲。容思曰:“非圣弗学。”先生曰:“惟圣斯学。”於是笃信力行,以程、朱自任。又受学於安邑李昶。李昶者,景泰丙子举人,授清水教谕,文清之门人也。恭顺侯吴瑾总兵於陕,聘为子师,先生固辞。或问故,先生曰:“总兵役某,则某军士也,召之不敢不往;若使教子,则某师也,召之岂敢往哉?”瑾遂亲送二子於其家,先生始纳贽焉。肃藩乐人郑安、郑宁皆乞除乐籍,从周先生读书,其感人如此。成化戊子,容思至小泉,访之不遇,留诗而去:“小泉泉水隔烟萝,一濯冠缨一浩歌。细细静涵洙、泗脉,源源动鼓洛川波。风埃些子无由入,寒玉一泓清更多。老我未除尘俗病,欲烦洗雪起沉疴。白云封锁万山林,卜筑幽居深更深。养道不干轩冕贵,读书探取圣贤心。何为有大如天地,须信无穷自古今。欲鼓遗音絃绝后,关、闽、濂、洛待君寻。”先生以父游江南,久之不返,追寻江湖间,至扬子而溺,天下莫不悲之。门人最著者,渭南薛敬之,秦州王爵。敬之自有传。爵字锡之,以操存为学,仕至保安州判。

同知薛思菴先生敬之

  薛敬之字显思,号思菴,陕之渭南人。生而姿容秀美,左膊有文字,黑入肤内。五岁即喜读书,居止不同流俗,乡人以道学呼之。成化丙戌贡入太学,时白沙亦在太学,一时相与并称。丙午,谒选山西应州知州,不三四岁,积粟四万余石,年饥,民免流亡,逋而归者三百余家。南山有虎患,仿昌黎之《鳄鱼》,为文祭之,旬日间虎死。萧家寨平地暴水涌出,几至沉陷,亦为文祭告,水即下泄,声如雷鸣。奏课为天下第一,陞金华府同知,居二年致仕。正德戊辰卒,年七十四。
  先生从周小泉学,常鸡鸣而起,候门开,洒扫设坐,至则跪以请教。故谓其弟子曰:“周先生躬行孝弟,其学近於伊、洛,吾以为师;陕州陈云逵,忠信狷介,凡事皆持敬,吾以为友。吾所以有今日者,多此二人力也。”先生之论,特详於理气。其言“未有无气质之性”是矣。而云“一身皆是气,惟心无气”,“气中灵底便是心”,则又歧理气而二之也。气未有不灵者,气之行处皆是心,不仅腔子内始是心也,即腔子内亦未始不是气耳。
思菴野录

  心乘气以管摄万物,而自为气之主,犹天地乘气以生养万物,而亦自为气之主。
  一身皆是气,惟心无气。随气而为浮沉出入者,是心也。人皆是气,气中灵底便是心。故朱子曰:“心者,气之精爽。”
  心本是个虚灵明透底物事,所以都照管得到。一有私欲,便却昏蔽了,连本体亦自昧塞,如何能照管得物?
  学者始学,须要识得此心是何物,此气是何物,心主得气是如何,气役动心是如何,方好着力进里面去。
  千古圣贤,非是天生底,只是明得此心分晓。
  天地间凡有盛衰强弱者,皆气也,而理无盛衰强弱之异。先儒谓“至诚贯金石”,则理足以驭气矣。
  心便是官人,性便是个印信,情便是那文书,命便是那文书上说的物事,文书或写得好歹,说得利害紧慢,便唤做才。这一弄事物,不是气怎么做的?便唤气。故心、性、情、命、才、气本同一滚的事,更何异?
  德无个大小,且指一物始根,便是大德;发生条达,千枝万柯,都是那根上出来,便是小德。
  接事多,自能令气触动心,敬则不能为之累,否则鲜不为之累。
  心之存,则海水之不波;不存,则沙苑之扬灰。
  仁则是心求仁,非一方也。但心有所存主处,便是求仁。观诸孔门问答,可见师之教、弟子之学,都只是寻讨个正当低心,心外无余事。
  《太极图》明此性之全体,《西铭》状此性之大用。
  “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标贴出个心之体用来。程子因而就说个“体用一源,显微无间”,包括这两句。
  “有朋自远方来”,与“天下归仁”之旨同。
  “活泼泼地”只是活动,指鸢鱼也。便见得理气,说得面前活动,如颜子“卓尔”,孟子“跃如”模样。
  天地无万物,非天地也;人心无万事,非人心也。天地无物而自不能不物物,人心无事而自不能不事事。而今天下只是一个名利关住扎了,壅住多少俊才,可胜叹哉!气化然也。
  气化人事,不可歧而二之,须相参而究之,然后可以知天道消息,世道隆替。
  因天地而定乾坤,因高卑而位贵贱,因动静而断刚柔,因方类物群而生吉凶,因天象地形而见变化。此圣人原《易》之张本以示人,故曰“《易》与天地准”。
  《太极图》虽说理,亦不曾离了气。先儒解“太极”二字最好,谓“象数未形,而其理已具之称,形器已具,而其理无朕之目”。“象数未形”一句,说了理,“形器已具”一句,却是说了气,恁看气理何曾断隔了。
  雨暘燠寒,风之有无,见得天无心处。风雷变化,气使然也。
  天本无心,以人为心,圣人本无心,以天处心。其未至於圣人者,可不尽希天之学乎!何谓希天?曰:“自敬始。”
  凡所作为动心,只是操存之心未笃,笃则心定,外物不能夺,虽有所为,亦不能动。
  在天之风霜雨露者,阴阳之质;在地之草木水石者,刚柔质也;在人之父子君臣者,仁义之质。阴阳一刚柔也,刚柔一仁义也。阴阳气也,离那质不得;刚柔质也,离那气不得;仁义性也,离那气质不得。未有无气之质,未有无质之气,亦未有无气质之性。偶观杏实,会得一本万殊道理。当时种得只是一本,如今结了百千万个,不亦殊乎?一本万殊,万殊一本,有甚时了期,就见得天命不已气象出来。
  古来用智,莫过大禹,观治水一事,只把一江一河,便分割天地。
  尧、舜之世,以德相尚,故无谶纬术数之可言。汉、唐以下,伪学日滋,故有谶纬术数之事。
  古人之论处家,有曰义,有曰忍。盖忍字无涯涘,义字有正救,独用忍不得。独用义亦不得,上下名分不得不用义,出入日用不得不用忍。义与忍相济,而后处家之道备矣。
  孔门优游涵泳,只是调护个德性好。凡问政、问仁、问士、问礼与行,不过令气质不走作,掘得活水出来。
  夜气与浩然之气不同,彼以全体言,此以生息言。但“浩然”章主於气,“牛山”章主於性,学者互相考之,有以知性气之不相离也。
  天高地下,万物流行,分明个礼乐自然。

郡丞李介菴先生锦

  李锦字在中,号介菴,陕之咸宁人。受学於周小泉。天顺壬午举於乡,入太学,司成邢让深器之。让坐事下狱,先生率六馆之士伏阙颂冤,由是名动京师。以主敬穷理为学,故然诺辞受之间,皆不敢苟。居忧时,巡抚余肃敏请教其子,先生以齐衰不入公门固辞。肃敏闻其丧不能举,赙以二椁,先生却其一,曰:“不可因丧为利也。”郡大夫赙米,以状无俸字辞之。成化甲辰,谒选松江府同知。后二年卒,年五十一。



卷八 河东学案下

文简吕泾野先生柟

  吕柟字仲木,号泾野,陕之高陵人。正德戊辰举进士第一,授翰林修撰。逆瑾以乡人致贺,却之,瑾不悦。已请上还宫中,御经筵,亲政事,益不为瑾所容,遂引去。瑾败,起原官。上疏劝学,危言以动之。乾清宫灾,应诏言六事:一、逐日临朝,二、还处宫寝,三、躬亲大祀,四、日朝两宫,五、遣去义子、番僧、边军,六、撤回镇守中官。皆武宗之荒政。不听,复引去。世庙即位,起原官。甲申以修省自劾,语涉大礼,下诏狱。降解州判官,不以迁客自解,摄守事,兴利除害若嗜欲。在解三年,未尝言及朝廷事。移宗人府经历,陞南考功郎中,尚宝司卿,南太常寺少卿,入为国子祭酒,转南礼部右侍郎。公卿谒孝陵宗绯,先生曰:“望墓生哀,不宜吉服。”遂易素。上将视显陵,累疏谏止。霍文敏与夏贵溪有隙,文敏为南宗伯,数短贵溪於先生,先生曰:“大臣和衷,宜规不宜谤也。”文敏疑其党贵溪。已而先生入贺,贵溪亦暴文敏之短,先生曰:“霍君性少偏,故天下才,公为相,当为天下惜才。”贵溪亦疑其党文敏。会奉先殿灾,九卿自陈,贵溪遂准先生致仕。壬寅七月朔卒,年六十四,赐谥文简。
  先生师事薛思菴,所至讲学。未第时,即与崔仲凫讲於宝邛寺。正德末,家居筑东郭别墅,以会四方学者。别墅不能容,又筑东林书屋。镇守廖奄张甚,其使者过高陵,必诫之曰:“吕公在,汝不得作过也。”在解州建解梁书院,选民间俊秀,歌诗习礼。九载南都,与湛甘泉邹东廓共主讲席,东南学者,尽出其门。尝道上党,隐士仇栏遮道问学。有梓人张提闻先生讲,自悟其非,曾妄取人物,追还主者。先生因为诗云:“岂有征夫能过化,雄山村里似尧时。”朝鲜国闻先生名,奏谓其文为式国中。先生之学,以格物为穷理。及先知而后行,皆是儒生所习闻。而先生所谓穷理,不是泛常不切於身,只在语默作止处验之;所谓知者,即从闻见之知,以通德性之知,但事事不放过耳。大概工夫,下手明白,无从躲闪也。先生议良知,以为“圣人教人每因人变化,未尝规规於一方也。今不谕其资禀造诣,刻数字以必人之从,不亦偏乎!”夫因人变化者,言从入之工夫也。良知是言本体,本体无人不同,岂而变化耶?非惟不知阳明,并不知圣人矣。
吕泾野先生语录

  问:“长江之上,大海之滨,风波之险可畏也。至於风恬浪息,渔人出没其间,鸥鸟飞鸣其中,若相狎而玩者,何也?水忘机也,渔人、鸥鸟亦忘机也。若乃吾人之宅心,宜若平且易焉已矣,而反有不可测者,则其为风波之险莫大焉,此庄生所谓险於山川者也。是故机心忘而后可以进德矣。”曰:“只看如何平易,平易一差,恐靡然矣。”
  问:“静时体认天理易,动时体认天理难,故君子存静之体认者,以达乎动之泛应者,则静亦定,动亦定,其为成德孰禦焉?”曰:“动时体认天理,犹有持循处,静郤甚难,能於静,则於动沛然矣。”
  光祖曰:“物之遇雨,或生或长,其效甚速,人遇教而不兴者何也?”先生曰:“只是中心未实,如五穀之种,或蠹或浥,难乎其为苗矣。”
  问:“交友居家处世,不能皆得善人甚难处。”先生曰:“此须有怜悯之心方好,能怜悯,便会区处。如妻妾之愚,兄弟之不肖,不可谓他不是也。此仁知合一之道。”
  问:“今之讲学,多有不同者如何?”曰:“不同乃所以讲学,既同矣,又安用讲耶?故用人以治天下,不可皆求同,求同则谗谄面谀之人至矣。”道通曰:“果然,治天下只看所所重轻。”
  问:“身甚弱,若有作盗贼的力量。改而为圣人方易。”先生曰:“作圣人不是用这等力量,见得善处肯行,便是力量,溺於流俗物欲者,乃弱也。”
  先生闻学者往来权贵门下,乃曰:“人但伺候权倖之门,便是丧其所守。”是以教人自甘贫做工夫,立定脚根自不移。
  问:“患交接人。”先生曰:“须要宽绰些,不可拘拘守秀才规矩,见大人君子,进退升降、然诺语默皆是学。”
  先生曰:“陈白沙徵到京,吏部尚书问曰:‘贵省官如何?’曰:‘与天下省官同。’请对坐,即坐无辞。此尽朴实有所养。罗一峰访康斋,见起御聘牌坊,乃谓其子云:‘不必有此牌坊。’不见康斋而退。此罗公高处。康斋,孔门之原宪也,而又有此乎!”
  先生曰:“昔者闻有一佥事求见王赣菴公云:‘西来一件为黄河,二件为华山,三件为见先生。’王公云:‘若做官不好,纵见此三者,亦不济事。’这般高,不受人谄。”
  大器问:“动静不失其时。”曰:“正是仕止久速各当其可,汝今且只於语默作止处验也。”
  黄惟因问:“白沙在山中,十年作何事?”先生曰:“用功不必山林,市朝也做得。昔终南僧用功三十年,尽禅定也。有僧曰:‘汝习静久矣,同去长安柳街一行。’及到,见了妖丽之物,粉白黛绿,心遂动了,一旦废了前三十年工夫。可见亦要於繁华波荡中学。故於动处用功,佛家谓之消磨,吾儒谓之克治。”
  应德问:“观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气象,如何观?”先生曰:“只是虚静之时。观字属知、属动,只是心上觉得,然其前只好做戒慎恐惧工夫,就可观也。”
  南昌裘汝中问:“闻见之知,非德性之知。”先生曰:“大舜闻一善言,见一善行,沛然莫之能禦,岂不是闻见?岂不是德性?”“然则张子何以言不梏於见闻?”曰:“吾之知本是良的,然被私欲迷蔽了,必赖见闻开拓,师友夹持而后可。虽生知如伏羲,亦必仰观俯察。”汝中曰:“多闻择其善而从之,多见而识之,乃是知之次也。是以圣人将德性之知,不肯自居,止谦为第二等工夫。”曰:“圣人且做第二等工夫,吾辈工夫只做第二等的也罢。殊不知德性与闻见相通,原无许多等第也。”
  许象先问:“乐在其中,与不改其乐,乐字有浅深否?”先生曰:“汝不要管他浅深,今日只求自家一个乐耳。”大器曰:“然求之有道乎?”先生曰:“各人拣自己所累处,一切尽除去,则自然心广体胖。然所谓累处者,不必皆是声色货利粗恶的,只於写字做诗凡嗜好一边皆是。程子曰:‘书札於儒者事最近,然一向好着,亦自丧志。’可见。”
  有一名公曰:“近日对某讲学者,惟少某人耳。”先生笑曰:“程子说韩持国曰:‘公当求人,倒教人来求公耶?’若为这道讲,须下人去讲,不然,有道者他肯来寻公讲耶?”又曰:“某尸位未尝建得事业。”先生曰:“不然,贤人君子在位,不必拘拘如何是建功创业,但一言一动皆根道理。在位则僚属取法,在下则军民畏服。又使天下之人知某处有某公在,卒然有急可恃,有何不可?”其人曰:“若是不可不慎矣。”
  有一相当国,其弟过陕西,与对山曰:“某回京与家兄说荐举起用。”对山笑曰:“某岂是在某人手?取功名的人。”先生曰:“此亦可谓慷慨之士。”或曰:“但欠适中耳。”曰:“士但有此气象,亦是脱俗,怎能勾便中庸也?”
  先生见林颖气象从容,指谓大器曰:“人动静从容,言语安详,不惟天理合当如此,且起观者敬爱,就是学问也。学者不可无此气象,但须要先有诸中矣。”
  时耀问:“收放心在何处?”先生曰:“须於放的去处收,则不远而复矣。”
  先生谓诸生曰:“我欲仁,斯仁至矣。今讲学甚高远,某与诸生相约,从下学做起,要随处见道理。事父母这道理,待兄弟妻子这道理,待奴仆这道理,可以质鬼神,可以对日月,可以开来学,皆自切实处做来。”大器曰:“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曰:“然。”
  问“为学”。曰:“只要正己。孔子曰:‘上不怨天,不下尤人,知我者其天乎!’若求人知,路头就狭了。天打那处去寻,只在得人,得人就是得天。《书》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学者未省。曰:“本之一心,验之一身,施之宗族,推之乡党,然后达之政事,无往不可。凡事要仁有余而义不足;则人无不得者。”
  诏问:“讲良知者何如?”先生曰:“圣人教人,每因人变化。如颜渊问仁,夫子告以克己复礼,仲弓则告以敬恕;樊迟则告以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盖随人之资质学力所到而进之,未尝规规於一方也。世之儒者诲人,往往不论其资禀造诣,刻数字以必人之从,不亦偏乎!”
  问“致良知”。先生曰:“阳明本孟子良知之说,提掇教人,非不警切,但孟子便兼良能言之。且人之知行,自有次第,必先知而后行,不可一偏。傅说曰:‘非知之艰。’圣贤亦未尝即以知为行也。纵是周子教人曰‘静’、曰‘诚’,程子教人曰‘敬’,张子以‘礼’教人,诸贤之言非不善也,但亦各执其一端。且如言静,则人性偏於静者,须别求一个道理。曰诚、曰敬,固学之要,但未至於诚敬,尤当有入手处。如夫子《鲁论》之首,便只曰‘学而时习’,言学,则皆在其中矣。”
  论“格物致知,世之儒者辨论莫太高远乎?”先生谓:“若事事物物皆要穷尽,何时可了。故谓只一坐立之间,便可格物。何也?盖坐时须要格坐之理,如尸是也;立时须要格立之理,如斋是也。凡类此者,皆是如是,则知可致而意可诚矣。”又曰:“先就身心所到、事物所至者格,久便自熟。或以格为度量,亦是。”
  先生谓诸生曰:“学者只隐显穷达,始终不变方好。今之人对显明广众之前,一人焉,闲居独处之时,又一人焉;对富贵又一人焉,贫贱又一人焉。眼底交游所不变者,惟何粹夫乎!”
  诏因辞谢久菴,公与讲论阳明之学。公谓:“朱子之道学,岂后学所敢轻议?但试举一二言之,其性质亦是太褊。昔唐仲友为台州太守,陈同父同知台州,二人各竞才能,甚不相协。时仲友为其母与弟妇同居官舍。晦翁为浙东提举,出按台州,陈同父遂诬仲友以帷薄不修之事,晦翁未察,遂劾仲友。王淮为之奏辨,晦翁又劾王淮。后仲友亦以帷薄不修之事,诬论晦翁,互相讦奏,岂不是太褊乎?”诏闻此言,归而问於先生。先生曰:“讦奏事信有之,但仲友虽负才名,终是小人,安得以此诬毁朱子。是非毁誉,初岂足凭?久之便是明白。朱先生劾仲友事,见《台寓录》;仲友诬朱先生事,见仲友《文集》,可知其是私也。”(同父此时尚未及第,未尝同知台州。晦翁仲友相讦,未尝以帷薄相诬。此段无一实者。)
  先生曰:“今世学者,开口便说一贯,不知所谓一贯者,是行上说,是言上说,学到一贯地位多少工夫?今又只说明心,谓可以照得天下之事。宇宙内事,固与吾心相通,使不一一理会於心,何由致知?所谓不理会而知者,即所谓明心见理也,非禅而何?”
  黄惟用曰:“学者不可将第一等事让别人做。”先生曰:“才说道不可将第一等事让与别人做,不免自私,这元是自家合做的。”又曰:“学到自家合做处,则别人做第一等事,虽拜而让之可也。”
  学者到怠惰放肆,总是不仁,仁则自是不息。
  诗人於周公,从步履上看,便见得周公之圣,故曰:“赤舄几几。”凡人内不足者,或者谗谤之言,步履必至错乱,不能安详。如谢安折屐,岂能强制得住?故古人只求诸己,在己者定,外边许大得失、祸福,皆不足动我,是故烈风雷雨弗迷。
  先生曰:“予癸未在会试场,见一举子对道学策,欲将今之宗陆辨朱者,诛其人,焚其书,甚有合於问目。且经书论表俱可。同事者欲取之,予则谓之曰:‘观此人於今日迎合主司,他日出仕,必知迎合权势。’乃弃而不取。”因语门人曰:“凡论前辈,须求至当,亦宜存厚,不可率意妄语。”
  问:“危微精一何如?”曰:“心一也,有人道之别者,就其发处言之耳。危微皆是不好的字面。何谓危?此心发在形气上,便荡情凿性,丧身亡家,无所不至,故曰危。何谓微?徒守此义理之心,不能扩充,不发於四支,不见於事业,但隐然於念虑之间,未甚显明,故曰微。惟精是察,二者之间,不使混杂;惟一是形气之所用也。皆从道而出,合为一片。”
  本泰问“夜气”。曰:“有夜气,有旦气,有昼气。昼气之后有夜气,夜气之后有旦气,旦气不牿於昼气,则充长矣。孟子此言气字,即有性字在。盖性字何处寻?只在气字求。但有本体与役於气之别耳,非谓性自性、气自气也。彼恻隐是性,发出来的情也能恻隐,便是气做出来,使无是气,则无是恻隐矣。先儒喻气犹舟也,性犹人也,气载乎性,犹舟之载乎人,则分性气为二矣。试看人於今何性不从气发出来?”
  永年问“配义与道”。先生曰:“言此气是搭合着道义说,不然则见富贵也动,见贫贱也动而馁矣。”
  问“近读《大禹谟》得甚意思?”“且不要说尧、舜是一个至圣的帝王,我是一个书生,学他不得。只这不虐无告,不废困穷,日用甚切。如今人地步稍高者,遇一人地步稍低者,便不礼他,虽有善亦不取他,即是虐无告,废困穷。”
  皋陶说九德,皆就气质行事上说,至商、周始有礼义性命之名。宋人却专言性命,谓之道学,指行事为粗迹,不知何也?
  何廷仁言“阳明子以良知教人,於学者甚有益”。先生曰:“此是浑沦的说话,若圣人教人,则不然。人之资质有高下,工夫有生熟,学问有浅深,不可概以此语之。是以圣人教人,或因人病处说,或因人不足处说,或因人学术有偏处说,未尝执定一言。至於立成法,诏后世,则曰格物致知,博学于文,约之以礼。盖浑沦之言,可以立法,不可因人而施。”
  或问:“朱子以诚意正心告君如何?”曰:“虽是正道,亦未尽善。人君生长深宫,一下手就教他做这样工夫,他如何做得?我言如何能入得?须是或从他偏处一说,或从他明处一说,或从他好处一说,然后以此告之,则其言可入。若一次聘来,也执定此言,二次三次聘来,也执定此言,如何教此言能入得?告君须要有一个活法,如孟子不拒人君之好色、好货便是。”
  问“慎独工夫”。曰:“此只在於心上做,如心有偏处,如好欲处,如好胜处,但凡念虑不在天理处,人不能知而己所独知,此处当要知谨自省,即便克去。若从此渐渐积累,至於极处,自能勃然上进。虽博厚高明,皆是此积。”
  问“存心之说”。曰:“人於凡事皆当存一个心,如事父母兄长不待言矣。虽处卑幼,则存处卑幼之心;处朋友,则存处朋友之心。至於外边处主人,亦当存处主人之心。以至奴仆,亦要存一点心处之。皆不可忽略,只如此便可下学上达。《易》之理,只是变易以生物,故君子变易以生民。”
  东郭子曰:“圣人教人只是一个行,如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皆是行也,笃行之者,行此数者不已是也,就如笃恭而天下平之笃。”先生曰:“这却不是圣人言。学字有专以知言者,有兼知行言者,如‘学而时习之’之学字,则兼言之。若博学之对笃行之而言,分明只是知,如何是行?如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亦如是。此笃恭之笃,如云到博厚而无一毫人欲之私之类。若笃行之笃,即笃志努力之类,如何相比得?夫博学分明是格物致知的工夫,如何是行?”东郭子曰:“大抵圣人言一学字,则皆是行,不是知。知及之,仁不能守之。及之亦是行,如日月至焉,至字便是一般。守之是守其及之者,常不失也。如孔门子路之徒,是知及之者;如颜子三月不违,则是仁能守之者。”先生曰:“知及之分明只是知,仁守之才是行。如何将知及之亦为行乎?予之所未晓也。”
  东郭子曰:“程子谓《大学》乃孔氏之遗书,谓之遗书,正谓其言相似也,然圣人未尝言之。若以格物为穷理,则与圣言不相似,何以谓之遗书?”先生曰:“谓之遗书者,指理而言,非谓其言相似也。且曰圣人未尝言之,甚害事。某也愚,只将格物作穷理,先从知止致知起。夫知止致知首言之,而曰未尝言之,何也?”
  东郭子曰:“我初与阳明先生讲格物致知,亦不肯信。后来自家将《论》、《孟》、《学》、《庸》之言各相比拟过来,然后方信阳明之言。”先生曰:“君初不信阳明,后将圣人之言比拟过方信,此却唤做甚么?莫不是穷理否?”东郭子笑而不对。
  先生曰:“汝辈做工夫,须要有把柄,然后才把捉得住,不然,鲜不倒了的。故叉手不定,便撒摆;立脚不定,便那移。”
  先生曰:“学者必是有定守,然不好的事不能来就我。《易》曰‘鼎有实,我仇有疾,不我能即,吉。’若我无实,则这不好的事,皆可以来即我也。”
  邦儒问:“近日朋友讲及《大学》,每欲贯诚意於格物之前,盖谓以诚意去格物,自无有不得其理者,如何?”先生曰:“格致诚正虽是一时一串的工夫,其间自有这些节次。且如佛子寂灭,老子清静,切切然,惟恐做那仙佛不成,其意可为诚矣,然大差至於如此,正为无格物之功故也。但格致之时,固不可不着实做去,格致之后,诚意一段工夫亦是不可缺也。”
  吕潜问:“欲根在心,何法可以一时拔得去?”先生曰:“这也难说。一时要拔去,得须要积久工夫才得就。且圣如孔子,犹且十五志学,必至三十方能立,前此不免小出入,时有之。学者今日且於一言一行差处,心中即便检制,不可复使这等。如或他日又有一言一行差处,心中即又便如是检制。此等处人皆不知,己独知之,检制不复萌,便是慎独工夫。积久熟后,动静自与理俱,而人欲不觉自消。欲以一时一念的工夫,望病根尽去,却难也。”
  李乐初见先生,问:“圣学工夫如何下手?”先生曰:“亦只在下学做去。”先生因问:“汝平日做甚工夫来?”和仲默然良久不应。先生曰:“看来圣学工夫只在无隐上就可做得。学者但於己身有是不是处,就说出来,无所隐匿,使吾心事常如青天白日才好。不然,久之积下种子,便陷於有心了。故司马温公谓‘平生无不可对人说得的言语’,就是到建诸天地不悖,质之鬼神无疑,也都从这里起。”
  先生曰:“邹东郭云:‘圣贤教人只在行上,如《中庸》首言天命之性,率性之道,便继之以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并不说知上去。’予谓亦须知得何者是人欲,不然戒慎恐惧个甚么?盖知皆为行,不知则不能行也。”
  康恕问:“戒慎恐惧是静存,慎独是动察否?”先生曰:“只是一个工夫,静所以主动,动所以合静。不睹不闻静矣,而戒慎恐惧便惺惺,此便属动了。如大《易》‘闲邪存其诚’一般,邪闲则诚便存,故存养省察工夫,只是一个,更分不得。”
  章诏问“格物”。先生曰:“这个物,正如《孟子》云‘万物皆备於我’物字一般,非是泛然不切於身的。故凡身之所到,事之所接,念虑之所起,皆是物,皆是要格的。盖无一处非物,其功无一时可止息得的。”聂靳曰:“某夜睡来有所想像,念头便觉萌动,此处亦有物可格否?”先生曰:“怎么无物可格?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於是,颠沛必於是,亦皆是格物。”章诏因曰:“先生格物之说切要,是大有功於圣门。”先生曰:“也难如此说,但这等说来,觉明白些,且汝辈好去下手做工夫矣。”
  先生曰:“圣贤每每说性命来,诸生看还是一个、是两个?”章诏曰:“自天赋与为命,自人禀受为性。”先生曰:“此正是《易》‘一阴一阳之谓道’一般。子思说‘自天命便谓之性’,还只是一个。朱子谓‘气以成形而理亦赋’,还未尽善。天与人以阴阳五行之气,理便在里面了,说个亦字不得。”陈德夫因问:“夫子说性相近处,是兼气质说否?”先生曰:“说兼亦不是,却是两个了。夫子此语与子思元是一般。夫子说性元来是善的,便相近,但后来君着习染便远了;子思说性元是打命上来的,须臾离了,便不是。但子思是恐人不识性的来历,故原之於初,夫子因人堕於习染了,故究之於后,语意有正反之不同耳。”诏问:“修道之教如何?”先生曰:“修是修为的意思,戒惧慎独便是修道之功。教即‘自明诚谓之教’一般。圣人为法於天下,学者取法於圣人皆是。横渠不云‘糟粕煨烬,无非教也’?他把这极粗处,都看做天地教人的意思,此理殊可观。”
  问:“戒惧慎独,分作存天理、遏人欲两件看,恐还不是。”先生曰:“此只是一个工夫,如《易》‘闲邪则诚自存’。但独处却广着,不但未与事物接应时是独,虽是应事接物时也有独处。人怎么便知?惟是自家知得,这里工夫却要上紧做。今日诸生聚讲一般,我说得有不合处,心下有未安,或只是隐忍过去;朋友中有说得不是处,或亦是隐忍过去,这等也不是慎独。”先生语意犹未毕,何坚遽问:“喜怒哀乐前气象如何?”先生曰:“只此便不是慎独了。我才说未曾了,未审汝解得否?若我就口答应,亦只是空说。此等处须是要打点过,未尝不是慎独的工夫。”坚由是澄思久之。先生始曰:“若说喜怒哀乐前有个气象便不是,须先用过戒惧的工夫,然后见得喜怒哀乐未发之中,若平日不曾用工夫过来,怎么便见得这中的气象?”问:“孟子说个仁义礼智,子思但言喜怒哀乐,谓何?”先生曰:“人之喜怒哀乐,即是天之二气五行,亦只是打天命之性上来的。但仁义礼智隐於无形,而喜怒哀乐显於有象,且切紧好下手做工夫耳。学者诚能养得此中了,即当喜时体察这喜心,不使或流,怒时体察这怒心,不使或暴,哀乐亦然,则工夫无一毫渗漏,而发无不中节,仁义礼智亦自在是矣。”叔节又问:“颜子到得发皆中节地位否?”先生曰:“观他怒便不迁,乐便不改,却是做过工夫来的。”
  诏云:“近日多人事,恐或废学。”先生曰:“这便可就在人事上学。今人把事做事,学做学,分做两样看了,须是即事即学,即学即事,方见心事合一,体用一原的道理。”因问:“汝於人事上亦能发得出来否?”诏曰:“来见的亦未免有些俗人。”先生曰:“遇着俗人,便即事即物,把俗言语譬晓得他来,亦未尝不可。如舜在深山、河滨,皆俗人也。”诏顾语象先曰:“吾辈今日安得有这样度量!”
  先生语学者曰:“近日做甚工夫来?”曰:“只是做得个矜持的工夫,於道却未有得处。”先生曰:“矜持亦未尝不好,这便是‘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工夫。但恐这个心未免或有时间歇耳。”曰:“然非有间歇的心,只是忘了。”先生曰:“还是不知。如知得身上寒,必定要讨一件衣穿,知得腹中饥,必定要讨一盂饭吃,使知得这道如饥寒之於衣食一般,不道就罢了。恁地看来,学问思辨的工夫,须是要在戒慎恐惧之前,方能别白得天理,使做将去,是人欲,即便斩断,然后能不间歇了。故某常说圣门知字工夫,是第一件要紧的,虽欲不先,不可得矣。”
  吴佑问“人心下多是好名如何?”先生曰:“好名亦不妨,但不知你心下好甚么名来。若心下思稷只是个养民的名,契只是个教民的名,怎么便能千万世不泯?把这个名之所以然上求则得之,未尝不善。若只空空慕个名,不肯下手去做,却连名也无了。”
  何廷仁来见,问:“宣之在京一年,亦可谓有志者?”先生曰:“宣之甘得贫,受得苦。七月间其仆病且危,宣之独处一室,躬执爨,自劳筋骨,未尝见其有愠色,可以为难矣。”廷仁对曰:“孔明、渊明非无才也,而草庐田园之苦,颜子非无才也,而箪瓢陋巷之穷,看来君子之学,惟重乎内而已。”先生曰:“然。古人做工夫,从饮食衣服上做起,故颜子之不改其乐,孔明、渊明之所以独处,皆其志有所在,食无求饱,居无求安耳。某常云‘季氏八佾舞於庭’,‘三家以《雍》彻’,犯分不顾,都只是耻恶衣恶食一念上起。此处最要见得,则能守得。”
  惟时问:“先生常论尹彦明、朱元晦不同者何?”先生曰:“得圣门之正传者,尹子而已,其行悫而直,其言简而易。若朱子大抵严毅处多,至於谏君,则不离格致诚正。人或问之,则曰‘平生所学,惟此四字’。如此等说话,人皆望而畏之,何以见信於上耶!”因论后世谏议多不见信於人君者,亦未免峻厉起之也。又问:“朱子与二程何如?”先生曰:“明道为人,盎然阳春之可掬,故虽安石辈,亦闻其言而叹服。至於正叔,则启人伪学之议,未必无严厉之过耳。”顷之叹曰:“凡与人言,贵春温而贱秋杀。春温多,则人见之而必敬,爱之而必亲,故其言也,感人易而入人深,不求其信,自无不信也。秋杀多,则人闻之而必畏,畏之而必恶,畏恶生则言之入人也难,将欲取信而反不信也。”
  先生曰:“父母生身最难,须将圣人言行,一一体贴在身上,将此身换做一个圣贤的肢骸,方是孝顺。故今置身於礼乐规矩之中者,是不负父母生身之意也。”问:“格物之格,有说是格式之格,谓致吾之良知在格物,格字不要替他添出穷究字样来,如何?”先生曰:“格物之义,自伏羲以来未之有改也。仰观天文,俯察地理,远求诸物,近取诸身,其观察求取即是穷极之义。格式之格,恐不是孔子立言之意,故曰自伏羲以来未之有改也。”
  楷问:“求仁之要在放心上求否?”先生曰:“放心各人分上都不同,或放心於货利,或放心於饮食,或放心於衣服,或於放心於宫室,或放心於势位。其放心有不同,人各随其放处收敛之,便是为仁。”先生曰:“诸君求仁,须要见得天地万物皆与我同一气,一草一木不得其所,此心亦不安,始得。须看伊尹谓‘一夫不获,若己推而内之沟中’。是甚么样心?”王言曰:“此气象亦难。今人於父母兄弟间,或能尽得,若见外人,如何得有是心。”曰:“只是此心用不熟,工夫只在积累。如今在旅次,处得主人停当,惟恐伤了主人;接朋友务尽恭敬,惟恐伤了朋友;处家不消说,随事皆存此心。数年后,自觉得有天地万物为一体气象。”
  先生曰:“人能反己,则四通八达皆坦途也。若常以责人为心,则举足皆荆棘也。”
  问“无事时心清,有事时心却不清”。曰:“此是心作主不定,故厌事也。如事不得已,亦要理会。”
  教汝辈学礼,犹隄防之於水,若无礼以隄防其身,则满腔一团私意,纵横四出矣。
  问“尧、舜气象”。曰:“求这气象,不在高远,便就汝一言一动处求之,则满目皆此气象矣。”
  子贡言“夫子之圣又多能也”,则以多能为圣之外。夫子乃谓“君子多乎哉!不多也”,言不是多,皆性分中事,则多能又不在圣之外矣。斯可见洒扫应对,精义入神,无二也。
  问“修词立诚”。曰:“如所说的言语,见得都是实理所当行,不为势所挠,不为物所累,断然言之,就是立诚处。如行不得的,言之,即是伪也”。
  诸生有言及气运如何,外边人事如何者。曰:“此都是怨天尤人的心术。但自家修为,成得个片段,若见用,则百姓受些福;假使不用,与乡党朋友论些学术,化得几人,都是事业,正所谓畅於四肢,发於事业也,何必有官做,然后有事业。”

司务吕愧轩先生潜

  吕潜字时见,号愧轩,陕之泾阳人。师事吕泾野,一言一动,咸以为法。举嘉靖丙午乡书,卒业成均。时朝绅有讲会,先生於其间,称眉目焉。母病革,欲识其妇面,命之娶。先生娶而不婚,三年丧毕,然后就室。父应祥,礼科都给事中,既卒而封事不存。先生走阙下,录其原稿,请铭於马文庄。与郭蒙泉讲学谷口洞中,从学者甚众。泾野之传,海内推之,荐授国子监学正,举行泾野祭酒时,学约,调工部司务。万历戊寅卒,年六十二。

张石谷先生节

  张节字介夫,号石谷,泾阳人。初从湛甘泉游,继受学於泾野。泾野赠诗,称其守道不回。尝语学者:“先儒云:‘默坐澄心,体认天理。’又云:‘静中养出端倪。’吾辈须理会得此,方知一贯真境,不尔,纵事事求合於道,终难凑泊,不成片段矣。”万历壬午,年八十卒。

李正立先生挺

  李挺字正立,咸宁人。正、嘉间诸生,从泾野学,孤直不随时俯仰。尝自诵云:“生须肩大事,还用读《春秋》。”往马谿田所讲学,死於盗,人皆惜之。

郡守郭蒙泉

  郭郛字惟藩,号蒙泉,泾阳人。嘉靖戊午举於乡,选获嘉教谕,转国子助教,陞户部主事。出守马湖,年八十八。先生与吕愧轩同学,愧轩之父,其师也。辛酉计偕,因吕师会葬,遂不行,有古师弟之风。其学以持敬为主,自少至老,一步不敢屑越。尝有诗云:“道学全凭敬作箴,须臾离敬道难寻。常从独木桥边过,惟愿无忘此际心。”又云:“近名终丧己,无欲自通神。识拄乾坤阔,心空意见新。闭门只静坐,自是出风尘。”

举人杨天游先生应诏

  杨应诏,号天游,闽之建安人。嘉靖辛卯举於乡,卒业南雍。时甘泉、泾野诸公皆讲学,先生独契泾野,出其门下。归作道宗堂於华阳山中,祀濂溪以及泾野,动止必焚香禀命。当世讲学者无不与往复,而於心斋、龙溪,为阳明之学者,皆有微疵。先生之学,以寡欲正心为主本,不愧天为归的,一切清虚玄远之言,皆所不喜。然其言多自夸大,而雌黄过甚,亦非有道气象。如“工夫即本体”,此言本自无弊,乃谓“本体光明,犹镜也;工夫,刮磨此镜者也”。若工夫即本体,谓刮磨之物即镜,可乎?此言似是而非。夫镜也,刮磨之物也,二物也,故不可以刮磨之物即镜。若工夫本体,同是一心,非有二物,如欲歧而二之,则是有二心矣。其说之不通也。
杨天游集

  圣人之所以能全其本体者,不过能无欲耳。吾人不能如圣人之无欲,只当自寡欲入。欲,不独声色货利窠臼而已,凡一种便安忻羡,自私自利心,皆是欲。将此斩断,方为寡欲,则渐可进於无欲。圣人亦岂逃人绝世,始称无欲哉?圣人所欲,在天理上用事,有欲与无欲同。虽其有涉於向慕,有涉於承当,所欲处无一非天理天机之流行矣。
  吾人之学,不在求事物之侵扰我不侵扰我,只在处事物道理能尽不能尽,是故居处时则不免有居处事之侵扰,然吾只在恭上做工夫,即其侵扰,亦天机之流行矣。执事不免有执事之侵扰,与人不免有与人之侵扰,吾只在敬上、忠上做工夫,即其侵扰,亦无非天机之流行矣。从古圣贤处世处常处变,其谁不自侵扰中来?若恶其侵扰而生厌怠,便非学也。
  朱、陆之所可辨所可议者,其言也。朱、陆之不可辨不可议者,其人也。道之存於人,不贵於言久矣。苟不以人论学,而以言论学,不以人求朱、陆,而以言语求朱、陆,则今之纷纷、无怪其然。今之学者,出处无朱、陆三揖一辞之耿拔,取予无朱、陆裂石断金之果决,义利不分,声色不辨,无朱、陆青天白日之光明,而所为黯闒垢浊,自以为心传乎孔、孟,而胸次则鬼魅跖尤,蝇营狗苟,入仪、秦、申、商之奸橐,而反呶呶於朱、陆之短长,可悲也夫!
  平生矻矻,苦力於学,固以收放心为事也。然思索义理,有未会心处,或至忘寝忘食,当食当寝,亦不知所食何物,所寝何地,此皆过用其心而不觉。至於诗文尤甚。吾之心,已放於诗之思索上去矣。生平负性气,每触时艰,不觉感叹不乐,对友朋呶呶大言,此皆出於一时感愤意气之私,吾之心已放於世变意气上去矣。
  今之学者,不能实意以积义为事,乃欲悬空去做一个勿忘勿助;不能实意致中和,戒惧乎不睹不闻,乃欲悬空去看一个未发气象;不能实意学孔、颜之学,乃欲悬空去寻孔、颜之乐处。外面求讨个滋味快乐来受用,何异却行而求前者乎?兹所谓舛也。
  圣人之心,如明镜止水,故此心本体光明,犹镜也;工夫,磨刮此镜者也。谓工夫即本体,谓磨刮之物即镜,可乎?镜光明,不能不为尘垢所慁;人心光明,不能不为物欲所杂。谓克治物欲,还吾心之光明,则可;谓克治工夫,即吾心之本体,则不可。谓刮磨尘垢,还吾镜之光明,则可;谓磨刮工夫,即吾镜之本体,则不可。何也?工夫有积累之渐,本体无积累之渐,工夫有纯驳偏全不同,本体无偏全,无纯驳也。
  龙溪曰:“学者只要悟。”余谓:“不解辩吾道禅说是非,不算作真悟。”龙溪曰:“学者只要个真种子方得。”余谓:“不能透得声色货利两关,不算作真种子。”
  今世学者,病於不能学颜子之学,而先欲学曾点之狂,自其入门下手处便差;不解克己复礼,便欲天下归仁;不解事亲从兄,便欲手舞足蹈;不解造端夫妇,便欲说鸢飞鱼跃;不解衣锦尚絅,便欲无声无臭;不解下学上达,便自谓知我者其天。认一番轻率放逸为天机,取其宴安磐乐者为真趣,岂不舛哉?故余尝谓学者,惟在日用平实伦纪处根求,不在玄虚夸大门户处寻讨;惟在动心忍性苦楚中着力,不在摆脱矜肆洒落处铺张。
  静坐者,或流於禅定;操存者,或误於调息;主敬者,或妄以为惺惺;格物穷理者,或自溺於圆觉;存心养性者,或陷於即心见性。



卷九 三原学案

前言

  关学大概宗薛氏,三原又其别派也。其门下多以气节著,风土之厚,而又加之学问者也。
端毅王石渠先生恕

  王恕字宗贯,号介菴,晚又号石渠,陕之三原人。正统戊辰进士,选庶吉士,而先生志在经济。出为左评事,迁左寺副,擢知扬州府。岁饥请赈,不待报而发粟,民免沟壑。超拜江西右布政使,转河南为左。时以襄南地多山险,秦、楚之流民萃焉,日出剽略,於是特设治院,以先生为右副都御史领之。累平寇乱,又平湖广刘千觔、石和尚,榜谕流民,各使复业。母忧归。起复巡抚河南,转南京刑部左侍郎。父忧归。服除,起刑部左侍郎,治漕河。改南京户部,复改左副都御史,巡抚云南。而中人钱能横甚,使其麾下指挥郭景,私通安南为奸利。先生遣人道执景,景迫投井死。尽发能贪暴诸状,上遂撤能。还,安置南京。进右都御史,召掌留台。迁南京兵部尚书,参赞守备。寻以部衔兼左副都御史,巡抚南畿,兴利除害。三吴自设巡抚以来,独周忱与先生耳。中人王敬,挟其千户王臣,以妖术取中旨,收市图籍珍玩,张皇声势。先生列其罪状,敬下锦衣狱,臣论死。二年而复还参赞,钱能夤缘为守备,与先生共事,先生坦然,不念前事。能语人曰:“王公,大人也,吾惟敬事而已。”加太子少保。林见素以劾妖僧继晓下狱,先生救之得出。先生益发舒言天下事,天子不能无望意,因批落太子少保,以尚书致仕。孝宗即位,召用为吏部尚书,加太子太保。上释奠文庙,先生请用太牢加币,从之。先生崇礼风义之士,故一时后进在朝者,如庶吉士邹智、御史汤鼐、主事李文祥十余人,皆慷慨喜事,以先生为宗主。先生侍经筵,见上困於酷暑,请暂辍讲。鼐即言“天子方向学,奈何阻其进?恕请非是”。先生惶恐待罪,谓“诸臣责臣是也。然诸臣求治太急,见朝廷待臣太重,故责臣太深,欲臣尽取朝事更张之,如宋司马光。毌论臣不敢望光,今亦岂熙丰时也”,上优诏答之。已而鼐劾阁臣万安、刘吉、尹直,中官示以疏已留中,鼐大言“疏不出,且并劾中官”。中官避匿。亡何安、直皆免,鼐与文祥等日夜酣呼,以为“君子进,小人退,虽刘吉尚在,不足忌也”。於是吉使门客徐鹏、魏璋伺鼐。鼐家寿州,知州刘概与书:“尝梦一叟牵牛入水,公引之而上。牛近国姓,此国势濒危,赖公复安之兆也。”鼐大喜,出书示客。璋以此劾之,鼐、概皆下诏狱。都御史马文升故为鼐所劾,欲以妖言坐之,先生力救,事始得解。凡中官倖人,恩泽过当者,先生辄为裁止,虽上已许,必固执也。丘浚以礼部尚书故班先生下,及直文渊阁,先生自以前辈仍序尚书之次,浚意弗善也。每有论奏,阴抑之,且使其私人太医院判刘文泰,讦先生所刻传文,详列不报之章,为彰先帝之拒谏。先生言“臣传所载,皆足以昭先帝纳谏之盛,何名彰恶?文泰无赖小人,其逞此机巧深刻之辞,非老於文法,阴谋诡计者不能,盍无追其主使之人?”乃下文泰锦衣狱,则果丘浚所使也。上以先生卖直沽名,俾焚其传草。文泰出而先生绌矣。遂乞骸骨归。又二岁浚卒,文泰往弔,其夫人叱之出,曰:“汝搆王公於我相公,憸人也,何弔为?”闻者快之。先生家居,编集《历代名臣谏议录》一百二十四卷。又取经书传註,有所疑滞,再三体认,行不去者,以己意推之,名曰《石渠意见》。意见者,乃意度之见耳,未敢自以为是也。盖年八十四而著《意见》,八十六为《拾遗》,八十八为《补缺》,其耄而好学如此。先生之学,大抵推之事为之际,以得其心安者,故随地可以自见。至於大本之所在,或未之及也。九十岁,天子遣行人存问。又三年卒,赠特进左柱国太师,谥端毅。
石渠意见

  戒慎恐惧二节
  天理人欲相为消长,有天理即无人欲,有人欲即无天理。如何前一段是天理之本然,后一段是遏人欲於将萌?
  中和节
  中和乃人性情之德,虽有动静之殊,初无二物。戒惧慎独,皆是不敢忽之意,岂有彼此?如何自戒惧而约之,止能致中?自慎独而精之,止能致和?如何致中独能位天地,致和独能育万物?恐非子思之意。
  鬼神章
  “鬼神之为德”。鬼神,盖言应祀之鬼神。为德,如生长万物,福善祸淫,其盛无以加矣。以其无形也,故视之而弗见,以其无声也,故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言鬼神以物为体,而无物不有,如门有门神,灶有灶神,木主为鬼神之所栖是也。然其有感必应,是以使人敬畏而致祭祀,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而不敢忽也。谓之如在,言非实有也。《集註》以发见昭着释如在,恐非是。
  食无求饱章
  无求饱求安者,志在敏事慎言也。就有道而正者,正其所言、所行之是非,是者行之,非者改之。盖古之学者皆以言行为学也。
  动容貌章
  斯,犹须也,是用力的字。动容貌,须要远暴慢;正颜色,须要近信;出辞气,须要远鄙倍。若以斯为自然,未安。
  兴於诗章
  诗本性情,有邪有正,读之可以兴其好善、恶恶之心,故曰“兴於诗”。礼以谨节文,曲礼经礼,人能知之,则敬慎威仪,言动无失,可以立於乡,立於朝,故曰“立於礼乐,以和神人,用之於郊庙,则祖考来格,用之於燕享,则宾主情洽”。不特此也,事无大小,非和不成,故曰“成於乐”。
  颜渊喟然章
  高坚前后,言己无定见,非圣道之有高坚前后也。《集註》谓“颜子深知夫子之道无穷尽、无方体而叹之也”,若然,则止仁、止敬、止慈、止孝、止信非道欤?
  毁誉章
  今斯之民,即三代之民,而三代之民,直道而行,不妄毁誉人,何今之民毁誉之过情也?
  或问“井田之法,今可行乎”?《意见》以为不可。曰:“何也?”曰:“今之时,人稠地狭,人人授田百亩,其可得乎?”曰:“何必百亩?或五十亩,或七十亩,使彼此均一,即井田之意。”曰:“户口年年有消长,苟欲均之,必须年年取勘分授,经画疆界。若然,则官民不胜其烦劳,又且妨误农业。受田之人必曰:‘此田今年属我,明年不知又属何人?’由是人怀苟且之心,怠於耕作粪壅,田必瘠矣。”曰:“十年一分可乎?”曰:“十年一分,止可均一次,其后户口有消长,则又不均矣。”
  尽心章
  人能竭尽其心思而穷究之,则能知其性之理。盖性乃天之所命,人之所受,其理甚微,非尽心而穷究之,岂易知哉!既知其性,则知天理之流行,而付於物者,亦不外是矣。与下文“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文势相同。《集註》言“知性乃能尽心”,不无颠倒。
  春秋
  《春秋》者,孔子因左丘明所作《鲁史》而修之也。何为以左氏为《传》,而以公羊榖梁并行,谓之《三传》乎?今观公、榖《传》,不过发明孔子笔削褒贬之意,未尝外左氏所记之事,而凿空为之说,此左氏不可为《传》一也。孔子言左丘明耻之,丘以耻之,观此,则知左丘明生乎孔子之前,而为孔子之所敬信者也,不应生乎后者为之《经》,而生乎前者为之《传》以释《经》也,此左氏不可为《传》二也。
  中和
  天下之事,处之得中则成,不得中则不成,故中为天下处事之大本。天下之事,行之以和则行,不和则不行,故和为天下行事之达道。
  道不远人章
  己之能知能行,人亦能之;己之不能,人亦不能。是己之道,曷尝远於人哉?人之行道,不能推己度物,而以人之难知难行之事治人,则是不近人情,而远人以为道也。
  诚者自成章
  诚,实也。人之心无不实,乃能自成其身,而道之在我者,自无不行矣。《註》以诚与道对言,以人与物为二事,非也。
  “物之终始”之物,犹事也。人之诚实者作事,自然有始有终;不诚实者,则虽有所为,始勤终怠,所以成不得事,故曰“不诚无物”。
  饥渴章
  人能不以饥渴贫贱动其心,则大本立而过人远矣。其他小事末节,虽不及人,不为忧矣。
  进德修业爻
  忠信,谓存诸心者无不诚也;修辞立其诚,谓出诸口者亦无不诚也。忠信非德也,所以进德者忠信也;修辞立诚非业也,所以居业者修辞立其诚也。知至至之,知德之所至而进以至之,故可与几也;知终终之,知业之所终而修以终之,故可与存义也。以知行言之,知至知终,似知也;至之终之,似行也。《传》谓“知至,至之致知也;知终,终之力行也”,不能无疑。
  敛时五福用敷锡
  五福在人,若无礼乐法度,则强凌弱,众暴寡,富吞贫,放僻邪侈,自陷於罪,岂能安享五福?惟人君建极,有礼乐刑政,是以天下之人,不犯於有司,得以安享五福,则是人君收敛敷布以与之也。
  无隐章
  夫子之适陈、蔡、楚、卫诸国,无行而不与二三子同行,动静云为,众所共见、共闻,曷尝有所隐乎!
  深则厉
  厉者,严厉也。水深可畏,当止而不涉也。
  志至气次
  志之所至之处,气即随之而至,如帅所至之处,卒徒亦随之而至也。
  王者师节
  贡、助、彻是三代养民之法,庠、序、学校是三代教民之法。后来有王者起,必来取三代教养之法以为法。是三代教养之法,为后来王者之师也。
  言性章
  天下人之言性,只说已然之迹便是性,不知已然之迹,有善有恶。顺理而善者,为性之本,不顺理而恶者,非性之本,故曰“古者以利为本”。
  孟子末章
  “无有乎尔”者,是反说之词,犹言“岂无有也”。孟子之意,以为孔门弟子克肖者七十二人,岂无有见而知之者?既有见而知之者,则今日岂无有闻而知之者?观於此言,则孟子隐然以闻知自任也。

康僖王平川先生承裕

  王承裕字天宇,号平川,冢宰之季子也。弘治癸丑进士,授兵科给事中,迁吏掌科。逆瑾恨其远己;又疏“进君子,退小人”,益恨之。罚粟输边,以外艰去。瑾诛,起原官,历太仆少卿、正卿,南太常卿。宸濠反,发留都之为内应者。嘉靖初,迁户部右侍郎,晋南户部尚书,致仕。林居十年,戊戌五月卒,年七十四。谥康僖。
  十四、五时,从莆田萧某学,萧令侍立,三日,一无所授。先生归告端毅曰:“萧先生待某如此,岂以某为不足教耶?”端毅曰:“是即教也,真汝师矣。”登第后,侍端毅归,讲学於弘道书院,弟子至不能容。冠婚丧祭必率礼而行,三原士风民俗为之一变。冯少墟以为,先生之学,皆本之家庭者也。

光禄马谿田先生理

  马理字伯循,号谿田,陕之三原人。为孝廉时,游太学,与吕泾野、崔后渠交相劘,名震都下。高丽使人亦知慕之,录其文以归。父母连丧,不与会试者两科。安南贡使问礼部主事黄清曰:“关中马理先生何尚未登仕籍?”其名重外夷如此。登正德甲戌进士第。时以《大学衍义》为问,先生对曰:“《大学》之书,乃尧、舜、禹、汤、文、武之道也。《传》有‘克明峻德,汤之盘铭,尧、舜帅天下以仁’之语,真氏所衍唐、汉、宋之事,非《大学》本旨也。真氏所衍,止於齐家,不知治国平天下皆本於慎独工夫。宋儒所造,大率未精。”以此失问者之意,故欲填首甲而降之。授稽勋主事,改文选,与郎中不合,引疾告归者三年。戊寅,值武庙将南巡,与黄伯固等伏阙极谏,杖於廷。未几送嫡母还乡,乃设教於武安王祠。藩臬为建嵯峨精舍以居生徒。嫡母丧毕,起员外郎,议大礼,复杖於廷。寻转考功郎中。丙戌,例当考察外官,内阁塚宰各挟私忿,欲去广东、河南、陕西三省提学。先生昌言曰:“魏校、萧鸣凤、唐龙,今有数人物,若欲去此三人,请先去理。”由是获免。丁亥陞南通政。过河池驿,见其丞貌类黄伯固,问之,乃其弟叔开也。时伯固已死,先生泫然泣下,作诗赠之云:“六年复见先生面,为过河池见叔开。”戊子,引疾归。辛卯,起光禄卿。莅事未几,又归林下者十年。癸卯,复起南光禄,至即引年致仕,隐於商山书院。又十年而卒,嘉靖乙卯十二月也,年八十二。
  先生师事王康僖,又得泾野、后渠以为之友,墨守主敬穷理之传。尝谓“见行可之仕,唯孔子可以当之,学圣人者当自量力。”故每出不一二年即归,归必十数年而后起,绰绰然於进退之间。后渠称其“爱道甚於爱官”,真不虚也。

恭简韩苑洛先生邦奇

  韩邦奇字汝节,号苑洛,陕之朝邑人。正德戊辰进士。授吏部考功主事,转员外郎。辛未,考察都御史袖私帙视之,先生夺去。曰:“考覈公事,有公籍在。”都御史为之逊谢。调文选。京师地震,上疏论时政缺失,谪平阳通判。甲戌迁浙江按察佥事。宸濠将谋反,遣内监饭僧於天竺寺,聚者数千人。先生防其不测,立散遣之。又以仪宾进贡,假道衢州,先生不可。曰:“贡使自当沿江而下,奚俟假道?”於是袭浙之计穷。寻为镇守中官诬奏,逮系夺官。世宗即位,起山东参议,乞休。甲申大同兵变,起山西左参政,分守大同。先生单车入城,人心始安。巡抚蔡天祐至代州,先生戎服谒之,天祐惊曰:“公何为如此?”曰:“大同变后,巡抚之威削甚。今大同但知有某,某降礼从事者,使人知巡抚之不可轻也。”朝廷复遣胡瓒以总督出师,时首恶业已正法,而瓒再索不已。先生止之,不听。城中复变,久之乃定。先生亦致仕去。戊子,起四川提学副使,改右春坊右庶子,兼翰林修撰。其秋主试顺天,以录序引用经语差误,左迁南太仆寺丞,再疏归。寻起山东副使,大理左少卿,以左佥都御史巡抚宣府,入佐院事。又出巡抚山西,再致仕。甲辰荐起总理河道,陞刑部右侍郎,改吏部。丁未,掌留堂,进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归七年,乙卯地震而卒,年七十七。赠少保,谥恭简。
  门人白璧曰:“先生天禀高明,学问精到,明於数学,胸次洒落,大类尧夫,而论道体乃独取横渠。少负气节,既乃不欲为奇节一行,涵养宏深,持守坚定,则又一薛敬轩也。”某按:先生著述,其大者为《志乐》一书。方其始刻之日,九鹤飞舞於庭。传其术者为杨椒山,手制十二律管,吹之而其声合,今不可得其详。然声气之元,在黄钟之长短空围,而有不能无疑者。先生依《律吕新书》註中算法,黄钟长九寸,空围九分,积八百一十分。用圆田术,三分益一,得一十二,以开方法除之,得三分四釐六毫强,为实径之数,不尽二毫八丝四忽。以径求积,自相乘得十一分九釐七毫一丝六忽,加入开方不尽之数,得一十二分,以管长九十分乘之,得一千八十分,为方积之数,四分取三,为圆积八百一十分。盖蔡季通以管长九寸为九十分,故以面积九分乘管长得八百一十分。其实用九无用十之理,凡度长短之言十者,皆分九为十,以便算也。今三吴程路,尚以九计可知矣。则黄钟长九寸者,八十一分,以面积九分乘之,黄钟之积七百二十九分也。

忠介杨斛山先生爵

  杨爵字伯修,号斛山,陕之富平人。幼贫苦,挟册躬耕。为兄所累,系狱。上书邑令,辞意激烈,令异之,曰:“此奇士也。”出而加礼。登嘉靖己丑进士第。官行人,考选御史。母忧,庐墓毕,补原官。辛丑上封事,谓今日致危乱者五:一则辅臣夏言习为欺罔,翊国公郭勋为国巨蠹,所当急去;二则冻馁之民不忧恤,而为方士修雷坛;三则大小臣工弗睹朝仪,宜慰其望;四则名器滥及缁黄,出入大内,非制;五则言事诸臣若杨最、罗洪先等非死即斥,所损国体不小。疏入,上大怒,逮系镇抚司,拷掠备至,匣锁昼夜,血肉淋漓,死者数矣。而先生气定,故得再苏。主事周天佐、御史浦鋐,俱以救先生箠死狱中。於是防守益严,上日使人侦先生,一言一动皆籍记。侦者苦於不得言,以情告先生,使多为善言。先生曰:“有意而言,便是欺也。”部郎钱绪山、刘晴川,给事周讷谿,先后以事下狱,相与讲学不辍。绪山先释,先生愿有以为别,绪山曰:“静中收摄精神,勿使游放,则心体湛一,高明广大,可驯致矣。作圣之功,其在此乎!”先生敬识之,与晴川、讷谿读书赋诗,如是者五年。所著《周易辨录》、《中庸解》若干卷。乙巳八月,上用箕神之言,释先生三人。而三人者犹取道潞水,舟中讲学,踰临清而别。会上造箕台,太宰熊浃骤谏,上怒,罢浃,复逮三人。时先生抵家甫十日,闻命就道,在狱又三年。丁未十一月,高玄殿灾,上怳惚闻火中有呼三人姓名者,次日释归。归二年而卒,己酉十月九日也,年五十七。隆庆初赠光禄寺少卿,谥忠介。
  初,韩恭简讲学,先生辈来往拜其门。恭简异其气岸,欲勿受。已叩其学,诧曰:“宿学老儒莫能过也,吾几失人矣。”刚大之气,百折不回。人与椒山并称,谓之“韩门二杨”。
论学

  天命谓性,天人一理也。率性谓道,动以天也。修道谓教,求合乎天也。戒惧慎独,自修之功至於中与和也。中和,性命本然之则也,能致之则动以天矣,故其效至於天地位,万物育。
  道不可须臾离,可离非道,是言当戒惧之意。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是言当慎独之意。应酬是有睹有闻,不睹不闻是无所应酬之际也。如出门使民,是有所应酬,则有睹有闻。或问:“程子未出门,使民之时当何如?”曰:“此俨若思时也。俨若思,即是戒慎恐惧之意,为功夫尚未说到极至处,故又提慎独二字,使人虽在暗室屋漏之中,一念发动之际,凛然畏惧,不可少怠,不敢少息,则天理常存,私意不萌,纯一不已,而合乎天矣。
  中和,心之本体也,未发之中,万物皆备,故为天下之大本。已发之和,大经大法所在,而不可违,故为天下之达道。怒与哀中节,皆谓之和。
  致中和,止至善之云也。天地之位,我位之也。万物之育,我育之也。
  君子之中庸,中庸,人理之常也。小人反中庸,岂人理哉!时中者,默识其理而妙宰物之权也。若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岂时中之道哉!小人则率意妄为而已。
  天下之道,至中庸而极,理得其会同,义至於入神,非至明不能察其几,非至健不能致其决,故民鲜能之矣。
  董常问文中子:“圣人有忧乎?”言:“天下皆忧,吾何独不忧?”又谓:“乐天知命,吾何忧!”何必如此说。圣人固未易及,然常人一念之发,得其本心,则与圣人之心无以异。但圣人纯一不已,众人则或存或亡而已。忧乐皆人情之常,而本於性也,岂圣人独有乐而无忧乎?若曰“乐天知命,吾何忧”,不成父母病,圣人亦“乐天知命”而不忧乎?岂人理也哉!
漫录

  夜初静坐,少检点日间言行,因司马温公论尽心行己之要,自不妄言始。夫不妄言,所言必皆当理,非心有定主,岂能至此?故轻躁鄙背,及事务琐屑,无益身心而信口谈论者,皆妄言也。因书以自戒。
  作一好事,必要向人称述,使人知之,此心不定也。不知所作好事,乃吾分所当为,虽事皆中理,才能免於过恶耳,岂可自以为美。才以为美,便是矜心,禹之不矜不伐,颜渊无伐善,无施劳,此圣贤切己之学也。
  与人论事,辞气欠平,乃客气也。所论之事,虽当於理,即此客气之动,便已流於恶矣,可不戒哉!书以自警。
  予久处狱中,粗鄙忿戾,略无贬损。粗鄙忿戾,乃刚恶也,负以终身而不能变,真可哀也。因思横渠“贫贱忧戚,玉汝於成”,乃惕然惊省,赧然愧耻。今日患难,安知非皇天玉我进修之地乎?不知省愆思咎,而有怨尤之心,是背天也。背天之罪,可不畏哉!
  予系此四十一月矣,逻者日在侧觇予动作。有甚厚予,携壶酌以伸问者。后一人来,甚横逆。予卧於旧门板上,障之以席,其人皆扯毁之,谓予罪人,不宜如此。又往往发其厚予者,使人知之,曰:“某日某皆潜献其处者。”盖令其得罪,以见己薄之为是。有苏、乔二人,皆厚予者,乃忿忿不平,扬骂曰:“是固无伤也。予非私交化外人,虽得罪亦何憾!”
  予与刘子焕吾、周子顺之同饭后,因论人才各有所宜。予谓:“二公自度宜何责任?”刘子曰:“吾为孟公绰可。”周子曰:“今日府州外任勉强几分。”予曰:“滕、薛大夫,圣人固不许,公绰在春秋时,欲尽其职,亦非易事,观於子产相郑可见,然则孟公绰亦不可轻看。”
  一人因病狂,迷谬忽入朝,立於御座上。捕下法司拟重,狱成未决,其母诣登闻鼓称冤。顺之在吏科时,直受鼓状,遇此事未为准理。顺之因问予:“使公遇此事,当何如处之?”予曰:“当论其狂病误犯,不可加罪。但罪守门者失於防禦则可矣。”刘子曰:“此当封进鼓状,使朝廷知其以病迷,下法司从末减可也。”顺之曰:“此固皆是,但如此为之,必得罪,以此小事得罪,吾不欲也。”刘子谓“论人无罪,不当杀,恐非小事”。予曰:“此皆论利害,未说到义理处。若论义理,则当为即为,当止即止,岂计得罪!”顺之以为然。
  好议论人长短,亦学者之大病也。若真有为己之心,便惟日不足,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时时刻刻防检不暇,岂暇论人?学所以成性而已,人有寸长,取为己有,於其所短,且置勿论,轻肆辩折而无疑难涵蓄之心,谓之丧德可也。此予之深患不能自克,可愧可愧。
  道心人心,口以是与不是求之。一念发动的不是,则为人心。道心极难体认,扩充戒谨恐惧之功,少有间断,则蔽锢泯灭,而存焉者寡矣,故曰“惟微”。人心一动,即在凶险路上行矣,丧德灭身、亡国败家由於此,故曰“惟危”。所谓“卿士有一于身,家必丧;邦君有一于身,国必亡”。“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有一于此,未或不亡”。则人心之危,真可畏哉!
  《易》谓“险以说,困而不失其所亨,其惟君子乎”!予久处困难,亦时以此自慰。但罪恶深重,为世道之损者甚大,仰愧於天,俯怍於人,襟怀滞碍,郁抑不安之时常多。
  心静则能知几,方寸扰乱,则安其危,利其灾,祸几昭着而不能察矣,况於几乎!几者,动之微,而裰裰吉凶之先见者也。所谓先见,亦察吾之动是与不是而已。所动者是,吉即萌於此矣;所动者不是,凶即萌於此矣,故学者以慎独为贵。
  予禀赋粗鄙,动辄乖谬。夜间静坐,思此身过恶,真不自堪,真难自容,可谓虚负此生矣。年踰五十,血气渐衰,老景将至,始自知过,则已晚矣。可胜叹哉!尚幸残生未泯,欲自克励,求免於恶终耳。书以自警。
  颜、孟二大贤,虽气象不同,而学则未始有异。颜子之学,在非礼勿视、听、言、动,不违仁,不迁怒,不贰过。孟子之集义养气,扩充四端,求放心,存心养性以事天,则亦颜子克己复礼之学也。
  天下万变,真妄二字可以尽之。偏蔽者妄也,本体则真也,学所以去偏蔽之妄,全本体之真。全则道本乎性,性纯乎天,立人之道始无愧矣。天地亘古亘今,但有此一箇大道理,则亘古亘今之圣贤,不容更有两样学问也。
  见狱中或有警扰,呼左右问何事。久而思之,此动心也。身居此地,须要置生死於度外,刀锯临之,从容以受,致命遂志可也。此正是为学用功处。因思刘元城鼾睡是何等胸怀,可谓毅然大丈夫矣。
  今日早起,朗诵“君子之所以异於人者”一章,即觉襟怀开洒,心广体胖,有《西铭》与物同体之气象。此心易至昏惰,须常以圣贤格言辅养之,便日有进益。
  士之处世,须振拔特立,把持得定,方能有为。见得义理,必直前为之,不为利害所怵,不为流俗所惑可也。如子思辞鼎肉,孟子却齐王之召,刚毅气象,今可想见,真可为独立不惧者。若曰“事姑委曲,我心自别”,即自欺也。始或以小善放过且不可为,小恶放过且可为之,日渐月磨,堕落俗坑,必至变刚为柔,刻方为圆,大善或亦不为,大恶或亦为之,因循苟且,可贱可耻,卒以恶终而不知矣。此由辩之不早,持之不固也。书以自戒。
  泾野吕先生过某府,太守侍坐。太守子读书楼上,声彻於楼下。太守令止之曰:“当微诵,恐损伤。”既又促左右以时进食,曰:“勿令饥。”又戒之曰:“当为掖之,恐或蹉跌。”先生谓太守曰:“公之爱子,可谓至矣,愿推此心以爱百姓可也。”过顺德府,太守饯於门外,饯所近府养济院。先生以馔食一桌,令二吏送院中,谓太守曰:“以公佳馔与无告者共之,愿公体我此心,以惠恤鳏寡可也。”纳溪周子述以告予,予为叹息者久之。古人以离群索居为深戒,子页问为仁,孔子告以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使志道君子常得与先生相亲焉,获睹德容,闻至论以自警省,不患德之不修而政之不善也。呜呼!仁人君子之言,其利溥哉!
  智者自以为不足,愚者自以为有余。自以为不足,则以虚受人,进善其无穷矣。自以为有余,必无孜孜求进之心,以一善自满,而他善无可入之隙,终亦必亡而已矣。书之以自励焉。
  平生所为,得失相半,求欲寡过而不可得。幽囚既久,静中颇觉省悟,始有向学之心。然残损余息,血气暂减,策励不前,虚生人世,与草木同腐矣。可媿哉!
  早起散步圜阶,日升东隅,晴空万里,鸢鸟交飞,不觉襟怀开洒,万虑皆空。因思曾晳沂水气象,亦是如此。癸卯岁季冬十三日书。
  古人律己甚严,其责人甚恕。今人律己甚恕,其责人甚严,孜孜为己。不求人知,方始是学。
  夫子答颜渊为仁之功,在非礼勿视、听、言、动。居高位,有高位的视、听、言、动;居下位,有下位的视、听、言、动;处患难,有患难的视、听、言、动;临死时,有临死的视、听、言、动,道无不在。
  予与刘、周二公倚圜墙北向坐,一人解於北墙下,相去甚近。二公讶之曰:“何不少避?”予曰:“此郑瞽人旋於宋朝之意,盖谓我无所闻也。”
  因置一砖奠食碗,置之未安之处,此心不已,必欲既安然后已。将一个身心不会置之安稳之地,如个无艄工之舟,漂荡於风波之上,东风来则西去,西风来则东去,是何道理?则是置此身心,不如置此砖之敬慎也。
  六月初八日夜,初寝,梦一男子长身少鬚,鬚间白,呼爵相拜曰:“予王阳明也。”数谈论,未尝自言其所学。语未毕,忽警寤。予瞿然曰:“是何先圣先贤来此以教我乎?或慷慨杀身於此地,如刘忠愍之类者,相与邂逅於梦寐乎?明早当焚香拜谢之。”俄而屋脊坠一小砖块於卧傍木板上,声震屋中,守者惊起。初九日早晨记。
  初九日,夜梦一庙中伏羲像,所服甚古,杂以洪荒草服。一人讲《易》十三卦制器尚象之义於庙,问之,乃程先生也。听者儒士二人。予入狱中四十一月,梦关义勇武安王与予遇者三,亦有无言时,亦有数相语时。
  连日天雨,狱中木板皆湿,予体弱少食,因思小儿在外,父子五年不得相见,衣食不能相顾。时张道全、伍天俦二生皆在外候予,与小儿同处,数日消息未闻,为之戚戚。又思素患难,行乎患难,事至於此,皆天命也,当安受之。陈少阳、欧阳彻二公,未尝传贽为臣,以言语自任而杀其身,况予论思之职,敢不尽臣子一日之心乎?尽此心以求自慊,则或死或生,岂可逆料。予居此四年,逻者候予,有言日必录,予颇闻之。每见未尝一言相答,有以予不言回报者,必笞之。有以其言作予言以回报者,又以不似笞之。於是逻者穷矣,多以情相告,求予言以免其笞。且曰:“事关於忠义者,愿得数语。”予应之曰:“吾奏章数千言,字字是忠义,句句是忠义,乃以为非所当言而深罪之。今若以忠义腾口舌於尔辈之前,是吾羞也。”一逻者求予有言,情甚切至,予应之曰:“语出於无心者,公记去则予心无愧。若出於有心,是故为巧语,转移天听,以苟免罪难也,予实羞为。况一有此心,是即机变之智巧,举平生而尽弃之,天必诛绝,使即死於此。”其人惨然曰:“公之心如此,予再不敢求公言矣。”
  又一逻者告予曰:“今日好言语上之矣。”问之,乃《太甲篇》“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又继之曰“我乃自作孽者,故罪至於此”。予应之曰:“吾为言官,天下事皆所当言,往时一疏,上为朝廷,下为苍生,宗庙社稷万万年深长之虑,岂自作孽者?”其人默然。
  晴川刘公陞工部,将之任,冢宰罗整菴翁家居,刘公辞行,整菴赠之以诗。既刘公下狱,为予诵之。予与绪山钱子,皆依韵和之。后人传其诗於整菴处。近一士夫来京,整菴公语相告曰:“向日得诗,和答以具,但欠推敲,未可寄去。”予曰:“此非欠推敲也,元老大臣,家食十年,未尝以书简通权贵,乃以一诗交罪人可乎?”此老可以为法。甲辰年六月十二日记。
  癸卯年二月,内马主政拯以事下狱。马十九岁发解广东,二十举进士,任工部主政,器度识见,人未易及。告予曰:“闻近士夫言,自古人主有本事者,惟秦皇、汉武两君而已。”予应之曰:“否。自古人主有本事者,惟尧、舜、文王而已。尧在位百年,万邦时雍,治极当乱之时,而子丹朱又不肖,尧乃寻一个舜,将天下分付与他,愈至於治。舜在位五十年,四方风动,亦治极当乱之时,其子商均亦不肖,舜乃寻一个禹,将天下分付与他,亦愈至於治。文王深仁厚泽,延周家之基业至八百年。尧、舜、文王以天自处,气运兴衰,不在於天而在我,所谓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者也,其本事何大哉!秦皇剪除六国,焚弃《诗》、《书》,扫灭先王之迹,而惟任一己之私,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汉武承文、景之富庶,若委任贤俊,取法先王,则礼乐可兴,乃以多欲乱政,穷兵黩武,至於海内虚耗,几致颠覆,非有昭、宣继之,则汉之天下,未可知也。若二君之所为,适足以覆宗绝祀而已,乌在其所谓有本事哉!且使人主不法尧、舜、文王,而法秦皇、汉武,是启其杀伐之心,而欲以乱天下也,其所言谬妄亦甚矣。”马出狱数月,以病卒,予甚悼之。
  闲步圜中,井上日色惨淡,光景寂寥,下视井水,湛然清彻,因思“井渫不食,为我心恻”,为之戚然。
  嘉靖乙巳年九月初五日,朝发浚县,晚宿林清店。店主丑恶,买麵食用醋,其人吝。从者曰:“此不过费铜钱一文。”其人应之曰:“虽与十文,吾亦不卖。”又欲买小米,次早作粥,其人亦固拒之。予闻,笑呼从者,止之曰:“再勿与语。”此数家之隙地,或有贤者无招客屋,而有屋者又非贤,因思昔人言尧、舜以天下让,而世上之匹夫争半钱之利,人品相去何啻九牛毛。《易》曰:“初六,童观,小人道也。”此市井之常度,其识见止此,无足怪也。
  大人以治安之时为危乱,小人以危乱之时为治安。皆此人也,有大人之向慕,有小人之向慕,有大人之识度,有小人之识度,有大人之作用,有小人之作用。此天地生物之不齐,教化之施固有要,而以宇宙间事为己责者,不可不慎也。乙巳年九月五日灯下书。
论文

  文章以理为主,以气为辅。所论纯是一段义理,是以理为主;辞气充盛浑厚,不觉软弱,是以气为辅。须胸中正大,不以偏曲邪小之见乱其心,又广读圣贤格言以充养之,如此则举笔造语,皆是胸中流出,其吐辞立论,愈出愈新而无穷也,如取之左右逢其源也。其腾汇泄蓄,流转浑厚,波澜汪洋,如决江河,沛然莫之能禦也。其光燄发扬照耀,昭灼如日月中天,深谷穷崖之幽,花石草木之微,青者自青,白者自白,仰之以生辉,触之而成色也。
徵君王秦关先生之士

  王之士字欲立,号秦关,陕之蓝田人。嘉靖戊午举於乡,既而屏弃帖括,潜心理学,作《养心图》、《定气说》,书之座右,闭关不出者九年。蒿床粝食,尚友千古。以为蓝田风俗之美,由於吕氏,今其乡约具在,乃为十二会,赴会者百余人,洒扫应对,冠婚丧祭,一一润泽其条件,行之惟谨,美俗复兴。又谓天下之学术不一,非亲证之,不能得其大同,於是赴都门讲会,与诸老先生相问难。上阙里谒先师庙墓,低回久之。南行入江右,见章本清、邓潜谷、杨止菴。浮浙水而下,至吴兴问许敬菴。学者闻先生至,亦多从之。万历庚寅卒於家,年六十三。祭酒赵用贤疏荐,诏授国子博士。除目下而先生不及见矣。



卷十 姚江学案

前言

  有明学术,从前习熟先儒之成说,未尝反身理会,推见至隐,所谓“此亦一述朱,彼亦一述朱”耳。高忠宪云:“薛敬轩、吕泾野《语录》中,皆无甚透悟。”亦为是也。自姚江指点出“良知人人现在,一反观而自得”,便人人有个作圣之路。故无姚江,则古来之学脉绝矣。然“致良知”一语,发自晚年,未及与学者深究其旨,后来门下各以意见搀和,说玄说妙,几同射覆,非复立言之本意。先生之格物,谓“致吾心良知之天理於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以圣人教人只是一个行,如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皆是行也。笃行之者,行此数者不已是也”。先生致之於事物,致字即是行字,以救空空穷理。只在知上讨个分晓之非,乃后之学者测度想像。求见本体,只在知识上立家儅,以为良知,则先生何不仍穷理格物之训,先知后行,而必欲自为一说耶?《天泉问答》:“无善无恶者心之体,有善有恶者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今之解者曰:“心体无善无恶是性,由是而发之为有善有恶之意,由是而有分别其善恶之知,由是而有为善去恶之格物。”层层自内而之外,一切皆是粗机,则良知已落后着,非不虑之本然,故邓定宇以为权论也。其实无善无恶者,无善念恶念耳,非谓性无善无恶也。下句意之有善有恶,亦是有善念有恶念耳,两句只完得动静二字。他日语薛侃曰:“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即此两句也。所谓知善知恶者,非意动於善恶,从而分别之为知,知亦只是诚意中之好恶,好必於善,恶必於恶,孰是孰非而不容已者,虚灵不昧之性体也。为善去恶,只是率性而行,自然无善恶之夹杂。先生所谓“致吾心之良知於事事物物也”四句,本是无病,学者错会文致。彼以无善无恶言性者,谓无善无恶斯为至善。善一也,而有有善之善,有无善之善,无乃断灭性种乎?彼在发用处求良知者,认已发作未发,教人在致知上着力,是指月者不指天上之月,而指地上之光,愈求愈远矣。得羲说而存之,而后知先生之无弊也。
文成王阳明先生守仁

  王守仁字伯安,学者称为阳明先生,余姚人也。父华,成化辛丑进士第一人,仕至南京吏部尚书。先生娠十四月而生,祖母岑夫人梦神人送儿自云中至,因命名为云。五岁,不能言,有异僧过之曰:“可惜道破。”始改今名。豪迈不羁,十五岁,纵观塞外,经月始返。十八岁,过广信,谒娄一斋,慨然以圣人可学而至。登弘治己未进士第,授刑部主事,改兵部。逆瑾矫旨逮南京科道官,先生抗疏救之,下诏狱,廷杖四十,谪贵州龙场驿丞。瑾遣人迹而加害,先生托投水脱去,得至龙场。瑾诛,知庐陵县,历吏部主事、员外郎、郎中,陞南京太仆寺少卿、鸿胪寺卿。时虔、闽不靖,兵部尚书王琼特举先生以左佥都御史巡抚南、赣。未几,遂平漳南、横水、桶冈、大帽、浰头诸寇。己卯六月,奉敕勘处福建叛军。至丰城而闻宸濠反,遂返吉安,起兵讨之。宸濠方围安庆,先生破南昌,濠返兵自救,遇之於樵舍,三战,俘濠。武宗率师亲征,群小张忠、许泰欲纵濠鄱湖,待武宗接战而后奏凯。先生不听,乘夜过玉山,集浙江三司,以濠付太监张永。张永者,为武宗亲信,群小之所惮也。命兼江西巡抚。又明年,陞南京兵部尚书,封新建伯。嘉靖壬午,丁冢宰忧。丁亥,原官兼左都御史,起征思、田。思、田平,以归师袭八寨、断藤峡,破之。先生幼梦谒马伏波庙,题诗於壁。至是,道出祠下,怳如梦中。时先生已病,疏请告。至南安,门人周积侍疾,问遗言,先生曰:“此心光明,亦复何言?”顷之而逝,七年戊子十一月二十九日也,年五十七。
  先生之学,始泛滥於词章,继而遍读考亭之书,循序格物,顾物理吾心终判为二,无所得入。於是出入於佛、老者久之。及至居夷处困,动心忍性,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悟格物致知之旨,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其学凡三变而始得其门。自此以后,尽去枝叶,一意本原,以默坐澄心为学的。有未发之中,始能有发而中节之和,视听言动,大率以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江右以后,专提“致良知”三字,默不假坐,心不待澄,不习不虑,出之自有天则。盖良知即是未发之中,此知之前更无未发;良知即是中节之和,此知之后更无已发。此知自能收敛,不须更主於收敛;此知自能发散,不须更期於发散。收敛者,感之体,静而动也;发散者,寂之用,动而静也。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无有二也。居越以后,所操益熟,所得益化,时时知是知非,时时无是无非,开口即得本心,更无假借凑泊,如赤日当空而万象毕照。是学成之后又有此三变也。先生悯宋儒之后学者,以知识为知,谓“人心之所有者不过明觉,而理为天地万物之所公共,故必穷尽天地万物之理,然后吾心之明觉与之浑合而无间”。说是无内外,其实全靠外来闻见以填补其灵明者也。先生以圣人之学,心学也。心即理也,故於致知格物之训,不得不言“致吾心良知之天理於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夫以知识为知,则轻浮而不实,故必以力行为功夫。良知感应神速,无有等待,本心之明即知,不欺本心之明即行也,不得不言“知行合一”。此其立言之大旨,不出於是,而或者以释氏本心之说,颇近於心学,不知儒释界限只一理字。释氏於天地万物之理,一切置之度外,更不复讲,而止守此明觉;世儒则不恃此明觉,而求理於天地万物之间,所为绝异。然其归理於天地万物,归明觉於吾心,则一也。向外寻理,终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总使合得,本体上已费转手,故沿门乞火与合眼见闇,相去不远。先生点出心之所以为心,不在明觉而在天理,金镜已坠而复收,遂使儒释疆界渺若山河,此有目者所共睹也。试以孔、孟之言证之。致吾良知於事物,事物皆得其理,非所谓人能弘道乎?若在事物,则是道能弘人矣。告子之外义,岂灭义而不顾乎?亦於事物之间求其义而合之,正如世儒之所谓穷理也,孟子胡以不许之,而四端必归之心哉!嗟乎,糠秕眯目,四方易位,而后先生可疑也。隆庆初,赠新建侯,谥文成。万历中,诏从祀孔庙,称“先儒王子”。
许半圭先生璋

  许璋字半圭,越之上虞人。淳质苦行,潜心性命之学。白袍草屦,挟一衾而出,欲访白沙於岭南。王司舆送之诗云:“去岁逢黄石,今年访白沙。”至楚,见白沙之门人李承箕,留大厓山中者三时,质疑问难。大厓语之以静坐观心,曰:“拘拘陈编,曰居敬穷理者,予不然。嘐嘐虚迹,曰傍花随柳者,予不然。罔象无形,求长生不死之根者,予不然。”先生亦不至岭南而返。阳明养病洞中,惟先生与司舆数人,相对危坐,忘言冥契。阳明自江右归越,每访先生,菜羹麦饭,合宿不厌。先生殁,阳明题其墓曰:处士许璋之墓。先生於天文、地理、壬遁、孙吴之术,靡不究心。正德中,尝指乾象谓阳明曰:“帝星今在楚矣。”已而世宗起於兴邸。其占之奇中如此。
王黄轝先生文辕

  王文辕字司舆,号黄轝子,越之山阴人。七岁时,拾遗金一鐉,坐待失者归之。既长多病,遂习静隐居,励志力行,乡人咸乐亲之。读书多自得,不牵章句。尝曰:“朱子註说多不得经意。”闻者怪之。惟阳明与之友,莫逆也。阳明将之南、赣,先生语其门人曰:“阳明此行。必立事功”,问其故:曰“吾触之不动矣。”其后先生殁,阳明方讲良知之学,时多讪之者,叹曰:“安得起王司舆於九原乎?”
阳明传信录

  暇日读《阳明先生集》,摘其要语,得三卷。首《语录》,录先生与门弟子论学诸书,存学则也;次《文录》,录先生赠遗杂着,存教法也;又次《传习录》,录诸门弟子所口授於先生之为言学、言教者,存宗旨也。先生之学,始出词章,继逃佛,老,终乃求之《六经》而一变至道,世未有善学如先生者也,是谓学则。先生教人,吃紧在去人欲而存天理,进之以知行合一之说,其要归於致良知,虽累千百言,不出此三言为转註,凡以使学者截去之绕,寻向上去而已,世未有善教如先生者也,是谓教法。而先生之言良知也,近本之孔、孟之说,远溯之精一之传,盖自程、朱一线中绝,而后补偏救弊,契圣归宗,未有若先生之深切着明者也,是谓宗旨。则后之学先生者,从可知已。不学其所悟而学其所悔,舍天理而求良知,阴以叛孔、孟之道而不顾,又其弊也。说知说行,先后两截,言悟言参,转增学虑,吾不知於先生之道为何如!间尝求其故而不得,意者先生因病立方,时时权实互用,后人不得其解,未免转增离歧乎?宗周因於手抄之余,有可以发明先生之蕴者,僭存一二管窥,以质所疑,冀得藉手以就正於有道,庶几有善学先生者出。而先生之道传之久而无弊也。因题之曰“传信”云。崇祯己卯七月既望,后学刘宗周书。
语录

  刊落声华,务於切己处着实用力。所谓静坐事,非欲坐禅入定,盖因吾辈平日为事物纷拏,未知为己,欲以此补小学收放心一段功夫耳。明道云:“才学便须知有着力处,既学便须知有得力处。”诸友宜於此处着力,方有进步,异时始有得力处也。学要鞭辟近里着己,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为名与为利,虽清浊不同,然其利心则一。谦受益,不求异於人而求同於理。此数语宜书之壁间,常目在之。举业不患妨功,惟患夺志,只如前日所约,循循为之,亦自两无相碍。所谓知得,则洒扫应对便是精义入神也。(《与辰中诸生》)(刊落声华,是学人第一义。)
  志道恳切,固是诚意,然急迫求之,则反为私己,不可不察也。日用间何莫非天理流行,但此心常存而不放,则义理自熟。孟子所谓“勿忘勿助”,深造自得者矣。(《答徐成之》)(此语自是印过程、朱。)
  圣人之心,纤翳自无所容,自不消磨刮。若常人之心,如斑垢驳杂之镜,须痛加刮磨一番,尽去其驳蚀,然后纤尘即见,才拂便去,亦自不消费力,到此已是识得仁体矣。若驳杂未去,其间固自有一点明处,尘埃之落,固亦见得,亦才拂便去,至於堆积於驳蚀之上,终弗之能见也。此学利困勉之所由异,幸弗以为烦难而疑之也。凡人情好易而恶难,其间亦自有私意气习缠蔽,在识破后,自然不见其难矣。古之人至有出万死而乐为之者,亦见得耳。向时未见得向里面意思,此工夫自无可讲处,今已见此一层,却恐好易恶难,便流入禅释去也。昨论儒释之异,明道所谓“敬以直内则有之,义以方外则未”,毕竟连敬以直内亦不是者,已说到八九分矣。(《答黄宗贤、应原忠》)(已见后方知难,政为此镜子时时不废拂拭。在儒释之辨,明道尚泛调停,至先生始一刀截断。)
  仆近时与朋友论学,惟说立诚二字。杀人须就咽喉上着刀,吾人为学当从心髓入微处用力,自然笃实光辉,虽私欲之萌,真是红炉点雪,天下之大本立矣。若就标末籹缀比拟,凡平日所谓学问思辨者,适足以为长傲遂非之资,自以为进於高明光大,而不知陷於狠戾险嫉,亦诚可哀也已。(诚无为,便是心髓入微处,良知即从此发窍者,故谓之立天下之大本。看来良知犹是第二义也。)
  吾辈通患,正如池面浮萍,随开随蔽。未论江海,但在活水,浮萍即不能蔽。何者?活水有源,池水无源,有源者由己,无源者从物,故凡不息者有源,作辍者皆无源故耳。(以上《与黄宗贤》)(开处不是源,莫错认。)
  变化气质,居常无所见,惟当利害、经变故、遭屈辱,平时愤怒者到此能不愤怒,忧惺失措者到此能不忧惶失措,始是得力处,亦便是用力处。天下事虽万变,吾所以应之,不出乎喜怒哀乐四者,此为学之要,而为政亦在其中矣。(工夫只是致中和。)
  在物为理,处物为义,在性为善,因所指而异其名,实皆吾之心也。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心外无义,心外无善。吾心之处事物,纯乎理而无人伪之杂谓之善,非在事物有定所之可求也。处物为义,是吾心之得其宜也,义非在外可袭而取也。格者,格此也。致者,致此也。必曰事事物物上求个至善,是离而二之也。伊川所云“才明彼,即晓此”,是犹谓之二。性无彼此,理无彼此,善无彼此也。(以上《与王纯甫》)(先生恢复心体,一齐俱了,真是有大功於圣门,与孟子性善之说同。)
  《大学》之所谓诚意,即《中庸》之所谓诚身也;《大学》之所谓格物致知,即《中庸》之所谓明善也。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皆所以明善而为诚身之功也,非明善之外别有所谓诚身之功也。格物致知之外又岂别有所谓诚意之功乎?《书》之所谓精一,《语》之所谓博文约礼,《中庸》之所谓尊德性而道问学,皆若此而已。(《答王天宇》)(生既言格致即《中庸》明善之功,不离学问思辨行,则与朱子之说何异?至又云“格其物之不正以归於正”,则不免自相龃龉,未知孰是。)
  学绝道丧,俗之陷溺,如人在大海波涛中,且须援之登岸,然后可授之衣而与之食。若以衣食投之波涛中,是适重其溺,彼将不以为德而反以为尤矣。故凡居今之时,且须随机导引,因事启沃,宽心平气以薰陶之,俟其感发兴起,而后开之以其说,是故为力易而收效溥。(《寄李道夫》)(今且识援之登岸是何物。)
  使在我果无功利之心,虽钱穀兵甲,搬柴运水,何往而非实学,何事而非天理,况子史诗文之类乎?使在我尚有功利之心,则虽日谈道德仁义,亦只是功利之事,况子史诗文之类乎?一切屏绝之说,犹是泥於旧闻,平日用功未有得力处。(《与陆原静》)(勘得到。)
  数年切磋,只得立志辨义利。若於此未有得力处,却是平日所讲尽成虚话,平日所见皆非实得。(义利二字,是学问大关键,亦即儒释分途处。)
  经一蹶者长一智,今日之失,未必不为后日之得,但已落第二义。须从第一义上着力,一真一切真。(以上皆《与薛尚谦》)(识得第一义,即迁善改过皆第一义。)
  理无内外,性无内外,故学无内外。讲习讨论,未尝非内也,反观内省,未尝遗外也。夫谓学必资於外求,是以己性为有外也,是义外也,用智者也。谓反观内省为求之於内,是以己性为有内也,是有我也,自私者也。是皆不知性之无内外也。故曰:“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此可以知格物之学矣。格物者,《大学》之实下手处,彻首彻尾,自始学至圣人,只此工夫而已,非但入门之际有此一段也。夫正心诚意致知格物,皆所以修身而格物者,其所以用力,实可见之地。故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诚意者,诚其物之意也。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此岂有内外彼此之分哉!(《答罗整菴少宰》)(整菴又有答先生书云:“前三物为物三,后三物为物一。”为自相矛盾。要之物一也,而不能不散而为两,散而为万。先生之言,自是八面玲珑。)
  昔夫子谓子贡曰:“赐也,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子曰:“非也,予一以贯之。”然则圣人之学乃不有要乎?彼释氏之外人伦、遗物理而堕於空寂者,固不得谓之明其心矣。若世儒之外务讲求考索而不知本诸身者,其亦可谓穷理乎?(《与夏敦夫》)(洙、泗渊源,原是如此。得曾子发明,更是朴实头地。曾子就诚处指点,先生就明处指点,一而已矣。)
  心无动静者也。其静也者,以言其体也;其动也者,以言其用也,故君子之学,无间於动静。其静也,常觉而未尝无也,故常应;其动也,常定而未尝有也,故常寂,常应常寂。动静皆有事焉,是之谓集义。集义故能无祇悔,所谓动亦定、静亦定者也。心一而已,静其体也,而复求静根焉,是挠其体也;动其用也,而惧其易动焉,是废其用也。故求静之心,即动也;恶动之心,非静也。是之谓动亦动,静亦动,将迎起伏,相寻於无穷矣。故循理之谓静,从欲之谓动。欲也者,非必声色货利外诱也,有心之私皆欲也。故循理焉,虽酬酢万变,皆静也。濂溪所谓主静无欲之谓也,是谓集义者也。从欲焉,虽心斋坐忘,亦动也。告子之强制,正助之谓也,是外义者也。(《答伦彦式》)(与《定性书》相为表里)
  且以所见者实体诸心,必将有疑,果无疑,必将有得,果无得,又必有见。(《答方叔贤》)(如此用功,真不怕不长进。)
  孟子云:“是非之心,智也。”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即所谓良知也。孰无是良知乎?但不能致之耳。曷谓知至至之?知至者,知也;至之者,致知也,此知行之所以一也。(良知之智,实自恻隐之仁来。)
  妄心则动也,照心非动也。恒照则恒动恒静,天地之所以恒久而不已也。照心固照也,妄心亦照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息,有刻暂停则息矣,非至诚无息之学矣。
  心之本体,无起无不起,虽妄念之发,而良知未尝不在,但人不知存,则有时而或放耳。虽昏塞之极,而良知未尝不明,但人不知察,则有时而或蔽耳。虽有时而或放,其体实未尝不在也,存之而已耳。虽有时而或蔽,其体实未尝不明也,察之而已耳。
  性无不善,故知无不良。良知即是未发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动之本体,人人之所同具者也。但不能不昏蔽於物欲,故须学以去其昏蔽,然於良知之本体,初不能有加损於毫末也。理,无动者也。常知常存,常主於理,即不睹不闻无思无为之谓也。不睹不闻,无思无为,非槁木死灰之谓也。睹闻思为一於理,而未尝有所睹闻思为,即是动而未尝动也。所谓动亦定,静亦定,体用一原者也。
  未发之中,即良知也,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者也。有事无事可以言动静,而良知无分於有事无事也;寂然感通可以言动静,而良知无分於寂然感通也。动静者所遇之时,心之本体固无分於动静也。理,无动者也,动即为欲。循理,则虽酬酢万变而未尝动也;从欲,则虽槁心一念而未尝静也。(能戒慎恐惧者是良知。)
  照心非动者,以其发於本体明觉之自然,而未尝有所动也。有所动,即妄矣。妄心亦照者,以其本体明觉之自然者,未尝不存於其中,但有所动耳。无所动,即照矣。无妄无照,非以妄为照,以照为妄也。照心为照,妄心为妄,是犹有妄有照也。有妄有照,则有二也,二则息矣。无妄无照,则不贰,不贰则不息矣。
  必欲此心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此作圣之功也。必欲此心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非防於未萌之先,而克於方萌之际,不能也。防於未萌之先,而克於方萌之际,此正《中庸》戒慎恐惧、《大学》致知格物之功,舍此之外,无别功矣。
  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此佛氏为未识本来面目者设此方便。本来面目,即吾圣门所谓良知。今既认得良知明白,即已不消如此说矣。随物而格,是致知之功,即佛氏之常惺惺,亦是常存他本来面目耳。体段功夫大略相似,但佛氏有个自私自利之心,所以便有不同。
  病疟之人,疟虽未发,而病根自在,则亦安可以其疟之未发,而遂忘其服药调理之功乎?若必待疟发而后服药调理,则既晚矣。(以上皆《答陆原静》)(照心固照,妄心亦照”二语,先生自为註疏已明,读者幸无作玄会。未病服药之说,大是可思。)
  君子之所谓敬畏者,非有所恐惧忧患之谓也,乃戒慎不睹、恐惧不闻之谓耳。君子之所谓洒落者,非旷荡放逸纵情肆意之谓也,乃其心体不累於欲、无入而不自得之谓耳。夫心之本体,即天理也,天理之昭明灵觉,所谓良知也。君子之戒慎恐惧,惟恐其昭明灵觉者,或有所昏昧放逸,流於非僻邪妄,而失其本体之正耳。戒慎恐惧之功无时或间,则天理常存,而其昭明灵觉之本体无所亏蔽,无所牵扰,无所恐惧忧患,无所好乐忿懥,无所意必固我,无所歉馁愧怍,和融莹彻,充塞流行,动容周旋而中礼,从心所欲而不踰,斯乃所谓真洒落矣。是洒落生於天理之常存,天理常存生於戒慎恐惧之无间,孰谓敬畏之增,反为乐之累耶!(《与舒国用》)(最是发明宋儒敬之说。)
  《系》言“何思何虑”,是言所思所虑只是一个天理,更无别思别虑耳,非谓无思无虑也,故曰:“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云殊途,云百虑,则岂谓无思无虑耶?心之本体即是天理,只是一个,更何思虑得!天理原自寂然不动,原自感而遂通,学者用功,虽千思万虑,只是要复他本来体用而已,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来,故明道云:“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若以私意安排思索,便是用智自私矣。何思何虑,正是工夫,在圣人分上便是自然的,在学者分上便是勉然的。(如此,方与不思善恶之说迥异。)
  性善之端,须在气上始见得,若无气,亦无可见矣。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即是气。程子谓“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亦是。为学者各执一边,只得如此说,若见得自性明白时,气即是性,性即是气,原无性气之可分也。(以上《答周道通》)(先生之见,已到八九分。但云“性即是气,气即是性”,则合更有商量在。)
  慎独即是致良知。(《与黄勉之》)
  凡谓之行者,只是着实去做这件事,若着实做学问思辨工夫,则学问思辨亦便是行矣。学是学做这件事,问是问做这件事,思辨是思辨做这件事,则行亦便是学问思辨矣。若谓学问思辨之然后去行,却如何悬空先去学问思辨得?行时又如何去得个学问思辨的事?行之明觉精察处便是知,知之真切笃实处便是行。若行而不能明觉精察,便是冥行,便是学而不思则罔,所以必须说个知;知而不能真切笃实,便是妄想,便是思而不学则殆,所以必须说个行。原来只是一个工夫。凡古人说知行,皆是就一个工夫上补偏救弊说,不似今人截然分作两件事做。某今说知行合一,虽亦是就今时补偏救弊说,然知行体段亦本来如是。
  知行原是两个字说一个工夫,这一个工夫,须着此两个字,方说得完全无弊病。若头脑处见得分明,见得原是一个头脑,则虽把知行分作两个说,毕竟将来做那一个工夫,则始或未便融会,终所谓百虑而一致矣。若头脑见得不分明,原看做两个了,则虽把知行合作一个说,亦恐终未有凑泊处。况又分作两截去做,则是从头至尾更没讨下落处也。(以上《答友人问》)(所谓头脑,是良知二字。)
  夫物理不外於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耶?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故有孝亲之心,即有孝之理,无孝亲之心,即无孝之理矣。有忠君之心,即有忠之理,无忠君之心,即无忠之理矣。理岂外于吾心耶?晦菴谓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心虽主乎一身,而实管乎天下之理;理虽散于万事,而实不外乎一人之心。是其一分一合之间,而未免已启学者心理为二之弊。
  明道云:“只穷理便尽性至命,故必仁极仁而后谓之能穷仁之理,义极义而后谓之能穷义之理。”仁极仁,则尽仁之性矣。学至於穷理,至矣,而尚未措之於行,天下宁有是耶?是故知不行之不可以为学,则知不行之不可以为穷理矣。知不行之不可以为穷理,则知知行之合一并进,而不可以分为两节事矣。夫万事万物之理不外於吾心,而必曰穷天下之理,是殆以吾心之良知为未足,而必外求於天下之广,以稗补增益之,是犹析心与理而为二也。夫学问思辨笃行之功,虽其困勉至於人一己百,而扩充之极至於尽性知天,亦不过致吾心之良知而已,良知之外,岂复有加於毫末乎?今必曰“穷天下之理”,而不知反求诸其心,则凡所谓善恶之机,真妄之辨者,舍吾心之良知,亦将何以致其体察乎?
  夫良知之於节目事变,犹规矩尺度之于方圆长短也。节目事变之不可预定,犹方圆长短之不可胜穷也。故规矩诚立,则不可欺以方圆,而天下之方圆不可胜用矣。尺度诚陈,则不可欺以长短,而天下之长短不可胜用矣。良知诚致,则不可欺以节目事变,而天下之节目事变不可胜应矣。毫釐千里之谬,不於吾心良知一念之微而察之,亦将何所用其学乎?是不以规矩而欲定天下之方圆,不以尺度而欲尽天下之长短,吾见其乖张谬戾,日劳而无成也已。吾子谓语孝於温凊定省,孰不知之?然而能致其知者鲜矣。若谓粗知温凊定省之仪节,而遂谓之能致其知,则凡知君之当仁者,皆可谓之能致其仁之知,知臣之当忠者,皆可谓之能致其忠之知,则天下孰非致知者耶?以是而言,可以知致知之必在於行,而不行之不可以为致知也明矣。知行合一之体不益较然矣乎?夫舜之不告而娶,岂舜之前已有不告而娶者为之准则,故舜得以考之何典、问诸何人而为此耶?抑亦求诸其心一念之良知,权轻重之宜,不得已而为此耶?武之不葬而兴师,岂武之前已有不葬而兴师者为之准则,故武得以考之何典、问诸何人而为此耶?抑亦求诸其心一念之良知,权轻重之宜,不得己而为此耶?使舜之心而非诚于为无后,武之心而非诚於为救民,则其不告而娶与不葬而兴师,乃不孝不忠之大者,而后之人不务致其良知,以精察义理於此心感应酬酢之间,顾欲悬空讨论此等变常之事,执之以为制事之本,以求临事之无失,其亦远矣。(以上《答顾东桥》)(良知之说,只说得个即心即理,即知即行,更无别法。)
  天下古今之人,其情一而已矣。先王制礼,皆因人情而为之节文,是以行之万世而皆准。其或反之吾心而有所未安者,非其传记之讹缺,则必古今风气习俗之异宜者矣。此虽先王未之有,亦可以义起,三王之所以不相袭礼也。若徒拘泥於古,不得於心而冥行焉,是乃非礼之礼,行不着而习不察者矣。(一部礼经,皆如此看。)
  学绝道丧之余,苟有兴起向慕於学者,皆可以为同志,不必铢称寸度而求其尽合於此,以之待人,可也。若在我之所以为造端立命者,则不容有毫发之或爽矣。道,一而已。仁者见仁,知者见知。释氏之所以为释,老氏之所以为老,百姓日用而不知,皆是道也,宁有二乎?今古学术之诚伪邪正,何啻碔砆美玉,有眩惑终身而不能辨者,正以此道之无二,而其变动不拘,充塞无间,纵横颠倒皆可推之而通。世之儒者各就其一偏之见,而又饰之以比拟仿像之功,文之以章句假借之训,其为习熟既足以自信,而条目又足以自安,此其所以诳己诳人,终身没溺而不悟焉耳。然其毫釐之差而乃致千里之谬,非诚有求为圣人之志而从事於惟精惟一之学者,莫能得其受病之源,而发其神奸之所由伏也。若某之不肖,盖亦尝陷溺於其间者几年,伥伥然既自以为是矣。赖天之灵,偶有悟於良知之学,然后悔其向之所为者,固包藏祸机,作伪於外,而心劳日拙者也。十余年来,虽痛自洗剔创艾,而病根深痼,萌孽时生。所幸良知在我操得其要,譬犹舟之得舵,虽惊风巨浪,颠沛不无,尚犹得免於倾覆者也。夫旧习之溺人,虽已觉悔悟,而其克治之功尚且其难若此,又况溺而不悟,日益以深者,亦将何所抵极乎?(以上《寄邹谦之》)(只一伪字,是神奸攸伏处。以先生之善变也,经如许锻炼而渣滓未尽,犹然不废力如此。)
  人者,天地万物之心也,心者,天地万物之主也。心即天,言心则天地万物皆举之矣。(《答李明德》)
  大抵学问工夫,只要主意头脑的当,若主意头脑专以致良知为事,则凡多闻多见,莫非玫良知之功。盖日用之间,见闻酬酢,虽千头万绪,莫非良知之发用流行。除却见闻酬酢,亦无良知可致矣。(《答欧阳崇一》)
  学者往往说勿忘勿助工夫甚难,才着意便是助,才不着意便是忘。问之云:“忘是忘个甚魔?助是助固甚么?”其人默然无对。因与说:“我此间讲学,却只说个必有事焉,不说勿忘勿助。必有事焉者,只是时时去集义。若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时间断,此便是忘了,即须勿忘;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时欲速求效,此便是助了,即须勿助。工夫全在必有事上,勿忘勿助只就其间提撕警觉而已。若工夫原不间断,不须更说勿忘;原不欲速求效,不须更说勿助。今却不去必有事上用工,而乃悬空守着一个勿忘勿助,此如烧锅煮饭,锅内不曾渍水下米,而乃专去添柴放火,吾恐火候未及调停而锅先破裂矣。所谓时时去集义者,只是致良知。说集义,则一时未见头脑;说致良知,当下便有用工实地。(致良知,只是存天理之本然。)
  良知只是一个,随他发见流行处,当下具足,更无去来,不须假借。然其发见流行处,却自有轻重厚薄,毫发不容增减者,所谓天然自有之中也。虽则轻重厚薄毫发不容增减,而原来只是一个。(以上《答聂文蔚》)
  明道云:“吾学虽有所受,然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认出来。”良知即是天理,体认者,实有诸己之谓耳。(《与马子莘》)(此是先生的派明道处。)
  凡人言语正到快意时,便截然能忍默得;意气正到发扬时,便翕然能收敛得;愤怒嗜欲正到腾沸时,便廓然能消化得。此非天下之大勇不能也。然见得良知亲切时,其工夫又自不难。(《与宗贤》)
  《象山文集》所载,未尝不教其徒读书穷理,而自谓理会文字颇与人异者,则其意实欲体之於身。其亟所称述以诲人者,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曰“克己复礼”;曰“万物皆备於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曰“先立乎其大者,而小者不能夺”。是数言者,孔、孟之言也,恶在其为空虚者乎?独其易简觉悟之说,颇为当时所疑。然易简之说出於《系辞》,觉悟之说虽有同於释氏,然释氏之说,亦自有同於吾儒而不害其为异者,惟在於几微毫忽之间而已。晦菴之言,曰“居敬穷理”;曰“非存心无以致知”;曰“君子之心常存敬畏,虽不见闻,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离於须臾之顷也”。是其为言虽未尽莹,亦何尝不以尊德性为事,而又恶在其为支离者乎?独其平日汲汲於训解,虽韩文、《楚辞》、《阴符》、《参同》之属,亦必与之註释考辨,而论者遂疑其玩物。又其心虑学者之猎等,而或失之於妄作,使必先之以格致而无不明,然后有以实之於诚正而无所谬。世之学者挂一漏万,求之愈繁而失之愈远,至有疲力终身,苦其难而卒无所入,则遂议其支离,不知此乃后世学者之弊,当时晦菴之自为,亦岂至是乎?仆尝以为晦菴之与象山,虽其所为学者若有不同,而要皆不失为圣人之徒。今晦菴之学,天下之人童而习之,既已入人之深,有不容於论辨者。独象山之学,则以其常与晦菴之有言,而遂籓篱之。使若由、赐之殊科焉,则可矣;乃摈放废斥,若碔砆之与美玉,则岂不过甚矣乎?夫晦菴折衷群儒之说,以发明《六经》、《语》、《孟》之旨於天下,其嘉惠后学之心,真有不可得而议者。而象山辨义利之分,立大本,求放心,以示后学笃实为己之道,其功亦宁可得而尽诬之!而世之儒者附和雷同,不究其实而概目之以禅学,则诚可冤也已。(《答徐成之》)
  凡工夫只是要简易真切。愈真切,愈简易,愈简易,愈真切。(《寄安福诸同志》)(简易真切,是良知做手法。)
传习录

  爱问:“知止而后有定,朱子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与先生之说相戾。”曰:“於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却是义外也。至善是心之本体,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处便是,然亦未尝离却事物。本註所谓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徐爱记)(天理人欲四字,是朱、王印合处,奚必晚年定论?)
  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於天下事理有不能尽。”曰:“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爱曰:“如事父一事,其间温凊定省之类有许多节目,亦须讲求否?”曰:“如何不讲求?只是有个头脑,只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如讲求冬温,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讲求夏凊,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此心若无人欲,纯是天理,是个诚於孝亲之心,冬时自然思量父母寒,自去求温的道理;夏时自然思量父母热,自去求凊的道理。譬之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许多条件便是枝叶,须先有根然后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礼记》‘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便是如此。”(至善本在吾心,首赖先生恢复。)
  爱问:“今人尽有知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弟,知行分明是两件。”曰:“此已被私欲间断,不是知行本体。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后别立个心去恶。”爱曰:“古人分知行为两,亦是要人见得分晓。一行工夫做知,一行工夫做行,则工夫始有下落。”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知又说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任意去做,全不解思维省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只是个揣摩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今若知得宗旨,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只见那好色时已是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只闻那恶臭时已是恶了,不是闻了后又立个心去恶。此是先生洞见心体处,既不是又立个心去好恶,则决不是起个意去好恶,可知固知意不可以起灭言也。)
  爱问:“格物,物字即是事字,皆从心上说。”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於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於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於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诚无物,《大学》明明德之功只是个诚意,诚意之功只是个格物。”(以心之所发言意,意之所在言物。则心有未发之时,却如何格物耶,请以前好恶之说参之。)
  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常人不能无私意,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胜私复礼。知更无障碍,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则意诚。(既云至善是心之本体,又云知是心之本体。盖知只是知善知恶,知善知恶正是心之至善处。既谓之良知,决然私意障碍不得,常人与圣人同。)
  问“博约”。曰:“礼字即是理字。理之发见可见者谓之文,文之隐微不可见者谓之理,只是一物。约礼只是要此心纯是一个天理,要此心纯是天理,须就理之发见处用功。如发见于事亲时,就在事亲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事君时,就在事君上学存此天理;至于作止语默,无处不然,这便是博学於文,便是约礼的工夫。博文即是惟精,约礼即是惟一。
  爱问:“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以先生精一之训推之,此语似有弊。”曰:“然。心一也,未杂于人谓之道心,杂以人伪谓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谓‘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语若分析而意实得之。今曰‘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命为主,人欲又从而听命者!”(以上《徐爱记》)(先生说人、道只是一心,极是。然细看来,依旧只是程、朱之见,恐尚有剩义在。孟子曰:“仁,人心也。”人心便只是“人心也”之人心,道心即是仁字。以此思之,是一是二?人心本只是人之心,如何说他是伪心欲心?敢以质之先生。)
  爱因旧说汩没,始闻先生之教,骇愕不定,无入头处。其后闻之既熟,反身实践,始信先生之学为孔门嫡传,舍是皆旁蹊小径,断港绝河矣。如说格物是诚意工夫,明善是诚身工夫,穷理是尽性工夫,道问学是尊德性工夫,博文是约礼工夫,惟精是惟一工夫,此类始皆落落难合,久之不觉手舞足蹈。(愚按:曰仁为先生入室弟子,所记《语录》,其言去人欲存天理者不一而足。又曰:“至善是心之本体,然未尝离事物。”又曰:“即尽乎天理之极处。”则先生心宗教法,居然只是宋儒矩矱,但先生提得头脑清楚耳。)
  澄问:“主一之功,如读书则一心在读书上,接客则一心在接客上,可以为主一乎?”曰:“好色则一心在好色上,好货则一心在好货上,可以为主一乎?主一是专主一个天理。”(又拈出天理。)
  孟源有自是好名之病,先生喻之曰:“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内种此一大树,雨露之滋,土脉之力,只滋养得这个大根。四旁纵要种些嘉穀,上被此树遮覆,下被此树盘结,如何生长得成?须是伐去此树,纤根勿留,方可种植嘉种。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滋养得此根。”
  问:“静时亦觉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曰:“是徒知养静而不用克己工夫也。人须在事上磨炼,方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先生又说个克己,即存理去欲之别名。)
  问“上达工夫”。曰:“后儒教人,才涉精微,便谓上达未当学,且说下学,是分下学上达为二也。夫目可得见,耳可得闻,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下学也;目不可得见,耳不可得闻,口不可得言,心不可得思者,上达也。如木之栽培灌溉,是下学也;至於日夜之所息,条达畅茂,乃是上达,人安能与其力哉!凡圣人所说,虽极精微,俱是下学,学者只从下学里用功,自然上达去,不必别寻上达工夫。”
  问:“宁静存心时可为未发之中否?”曰:“今人存心,只定得气,当其宁静时,亦只是气宁静,不可以为未发之中。”曰:“未便是中,莫亦是求中工夫?”曰:“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工夫。静时念念去欲存理,动时念念去欲存理,不管宁静不宁静。若靠着宁静,不惟有喜静厌动之弊,中间许多病痛只是潜伏在,终不能绝去,遇事依旧滋长。以循理为主,何尝不宁静;以宁静为主,未必能循理。”(此所谓念,是无念之念,莫错会。不然,才起一念,已是欲也,故曰:“凡有所向便是欲。”然先生之教,自是真切。)
  省察是有事时存养,存养是无事时省察。
  定者,心之本体,天理也。动静,所遇之时也。
  唐诩问:“立志是常存个善念,要为善去恶否?”曰:“善念存时,即是天理。此念即善,更思何善?此念非恶,更去何恶?此念如树之根芽,立志者,长立此善念而已。从心所欲不踰矩,只是志到熟处。(念本无念,故是天理,有念可存,即非天理。)
  许鲁斋谓儒者以治生为先之说,亦误人。
  喜怒哀乐,本体自是中和的,才自家着些意思,便过不及,便是私。
  问:“知至然后可以言意诚,今天理人欲知之未尽,如何用得克己工夫?”曰:“人若真实切己用功不已,则于此心天理之精微,日见一日,私欲之细微,亦日见一日。若不用克己工夫,天理私欲终不自见。如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认得一段,走到歧路处,有疑便问,问了又走,方才能到。今于已知之天理不肯存,已知之人欲不肯去,只管愁不能尽知,闲讲何益?且待克得自己无私可克,方愁不能尽知,亦未迟耳。”
  问:“伊川谓不当於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求中,延平却教学者看未发以前气象,何如?”曰:“皆是也。伊川恐人於未发前讨个中,把中作一物看,如吾向所谓认气定时做中,故令只於涵养省察上用功。延平恐人未便有下手处,故令人时时刻刻求未发前气象,使人正目而视惟此,倾耳而听惟此,即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工夫,皆古人不得已诱人之言也。”(只为本无前后际故也,先生颇主程子说。)
  澄於中字之义尚未明,曰:“此须自心体认出来,非言语所能喻。中只是天理。”曰:“天理何以谓之中?”曰:“无所偏倚。”曰:“无所偏倚何等气象?”曰:“如明镜全体莹彻,无纤尘点染。”曰:“当其已发,或着在好色好利名上,方见偏倚。若未发时,何以知其有所偏倚?”曰:“平日美色名利之心原未尝无,病根不除,则暂时潜伏,偏倚仍在。须是平日私心荡除洁净,廓然纯乎天理,方可谓中。”
  言语无序,亦足以见心之不存。
  问:“格物于动处用功否?”曰:“格物无间动静,静亦物也。孟子谓‘必有事焉’,是动静皆有事。”(此是先生定论。先生它日每言“意在於事亲,即事亲为一物”云云,余窃转一语曰:“意不在於事亲时是恁物?”先生又曰:“工夫难处全在格物致知上,此即诚意之事。意既诚,大段心亦自正,身亦自修。但正心修身工夫亦各有用力处,修身是已发边,正心是未发边,心正则中,身修则和”云云。先生既以良知二字冒天下之道,安得又另有正修工夫?只因将意字看作已发,故工夫不尽,又要正心,又要修身。意是已发,心是未发,身又是已发。先生每讥宋学支离而躬自蹈之。千载而下,每欲起先生于九原质之而无从也。)
  问:“程子云:‘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何墨氏兼爱反不得谓之仁?”曰:“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虽弥漫周遍,无处不是,然其流行发生亦自有渐。惟其有渐,所以必有发端处;惟有发端处,所以生生不息。譬之於木,其始抽芽便是生意发端处,然后有干有枝叶。父子兄弟之爱是人心生意发端处,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爱物,如木之有干有枝叶也。墨氏将父子兄弟与途人一例,便没了发端处,安能生生?安得谓之仁?”(只此便可勘佛氏之学。)
  问:“延平云:‘当理而无私心。’当理与无私心如何分别?”曰:“心即理也。无私心即是当理,未当理即是私心,若析心与理言之,恐亦未善。”又问:“释氏於世间情欲之私不染,似无私心,外弃人伦,却似未当理。”曰:“亦只是一统事,成就它一个私己的心。”(以上俱《陆澄记》)
  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此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犹精金之所以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人到纯乎天理方是圣,金到足色方是精。然圣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犹金之分两有轻重,所以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两,所以为圣者,在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学者学圣人,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犹炼金而求其足色耳。后世不知作圣之本,却专去知识才能上求圣人。敝精竭力,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正如见人有万镒精金,不务锻炼成色,而乃妄希分两,锡铅铜銕杂然投之,分两愈增而成色愈下,及其梢末,无复有金矣。
  侃去花间草,曰:“天地间何善难培恶难去?”先生曰:“此等看善恶,皆从躯壳起念。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子欲观花,则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欲用草时,复以草为善矣。”曰:“然则无善无恶乎?”曰:“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於气,即无善无恶,是谓至善。”曰:“佛氏亦无善无恶,何以异?”曰:“佛氏着在无上,便一切不管。圣人无善无恶,只是无有作好、无有作恶,此之谓不动于气。”曰:“草既非恶,是草不宜去矣!”曰:“如此却是佛、老意见,草若有碍,理亦宜去。”曰:“如此又是作好作恶。”曰:“不作好恶,非是全无好恶,只是好恶一循于理,不去着一分意思,即是不曾好恶一般。”曰:“然则善恶全不在物。”曰:“只在汝心。循理便是善,动气便是恶。”曰:“毕竟物无善恶。”曰:“在心如此,在物亦然。世儒惟不知此,舍心逐物,将格物之学错看了。”(先生之言自是端的,与天泉证道之说迥异。)
  为学须得个头脑,工夫方有着落,纵未能无间,如舟之有舵,一提便醒。不然,虽从事于学,只做个义袭而取,非大本达道也。
  侃问:“先儒以心之静为体,心之动为用,如何?”曰:“不可以动静为体用。动静,时也。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是谓体用一源。若说静可以见其体,动可以见其用,却不妨。”(心并无动静可言,必不得已,可说动可以见体,静可以见用。)
  梁日孚问“主一”。曰:“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若只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时便逐物,无事时便是着空。惟其有事无事,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所以居敬亦即是穷理。就穷理专一处说,便谓之居敬;就居敬精密处说,便谓之穷理,不是居敬了别有个心穷理,穷理时别有个心居敬。名虽不同,工夫只是一事。”
  正之问:“戒惧是己所不知时工夫,慎独是己所独知时工夫。”曰:“只是一个工夫。无事时固是独知,有事时亦是独知。于此用功,便是端本澄源,便是立诚。若只在人所共知处用功,便是作伪。今若又分戒惧为己所不知工夫,便支离。既戒惧,即是知己。”曰:“独知之地更无无念时耶?”曰:“戒惧之念,无时可息。若戒惧之心稍有不存,不是昏瞶,便已流入恶念。”(戒惧不是念,可言是思。思只是思诚。思是心之本官,思而动于欲为念。故念当除而思不可除。后人专喜言无思,至于念,则以为是心之妙用,不可除。是倒说了,他只要除理障耳。)
  蔡希渊问:“《大学》新本先格致而后诚意,工夫似与首章次第相合,若先生从旧本,诚意反在格致之前矣。”曰:“《大学》工夫即是明明德,明明德只是个诚意,诚意工夫只是格致。若以诚意为主,去用格致工夫,工夫始有下落,即为善去恶,无非是诚意的事。如新本先去穷格事物之理,即茫茫荡荡都无着落处,须添个敬字,方才牵扯得身心上来,终没根源。且既须敬字,缘何孔门倒将最要紧的落了,直待千余年后人添补?正谓以诚意为主,即不须添敬字。此学问大头脑,於此不察,真是千里之谬。大抵《中庸》工夫只是诚身,诚身之极便是至诚。《大学》工夫只是诚意,诚意之极便是至善。总是一般。”(以上俱《薛侃记》)(先生疏《大学》,惟此段最端的无病。明明德只是个诚意,若意字看得分晓,不必说正心更有工夫矣。)
  九川问:“静坐用功,颇觉此心收敛,遇事又断了,旋起个念头去事上省察,事过又寻旧功,觉内外打不成一片。”曰:“心何尝有内外,即如惟浚今在此讲论,又岂有一心在内照管?这讲说时专一,即是那静坐时心,工夫一贯,何须更起念头?须在事磨炼工夫得力。若只好静,遇事便乱,那静时工夫亦差,似收敛而实放溺也。”(“何须更起念头”,是圣学入微真消息。他日却曰:“实无无念时,只是要正念。”如讲论时便起不得在内照管的念,则讲论时不知又可起得个事亲的意否?)
  问:“近来工夫稍知头脑,然难寻个稳当处。”曰:“只是致知。”曰:“如何致?”曰:“一点良知是尔自家的准则,尔意念着处,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他一些不得。尔只不要欺他,实实落落依着他做去,善便存,恶便去,何等稳当。此便是致知的实功。”(先生每以念字与意字合说,恐念与意终有别。)
  崇一曰:“先生致知之旨,发尽精蕴,看来这里再去不得。”曰:“何言之易也。再用功半年看如何?又用功一年看如何?工夫愈久,愈觉不同。知来本无知,觉来本无觉,然不知则遂埋没。”(以上俱《陈九川记》)(此是独体正当处,被先生一口打并出,到这里说恁良不良、知不知。)
  黄以方问:“先生格致之说,随时格物以致其知,则知是一节之知,非全体之知也,何以到得溥博如天、渊泉如渊地位?”曰:“心之本体无所不该,原是一个天,只为私欲障碍,则天之本体失了。心之理无穷尽,原是一个渊,只为私欲窒塞,则渊之本体失了。如念念致良知,将此障碍窒塞一齐去尽,则本体已复,便是天渊了。”因指天以示之曰:“如面前所见是昭昭之天,四外所见亦只是昭昭之天,只为许多墙壁遮蔽,不见天之全体。若撤去墙壁,总是一个天矣。於此便见一节之知即全体之知,全体之知即一节之知,总是一个本体。”
  圣贤非无功业气节,但其循着天理,则便是道,不可以事功气节名矣。
  我辈致知,只是各随分量所及,今日良知见在如此,则随今日所知扩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开悟,便随明日所知扩充到底,如此,方是精一工夫。(此是先生渐教,顿不废渐。)
  问“知行合一”。曰:“此须识我立言宗旨。今人学问,只因知行分作两件,故有一念发动,虽是不善,然却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发动处有不善,就将这不善的念克倒了,须要彻根彻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潜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如此说知行合一,真是丝丝见血。先生之学真切乃尔,后人何曾会得。)
  圣人无所不知,只是知个天理,无所不能,只是能个天理。圣人本体明白,故事事知个天理所在,便去尽个天理,不是本体明后,却于天下事物都便知得,便做得来也。天下事物,如名物度数草木鸟兽之类,不胜其烦,虽是本体明了,亦何缘能尽知得?但不必知的,圣人自不消求知,其所当知者,圣人自能问人。如“子入太庙,每事问”。先儒谓“虽知亦问,敬谨之至”。此说不可通。圣人于礼乐名物不必尽知,然他知得一个天理,便自有许多节文度数出来。不知能问,亦即是天理节文所在。(说名物象数,也拈出天理二字,先生之学,自是勺水不漏。)
  问:“儒者夜气,胸中思虑,空空静静,与释氏之静却一般,此时何所分别?”曰:“动静只是一个,那夜气空空静静,天理在中,即是应事接物的心。应事接物的心亦是循天理,便是夜气空空静静的心。故动静分别不得,知得动静合一,释氏毫釐差处亦自莫掩矣。”(天理二字,是儒门得分家儅,释氏空之,虽静时也做不得主。)
  文公格物之说,只是少头脑。如所谓“察之于念虑之微”,此一句不该与“求之文字之中,验之事为之着,索之讲论之际”混作一例看,是无轻重也。(以上俱《黄直记》)(文公功臣。)
  佛氏不着相,其实着相;吾儒着相,其实不着相。佛怕父子累,却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却逃了君臣;怕夫妇累,却逃了夫妇,都是着相,便须逃避。吾儒有个父子,还他以仁;有个君臣,还他以义;有个夫妇,还他以别,何曾着父子君臣夫妇的相?(先生于佛氏一言而内外夹攻,更无剩义。)
  问:“读书所以调摄此心,但一种科目意思牵引而来,何以免此?”曰:“只要良知真切,虽做举业,不为心累。且如读书时,知得强记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夸多斗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只是终日与圣贤印对,是个纯乎天理之心,任它读书,亦只是调摄此心而已,何累之有?”(又举天理二字,如此方是真读书,亦便是真格物处。朱子以读书为格物穷理之要,与先生语不无差别。)
  诸君工夫最不可助长。上智绝少,学者无超入圣人之理,一起一伏,一进一退,自是工夫节次,不可以我前日曾用工夫,今却不济,便要矫强做出一个没破绽的模样,这便是助长,连前些子工夫都坏了。只要常常怀个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之心,依此良知,忍耐做去,不管毁誉荣辱,久久自然有得力处。(以上俱《黄修易记》)
  言立志。曰:“真有圣人之志,良知上更无不尽。良知上留得些子别念挂带,便非必为圣人之志矣。”
  吾昔居滁时,见诸生多务知解,无益於得,姑教之静坐,一时窥见光景,颇收近效。久之,渐有喜静厌动流入枯槁之病,故迩来只说致良知。良知明白,随你去静处体悟也好,随你去事上磨炼也好,良知本体原是无动无静的,此便是学问头脑。
  问:“不睹不闻是说本体,戒慎恐惧是说工夫否?”曰:“须信得本体原是不睹不闻的,亦原是戒慎恐惧的,戒慎恐惧不曾在不睹不闻上加得些子。见得真时,便谓戒慎恐惧是本体,不睹不闻是工夫,亦得。”(此非玄语。《中庸》使天下人斋明盛服以承祭祀,又是谁使他?只为今人解《中庸》鬼神二字,是造化之鬼神,所以信先生语不及。而巧者又于此播弄神通,入玄妙观去。)
  良知在夜气发的,方是本体,以其无物欲之杂也。学者要使事物纷扰之时常如夜气一般,就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此语端的良知常发而常敛,便是独体真消息。若一向在发用处求良知,便入情识窠臼去。然先生指点人处,都在发用上说,只要人知是知非上转个为善去恶路头,正是良工苦心。)
  仙家说到虚,圣人岂能虚上加得一毫实?佛氏说到无,圣人岂能无上加得一毫有?但仙家说虚,从养生上来;佛氏说无,从出离生死上来,却于本体上加却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虚无的本色,便于本体有障碍。圣人只是还他良知的本色,便不着些子意在。良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日月风雷,山川民物,凡有象貌形色,皆在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未尝作得天的障碍。圣人只是顺其良知之发用,天地万物俱在我良知发用流行中,何尝又有一物超于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碍?(是辨三教异同大头脑处,可见惟吾儒方担得虚无二字起,二氏不与也。)
  问:“释氏亦务养心,然不可以治天下,何也?”曰:“吾儒养心,未尝离却事物,只顺其天则,自然就是工夫。释氏却要尽绝事物,把心看做幻相,与世间无些子交涉,所以不可治天下。”(世间岂有离事之心?佛氏一差故百差。今谓佛氏心不差而事差,便是调停之说,乱道之言。问异端。曰:“与愚夫愚妇同的是谓同德,与愚夫愚妇异的是谓异端。”
  孟子不动心与告子不动心,所异只在毫釐间。告子只在不动心上着功,孟子便直从此心原不动处分晓。心之本体原是不动的,只为所行有不合义,便动了。孟子不论心之动与不动,只是集义,所行无不是义,此心自然无可动处。告子只要此心不动,便是把捉此心,将他生生不息之根反阻挠了。
  问:“人有虚灵,方有良知,若草木瓦石之类,亦有良知否?”曰:“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无人的良知,不可以为草木瓦石矣。岂惟草木瓦石为然,天地无人的良知,亦不可为天地矣。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故五穀禽兽之类皆可以养人,药石之类皆可以疗疾,只为同此一气,故能相通耳。”(只为性体原是万物一源,故如人参温,能补人,便是遇父子而知亲,大黄苦,能泻人,便是遇君臣而知义,如何无良知?又如人参能退邪火,便是遇君臣而知义,大黄能顺阴气,便是遇父子而知亲,如何说此良知又是人得其全,物得其偏者?)
  问:“人与物同体,如何《大学》又说个厚薄?”曰:“道理自有厚薄,比如身是一体,把手足捍头目,岂是薄手足?其道理合如此。禽兽与草木同是爱的,把草木去养禽兽,又忍得?人与禽兽同是爱的,宰禽兽以养亲,供祭祀,燕宾客,心又忍得?至亲与路人同是爱的,颠沛患难之际不能两全。宁救至亲,不救路人,心又忍得?这是道理合该如此。及至吾身与至亲,更不得分彼此厚薄,盖以仁民爱物皆从此出,此处可忍,更无所不忍矣。《大学》所谓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条理,便谓之义;顺这个条理,便谓之礼;知此条理,便谓之智;终始这条理,便谓之信。”(既是自然的条理,则不如此便是勉然的,更何条理?所以佛氏一切胡乱,只得粉碎,虚空,归之儱侗。)
  目无体,以万物之色为体;耳无体,以万物之声为体;鼻无体,以万物之臭为体;口无体,以万物之味为体;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应之是非为体。
  无知无不知,本体原是如此。譬如日未尝有心照物而自无物不照。无照无不照,原是日之本体。良知本无知,今却要有知,本无不知,今却疑有不知,只是信不及耳。(独知原是如此。)
  问:“孔子所谓远虑,周公夜以继日,与将迎不同,何如?”曰:“远虑不是茫茫荡荡去思虑,只是要存这天理。天理在人心,亘古亘今,无有终始。天理即是良知,千思万虑,只是要致良知。良知愈思愈精明,若不精思,漫然随事应去,良知便粗了。若只着在事上,茫茫荡荡去思,教做远虑,便不免有毁誉得丧,人欲搀入其中,就是将迎了。周公终夜以思,只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工夫。(又摄在天理二字内。天理即良知,是先生前后打合指诀。又曰:“良知愈思愈精明。”盖言天理愈精明也。思即是良知之柄,说不得个思良知。凡言思不必言良知,言良知不必言思,人心中容不得许多名目。)
  先天而天弗违,天即良知也,后天而奉天时,良知即天也。(大彻大悟,蒙又为先生转一语曰:“先生言致良知以格物,便是先天而天弗违;先生言格物以致其良知,便昃后天而奉天时。”)
  “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只好恶就尽了是非,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又曰:“是非两字是个大规矩,巧处则存乎其人。”(蒙尝谓:“只有个知善知恶之心,更别无个好善恶恶之心。”正如此说。)
  问:“知譬日,欲譬云,云虽能蔽日,亦是天之一气合有的,欲亦莫非人心合有否?”曰:“喜怒哀惧爱恶欲谓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合有的,但要认得良知明白。比如日光,虽云雾四塞,太虚中色象可辨,亦是日光不灭处,不可以云能蔽日,教天不要生云。七情顺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但不可有所着。七情有着,俱谓之欲,然才有着时,良知亦自会觉,觉即蔽去,复其体矣。此处能看得破,方是简易透彻工夫。”(人生一时离不得七情,七情即良知之魄,若谓良知在七情之外,则七情又从何处来?)
  人有过,多於过上用功,就是补甑,其流必归於文过。(直须向前一步。)
  琴瑟简编,学者不可无,盖有业以居之,心就不放。
  问:“良知原是中和的,如何却有过不及?”曰:“知得过不及处,就是中和。”(良知无过不及,知得过不及的是良知。)
  慈湖不为无见,又着在无声无臭见上了。
  门人叹先生自征宁藩以来,天下谤议益众。先生曰:“我在南都以前,尚有些子乡愿意思。在今信得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着些覆藏,才做得个狂者胸次,故人都说我行不掩言也。”(以上俱《钱德洪记》)(读此,方知先生晚年真面目。我辈如何容易打过关捩子也。然向后正大有事在。)
  所谓人所不知而己独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处。(良知只是独知时,然余干主慎独,先生言致知手势大不同,先生是出蓝之见。)
  有言童子不能格物,只教以洒扫应对。曰:“洒扫应对就是物,童子良知只到此,只教去洒扫应对,便是致他这一点良知。又如童子之畏先生长者,此亦是他良知处,故虽遨嬉,见了先生长者,便去作揖恭敬,是他能格物以致敬师长之良知。我这里格物,自童子以至圣人,皆是此等工夫。但圣人格物,便更熟得些子,不消费力。
  问:“程子云‘在物为理’,如何云‘心即理’?”曰:“在物为理,在字上当添一心字,此心在物则为理。如此心在事父则为孝,在事君则为忠之类是也。诸君要识得我立言宗旨。我如今说个心即理,只为世人分心与理为二,便有许多病痛。如五霸攘夷狄,尊周室,都是一个私心,便不当理。人却说他做得当理,只心有未纯,往往慕悦其所为,要来外面做得好看,却与心全不相干。分心与理为二,其流至于霸道之伪而不自知,故我说个心即理,要使知心理是一个,便来心上做工夫,不去袭取于义,便是王道之真。”
  夫子说“性相近”,即孟子说“性善”,不可专在气质上说。若说气质,如刚与柔对,如何相近得?惟性善则同耳。人生初时,善原是同的,但刚者习于善则为刚善,习於恶则为刚恶,柔者习於善则为柔善,习于恶则为柔恶。便日相远了。(以上俱《黄以方记》)(此是先生道性善处。)
  丁亥年九月,先生起征思、田。德洪与汝中论学,德洪举先生教言曰:“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汝中曰:“此恐未是究竟话头。若说心体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知亦是无善无恶,物亦是无善无恶矣。若说意有善恶,毕竟心体还有善恶在。”德洪曰:“心体是天命之性,原无善恶,但人有习心,意念上见有善恶在。格致诚正修,此是复性体工夫,若原无善恶,工夫亦不消说矣。”是夕,坐天泉桥,各举请正。先生曰:“二君之见正好相资,不可各执一边。我这里接人原有二种,利根之人,直从本源上悟入。人心本体原是明莹无滞,原是个未发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体,即是工夫,人己内外一齐俱透。其次不免有习心在,本体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实落为善去恶,工夫熟后,渣滓去尽,本体亦明净了。汝中之见是我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见是我为其次立法的,相取为用,则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既而曰:“已后讲学,不可失了我的宗旨。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这话头随人指点。自没病痛,原是彻上彻下工夫。利根之人,世亦难遇;人有习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工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着实,不过养成一个虚寂,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说破。”(王畿《天泉证道记》)(先生每言,至善是心之本体。又曰:“至善只是尽乎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又曰:“良《知》即天理。”《录》中言“天理”二字,不一而足,有时说“无善无恶者理之静”,亦未尝径说“无善无恶是心体”,若心体果是无善无恶,则有善有恶之意又从何处来?知善知恶之知又从何处来?为善去恶之功又从何处起?无乃语语断流绝港乎!快哉,四无之论!先生当於何处作答?却又有“上根下根”之说,谓“教上根人只在心上用工夫,下根人只在意上用工夫”,又岂《大学》八目一贯之旨?又曰:“其次且教在意念上着实用为善去恶工夫,久之心体自明。”蒙谓才着念时,便非本体,人若只在念起念灭上用工夫,一世合不上本体,所谓南辕而北辙也。先生解《大学》,于“意”字原看不清楚,所以于四条目处未免架屋叠床至此。乃门之士一再摹之,益失本色矣。先生他日有言曰:“心意知物只是一事。”此是定论。既是一事,决不是一事皆无。蒙因为龙溪易一字曰:“心是有善无恶之心,则意亦是有善无恶之意,知亦是有善无恶之知,物亦是有善无恶之物。”不知先生首肯否?或曰:“如何定要说个有善无恶?”曰:“《大学》只说致知,如何先生定要说个致良知,多这良字?”其人默然,学术所关,不敢不辩。)



卷十一 浙中王门学案一

前言

  姚江之教,自近而远,其最初学者,不过郡邑之士耳。龙场而后,四方弟子始益进焉。郡邑之以学鸣者,亦仅仅绪山、龙溪,此外则椎轮积水耳。然一时之盛,吾越尚讲诵、习礼乐,絃歌之音不绝,其儒者不能一二数。若山阴范瓘,字廷润,号栗斋,初师王司舆、许半圭,其后卒业於阳明。博考群经,恍然有悟,以为“孔、孟的传,惟周、程得之、朱、陆而下,皆弗及也”。家贫不以关怀,曰:“天下有至宝,得而玩之,可以忘贫。”作古诗二十章,历叙道统及太极之说,其奥义未易测也。余姚管州,字子行,号石屏。官兵部司务。每当入直,讽咏抑扬,司马怪之。边警至,司马章皇,石屏曰:“古人度德量力,公自料才力有限,何不引退以空贤路。”司马谩为好语谢之。以京察归大洲,有宿四祖山诗:“四子堂堂特地来”,谓蔡白石、沈古林、龙溪、石屏也。范引年号半野,讲学於青田,从游者颇众。夏淳字惟初,号复吾,以乡举卒官。思明府同知魏庄渠,主天根天机之说,复吾曰:“指其静为天根,动为天机,则可;若以静养天根,动察天机,是歧。动静而二之,非所以语性也。”柴凤字后愚,主教天真书院,衢、严之士多从之。孙应奎字文卿,号蒙泉,历官右副都御史,以《传习录》为规范,董天真之役。闻人铨字邦正,号北江,与绪山定《文录》,刻之行世。即以寒宗而论,黄骥字德良,尤西川纪其言阳明事。黄文焕号吴南,开州学正,阳明使其子受业。有《东阁私抄》记其所闻。黄嘉爱字懋仁,号鹤溪,正德戊辰进士,官至钦州守。黄元釜号丁山,黄夔字子韶,号后川,皆笃实光明,墨守师说。以此推之,当时好修一世湮没者,可胜道哉!
郎中徐横山先生爱

  徐爱字曰仁,号横山,余姚之马堰人。正德三年进士。出知祁州,陞南京兵部员外郎,转南京工部郎中。十一年归而省亲,明年五月十七日卒,年三十一。绪山《传》云:“兵部”及“告病归”,皆非。
  先生为海日公之婿,於阳明,内兄弟也。阳明出狱而归,先生即北面称弟子,及门莫有先之者。邓元锡《皇明书》云:“自龙场归受学。”非。其后与阳明同官南中,朝夕不离。学者在疑信之间,先生为之骑邮以通彼我,於是门人益亲。”阳明曰:“曰仁,吾之颜渊也。”先生尝游衡山,梦老僧抚其背而叹曰:“子与颜子同德,亦与颜子同寿。”觉而异之。阳明在赣州闻讣,哭之恸。先生虽死,阳明每在讲席,未尝不念之。酬答之顷,机缘未契,则曰:“是意也,吾尝与曰仁言之,年来未易及也。”一日讲毕,环柱而走,叹曰:“安得起曰仁於泉下,而闻斯言乎!”乃率诸弟子之其墓所,酹酒而告之。先生始闻阳明之教,与先儒相出入,骇愕不定,无入头处。闻之既熟,反身实践,始信为孔门嫡传,舍是皆旁蹊小径,断港绝河矣。
  阳明自龙场以后,其教再变。南中之时,大率以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故以默坐澄心为学的。江右以后,则专提“致良知”三字。先生记《传习》,初卷皆是南中所闻,其於“致良知”之说,固未之知也。然《录》中有云:“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为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使此心之良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则三字之提,不始於江右明矣。但江右以后,以此为宗旨耳。是故阳明之学,先生为得其真。聂双江云:“今之为良知之学者,於《传习录》前编所记真切处,具略之。乃驾空立笼罩语,似切近而实渺茫,终日逐外而自以为得手也。”盖未尝不太息於先生云。
文集

  吾师之教,谓人之心有体有用,犹之水木有根源有枝叶流派,学则如培浚溉疏,故木水在培溉其根,浚疏其源,根盛源深,则枝流自然茂且长。故学莫要於收放心,涵养省察克治是也,即培浚其根源也。读书玩理皆所以溉疏之也。故心德者,人之根源也,而不可少缓;文章名业者,人之枝叶也,而非所汲汲。学者先须辨此,即是辨义理之分。既能知所决择,则在立志坚定以趋之而已。(《答邵思抑》)
  学者大患在於好名,今之称好名者,类举富贵夸耀以为言,抑末矣。凡其意有为而为,虽其迹在孝弟忠信礼义,犹其好名也,犹其私也。古之学者,其立心之始,即务去此,而以全吾性命之理为心。当其无事,以勿忘勿助而养吾公平正大大之体,勿先事落此蹊径,故谓之存养;及其感应而察识其有无,故谓之省察;察知其有此而务决去之,勿苦其难,故谓之克治;专事乎此,而不以怠心间之,故谓之不息;去之尽而纯,故谓之天德;推之纯而达,故谓之王道。(《送甘钦采》)
  夫人之所以不宜於物者,私害之也。是故吾之私得以加诸彼,则忮心生焉。忮心,好胜之类也,凡天下计较、忌妒、骄淫、狠傲、攘夺、暴乱之恶皆从之矣。吾之私得以藉诸彼,则求心生焉。求心,好屈之类也,凡天下阿比、谄佞、柔懦、燕溺、污辱、咒诅之恶皆从之矣。二私交於中,则我所以为感应之地者,非公平正大之体矣。以此之机而应物之感,其有能宜乎否也?(《宜斋序》)
  古人谓:“未知学,须求有个用力处,既用力,须求有个得力处。”今以康斋之勇,殷勤辛苦不替七十年,然未见其大成,则疑其於得力处有未至。白沙之风,使人有“吾与点也”之意,然末流涉旷达,则疑其於用力处有缺。夫有体斯有用,有终必有始,将以康斋之践履为体为始耶?将以白沙之造诣为用为终耶?是体用终始歧为二也。世固有谓某有体无用、有用无体者,仆窃不然。必求二公之所以蔽者而会归之,此正关要所系,必透此,方有下手处也。(《答王承吉》)
  岩形方,外高几百丈,内石骨空虚,圆洞彻天地,端若立甑。二洞门,自东门入,初见西露微光,若观月自朏生。行渐入,至渐入,光渐长,至门内限,光半当上弦。循至正中,光乃圆,月在望。西出门,光微以隐,若月自望至晦。岩以月名本此。濂溪自幼日游其间,因悟太极之理。(《月岩记》)
  予始学於先生,惟循迹而行。久而大疑且骇,然不敢遽非,必反而思之。思之稍通,复验之身心,既乃怳若有见,已而大悟,不知手之舞、足之蹈曰:“此道体也,此心也,此学也。人性本善也,而邪恶者客感也,感之在於一念,去之在於一念,无难事,无多术。”且自恃禀性柔,未能为大恶,则以为如是可以终身矣,而坦坦然、而荡荡然乐也。孰知久则私与忧复作也!通世之痼疾有二,文字也,功名也。予始以为姑毋攻焉,不以累於心可矣,绝之无之,不已甚乎?孰知二者之贼,素夺其宫,姑之云者,是假之也。是故必绝之无之,而后可以进於道,否则终不免於虚见且自诬也。(《赠薛尚谦》)

督学蔡我斋先生宗兖 御史朱白浦先生节

  正德丁卯,徐横山、蔡我斋、朱白浦三先生举於乡,别文成而北。文成言:“徐曰仁之温恭,蔡希渊之深潜,朱守中之明敏,皆予所不逮。”盖三先生皆以丁卯来学,文成之弟子未之或先者也。癸酉,三先生从文成游四明山,我斋自永乐寺返,白浦自妲溪返,横山则同入雪窦,春风沂水之乐,真一时之盛事也。横山为弟子之首,遂以两先生次之。
  蔡宗兖字希渊,号我斋,山阴之白洋人。乡书十年而取进士,留为庶吉士,不可,以教授奉母。孤介不为当道所喜,辄弃去。文成以为“归计良是,而伤於急迫。再过二三月,托病行,则形迹泯然。独为君子,而人为小人,亦非仁人忠恕之心也。”已教授莆田,复不为当道所喜。文成戒之曰:“区区往谪龙场,横逆之加日至,迄今思之,正动心忍性砥砺切磋之地,其时乃止搪塞排遣,竟成空过,惜也。希渊省克精切,其肯遂自以为忠乎?”移教南康,入为太学助教、南考功,陞四川督学佥事。林见素谓:“先生中有余养,祇见外者之轻,故能壁立千仞。”
  朱节字守中,号白浦,亦白洋人。举进士,官御史,以天下为己任。文成谓之曰:“德业外无事功,不由天德而求骋事功,则希高务外,非业也。”巡按山东,流贼之乱,勤事而卒,赠光禄少卿。先生尝言:“平生於‘爱众、亲仁’二语得力,然亲仁必从爱众得来。”

员外钱绪山先生德洪

  钱德洪字洪甫,号绪山,浙之余姚人。王文成平濠归越,先王与同邑范引年、管州、郑寅、柴凤、徐珊、吴仁数十人会於中天阁,同禀学焉。明年,举於乡。时四方之士来学於越者甚众,先生与龙溪疏通其大旨,而后卒业於文成,一时称为教授师。嘉靖五年举於南宫,不廷试而归。文成征思、田,先生与龙溪居守越中书院。七年,奔文成之丧,至於贵溪,问丧服,邵竹峰曰:“昔者孔子殁,子贡若丧父而无服,礼也。”先生曰:“吾夫子殁於道路,无主丧者,弟子不可以无服。然某也有父母在,麻衣布絰,弗敢有加焉。”筑室於场,以终心制。十一年,始赴廷试,出为苏学教授。丁内艰。服阕,补国子监丞,寻陞形部主事,稍迁员外郎,署陕西司事。上夜游西山,召武定侯郭勋不至,给事中高时劾之,下勋锦衣狱,转送刑部。勋骄恣不法,举朝恨之,皆欲坐以不轨。先生据法以违敕十罪论死,再不上报。举朝以上之不报,因按轻也,劾先生不明律法。上以先生为故人,故不报,遂因劾下先生於狱。盖上之宠勋未衰,特因事稍折之,与廷臣之意故相左也。先生身婴三木,与侍御杨斛山、都督赵白楼讲易不辍。勋死,始得出狱。九庙成,诏复冠带。穆宗朝,进阶朝列大夫,致仕。万历初,复进阶一级。在野三十年,无日不讲学。江、浙、宣、歙、楚、广名区奥地,皆有讲舍。先生与龙溪迭捧珠盘。年七十,作《颐闲疏》告四方,始不出游。二年十月二十六日卒,年七十九。
  阳明“致良知”之学,发於晚年。其初以静坐澄心训学者,学者多有喜静恶动之弊,知本流行,故提掇未免过重。然曰:“良知是未发之中”,又曰“慎独即是致良知”,则亦未尝不以收敛为主也。故乡东廓之戒惧,罗念菴之主静,此真阳明之的传也。先生与龙溪亲炙阳明最久,习闻其过重之言。龙溪谓:“寂者心之本体,寂以照为用,守其空知而遗照,是乖其用也。”先生谓:“未发竟从何处觅?离已发而求未发,必不可得。”是两先生之“良知”,俱以见在知觉而言,於圣贤凝聚处,尽与扫除,在师门之旨,不能无毫釐之差。龙溪从见在悟其变动不居之体,先生只於事物上实心磨炼,故先生之彻悟不如龙溪,龙溪之修持不如先生。乃龙溪竟入於禅,而先生不失儒者之矩矱,何也?龙溪悬崖撒手,非师门宗旨所可系缚,先生则把缆放船,虽无大得亦无大失耳。念菴曰:“绪山之学数变,其始也,有见於为善去恶者,以知为致良知也。已而曰:‘良知者,无善无恶者也,吾安得执以为有而为之而又去之?’已又曰:‘吾恶夫言之者之淆也,无善无恶者见也,非良知也。吾惟即吾所知以为善者而行之,以为恶者而去之,此吾可能为者也。其不出於此者,非吾所得为也。’又曰:‘向吾之言犹二也,非一也。夫子尝有言矣,曰至善者心之本体,动而后有不善也。吾不能必其无不善,吾无动焉而已。彼所谓意者动也,非是之谓动也;吾所谓动,动於动焉者也。吾惟无动,则在吾者常一矣。’”按先生之无动,即慈湖之不起意也。不起意非未发乎?然则谓“离已发而求未发,必不可得”者,非先生之末后语矣。
会语

  天地间只此灵窍,在造化统体而言,谓之鬼神;在人身而言,谓之良知。惟是灵窍至微不可见,至着不可掩,使此心精凝纯固,常如对越神明之时,则真机活泼,上下昭格,何可掩得?若一念厌斁,则怳惚散漫矣。
  戒惧即是良知,觉得多此戒惧,只是工夫生;久则本体工夫自能相忘,不思而得,不勉而中,亦只一熟耳。
  思虑是人心生机,无一息可停。但此心主宰常定,思虑所发,自有条理。造化只是主宰常定,故四时,日月往来,自不纷乱。
  充塞天地间只有此知。天只此知之虚明,地只此知之凝聚,鬼神只此知之妙用,四时日月只此知之流行,人与万物只此知之合散,而人只此知之精粹也。此知运行万古有定体,故曰太极。原无声臭可即,故曰无极。太极之运无迹,而阴阳之行有渐,故自一生二,生四,生八,以至庶物露生,极其万而无穷焉。是顺其往而数之,故曰数往者顺。自万物推本太极,以至於无极,逆其所从来而知之,故曰知来者逆。是故《易》逆数也,盖示人以无声无臭之源也。
  告子言性无善不善,与孟子言性善,亦不甚远。告子只先见定一个性体,原来不动,有动处只在物感上,彼长我长,彼白我白,随手应去,不失其宜便了,於吾性体,澹然无所关涉。自谓既不失内,又不失外,已是圣门全体之学。殊不知先着性体之见,将心与言气分作三路,遂成内外二截,微显两用,而於一切感应俱入无情,非徒无益,反凿其原矣。孟子工夫,不论心之动不动,念念精义,使动必以义,无歉於心,自然俯仰无亏,充塞无间,是之谓浩然之气。告子见性在内,一切无动於外,取效若速,是以见为主,终非不动之根。孟子集义之久,而后行无不得,取效若迟,乃直从原不动处用功,不求不动,而自无不动矣。
  此心从无始中来,原是止的,虽千思百虑,只是天机自然,万感万应,原来本体常寂。只为吾人自有知识,便功利嗜好,技能闻见,一切意必固我,自作知见,自作憧扰,失却至善本体,始不得止。须将此等习心一切放下,始信得本来自性原是如此。
  圣人於纷纭交错之中,而指其不动之真体,良知是也。是知也,虽万感纷纭而是非不昧,虽众欲交错而清明在躬,至变而无方,至神而无迹者,良知之体也。太虚之中,无物不有,而无一物之住,其有住则即为太虚之碍矣。人心感应,无时不有,而无一时之住,其有住则即为太虚之障矣。故忿懥、好乐、恐惧、忧患一着於有心,即不得其正矣。故正心之功不在他求,只在诚意之中,体当本体明彻,止於至善而已矣。
  除却好恶,更有甚心体?除却元亨利贞,更於何处觅太极?平旦之气,好恶与人相近,此便是良心未泯。然其端甚微,故谓之几希。今人认平旦之气,只认虚明光景,所以无用功处。认得时,种种皆实际矣。
  春夏秋冬,在天道者无一刻停,喜怒哀乐,在人心者亦无一时息。千感万应,莫知端倪,此体寂然,未尝染着於物,虽曰发而实无所发也。所以既谓之中,又谓之和,实非有两截事。致中和工夫,全在慎独,所谓隐微显见,已是指出中和本体,故慎独即是致中和。
  只求不拂良知,於人情自然通得。若只求不拂人情,便是徇人忘己。
  问:“感人不动如何、”曰:“才说感人便不是了,圣贤只是正己而物自正。譬如太阳无蔽,容光自能照物,非是屑屑寻物来照。”
  问:“戒惧之功,不能无有事无事之分!”曰:“知得良知是一个头脑,虽在千百人中,工夫只在一念微处;虽独居冥坐,工夫亦只在一念微处。”
  真性流形,莫非自然,稍一起意,即如太虚中忽作云翳。此不起意之教,不为不尽,但质美者习累未深,一与指示,全体廓然;习累既深之人,不指诚意实功,而一切禁其起意,是又使人以意见承也。久假不归,即认意见作本体,欲根窃发,复以意见盖之,终日兀兀守此虚见,而於人情物理常若有二,将流行活泼之真机,反养成一种不伶不俐之心也。慈湖欲人领悟太速,遂将洗心、正心、惩忿、窒欲等语、俱谓非圣人之言,是特以宗庙百官为到家之人指说,而不知在道之人尚涉程途也。
  去恶必穷其根,为善不居其有,格物之则也,然非究极本体,止於至善之学也。善恶之机,纵其生灭相寻於无穷,是藏其根而恶其萌蘖之生,浊其源而辨其末流之清也;是以知善、知恶为知之极,而不知良知之体本无善恶也;有为、有去之为功,而不知究极本体,施功於无为,乃真功也。正念无念,正念之念,本体常寂,才涉私邪,憧憧纷扰矣。
  问:“胸中扰扰,必猛加澄定,方得渐清。”曰:“此是见上转,有事时,此知着在事上,事过,此知又着在虚上,动静二见,不得成片。若透得此心彻底无欲,虽终日应酬百务,本体上如何加得一毫?事了即休,一过无迹,本体上又何减得一毫?
  问:“致知存乎心悟?”曰:“灵通妙觉,不离於人伦事物之中,在人实体而得之耳,是之谓心悟。世之学者,谓斯道神奇祕密,藏机隐窍,使人渺茫怳惚,无入头处,固非真性之悟。若一闻良知,遂影响承受,不思极深研几,以究透真体,是又得为心悟乎?”
  良知不假於见闻,故致知之功从不睹不闻而入。但才说不睹不闻,即着不睹不闻之见矣。今只念念在良知上精察,使是是非非无容毫发欺蔽。
  致知之功,在究透全体,不专在一念一事之间。但除却一念一事,又更无全体可透耳。
  良知广大高明,原无妄念可去,才有妄念可去,已自失却广大高明之体矣。今只提醒本体,群妄自消。
  先师在越,甘泉官留都,移书辨正良知天理同异。先师不答,曰:“此须合并数月,无意中因事指发,必有沛然融释处耳。若恃笔札,徒起争端。”先师起征思、田,殁於南安,终不得对语以究大同之旨,此亦千古遗恨也。
  予於戊申年冬,乞先君墓铭,往见公於增城。公曰:“良知不由学虑而能,天然自有之知也。今游先生之门者,皆曰良知无事学虑,任其意智而为之。其知已入不良,莫之觉矣,犹可谓之良知乎、所谓致知者,推极本然之知,功至密也。今游先生门者,乃云只依良知,无非至道,而致之之功,全不言及。至有纵情恣肆,尚自信为良知者。立教本旨,果如是乎?”予起而谢曰:“公之教是也。”公请予言,予曰:“公勿助勿忘忘之训,可谓苦心。”曰:“云何苦心?”曰:“道体自然,无容强索,今欲矜持操执以必得,则本体之上无容有加,加此一念,病於助矣。然欲全体放下,若见自然,久之则又疑於忘焉。今之工夫,既不助又不忘,常见此体参前倚衡,活泼呈露。此正天然自得之机也。盖欲揭此体以示人,诚难着辞,故曰苦心。”公乃矍然顾予曰:“吾子相别十年,犹如常聚一堂”。予又曰:“昔先师别公诗有“无欲见真体,忘助皆非功”之句,当时疑之,助可言功,忘亦可言功乎?及求见此体不得,注目所视,倾耳所听,心心相持,不胜束缚。或时少舒,反觉视明听聪,中无罣碍,乃疑忘可以得道。及久之,散漫无归,渐沦於不知矣。是助固非功,忘亦非功也。始知只一无欲真体,乃见鸢飞鱼跃,与必有事焉,同活泼泼地,非真无欲,何以臻此?”公慨然谓诸友曰:“我辈朋友,谁肯究心及此。”蒋道林示《时习讲义》。公曰:“后世学问,不在性情上求,终身劳苦,不知所学何事。比如作一诗,只见性情不见诗,是为好诗;作一文字,只见性情不见文字,是为好文字。若不是性情上学,疲神瘁思,终身无得,安得悦乐,又安得无愠?”
  人只有一道心,天命流行,不动纤毫声臭,是之谓微。才动声臭,便杂以人矣。然其中有多少不安处,故曰危。人要为恶,只可言自欺,良知本来无恶。
  学者工夫,不得伶俐直截,只为一虞字作祟耳。良知是非从违何尝不明,但不能一时决断,如自虞度曰:“此或无害於理否?或可苟同於俗否?或可欺人於不知否?或可因循一时以图迁改否?”只此一虞,便是致吝之端。
  昔者吾师之立教也,揭诚意为《大学》之要,指致知格物为诚意之功,门弟子闻言之下,皆得入门用力之地。用功勤者,究极此知之体,使天则流行,纤翳无作,千感万应,而真体常寂。此诚意之极也。故诚意之功,自初学用之即得入手,自圣人用之精诣无尽。吾师既殁,吾党病学者善恶之机生灭不已,乃於本体提揭过重,闻者遂谓“诚意不足以尽道,必先有悟而意自不生,格物非所以言功,必先归寂而物自化。”遂相与虚忆以求悟,而不切乎民彝物则之常;执体以求寂,而无有乎圆神活泼之机。希高凌节,影响谬戾,而吾师平易切实之旨,壅而弗宣。师云:“诚意之极,止至善而已矣。”是止至善也者,未尝离诚意而得也。言止则不必言寂,而寂在其中;言至善则不必言悟,而悟在其中,然皆必本於诚意焉。何也?盖心无体,心之上不可以言功也。应感起物而好恶形焉,於是乎有精察克治之功。诚意之功极,则体自寂而应自顺,初学以至成德,彻始彻终无二功也。是故不事诚意而求寂与悟,是不入门而思见宗庙百官也;知寂与悟而不示人以诚意之功,是欲人见宗庙百官而闭之门也,皆非融释於道者也。
  至纯而无杂者,性之本体也。兢兢恐恐有事勿忘者,复性之功也。有事勿忘而不见真体之活泼焉,强制之劳也;怳见本体而不加有事之功焉,虚狂之见也。故有事非功也,性之不容自已也;活泼非见也,性之不加一物也。
  心之本体,纯粹无杂,至善也。良知者,至善之着察也。良知即至善也。心无体以知为体,无知即无心也。知无体以感应之是非为体,无是非即无知也。意也者,以言乎其感应也;物也者,以言乎其感应之事也,而知则主宰乎事物是非之则也。意有动静,此知之体不因意之动静有明暗也;物有去来,此知之体不因物之去来为有无也。性体流行,自然无息,通昼夜之道而知也。心之神明,本无方体,欲放则放,欲止则止。放可能也,止亦可能也,然皆非本体之自然也。何也?意见使之也。君子之学,必事於无欲,无欲则不必言止而心不动。
  毋求诸已放之心,求诸心之未放焉尔已。夫心之体,性也,性不可离,又恶得而放也?放之云者,驰於物焉已尔。
论学书

  良知天理原非三义,以心之灵虚昭察而言谓之知,以心之文理条析而言谓之理。灵虚昭察,无事学虑,自然而然,故谓之良;文理条析,无事学虑,自然而然,故谓之天然。曰灵虚昭察,则所谓昭察者即文理条析之谓也。灵虚昭察之中,而条理不着,固非所以为良知;而灵虚昭察之中,复求所谓条理,则亦非所谓天理矣。今日良知,不用天理,则知为空知,是疑以虚无空寂视良知,而又似以袭取外索为天理矣,恐非两家立言之旨也。(《上甘泉》)
  久菴谓吾党於学,未免落空。初若未以为然,细自磨勘,始知自惧。日来论本体处,说得十分清脱,及徵之行事,疏略处甚多。此便是学问落空处。譬之草木,生意在中,发在枝榦上,自是可见。(《复王龙溪》)
  人生与世情相感,如鱼游於水,随处逼塞,更无空隙处。波荡亦从自心起,此心无所牵累,虽日与人情事变相接,真如自在,顺应无滞,更无波荡可动。所谓动亦定,静亦定也。若此心不免留恋物情,虽日坐虚斋,不露风线,而百念自来熬煎,无容逃避。今之学者,才遇事来,便若揽扰,便思静处,及到静处,胸中搅扰犹昔。此正不思动与不动,只在自心,不在事上拣择。致知格物工夫,只须於事上识取,本心乃见。心事非二,内外两忘,非离却事物又有学问可言也。(《答傅少岩》)
  吾心本与民物同体,此是位育之根,除却应酬更无本体,失却本体便非应酬。苟於应酬之中,随事随地不失此体,眼前大地何处非黄金。若厌却应酬,心必欲去觅山中,养成一个枯寂,恐以黄金反混作顽铁矣。(《复龙溪》)
  龙溪之见,伶俐直截,泥工夫於生灭者,闻其言自当省发。但渠於见上觉有着处,开口论说,千转百折不出己意,便觉於人言尚有漏落耳。执事之着,多在过思,过思、则想像亦足以蔽道。(《与季彭山》)
  亲蹈生死真境,身世尽空,独留一念荧魂。耿耿中夜,豁然若省,乃知上天为我设此法象,示我以本来真性,不容丝发挂带。平时一种姑容因循之念,常自以为不足害道,由今观之,一尘可以矇目,一指可以障天,诚可惧也。噫!古人处动,忍而获增益,吾不知增益者何物,减削则已尽矣。(《狱中寄龙溪》)
  夫镜,物也,故斑垢驳杂得积於上,而可以先加磨去之功。吾心良知,虚灵也,虚灵非物也,非物则班垢驳杂停於吾心何所?而磨之之功又於何所乎?今所指吾心之班垢驳杂,非以气拘物蔽而言乎?既曰气拘,曰物蔽,则吾心之班垢驳杂,由人情事物之感而后有也。既由人情事物之感而后有,而今之致知也,则将於未涉人情事物之感之前,而先加致之之功,则夫所谓致之之功者,又将何所施耶?(《答聂双江》)
  人之心体一也,指名曰善可也,曰至善无恶亦可也,曰无善无恶亦可也。曰善、曰至善,人皆信而无疑矣,又为无善无恶之说者,何也?至善之体,恶固非其所有,善亦不得而有也。至善之体,虚灵也,犹目之明、耳之聪也。虚灵之体不可先有乎善,犹明之不可先有乎色,聪之不可先有乎声也。目无一色,故能尽万物之色;耳无一声,故能尽万物之声;心无一善;故能尽天下万事之善。今之论至善者,乃索之於事事物物之中,先求其所谓定理者,以为应事宰物之则,是虚灵之内先有乎善也。虚灵之内先有乎善,是耳未听而先有乎声,目未视而先有乎色也。塞其聪明之用,而窒其虚灵之体,非至善之谓矣。今人乍见孺子入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怵惕恻隐是谓善矣,然未见孺子之前,皆加讲求之功,预有此善以为之则耶?抑虚灵触发其机,自不容已耶?赤子将入井,自圣人与涂人并而视之,其所谓怵惕恻隐者,圣人不能加而涂人未尝减也。但涂人拟议於乍见之后,已洊入於内交要誉之私矣。然则涂人之学圣人也,果忧怵惕恻隐之不足耶?抑去其蔽,以还乍见之初心也。虚灵之蔽,不但邪思恶念,虽至美之念,先横於中,积而不化,已落将迎意必之私,而非时止、时行之用矣。故先师曰“无善无恶者心之体”,是对后世格物穷理之学,先有乎善者立言也。因时设法,不得已之辞焉耳。(《复杨斛山》)
  龙溪学日平实,每於毁誉纷冗中,益见奋惕。弟向与意见不同,虽承先师遗命,相取为益,终与入处异路,未见能浑接一体。归来屡经多故,不肖始能纯信本心,龙溪亦於事上肯自磨涤,自此正相当。能不出露头面,以道自任,而毁誉之言,亦从此入。旧习未化,时出时入,容或有之,然其大头放倒如群情所疑,非真信此心,千古不二,其谁与辨之。(《与张浮峰》)
  格物之学,实良知见在工夫,先儒所谓过去未来徒放心耳。见在工夫,时行时止,时默时语,念念精明,毫釐不放,此即行着习察、实地格物之功也。於此体当切实,着衣吃饭,即是尽心至命之功。(《与陈两湖》)
  先师曰:“无善无恶心之体。”双江即谓“良知本无善恶,未发寂然之体也。养此,则物自格矣。今随其感物之际,而后加格物之功,是迷其体以索用,浊其源以澄流,工夫已落第二义。”论则善矣,殊不知未发寂然之体,未尝离家国天下之感,而别有一物在其中也。即家国天下之感之中,而未发寂然者在焉耳。此格物为致知之实功,通寂感体用而无间,尽性之学也。(《复周罗山》)
  “人有未发之中,而后有发而中节之和。”此先师之言,为註《中庸》者说也。註《中庸》者,谓“未发之中,人皆有之,至发时而后有不中节“。曰:“此未知未发之中也。未发之中,譬若镜体之明,岂有镜体既明而又有照物不当者乎?”此言未为不确,然实未尝使学者先求未发之中而养之也。未发之中,竟从何处觅耶?离已发而求未发必不可得,久之则养成一种枯寂之病,认虚景为实得,拟知见为性真,诚可慨也。故学者初入手时,良知不能无间,善恶念头杂发难制,或防之於未发之前,或制之於临发之际,或悔改於既发之后,皆实功也。由是而入微,虽圣人之知几,亦只此工夫耳。(《复何吉阳》)
  觉即是善,不觉即是利。鸡鸣而醒,目即见物,耳即听物,心思即思物,无人不然。但主宰不精,怳惚因应,若有若无,故遇触即动,物过即留,虽已觉醒,犹为梦昼。见性之人,真机明察,一醒即觉,少过不及,觉早反亟。明透之人,无醒无觉,天则自着,故耳目聪明,心思睿智,於遇无触,於物无滞。善利之辨,此为未知学者分辨界头,良知既得,又何拟议於意像之间乎?(《与宁国诸友》)
  古人以无欲言微。道心者,无欲之心也。研几之功,只一无欲而真体自着,更不於念上作有无之见也。
  凡为愚夫愚妇立法者,皆圣人之言也。为圣人说道,妙发性真者,非圣人之言也。
  师在越时,同门有用功恳切,而泥於旧见,郁而不化。师时出一险语以激之,如“投水石於烈焰之中,一时解化,纤滓不留,此亦千古之大快也”。听者於此等处,多好传诵,而不究其发言之端。故圣人立教,只指揭学问大端,使人自证自悟,不欲以峻言隐韵立偏胜之剂,以快一时听闻,防其后之足以杀人也。(以上俱《答念菴》)



卷十二 浙中王门学案二

郎中王龙溪先生畿

  王畿字汝中,别号龙溪,浙之山阴人。弱冠举於乡,嘉靖癸未下第,归而受业於文成。丙戌试期,遂不欲往。文成曰:“吾非以一第为子荣也,顾吾之学,疑信者半,子之京师,可以发明耳。”先生乃行,中是年会试。时当国者不说学,先生谓钱绪山曰:“此岂吾与子仕之时也?”皆不廷试而归。文成门人益进,不能徧授,多使之见先生与绪山。先生和易宛转,门人日亲。文成征思、田,先生送至严滩而别。明年,文成卒於南安。先生方赴廷试,闻之,奔丧至广信,斩衰以毕葬事,而后心丧。壬辰,始廷对。授南京职方主事,寻以病归。起原官,稍迁至武选郎中。时相夏贵溪恶之。三殿灾,吏科都给事中戚贤上疏,言先生学有渊源,可备顾问。贵溪草制:“伪学小人,党同妄荐。”谪贤外任。先生因再疏乞休而归。踰年,当考察,南考功薛方山与先生学术不同,欲借先生以正学术,遂填察典。先生林下四十余年,无日不讲学,自两都及吴、楚、闽、越、江、浙,皆不有讲舍,莫不以先生为宗盟。年八十,犹周流不倦。万历癸未六月七日卒,年八十六。
  《天泉证道记》谓师门教法,每提四句:“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绪山以为定本,不可移易。先生谓之权法,体用显微只是一机,心意知物只是一事,若悟得心是无善无恶之心,则意知物俱是无善无恶。相与质之阳明,阳明曰:“吾教法原有此两种,四无之说为上根人立教,四有之说为中根以下人立教。上根者,即本体便是工夫,顿悟之学也。中根以下者,须用为善去恶工夫以渐复其本体也。”自此印正,而先生之论大抵归於四无。以正心为先天之学,诚意为后天之学。从心上立根,无善无恶之心即是无善无恶之意,是先天统后天。从意上立根,不免有善恶两端之决择,而心亦不能无杂,是后天复先天。此先生论学大节目,传之海内而学者不能无疑。以四有论之,惟善是心所固有,故意知物之善从中而发,恶从外而来。若心体既无善恶,则意知物之恶固妄也,善亦妄也。工夫既妄,安得谓之复还本体。斯言也,於阳明平日之言无所考见,独先生言之耳。然先生他日答吴悟斋云:“至善无恶者心之体也,有善有恶者意之动也,知善知恶者良知也,为善去恶者格物也。”此其说已不能归一矣。以四无论之,《大学》正心之功从诚意入手,今曰从心上立根,是可以无事乎意矣!而意上立根者为中下人而设,将《大学》有此两样工夫欤?抑止为中下人立教乎?先生谓“良知原是无中生有,即是未发之中。此知之前,更无未发,即是中节之和。此知之后,更无已发,自能收敛,不须更主於收敛,自能发散,不须更期於发散,当下现成,不假工夫修整而后得。致良知原为未悟者设,信得良知过时,独往独来,如珠之走盘,不待拘管而自不过其则也。”以笃信谨守,一切矜名饰行之事,皆是犯手做作,唐荆川谓先生“笃於自信,不为形迹之防,包荒为大,无净秽之择,故世之议先生者不一而足。”夫良知既为知觉之流行,不落方所,不可典要,一着工夫,则未免有碍虚无之体,是不得不近於禅。流行即是主宰,悬崖撒手,茫无把柄,以心息相依为权法,是不得不近於老。虽云真性流行,自见天则,而於儒者之矩矱,未免有出入矣。然先生亲承阳明末命,其微言往往而在。象山之后不能无慈湖,文成之后不能无龙溪。以为学术之盛衰因之,慈湖决象山之澜,而先生疏河导源,於文成之学,固多所发明也。
语录

  先师尝谓人曰:“戒慎恐惧是本体,不睹不闻是工夫。”戒慎恐惧若非本体,於本体上便生障碍;不睹不闻若非工夫,於一切处尽成支离。
  今人讲学,以神明为极精,开口便说性说命;以日用饮食声色货利为极粗,人面前不肯出口,不知讲解得性命到入微处,意见盘桓只是比拟卜度,於本来生机了不相干,终成俗学。若能於日用货色上料理,时时以天则应之,超脱净尽,乃见定力。
  朋友有守一念灵明处,认为戒惧工夫,才涉言语应接,所守工夫便觉散缓。此是分了内外。灵明无内外,无方所,戒惧亦无内外,无方所,识得本体,原是变动不居,虽终日变化云为,莫非本体之周流矣。(以上《冲元会纪》)
  圣人所以为圣,精神命脉全体内用,不求知於人,故常常自见己过,不自满假,日进於无疆。乡愿惟以媚世为心,全体精神尽从外面照管,故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梅纯甫问答》)
  致良知只是虚心应物,使人人各得尽其情,能刚能柔,触机而应,迎刃而解,如明镜当空妍媸自辨,方是经纶手段。才有些子才智伎俩与之相形,自己光明反为所蔽。(《维扬晤语》)
  有所不为不欲者,良知也。无为无欲者,致知也。(《复阳堂会语》)
  吾人一切世情嗜欲皆从意生。心本至善,动於意,始有不善。若能在先天心体上立根,则意所动自无不善,世情嗜欲自无所容,致知工夫自然易简省力。若在后天动意上立根,未免有世情嗜欲之杂,致知工夫转觉烦难。颜子,先天之学也;原宪,后天之学也。
  古者教人,只言藏修游息,未尝专说闭关静坐。若日日应感,时时收摄精神,和畅充周,不动於欲,便与静坐一般。若以见在感应不得力,必待闭关静坐,养成无欲之体,始为了手,不惟蹉却见在工夫,未免善静厌动,与世间已无交涉,如何复经得世?
  乾元用九,是和而不倡之义。吾人之学,切忌起炉作灶。惟知和而不倡,应机而动,故曰“乃见天则”。有凶有咎,皆起於倡。以上(《三山丽泽录》)
  良知宗说,同门虽不敢有违,然未免各以其性之所近拟议搀和。有谓良知非觉照,须本於归寂而始得,如镜之照物,明体寂然而妍媸自辨,滞於照,则明反眩矣。有谓良知无见成,由於修证而始全,如金之在矿,非火齐锻炼,则金不可得而成也。有谓良知是从已发立教,非未发无知之本旨。有谓良知本来无欲,直心以动,无不是道,不待复加销欲之功。有谓学有主宰,有流行,主宰所以立性,流行所以立命,而以良知分体用。有谓学贵循序,求之有本末,得之无内外,而以致知别始终。此皆论学同异之见,不容以不辨者也。
  寂者心之本体,寂以照为用,守其空知而遗照,是乖其用也。见入井孺子而恻隐,见呼蹴之食而羞恶,仁义之心本来完具,感触神应,不学而能也。若谓良知由修而后全,挠其体也。良知原是未发之中,无知而无不知,若良知之前复求未发、即为沉空之见矣。古人立教,原为有欲设,销欲,正所以复还无欲之体,非有所加也。主宰即流行之体,流行即主宰之用,体用一原,不可得而分,分则离矣。所求即得之之因,所得即求之之证,始终一贯,不可得而别,别则支矣。吾人服膺良知之训,幸相默证,务求不失其宗,庶为善学也已。
  涓流积至沧溟水,拳石崇成太华岑。先师谓象山之学得力处全在积累,须知涓流即是沧海,拳石即是泰山。此是最上一机,不由积累而成者也。(《拟岘台会语》)
  立志不真,故用力未免间断,须从本原上彻底理会。种种嗜好,种种贪着,种种奇特技能,种种凡心习态,全体斩断,令乾干净净从混沌中立根基,始为本来生生真命脉。此志既真,工夫方有商量处。(《斗山会语》)
  先师讲学山中,一人资性警敏,先生漫然视之,屡问而不答;一人不顾非毁,见恶於乡党,先师与之语,竟日忘倦。某疑而问焉,先师曰:“某也资虽警敏,世情机心不肯放舍,使不闻学,犹有败露悔改之时,若又使之有闻,见解愈多,趋避愈巧,覆藏愈密,一切圆融智虑,为恶不可复悛矣。某也原是有力量之人,一时狂心销遏不下,今既知悔,移此力量为善,何事不辨?此待两人所以异也。”(《休宁会语》)
  念菴谓:“世间无有见成良知,非万死工夫,断不能生。”以此较勘虚见附和之辈,未为不可。若必以见在良知与尧、舜不同,必待工夫修证而后可得,则未免矫枉之过。曾谓昭昭之天与广大之天有差别否、(《松原晤语》)
  夫一体之谓仁,万物皆备於我,非意之也。吾之目,遇色自能辨青黄,是万物之色备於目也。吾之耳,遇声自能辨清浊,是万物之声备於耳也。吾心之良知,遇父自能知孝,遇兄自能知弟,遇君上自能知敬,遇孺子入井自能知怵惕,遇堂下之牛自能知觳觫,推之为五常,扩之为百行,万物之变不可胜穷,无不有以应之,是万物之变备於吾之良知也。夫目之能备五色,耳之能备五声,良知之能备万物之变,以其虚也。致虚,则自无物欲之间,吾之良知自与万物相为流通而无所凝滞。后之儒者不明一体之义,不能自信其心,反疑良知涉虚,不足以备万物。先取古人孝弟爱敬五常百行之迹指为典要,揣摩依彷,执之以为应物之则,而不复知有变动周流之义,是疑目之不能辨五色而先涂之以丹雘,耳之不能辨五声而先聒之以宫羽,岂惟失却视听之用,而且汩其聪明之体,其不至聋且瞶者几希!(《宛陵会语》)
  天机无安排,有寂有感即是安排。
  千古学术,只在一念之微上求。生死不违,不违此也;日月至,至此也。
  一念之微,只在慎独。
  人心只有是非,是非不出好恶两端。忿与欲,只好恶上略过些子,其几甚微。惩忿室欲,复其是非之本心,是合本体的工夫。
  论工夫,圣人亦须困勉,方是小心缉熙。论本体,众人亦是生知安行,方是真机直达。
  心久之官则思,出其位便是废心职。学者须信得位之所在,始有用力处。
  古人说凝命凝道,真机透露即是凝。真若心透露前有个凝的工夫,便是沉空守寂。
  先师自云:“吾龙场以前,称之者十之九。鸿胪以前,称之者十之五,议之者十之五。鸿胪以后,议之者十之九矣。学愈真切,则人愈见其有过,前之称者,乃其包藏掩饰,人故不得而见也。”
  致良知是从生机入手,乃是见性之学,不落禅定。
  问:“闲思杂虑如何克去?”曰:“须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从真机上用功,自无此病。”
  常念天下无非,省多少忿戾。
  父子兄弟不责善,全得恩义行其中。如此,方是曲成之学。
  一友用功恐助长,落第二义。答云:“真实用功,落第二义亦不妨。”
  人心要虚,惟虚集道,常使胸中豁豁,无些子积滞,方是学。
  张子《太和篇》尚未免认气为道。若以清虚一大为道,则浊者、实者、散殊者独非道乎?
  问:“应物了,即一返照,何如?”曰:“当其应时,真机之发即照,何更索照?”
  日往月来,月往日来,自然往来,不失常度,便是存之之法。以上(《水西会语》)
  乐是心之本体,本是活泼,本是脱洒,本无罣碍系缚。尧、舜、文、周之兢兢业业、翼翼乾乾,只是保任得此体,不失此活泼脱洒之机,非有加也。(《答汪南明》)
  静者,心之本体。濂溪主静,以无欲为要。一者,无欲也,则静虚动直。主静之静,实兼动静之义。动静,所遇之时也。人心未免逐物,以其有欲也。无欲,则虽万感纷扰而未尝动也。从欲,则虽一念枯寂而未尝静也。(《答吴中淮》)
  良知是天然之灵窍,时时从天机运转。变化云为,自见天则,不须防检,不须穷索,何尝照管得?又何尝不照管得!(《丰城问答》)
  刘师泉曰:“人之生,有性有命。吾心主宰谓之性,性,无为者也,故须出头。吾心流行谓之命,命,有质者也,故须运化。常知不落念,所以立体也,常运不成念,所以致用也。二者不可相离,必兼修而后可为学。”先生曰:“良知原是性命合一之宗,即是主宰,即是流行,故致知工夫只有一处用。若说要出头运化,要不落念,不成念,如此分疏,即是二用。二即支离,到底不能归一。”
  知者心之本体,所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是非本明,不须假借,随感而应,莫非自然。圣贤之学,惟自信得及,是是非非不从外来。故自信而是,断然必行,虽遯世不见是而无闷。自信而非,断然必不行,虽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如此方是毋自欺,方谓之王道,何等简易直截。后世学者,不能自信,未免倚靠於外。动於荣辱,则以毁誉为是非;惕於利害,则以得失为是非。搀和假借,转摺安排,益见繁难,到底只成就得霸者伎俩,而圣贤易简之学不复可见。(以上《答林退斋》)
  耿楚侗曰:“阳明拈出良知二字,固是千古学脉,亦是时节因缘。春秋之时,功利习炽,天下四分五裂,人心大坏,不复知有一体之义,故孔子提出仁字,唤醒人心。求仁,便是孔氏学脉。到孟子时,杨、墨之道塞天下,人心戕贼,不得不严为之防,故孟子复提出义,非义则仁无由达。集义,便是孟氏学脉。晋、梁而下,佛、老之教淫於中国,礼法荡然,故濂溪欲追复古礼,横渠汲汲以礼为教。执礼,便是宋儒学脉。礼非外饰,人心之条理也。流传既久,渐入支离,心理分为两事,故阳明提出良知以觉天下,使知物理不外於吾心。致知,便是今日学脉。皆是因时立教。”先生曰:“良知是人身灵气,医家以手足痿痺为不仁,盖言灵气有所不贯也。故知之充满处,即是仁,知之断制处,即是义;知之节文处,即是礼。说个仁字,沿习既久,一时未易觉悟;说个良知,一念自反,当下便有归着,尤为简易。”
  良知是造化之精灵,吾人当以造化为学。造者自无而显於有,化者自有而归於无。吾之精灵生天生地生万物,而天地万物复归於无,无时不造,无时不化,未尝有一息之停。自元会运世,以至於食息微渺,莫不皆然。如此则造化在吾手,而吾致知之功自不容已矣。
  良知本体原是无动无静,原是变动周流,此便是学问头脑。若不见得良知本体,只在动静二境上拣择取舍,不是妄动,便是着静,均之为不得所养。以上(《东游会语》)
  当下本体,如空中鸟迹,水中月影,若有若无,若沉若浮,拟议即乖,趋向转背,神机妙应。当体本空,从何处识他?於此得个悟入,方是无形象中真面目,不着纤毫力中大着力处也。
  近溪之学,已得其大,转机亦圆。自谓无所滞矣,然尚未离见在;虽云全体放下,亦从见上承当过来,到毁誉利害真境相逼,尚未免有动。他却将动处亦把作真性笼罩过去,认做烦恼即菩提,与吾儒尽精微、时时缉熙,工夫尚隔一尘。
  良知一点虚明,便是入圣之机。时时保任此一点虚明,不为旦画牿亡,便是致知。盖圣学原是无中生有,颜子从里面无处做出来,子贡、子张从外面有处做进去。无者难寻,有者易见,故子贡、子张一派学术流传后世,而颜子之学遂亡。后之学者沿习多学多闻多见之说,乃谓初须多学,到后方能一贯,初须多闻、多见,到后方能不藉闻见,而知此相沿之弊也。初学与圣人之学,只有生熟不同,前后更无两路。假如不忍觳觫,怵惕入井,不屑呼蹴,真机神应,人力不得而与,岂待平时多学,而始能充不忍一念便可以王天下?充怵惕一念便可以保四海?充不屑不受一念便义不可胜用?此可以窥孔、孟宗传之旨矣。
  忿不止於愤怒,凡嫉妒褊浅,不能容物,念中悻悻,一些子放不过,皆忿也。欲不止於淫邪,凡染溺蔽累,念中转转,贪恋不肯舍却,皆欲也。惩窒之功有难易,有在事上用功者,有在念上用功者,有在心上用功者。事上是遏於已然,念上是制於将然,心上是防於未然。惩心忿,窒心欲,方是本原易简功夫,在意与事上遏制,虽极力扫除,终无廓清之期。
  问:“伊川存中应外、制外养中之学,以为内外交养,何如?”曰:“古人之学,一头一路,只从一处养。譬之种树,只养其根,根得其养,枝弃自然畅茂。种种培壅、灌溉、条枝、剔叶,删去繁冗,皆只是养根之法。若既养其根,又从枝叶养将来,便是二本支离之学。晦菴以尊德性为存心,以道问学为致知,取证於“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之说,以此为内外交养。知是心之虚灵,以主宰谓之心,以虚灵谓之知,原非二物。“舍心更有知,舍存心更有致知之功”,皆伊川之说误之也。涵养工夫贵在精专接续,如鸡抱卵,先正尝有是言。然必卵中原有一点真阳种子,方抱得成,若是无阳之卵,抱之虽勤,终成毈卵。学者须识得真种子,方不枉费工夫,明道云:“学者须先识仁。”吾人心中一点灵明,便是真种子,原是生生不息之机。种子全在卵上,全体精神只是保护得,非能以其精神功益之也。”以上(《留都会记》)
  耿楚侗曰:“一念之动,无思无为,机不容已,是曰天根。一念之了,无声无臭,退藏於密,是曰月窟。乍见孺子入井,怵惕恻隐之心,动处即是天根,归原处即是月窟。才搀和纳交要誉恶声意思,便人根非天根,鬼窟非月窟矣。”先生曰:“良知觉悟处谓之天根,良知翕聚处谓之月窟。一姤一复,如环无端。”
  有问近溪守中之诀者,罗子曰:“否否。吾人自咽喉以下是为鬼窟,天与吾此心神,如此广大,如此高明,塞两间,弥六合,奈何拘囚於鬼窟中乎?”问:“调息之术如何?”罗子曰:“否否。心和则气和,气和则形和,息安用调?”问:“何修而得心和?”罗子曰:“和妻子,宜兄弟,顺父母,心斯和矣。”先生曰:“守中原是圣学,虞廷所谓道心之微,精者精此,一者一此,是谓允执厥中。情反於性,谓之“还丹”,学问只是理会性情。吾人此身,自顶至踵,皆道体之所寓,真我不离躯瞉。若谓咽喉以下是鬼窟,是强生分别,非至道之言也。调息之术,亦是古人立教权法,从静中收摄精神,心息相依,以渐而入,亦补小学一段工夫,息息归根,谓之丹母。若只以心和、气和、形和世儒常谈儱统承当,无入悟之机。”(以上《答楚侗》)(此可见二溪学问不同处。近溪入於禅,龙溪则兼乎老,故有调息法。)
  良知者,性之灵根,所谓本体也。知而曰致,翕聚缉熙,以完无欲之一,所谓工夫也。良知在人,不学不虑,爽然由於固有,神感神应,盎然出於天成。本来真头面,固不待修证而后全。若徒任作用为率性,倚情识为通微,不能随时翕聚以为之主,绦忽变化将至於荡无所归,致知之功不如是之疏也。(《书同心册》)
  良知二字,是彻上彻下语。良知知是知非,良知无是无非。知是知非即所谓规矩,忘是非而得其巧,即所谓悟也。
  乡党自好与贤者所为,分明是两条路径。贤者自信本心,是是非非,一毫不从人转换。乡党自好即乡愿也,不能自信,未免以毁誉为是非,始有违心之行,徇俗之情。虞廷观人,先论九德,后及於事,乃言曰“载采采”,所以符德也。善观人者,不在事功名义格套上,惟於心术微处密窥而得之。(以上《云门问答》)
  良知不学不虑。终日学,只是复他不学之体;终日虑,只是复他不虑之体。无工夫中真工夫,非有所加也。工夫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得尽便是圣人。后世学术,正是添的勾当,所以终日勤劳,更益其病。果能一念惺惺,冷然自会,穷其用处,了不可得,此便是究竟话。(《答徐存斋》)
  尹洞山举阳明语庄渠“心常动”之说。先生曰:“然庄渠为岭南学宪时,过赣。先师问:“才子如何是本心?”庄渠云:“心是常静的。”先师曰:“我道心是常动的。”庄渠遂拂衣而行。末年,予与荆川请教於庄渠,庄渠首举前语,悔当时不及再问。予曰:“是虽有矫而然,其实心体亦原如此。天常运而不息,心常活而不死。动即活动之义,非以时言。”因问心常静之说。庄渠曰:“圣学全在主静,前念已往,后念未生,见念空寂,既不执持,亦不茫昧,静中光景也。”又曰:“学有天根,有天机,天根所以立本,天机所以研虑。”予因问:“天根与邵子同否?”庄渠曰:“亦是此意。”予谓:“邵子以一阳初动为天根,天根即天机也。天根天机不可并举而言。若如公分疏,亦是静存动察之遗意,悟得时谓心是常静,亦可谓心是常动,亦可谓之天根,亦可谓之天机,亦可心无动静。动静,所遇之时也。”(《南游会记》)
  问:“知行合一”。曰:“天下只有个知,不行不足谓之知。知行有本体,有工夫,如眼见是知,然已是见了,即是行;耳闻得是知,然已是闻了,即是行。要之,只此一个知,已自尽了。孟子说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及其长,无不知敬其兄,止曰“知”而已。知便能了,更不消说能爱、能敬。本体原是合一,先师因后儒分为两事,不得己说个合一。知非见解之谓,行非屐蹈之谓,只从一念上取证,知之真切笃实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即是知。知行两字皆指工夫而言,亦原是合一的,非故为立说,以强人之信也。”
  人心虚明,湛然其体,原是活泼,岂容执得定。惟随时练习,变动周流,或顺或逆,或纵或横,随其所为,还他活泼之体,不为诸境所碍,斯谓之存。(以上《华阳会语》)
  天生蒸民,有物有则,良知是天然之则。是伦物所感应之迹。如有父子之物,斯有慈孝之则;有视听之物,斯有聪明之则。感应迹上循其天则之自然,而后物得其理,是之谓格物,非即以物为理也。人生而静,天之性也。物者因感而有,意之所用为物。意到动处,易流於欲,故须在应迹上用寡欲工夫。寡之又寡,以至於无,是之谓格物,非即以物为欲也。物从意上,意正则物正,意邪则物邪。认物为理,则为太过;训物为欲,则为不及,皆非格物之原旨。(《斗山会语》)
  邓定宇曰:“良知浑然虚明,无知而无不知。知是知非者,良知自然之用,亦是权法;执以是非为知,失其本矣。”又曰:“学贵自信自立,不是倚傍世界做得的。天也不做他,地也不做他,圣人也不做他,求自得而已。”先生曰:“面承教议,知静中所得甚深,所见甚大,然未免从见上转换。此件事不是说了便休,须时时有用力处,时时有过可改,消除习气,抵於光明,方是缉熙之学。此学无小无大,无内无外,言语威仪,所以凝道。密窥吾兄感应行持,尚涉做作,有疏漏。若是见性之人,真性流行,随处平满,天机常活,无有剩欠,自无安排,方为自信也。”定宇曰:“先生之意但欲此机常行而不住,常活而不死,思而不落想像,动而不属安排,即此便是真种子,而习气所牵,未免落在第二义。”(《龙南会语》)
  人生在世,虽万变不齐,所以应之,不出喜怒哀乐四者。人之喜怒哀乐,如天之四时,温凉寒热,无有停机。乐是心之本体,顺之则喜,逆之则怒,失之则哀,得之则乐。和者,乐之所由生也,古人谓哀亦是和,不伤生,不灭性,便是哀情之中节也。(《白云山房问答》)
  良知之主宰,即所谓神;良知之流行,即所谓气,其机不出於一念之微。(《易测》)
  良知本顺,致之则逆。目之视,耳之听,生机自然,是之谓顺。视而思明,听而思聪,天则森然,是之谓逆。(《跋图书》)
  吾儒之学与禅学、俗学,只在过与不及之间。彼视世界为虚妄,等生死,为电泡,自成自住,自壤自空,天自信天,地自信地,万变轮回,归之太虚,漠然不以动心,佛氏之超脱也。牢笼世界,桎梏生死,以身徇物,悼往悲来,戚戚然若无所容,世俗之芥蔕也。修慝省愆,有惧心而无慼容,固不以数之成亏自委,亦不以物之得失自伤,内见者大而外化者齐,平壤坦坦,不为境迁,吾道之中行也。
  心迹未尝判,迹有可疑,毕竟其心尚有不能尽信处。自信此生决无盗贼之心,虽有褊心之人,亦不以此疑我;若自信功名富贵之心与决无盗贼之心一般,则人之相信,自将不言而喻矣。(以上《自讼》)
  昔有人论学,谓须希天。一士人从旁谓曰:“诸公未须高论,且须希士。今以市井之心妄意希天,何异凡夫自称国王,几於无耻矣!愿且希士而后希天,可驯至也。”一座闻之惕然。
  诸儒所得,不无浅深,初学不可轻议,且从他得力处效法修习,以求其所未至。如《大学》“格物无内外”《中庸》“慎独无动静”诸说,关系大节目,不得不与指破,不得已也。若大言无忌,恣口指摘,若执权衡以较轻重,不惟长傲,亦且损德。
  见在一念,无将迎、无住着,天机常活,便是了当千百年事业,更无剩欠。
  千古圣学,只从一念灵明识取。当下保此一念灵明便是学,以此触发感通便是教。随事不昧此一念灵明,谓之格物;不欺此一念灵明,谓之诚意;一念廓然,无有一毫固必之私,谓之正心。此是易简直截根源。(以上《水西别言》)
  良知灵明原是无物不照,以其变化不可捉摸,故亦易於於随物。古人谓之凝道,谓之凝命,亦是苦心话头。吾人但知良知之灵明脱洒,而焂忽存亡,不知所以养,或借二氏作话头,而不知於人情事变,煆炼超脱,即为养之之法,所以不免於有二学。若果信得良知及时,只此知是本体,只此知工夫,良知之外,更无致法,致良知之外,更无养法。良知原无一物,自能应万物之变,有意有欲,皆为有物,皆为良知之障。(《鲁江别言》)
  弘正间,京师倡为词章之学,李、何擅其宗,先师更相倡和。既而弃去,社中人相与惜之。先师笑曰:“使学如韩、柳,不过为文人,辞如李、杜,不过为诗人,果有志於心性之学,以颜、闵为期,非第一等德业乎?”就论立言,亦须一一从圆明窍中流出,盖天盖地,始是大丈夫所为,傍人门户,比量揣拟,皆小技也。(《曾舜徵别言》)
  思虑未起,不与已起相对,才有起时,便为鬼神觑破,非退藏密机。日逐应感,只默默理会,当下一念,凝然洒然,无起无不起,时时觌面相呈,时时全体放下,一切称机逆顺,不入於心,直心以动,自见天则。(《万履菴漫语》)
  问:“白沙与师门异。”曰:“白沙是百原山中传流,亦是孔门别派,得其环中以应无穷,乃景象也。缘世人精神撒泼,向外驰求,欲返其性情而无从入,只得假静中一段行持,窥见本来面目,以为安身立命根基,所谓权法也。若致知宗旨,不论语默动静,从人情事变彻底炼习以归於玄,譬之真金为铜沿所杂,不遇烈火烹熬,则不可得而精。师门尝有入悟三种教法:从知解而得者,谓之解悟,未离言诠;从静中而得者,谓之证悟,犹有待於境;从人事炼习而得者,忘言忘境,触处逢源,愈摇荡愈凝寂,始为彻悟。”(《霓川别语》)
  从真性流行,不涉安排,处处平铺,方是天然真规矩。脱入些子方圆之迹,尚是典要挨排,与变动周流之旨,还隔几重公案。(《示丁惟寅》)
  人心一点灵机,变动周流,为道屡迁而常体不易,譬之日月之明,往来无停机而未尝有所动也。
  万思默问:“见孺子入井,怵惕恻隐,则必狂奔尽气、运谋设法以拯救之,分明已起思虑,安得谓之未起?”曰:“若不转念,一切运谋设法,皆是良知之妙用,皆未尝有所起,所谓百虑而一致也。才有一毫纳交、要誉、恶声之心,即为转念,方是起了。”
  凡处至亲骨肉之间,轻重缓急自有天则,一毫不容加减。才着意处,便是固必之私,不是真性流行。真性流行,始见天则。
  思默自叙,初年读书用心,专苦经书文史,句字研求、展卷意味便浅,自谓未足了此。始学静坐,混混嘿嘿,不着寂、不守中、不数息,一味收摄此心,所苦者此念纷飞,变幻奔突,降伏不下,转转打叠。久之,忽觉此心推移不动,两三日内如癡一般,念忽停息,若有一物胸中隐隐呈露,渐发光明。自喜此处可是白沙所谓“静中养出端倪”?此处作得主定,便是把握虚空,觉得光明在内,虚空在外,以内合外,似有区宇,四面虚空,都是含育这些子,一般所谓“以至德凝至道”,似有印证。但时常觉有一点吸精沉滞为碍,兀兀守此,懒与朋友相接,人皆以为疏亢。近来悟得这个意思,些子光明须普散在世界上,方是明明得於天下。一体生生与万物原是贯彻流通,无有间隔,故数时来喜与朋友聚会,相观相取,出头担当,更无躲闪畏忌,人亦相亲。但时当应感,未免灵气与欲念一混出来,较之孩提直截虚明景象,打合不过。窃意古人寡欲工夫正在此,用时时摄念归虚。念菴所谓“管虚不管念”,亦此意也。“但念与虚未免作对法,不能全体光明超脱,奈何?”曰:“此是思默静中一路功课,当念停息时,是初息得世缘烦恼,如此用力,始可以观未发气象,此便是把柄初在手处。居常一点沉滞,犹是识阴区宇,未曾断得无明种子。昔人谓之生死本一切欲念从此发,若忘得能所二见,自无前识,即内即外,即念即虚,当体平铺,一点沉滞化为光明普照,方为大超脱耳。”(以上《赠思默》)
  工夫只在喜怒哀乐发处,体当致和,正所以致中也;内外合一,动静无端,原是千圣学脉。(《书陈中图卷》)
  良知知是知非,其实无是无非。无者,万有之基,冥权密运,与天同游。若是非分别太过,纯白受伤,非所以畜德也。(《先师遗墨》)
  “继之者善”,是天命流行,“成之者性”,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有性之可名,即已属在气,非性之本然矣。性是心之生理,性善之端,须从发上始见,恻隐羞恶之心即是气,无气则亦无性之可名矣。(《性命合一说》)
  良知在人,百姓之日用,同於圣人之成能,原不容人为加损而后全。乞人与行道之人,怵惕羞恶之形,乃天机之神应,原无俟於收摄保聚而后有。此圣学之脉也。尧、舜之生知安行,其焦劳怨慕,未尝不加困勉之功,但自然分数多,故谓之生安。愚夫愚妇其感触神应亦是生安之本体,但勉然分数多,故谓之困勉。(《致知难易解》)
  念有二义:今心为念,是为见在心,所谓正念也:二心为念,是为将迎心,所谓邪念也。正与邪,本体之明,未尝不知所谓良知也。念之所感,谓之物,物非外也。心为见在之心,则念为见在之念,知为见在之知,而物为见在之物,见在则无将迎而一之矣。(《念堂说》)
  人之所以为人,神与气而已。神为气之主宰,气为神之流行。神为性,气为命。良知者,神气之奥,性命之灵枢也。良知致,则神气交而性命全,其机不外於一念之微。(《吴同泰说》)
  乍见孺子入井怵惕,未尝有三念之杂,乃不动於欲之真心。所谓良知也,与尧、舜未尝有异者也,於此不能自信,几於自诬矣。苟不用致知之功,不能时时保任此心,时时无杂,徒认见成虚见,附合欲根,而谓即与尧、舜相对,几於自欺矣。(《寿念菴》)
  息有四种相:一风,二喘,三气,四息。前三为不调相,后一为调相。坐时鼻息出入,觉有声,是风相也。息虽无声,而出入结滞不通,是喘相也。息虽无声,亦无结滞,而出入不细,但气相也。坐时无声,不结不粗,出入绵绵,若存若亡,神资冲融,情抱悦豫,是息相也。守风则散,守喘则戾,守气则劳,守息则密。前为假息,后为真息。欲习静坐,以调息为入门,使心有所寄,神气相守,亦权法也。调息与数息不同,数为有意,调为无意。委心虚无,不沉不乱,息调则心定,心定则息愈调,真息往来,呼吸之机自能夺天地之造化,心息相依,是谓息息归根,命之蒂也。一念微明,常惺常寂,范围三教之宗,吾儒谓之燕息,佛氏谓之反息,老氏谓之踵息,造化阖闢之玄枢也。以此徵学,亦以此卫生,了此便是彻上彻下之道。(《调息法》)
论学书

  良知无分於已发未发,所谓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者也。才认定些子,便有认定之病。后儒分寂、分感,所争亦只在毫釐间。致知在格物,格物正是致知,实用力之地,不可以分内外者也。若谓工夫只是致知,而格物无工夫,其流之弊便至於绝物,便是二氏之学。徒知致知在格物,而不悟格物正是致其未发之知,其流之弊便至於逐物,便是支离之学。吾人一生学问只在改过,须常立於无过之地,不觉有过方是改过真工夫,所谓复者,复於无过者也。良知真体时时发用流行,便是无过,便是格物。过是妄生,本无安顿处,才求个安顿所在,便是认着,便落支离矣。
  无欲不是效,正是为学真路径,正是致知真工夫,然不是悬空做得。故格物是致知下手实地,格是天则,良知所本有,犹所谓天然格式也。(《答聂双江》)
  丈云:“今之论心者,当以龙而不以镜,惟水亦然。”按水镜之喻,未为尽非。无情之照,因物显象,应而皆实,过而不留,自妍自丑,自去自来,水镜无与焉。盖自然之所为,未尝有欲,圣人无欲应世,经纶裁制之道,其中和性情,本原机括,不过如此而已。着虚之见,本非是学,只此着便是欲,已失其自然之用,圣人未尝有此也。”又云:“龙之为物,以警惕而主变化者也。自然是主宰之无滞,曷尝以此为先哉!坤道也,非乾道也。”其意若以乾主警惕,坤贵自然,警惕时未可自然,自然时无事警惕,此是堕落两边见解。《大学》当以自然为宗,警惕者自然之用,戒谨恐惧未尝致纤毫之力,有所恐惧,便不得其正,此正入门下手工夫。自古体《易》者莫如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乃是真自然;不识不知,顺帝之则,乃是真警惕。乾坤二用,纯亦不已,岂可以先后论哉!
  慈湖不起意,未为不是。盖人心惟有一意,始能起经纶,成德业。意根於心,心不虽念,心无欲则念自一。一念万年,主宰明定,无起作,无迁改,正是本心自然之用,艮背行庭之旨,终日变化酬酢而未尝动也。才有起作,便涉二意,便是有欲而妄动,便为离根,便非经纶裁制之道。无意无必,非慈湖所倡也。惟其不知一念,用力脱却主脑,莽荡无据,自以为无意无必,而不足以经纶裁制,如今时之弊,则诚有所不可耳。(《答彭山》)
  吾人思虑,自朝至暮未尝有一息之停。譬如日月自然往来,亦未尝有一息之停,而实未尝动也。若思虑出於自然,如日月之往来,则虽终日思虑,常感常寂,不失贞明之体,起而未尝起也。若谓有未发之时,则日月有停轮,非贞明之谓矣。(《答万履菴》)
  阳和谓予曰:“学者谈空说妙,无当於日用,不要於典常,是之为诡。口周、孔而行商贾,是之为伪。惩诡与伪之过,独学自信,冥行无闻,是之为蔽。行比一乡,智效一官,自以为躬行,是之为画。”(《与潘水帘》)
  当万欲腾沸之中,若肯返诸一念良知,其真是真非,炯然未尝不明,只此便是天命不容灭息所在,便是人心不容蔽昧所在。此是千古入贤入圣真正路头。(《答茅治卿》)
  良知非知觉之谓,然舍知觉无良知。良知即是主宰,而主宰渊寂,原无一物。吾人见在感应,随物流转,固是失却主宰。若曰:“我惟於此收敛握固,便有枢可执。”认以为致知之实,未免犹落内外二见。才有执着,终成管带。只此管带,是放失之因。且道孩提精神,曾有着到也无?鸢之飞,鱼之跃,曾有管带也无?骊龙护珠,终有珠在,以手持物,会有一时不捉执而自固,乃忘於手者也。惟无可忘而忘,故不待存而存,此可以自悟矣。
  致知在格物,言致知全在格物上,犹云舍格物更无致知工夫也。如双江所教格物上无工夫,则格物在於致知矣。
  见在良知,必待修证而后可与尧、舜相对,尚望兄一默体之。盖不信得当下具足,到底不免有未莹处。欲惩学者不用工夫之病,并其本体而疑之,亦矫枉之过也。(《答念菴》)
  未发之中,是太虚本体,随处充满,无有内外。发而中节处,即是未发之中。若有在中之中,另为本体与已发相对,则诚二本矣。
  良知知是知非,原是无是无非,正发真是真非之义,非以为从无是无非中来。以标末视之,使天下胥至於惛惛懂懂也。譬诸日月之往来,自然往来,即是无往无来,若谓有个无往无来之体,则日月有停轮,非往来生明之旨矣。(《答耿楚侗》)
  近溪解离尘俗,觉得澄湛安闲,不为好恶驰逐,却将此体涵泳夷犹,率为准则。依据此,非但认虚见为实际,纵使实见,亦只二乘沉空守寂之学,才遇些子差别境界,便经纶宰割不下。(《与冯纬川》)
  真见本体之贞明,则行持保任自不容已。苟不得其不容自已之生机,虽日从事於行持保任,勉强操励,自信以为无过,行而不着,习而不察,到底只成义袭之学。
  文公谓天下之物,方圆、轻重、长短皆有定理,必外之物至,而后内之知至。先师则谓事物之理皆不外於一念之良知,规矩在我,而天下方圆不可胜用,无权度,则无轻重、长短之理矣。
  文公分致知、格物为先知,诚意、正心为后行,故有游骑无归之虑。必须敬以成始,涵养本原,始於身心有所关涉,若知物生於意,格物正是诚意工夫,诚即是敬,一了百了,不待合之於敬,而后为全经也。(《答吴悟斋》)
  我朝理学开端是白沙,至先师而大明。(《与颜冲宇》)
  良知即是独知,独知即是天理。独知之体,本是无声无臭,本是无所知识,本是无所拈带拣择,本是彻上彻下。独知便是本体,慎独便是功夫,只此便是未发先天之学。若谓良知是属后天,未能全体得力,须见得先天方有张本,却是头上安头,斯亦惑矣。
  万欲纷纭之中,反之一念独知,未尝不明。此便是天之明命不容磨灭所在。故谓慎独功夫,影响揣摩,不能扫荡欲根则可,谓独知有欲则不可;谓独知即是天理则可,谓独知之中必存天理,为若二物则不可。(《答洪觉山》)
  独知者,非念动而后知也,乃是先天灵窍,不因念有,不随念迁,不与万物作对。慎之云者,非是强制之谓,只是兢业保护此灵窍,还他本来清净而已。(《答王鲤湖》)
  矫情镇物,似涉安排;坦怀任意,反觉真性流行。(《与荆川》)
  意见搀入用事,眼前自有许多好丑,高低未平满处。若彻底只在良知上讨生活,譬之有源之水流而不息,曲直方圆随其所遇,到处平满,乃是本性流行,真实受用。(《答谭二华》)
  所谓必有事者,独处一室而此念常炯然,日应万变而此念常寂然,闲时能不闲,忙时能不忙,方是不为境所转。(《与赵麟阳》)
  吾人立於天地之间,须令我去处人,不可望人处我。(《与周顺之》)
致知议辨(九则)

  双江子曰:“邵子云:‘先天之学,心也;后天之学,迹也。先天言其体,后天言其用。’盖以体用分先后,而初非以美恶分也。‘良知是未发之中’,先师尝有是言。若曰‘良知亦即是发而中节之和’,词涉迫促。寂性之体,天地之根也,而曰‘非内果在外乎’?感情之用,形器之迹也,而曰‘非外果在内乎?’抑岂内外之间,别有一片地界可安顿之乎?即寂而感,存焉;即感而寂,行焉。以此论见成似也。若为学者立法,恐当更下一转语。《易》言内外,《中庸》亦言内外,今曰‘无内外’;《易》言先后,《大学》亦言先后,今曰‘无先后’。是皆以体统言工夫,如以百尺一贯论种树,而不原枝叶之硕茂,由於根本之盛大,根本之盛大,由於培灌之积累。此鄙人内外先后之说也。‘良知之前无未发,良知之外无已发’,似是浑沌未判之前语。设曰良知之前无性,良知之外无情,即谓良知之前与外无心,语虽玄而意则舛矣。尊兄高明过人,自来论学,只从浑沌初生无所污坏者而言,而以见在为具足,不犯做手为妙悟,以此自娱可也,恐非中人以下所能及也。”
  先生曰:“寂之一字,千古圣学之宗。感生於寂,寂不离感。舍寂而缘感,谓之逐物;离感而守寂,谓之泥虚。夫寂者未发之中,先天之学也。未发之功,却在发上用,先天之功,却在后天上用。明道云:‘此是日用本领工夫,却於已发处观之。’康节《先天吟》云:‘若说先天无个事,后天须用着工夫。’可谓得其旨矣。先天是心,后天是意,至善是心之本体。心体本正,才正心便有正心之病,才要正心,便已属於意。欲正其心,先诚其意,犹云舍了诚意,更无正心工夫可用也。良知是寂然之体,物是所感之用,意则其寂感所乘之机也。知之与物无先后可分,故曰‘致知在格物’。致知工夫在格物上用,犹云《大学》明德在亲民上用,离了亲民,更无学也。良知是天然之则。格者正也,物犹事也。格物云者,致此良知之天则於事事物物也。物得其所谓之格,非於天则之外,别有一段格之之功也。前谓未发之功,只在发上用者,非谓矫强矜饰於喜怒之末,徒以制之於外也。节是天则,即所谓未发之中也。中节云者,循其天则而不过也。养於未发之豫,先天之学是矣。后天而奉时者,乘天时,行人力,不得而与。曰奉曰乘,正是养之之功,若外此而别求所养之豫,即是遗物而远於人情,与圣门复性之旨为有间矣。即寂而感,行焉;即感而寂,存焉。正是合本体之工夫,无时不感,无时不归於寂也。若以此为见成,而未见学问之功,又将何如其为用也?寂非内而感非外,盖因世儒认寂为内、感为外,故言此以见寂感无内外之学,非故以寂为外,以感为内,而於内外之间,别有一片地界可安顿也。既云寂是性之体,性无内外之分,则寂无内外,可不辨而明矣。良知之前无未发者,良知即是未发之中,若复求未发,则所谓沉空也。良知之外无已发者,致此良知,即是发而中节之和,若别有已发,即所谓依识也。语意似亦了然。设谓‘良知之前无性,良知之后无情’,即谓之‘无心’,而断以为混沌未判之前语,则几於推测之过矣。公谓不肖‘高明过人,自来论学,只从混沌初生无所污坏者而言,而以见在为具足,不犯做手为妙悟’,不肖何敢当!然窃观立言之意,却实以为混沌无归着,且非污坏者所宜妄意而认也。观后条於告子身上发例可见矣。愚则谓良知在人,本无污坏,虽昏蔽之极,苟能一念自反,即得本心。譬之日月之明,偶为云雾所翳,谓之晦耳,云雾一开,明体即见,原未尝有所伤也。此原是人人见在具足,不犯做手本领工夫,人之可以为尧、舜,小人之可使为君子,舍此更无从入之路。可变之几,固非以为妙悟而妄意自信,亦未尝谓非中人以下所能及也。”
  双江子曰:“《本意》云:‘乾主始物而坤作成之。’已似於经旨本明白。知字原属下文,今提知字属乾字,遂谓乾知为良知,不与万物作对为独知,七德咸备为统天。《彖》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是以统天赞乾元,非赞乾也。及以下文照之,则曰:‘乾以易知,坤以简能。’又以易简为乾坤之德,而知能则其用也。人法乾坤之德,至於易简,则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也。又曰:‘夫乾,天下之至健也,德行恒易以知险;夫坤,天下之至顺也,德行恒简以知阻。’健顺,言其体;易简,言其德;知,言其才;阻险,言其变;能说能研,言圣人之学;定吉凶,成亹亹,言圣人之功用。《六经》之言各有攸当,似难以一例牵合也。”
  先生曰:“乾知大始,大始之知,混沌初开之窍,万物所资以始。知之为义本明,不须更训主字。下文证之曰:‘乾以易知。’以易知为易主可乎?此是统天之学,赞元即所以赞乾,非二义也。其言以体、以德、以才、以变、以学、以功用,虽《经》、《传》所有,屑屑分疏,亦涉意象,恐非易简之旨。公将复以不肖为混沌语矣。”
  双江子曰:“程子云:‘不睹不闻,便是未发之中,说发便属睹闻。’独知是良知的萌芽处,与良知似隔一尘。此处着功,虽与半路修行不同,要亦是半路的路头也。致虚守寂,方是不睹不闻之学,归根复命之要。盖尝以学之未能为忧,而乃谓偏於虚寂不足,以该乎伦物之明察则过矣。夫明物察伦由仁义行,方是性体自然之觉,非以明察为格物之功也。如以明察为格物之功,是行仁义而袭焉者矣。以此言自然之觉,误也。其曰:‘视於无形,听於无声。’不知指何者为无形声而视之、听之?非以日用伦物之内,别有一个虚不动明之体以宰之,而后明察之形声俱泯。是则寂以主夫感,静以御乎动,显微隐见,通一无二是也。夫子於《咸卦》,特地提出‘虚寂’二字,以立感应之本,而以至神赞之,盖本卦之止而说以发其蕴,二氏得之而绝念,吾儒得之以通感,毫釐千里之差,又自可见。”
  先生曰:“公谓夫子於《咸卦》‘提出虚寂二字以立感应之本,本卦德之止而悦以发其蕴’是矣。而谓‘独知是良知的萌芽,才发便属睹闻,要亦是半路修行的路头。明察是行仁义而袭,非格物之功,致虚守寂方是不睹不闻之学,日用伦物之内,别有一个虚明不动之体以主宰之,而后明察之形声俱泯。’似於先师致知之旨,或有未尽契也。良知即所谓未发之中,原是不睹不闻,原是莫见莫显。明物察伦,性体之觉由仁义行,觉之自然也。显微隐见,通一无二,在舜所谓‘玄德’。自然之觉,即是虚,即是寂,即是无形、无声,即是虚明不动之体,即为《易》之蕴。致者,致此而已;守此而已;视听於无者,视听此而已;主宰者,主宰此而已。止则感之专,悦则应之至,不离感应而常寂然,故曰:‘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今若以独知为发而属於睹闻,别求一个虚明不动之体,以为主宰,然后为归复之学,则其疑致知不足以尽圣学之蕴,特未之明言耳。其曰:‘二氏得之以绝念,吾儒得之以通感’,恐亦非所以议上乘而语大成也。”
  双江子曰:“兄谓圣学只在几上用功,有无之间是人心真体用,当下具足,是以见成作工夫看。夫‘寂然不动’者,诚也;‘感而遂通’者,神也。今不谓诚、神为学问真工夫,而以有无之间为人心真体用,不几於舍筏求岸,能免望洋之叹乎?诚精而明,寂而疑於无也,而万象森然已具,无而未尝无也。神应而妙,感而疑於有也,而本体寂然不动,有而未尝有也。即是为有无之间,亦何不可?老子曰:‘无无既无,湛然常寂。常寂常应,真常得性。常应常定,常清净矣。’则是以无为有之几,寂为感之几,非以寂感有无隐度其文,故令人不可致诘为几也。知几之训,《通书》得之《易传》,子曰:‘知几其神乎?’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即《书》之‘动而未形,有无之间’之谓。《易》曰:‘介如石焉,宁用终日,断可识矣。’此夫子之断案也。盖六二以中正自守,其介如石,故能不溺於豫,上交不谄,下交不渎,知几也。盱豫之悔,谄也;冥贞之疾,渎也。几在介,而非以不谄不渎为几也。《易》曰:‘忧、悔、吝者,存乎介。’介非寂然不动之诚乎?《中庸》曰:‘至诚如神。’又曰:‘诚则明。’言几也,舍诚而求几,失几远矣。内外先后,混逐忘助之病,当有能辨之者。”
  先生曰:“周子云:‘诚神几曰圣人。’良知者,自然之觉,微而显,隐而见,所谓几也。良知之实体为诚,良知之妙用为神,几则通乎体用而寂感一贯,故曰有无之间者几也。有与无,正指诚与神而言。此是千圣从入之中道,过之则堕於无,不及则滞於有。多少精义在,非谓‘以见成作工夫,且隐度其文,令人不可致诘为几也。’《豫》之六二,以中正自守,不溺於豫,故能触几而应,不俟终日而吉。良知是未发之中,良知自能知几,非良知之外,别有介石以为之守,而后几可见也。《大学》所谓诚意,《中庸》所谓复性,皆以慎独为要,独即几也。”
  双江子曰:“克己复礼,三月不违,是颜子不违於复,竭才之功也。复以自知,盖言天德之刚复全於我,而非群阴之所能乱,却是自家做主宰定。故曰:‘自知犹自主也。’子贡多识亿中,为学诚与颜子相反。至领一贯之训,而闻性与天道,当亦有见於具足之体,要未可以易视之也。先师良知之教,本於孟子,孟子言‘孩提之童,不学不虑,知爱知敬’,盖言其中有物以主之,爱敬则主之所发也。今不从事於所主,以充满乎本体之量,而欲坐享其不学不虑之成,难矣。”
  先生曰:“颜子德性之知,与子贡之多学以亿而中,学术同异,不得不辨,非因其有优劣而易视之也。先师良知之说,仿於孟子不学不虑,乃天所为自然之良知也。惟其自然之良,不待学虑,故爱亲敬兄触机而发,神感神应。惟其触几而发,神感神应,而后为不学不虑,自然之良也。自然之良,即是爱敬之主,即是寂,即是虚,即是无声无臭,天之所为也。若更於其中有物以主之,欲从事於所主以充满某本然之量,而不学不虑为坐享其成,不几於测度渊微之道乎?孟子曰:‘凡有四端於我,知皆扩而充之。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天机所感,人力弗得而与。’不闻於知之上,复求有物以为之主也。公平时笃信白沙子‘静中养出端倪’,与‘把柄在手’之说,若舍了自然之良,别有所谓‘端倪檽柄’,非愚之所知也。吾人致知之学,不能入微,未免搀入意见,知识无以充其自然之良,则诚有所不免。若谓‘自然之良,未足以尽学’,复求有物以主之,且谓‘觉无未发,亦不可以寂言’,将使人并其自然之觉而疑之。是谓矫枉之过而复为偏,不可以不察也。”
  双江子曰:“时人以夫子‘多学而识,知足以待问’也,故凡问者必之焉。夫子不欲以知教人也,故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至於告人,则不敢不尽。‘有鄙夫问於我,空空焉,无所知,我必叩两端而竭焉。’两端之竭,非知之尽者,不能於是见夫子待物之洪,教人不倦之仁也。今谓‘良知之外别无知’,疑於本文为赘,而又以空为道体。圣人与鄙夫无异,则鄙夫已具圣人体段,圣人告之但与其空。如称颜子之庶乎足矣,复何两端之竭耶?心与耳目口鼻以空为体是也,但不知空空与虚寂何所别?”
  先生曰:“空空原是道体,象山云:‘与有意见人说话,最难入,以其不空也。’鄙人之空,与圣人同,故能叩其两端而竭。盖是非本心,人所固有,虽圣人亦增减他一毫不得。若有一毫意见填实,即不能叩两端矣。心口耳目皆以空为体,空空即是虚寂,此学脉也。”
  双江子曰:“良知是‘性体自然之觉’,是也。故欲致知,当先养性。盍不观《易》言蓍卦之神知乎?要圣人体《易》之功,则归重於‘洗心藏密’之一语。洗心藏密所以神月其德也,而后神明之用,随感而应,明天道、察民故、兴神物以前民用,皆原於此。由是观之,则致知格物之功,当有所归,曰可见之云者,《易》言潜龙之学,务修德以成其身,德成自信,则不疑於所行,曰可见於外也。潜之为言也,非退藏於密之谓乎?知之善物也,受命如响,神应而妙,不待致之而自无不致。今曰‘格物是致知’,曰可见之行,随在致此良知,周无物而不过,是以推而行之为致,全属人为,终日与物作对,虽免牵己而从之乎?其视性体自然之觉,何啻千里!兄谓‘觉无未发,亦不可以寂言,求觉於未发之前,不免於动静之分,入於茫昧支离而不自觉’云云,疑於先师之言,又不类。师曰:‘良知是未发之中,寂然大公的本体,便自能发而中节,便自能感而遂通。感生於寂,和蕴於中,体用一原也。’磨镜种树之喻,历历可考,而谓之茫昧支离,则所未解。动静之分,亦原於《易》,《易》曰:‘静专动直,静翕动闢。’周子曰:‘静无而动有。’程子曰:‘动亦定,静亦定。’周、程深於《易》者,一曰‘主静’,一曰‘主定’。又曰:‘不专一,则不能直,遂不翕聚,则不能发散,是以广大生焉。广大之生,原於专翕,而直与闢,则专翕之发也,必如此而后可以言潜龙之学’。愚夫愚妇之知,未动於意欲之时,与圣人同,是也,则夫致知之功,要在於意欲之不动,非以周乎物而不过之为致也。‘镜悬於此,而物自照,则所照者广;若执镜随物以鉴其形,所照几何!’延平此喻,未为无见。致知如磨镜,格物如镜之照,谓格物无工夫者,以此。”
  先生曰:“欲致其知,在於格物,若曰‘当先养性’,良知即是性体自然之觉,又孰从而先之耶?《易》言着之神,卦之知,神知即是良知。良知者,心之灵也。洗心退藏於密,只是良知洁洁净净,无一尘之累,不论有事无事,常是湛然的,常是肃然的,是谓斋戒以神明其德。神知,即是神明,非洗心藏密之后,方有神知之用也。公云:‘致知格物之功,当有所归。’良知即是神明之德,即是寂,复将何所归乎?格物者,大学到头,实下手处,故曰:‘致知在格物。’若曰‘格物无工夫’,则《大学》为赘词,师门为勦说,求之於心,实所未解。理一而已,性则理之凝聚,心则凝聚之主宰,意则主宰之发动,知则其明觉之体,而物则应感之用也。天下无性外之理,岂复有性外之物乎?公见吾人为格致之学者,认知识为良知,不能入微,致其自然之觉,终日在应迹上执泥有象,安排凑泊以求其是,故当苦口拈出虚寂话头,以救学者之弊,固非欲求异於师门也。然因此遂斩然谓格物无工夫,虽以不肖‘随在致此良知,周乎物而不过’之说,亦以为全属人为,终日与物作对,牵己而从之,恐亦不免於惩羹吹虀之过耳。寂是心之本体,不可以时言,时有动静,寂则无分於动静。濂溪曰:‘无欲故静’明道云:‘动亦定,静亦定。’先师云:‘定者心之本体。’动静所遇之时,静与定即寂也。良知如镜之明,格物如镜之照,镜之在匣、在台,可以言动静,镜体之明,无时不照,无分於在匣、在台也。故吾儒格物之功,无间於动静。故曰:‘必有事焉,是动静皆有事。广大之生,原於专翕,专翕即寂也。直与闢即是寂体之流行,非有二也。’自然之知,即是未发之中,后儒认才知即是已发,而别求未发之时,故谓之茫昧支离,非以寂感为支离也。‘致知之功,在意欲之不动’,是矣。‘周乎物而不过’,是性体之流行,便以为意欲之动,恐亦求情之过也。”
  双江子曰:“仁是生理,亦是生气,理与气一也,但终当有别。告子曰:‘生之谓性。’亦是认气为性,而不知系於所养之善否。杞柳、湍水、食色之喻,亦以当下为具足;勿求於心,勿求於气之论,亦以不犯做手为妙悟。孟子曰:‘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是从学问上验消长,非以天地见成之息,冒认为己有而息之也。仁者与物同体,亦惟体仁者而后能与物同之。‘驭气摄灵,与定息以接天地之根’诸说,恐是养生家所祕,与吾儒之息未可强同,而要以求敛为主,则一而己。”
  先生曰:“仁是生理,息即其生化之元,理与气未尝离也。人之息与天地之息原是一体,相资而生,《阴符》有三盗之说,非故冒认为己物而息之也。驭气摄灵与呼吸定息之义,不可谓养生家之言,而遂非之方外。私之以袭气母,吾儒公之以资化元,但取用不同耳。公谓‘仁者与物同体,亦惟体仁者而后能与物同之’,却是名言,不敢不深省也。”
  双江子曰:“息有二义,生灭之谓也。攻取之气息,则湛一之气复,此气化升降之机,无与於学问也。予之所谓息者,盖主得其所养,则气命於性,配义与道,塞乎天地,生生之机也。《传》曰:‘虚者气之府,寂者生之机。’今以虚寂为禅定,谓非致知之旨,则异矣。佛氏以虚寂为性,亦以觉为性,又有皇觉、正觉、圆觉、明觉之异。佛学养觉而啬於用,时儒用觉而失所养,此又是其大异处。”
  先生曰:“性体自然之觉,不离伦物,感应而机常生生。性定,则息自定,所谓尽性以至於命也。虚寂原是性体,归是归藏之义,而以为有所归,与生生之机微若有待,故疑其入於禅定。佛家亦是二乘,证果之学,非即以虚寂为禅定也。佛学养觉而啬於用,时儒用觉而失所养,末流之异则然,恐亦非所以别儒学之宗也。”



卷十三 浙中王门学案三

知府季彭山先生本

  季本字明德,号彭山,越之会稽人。正德十二年进士,授建宁府推官。宸濠反,先生守分水关,遏其入闽之路。御史以科场事檄之入闱,先生曰:“是之谓不知务。”不应聘。召拜御史。御史马明衡、朱淛争昭圣皇太后(孝宗后)寿节,不宜杀於兴国太后,下狱。先生救之,谪揭阳主簿。稍迁知弋阳。桂萼入相,道弋阳,先生言文成之功不可泯,遂寝,夺爵。转苏州同知,陞南京礼部郎中。时邹东廓官主客,相聚讲学,东廓被黜,连及先生,谪判辰州。寻同知吉安。陞长沙知府,锄击豪强过当,乃罢归。嘉靖四十二年卒,年七十九。
  少师王司舆(名文辕),其后师事阳明。先生之学,贵主宰而恶自然,以为“理者阳之主宰,乾道也;气者阴之流行,坤道也。流行则往而不返,非有主於内,则动静皆失其则矣。”其议论大抵以此为指归。夫大化只此一气,气之升为阳,气之降为阴,以至於屈伸往来,生死鬼神,皆无二气。故阴阳皆气也,其升而必降,降而必升,虽有参差过不及之殊,而终必归一,是即理也。今以理属之阳,气属之阴,将可言一理一气之为道乎?先生於理气非明睿所照,从考索而得者,言之终是鹘突。弟其时同门诸君子单以流行为本体,玩弄光影,而其升其降之归於画一者无所事,此则先生主宰一言,其关系学术非轻也。故先生最著者为《龙惕》一书,谓“今之论心者,当以龙而不以镜,龙之为物,以警惕而主变化者也。理自内出,镜之照自外来,无所裁制,一归自然。自然是主宰之无滞,曷常以此为先哉”?龙溪云:“学当以自然为宗,警惕者,自然之用,戒慎恐惧未尝致纤毫之力,有所恐惧便不得其正矣。”东廓云:“警惕变化,自然变化,其旨初无不同者,不警惕不足以言自然,不自然不足以言警惕,警惕而不自然,其失也滞,自然而不警惕,其失也荡。”先生终自信其说,不为所动。先生闵学者之空疏,祇以讲说为事,故苦力穷经。罢官以后,载书寓居禅寺,迄昼夜寒暑无间者二十余年。而又穷九边,考黄河故道,索海运之旧迹,别三代、春秋列国之疆土、川原,涉淮、泗,历齐、鲁,登泰山,踰江入闽而后归。凡欲以为致君有用之学,所著有《易学四同》、《诗说解颐》、《春秋私考》、《四书私存》、《说理会编》、《读礼疑图》、《孔孟图谱》、《庙制考义》、《乐律篡要》、《律吕别书》、《蓍法别传》,总百二十卷。《易学四同》谓四圣皆同也,朱、邵分为羲皇之《易》,文、周之《易》,孔子之《易》,先生正之,是也。但辞变象占,一切不言,则过矣。至《大传》则以为秦、汉而下学者之言,祖欧阳氏之说也。《春秋私考》则公、穀之义例,左氏之事实,摧破不遗余力。《诗说解颐》不免惑於子贡之伪《传》,如以《定之方中》为鲁风,谓《春秋》书城楚丘,不言城卫,以内词书之,盖鲁自城也,故《诗》之“秉心塞渊,騋牝三千”与《駉篇》恰合,由是以《三传》、《小序》皆不足信。《蓍法》用四十八策,虚二,以为阴阳之母。分二挂一揲四归奇,三变皆同。除挂一外,左一则右必二,左二则右必一,左三则右必四,左四则右必三。既以《大传》非孔子之言,故不难改四十有九为四十八耳。此皆先生信心好异之过也。间有疑先生长沙之政,及家居着礼书,将以迎合时相,则张阳和辩之矣。
说理会编

  理气只於阳中阴,阴中阳,从微至著,自有归无者,见之先儒谓“阴阳者气也,所以一阴一阳者道也”。又曰:“不离乎阴阳,而亦不杂乎阴阳。”则似阴阳之中,自有一理也。殊不知理者阳之主宰,气者阴之包含。时乎阳也,主宰彰焉,然必得阴以包含於内,而后气不散。时乎阴也,包含密焉,然必得阳以主宰於中,而后理不昏。此阴中有阳,阳中有阴,所谓道也。通乎昼夜之道而知,知即乾知大始之知,正谓主宰。昼之知,主宰之应於外也,虽当纷扰而一贞自如;夜之知,主宰之藏乎内也,虽入杳冥而一警即觉。此惟阴阳合德者能之。知主宰之为知,则知乾刚之为理矣;知理则知阳,知阳则知阴矣。
  自然者,顺理之名也。理非惕若,何以能顺?舍惕若而言顺,则随气所动耳,故惕若者,自然之主宰也。夫坤,自然者也,然以承乾为德,则主乎坤者,乾也。命,自然者也,命曰天命,则天为命主矣。道,自然者也,道曰率性,则性为道主矣。和,自然者也,和曰中节,则中为和主矣。苟无主焉,则命也、道也、和也皆过其则,乌得谓之顺哉?故圣人言学,不贵自然,而贵於慎独,正恐一入自然,则易流於欲耳。
  自然者,流行之势也,流行之势属於气者也。势以渐而重,重则不可反矣,惟理可以反之。故语自然者,必以理为主宰可也。
  性命一也,本无彼此之分,但几不由我制者,命之运,则属於气,而自外来者也;由我制者,性之存,则属於理,而自内出者也。性命,盖随理气分焉,孟子意正如此。由理之一者而言,虽耳目口鼻之欲,情或得正,亦性也。但既为耳目口鼻,则命之拘也,体常暗塞,是不可以性言於命也,故曰:“君子不谓性也。”由气之杂者而言,虽仁义礼智之行,明或不全,亦命也。但既为仁义礼智,则性之善也,体常虚灵,是不可以命言於性也,故曰:“君子不谓命也。”此明理欲相胜之几,欲人尽性以制命耳。
  谓天非虚,不可。然就以虚言天,则恐着虚而倚於气。其动也,为气化,如日、月、星、辰、水、火、土、石、风、雨、露、雷、鸟、兽、虫、鱼之类,有随其所重而莫节其过者矣。盖虚贵有主,有主之虚,诚存於中,是为健德。健则虚明感应,因物曲成,无有不得其所者,是物之顺也。夫诚,形而上者也。物,形而下者也,形而下者主於形而上者,则气统於性矣。苟无以成其德,不健则为着空之虚,物无所主,任其往来而已,形而上者堕於形而下者,则性命於气矣。人之性与天地之性一也,故阴阳和,风雨时,鸟兽若,草木裕,惟健故能顺也。若夫日蚀星流,山崩川竭,岁歉年凶,胎衂卵殰,气之不顺,是健德不为主也。天之性,岂有不健哉?为气所乘,则虽天之大,亦有时而可憾耳。故所恶於虚者,谓其体之非健也。
  性不可见,因生而可见,仁义礼智本无名,因见而有名。程子曰:“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谓性之本体无声无臭,不可以言语形容也。又曰:“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也”,谓感物而动,生意滋萌,有恻隐之心可见而其名为仁矣,有羞恶之心可见而其名为义矣。仁义者,由性而生,相继不绝,善端之不能自已者也,故曰:“继之者善也。”自其成善之本而言,则性矣,故曰:“成之者性也。”
  《中庸》言“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此处功夫,正见天命之本体,故‘不可’二字,非戒之之辞,亦非顺之之辞,言戒,则着意嫌於苦难,言顺,则从心恐流於欲。盖“不可”者,心之所不安处也,与道为一则安,即孟子心之所同然也,离道则不安,即孟子羞恶之心也。於不睹不闻之中,而惕然有戒慎恐惧之念,此良知良能之不能自已处,天之则也。故《中庸》言学,惟以天命之性为宗。
  圣门所谓道者,自人率性而言,以刚健而主宰乎气化者也,故其发也,至精不杂,谓之中节,若不就主宰上说道,则浮沉升降,自去自来,乃气之动耳,犬牛与人全无所异。佛老之学於义不精,随气所动,惟任自然而不知其非者矣。
  圣人以龙言心而不言镜,盖心如明镜之说,本於释氏,照自外来,无所裁制者也。而龙则乾乾不息之诚,理自内出,变化在心者也。予力主此说,而同辈尚多未然。然此理发於孔子居敬而行简是也。敬则惕然有警,乾道也;简则自然无为,坤道也。苟任自然而不以敬为主,则志不帅气,而随气自动,虽无所为,不亦太简乎?孟子又分别甚明,彼长而我长之,非有长於我也,犹彼白而我白之,从其白於外也,此即言镜之义也。行吾敬,故谓之内也,此即言龙之义也。告子仁内义外之说,正由不知此耳。
  先儒以知行分为二者,正为不知仁义礼智之本明,故以智为明,而仁义礼之行则若藉智以知者,是以仁义礼别为一物,继智用事而智则照之,义袭之根,生於此矣。智发於仁,仁达於礼,礼裁於义,义归於智,因动静分合而异其名耳。故本体之明,智也,因其本体而行焉,仁也。礼义之明不过属於仁智而已,安得谓知行之非合一哉?
  世儒多以实训诚,亦有倚着之病。夫仁义礼智合德而为诚,诚固未有不实,但就以实为诚则不可。仁义礼智虚明在中,如穀种之生机未尝息,何尝有所倚着?是德虽实,不见其有实之迹者也,故言诚,惟惺惺字为切。凡人所为不善,本体之灵自然能觉。觉而少有容留,便属自欺,欺则不惺惺矣。故戒慎恐惧於独知之地,不使一毫不善杂於其中,即是惺惺而为敬也。
  圣人之道,不於用上求自然,而於体上做工夫。故虽至圣,犹孜孜亹亹以自勉,此工夫也。工夫只在不睹不闻上做,不睹不闻,盖人所不知最微之处也,微则不为闻见所牵,而反复入身,其入身者即其本体之知也。故知为独知,独知处知谨,则天理中存,无有障碍,流行之势自然阻遏不住。故自然者,道之着於显处以言用也。然非本於微,则所谓显者,乃在闻见,而物失其则矣,不可以言道。凡言道而主於自然者,以天道之不勉而中、不思而得者观之,似亦由中流出,不假人为。然谓之中,则即是勉;谓之得,则即是思,而慎独功夫在自然中所谓知微之显者,即此是矣。舍慎独而言自然,则自然者气化也,必有忽於细微而愆於理义之正者,其入於佛老无疑矣。
  操则存,存其心也。苟得其养,无物不长,养其性也。存养二字,本於此。夫心是仁义植根之处,而性则仁义所以能生生之理也。理根於心,心存则性得所养,而生生之机不息,故养性工夫,惟在存心。心为物牵,不能自觉,是不操也,然后谓之不存。自觉则物来能察,一察即是操。操者,提醒此心,即是慎独,岂有所着意操持哉!一操心即存矣,故省察之外,无存养,而省察之功,即是立大本也。在《易》之《颐》,以养为义,其卦震上艮下,动而止也。心动於欲则不止,止则不动於欲。所谓存也,养道尽於此矣。
  圣人之学,只是慎独,独处人所不见闻,最为隐微,而己之见显莫过於此。故独为独知,盖我所得於天之明命,我自知之,而非他人所能与者也。若闲思妄想,徇欲任情,此却是外物蔽吾心之明,不知所谨,不可以言见显矣。少有觉焉,而复容留将就,即为自欺。乃於人所见闻处,掩不善而着其善,虽点检於言行之间,一一合度,不遐有愆,亦属作伪,皆为自蔽其知也。故欺人不见之知,乃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之处也,不可以为独知。然则独知者,其源头不杂之知乎?源头不杂之知,心之官虚灵而常觉者也。杂则着物,虽知亦倚於一偏,是为耳目之官不思而蔽於物矣。
  予尝载酒从阳明先师游於鑑湖之滨,时黄石龙(绾)亦与焉。因论戒慎不睹、恐惧不闻之义,先师举手中箸示予曰:“见否?”对曰:“见。”既而隐箸桌下,又问曰:“见否?”对曰:“不见。”先师微哂,予私问之石龙,石龙曰:“此谓常睹常闻也。”终不解。其后思而得之。盖不睹中有常睹,故能戒慎不睹,不闻中有常闻,故能恐惧不闻,此天命之於穆不已也。故当应而应,不因声色而后起念;不当应而不应,虽遇声色而能忘情,此心体之所以为得正而不为闻见所牵也。
  慎於独知,即致知也。慎独之功不已,即力行也。故独知之外无知矣,常知之外无行矣,功夫何等简易耶!良知良能本一体也,先师尝曰:“知良能是良知,能良知是良能,此知行合一之本旨也。”但自发端而言,则以明觉之几为主,故曰:“知者行之始”。自致极而言,则以流行之势为主,故曰:“行者知之终”。虽若以知行分先后,而知为行始,行为知终,则知者即是行,所行者即是知也。
  求和即是求中。求中者,非可着意推求也,凡几上有倚着处,即是不和。觉而化去,觉即是中为主处,故致和即所以致中也。但工夫未能合一,则止是一事之中耳。
  道之显者谓之文,条理分明,脉络通贯,无过不及之美名也。礼即天理之节,文之所从出也,苟非嘉会合礼,则妄行无序,乌得为文?故自本体而言,则以达德行达道,诚而明也。自工夫而言,则曰“博学於文,约之以礼”,明而诚也。本体工夫初无二事,盖道之所显者用也,而工夫则归於本体,故凡言用者皆属动,言工夫者皆属静。既曰文,则显於用而可见可闻者也。曰学,则归於静而戒慎不睹,恐惧不闻,不为见闻所动者也。为见闻所动,则纷乱而不得为文矣。学之外,无复有所谓约礼,而礼之约处,即是达德之一。道之本体如是,故工夫即本体也。
  明明德工夫,要於格物,此是实践处,盖外物而言德,则德入於虚矣。第其所谓物者,与“万物皆备於我”之物同,盖吾心所见之实理也,先师谓“心之感应谓之物”是也。心未感时,物皆已往,一有感焉,则物在我矣。物之所感,但见其象,往过来续,不滞於心,则物谓之理。滞而成形,则为一物,不可以理名矣。《易》曰:“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器则形而下之名也,故物与理之分,只在形而上下之间耳。成形之后,即为外物,而吾心之所感者,亦不过顺应乎此而已,正不当为其所滞也。知此,则物不违则而谓之格矣。
  过是天理中流出,顺势自然,无撙节处,势重则偏胜,即为党矣,故曰:“人之过也,各於其党。”然人之良知,必能自觉,觉处着一毫将就,即自欺而为恶矣。过之发端处,蔼然莫能遏,即是仁之根也。於过处观之,可以知仁。欲人察识过,是仁之流而不中节者也。知其流而不中节,则仁即此而在矣。
  敬义本合内外之道,犹曰存心致知云耳。盖敬即戒慎不睹、恐惧不闻之功,收敛此心,反入於内,故曰存心也。义即不睹不闻中之能分别事理者,此在独知处求致其精,故日致知也。然能知者即是此心,於知上知谨,则心便在内,岂有二哉?敬义至於立处,即是本体之德。敬存乎静虚之中,则以不偏而为正;敬行乎感应之际,则以得宜而为义。正则遂其本性,无所回曲,是其直也。直者,用之顺而其主在内,故云直内。义则因其定理,无所变迁,是其方也。方者,体之恒而其制在外,故云方外。此《易》之所谓敬义,盖以成德言也。德成则本体中正不疑,其所行而为顺,故以言於《坤》之六二。若自工夫言,则当云以敬直内,以义方外,主乎健矣。敬义不正助处即是顺,安可外健以言敬义哉?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六阴晦极而阳未尝亡,犹人心昏蔽已甚而天理未泯也。阳在阴中,惺然复觉,以为受侮於阴,将自振焉,故与之战。主於战者阳也,故以龙言,而所战之地在阴。当阴阳有定位之时,天玄地黄,今阴阳相杂,犹理欲未明也,故曰“其血玄黄”。
  良心在人无有死时,此天命之本体。圣人作《易》,开之以吉凶悔吝,使人自复其本心而已矣。吉凶悔吝者,心之四德也。为善则吉,吉者心之安处也。为恶则凶,凶者心之不安处也。自凶而趋吉则悔,悔者心有所悟而必欲改也。自吉而向凶则吝,吝者心有所羞而不欲为也。此皆天命自动而不待於外求者,此心一觉,岂复蹈祸几耶!
  圣人画卦,全在心上见得此理,故其象皆状德之刚柔,盖不待观於天地万物而后可得也。天地万物者气也,德所成之形耳。知德则知天地,万物在其中矣。《大传》包牺氏仰观云云,此是春秋以后学《易》者之说。

尚书黄久菴先生绾

  黄绾字叔贤,号久菴,台之黄岩人。以祖廕入官,授后军都事。告病归,家居十年。以荐起南京都察院经历。同张璁、桂萼上疏主大礼,陞南京工部员外郎,累疏乞休。尚书席书纂修《明伦大典》,荐先生与之同事。起光禄寺少卿,转大理寺,改少詹事兼侍讲学士,充讲官。《大典》成,陞詹事,兼侍读学士。出为南京礼部右侍郎,转礼部左侍郎。云中之变,往抚平之。知乙未贡举,丁忧服阕,起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充安南正使,以迟缓不行。闲住,迁家翠屏山中。寒署未尝释卷,享年七十有五。
  先生初师谢文肃,及官都事,闻阳明讲学,请见。阳明曰:“作何功夫?”对曰:“初有志,工夫全未。”阳明曰:“人患无志,不患无工夫可用。”复见甘泉,相与矢志於学。阳明归越,先生过之,闻致良知之教,曰:“简易直截,圣学无疑。先生真吾师也,尚可自处於友乎?”乃称门弟子。阳明既殁,桂萼齮齕之。先生上疏言:“昔议大礼,臣与萼合,臣遂直友以忠君。今萼毁臣师,臣不敢阿友以背师。”又以女妻阳明之子正亿,携之金陵,销其外侮。先生立良止为学的,谓:“中涉世故,见不诚非礼之异,欲用其诚、行其理,而反羞之。既不羞而任诸己,则愤世嫉邪,有轻世肆志之意。於是当毁誉机阱之交作,郁郁困心无所自容,乃始穷理尽性以求乐天知命,庶几可安矣。久之自相凑泊,则见理性天命皆在於我,无所容其穷尽乐知也,此之谓艮止。”其於《五经》皆有原古,《易》以《先天》诸图有图无书为伏羲《易》,《彖》辞为文王《易》,《爻辞》为周公《易》,《彖传》、《小象传》、《系辞传》、《文言》、《说卦》、《序卦》、《杂卦》为孔子《易》。以《大象传》为《大象辞》,为孔子明《先天易》,其卦序次亦依《先天横图》之先后。又以孔子《系辞》言神农、黄帝、尧、舜、周《易》之韫,为明历代《易》。又以孔子始终万物,莫盛乎艮,以阖户之坤,先闢户之乾,合先后天而推之,以见夏、商《连山》、《归》《藏》之次序。《诗》以《南》、《雅》、《颂》合乐者,次第於先,退十三国於后,去《国风》之名,谓之“列国”。鲁之有《颂》,僭也,亦降之为列国。《春秋》则痛扫诸儒义例之凿,一皆以圣经明文为据。《礼经》则以身事世为三重,凡言身者以身为类(容貌之类),凡言事者以事为类(冠婚之类),凡言世者以世为类(朝聘之类)。《书》则正其错简而已。此皆师心自用,颠倒圣经,而其尤害理者《易》与《诗》。夫《先后天图说》固康节一家之学也,朱子置之别传,亦无不可。今以《先天诸图》即为伏羲手笔,与三圣并列为经,无乃以草窃者为正统乎?《大象传》之次第,又复从之,是使千年以上之圣人,俯首而从后人也。《诗》有《南》、《雅》、《颂》及列国之名,而曰《国风》者,非古也。此说本於宋之程泰之,泰之取《左氏》季札观乐为证,而於《左氏》所云“风有《采繁》、《采苹》”则又非之,是岂可信?然季札观乐次第,先《二南》,即继之以十三国,而后《雅》、《颂》。今以《南》、《雅》、《颂》居先,列国居后,将复何所本乎?此又泰之所不取也。《识余录》言先生“比罗一峰,以倾邃菴”,高忠宪《家谱》言“居乡豪横”。按先生规其同门,谓“吾党於学,未免落空”。同门皆敬信无异言,未必大段放倒如是也。
易经原古序

  《易》者,三才之道,圣人之学,忧患之枢也,有先天,有后天。先天之时,以气流行,忧患尚浅,后天之时,以事成用,忧患日深。流行者,以象效法,成用者,以象趋避。先天以天地山泽雷风水火八者为象,变为六十四,以示人之效法。非此则忧患兴,人道不彰。效而法之,其要始终於天地,观天行健,以自强不息,观地势坤,以厚德载物。后天以言动、制器、卜、筮四者为事,变为六十四,以示人之趋避。非此则忧患甚,人道危。趋而避之,其要亦始终於天地,为知崇,为礼卑,崇效天以厉志,卑法地以受物。此先天后天之教,予少学也。观其卦,考其图,玩其辞,绎其义,昧焉无知也。中涉世故,乃试於世,初见不诚非理之异,欲用其诚、行其理,而反羞之。既不羞而任诸己,则皆愤世疾邪,有轻世肆志之意。既知愤疾轻肆之不可,则反而修诸己。修诸己未得,每遭毁誉机阱之交,则多郁郁疑思,幽忧困心,若无所容其生者,则进之於穷理尽性,以求乐天知命,庶几可安矣。然犹未也,又求而进之,则见理在於我,性在於我,天在於我,命在於我,无容穷於我,无容尽於我,无容乐於我,无容知於我,乃一而无二矣。惟艮其止,止於其所,时止而止,时行而行,以观万象,以进观天健,以进观地厚,又观辞变象占,以进观天崇,以进观地卑,然后动静可不失其时,其道可光明矣。然亦不敢为足,实不知予之为予,《易》之为《易》,圣人之为圣人,众人之为众人,执此以往,以履忧患,惟健惟厚,惟崇惟卑之当,孳孳日见其未已,然后知《易》之在予,皆因忧患而得之。学之不易,有如此者。今敢定之以《先天》诸图有图无书为伏羲《易》,以《彖辞》为文王《易》,以《爻辞》为周公《易》,以《彖传》、《小象传》、《系辞传》、《文言》、《说卦》、《序卦》、《杂卦》、为孔子《易》。又以《大象传》为《大象辞》,为孔子明《先天易》,其卦次序亦依《先天横图》之先后。又以孔子《系辞》言神农、黄帝、尧、舜、周《易》之韫为明历代《易》。又以孔子始终万物,莫盛乎艮,以阖户之坤,先闢户之乾,合先后天而推之,以见夏、商《连山》、《归藏》卦位之次序。其《文言》之错於《系辞》者,则归之《文言》;其《系辞》之错於《说卦》者,则归之《系辞》;及凡诸错者皆正之,皆详於各篇。历数十年,敢以生平所得之艰难者。释其义,或先儒之说有同者亦不敢废,谓之曰《易经原古》。故缀以俟君子,兹述其概云。
书经原古序

  古言功业之大,道德之盛无过於唐、虞、三代,言君则无过於尧、舜、禹、汤、文、武,言臣则无过於皋、夔、稷、契、伊、傅、周、召。人皆知其大矣,而不知其所以大;皆知其盛矣,而不知其所以盛。夫不知者,知为功业而不知所以为功业,知为道德而不知所以为道德。夫功业由道德,道德由其学,其学由於其心,必知其学,然后其心可得知也。盖自伏羲以来,以“艮止”启存心之法,至尧以“允执厥中”示由道之要,至舜、禹以“人心道心”、“危微精一”、“安止几康”明“允执厥中”之要,至汤、文、武以“钦止艮背”明“建中绥极”之要,其实皆“艮止”也。苟得其要,虽在数千载之下,可见数千载之上。今予生数千载之下,窃尝妄意欲窥当时君臣功业之大,道德之盛,每恨不获生逢其时。早尝有志,寤寐景行,黾勉从仕,虽幸有遭命与心违,归卧穷山,扫迹蓬户,乃取《典》、《谟》、《训》、《诰》之文,反覆微言,潜心岁月,一旦怳然若有所启,若见言外之旨,目击其君臣雍雍济济,感德仰恩,相与揖让於一堂之上。皆有以见其道德高明如天,容物之所不能容,博厚如地,载物之所不能载,悠久无疆,成物之所不能成,逆顺万途,贤愚万类,公私取舍,皆不出其范围,於是喟然叹曰:“斯学既绝,如斯道德,所以久不明於人,如斯功业,所以久不明於世,予何汩没?”抱兹俯仰,耿耿不能自已。乃订其文之错简与篇之错简,随其所得,或因旧闻为笺,名之曰《书经原古》。庶几其时其义,灿然可明,以俟君子有求於千古者,或有徵於斯云。
诗经原古序

  《诗》合於《乐》,古之教也。夫子定《乐》合於《诗》,当时在门弟子莫不知之。夫子殁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则知之者鲜矣。故后世《诗》分为四家,而皆谓《乐经》已亡。由此言之,则世不知《乐》矣。夫《乐》既不知,则《诗》亦不知矣。何哉?夫诗发之情而动之志,动之志而着之言,言永而依之声,声永而协之律,律和而谐之音,此五声、六律、八音之所不废而合於乐也。何谓五声?宫、商、角、徵、羽是也。何谓六律?黄钟太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大吕夹锺、仲吕林锺、南吕应锺,阴阳各六是也。何谓八音?金、石、丝、竹、匏、土、革、木是也。以此言《乐》而《诗》在焉。《周南》、《召南》,文王后妃之德,周、召二公之化,故尝被之管絃,以为房中之乐,用之闺门、乡党、邦国。《二雅》、《二颂》,文王、武王之功德、后稷,公刘、太王、王季之积累,故尝协之钟鼓管籥,以为朝廷、郊庙之乐,用之燕飨,荐之神明。以志感志,声、律、音无不相感,声律音无不相应,而气无不融。气融情动而幽明共和,以之治人,所以陶鎔变化,养其性情而莫知所为者;以之事神,上下、和应,莫不孚格。此《诗》、《乐》之所以为教,所谓“人事浃於下,天道备於上,而无一理之不具”,故古先圣王教冑子之必先,而移风易俗之必事。其他十三国,皆九州之旧域,皆有古圣贤之遗教。其后君非一人,贤否不一,教化亦异,风俗不能不变。然圣贤之遗,亦时有存者,或贤人贞妇之不得志,或里巷男子之道情,或时有可感,或事有当悯,及夫公刘之肇基王业,周公之克艰王室,诗之得失,皆可见也。此虽可絃歌而乐不常用,但用之讽志,以备观省观惩而已。故夫子特举其籍而讨论之,皆因其旧,去其重複,正其紊乱,明其善恶,以为万世教化之本。予少学之,白首方知其故。故敢以《南》、《雅》、《颂》合乐者,次第於先,乃退十三国於后,去其“国风”之名,谓之“列国”,亦因其旧也;鲁之有《颂》,实僭天子礼乐,夫子鲁之臣子,故不削,使读者自知其非,今黜之於《列国》,以明夫子之志,庶几《诗》、《乐》之两全,他诗之不杂,总名之曰《诗经原古》,以俾审音、讽志之有考,陶鎔、孚格、劝戒之有法,以俟学《诗》学《乐》者之两得也。
春秋原古序

  《春秋》者,夫子经世之志,处变之书也。孟子尝明夫子作《春秋》之志,曰:“其文则史,其义则丘窃取之矣。”然则《春秋》,史也,而可为夫子经世处变欤?曰:“史载当时天下之事,夫子观史而见其义,因义而见其所载之当否。其义有关於天下之故者,则书而存之,所谓夫子笔之也。其义无关於天下之故者,则削而去之,所谓夫子削之也。或笔或削,皆观其义,因其义,设以身处之,以权其轻重,定其是非,则当时天下之事,皆夫子所以经纶裁制之宜也,故曰‘其文则史,其义则丘窃取之矣’。夫君子之於天下也,处常易,处变难,君子之道本诸身,原诸天,是之谓王道也。方周之盛也,文、武、成、康相继在上,周、召、毕、陈相继在下,以身奉天,绥德诸侯,溥善氓庶。此上以道揆,下以法守,是王道之行於世,犹元气之足於身,而百病不生,故曰‘处常易也’。及其衰也,幽、厉相继在上,荣、尹、番、聚、蹶、楀相败在下,以身拂天,播恶诸侯,流毒氓庶。此上无道揆,下无法守,是王道不行於世,犹元气之不足於身,而百病交生,故曰‘处变难也’。迨至春秋,周室已东,文、武、成、康之泽日微,天下贸贸。百余年来幸有齐桓、晋文者出,佐以管仲之辈,虽志在功利,犹能假王道之名以行,而谓之霸,虽成周之盛不可复睹,而天下生民亦赖之以少康矣。不久二霸没而复乱,后虽有宋襄、秦穆诸君者欲效之,而不足霸。惟晋悼欲继祖业,不久而殁,天下之乱,迄无已时。夫子惧其不已,乃求在上之故,以其甚者,托始於平王之四十九年,感瑞物之虚出,而绝笔於西狩之获麟。其间《鲁史》所记,君人之虐,臣子之逆,妾妇之乱,夷狄之横,可胜言而可胜数哉!故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春秋》之作,岂夫子之得已哉?忧王道之不行也,故曰:‘吾志在《春秋》。’今之学《春秋》者,苟无夫子经世之志,处变之心,而欲窥其门墙,难矣!窥其门墙尚难,况欲入其阃奥乎?昔董仲舒尝诵其师说曰:‘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而不通《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罪。’由此言之,则知夫子之作《春秋》,盖不堪世变之感,思欲正之,无可奈何,故托《鲁史》为《春秋》。今欲知夫子经世之志,处变之道,而以义例之凿观之,则非所以为《春秋》矣。且《春秋》之说,莫先於《三传》,而《三传》已不能无得失之议。今家传人诵莫先於胡氏,而胡氏已不能无沿袭之弊。自汉、唐、宋迄今,凡学《春秋》者,皆不出《三传》与胡氏之范围。今甘泉湛子独能一旦豁然以孟子所述夫子之言为主,痛扫诸儒义例之凿,可谓难矣!但以周正改月,凡汉儒附会典礼之类,皆以为是,又以左氏尽据国史而不疑其庞诞,此乃湛子之瑜瑕不可掩者。予少有志於《春秋》,颇厌义例之凿,学之白首,忽悟孟子与夫子之言而有省。时犹未见湛子之书,今偶见之,多与予合,乃取湛子之书及《三传》、胡氏,参以诸儒之说而折衷焉,一皆以圣经明文为据。虽云《经》、《传》或由汉儒附会,后儒曲说,皆不敢信,必质诸真圣人之《经》而后敢安。此予之志也,故缀此以俟有志於《春秋》者共云。
礼经原古序

  夫《礼》之作,自天地来矣。有天地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亲疏、长幼,朋友,而礼有所错,则礼之制,自人伦始矣。天地之贵在人,人之贵在性,性有仁义礼智信,故制礼者必因人性之礼,错之人伦而为之条理,必合仁义智信出之,然后行乎天地而成乎人伦也。其行有三重焉,曰身,曰事,曰世。总三者之纲言之,曰经礼三百,曲礼三千。总三者之目言之,曰冠、婚、丧、祭,曰吉、凶,军、宾、嘉。其载也有籍焉,其出也有仪焉,有义焉。仪以言其节文,义以言其理意。有人以行乎三重,斯须不可去,造次颠沛不可违。在身所以周身,在事所以周事,在世所以周世,谓之周旋中礼。琐琐器数不与焉,拘拘刑名不与焉,屑屑祝史玉帛之云不与焉。君子周此三者,所以施之家国天下莫之尚矣,雍熙太和所由致也。帝王代作,质文损益,虽或不同,然於三重,原於天地,始於人伦者,则未尝一日有间。至周而后大备,故礼莫盛於周。及周之衰,诸侯将踰法度,恶其害己,皆去其籍。至孔子时,其籍已不全,故孔子曰:“吾欲观夏礼,杞不足徵也。吾欲观殷礼,宋不足徵也。吾欲观周礼,幽、厉伤也。”幸而鲁之史官犹能存之,故时曰周礼尽在於鲁。孔子犹获见之,故自卫反鲁而讨论之。所谓定礼者,定此籍为经也。孔子虽定之,孔子无位,但私藏而私传之,未及大行於世。孔子殁而微言绝,坏乱至於战国,上下恣横,礼益为当时所恶。盖孔子所定之经,不待秦火秦禁,先已散亡。至汉武帝之世,始弛挟书之禁,建收书之策,《礼》之篇章,藏於孔壁,散於山泽者,稍稍渐出,如高堂生所传,二戴所记,《艺文志》所载,世历唐、宋至今,云古礼或存者,惟此而已,此外更无所谓礼者。故《六经》残缺,惟《礼》为甚。予早尝有志,思学诸身者未有所得,故置其稿於箧中以俟时。迨仕而或出或处,南北靡常,皆有未暇。至己亥投林之后,又以四子诸经未完,蹉跎至今,始获措手。盖《礼》之为经,非若他经,虽或错乱,其经之规模犹在,尚可依据寻绎,求其意旨而订定之。至於《礼》则散亡日久,虽有高堂生、二戴、《艺文志》所存遗简,然已茫无头绪,不知孰为先王之作,孰为后世之为,孰为洙、泗之传,孰为汉儒之附会,孰为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庶人之礼,无以辨之。纵或辨之,亦不能全。今但据其仪之可观,其义之可训者,存其什一,推而达之纤悉贵贱之礼,总以三重辑之。凡言身者,以身为类;凡言事者,以事为类;凡言世者,以世为类。所谓纲与目者,亦次第其间。又取朱子《仪礼》经传数篇,益之以成一经之纲领,总谓之曰《礼经原古》。俾学《礼》者知其源委,寻其脉络,以为三重之条理,以立大本,以经大经,以赞化育,庶几或少补於明时云。



卷十四 浙中王门学案四

布衣董萝石先生澐(附子穀)

  董澐字复宗,号萝石,晚号从吾道人,海盐人。以能诗闻江湖间。嘉靖甲申年六十八,游会稽,闻阳明讲学山中,往听之。阳明与之语连日夜,先生喟然叹曰:“吾见世之儒者,支离琐屑,修饰边幅,为偶人之状。其下者,贪饕争夺於富贵利欲之场,以为此岂真有所为圣贤之学乎?今闻夫子良知之说,若大梦之得醒,吾非至於夫子之门,则虚此生也。”因何秦以求北面,阳明不可,谓“岂有弟子之年过於师者乎?”先生再三而委质焉。其平日诗社之友招之曰:“翁老矣,何自苦!”先生笑曰:“吾今而后始得离於苦海耳,吾从吾之好。”自号从吾。丙戌岁尽雨雪,先生襆被而出,家人止之不可,与阳明守岁於书舍。至七十七而卒。先生晚而始学,卒能闻道。其悟道器无两,费隐一致,从佛氏空有而入,然佛氏终沉於空,此毫釐之异,未知先生辨之否耶?
  董穀字石甫。嘉靖辛丑进士。历知安义、汉阳二县,与大吏不合而归。少游阳明之门,阳明谓之曰:“汝习於旧说,故於吾言不无牴牾,不妨多问,为汝解惑。”先生因笔其所闻者,为《碧里疑存》,然而多失阳明之意。其言“性无善恶”,阳明“无善无恶心之体”,以之言心,不以之言性也。又言“性之体虚而已,万有出焉,故气质之不美,性实为之。全体皆是性,无性则并无气质矣。”夫性既无善无恶,赋於人则有善有恶,将善恶皆无根柢欤?抑人生而静以上是一性,静以后又是一性乎?又言“复性之功,只要体会其影响俱无之意思而已”。信如斯言,则莫不堕於怳惚想像,所谓求见本体之失也。学者读先生之书,以为尽出於阳明,亦何怪疑阳明之为禅学乎!
日省录

  凡事多着一分意思不得。多着一分意思,便私矣。
  从先师往天柱峰,一家楼阁高明,花竹清丽,先生悦之。往日曾以其地求售,悔不成约。既而幡然曰:“我爱则彼亦爱之,有贪而无恕心矣。”再四自克,行过朱华岭四五里,始得净尽。先生言“去欲之难如此’。
  今人只是说性,故有异同之论,若见性,更无异同之可言。
求心录

  内不见己,外不见人,即是任理。
  千病万痛从妄想生,故善学者,常令此心在无物处。
  知过即是良知,改过即是致知。
  恭默思道,凡思道者则自然恭默,非恭默以思道也。若一时不在道,则此心放逸,而恭默之容无矣。
  但要去邪念,不必去思,思者,吾心之变化也。正如风、雨、露、雷,种种各别,皆是太虚,太虚非此则亦无体,此虽可见,然实无作为,亦何从而见之也!
  但有一毫厌人之心,即谓之不敬,稍有此心,则人先厌我矣。
  但依得良知,礼法自在其中矣。
  心无所希,名之曰道。
  见性是性。
  闻驴悟道,因触而碎。悟在闻前,道在驴外。
  横逆之来,自谤讪怒骂,以至於不道之甚,无非是我实受用得力处。初不见其可憎,所谓山河大地,尽是黄金,满世间皆药物也。
  心无体也,纲常伦物、形质器用与心为体,舍万象无太虚,舍万事无心矣。分之则为物,合之则为心,见物便见心,离物见心亦是见鬼。此艮背行庭之义也。
  理之成形,因谓之气。
  费处即是隐,不作体用看。
  五星聚奎,洛大儒斯出。五星聚室,阳明道行。
碧里疑存

  程子曰:“既思即是已发。”即如程子之言,则存养功夫如何下手?盖谓之中者,无形象可求,只要体会其影响俱无之意思而已。太虚寂寥,无适无莫,是谓之中。惟人於已发处不能加省察之功,遂使未发无朕之时,亦结成有物之毒。阳明以疟喻之,故发而中节,省察所致,和既得矣,体亦中焉。省察即是存养,非别有存养可以下手也。
  费者言道,无所不在也。隐者所以着其实也,妙不可思,无象与理之分。夫妇所能知行,自笾豆之事,以至屠沽之事,专一事则知一事,能干当一事。此形而下者,圣人天地所不知。能形器无非是理,不可控揣此形而上者。盖事哲理之别名,语事则千殊万异,语理则声臭俱无,大的就是小的。有见於此,则洞然无物,鸢飞鱼跃,举目所在,可迎刃而解矣。
  事之所以前知者,盖前后时耳。而理无前后,万古而上,千世而下,同一瞬耳,惟因人之有念,则念之所在,遂隔生死,而理之通达无间者始味矣。故不起念,便能前知。下此一等,则由数而得,数与理通一无二,但以数推则有所倚,故不如至诚。至诚之道如洪钟,未尝有声,由扣乃有声,而其声固未尝无也。数用则知,不用则不知。然既涉於知,则未免系念,故用便近二,知不如不知之为愈也。
  《震泽语录》载学者问天下归仁,先须从事四勿,久当自见。先生曰:“固是。然自要便见得。”范伯达问曰:“天下归仁只是物,物皆归吾仁。”先生指窗问曰:“此还归仁否?”范默然。其后陈齐之有诗云:“大海因高起万沤,形躯虽异总同流。风沤未状端何若?此际应须要彻头。”盖仁之体段洁净精微,所谓“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不容一毫粘带,粘着即死而仁隐矣。今所以不能便见得者,止因粘带之念不忘,起心思索即差千里。范之所以默然者,病在於转念生疑,遂死於此。窗未尝不归吾仁,而吾自捍格之耳。粘带不生,即风沤未状时景象。盖情顺万事而无情,即是粘带不生。苟畏事而求无事,则粘带益多矣。
  《震泽语录》范元长曰:“此只是道体无穷。”先生曰:“道体有多少般?在人如何见?须是涵泳方有自得。”陈齐之有诗云:“闲花乱蕊竞红青,谁信风光不暂停。向此果能知逝者,便须触处尽相应。”盖所谓道体,即是仁也。仁只是一团生生之意,而其要本於慎独,慎独而还其无声无臭之天,则万物一体而纯亦不已矣。至此则洁净精微而粘带不生,杳无朕作而宛然可见。圣人非见水,乃自见其心也。天下无性外之物,而触处相应,虽遇盘石亦不舍昼夜矣,岂必川哉?性者,天地万物之一原,即理是也。初本无名,皆人自呼之。以其自然,故曰天;脉络分明,故曰理;人所禀受,故曰性。生天生地,为人为物,皆此而已。至虚至灵,无声无臭,非惟无恶,即善字亦不容言。然其无善无恶处,正其至善之所在也,即所谓未发之中也。穷推本始,虽在天亦有未发之中,即未赋物时是也。既赋即有不齐,乃阴阳奇偶,自然之象。天地无心,而成化杂然并赋,岂有美恶之分?要之美恶之名,亦起於人心违顺爱憎之间云尔。故性之在人,不能无美恶,然人生而静以上,所谓天之性者,理之本然,不以美恶而增损,虽甚恶之人,亦未尝不自知之也。人能全其无善无恶、人生而静之本体,斯真性矣,斯至善矣。朱子析理气为二物,以性之不善归咎於气质,而不知气质之不美,性实为之。全体皆是性,无性则并无气质矣,况美恶乎?性之体,虚而已,而万有出焉。圣人未尝有仁义礼智信之说也,至孟子始言四端,宋儒又以之分属五行,(汉已分属,不始於宋。)未免牵合附会。且天亦非有四时,乃阴阳细分耳。阴阳亦非二物,乃一气屈伸耳。故先天惟一气,气惟一理,理惟一性,性惟一虚。
  所谓道者,非有物也,只是一个干净得紧。门人却疑圣人有隐,无非推测、驰求,正坐不干净之病。圣人曰:“吾无隐乎尔!”吾无所往而不显示於汝者,止是一个孔丘而已,此躯之外,更何有哉!
  性学之所以流於支离者,因泥於心性情才名色多而致然也。不知总是一性,初非二物,如恻隐字乃所性发而不忍之名,从微至着,充之则为仁,非是仁在中而绪见外也。余仿此。
  仁义礼智,即是知觉运动之妙处。
  朱子言“浑然之中,万理毕具”。要在学者善观,如以为真有万理,则误矣。
  胡太常秀夫,因阅《大成乐》,始悟金声玉振,非如註之所云也。盖乐按一声八音并作,齐起齐止,不容断续。然必始编钟而末编磬,合八音而成一声,故金石二音,相去但有毫釐之间。既要翕如,又要纯如,又要皦如、绎如,又必自金以渐而至石,所以为难。条理云者,既循序,又和美,且分明也。盖乐作一声,必主一字,如“大哉宣圣”之类,“大”字要如此条理,“哉”字亦要如此条理,字字相连如贯珠,不许生涩而间断,谓之绎如。若先击鏄钟,后击特磬,何难之有!况鏄钟、特磬,古无是器,而乐之起止,乃是柷敔也。

主事陆原静先生澄

  陆澄字原静,又字清伯,湖之归安人。正德丁丑进士。授刑部主事,议大礼不合,罢归。后悔前议之非,上言“臣以经术浅短,雷同妄和,质之臣师王守仁,始有定论。臣不敢自昧本心,谨发露前愆,以听天诛”。诏复原官。《明伦大典》成,上见先生前疏,恶其反覆,遂斥不用。先生以多病,从事於养生,文成语之以养德。养身只是一事,果能戒慎恐惧,则神住、气住、精住,而长生久视之说,亦在其中矣。有议文成之学者,先生条为六辨,欲上奏,文成闻而止之。《传习录》自曰仁发端,其次即为先生所记。朋友见之,因此多有省悟,盖数条皆切问,非先生莫肯如此吐露,就吐露亦莫能如此曲折详尽也。故阳明谓:“曰仁殁,吾道益孤,致望原静者不浅。”执父丧,哀毁失明。徐学谟以先生复官一疏,不胜希用之念,曲逢时好,此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者也。大抵世儒之论过,以天下为重,而不返其本心之所安。永嘉或问,天下外物也,父子天伦也,瞽瞍杀人,舜窃负而逃,知有父而不知有天下也。圣人复起,不易斯言。阳明所谓心即理也,正在此等处见之。世儒以理在天地万物,故牵挽前代以求准则,所以悬绝耳。先生初锢於世论,已而理明障落,其视前议犹粪土也。阳明知永嘉之为小人,不当言责,故不涉论为高。先生已经论列,知非改过,使人皆仰,岂不知嫌疑之当避哉?亦自信其心而已。学谟准之以鄙情,不知天下有不顾毁誉者,咥然笑其旁也。

尚书顾箬溪先生应祥

  顾应祥字惟贤,号箬溪,湖之长兴人。弘治乙丑进士。授饶州府推官。桃源洞寇乱,掠乐平令以去,先生单身叩贼垒,出令,贼亦解去。入为锦衣卫经历,出佥广东岭东道事,讨平汀、漳寇、海寇、郴、桂寇,半岁间三捷。宸濠乱定,移江西副使,分巡南昌,抚循疮痍,招集流亡,皆善后事宜。历苑马寺卿。奔母丧,不候代,家居者十五年。再起原任。时方议征元江,先生以那鑑孤豚,困兽不可急。会迁南兵部侍郎以去。后至者出师,布政徐波石死焉。嘉靖庚戌,陞刑部尚书。先生以例繁,引之者得意为出入,命郎官吴维岳、陆稳定为永例,在曹中奖拔于鳞、元美,由是知名天下。分宜在政府,同年生不敢鴈行。先生以耆旧自处,分宜不悦,以原官出南京。癸丑致仕,又十二年卒,年八十三。
  先生好读书,九流百家皆识其首尾,而尤精於算学。今所传《测渊海镜》、《弧矢算术》、《授时历撮要》,皆其所着也。少受业於阳明。阳明殁,先生见《传习续录》,门人问答多有未当於心者,作《传习录疑》。龙溪《致知议略》亦摘其可疑者辨之。大抵谓:“良知者,性之所发也,日用之间,念虑初发,或善或恶,或公或私,岂不自知之?知其不当为而犹为之者,私欲之心重而恕己之心昏也。苟能於一起之时,察其为恶也,则猛省而力去之,去一恶念,则生一善念矣。念念去恶为善,则意之所发,心之所存,皆天理,是之谓知行合一。知之非难,而行之为难。今曰‘圣人之学,致良知而已矣。人人皆圣人也,吾心中自有一圣人,自能孝,自能弟’。而於念虑之微,取舍之际,则未之讲,任其意向而为之,曰‘是吾之良知也’。知行合一者,固如是乎?”先生之言,以阳明“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为格物”为准的,然阳明点出知善知恶原不从发处言,第明知善知恶为自然之本体,故又曰:“良知为未发之中。”若向发时认取,则善恶杂揉,终是不能清楚,即件件瞒不过照心,亦是克伐怨欲不行也。知之而后行之,方为合一。其视知行终判两样,皆非师门之旨也。

侍郎黄致斋先生宗明

  黄宗明字诚甫,号致斋,宁波鄞县人。登正德甲戌进士第,授南京兵部主事,陞员外郎。谏上南巡,请告归。除工部郎中,不起。嘉靖癸未补南刑部。张孚敬议大礼,在廷斥为奸邪,先生独曰:“继统者,三代通制,继嗣者,王莽敝议。今制,公侯伯军职承袭,弟之继兄,姪之继叔,皆曰弟曰姪,不曰子。公侯伯如是,天子何独不然。”如其议,上之,出守吉安。有能名,转福建盐运使。召修《明伦大典》,丁母忧,不行。己丑,陞光禄寺卿,辑《光禄须知》以进。壬辰,转兵部右侍郎,编修杨名言“斋醮无验,徒开小人倖进之门”。上大怒,戍名。先生言名无罪,出为福建参政。明年冬,召补礼部侍郎。丙申十一月卒官。先生受学於阳明,阳明谓“诚甫自当一日千里,任重道远,吾非诚甫谁望耶!”则其属意亦至矣。
论学书

  学问思辨,即是尊德性下手功夫,非与笃行为两段事。如今人真有志於学,便须实履其事。中间行而未安、思而未通者,不得不用学问思辨之功。学问恳切处,是之谓笃行耳,故必知行合一,然后为真学。学而真者,知行必合一,并进之说,决无益於行,亦非所以为知也。故吾辈但於立志真伪处省察,学问懈弛时鞭策,即无不合,不必区区於讲说为也。来谕以仆为格物者意,未有非意而格物者,分意与物为两事。仆未尝有此事也。盖《大学》纲领虽有三,而人己只一物,初非有彼此也。条目虽有八,而工夫只一事,初非有先后也。天下国家身心意知物者,其本体也;格致、诚正、修齐、治平者,其工夫也。吉凶悔吝生乎动,动处乃善恶所萌,独知之地,故惟诚意为实下手工夫。意之本体无不知,故格致即是诚意,无事於闻见也。意之所用,无非物,故致知在格物,不落於虚无也。此其大本大原,圣人复起,有所不能易者。若曰:“格物便有格物,致知便有致知,不容以混言。”不惟分析支离破碎,圣贤浑融之旨,亦焉能有如此学问而能有得乎?屋之喻,亦恐未然。若曰“此屋也,或自内而名之曰室,或自外而名之曰字。此意也,或自其所明而言之曰知,或自其所向而言之曰物”,则可。其曰梁、曰栋、曰柱,乃其屋中之名色各有不同,以为意知物之喻,则不可。如曰孝、曰弟、曰慈,乃父子兄弟所接之理。其念动於父子兄弟为意,孩提之爱亲敬长为良知,知之所向为物。有物必有则,不过其则之为格物,不遏其知之为致知,父必慈、子必孝、兄必友、弟必恭之为诚意,达之天下无不然之为仁义、为性。盖人未闻道之先,百姓日用而不知,又何工夫之有?一有求学之意,即善善恶恶自能知之,不待外求;为善去恶亦在不自欺耳。此所谓“我欲仁斯仁至”者,何等简易!何等直截!今顾欲外此而求之烦难,独何欤?(《与万鹿园》)
  来谕谓:“此心之中,无欲即静,遇事时不觉交战,便是得力。”所言甚善,尚有不得不论者。盖无欲即静,与周子《图说》内自註无欲故静之说,亦略相似。其谓遇事时不觉交战,便是得力,亦谓心中有主,不为事物所胜云耳。然尝闻之,程子曰:“为学不可不知用力处,既学不可不知得力处。”周子曰:“养心莫善於寡欲,寡之又寡,以至於无。”正不在得力,而在於知所以用力;不在无欲,而在寡欲耳。学必寡欲而后无欲,知用力而后知得力,此其工夫渐次,有不可猎而进者。若执事所言,恐不免失之太早。如贫人说富,如学子论大贤,功效体当,自家终无受用时也。仆之所谓主静者,正在寡欲,正在求所以用力处,亦不过求之於心,体之於心,验之於心。盖心为事胜,与物交战,旨欲为之累。仆之所谓主静者,正以寻欲所从生之根而拔去之,如逐贼者,必求贼所潜入之处而驱逐之也。是故善学者莫善於求静,能求静然后气得休息,而良知发见。凡其思虑之烦杂,私欲之隐藏,自能觉察,自能拔去,是故无欲者本然之体也,寡欲者学问之要也,求静者寡欲之方也,戒惧者求静之功也。知用力而后得力处,可得而言无欲,真体常存常见矣。(《答林子仁(名春,心斋弟子也)》)
  王生师观,淑於老先生(即阳明先生)者也,已而卒业於钱洪甫氏,来自吴门,问予以“已发未发之旨”。予殆未有以语生也,相与紬绎其辞,剔发其义,师观莫予避也。曰:“未发只在已发上见,只观於喜怒哀乐未发时作何气象,平日涵养便是。”此语殆今日日用工夫为第一义,予因叹此理之同,真有不言而喻者。然而廿余年来,相与从事於斯者,或出或入,或启或蔽,致一之义曾未见彷彿,若古人者则何居?夫古人刚毅木讷,不尚言说,笃志以定其本,凝静以固其基,致慎乎独而微之又微焉,默成乎心而深之又深焉。不得已而言,若响之应,无遗声焉,不得已而动,若坐穷山而群虑自息,若游太古而群嚣自寂,是以精不散而神不移,纷不乱而变不穷。然则吾徒相与讲明斯义也,其尚古人之筌蹄矣乎?得鱼而忘筌,得意而忘言,吾盍与子勉之。师观尝学於陈师鲁氏、邹谦之氏,今洪甫氏有《汶源纪闻录》,师观省焉,是皆筌蹄也已矣。(《赠王师观序》)

中丞张浮峰先生元冲

  张元冲字叔谦,号浮峰,越之山阴人。嘉靖戊戌进士。授中书舍人,改吏科给事中。分宜入相,先生言其心术不光,不宜在天子左右。又请罢遣中官织造。迁工科都给事中,谏世庙玄修不视朝。一时称为敢谏。出为江西参政,广东按察使,江西左右布政使,陞右副都御史,巡抚江西,奉旨回藉。又二年而卒,年六十二。
  先生登文成之门,以戒惧为入门,而一意求诸践履。文成尝曰:“吾门不乏慧辨之士,至於真切纯笃,无如叔谦。”先生尝谓学者曰:“孔子之道,一以贯之,孟子之道,万物我备,良知之说,如是而已。”又曰:“学先立志,不学为圣人,非志也。圣人之学,在戒惧慎独,不如是学,非学也。”揭坐右曰:“惟有主,则天地万物自我而立,必无私,斯上下四旁咸得其平。”前后官江西,闢正学书院,与东廓、念菴、洛村、枫潭联讲会,以订文成之学,又建怀玉书院於广信,迎龙溪、绪山主讲席,遂留绪山为《文成年谱》,惟恐同门之士,学之有出入也,其有功师门如此。

侍郎程松溪先生文德

  程文德字舜敷,号松溪,婺之永康人。嘉靖己丑进士第二,授翰林院编修。同年杨名下诏狱,方究主使,而先生与之通书。守者以闻,上大怒,误逮御史陈九德,先生自出承认,入狱。黜为信宜典史,总督陶谐延主苍梧书院。移安福知县。陞南京兵部主事,转礼部郎中。丁艰,起补兵部,出为广东副使,未行,转南京国子祭酒,擢都御史。丁内艰,起为礼部右侍郎,移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掌詹事府事。上在斋宫,侍臣所进青书词,争为媚悦,独先生寓意讽谏,上不悦也。会推南臬宰,以先生辞疏为谤讪,落职归。三十八年十一月卒,年六十三。万历间赠礼部尚书,谥文恭。先生初学於枫山,其后卒业於阳明。以真心为学之要,虽所得浅深不可知,然用功有实地也。
论学书

  来教谓:“木有根,则枝叶花实不假外求;人有志,则本体不亏万法具足。”虽圣人复起,不能易也。至谓:“择善固执,乃明觉之自然,而与时偕行,实大公顺应之妙用。”亦未尝不是。但学问未真切者闻之,未免有遗落工夫之病。盖自然明觉,则良知也,择善固执,谓之致其良知,则可也。与时偕行,固大公顺应之妙用,然非精义入神者,未足以与此也。
  天下事过则有害。雨泽非不善也,过多则涝,其为害也与旱同。今有意为善,而任性自是者,皆雨泽之涝者也。涝可以灾,斯人独不可以为恶乎?故《易》曰“尚於中行为善,君子之常也。”而有意而自是,则必沦於恶矣。是好名之私累之也。
  此心不真,辨说虽明,毕竟何益?自鸡鸣而起,以至向晦宴息,无非真心,则无非实功,一话、一言、一步、一趋皆受用处。不然,日谈孔、孟,辨精毫釐,终不免为务外,为人之归尔。
  大抵学问只是一真。天之生人,其理本真,有不真者,人杂之耳。今只全真以反其初,日用间视听言动,都如穿衣吃饭,要饱要煖,真心略无文饰。但求是当,才不是说影,才不是弄精,才不是见闻,乃为解悟合一。若信得此过,即是致知,即是慎独,即是求放心。不然,虽《六经》、《四书》之言,而非圣人之真心,亦不免於说影弄精矣。
  窃谓险夷顺逆之来,若寒暑昼夜之必然,无足怪者。己不当,人必当之,孰非己也?是故君子之於忧患,不问其致之,而惟问其处之。故曰:“无入而不自得。”苟微有介焉,非自得也。

太常徐鲁源先生用检

  徐用检字克贤,号鲁源,金华兰溪人。嘉靖壬戌进士,除刑部主事,调兵部、礼部,至郎中。出为山东副使,左迁江西参议,陞陕西提学副使、苏松参政,坐失囚,降副使。丁忧。起补福建城福宁转漕储参政、广东按察使、河南左布政。迁南太仆寺卿,复寺马三分之一,召入为太常寺卿,两载而回籍,万历辛亥十一月卒,年八十四。
  先生师事钱绪山,然其为学不以良知,而以志学。谓:“君子以复性为学,则必求其所以为性,而性囿於质,难使纯明,故无事不学,学焉又恐就其性之所近,故无学不证诸孔氏。”又谓:“求之於心者,所以求心之圣;求之於圣者,所以求圣之心。”盖其时学者执“心之精神谓之圣”一语,纵横於气质以为学,先生以孔氏为的,亦不得已之苦心也。耿楚倥与先生谈数日,曰:“先生今之孟子也。”久之,寓书曰:“愿君执御,无专执射。”天台译其意曰:“夫射必有的,御所以载人也。子舆氏愿学孔子,其立之的乎?孔子善调御狂狷,行无辙迹,故云‘执御’。吾仲氏欲门下损孟之高,为孔之大,如斯而已。”楚倥心信之士,其学与先生不合,谓先生为孟子,讥之也。先生尝问罗近溪曰:“学当从何入?”近溪谐之曰:“兄欲入道,朝拜夕拜,空中有人传汝。”先生不悦。后数年,在江省粮储,方治文移,怳忽闻有唱者,“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先生大悟,自是心地日莹,平生见解脱落。在都门从赵大洲讲学,礼部司务李贽不肯赴会,先生以手书《金刚经》示之,曰:“此不死学问也,若亦不讲乎?”贽始折节向学。尝晨起候门,先生出,辄摄衣上马去,不接一语。如是者再,贽信向益坚,语人曰:“徐公钳锤如是。”此皆先生初学时事,其后渐归平实,此等机锋,不复弄矣。
友声编

  吾人之志,抖擞於昨日,今日可受用否?即抖擞於上时,今时可受用否?若时时抖擞,可无属人为造作否?其要在穷此心之量,靡有间息,其无间息,固天然也。
  《易》曰:“首出庶物,万国咸宁。”夫心,天君也,时时尊之,俾常伸万物之上,将众动,可得其理而成天下之亹亹。然欲知事之之道,则须先见其面目。先儒令学者观未发气象,所以求见其面目也。由是而之焉,“发皆中节”,无所往而不尊矣。
  古人立言,惟以自得而不必其全,故出之恒难。阳和与诸公书,每有“虚而灵、寂而照、常应、常静、有物、无物及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等语,其理未尝不到,而言涉熟易,尚未尽脱诠解耳!
  生人相与,各有耳目心思,则可以言语相通,意气感召。若鬼神无形与声,言语意气俱用不着,惟是此心之斋明诚敬,可以感通。即此心之斋明诚敬,可以通鬼神,则於有生之类,感之如运掌耳!
  问:“存顺殁宁,宁与不宁,何别哉?”曰:“余知圣人之下学上达,俯仰无愧怍。尔身有死生,道有去来耶?而又安能索之茫茫乎?若曰宁与不宁,靡有分别。将锦衣肉食荣乐已足,何取於茅茨土阶蔬水曲肱也。”曰:“善不善者与化徂矣,善恶不同,徂有二耶?”曰:“辟之放言,口舌之欲耳;恣声色,耳目之欲耳。一放一恣,口舌耳目以为愉快,此中楻杌也。口舌耳目有成有坏,此中楻杌可磨灭乎?”
  求之於心者,所以求心之圣,求之於圣者,所以求圣之心。人未能纯其心,故师心不免於偏杂,圣人先得其心之同然,故尽心必证之圣人。
  发育峻极之体量,不出於三千三百之细微,而尧、舜之兢兢业业,亦惟以“无教逸欲、无旷庶官”为先务,盖天不变,则道亦不变,极固如是也。
  至善者,吾人本心之分量也,原无欠缺,不假安排。心思之必至善,犹目之必明,耳之必聪,日月之必照临,江河之必流行也。
  人之精神,自能用世,自可出世。作止语默,日与天下相交接,此所以用也。而作止语默,一率其本然之知,能高不参以意见而求异,卑不入以贪欲而徇人,终日廓然,终身顺应。能之,则为善而务迁之;未能,则为过而务改之。久久成熟,纯乎率性之道,所以用世而实出世也。
  邹泸水云:“公以求仁为宗旨,以学为实功,以孔氏为正鹄,而谓无事不学,无学不证诸孔氏。第不知无所事事时,何所为学,而应务酬酢之烦,又不遑一一证诸孔氏,而学之踌躇仓皇,反觉为适、为固。起念不化,将何以正之?”曰:“君子以复性为学,故必以学为修证。而步趋孔子者,亦非无所事事之时,作何所学,应务酬酢之际,又一一证所学,但惟日用寻常,不分寂感,务逊志时敏其间,以会降衷之极,久之将厥修乃来,道积于厥躬,盖真际也。子贡多学而识,正坐一一以求证。子夏之徒流而为庄周,其学焉而就其性之所近,未范围於圣人故也。”
  发肤、骨骼、知识、运动,是人所为生也。而发肤骨骼知识运动之表,有所炯然而常存,渊然而愈出,廓然而无际者,是人所以生也,统言之曰道,要言之曰仁,以身任之曰志。外此而富贵则为外物,功名则属影事,盖於毛发、骨骼、知识、运动者为相亲,而於炯然、渊然、廓然者无所与。於毛发、骨骼、知识、运动相亲者,有尽者也,可朽也;於发肤、骨骼、知识、运动无所与者,无尽者也,不可朽也。可朽者,非三才之精;而不可朽者,实与天地合其德也。
兰游录语

  学无多歧,只要还他本等。如人之为人,以有耳目聪明也,聪是天聪,明是天明,於聪明之外,更加损不得分毫。高者欲德无声之声,视无色之色,然安能脱离声色?卑者或溺於淫声邪色,流荡忘返,皆失其本聪本明,惟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是为合其本然,乃见天则。礼者,天则也,非人之所能为也。
  如执定不信生死,然则《中庸》何以言至诚无息?将此理生人方有,未生既化之后俱息耶?抑高明博厚悠久无疆之理,异於天地耶?
  吾道一以贯之,若但理会念虑,而不能流贯於容色词气,毕竟是功夫滞塞之病。述学者多喜谈存本体,曰“此体充塞宇宙,如何在方寸中执得此体”?须常学常思。吾辈寻常间,直须将千古圣人精神都来体会过,尧、舜是如何?文、周、孔、孟是如何?以下儒者是如何?此非较量人物,正是要印正从违。若只在一处摸所测度,如何叫做学问思辨?
  问:“先生既不非生死之说,何不专主之?而曰性、曰学,何也?”曰:“性率五常,学求复性,大公至正之道也。如此而生,如此而死,何不该焉。专言生死,生寄死归,自私耳矣。”
  浅深原无两路,即如父子君臣夫妇之伦,合内合外之道,此日用寻常,何等浅近!然此理不涉人为,天则自在,故谓之渊渊其渊。於此得力,方是下学上达。悟者悟此,密者密此。有无之间,原是本然,执之反滞,是谓知识之害。
  嚣嚣言自得也,必尊德乐义,斯可以自得。德义有何名象?即吾辈此时行坐谦让,必要相安,精神和适不滞,是即所谓德义也。德义,己所自有也,故不失义乃为得己。得己者,得其心也。
  造化生草木鸟兽,都一定不可移易。人则耳目口鼻,生来只是一样,更不分别。希圣希贤,由人自愿,可见造化待人甚厚,人不可思仰承天意耶!
  问“生死之说”。曰:“譬如朋友在此,若不着实切磋,别后便有余憾。存顺殁宁,亦复如是。”
  问:“何谓天下之大本?”曰:“适从外来,见街头孩子被母痛笞,孩子叫苦欲绝。已而母去,孩子牵母裾随之而归,终不忍舍。是非天下之大本乎?”
  问:“匹夫修道,名不出於闾里,何以使一世法则?”曰:“即如吾辈在舟中,一事合道,千万世行者,决不能出此范围;一言合道,千万世言者,决不能舍此法度。苟不如此,其行必难寡悔,其言必难寡尤,此之谓世法世则。”
  学者不消说性体如是如是,只当说治性之功如何。如禹治水,何曾讲水清水浊、水寒水温,只是道之入於海耳。若但说水如何,纵然辨淄、渑,分三峡,毕竟於治水之事分毫无与。
  人之为小人,岂其性哉?其初亦起於乍弄机智,渐习渐熟,至流於恶而不自知。
  问:“学问安得无间断?”先生曰:“学有变者,有不变者。如诸公在斋閤静坐,是一段光景;此时会讲,是一段光景;明旦趋朝,又是一段光景;朝罢入部寺治事,又是一段光景,此其变者也。然能静坐,能会讲,能趋朝,能治事,却是不变者。吾侪於此,正须体会於其变者,体会得彻,则应用不滞。於其不变者,体会得彻,则主宰常宁。二者交参,吾心体无间,学问亦无间。”
  自无始概之,人生百年为一息;自万有计之,人於其中为一尘。然此一息一尘,在自己分上,盖其大无外,其久无穷也。学者於此,可无周公之仰思,大禹之惜阴耶!
  孔门之求仁,即尧、舜之中,《大学》之至善,而《中庸》所谓未发之中也。故专求性,或涉於虚圆而生机不流;专求心,或涉於情欲而本体易淆。惟仁者,性之灵而心之真,先天后天,合为一致,形上形下,会为一原,凝於冲漠无朕,而生意盎然,洋溢宇宙。以此言性,非枯寂断灭之性也,达於人伦庶物,而真体湛然,迥出尘累。以此言心,非知觉运动之心也,故孔子专言仁,传之无弊。
  问:“大人不失其赤子之心。”曰:“自孩提至壮老,其不同者,才识之远近,经历之生熟耳。若其天然自有之心,安所不同?在孩提为不学不虑,在大人为存神过化,如干霄之木,仍是萌蘗时生意,原未曾改换。此古学也。古人从赤子所固有者学去,故从微至着,由诚而形,自可欲至於大而化之,总不失其固有之心。后人从赤子所未有者学去,故气力日充,见闻日广,智识日繁,而固有之心愈久愈失其真,不为庸人,则为小人已矣。”
  与友人坐,夜分,先生曰:“群动既息,天籁自鸣,鸣非外也,听非内也,天人一也。一此不已也,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此,其庶几乎!”
  吴康斋谓“三纲五常,天下元气,一身一家亦然。”无元气则天下国家堕矣。学者要知以纲常为重,扶纲常所以扶元气也。即使举世皆乱,大丈夫能自任以纲常之重,即一入赤手,可扶元气。
  立志既真,贵在发脚不差,发脚一差,终走罔路,徒自罢苦,终不能至。问:“安得不差?”先生震声曰:“切莫走闭眼路。”
  人性之虚而且灵者,无如心与耳目。目之所视,不离世间色,然其视之本明,不染於色。耳之所听,不离世间声,然其听之本聪,不杂於声。心之所思,不离世间事,然其思之本觉,不溷於事。学人诚能深心体究,豁然见耳目心思之大原,而达聪明睿知之天德,则终日视不为色转,即出此色尘世界;终日听不为声转,即出此声尘世界;终日思不为事转,即出此法尘世界,虽曰戴天履地,友人群物已超然天地民物之外。如此出世,岂不简易?未达此者,纵弃身世走至非非想处,亦是生死中人。



卷十五 浙中王门学案五

都督万鹿园先生表

  万表字民望,号鹿园,宁波卫世袭指挥佥事。年十七袭职,读书学古,不失儒生本分。寇守天叙勉以宁静澹泊,先生揭诸座右。登正德庚辰武会试,历浙江把总署都指挥佥事、督运,浙江掌印都指挥,南京大教场坐营漕运参将,南京锦衣卫佥书,广西副总兵左军都督漕运总兵佥书,南京中军都督府。嘉靖丙辰正月卒,年五十九。
  先生功在漕运,其大议有三:一、三路转运,以备不虞。置仓卫辉府,每年以十分之二拨中都运船,兑凤阳各府粮米,由汴梁达武阳,陆路七十里,输於卫辉,由卫河以达於京。松江、通泰俱有沙船,淮安有海船,时常由海至山东转贸,宜以南京各总缺船卫分坐,兑松江、太仓粮米,岁运四五万石达於天津,以留海运旧路。於是并漕河而为三。一、本折通融。丰年米贱,全运本色,如遇灾伤,则量减折色。凡本色至京,率四石而致一石,及其支给一石,不过易银三钱;在外折色,每石七钱。若京师米贵,则散本色,米贱,则散折色,一石而当二石。是寓常平之法於漕运之中。一、原立法初意。天下运船万艘,每艘军旗十余人,共计十万余人,每年辏集京师,苟其不废操练,不缺甲仗,是京营之外,岁有勤王师十万弹压边陲。其他利弊纤悉万全,举行而效之一时者,人共奇之。其大者卒莫之能行也。倭寇之乱,先生身亲陷阵,肩中流矢。其所筹画,亦多掣肘,故忠愤至死不忘。
  先生之学,多得之龙溪、念菴、绪山、荆川,而究竟於禅学。其时东南讲会甚盛,先生不喜干与,以为“此辈未曾发心为道,不过依傍门户,虽终日与之言,徒费精神,彼此何益?譬砺石之齿顽铁,纵使稍有渐磨,自家所损亦多矣。”先生尝言:“圣贤切要工夫,莫先於格物,盖吾心本来具足格物者,格吾心之物也,为情欲意见所蔽,本体始晦,必扫荡一切,独观吾心,格之又格,愈研愈精,本体之物,始得呈露,为格物。格物则知自致也。龙溪谓:‘古人格物之说,是千圣经纶之实学。良知之感应谓之物,是从良知凝聚出来。格物是致知实下手处,不离伦物感应而证真修。离格物则知无从而致矣。’吾儒与二氏毫釐不同正在於此。”其实先生之论格物,最为谛当。格之又格,而后本体之物呈露,即白沙之“养出端倪”也。宋儒所谓未发气象,亦即是此。龙溪之伦物感应,又岂能舍此而别有工夫?第两家之言物不同,龙溪指物为实,先生指物为虚。凡天下之物摄於本体之物,本体之物又何尝离伦物哉!然两家皆精禅学,先生所谓本体呈露者,真空也;龙溪离物无知者,妙有也,与宋儒、白沙之论,虽似而有差别,学者又当有辨矣。先生如京师,大洲访之郊外,与之谈禅。议论蜂涌,先生唯唯不答。大洲大喜,归语人曰:“今日降却万鹿园矣。”陆平泉闻而笑曰:“此是鹿园降却大洲,何言大洲降却鹿园也。”戚南玄与先生遇,戏曰:“鹿园名为旅禅,实未得理,是假和尚。”先生曰:“南玄名为宗儒,实未见性,是癡秀才。”相与大笑。先生一默一语,无非禅机如此。
鹿园语要

  学不顿悟,才涉语言,虽勘到极精切处,总不离文字见解。圣学功夫,只在格物。所谓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凡不於自己心性上透彻得者,皆不可以言格。到得顿悟见性,则彻底明净,不为一切情景所转。如镜照物,镜无留物;如鸟飞空,空无鸟迹。日用感应,纯乎诚一,莫非性天流行,无拟议,无将迎,融识归真,反情还性,全体皆仁矣。
  世论克己,浅之乎其论颜子也!夫视、听、言、动而溺焉,己也;视、听、言、动而止焉,己也;视、听、言、动而不溺不止焉,亦己也。礼者,中也,即吾之性也,仁之体之,不可丝毫容意於其间也,是故无思无为,感而遂通,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克之至也。
  绪山以“收放心说”质先生。先生曰:“子谓‘求之未放之心,使不驰於物’,无乃有以制之乎?求是寻求之义,苟求得其体,则千条万绪,纷然而驰者,皆此体之呈见,即无放与不放也。不得其体,虽时时存之,犹放也。以心制心,是二之也。循其所是而去其所非,是取舍之心未忘,乃知识也,非不识不知也,皆放也。子谓‘性不可离,又恶得而放’,是矣!而又云‘驰於物’,又谁驰也?”
  或问“易简超脱”。先生曰:“性命玄妙,更无可拟议,易简超脱,只在妙悟。如欲易简超脱,便不易简超脱也。盖悟入即其碍处,便是超脱。今之超脱,便是滞碍。此即谓之玄关。若於方寸不超脱处,不要放过,极精研思,不随人语言文字作解,自然有个悟入处,则脱洒滞碍自不相妨也。即此滞碍处,便是格,便是玄关,便是参性命之要,无出於此。”
  有兵宪问“慈悲解脱之说”。先生曰:“於人无所不爱,是为慈悲。贪官污吏之害人者,毅然去之,是为解脱。二者惟君所行,但看时节因缘一见之耳。”
  戒慎恐惧,虽是工夫,实无作用。不睹不闻,即是不识不知,便常是戒慎恐惧矣,故曰:“不睹不闻即戒慎恐惧也。”人心上何可加此四字?二义各殊,而体用极为微妙,须精察之。
  念菴以所得相证。答曰:“兄夙发真心,固应有此入处。然此犹涉解悟,未可遽以为是。正好着力研穷,必尽去此碍膺之物,触处洞然,头头明了,此便是尽心知性,须一毫不要自瞒过去为好。第一要远口谈性命之友,惧其作混,转为所蔽,不见自心。第二要将一切世事俱看得破,方不碍此性天作用。愿兄愈加珍重,愈加精彩,如钻木逢烟,切莫住手。”
  嘉靖庚寅,先生及心斋、东廓、南野、玉溪会讲於金陵鸡鸣寺。先生出《病怀诗》相质,其二曰:“三十始志学,德立待何时?往者既有悔,宁当复怠兹。由仕莫非学,开心未信斯。悦恶一何殊?此皆尝在思。岂不贵格物,穷至乃真知。驰求外吾心,癡狂竟何为!微吾鲁中叟,万世将谁师?”心斋和诗曰:“人生贵知学,习之惟时时。天命是人心,万古不易兹。鸢鱼昭上下,圣圣本乎斯。安焉率此性,无为亦在思。我师诲吾侪,曰性即良知。宋代有真儒,《通书》或问之。曷为天下善,曰惟圣者师。”

侍郎王敬所先生宗沐

  王宗沐字新甫,号敬所,台之临海人。嘉靖甲辰进士。在比部时,与王元美为诗社,七子中之一也。久历藩臬。值河运艰滞,以先生为右副都御史,查复祖宗旧法,一时漕政修举。犹虑运道一线,有不足恃之时,讲求海运,先以遮洋三百艘试之而效。其后为官所阻而罢。万历三年,转工部侍郎,寻改刑部。先生师事欧阳南野,少从二氏而入,已知“所谓良知者,在天为不已之命,在人为不息之体,即孔氏之仁也。学以求其不息而已”。其辨儒释之分,谓“佛氏专於内,俗学驰於外,圣人则合内外而一之”。此亦非究竟之论。盖儒释同此不息之体,释氏但见其流行,儒者独见其真常尔。先生之所谓“不息”者,将无犹是释氏之见乎!
论学书

  公云:“格物欲释作格之去格,然后互相发明,可以无弊。”然仆即渠言观之,既云“天下之万象,皆目光所成,而十方之国土,皆本体所现”,则自於天下之物无复有碍我者,又何须格去而后为得乎?物有格则有取,有取有舍,则不惟以己性为有内外,程子已言其非,而种种简择,亦非佛家上乘。是於心上自加一病,而愈不可以相发明矣。且所谓格之使去,己则将尽格之乎?有格有不格者乎?尽格则不可,有不格则未尽,世间自君臣父子之大,以及於昆虫草木之细,何者当格去而何者当留乎?无物不有者,道之体也;无物不包涵者,心之体也;以一贯万物者,圣人之学也;徧周法界者,佛之旨也。且格去外物,以求致知,则知无所丽。其於致知致字,亦微有不可解者。公翰示之旨,大约以为世之把捉矜持者,於心上加一事,似非圣人之学,故立此法门,令其解脱。夫把捉矜持者,诚非矣,然资禀不同而悟见有异,诚使上根如公则可,若初学而语之以此则非。惟使其渐入於禅,而茫无下手,亦恐其始闻而乐,而终将无据尔。(《与裘鲁江》)
  学术参差,千古所叹。大约以籹缀枝叶,与夫修饰词说,则人各以见为地,故有不同。若实落从本体用功,则自开闢以至今日,惟有一心,更何不同之有?即於此有疏密迂径之差,亦不过目前殊异,至其收功结局,当亦不远。其尝譬之腹痛,而抚者轻重下手,痛人自得,其母非不爱之,然特为之抚,决亦不能得痛之实际也。功夫缓急,皆是对质,施为即有不同,皆非忘助,亦非参差,惟空言争高,即无不同。犹之指米意量,多寡难信,此某所不能仰合於门下之大略也。弥纶参赞,着有上下,心无二施,或小或大,要之皆满其不息之体量。由此言之,某於门下所见,未尝不同也。门下欲即物即心,而格兼正感二义,故以格物为格心,以合於慎独,此门下之旨也。夫心本生道,常应乃其体段,而物无自性,待心而后周流。心之所着为物,心有正邪,物无拣择,此阳明先生格物之旨所以异於先儒者。然阳明谓心之应处为物,而门下欲正“应处”二字,以为即心即物,此又门下之所以异於阳明先生者。然自鄙心思之,夫心之不正,而后有不正之应,则於此必求所以正,其所以应於感化者,以此合於慎独,其理未尝不同。然必去此而云即心是物,则心物对峙,历历较然,而除物之心,或后生不察,番成是内非外。且又义粗机顿,是惟门下透彻而用以立教,若下根易疑,或未肯帖然信其然耳。夫心之应处为物,与即心即物,亦反覆掌耳,而门下必云云者,岂非以才有应处二字,则便有内外,於慎独有不合耶?然“即心即佛”,道一禅师初悟语,亦惧人执着,旋亦云“非心非佛”以救之。即以格物合慎独,如鄙言颇无不通,而必欲云即心即物,又不若以良知之应用周旋处为物,如门下初句为稳切也。盖此乃门下苦心真切之见,为先儒道其未备,然意不病而语稍径,则无疮而伤之,更费门下分疏与后生耳。(《与陈明水》)
  象山之学,诚有未莹者,坐在切磋涵养未能,非其所指心体有病。要之吾人所以贯三才、参天地、通古今为不息者,止此一事,一悟百通,一了百当,非复有纤毫可以加增籹缀者。然琢磨非顿养蹴具,积有啮铁之志,乃能有立。今以好径之心,则取其直截,以攻击之心,则指其未莹。而近来则又於象山所言上,更加一味见成,而圣人皆师心,随手拈来尽是矣。(《与江少峰》)
  “未发已发”,自《或问》中所载程子之门人与朱子所论,不为不多,要已不可尽解。而今日之论,尤为纷纷然。此实圣学头脑,不可不辨。今复以《中庸》为讲,则辞虽费而愈不明,仆请与执事道见在之心可乎?见在心明,则《中书》自当了然矣。喜怒哀乐,仆与执事无一时不发者也,当其发时,若以为知即在喜怒哀乐中,则不当复有不中节处,而未发之中,常人皆有之矣。若以为知不在喜怒哀乐中,则别有一物存主於内,而随物应付。今观仆与执事之怒时也,知安在乎?而知於喜怒之际,不可指也。若以为学者但当求之未发也,则仆与执事未怒时功夫,可以打点其为知者乎?抑但求之於已发也?既知求即觉,觉即无不中节处,而已发之和,常人皆有之矣。比及睡时,不知又当属在何处?以为未发,则庸有梦时,以为已发,则无物在。似此数论,似是而实非,似非而亦是者,良以心之神明两在不测,指其一处,未或不是,而要其精微则又难定方所,以故须由自家帖然后,下一转语,乃见分晓耳。若论其极,则一转语尤为疣赘,盖本体不息,不贰者也,不息则常,无起无灭,不贰则一,无内无外,此执事所谓“寂感无时,体用无界、无前后、无内外、而浑然一体者也”。故子思指喜怒哀乐未形之时,而谓之未发,而其所以为已发者,本体分毫不可得而减,有寂之名,而无灭相,良知是也。指喜怒哀乐有形之时,而谓之已发,而其所谓未发者,本体分毫未尝有所增,有感之名,而无起相,良知之妙用是也。学者之所以与圣人异者,正缘私欲纷拏而意见业杂,才一念起,漓淳失真,虽其本体未尝断灭,而於中和固已远矣。只是如此说,已是饶舌,此须於静中密下戒慎功夫,使其空虚明净,了然得所谓本体者,真是不息不贰,无复文字论说所能尽。知於此,自有怳然者,而他歧之论,始有归一矣。(《与李见罗》)
  近来从事於道者,更相瞒诳,误己误人。师心自圣,则以触处成真,是犹指本身之即仙胎也,而不知破败之后,已非一元之初,则筑基敛己之功,安可轻废?随处致知,则以揣摩求合,是犹指节宣之即是仙功也,而不知血肉之躯,已非飞昇之具,则炼神还虚之功,安可尽废?二说相胜,此是彼非,终日言焉而不知流光不待,则已成埋没此生。语之以真,则婉缠不透,投之以大,则慑缩不解。若使孔子门中於九泉有地狱,是流当无超度法矣。某本无所知,少自二氏入来,转徙交驰,俱不得力。近始知有所谓不息之体者,本参天地而彻古今,如仲尼祖述尧、舜一章,吾人皆与有赀分焉。离是体则无功,故戒慎即所以完是体也;离是功则无效,故位育即所以满此体也。(《与聂双江》)
文集

  圣人之言心,渊然无朕,其涵也;而有触即动,其应也。佛氏语其涵者,圆明微妙,而祕之以为奇;俗学即其应者,籹缀缴绕,而离之以为博,要之不能无所近,而亦卒不可入。何者?其不能无所近者缘於心,而卒不可入者远於体也。圣人者不独语其涵,惧人之求於微;而不独语其应,惧人之求於迹。故哀与钦者,心之体也;见庙与墓而兴者,其应也。体无所不具,则无所不感;无所不感,则无所不应。因其应而为之文,於是乎有哭擗哀素之等,俎豆璧帛之仪。仪立而其心达,而仪非心也。此所以为圣人之学也。佛氏则从其应,而逆之以归於无,曰墓与庙、哀与敬皆妄也,而性则离於是者也。俗学者非之曰:“此有也。”则从而烦其名数,深其辩博,而以为非是则无循也。然不知泯感与应者,既以玄远空寂为性,而其溺於名数辩博者,又详其末而忘其所以然。予故曰:“禅与俗卒不可入者,由远於体也。”圣人之言心,详於宋儒,最后象山陆氏出,尽去世之所谓缴绕者,而直指吾人之应心曰:“见墟墓哀而宗庙钦者心也,辨此心之真伪,而圣学在是矣。”其於致力之功,虽为稍径,而於感应之全,则指之甚明,而俗学以为是禅也。其所未及者名数辨博也。嗟乎!象山指其应者,使人求其涵也。佛氏逆其应於无,而象山指其迹於应,以是为禅,然则为圣人者,其必在名数辩博乎?以仪为心,予恶乎哀钦之无从也。(《象山集序》)
  瞿昙之宗,其始以生死祸福之说,济其必行,是以习闻其说者,皆抱必得之志而来,虽狂夫悍卒,皆能舍其旧而从於寂寞孤苦之乡,甚或面壁投崖,刎身燃指而不悔者,其志诚切,而其事诚专也,而尚安假於言乎?后世之言圣学者,志本非有求为圣贤之心,因循前却,与习相成,甚或姑以是而息其驰骤之倦,盖其心以为词说之不博,而记闻之不多,则其言不行。而其上焉者,始毕其力於训註,涉猎以求为功果,朝移暮易,而翻於所谓痛切身心者,宜其有所遗而不及矣。此则立志之过也。为佛者,其说诚冥漠迂远,而其为事则未尝苟也。付法传衣,登坛说法,号称具眼,以续其师者,必其真证而自得焉,而犹或不敢当也。后世之言学者,实则不至,而急於立说,则固有窥之未精而见之未定者。固已遂为人人之所传矣。虽其或旋觉於未妥,甚或自悔於晚年,而其书遂行,已不可改。则其言之多也,虽其本意尚有未慊,而况概之於圣人之道乎!此其立言之过也。夫佛者屏除翳障,独惧有我,增慢之病,比於贪淫,而强附宗言,谓之毁谤,其於执着是己之戒,若是乎其严也。今学者之论,诚有智者之失矣,有愚者之得矣。苟其言之是而足以相济也,则刍荛鄙夫固当兼取以从,於是而乃有胜心焉。或原於偏倚而执之坚,或耻於相屈而必其胜,甚或分门异户,又或而籓篱焉,则亦无怪乎其言之多而说之激矣,此则胜心之过也。凡是三者,相因为病,所谓本源,沉锢缠绵,虽有特出之才,一入其中,足起足陷,未能自拔,则文字训解,纵其熠然,譬之古人画蛇添足,而今更为之鳞爪也,粉饰弥工,去真弥远。凡若是者,质之於禅,曾有不若此。(《象山粹言序》)
  道之简易,不待於外袭,而心之本体,不萌於闻见,是孔门之的传,而吾儒之上乘也。然理合内外,而事无精粗,所恶於闻见者,以其溺心於斗靡侈观,而不知有融会归一之地,至有烦苦艰难,靡敝白首,而於道卒无得而已焉。斯为可摈废而攘斥也矣。故此理在人,本自各足,譬之五脏四肢,各具以有生也。气禀生质之清浊不能皆同,譬之厚薄寒热之各异也。圣人用言以设教,著书以防流,譬之因人之病而药之,寒热上下从其所偏胜也。虽以孔子之书,如《大学》、《中庸》经文,悉言天命人心之奥,则固若《内经》、《素问》然后为一定不易之则。若夫《论语》多载问难之词,其间固有当机而发,因人而施,如问仁问孝之类,已有非全体具备、本末兼举者矣。朱、陆治方,寒热各品,而矫厉至道全生则同。故凡君子之学,不溺於闻见。不离於闻见,而将以反约,则鸟附豨莶,固有藉以全生者,而况於圣贤之载籍乎?若皆不计其归宿之何如,而但以近似者病之,则尊德性之似为禅,而道问学之似为俗,固无以为解矣。是何异执《内经》之理,以律偏胜之方,其不至於废医护疾,坐视夫人之札瘥而莫之救乎?故细读先生之书,如与吕子约、张敬夫,深以支离为病,而於其德性躬行,未尝不谆切而屡言之也。若夫末流之弊,则泰山未颓,冉求聚敛,子夏之后卒为庄周,荀卿明王道,李斯具五刑,彼岂教者之过?而君子之立教也,固能使其后之必无弊欤?惟夫世之猎取糟粕,记诵成言,文之以为博也,则藉口於朱子;而虚谈高视,空旷无据,执之以为固也,则藉口於象山。是以二氏之争,比及数世,而烦言纷纷,求为胜负而於身心了无交涉,学者入其中,茫乎不知所以适从。盖不考其实得,既无以窥见先贤所造之底里,而缘习於先入,又有以漫失在己本心之真知,而况根有染而不能净,见有偏而不能圆!是以虽其人诵家传,而卒无得於真似。是非之际,一唱百和,群喙众咻,此道之所以不明也。(《朱子私钞序》)
  天命流行,物与无妄,在天为不已之命,而在人为不息之体,孔门之所谓仁者,先生之所谓知也。自程纯公之殁,而圣人之学不传,沉酣传註,留心名物,从其求於外者,以为领略贯解,而一实万分、主静立极之义微矣。夫天下莫大於心,心无对者也,博厚高明,配於天地,而弥纶参赞,际於六合,虽尧、舜之治与夫汤、武之烈,皆心之照也。从事於心者,愈敛而愈不足,从事於言者,愈赘而愈有余,不足者日益,而有余者日损,圣愚上下之歧端在於是。此先生所以冒忌负谤,不息其身而争之於几绝之余,而当时之士,亦遂投其本有,皆能脱馽解絷,翕然从先生於骤闻之日也。争之不明而有言,言之稍聚而为录,今不据其录,而求其所以为学也,乃复事於言,是不得已者,反以误后人而贻之争耶?且先生之得,是亦不易矣。先生顾其始,亦尝词章而博物矣。展转抵触,多方讨究,粧缀於平时者,辨艺华藻,似复可恃。至於变故当前,流离生死,无复出路,旁视莫倚,而向之有余者,茫然不可得力。於是知不息之体,炯然在中,悟则实,谈则虚,譬之孤舟,颠沛於冲风骇浪之中,帆橹莫施,碇缆无容,然后视柁力之强弱以为存亡。叶尽根呈,水落石出,而始强立不返矣。故余尝谓先生,仅悟於百死一生之日,然后能咽余甘而臻实际,取而用之,己本不贰,而物亦莫能违,事功文词,固其照中之隙光也,先生之所以得者,岂尽於是耶?嗣后一传百讹,“师心即圣”,为虚无漭荡之论,不可穷诘。内以驰其玄莫之见,而外以逃其践履之失,於先生所道切近之处,未尝加功,则於先生所指精微之地,终非实见,投之事则窒,施之用则败。盖先生得而言之,言先生之心尔,而今袭先生之语以求入,即句句不爽,犹之无当於心,而况不能无失乎?心不息,则万古如一日,心不息,则万人如一人,先生能用是倡之於几绝,吾人不能缘是承之於已明,而方且较同异雌黄以为长,此予之所以谓先生始得之勤,而今之不能无忧也。夫从事於心敏而犹有不及,则於言有所不暇;从事於心精而后知所失,则於言有所不敢。默识深思,承担负荷,此余与二三子今日之所承先生之后者也。(刻《传习录序》)
  余尝观诸造化矣,有心则阴,而无心则阳也;有息则阴,而无息则阳也;有有则阴,而无无则阳也。山川流峙,万物具茁,华春藏冬,形色机关,不能自得而莫不得,此天之所以流形品物者,莫非一乾体之健,运而不停一瞬,而况於元会寒暑乎?始於无心,继於不息,极於无无,而天地之德备矣。人之生也,气合灵为心,动则有间,自少至老,自兴至寝,利害是非,酬酢扰动,其习无穷。以有间入无穷,沉私汩欲,灭顶迷心,积动为息,积息成阴,而沴戾鹵莽之习,乌睹其为健乎?故圣人之学,独以其澄莹昭彻之体常照於中,炯然不昏於知,而不起於意,泊然不贰於物,而非捍於应。处於中者有戒,则惕然矣,而矜持不事,未尝不与天游也。见於外者有严,则肃然矣,而心知不拘,未尝不与体适也。此其所谓乾乾者,曾无一息之间,而又安问其日与夕也?故其德之成就,与造化相为参贰,居则对越上天,事亲飨帝,而用则统物体天,至於不可知之神,夫然后称龙焉。(《寿龙溪序》)

侍读张阳和先生元忭

  张元忭字子荩,别号阳和,越之山阴人。父天复,行太仆卿。幼读朱子《格致补传》,曰:“无乃倒言之乎?当云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而后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也。”嘉靖戊午,举於乡。隆庆戊辰,太仆就逮於滇,先生侍之以往。太仆释归,先生入京颂冤。事解,又归慰太仆於家。一岁之中,往来凡三万余里,年踰三十而发白种种,其至性如此。辛未,登进士第一人,授翰林修撰。寻丁外艰。万历己卯,教习内书堂。先生谓“寺人在天子左右,其贤不肖为国治乱所系”。因取《中鉴录》谆谆诲之。江陵病,举朝奔走醮事,先生以门生未尝往也。壬午皇嗣诞生,齎诏至楚,丁内艰。丁亥陞右春坊,左谕德,兼翰林侍读。明年三月卒官,年五十一。
  先生之学,从龙溪得其绪论,故笃信阳明四有教法。龙溪谈本体而讳言工夫,识得本体,便是工夫。先生不信,而谓“本体本无可说,凡可说者皆工夫也”。尝闢龙溪欲浑儒释而一之,以良知二字为范围三教之宗旨,何其悖也。故曰“吾以不可学龙溪之可”。先生可谓善学者也。第主意只在善有善几,恶有恶几,於此而慎察之,以为良知善必真好,恶必真恶,格不正以归於正为格物,则其认良知都向发上。阳明独不曰良知是未发之中乎?察识善几、恶几是照也,非良知之本体也。朱子《答吕子约》曰:“向来讲论思索,直以心为已发,而所论致知格物,以察识端倪为初下手处,以故缺却平日涵养一段工夫。”此即先生之言良知也。朱子易箦,改《诚意章句》曰:“实其心之所发。”。此即先生之言格物也。先生谈文成之学,而究竟不出於朱子,恐於本体终有所未明也。
不二斋论学书

  动静者,时也。无动无静,常翕而不张,常聚而不散者,心也。夫心无动静,而存心之功,未有不自静中得之者。初学之士,未能於静中得其把柄,遽欲以憧憧扰扰之私,而妄意於动静合一之妙,譬之驾无柁之舟,以浮江、汉,犯波涛,其不至覆且溺者鲜矣。(《寄张洪阳》)
  吾兄谓摹拟古人之言行,庶几可进於忘物,以此为下学而上达。窃谓摹拟古人之言行,一一而求其合,所谓博而寡要,劳而无功也。曷若摹拟於吾一心之为易且简乎?万事万物皆起於心,心无事而贯天下之事,心无物而贯天下之物,此一贯之旨也。故不离於事物言行之间,而穷理尽性以至於命,下学上达无二事也。若以摹拟为下学,忘物为上达,是二之矣。(《答田文学》)
  人有知觉,禽兽亦有知觉,人之知觉命於理,禽兽之知觉命於气。今但以知觉言良知,而曰良知不分善恶,不将混人性物性而无别耶?夫所谓良者,自然而然,纯粹至善者也。参之以人为,蔽之以私欲,则可以言知,而不得谓之良知矣。谓良知有善无恶,则可;谓良知无善无恶,则不可。致知之功,全在察其善恶之端,方是实学。今人於种种妄念,俱认为良知,则不分善恶之言误之也。
  有不善,未尝不知,良知也;知之,未尝复行,致良知也。知行合一以成其德,其颜子之学乎?
  周子曰:“几,善恶。善有善几,恶有恶几。”於此而慎察之,善必真好,恶必真恶,研几之学也。吾兄论几,则曰:“善恶是非,未落对待,而以念上用功为几浅,非第一义。”窃谓未然。所谓独者,还是善念初动之时,人不及知,而己独知之,非无可对待之谓也,无对待则不可以言几矣。人心之欲,固以先事预防,禁於未发,为不犯手工夫。然岂易言哉!此心即是天理,方其未动,本无人欲,才一萌动,则有天理便有人欲。此危微之训,尧、舜所为惓惓也。
  人心少有无念之时,方其未萌,着一防字,即属思善一边,是一念矣。克念作圣,只在一念之间,不分有事无事。此念常存,正是动静合一之学,恐无浅深先后之可言也。
  几一而已矣。自圣人言,则为神化之几;自吾人言,则为善恶之几,其实非有二也。作圣之功,则必由粗以入精,由可知以进於不可知,而知几之学毕矣。
  意者,心之所发。心本无意也,动而后敬,言而后信,此心之本体,有时而息矣。不动而敬,敬以心也;不言而信,信以心也,此心之中,无非敬信,未发已发,纯乎天理矣。
  释氏以心为槁木死灰,而尽外闻见,吾儒亦从而宗之,是以吾心为有内也。心无内外,无隐显,无寂感。不见不闻,此心也;独见独闻,此心也;共见共闻,此心也。目之视也,可得而见也,谓视非心也,可乎?耳之听也,可得而闻也,谓听非心也,可乎?天之高也,地之广也,鸢飞鱼跃於其间,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则孰非心也?而谓其偏於空虚,可乎?(以上《寄冯纬川》)
  杨复所谈本体,而讳言功夫,以为识得本体便是功夫。某谓本体本无可说,凡可说者皆工夫也。识得本体,方可用工夫。明道言“识得本体,以诚敬存之”是也。(《寄罗近溪》)
  仁之为物,未易名状,故孔门罕言仁,凡所言者,皆求仁之功而已。其曰“仁者,人也。仁人,心也”。此则直指仁体矣。生生不已者,天地之心也。人之生,以天地之心为心,虚而灵,寂而照,常应而常静,谓其有物也,而一物不容,谓其无物也,而万物皆备。无物,无我,无古今,无内外,无始终,谓之无生而实生,谓之有生而实未尝生,浑然廓然,凝然炯然,仁之体倘若是乎!(《寄查毅斋》)
  近世谈学者,但知良知本来具足,本来圆通,窥见影响,便以为把柄在手,而不复知有戒慎恐惧之功。以嗜欲为天机,以情识为智慧,自以为寂然不动,而妄动愈多,自以为廓然无我,而有我愈固,名检荡然,阳明之良知,果若是乎?一念之动,其正与否,人不及知而己独知之,即此是独,即此是良知,於此格之,即是慎独,即是致良知。物与知无二体,格与致无二功也。但於意念之间,时时省克,自然欲净理还。来教以则训格,谓物物皆有定则,一循其则而不违,是为格物也。知体无穷,物则有定,若然,是将以知不足恃,而取则於物矣;是将舍吾心之天则,又索之於外矣;是将歧知与物而二之矣。请就兄之言而反覆之,知体无穷,物之体亦无穷,何也?凡物之理,千变万化,不可为典要,若云有定,不为子莫之执中乎?物则有定,知之则亦有定,何也?帝降之衷,天然自有,不爽毫发,若曰无穷,则将舍规而为圆,舍矩而为方乎?(《与许敬菴》)
  兄尝问:“相天下当用何术?”对曰:“无私。”兄曰:“无私不足以尽相之道,必加意於知人。知人有法,必令人举一人,严连坐之法,而后举必得人,人无遗举,天下可理矣。”弟曰:“固也。独不曰取人以身乎?自古才相、智相,代不乏人,往往徇私而败,故无私而后能知人。辟之鑑常空,衡常平,妍媸轻重,自不患其或爽。且人举一人之法,自昔亦常行之,而卒不能得人,何也?其人君子也,则所举必多君子,虽举百十人,亦何不可!其人小人也,则所举必多小人,虽举一人,亦安可听耶?”兄又尝问“圣学之要”。对曰:“在心。”兄曰:“心不足以尽天下之理,必存心以察天下之理,而后可以入圣。”弟曰:“万物皆备於我,非心外有理也。孔、孟之学,但曰正心,曰存心,心正则理无不正,心存则理无不存,千古圣贤何曾於心外加得一毫。(《答吕心吾》)
  立人达人,毕竟是仁发用处。仁自有体,就如喜怒哀乐是心之发用处,心自有体也。《答孟我疆》。
  近时之弊,徒言良知而不言致,徒言悟而不言修。仆独持议,不但曰良知,而必曰致良知;不但曰理以顿悟,而必曰事以渐修,盖谓救时之意。(《答周海门》)
  心外无道,言心而曰易偏、易恣者,即非心也。道外无心,言道而不本於心者,即非道也。夫惟析心与道而为二,是故舍我喜怒哀乐本然之情性,而求之於难穷之物理,舍我事亲敬长本然之知能,而索之於无常之事变,考之愈勤,讲之愈彻,而以之应感、酬酢,漠然愈不相关,此则学术之过也。(《与毛文学》)
秋游记

  窃疑世儒口口说悟,乃其作用处,殊是未悟者。悟与修分两途,终未能解。龙溪曰:“狂者志大而行不掩,乃是直心而动,无所掩饰,无所窝藏,时时有过可改,此是入圣真路头。世人总说修持,终有掩饰窝藏意思在,此去圣学路径,何啻千里?”定宇曰:“所贵乎不掩藏者,为其觉而能改也,非谓其冥然不顾,而执之以为是也。”
  予谓定宇曰:“昨所言天地都不做,得无骇人之听耶?”定宇笑曰:“毕竟天地也多动了一下。”予曰:“子真出世之学,非予所及也。然尝谓此体真无而实有,天不得不生,地不得不成,譬如木之有根,而发为枝叶花实,自不容已。天地亦何心哉?佛氏以大地山河为幻妄,此自迷者言之耳。苟自悟者观之,一切幻相皆是真如,而况於天地乎?”定宇曰:“学在识真,不假断妄,子言得之矣。”
志学录

  当思父母生我之始,光光净净,只有此性命,一切身外物,真如水上沤。奈何抛我之本来,而汲汲营营於身外暂生暂灭之浮沤乎!
  吾邑萧静菴曰:“目力有余,则当遍读《六经》,以窥圣贤之心事;足力有余,则当纵游五嶽,以观天地之形骸。若夫莳一花卉,畜一奇玩,虽力有余,弗为也。”
  有壁立万仞之节概,乃可以语光风霁月之襟怀。
  善树木者芟其枝叶,则其本盛矣。善为学者敛其英华,则其神凝矣。
  眼前一草一木,皆欣欣向荣,一禽一鸟,皆嘤嘤自得,满腔子是恻隐之心。
  以祸福得丧付之天,以赞毁予夺付之人,以修身立德责之己,岂不至易至简乎!
  颜子当仰钻瞻忽时,只是於本体上想像追寻,终不可得。后来得夫子之教,却於博文约礼用工夫。工夫既到,而后本体卓尔,如有可见,始悟向者想像追寻之为非也。
  日之长短有时矣,然意有所营,若促之而短;事无所系,若引之而长,心之无时如此。身之所处有方矣,然神之所主,忽而九天,忽而万里,心之无方如此。

教谕胡今山先生瀚

  胡瀚字川甫,号今山,余姚人。支湖铎从子也。自幼承家学,动必以礼。年十八,从阳明先生游,论及致良知之学,反覆终日,则跃然起曰:“先生之教,劈破愚蒙矣。”阳明授以《传习录》、《博约说》,日归而思之,盖有省。支湖召而语之曰:“孺子知学乎?学在心,心以不欺为主。”瀚唯唯。於是日从事於求心,悟“心无内外,无动静,无寂感,皆心也,即性也。其有内外动静,寂感之不一也,皆心之不存焉故也”。作《心箴图》以自课。就质於阳明,阳明面进之。先生益自信,危言笃行,绳简甚密。阳明殁,诸弟子纷纷互讲良知之学,其最盛者山阴王汝中、泰州王汝止、安福刘君亮、永丰聂文蔚,四家各有疏说,駸駸立为门户,於是海内议者群起。先生曰:“先师标致良知三字,於支离汨没之后,指点圣真,真所谓滴骨血也。吾党慧者论证悟,深者研归寂,达者乐高旷,精者穷主宰流行,俱得其说之一偏。且夫主宰既流行之主宰,流行即主宰之流行,君亮之分别太支。汝中无善无恶之悟,心若无善,知安得良?故言无善不如至善。《天泉证道》其说不无附会,汝止以自然为宗,季明德又矫之以龙惕。龙惕所以为自然也,龙惕而不恰於自然,则为拘束;自然而不本於龙惕,则为放旷。良知本无寂感,即感即寂,即寂即感,不可分别。文蔚曰:‘良知本寂,感於物而后有知,必自其寂者求之,使寂而常定,则感无不通。’似又偏向无处立脚矣。宋儒学尚分别,故勤註疏;明儒学尚浑成,故立宗旨。然明儒厌训诂支离,而必标宗旨以为的,其弊不减於训诂。道也者,天下之公道,学也者,天下之公学也,何必列标宗旨哉?”先生之学,则以求心为宗,所註《心箴图》,列而为五:曰心图,指本体也;曰存,曰死,曰出入,曰放心。各有箴,而功以存心为主。晚年造诣益深,每提本朝儒者曰:“文清之行,粹然师表,求其卓然之见,一贯之唯,似隔曾、颜一级。文成明睿,学几上达,若夫动不踰矩,循循善诱,犹非孔氏之家法。白沙煞有曾点之趣,而行径稍涉於孤高。敬斋慎密,似有子夏规模,而道业未臻於光大。孟子愿学孔子,而於颜、闵犹曰‘姑舍’,吾於四先生亦云。”以恩贡,就华亭训导,陞崇明教谕。归家三十年,筑室今山。着有《今山集》一百卷。



卷十六 江右王门学案一

前言

  姚江之学,惟江右为得其传,东廓、念菴、两峰、双江其选也。再传而为塘南、思默,皆能推原阳明未尽之旨,是时越中流弊错出,挟师说以杜学者之口,而江右独能破之,阳明之道赖以不坠。盖阳明一生精神,俱在江右,亦其感应之理宜也。
文庄邹东廓先生守益(附子善,孙德涵、德溥、德泳)

  邹守益字谦之,号东廓,江西安福人。九岁从父宦於南都,罗文庄钦顺见而奇之。正德六年会试第一,廷试第三,授翰林编修。踰年丁忧。宸濠反,从文成建义。嘉靖改元,起用。大礼议起,上疏忤旨,下诏狱,谪判广德州。毁淫祠,建复初书院讲学。擢南京主客郎中,任满告归。起南考功,寻还翰林,司经局洗马,上《圣功图》。世宗犹以议礼前疏弗悦也,下礼部参勘而止。迁太常少卿,兼侍读学士,掌南院。陞南京国子祭酒。九庙灾,有旨大臣自陈,大臣皆惶恐引罪,先生上疏独言君臣交儆之义,遂落职闲住。四十一年卒,年七十二。隆庆元年,赠礼部右侍郎,谥文庄。
  初见文成於虔台,求表父墓,殊无意於学也。文成顾日夕谈学,先生忽有省曰:“往吾疑程、朱补《大学》,先格物穷理,而《中庸》首慎独,两不相蒙,今释然,格致之即慎独也。”遂称弟子。又见文成於越,留月余,既别而文成念之曰:“以能问於不能,谦之近之矣。”又自广德至越,文成叹其不以迁谪为意,先生曰:“一官应迹优人,随遇为故事耳。”文成默然,良久曰:“《书》称‘允恭克让’,谦之信恭让矣。自省允克如何?”先生欿然,始悟平日之恭让,不免於玩世也。
  先生之学,得力於敬。敬也者,良知之精明而不杂以尘俗者也。吾性体行於日用伦物之中,不分动静,不舍昼夜,无有停机。流行之合宜处谓之善,其障蔽而壅塞处谓之不善。盖一忘戒惧则障蔽而壅塞矣,但令无往非戒惧之流行,即是性体之流行矣。离却戒慎恐惧,无从觅性;离却性,亦无从觅日用伦物也。故其言“道器无二,性在气质”,皆是此意。其时双江从寂处、体处用功夫,以感应、运用处为效验,先生言其“倚於内,是裂心体而二之也”。彭山恶自然而标警惕,先生言其“滞而不化,非行所无事也”。夫子之后,源远而流分,阳明之没,不失其传者,不得不以先生为宗子也。夫流行之为性体,释氏亦能见之,第其捍禦外物,是非善恶一归之空,以无碍我之流行。盖有得於浑然一片者,而日用伦物之间,条理脉络,不能分明矣。粗而不精,此学者所当论也。先生《青原赠处》记阳明赴两广,钱、王二子各言所学,绪山曰:“至善无恶者心,有善有恶者意,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龙溪曰:“心无善而无恶,意无善而无恶,知无善而无恶,物无善而无恶。”阳明笑曰:“洪甫须识汝中本体,汝中须识洪甫功夫。”此与龙溪《天泉证道记》同一事,而言之不同如此。蕺山先师尝疑阳明《天泉》之言与平时不同。平时每言“至善是心之本体”,又曰“至善只是尽乎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又曰“良知即天理”;《录》中言天理二字,不一而足,有时说“无善无恶者理之静”,亦未尝径说“无善无恶是心体”。今观先生所记,而四有之论,仍是以至善无恶为心,即四有四句亦是绪山之言,非阳明立以为教法也。今据《天泉》所记,以无善无恶议阳明者,盍亦有考於先生之记乎?
  善字某,号颍泉。嘉靖丙辰进士。由比部郎、藩臬使,历官至太常寺卿。
  德涵字汝海,号聚所。隆庆辛未进士。从祀议起,上疏极言文成应祀。授刑部主事。江陵当国,方严学禁,而先生求友愈急。傅慎所、刘畏所先后诋江陵,皆先生之邑人,遂疑先生为一党,以河南佥事出之。御史承江陵意,疏论鑴秩而归。未几卒,年五十六。先生受学於耿天台,乡举后卒业太学。天台谓:“公子寒士,一望而知,居之移气若此。独汝海不可辨其为何如人。”问学於耿楚倥,楚倥不答,先生愤然曰:“吾独不能自参,而向人求乎?”反闭一室,攻苦至忘寝食,形躯减削。出而与杨道南、焦弱侯讨论,久之,一旦霅然,忽若天牖,洞彻本真,象山所谓“此理已显也”。然颍泉论学,於文庄之教,无所走作,入妙通玄,都成幻障,而先生以悟为入门,於家学又一转手矣。
  德溥字汝光,号四山。举进士,官至太子洗马。所解《春秋》,逢掖之士多宗之。更掩关宴居,覃思名理,著为《易会》。自叙非四圣之《易》,而霄壤自然之《易》,又非霄壤之《易》,而心之《易》。其於《易》道,多所发明。先生浸浸向用,忽而中废,其京师邸寓,为霍文炳之故居。文炳奄人,张诚之奴也,以罪籍没,有埋金在屋。先生之家人发之,不以闻官。事觉,罪坐先生,革职追赃,门生为之醵金以偿。颍泉素严,闻之怒甚,先生不敢归者久之。
  德泳号泸水,万历丙戌进士,授行人,转云南御史。壬辰正月,礼科都给事中李献可公疏请皇长子豫教,上怒,革献可为民。先生救献可,亦遂革职。累疏荐不起。先生既承家学,守“致良知”之宗,而於格物则别有深悟。论者谓“淮南之格物,出阳明之上”,以先生之言较之,则淮南未为定论也。
东廓论学书

  向来起灭之意,尚是就事上体认,非本体流行。吾心本体,精明灵觉,浩浩乎日月之常照,渊渊乎江河之常流,其有所障蔽,有所滞碍,扫而决之,复见本体。古人所以造次於是,颠沛於是,正欲完此常照、常明之体耳。(《与君亮、伯光》)
  良知之教,乃从天命之性,指其精神灵觉而言。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无往而非良知之运用,故戒惧以致中和,则可以位育,扩充四端,则可以保四海,初无不足之患,所患者未能明耳。好问好察以用中也,诵诗读书以尚友也,前言往行以畜德也,皆求明之功也。及其明也,只是原初明也,非合天下古今之明而增益之也。世之没溺於闻见,勤苦於记诵,正坐以良知为不足,而求诸外以增益之,故比拟愈密,揣摩愈巧,而本体障蔽愈甚。博文格物,即戒惧扩充,一箇功夫,非有二也。果以为有二者,则子思开卷之首,得无舍其门而骤语其堂乎?(《复夏敦夫》)
  越中之论,诚有过高者,忘言绝意之辨,向亦骇之。及卧病江上,获从绪山、龙溪切磋,渐以平实。其明透警发处,受教甚多。夫乾乾不息於诚,所以致良知也;惩忿、窒欲、迁善、改过,皆致良知之条目也。若以惩忿之功为第二义,则所谓“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已百已千”者,皆为剩语矣。源泉混混以放乎四海,性之本体也,有所壅蔽,则决而排之,未尝以人力加损,故曰“行所无事”。若忿欲之壅,不加惩窒,而曰“本体原自流行”,是不决不排,而望放乎海也。苟认定惩窒为治性之功,而不察流行之体,原不可以人力加损,则亦非行所无事之旨矣。(《答聂双江》)
  明德之明,人人完足。遇亲而孝,遇长而弟,遇君而忠,遇夫妇而别,遇朋友而信,无往非明德之流行。流行之合宜处,谓之善,其障蔽而壅塞处,谓之不善。学问之道无他也,去其不善以归於善而已矣。(《与鲍复之》)
  古人理会利害,便是义理;今人理会义理,犹是利害。(《答甘泉》)
  良知精明处,自有天然一定之则,可行则行,可止则止,真是鸢飞鱼跃,天机活泼,初无妨碍,初无拣择。所患者好名好利之私,一障其精明,则糠秕眯目,天地为之易位矣。(《答周顺之》)
  果能实见“敬”字面目,则即是性分,即是礼文,又何偏内偏外之患乎?若歧性分礼文而二之,则已不识敬,何以语圣学之中正乎?(《与方时勉》)
  来教谓:“心有主宰,遇非礼则勿视、勿听,将无以非礼为,在事事物物上求之乎?”心有主宰,便是敬,便是礼;心无主宰,便是不敬,便是非礼。(《答林朝相》)
  圣门要旨,只在修己以敬。敬也者,良知之精明而不杂以尘俗也。戒慎恐惧,常精常明,则出门如宾,承事如祭,故道千乘之国,直以敬事为纲领。信也者,敬之不息者也,非敬之外复有信也。节用爱人,使民以时,即敬之流行於政者也。先儒谓“未及为政”,得毌以修己安百姓为二乎?(《与胡鹿厓》)
  迁善改过,即致良知之条目也。果能戒慎恐惧,常精常明,不为物欲所障蔽,则即此是善,更何所迁?即此非过,更何所改?一有障蔽,便与扫除,雷厉风行,复见本体。其谓“落在下乘”者,只是就事上点捡,则有起有灭,非本体之流行耳。(《答徐子弼》)
  是非逆顺境界,犹时有碍,乃知声臭未泯,还是形而下学问。(《薛中离语》)
  自其精明之无障碍谓之智,及自其精明之无间断谓之仁守。(《答徐波石》)
  敬也者,良知之精明而不杂以私欲也,故出门使民,造次颠沛,参前倚衡,无往非戒惧之流行,方是须臾不离。
  天理人欲,同行异情,此正毫釐千里之几,从良知精明流行,则文、武之好勇,公刘、太王之好货色,皆是天理。若杂之以私欲,则桓、文之救鲁、救卫,攘夷安夏,皆是人欲。先师所谓“须从根上求生死,莫向支流论浊清”。
  有疑圣人之功异於始学者,曰:“王逸少所写‘上大人’,与初填硃模者,一点一直,不能一毫加损。”(以上《与吕泾野》)
  小人之起私意,昏迷放逸,作好作恶,至於穿窬剽劫,何往非心,特非心之本体耳。水之过颡在山,至於滔天襄陵,何往非水,然非水之本体矣。戒惧以不失其本体,禹之所以行水也。隄而遏之,与听其壅横而不决不排,二者胥失之矣。(《答曾弘之》)
  世俗通病,只认得箇有才能,有勋业,有著述的圣人,不认得箇无技能,无勋业,无著述的圣人。(《与洪峻之》)
  近有友人相语曰:“君子处世,只顾得是非,不须更顾利害。”仆答之曰:“天下真利害,便是天下真是非。即如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安得为害?而墦肉乞饱,垄上罔断,安得为利?若论世情利害,亦有世情是非矣。”(《与师泉》)
  吾辈病痛,尚是对景时放过,故辨究虽精,终受用不得。须如象山所云,“关津路口,一人不许放过”,方是须臾不离之学。(《与周顺之》)
  云“商量家事,矛盾则有我,合同则留情,自是对景增减,又安能与千圣同堂,天地并位?”诚然,诚然。至以货色名利,比诸雾霭魑魅,则有所未稳。形色天性,初非嗜欲,惟圣践形,只是大公顺应之,无往非日月,无往非郊野鸾凰。若一有增减,则妻子家事,犹为雾霭魑魅,心体之损益,其能免乎?凡人与圣人,对景一也。无增减是本体,有增减是病症。今日亦无别法,去病症以复本体而已矣。(《与师泉》)
  两城有数条相问,大意主於收视敛听,一尘不撄,一波不兴,为未发之时。当此不撄不兴,意尚未动,吾儒谓之存存,存存则意发即诚。仆答之曰:“收视是谁收?敛听是谁敛?即是戒惧功课,天德王道,只是此一脉。所谓去耳目支离之用,全圆融不测之神,神果何在?不睹不闻,无形与声,而昭昭灵灵,体物不遗,寂感无时,体用无界,第从四时常行,百物常生处,体当天心,自得无极之真。”(《与双江》)
  天命之性,纯粹至善,昭昭灵灵,瞒昧不得,而无形与声,不可睹闻。学者於此,无从体认,往往以强索悬悟,自增障蔽。此学不受世态点污,不赖博闻充拓,不须亿中测度,不可意气承担,不在枝节点检,亦不藉著述,继往开来,凡有倚着,便涉声臭。(《与郭平川》)
  世之论者,谓曾子得之以鲁,子贡失之於敏。果若而言,则敏劣於鲁矣。古人学术,须到气质脱化处,方是归根复命。亿则屡中,是不免挨傍气习,犹有倚着。而战战兢兢,任重道远,岂鲁者所能了?故尝谓“曾子能脱化得鲁,故卒传其宗;子贡不能脱化得敏,故终止於器。”(《与刘两江》)
  指其明体之大公而无偏也,命之曰中;指其明体之顺应而无所乖也,命之曰和,一物而二称。世之以中和二致者,是静存动省之说误之也;以性上不可添戒惧者,是猖狂而蹈大方之说误之也。(《答高仰之》)
  近来讲学,多是意兴,於戒惧实功,全不着力,便以为妨碍自然本体,故精神浮泛,全无归根立命处。间有肯用戒惧之功者,止是点检於事,为照管於念虑,不曾从不睹不闻上入微。
  寂感无二时,体用无二界,如称名与字。然称名而字在其中,称字而名在其中,故中和有二称,而慎独无二功,今执事毅然自信,从寂处、体处用功夫,而以感应、运用处为效验,无所用其力,环起而议之,无一言当意者。窃恐有隐然意见,默制其中,而不自觉。此於未发之中,得无已有倚乎?倚於感,则为逐外,倚於寂,则为专内,虽高下殊科,其病於本性均也。(以上《与余柳溪》)
  来教谓“良知是人生一箇真种子,本无是非、可否、相对。而言是非、可否、相对,此知之属气者。”不知精明贞纯、无非无否处,将不属气否?(《答双江》)
  过去未来之思,皆是失却见在功夫,不免借此以系其心。缘平日戒惧功疏,此心无安顿处,佛家谓之猢孙失树,更无伎俩。若是视於无形,听於无声,洞洞属属,精神见在,兢业不暇,那有闲工夫思量过去,理会未来?故“憧憧往来,朋从尔思”,此是将迎病症。“思曰睿,睿作圣”,此是见在本体功程,毫釐千里。(《答濮致昭》)
  阳明夫子之平两广也,钱、王二子送於富阳。夫子曰:“予别矣!盍各言所学。”德洪对曰:“至善无恶者心,有善有恶者意,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畿对曰:“心无善而无恶,意无善而无恶,知无善而无恶,物无善而无恶。”夫子笑曰:“洪甫须识汝中本体,汝中须识洪甫功夫,二子打并为一,不失吾传矣。”
  圣门志学,便是志“不踰矩”之学。吾侪讲学以修德,而日用踰矩处,乃以小过安之,何以协一?胸中一有所不安,自戒自惧,正是时时下学,时时上达,准四海,俟百圣,合德合明,只是一矩。(以上《青原赠处》)
东廓语录

  问“性固善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曰:“以目言之,明固目也,昏亦不可不谓之目。当其昏也,非目之本体矣。”
  古人以心体得失为吉凶,今人以外物得失为吉凶。作德日休,作伪日拙,方见影响不爽。奉身之物,事事整饰,而自家身心,先就破荡,不祥莫大焉。
  性字从心从生,这心之生理,精明真纯,是发育峻极的根本。戒慎恐惧,养此生理,从君臣父子交接处,周贯充出,无须臾亏损,便是礼仪三百,威仪三千。
  古人发育峻极,只从三千三百充拓,不是悬空担当。三千三百,只从戒惧真体流出,不是技节检点。
  自天子至於庶人,皆有中和位育。中和不在戒惧外,只是喜怒哀乐,大公顺应处;位育不在中和外,只是大公顺应,与君臣父子交接处。
  人伦庶物,日与吾相接,无一刻离得,故庸德之行,庸言之谨,兢业不肯放过,如织丝者丝丝入簆,无一丝可断,乃是经纶大经。
  问诸生:“平旦之气奚若?”曰“觉得清明,觉得无好恶。”曰:“清明者心也,而无好恶则有心而无意;清明者知也,而无好恶则有知而无物。二三子试思之,果有无意之心,无物之知乎?”曰:“平旦之气,湛然虚明。杲日当空,一物不留。”曰:“一物不留,却是万物毕照。一物不留,是常寂之体;万物毕照,是常感之用。”
  濂溪主静之静,不对动而言,恐人误认,故自註无欲。此静字是指人生而静真体,常主宰纲维万化者。在天机,名之曰“无声无臭”,故揭“无极”二字;在圣学,名之曰“不睹不闻”,故揭“无欲”二字。天心无言,而元亨利贞无停机,故百物生;圣心无欲,而仁义中正无停机,故万物成。知太极本无极,则识天道之妙;知仁义中正而主静,则识圣学之全。
  戒慎恐惧之功,命名虽同,而血脉各异。戒惧於事,识事而不识念;戒惧於念,识念而不识本体。本体戒惧,不睹不闻,常规常矩,常虚常灵,则沖漠无朕,未应非先,万象森然,已应非后,念虑事为,一以贯之,是为全生全归,仁孝之极。
  问“天下事变,必须讲求”。曰:“圣门讲求,只在规矩,规矩诚立,千方万圆,自运用无穷。平天下之道,不外絜矩,直至琼台,方补出许多节目,岂是曾子比丘氏疏略欠缺?”
  问“格致”。曰:“心不离意,知不离物。而今却分知为内,物为外;知为寂,物为感,故动静有二时,体用有二界,分明是破裂心体。是以有事为点检,而良知却藏伏病痛,有超脱事为,而自谓良知莹彻,均之为害道。”
  徐少初谓:“真性超脱之几,须从无极太极悟入。”曰:“某近始悟得此意,然只在二气五行流运中,故从四时常行、百物常生处见太极,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处见真性,方是一滚出来,若隐隐见得真性本体,而日用应酬,凑泊不得,犹是有缝隙在。先师有云:‘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了此便是下学上达之旨。”
  问“博约”。曰:“圣门之学,只从日用人伦庶物,兢兢理会自家真性,常令精明流行。从精明识得流行实际,三千三百,弥纶六合,便是博文。从流行识得精明主宰,无形无声,退藏于密,便是约礼。故‘亦临亦保,昭事上帝。不怨不尤,知我其天。’初无二涂辙。”
  问“不睹不闻”。曰:“汝信得良知否?”曰:“良知精明,真是瞒昧不得。”曰:“精明有形乎?”曰:“无形。”曰:“有声乎?”曰:“无声。”曰:“无形与声,便是不睹不闻;瞒眛不得,便是莫见莫显。”
  问“戒惧”。曰:“诸君试验心体,是放纵的,是不放纵的?若是放纵的,添箇戒惧,却是加了一物。若是不放纵的,则戒惧是复还本体。年来一种高妙口谭,不思不勉,从容中道精蕴,却怕戒惧拘束,如流落三家村里,争描画宗庙之美、百官之富,於自家受用,无丝毫干涉。”
  有苦闲思杂念者,诘之曰:“汝自思闲,却彭闲思;汝自念杂,却恶杂念。辟诸汝自醉酒,却恶酒醉。果能戒惧一念须臾不离,如何有功夫去浮思?”
  钱绪山论意见之弊,谓:“良知本体着於意见,犹规矩上着以方圆,方圆不可得而规矩先裂矣。”曰:“此病犹是认得良知粗了。良知精明,肫肫皜皜,不粘带一物。意即良知之运行,见即良知之发越,若倚於意,便为意障,倚於见,便为见障。如秤天平者,手势稍重便是弊端。”
  王泉石云:“古人开物成务,实用须讲求得定,庶当局时不失着。”曰:“某尝看棋谱,局局皆奇,只是印我心体之变动不居。若执定成局,亦受用不得,缘下了二三十年棋,不曾遇得一局棋谱。不如专心致志,勿思鸿鹄,勿援弓矢,尽自家精神,随机应变,方是权度在我,运用不穷。”
  龙溪曰:“不落意见,不涉言诠,如何?”曰:“何谓意见?”曰:“隐隐见得自家本体,而日用凑泊不得,是本体与我终为二物。”曰:“何谓言诠?”曰:“凡问答时,言语有起头处,末稍有结束处,中间有说不了处,皆是言诠所缚。”曰:“融此二证如何?”曰:“只方是肫肫皜皜实际。”
  程门所云“善恶皆天理,只过不及处便是恶”,正欲学者察见天则,不容一毫加损。虽一毫,终不免踰矩。此正研几脉络。
  《大学》言好恶,《中庸》言喜怒哀乐,《论语》言说乐不愠。舍自家性情,更无用功处。
  顺逆境界,只是晴雨,出处节度,只是语默。此中洁净,无往不洁净,此中粘带,无往不粘带。
  问“道器之别”。曰:“盈天地皆形色也,就其不可着、不可闻、超然声臭处指为道,就其可睹、可闻、体物不遗指为器,非二物也。今人却以无形为道,有形为器,便是裂了宗旨。喜怒哀乐即形色也,就其未发浑然、不可睹闻指为中,就其发而中节、灿然可睹闻指为和。今人却以无喜怒哀乐为中,有喜怒哀乐为和,如何得合?人若无喜怒哀乐则无情,除非是槁木死灰。”
  往年与周顺之切磋。梦与同志讲学,一厨子在旁切肉,用刀甚快。一猫升其几,以刀逐之,旋复切肉如故。因指语同座曰:“使厨子只用心逐猫,猫则去矣,如何得肉待客?”醒以语顺之,忻然有省。
  天性与气质,更无二件。人此身都是气质用事,目之能视,耳之能听,口之能言,手足之能持行,皆是气质,天性从此处流行。先师有曰:“恻隐之心,气质之性也。”正与孟子形色天性同旨。其谓“浩然之气,塞天地,配道义”,气质与天性,一滚出来,如何说得“论性不论气”。后儒说两件,反更不明。除却气质,何处求天地之性?良知虚灵,昼夜不息,与天同运,与川同流,故必有事焉,无分於动静。若分动静而学,则交换时须有接续,虽妙手不能措巧。元公谓“静而无静,动而无动”,其善发良知之神乎!
颍泉先生语录

  学者真有必求为圣人之心,则即此必求一念,是作圣之基也。猛自奋迅一跃,跃出,顿觉此身迥异尘寰,岂非千载一快哉!
  和靖谓:“敬有甚形影,只收敛身心,便是主一。如人到神祠中致敬时,其心收敛,更着不得毫发事,非主一而何?此最得濂、洛一脉。
  学莫要於识仁。仁,人心也。吾人天与之初,纯是一团天理,后来种种嗜欲,种种思虑,杂而坏之。须是默坐澄心,久久体认,方能自见头面。子曰:“默而识之。”识是识何物?谓之默则不靠闻见,不倚知识,不藉讲论,不涉想像,方是孔门宗旨,方能不厌不倦。是故必识此体,而后操存涵养始有着落。
  学莫切於敦行,仁岂是一箇虚理?礼仪三百,威仪三千,无一而非仁也。知事外无仁,仁体时时流贯,则日用之间,大而人伦不敢以不察,小而庶物不敢以不明。人何尝一息离却伦物,则安可一息离却体仁之功?一息离便非仁,便不可以语人矣。颜子视、听、言、动,一毫不杂以非礼,正是时时敦行,时时善事吾心。
  先儒谓:“学成於静。”此因人驰於纷扰,而欲其收敛之意。若究其极,则所谓不睹不闻。主静之静,乃吾心之真,本不对动而言也,即周子所谓“一”,程子所谓“定”。时有动静,而心无动静,乃真静也。若时而静存,时而动察,乃后儒分析之说。细玩“子在川上”章,可自见矣。
  孔子谓:“苟志於仁,无恶也。”若非有此真志,则终日萦萦,皆是私意,安可以言过?
  李卓吾倡为异说,破除名行,楚人从者甚众,风习为之一变。刘元卿问於先生曰:“何近日从卓吾者之多也?”曰:“人心谁不欲为圣贤,顾无奈圣贤碍手耳。今渠谓酒色财气,一切不碍,菩提路有此便宜事,谁不从之?”
  夫子谓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为鲜,盖真能见过,则即能见吾原无过处,真能自讼,则常如对谳狱吏,句句必求以自胜矣。但人情物理,不远於吾身,苟能反身求之,又何龃龉困衡之多?盖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则人我无间,其顺物之来,而毌以逆应之,则物理有不随我而当者乎?
  格致之功,乃曾子发明一贯之传。天下万事万物,莫不原於吾之一心,此处停妥,不致参差,即是大公之体。以此随事应之,无所增损起灭,即是顺应之流行矣。动容貌,出辞气,正颜色,莫非以此贯之。
  所谕“应事接物,惟求本心安妥便行。否,虽远众勿恤”。学能常常如是,本心时时用事,久之可造於诚。世有以真实见羨者,吾因之以加勉,有以迂阔见诮者,吾不因之而稍改。何也?学所以求自信而已,非为人也。然所谓本心安妥,更亦当有辨真无私心,真无世界心,乃为本心,从此安妥,乃为真安妥,不然,恐夹带世情,夹带习见,未可以语本心安妥也。
  夫为吾一身之主,为天地万物之主,孰有外於心?所以握其主以主天地万物,孰有过於存心?非我公反身体贴,安能言之亲切若此?第存心莫先於识心,识心莫先於静,所谓心固不出乎腔子里然退藏於密者此也,弥满於六合者亦此也。所谓识,固始於反观默认,然净扫其尘念,而自识其灵明之体可也。识此灵明之呈露,而不极深研穷以得其全体不可也。所谓存,固始於静时凝结,然“屋漏”,此操存之功也,“友君子”,亦此操存之功也。所谓静亦有二:有以时言者,则动亦定、静亦定之动静是也;有以体言者,则不对动说,寂以宰感,翕聚以宰发散,无时不凝结,亦无时不融释,所谓无欲故静,即程门之定是也。若曰有嗜静处,则能必其无厌动处耶?若曰常在里面,停停当当,则方其在外时,又何者在里面耶?心者,天下至神至灵者也。存心者,握其至神至灵,以应天下之感者也。苟认定吾灵明之相,而未尽吾真体之全,即不免在内在外之疑。苟分存心与应务为二时,即不能免静时凝结,动时费力之疑。愿公不以其所已得为极至,而深识此心之全体,尽得存心之全功,则自有涣然冰释处矣。
  学不明诸心,则行为支;明不见诸行,则明为虚。明者,明其所行也。行者,行其所明也。故欲明吾孝德,非超悟乎孝之理已也,真竭吾之所以事父者,而后孝之德以明。欲明吾弟德,非超悟乎弟之理已也,真尽吾之所以事兄者,而后弟之德以明。舜为古今大圣,亦惟曰:“明於庶物,察於人伦。”舍人伦庶物,无所用其明察矣。若本吾之真心,以陈说经史,即此陈说,即行其所明也,安可以为逐物?本吾之真心,以习礼讲《小学》,即此讲习,即行其所明也,安可以为末艺?然今世所谓明心者,不过悟其影响,解其字义耳。果超果神者谁与?若能神解超识,则自不离日用常行矣。故下学上达,原非二时,分之即不可以语达,即不可以语学。故曰:“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作与语固为行,止与默亦为行,人一日何时可离行耶?行本重,然实不在明之外也。
  所谓将来学问,只须慎独,不须防检,而既往愆尤习心未退,当何以处之?夫吾之独处,纯然至一,无可对待。识得此独,而时时慎之,又何愆尤能入、习心可发耶?但吾辈习心有二:有未能截断其根,而目前暂却者,此病尚在独处,独处受病,又何慎之可言?有既与之截断,而旧日熟境不觉窃发者,於此处觉悟,即为之扫荡,为之廓清,亦莫非慎之之功。譬之医家,急治其标,亦所以调摄元气。譬之治水,虽加疏凿决排,亦莫非顺水之性。见猎有喜心,正见程子用功密处,非习心之不去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此正是困勉之功,安可以为着意?但在本体上用,虽困且苦,亦不可以言防检。今世之防检者,亦有熟时,不可以其熟时为得操存之要,何如?何如?
  程门慎独之旨,发於川上,正是不舍昼夜之几。非礼勿视、听、言、动,时时在礼上用力,即慎独也。时时是礼,时时无非礼,安论境界?试浅言之,虽向晦宴息,吾心亦炯然不昧,吾耳目身口亦不能离,又安有无视、听、言、动之时?虽在梦中,有呼即醒,何尝俱入於灭?《易》所谓寂者,指吾心之本体不动者言也,非指闲静之时也。功夫只是一箇,故曰“通乎昼夜之道而知”,在知处讨分晓,不在境上生分别。
  承示元城之学,力行七年而后成,上蔡别程子数年,始去一“矜”字,何其难?子曰:“欲仁而仁至”,又何其易?切问也,夫仁何物也?心也。心安在乎?吾一时无心,不可以为人,则心在吾,与生俱生者也。求吾之与生俱生者,安可以时日限?试自验之。吾一念真切,惟求复吾之真体,则此欲仁一念,已浑然仁体矣,何有於妄?何处觅矜?无妄无矜,非仁体而何?至於用力之熟,消融之尽,则不能不假以岁月耳。今高明既信我夫子“欲仁仁至”之语,则即此处求之足矣,不必更於古人身上生疑,斯善求仁矣。
聚所先生语录

  今人只说我未尝有大恶的事,未尝有大恶的念头,如此为人,也过得。不知日间昏昏慒慒,如醉如梦,便是大恶了。天地生我,为人岂徒昏慒天地间,与虫蚁并活已耶?
  诸生夜侍,刘思徵问曰:“尧、舜之心至今在,其说如何?”先生曰:“汝知得尧、舜是圣人否?”曰:“知之。”曰:“即此便是尧、舜之心在。”时李肖、岑大行在坐,谓诸生曰:“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人孰不晓得父母当孝,兄弟当弟?这点心,即盗蹠亦是有的,但人都是为气欲蔽了,不能依着这心行去。”先生谓诸生曰:“汝信得及否?”诸生对曰:“信得。”先生曰:“这箇心是人人都有的,是人人都做得尧、舜的,世人却以尧、舜的心去做盗蹠的事,图小小利欲,是犹以千金之璧而易壶飡也。可惜!”
  李如真述前年至楚侗先生家,与其弟楚倥同寝九日,数叩之不语。及将行时,楚倥乃问曰:“《论语》上不曰如之何、如之何,汝平日如何解?”如真对以为“我今日不远千里特来究证,亦可谓如之何、如之何矣,子全无一言相教耶?”楚倥曰:“汝到不去如之何、如之何,又教我如之何。”先生甚叹其妙。凡至会者,辄以此语之。一友云:“若行得路正,他如之何、如之何便好。若路不正,就是如之何、如之何也无用。”先生笑曰:“只是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若曰如之何、如之何,路道自不会差了。”一友呈其见解之,先生曰:“解得不中用,只是要如之何、如之何就是。”
  问“自立自达”。曰:“自立是卓然自立於天地间,再无些倚靠人,推倒他不得。如太山之立於天地间,任他风雷俱不能动,这方是自立。既自立了,便能自达,再不假些帮助,停滞他不得。如黄河之决,一泻千里,任是甚么不能沮他,这方是自达。若如今人靠着闻见的,闻见不及处,便被他推倒了,沮滞了。小儿行路,须是倚墙靠壁,若是大人,须是自行。”
  凡功夫有间,只是志未立得起,然志不是凡志,须是必为圣人之志。若是必为圣人之志,亦不是立志。若是必为圣人之志,则凡行得一件好事,做得一上好功夫,也不把他算数。
  一友言己教姪,在声色上放轻些。先生曰:“我则异於是。我只劝他立志向学。若劝得他向学之志重了,他於声色上便自轻,不待我劝。昔孟子於齐王好乐,而曰‘好乐甚,则齐其庶几乎’!於好勇,则曰‘请好大勇’。曰好货,就曰‘好货也好,只要如公刘之好货’。曰好色,就曰‘好色也好,只要如太王之好色’。今人若听见说好货、好色,便就说得好货、好色甚不好了,更转他不得。今人只说孟子是不得已迁就的话,其实不知孟子。”
  先生谓康曰:“为学只好信得‘人皆可以为尧、舜’一句。”康曰:“近来亦信得及,只是无长进。”曰:“试言信处何如?”康曰:“只一念善念,便是尧、舜。”曰:“如此却是信不及矣。一日之中,善念有几,却有许多时不是尧、舜了。只无不善处,便是尧、舜。”康曰:“见在有不善处,何以是尧、舜?”曰:“只晓得不善处,非尧、舜而何?”
  先生问康曰:“近日用功何如?”康曰:“静存。”曰:“如何静存?”康曰:“时时想着箇天理。”曰:“此是人理,不是天理。天理天然自有之理,容一毫思想不得。所以阳明先生说‘良知是不虑而知’的。《易》曰:‘何思何虑。’颜渊曰:‘如有所立卓尔。’说如有,非真有一件物在前。本无方体,如何可以方体求得?到是如今不曾读书人,有人指点与他,他肯做,还易得,缘他止有一箇欲障。读书的人,又添了一箇理障,更难摆脱。你只静坐,把念头一齐放下,如青天一般,绝无一点云雾作障,方有会悟处。若一心想箇天理,便受他缠缚,非惟无益,而反害之。《书》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你今想箇天理,反添了这箇人心,自家常是不安的。若是道心,无声无臭,容意想测度不得。容意测度又不微了。《中庸》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怒而无有作恶,喜而无有作好,所谓情顺万物而无情,心普万物而无心,无动无静,方功夫的当处。譬之镜然,本体光明,妍来妍照,媸来媸照,镜里原是空的,没有妍媸。你今如此就谓之作好。”康曰:“如此莫落空否?”曰:“不要怕空,果能空得,自然有会悟处。”康曰:“如此恐流於佛学也。”曰:“空亦不同。有一等闲人的空,他这空,是昏昏慒慒,胸中全没主宰,才遇事来,便被推倒,如醉如梦,虚度一生。有异教家的空,是有心去做空,事物之来,都是碍他空的,一切置此心於空虚无用之地。有吾儒之空,如太虚一般,日月、风雷、山川、民物,凡有形色象貌,俱在太虚中发用流行,千变万化,主宰常定,都碍他不得的,即无即有,即虚即实,不与二者相似。”康曰:“康初亦从空上用功,只缘不识空有三等之异,多了这箇意见,便添一箇理障。今已省得此意,当下却空不来。”曰:“这等功夫,原急不得,今日减得些,明日又减得些,渐渐减得去,自有私意净尽,心如太虚。日子忙不得,如忙,又是助长,又是前病复发了。”
  康问:“孟子云‘必有事焉’,须时时去为善方是。即平常无善念时、无恶念时,恐也算不得有事否?。先生曰:“既无恶念,便是善念,更又何善念?却又多了这分意思。”康曰:“亦有恶念发而不自知者。”先生曰:“这点良知,彻头彻尾,无始无终,更无有恶念发而不自知者。今人错解良知作善念,不知知此念善是良知,知此念恶亦是良知,知此无善念无恶念也是良知,常知,便是必有事焉。其不知者,非是你良知不知,却是你志气昏惰了。古人有言曰:‘清明在躬,志气如神。’岂有不自知的?只缘清明不在躬耳。你只去责志,如一毫私欲之萌,只责此志不立,则私欲便退听。所以阳明先生责志之说最妙。”
  先生谓康曰:“人之有是四端,犹其有是四体,信得及否?”康对曰:“康今说信得,只是口里信得,不是心里信得,缘未思量一番,未敢便谓信得。”先生曰:“倒不要思量,大抵世学之病,都是揣摩影响,如猜拳一般。圣门若颜子,便是开拳,见子箇数分明。且汝今要回,须要讨箇分明,半明半暗,不济得事。”康默自省有觉,因对曰:“只因老师之问,未实体认得,便在这里痛,恐便是恻隐之心;愧其不知,恐便是羞恶之心;中心肃然,恐便是恭敬之心;心中辨决,有无当否,恐便是是非之心。即此一问,四端尽露,真如人之有四体一般,但平日未之察耳。”先生喜曰:“这便是信得及了。”康又曰:“四端总是一端,全在是非之心上,恻隐知其为恻隐,羞恶知其为羞恶,恭敬知其为恭敬。若没是非之心,何由认得?亦何由信得?此便是良知,扩而充之则致矣。”先生曰:“会得时止说恻隐亦可,说羞恶亦可,说恭敬亦可。”
  “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有所见,便不是道。百姓之愚,没有这见,却常用着他,只不知是道。所以夫子曰:“中庸不可能也。”中是无所依着,庸是平常的道理。故孟子言孝,未尝以割股庐墓的,却曰:“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言弟则曰:“徐行后长者谓之弟。”今人要做忠臣的,只倚着在忠上,便不中了;为此惊世骇俗之事,便不庸了。自圣人看来,他还是索隐行怪,纵后世有述,圣人必不肯为。往年有一友问心斋先生云“如何是无思而无不通?”先生呼其仆,即应,命之取茶,即捧茶至。其友复问,先生曰:“才此仆未尝先有期我呼他的心,我一呼之便应,这便是无思无不通。”是友曰:“如此则满天下都是圣人了。”先生曰:“却是日用而不知,有时懒困着了,或作诈不应,便不是此时的心。”阳明先生一日与门人讲大公顺应,不悟。忽同门人游田间,见耕者之妻送饭,其夫受之食,食毕与之持去。先生曰:“这便是大公顺应。”门人疑之,先生曰:“他却是日用不知的。若有事恼起来,便失这心体。”所以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赤子是箇真圣人,真正大公顺应,与天地合德,日月合明,四时合序,鬼神合吉凶的。
  一友谓“知人最难”。先生擘画一“仁”字,且曰:“这箇仁难知,须是知得这箇仁,才知得那箇人。”是友骇问,先生曰:“唯仁人能好人,能恶人。”是友悚然。
  有问“仁体最大,近已识得此体,但静时与动时不同,似不能不息”。曰:“尔所见者,妄也。所谓仁者,非仁也。似此悬想,乃背於圣门默识之旨,虽劳苦终身,不能彀一日不息。夫识仁者,识吾身本有之仁,故曰:‘仁者,人也。’今尔所见,是仁自仁,而人自人,想时方有,不想即无,静时方明,才动即昏,岂有仁而可离者哉?岂有可离而谓之仁哉?故不假想像而自见者仁也,必俟想像而后见者非仁矣;不待安排布置而自定者仁也,必俟安排布置而后定者非仁矣;无所为而为者仁也,有所为而为者非仁矣;不知为不知者仁也,强不知以为知者非仁矣;与吾身不能离者仁也,可合可离非仁矣;不妨职业而可为者仁也,必弃职业而后可为者非仁矣;时时不可息者仁也,有一刻可息非仁矣;处处皆可体者仁也,有一处不可体者非仁矣;人皆可能者仁也,有一人不可能者非仁矣。孔子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出乎此则入乎彼,一日不识仁,便是一日之不仁,一时不识仁,便是一时之不仁。不仁则非人矣,仁则不外於人矣。识仁者,毋求其有相之物,惟反求其无相者而识之,斯可矣。”
  先生曰:“言思忠,事思敬,只此便是学。”一友曰:“还要本体。”曰:“又有甚么本体?忠敬便是本体,若无忠敬,本体在何处见得?吾辈学问,只要紧切,空空说箇本体,有何用?所以孟子曰:‘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便有甚么?人人有箇不为不欲的,人只要寻究自家那件是不为不欲的,不为不欲他便了。”
  “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人只行些好事,而不思索其理,则习矣而不察,终是昏昏慒慒,全无一毫自得意思,做成一箇冥行的人。人只思索其理,而不着实去行,悬空思索,终是无有真见,不过窥得些影响,做成一箇妄想的人。所以知行要合一。
  先生曰:“世人把有声的作闻,有形的作见,不知无声无形的方是真见闻。”康曰:“戒慎不睹,恐惧不闻,若有所戒慎、恐惧,便睹闻了,功夫便通不得昼夜。”先生曰:“人心才住一毫便死了,不能生息。”
  看人太俗,是学者病痛。
  问:“如何是本心?”曰:“即此便是。”又问:“如何存养?”曰:“常能如此便是。”
  有疑於“当下便是”之说者,乃举孟子之扩充为问。先生曰:“千年万年只是一箇当下。信得此箇当下,便信得千万箇。常如此际,有何不仁不义、无礼无智之失?孟子所谓扩充,即子思致中和之致,乃是无时不然,不可须臾离意思,非是从本心外要加添些子。加些子便非本心,恐不免有画蛇添足之病。”
  实践非他,解悟是已。解悟非他,实践是已。外解悟无实践,外实践无解悟。外解悟言实践者知识也,外实践言解悟者亦知识也,均非帝之则,均非戒慎之旨。
四山论学

  今世觅解脱者,宗自然,语及问学,辄曰此为法缚耳。顾不识人世种种规矩范围,有欲离之而不能安者,此从何来?愚以为离却戒慎恐惧而言性者,非率性之旨也。今世慕归根者,守空寂,语及伦物,辄曰此谓义袭耳。顾不识吾人能视、能听、能欢、能戚者,又是何物?愚以为离却喜怒哀乐而言性者,非率性之旨也。今世取自成者,务独学,语及经世,辄曰此逐情缘耳。顾不识吾人睹一民之伤、一物之毁,恻然必有动乎中,此又孰使之者?愚以为离却天地万物而言性者,非率性之旨也。
思成求正草(泸水)

  天有与我公共一理,从头透彻,直信本心,通一无二,不落尘根,不觅窾会,灵明活泼,统备法象,广大纤屑,无之非是,其於立人、达人,民饥、民溺,一切宇宙内事,更不容推而隔於分外,岂可与意识、卜度、理路、把捉者同日语哉!今学者动曰:“念愁起灭,功虑作辍。”夫念至於有起有灭,功见得有作有辍,毋论灭为断绝,即起亦为生浪;毋论辍为堕落,即作亦属添足。扶篱摸壁,妄意得手,参前倚衡,终非觌面。
  君子之於人也,虚心而照,平心而应,使其可容者自容,不可容者自不能容,不以察,与焉而已。若作意以含容为量,则恐打入世情队里,胶结不解,吾将不为君子所容矣。
  志於学问,与流俗自不期远,安於流俗,与学问自不期远。流俗之得意,不过在声华艳羨之间,一或销歇而意趣沮丧,毫无生色。学问之得意,反在收敛保聚之内,虽至穷窘,而志操益励,越见光芒。
  天地鬼神,遇事警畏,然恐在祸福利害上着脚,终涉疏浅。古人亦临、亦保,若渊、若冰,不论有事、无事,一是恂憟本来作主。
  古人以天地合德为志,故直从本体,亦临亦保,不使一毫自私用智,沾蒂挂根。今人以世情调适为志,故止从事为安排布置,终不能於不睹不闻上开眼立身。总之一达而上下分途。
  君子只凭最初一念,自中天则;若就中又起一念,搬弄伎俩,即无破绽,终与大道不符。
  今世学者,登坛坫,但曰默识,曰信,曰闻,曰参,以为不了义谛。夫参之为言,从二氏而后有,不必言也。顾为识、为信、为闻,就而质之究竟,不过参之之义。吾以为,总於人情世变,毫无着落,此等论且放下,须近里著己求之中庸,以未发之中言性,而必冠之以喜怒哀乐。孟子言性善,而必发於恻隐羞恶四端,则知曰性、曰情,虽各立名而无分段。故知莫见、莫显,亦无非不睹不闻,而慎独之功,即从戒惧抽出言之,盖未有独处致慎,而不为戒慎、恐惧者,此圣学所以为实也。阳明洞见此旨,特提致知,而又恐人以意识为知,又点出一“良”字,盖以性为统理,而知则其灵明发端处,从良觅知,则知不离根,从致完良,则功不后时,此正慎独关键。吾人但当依此用功,喜怒哀乐归於中节,而不任己,恻隐四端,一任初心而不转念,则一针一血,入圣更复何疑!
  问“格物”。曰:“正心直曰正心,诚意直曰诚意,致知直曰致知,今於格物独奈何必曰‘格其不正,以归於正’耶?吾以为,圣人之学,尽於致知,而吾人从形生神发之后,方有此知,则亦属於物焉已,故必格物而知乃化,故《大学》本文於此独着一‘在’字,非致知之外别有一种格物功夫。《易》言‘乾知大始’即继以‘坤作成物’,非物则知无所属,非知则物无所迹。孟子曰:‘所过者化’,物格之谓也;‘所存者神’,知至之谓也。程子曰:‘质美者明,得尽渣滓便浑化,却与天地同体。’此正致知格物之解也。”
  公以求仁为宗旨,而云“无事不学,无学不证诸孔氏”。第不知无所事之时,何所为学?而应务酬酢之繁,又不遑一一证诸孔氏,而学之踌躇仓皇,反觉为适为固,起念不化,此将何以正之?(《与徐鲁源》)



卷十七 江右王门学案二

文庄欧阳南野先生德

  欧阳德字崇一,号南野,江西泰和人。甫冠举乡试,从学王文成於虔台,不赴春宫者二科,文成呼为小秀才。登嘉靖二年进士第,知六安州,迁刑部员外郎,改翰林院编修。踰年,迁南京国子司业,南京尚宝司卿,转太仆寺少卿,寻出为南京鸿胪寺卿。丁父忧,除服起原官,疏乞终养,不许。迁南京太常寺卿。寻召为太常卿,掌祭酒事。陞礼部左侍郎,改吏部兼翰林院学士,掌詹事府事。母卒,庐墓服未阕,召拜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直无逸殿。三十三年三月二十一日卒於官,年五十九。赠太子少保,谥文庄。
  先生立朝大节,在国本尤伟。是时上讳忌储贰之事,盖中妖人陶仲文“二龙不相见”之说,故自庄敬太子既薨,不欲举行册立,二子并封为王。先生起宗伯,即以为言,不报。会诏二王婚於外府,先生言:“昔太祖以父婚子,诸王皆处禁中。孝宗以兄婚弟,诸王始皆出府。今事与太祖同,宜如初制行之。”上不可,令二王出居外府。先生又言:“《会典醮词》,主器则曰承宗,分藩则曰承家。今其何所适从?”上不悦曰:“既云王礼,自有典制可遵,如若所言,则何不竟行册立也?”先生即具册立东宫仪注以上,上大怒。二王行礼讫,无轩轾。穆宗之母康妃死,先生上丧礼仪注,一依成化中纪淑妃故事。纪淑妃者孝宗之母也。上亦不以为然,以诸妃礼葬之。先生据礼守仪,不夺於上之喜怒如此。宗藩典礼,一裁以义,又其小小者耳。
  先生以讲学为事。当是时,士咸知诵“致良知”之说,而称南野门人者半天下。癸丑甲寅间,京师灵济宫之会,先生与徐少湖、聂双江、程松溪为主盟,学徒云集至千人,其盛为数百年所未有。罗整菴不契良知之旨,谓“佛氏有见於心,无见於性,故以知觉为性,今言吾心之良知即是天理,亦是以知觉为性矣。”先生申之曰:“知觉与良知,名同而实异。凡知视、知听、知言、知动皆知觉也,而未必其皆善。良知者,知恻隐、知羞恶、知恭敬、知是非,谓本然之善也。本然之善,以知为体,不能离知而别有体。盖天性之真,明觉自然,随感而通,自有条理,是以谓之良知,亦谓之天理。天理者,良知之条理;良知者,天理之灵明,知觉不足以言之也。”整菴难曰:“人之知识不容有二,孟子但以不虑而知者,名之曰‘良’,非谓别有一知也。今以知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为良知,知视、听、言、动为知觉,殆如《楞伽》所谓真识及分别事识者。”先生申之曰:“非谓知识有二也,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之知,不离乎视、听、言、动,而视、听、言、动未必皆得其恻隐、羞恶之本然者。故就视、听、言、动而言,统谓之知觉;就其恻隐、羞恶而言,乃见其所谓良者。知觉未可谓之性,未可谓之理,知之良者,乃所谓天之理也,犹之道心人心非有二心,天命气质非有二性也。”整菴难曰:“误认良知为天理,则於天地万物之理,一切置之度外,更不复讲,无以达夫一贯之妙。”先生申之曰:“良知必发於视听、思虑,视听、思虑必交於天地、人物,天地、人物无穷,视听、思虑亦无穷,故良知亦无穷。离却天地、人物,亦无所谓良知矣。”然先生之所谓良知,以知是知非之独知为据,其体无时不发,非未感以前别有未发之时。所谓未发者,盖即喜怒哀乐之发,而指其有未发者,是已发未发,与费隐微显通为一义。当时同门之言良知者,虽有浅深详略之不同,而绪山、龙溪、东廓、洛村、明水皆守“已发未发非有二候,致和即所以致中”,独聂双江以“归寂为宗,功夫在於致中,而和即应之”。故同门环起难端,双江往复良苦。微念菴,则双江自伤其孤另矣。
  盖致良知宗旨,阳明发於晚年,未及与学者深究。然观《传习录》云:“吾昔居滁,见诸生多务知解,无益於得,姑教之静坐,一时窥见光景,颇收近效。久之渐有喜静厌动,流入枯槁之病,故迩来只说致良知。良知明白,随你去静处体悟也好,随你去事上磨炼也好,良知本体原是无动无静的,此便是学问头脑。”其大意亦可见矣。后来学者只知在事上磨炼,势不得不以知识为良知,阴流密陷於义袭、助长之病,其害更甚於喜静厌动。盖不从良知用功,只在动静上用功,而又只在动上用功,於阳明所言分明倒却一边矣。双江与先生议论,虽未归一,双江之归寂,何尝枯槁,先生之格物,不堕支离,发明阳明宗旨,始无遗憾,两不相妨也。
南野论学书

  静而循其良知也,谓之致中,中非静也;动而循其良知也,谓之致和,和非动也。盖良知妙用,有常而本体不息,不息故常动,有常故常静,常动常静,故动而无动,静而无静。
  来教若只说致知,而不说勿忘、勿助,则恐学者只在动处用功夫。知忘助者良知也。勿忘助者致良知也。夫用功即用也,用即动也,故不动而敬,不言而信,亦动也。虽至澄然无际,亦莫非动也。动而不动於欲,则得其本体之静,非外动而别有静也。
  古人之学,只在善利之间,后来学者不知分善利於其心,而计较、揣量於形迹、文为之粗,纷纷扰扰,泛而无归。故宋儒主静之论,使人反求而得其本心。今既知得良知,更不须论动静矣。夫知者心之神明,知是知非而不可欺者也。君子恒知其是非,而不自欺,致知也。故无感自虚,有感自直,所谓有为为应迹,明觉为自然也,是之谓静。若有意於静,其流将有是内非外、喜静厌扰,如横渠所谓“累於外物”者矣。
  见闻知识,真妄错杂者,误认以为良知,而疑其有所未尽,不知吾心不学而能,不虑而知之本体,非见闻知识之可混。而见闻知识,莫非妙用,非有真妄之可言,而真妄是非、轻重厚薄,莫不有自然之知也。(以上《答陈盘溪》)
  夫良知不学而能,不虑而知,故虽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者,其见君子而厌然,亦不可不谓之良知。虽常人恕己则昏者,其责人则明,亦不可不谓之良知。苟能不欺其知,去其不善者以归於善,勿以所恶於人者施之於人,则亦是致知诚意之功。即此一念,可以不异於圣人。(《答刘道夫》)
  来教谓动中求静,顺应不扰,殆有见於动中之静,求不扰於应酬之中,而未究夫无动无静之良知也。夫良知无动无静,故时动时静而不倚於动静。君子之学,循其良知,故虽疲形饿体而非劳也,精思熟虑而非烦也,问察辨说而非聒也,清净虚澹而非寂也,何往而不心逸?何往而不日休?故学贵循其良知,而动静两忘,然后为得。(《答周陆田》)
  《记》中反覆於心性之辨,谓“佛氏有见於心,无见於性,故以知觉为性。”又举《传习录》云:“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此言亦以知觉为性者。某尝闻知觉与良知名同而实异,凡知视、知听、知言、知动皆知觉也,而未必其皆善。良知者,知恻隐、知羞恶、知恭敬、知是非,所谓本然之善也。本然之善,以知为体,不能离知而别有体。盖天性之真,明觉自然,随感而通,自有条理者也,是以谓之良知,亦谓之天理。天理者,良知之条理;良知者,天理之灵明,知觉不足以言之也。
  谓人之识知不容有二,孟子但以不虑而知者名之曰良,非谓别有一知也。今以知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为良知,知视、听、言、动为知觉,殆如《楞伽》所谓真识及分别事识者。某之所闻,非谓知觉有二也,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之知,不离乎视、听、言、动,而视、听、言、动未必皆得其恻隐、羞恶之本然者。故就视、听、言、动而言,统谓之知觉,就其恻隐、羞恶而言,乃见其所谓良者。知觉未可谓之性,未可谓之理。知之良者,盖天性之真,明觉自然,随感而通,自有条理,乃所谓天之理也。犹之道心、人心非有二心,天命、气质非有二性,源头、支流非有二水。先儒所谓视听、思虑、动作皆天也,人但於其中要识得真与妄耳。良字之义,正孟子性善之旨,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时便有知觉运动。性非知则无以为体,知非良则无以见性,性本善非有外铄,故知本良不待安排。曰“不虑而知”者其良知,犹之曰“不待安排”者其良心,扩而充之,以达之天下,则仁义不可胜用,《楞伽》之真识,宜不得比而同之矣。
  谓有物必有则,故学必先於格物。今以良知为天理,乃欲致吾心之良知於事物,则道理全是人安排出,事物无复有本然之则矣。某窃意有耳目则有聪明之德,有父子则有慈孝之心,所谓良知也,天然自有之则也。视听而不以私意蔽其聪明,是谓致良知於耳目之间;父子而不以私意夺其慈孝,是谓致良知於父子之间,是乃循其天然之则,所谓格物致知也。舍此则无所据,而不免於安排布置,远人以为道矣。(以上《辨整菴困知记》)
  意与知有辨。意者,心之意念;良知者,心之明觉。意有妄意,有私意,有意见,所谓几善恶者也;良知不睹不闻,莫见莫显,纯粹无疵,所谓诚无为者也。学者但从意念认取,未免善恶混淆,浸淫失真;诚知所谓良知,而致之毋自欺而求自慊,则真妄公私,昭昭不昧,何至於误意认见,任意所适也哉!(《答徐少湖》)
  良知上用功,则动静自一。若动静上用功,则见良知为二,不能合一矣。
  格致、诚正即是养。孟子言养气,亦只在慊於心上用功,慊於心,即是致良知。后世所谓养,却只守得箇虚静,习得箇从容,兴圣贤作用处,天悬地隔。(以上《答问》)
  良知乃本心之真诚恻怛,人为私意所杂,不能念念皆此真诚恻怛,故须用致知之功。致知云者,去其私意之杂,使念念皆真诚恻怛,而无有亏欠耳。孟子言孩提知爱知敬,亦是指本心真诚恻怛、自然发见者,使人达此,於天下念念真诚恻怛,即是念念致其良知矣。故某尝言一切应物处事,只要是良知。盖一念不是良知,即不是致知矣。(《答胡仰斋》)
  理一分殊,浑融之中,灿然者在。亲疏内外,皆具於天地万物一体之心,其有亲疏内外之分,即本体之条理,天理之流行。吾心实未尝有亲疏内外之分也,苟分别彼此,则同体之心未免有间,而其分之殊者皆非其本然之分矣。(《答王克斋》)
  兄谓:“近时学者,往往言良知,本体流行,无所用力,遂至认气习为本性。不若说致知功夫,不生弊端。”鄙意则谓:“今之认气习为本性者,正由不知良知之本体。不知良知之本体,则致知之功,未有靠实可据者。故欲救其弊,须是直指良知本体之自然流行,而无假用力者,使人知所以循之,然后为能实用其力,实致其知。不然,却恐其以良知为所至之域,以致知为所入之途,未免歧而二之,不得入门内也。如好善恶恶,亦是彻上彻下语,循其本体之谓善,背其本体之谓恶,故好善恶恶亦只是本体功夫,本体流行只是好善恶恶。”(《答陈明水》)
  学者诚不失其良心,则虽种种异说,纷纷绪言,譬之吴、楚、闽、粤方言各出,而所同者义。苟失其良心,则虽字字句句无二,无别於古圣,犹之孩童玩戏,籹饰老态,语笑步趋,色色近似,去之益远。(《答马问菴》)
  觉则无病可去,患在於不觉耳。常觉则常无病,常存无病之心,是真能常以去病之心为心者矣。
  中离惩忿窒欲为第二义,亦是为志未彻底。徒用力於忿欲者,而发人心无声无臭,一旦不可得而见,岂有二义三义也?(以上《答高公敬》)
  来教谓:“人心自静自明,自能变化,自有条理,原非可商量者,不待着一毫力。”又谓:“百姓日用,不起一念,不作一善,何尝鹘突无道理来!”又谓:“今世为学用功者,苟非得见真体,要皆助长。必不得已,不如万缘放下,随缘顺应。”又谓:“人志苟真,必不至为恶,不劳过为猜防。”皆日新之语。(《答王士官》)
  《大学》言知止,止者,心之本体,亦即是功夫。苟非一切止息,何缘得定、静、安?因便将见前酬应百虑,认作天机活泼,何啻千里!(《寄双江》)
  大抵学不必过求精微,但粗重私意断除不净,真心未得透露,种种妙谈皆违心之言,事事周密皆拂性行,向后无真实脚根可扎定得,安雍其有成也?(《寄横溪弟》)
  好恶与人相近,言羞恶是非之知不容泯灭,后世舍独知而求之虚明湛一,却恐茫然无着落矣。(《答朱芝山》)
  自谓宽裕温柔,焉知非优游怠忽;自谓发强刚毅,焉知非躁妄激作。忿戾近齐庄,琐细近密察,矫似正,流似和,毫釐不辨,离真逾远。然非实致其精一之功,消其功利之萌,亦岂容以知见情识而能明辨之。(《寄敖纯之》)
  先师谓“致知存乎心悟”,若认知识为良知,正是粗看了,未见所谓“不学不虑,不系於人”者。然非情无以见性,非知识意念则亦无以见良知。周子谓:“诚无为,神发知。知神之为知,方知得致知;知诚之无为,方知得诚意。”来书启教甚明,知此即知未发之中矣。
  格物二字,先师以为致知之实。盖性无体,以知为体,知无实,事物乃其实地。离事物则无知可致,亦无所用其致之之功,犹之曰“形色乃天性之实,无形色则无性可尽,惟践形然后可以尽性”云尔。大抵会得时,道器隐显、有无本末一致;会未得,则滞有沦虚,皆足为病。(以上《答陈明水》)
  人心生意流行而变化无方。所谓意也,忽焉而纷纭者意之动,忽焉而专一者意之静,静非无意而动非始有。盖纷纭专一,相形而互异。所谓易也,寂然者,言其体之不动於欲,感通者,言其用之不碍於私,体用一原,显微无间。非时寂时感,而有未感以前,别有未发之时。盖虽诸念悉泯,而兢业中存,即惧意也,即发也。虽忧患不作,而怡静自如,即乐意也,即发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盖即喜怒哀乐之发,而指其有未发者,犹之曰“视听之未发谓之聪明”,聪明岂与视听为对而各一其时乎?圣人之情,顺万事而无情,而常有意,而常无意也。常有意者,变化无方,而流行不息,故无始。常无意者,流行变化,而未尝迟留重滞,故无所。(《答王堣斋》)
  夫人神发为知,五性感动而万事出。物也者,视、听、言、动、喜、怒、哀、乐之类,身之所有,知之所出者也。视听、喜怒之类,有礼有非礼,有中节有不中节。苟密察其心之不可欺者,则莫不自知之。故知也者,事物之则,有条有理,无过不及者也。物出於知,知在於物,故致知之功,亦惟在於格物而已。夫隐显动静,通贯一理,特所从名言之异耳。故中也,和也,中节也,其名则二,其实一独知也。故是是非非者,独知感应之节,为天下之达道。其知则所谓贞静隐微,未发之中,天下之大本也。就是是非非之知而言,其至费而隐,无少偏倚,故谓之未发之中。就知之是是非非而言,其至微而显,无少乖戾,故谓之中节之和。非离乎动静显见,别有贞静隐微之体,不可以知是知非言者也。程子谓:“言和则中在其中,言中则涵喜怒哀乐在其中。”答苏季明之问,谓:“知即是已发,已发但可谓之和,不可谓之中。”又谓:“既有知觉,却是动,怎生言静者?”盖为季明欲求中於喜怒哀乐未发之前,则二之矣,故反其词以诘之,使验诸其心,未有绝无知觉之时,则无时不发,无时不发,则安得有所谓未发之前?而已发又不可谓之中,则中之为道,与所谓未发者,断可识矣,又安得前乎未发,而求其所谓中者也?既而季明自悟其旨曰:“莫是於动上求静否?”程子始是其说而犹未深然之,恐其端倪微差,而毫釐之间,犹未免於二之也。
  来教云:“虚灵是体,知觉是用,必虚而后灵。无欲则静虚,静虚则明。无事则虚,虚则明。此是周、程正法眼藏,可容以所知所觉混能知能觉耶?夫知觉一而已,欲动而知觉始失其虚灵,虚灵有时失而知觉未尝无,似不可混而一之。然未有无知觉之虚灵,苟不虚不灵,亦未足以言觉,故不可歧而二之。然亦为后儒有此四字而为之分疏”云尔。若求其实,则知之一字足矣,不必言虚与灵,而虚灵在其中。虚之一字足矣,不必言灵言知,而灵与知在其中。盖心惟一知,知惟一念,一念之知,彻首彻尾,常动常静,本无内外,本无彼此。
  来教以“能知觉为良,则格物自是功效;以所知觉为良,是宜以格物为功夫。”恐未然也。夫知以事为体,事以知为则,事不能皆循其知,则知不能皆极其至,故致知在格物,格物以致知,然后为全功。后世以格物为功者,既入於揣摩义袭,而不知有致知之物;以致知为功者,又近於圆觉真空,而不知有格物之知,去道愈远矣。(以上《寄双江》)
  夫心知觉运动而已,事者知觉之运动,照者运动之知觉,无内外动静而浑然一体者也。《答王新甫》)
  夫身必有心,心必有意,意必有知,知必有事。若有无事之时,则亦当有无心、无意、无知之时耶?身心意知,物未始须臾无,则格致诚正之功,亦不可须臾离,又焉有未感之前,又焉有还须用功之疑耶?(《答陈履旋》)
  格物致知,后世学者以知识为知,以凡有声色象貌於天地间者为物,失却《大学》本旨。先师谓:“知是独知,致知是不欺其独知;物是身心上意之所用之事,如视听言动,喜怒哀乐之类。《诗》所谓‘有物有则’,《孟子》‘万物皆备於我’是也。”格物是就视听喜怒诸事慎其独知而格之,循其本然之则,以自慊其知。(《答冯守》)
  立心之始,不见有时之顺逆,事之繁简,地之险易,人之难处易处,惟见吾心是非善恶,从之如不及,去之如探汤者,方为格物。苟分别种种顺逆难易,如彼如此,则既有所择取,而顺逆难易之心为之主矣。顺逆难易之心为之主,则虽有时主宰不乱,精神凝定,犹不足谓之格物。何者?从其好顺恶逆之心也。而况遇逆,且难支吾牵强,意兴沮挠,尚何格物之可言乎?
  良知无方无体,变动不居,故有昨以为是,而今觉其非;有己以为是,而因人觉其为非;亦有自见未当,必考证讲求而后停妥。皆良知自然如此,故致知亦当如此。然一念良知,彻头彻尾,本无今昨、人己、内外之分也。(以上《答沈思畏》)
  道塞乎天地之间,所谓“阴阳不测之神”也。神凝而成形,神发而为知,知感动而万物出焉。万物出於知,故曰:“皆备於我”;而知又万事之取正焉者,故曰:“有物有则。”知也者,神之所为也。神无方无体,其在人为视听,为言动,为喜怒哀乐,其在天地万物,则发育峻极者,即人之视听言动,喜怒哀乐者也。鸢之飞,鱼之跃,以至山川之流峙,草木之生生化化,皆人之视听言动、喜怒哀乐者也。故人之喜怒哀乐、视听言动,与天地万物周流贯彻,作则俱作,息则俱息,而无彼此之间,神无方体故也。故格吾视听言动、喜怒哀乐之物,则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神无方体故也。视听喜怒之外,更有何物?盖古之言视听喜怒者,有见於神通天地万物而为言;后之言视听喜怒者,有见於形对天地万物而为言,通则一,对则二,不可不察也。(《答项瓯东》)
  源委与体用稍异,谓源者,委所从出可也,谓非委则无以见源,源岂待委而后见乎?盖源与委犹二也。若夫知之感应变化,则体之用;感应变化之知,则用之体。犹水之流,流之水,水外无流,流外无水。非若源之委,委之源,源外无委,委外无源,首尾相资,而非体用无间者也。
  无一刻无性,则无一刻无情,无一刻非发。虽思虑不作,闲静虚融,俗语谓之自在,则亦乐之发也。闲静虚融,不得为未发,则又焉有未发者在闲静虚融之先乎?故未发言其体,已发言其用,其实一知也。
  人心常知,而知之一动一静,莫非应感。杂念不作,闲静虚融者,知之静,盖感於静境而静应也。思虑变化,纷纭交错者,知之动,盖感於动境而动应也。动则五官俱用,是为动之物;静则五官俱不用,是为静之物,动静皆物也。闲静虚融,五官不用,而此知精明不欺,不灭於纷纭交错之时也;纷纭交错,五官并用,而此知精明不欺,无加於闲静虚融之时也,动静皆知也。(以上《答双江》)
  良知本虚,致知即是致虚。真实而无一毫邪妄者,本虚之体也;物物慎其独知,而格之不以邪妄自欺者,致虚之功也。若有见於虚而求之,恐或离却事物,安排一箇虚的本体,以为良知本来如是,事事物物皆从此中流出,习久得效,反成障蔽。(《答贺龙冈》
  凡两念相牵,即是自欺根本。如此不了,卒归於随逐而已。(《答郑元健》)
  性无不善,故良知无不中正。学者能依着见成,良知即无过中失正。苟过中失正,即是不曾依着见成良知,若谓依着见成良知,而未免过中失正,是人性本不中正矣,有是理乎?
  良知固能知古今事变,然非必知古今事变,而后谓之良知。生而知之者,非能生而知古今事变者也,生而无私意,不蔽其良知而已。然则学知、困知,亦惟去其私意,不蔽其良知而已。良知诚不蔽於私,则其知古今事变,莫非良知;苟有私意之蔽,则其知古今事变,莫非私意,体用一原者也。(以上《答董兆时》)

贞襄聂双江先生豹

  聂豹字文蔚,号双江,永丰人也。正德十二年进士。知华亭县。清乾没一万八千金,以补逋赋,修水利,兴学校。识徐存斋於诸生中。召入为御史,劾奏大奄及柄臣,有能谏名。出为苏州知府。丁内外艰,家居十年。以荐起,知平阳府,修关练卒,先事以待,寇至不敢入。世宗闻之,顾谓侍臣曰:“豹何状乃能尔?”陞陕西按察司副使,为辅臣夏贵溪所恶,罢归。寻复逮之,先生方与学人讲《中庸》,校突至,械系之。先生系毕,复与学人终前说而去。既入诏狱,而贵溪亦至,先生无怨色。贵溪大惭。踰年得出。嘉靖二十九年,京师戒严,存斋为宗伯,因荐先生。召为巡抚蓟州右佥都御史,转兵部侍郎,协理京营戎政。仇鸾请调宣、大兵入卫,先生不可而止。寻陞尚书,累以边功加至太子少傅。东南倭乱,赵文华请视师,朱龙禧请差田赋开市舶,辅臣严嵩主之,先生皆以为不可,降俸二级。遂以老疾致仕。四十二年十一月四日卒,年七十七。隆庆元年,赠少保,谥贞襄。
  阳明在越,先生以御史按闽,过武林,欲渡江见之。人言力阻,先生不听。及见而大悦曰:“君子所为,众人固不识也。”犹疑接人太滥,上书言之。阳明答曰:“吾之讲学,非以蕲人之信己也,行吾不得已之心耳。若畏人之不信,必择人而与之,是自丧其心也。”先生为之惕然。阳明征思、田,先生问“勿忘勿助之功”,阳明答书“此间只说必有事焉,不说勿忘勿助。专言勿忘勿助,是空锅而爨也。”阳明既殁,先生时官苏州,曰:“昔之未称门生者,冀再见耳,今不可得矣。”於是设位,北面再拜,始称门生。以钱绪山为证,刻两书於石,以识之。
  先生之学,狱中闲久静极,忽见此心真体光明莹彻,万物皆备,乃喜曰:“此未发之中也,守是不失,天下之理皆从此出矣。”及出,与来学立静坐法,使之归寂以通感,执体以应用。是时同门为良知之学者,以为“未发即在已发之中,盖发而未尝发,故未发之功却在发上用,先天之功却在后天上用。”其疑先生之说者有三:其一谓“道不可须臾离也”,今曰“动处无功”,是离之也。其一谓“道无分於动静也”,今曰“功夫只是主静”,是二之也。其一谓“心事合一,心体事而无不在”,今曰“感应流行,着不得力”,是脱略事为,类於禅悟也。王龙溪、黄洛村、陈明水、邹东廓、刘两峰各致难端,先生一一申之。惟罗念菴深相契合,谓“双江所言,真是霹雳手段,许多英雄瞒昧,被他一口道着,如康庄大道,更无可疑。”两峰晚乃信之,曰:“双江之言是也。”夫心体流行不息,静而动,动而静。未发静也,已发动也。发上用功,固为徇动;未发用功,亦为徇静,皆陷於一偏。而《中庸》以大本归之未发者,盖心体即天体也。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而其中为天枢,天无一息不运,至其枢纽处,实万古常止,要不可不归之静。故心之主宰,虽不可以动静言,而惟静乃能存之。此濂溪以主静立人极,龟山门下以体夫喜怒哀乐未发前气象为相传口诀也。先生所以自别於非禅者,谓“归寂以通天下之感,不似释氏以感应为尘烦,一切断除而寂灭之”。则是看释氏尚未透。夫释氏以作用为性,其所恶言者体也。其曰父母未生前,曰先天,曰主中主,皆指此流行者而言,但此流行不着於事为知觉者也。其曰后天,曰大用现前,曰宾,则指流行中之事为知觉也。其实体当处,皆在动一边,故曰“无所住而生其心”,正与存心养性相反。盖心体原是流行,而流行不失其则者,则终古如斯,乃所谓静也、寂也。儒者存养之力,归於此处,始不同夫释氏耳。若区区以感应有无别之,彼释氏又何尝废感应耶?阳明自江右以后,始拈良知。其在南中,以默坐澄心为学的,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有未发之中,始能有中节之和,其后学者有喜静厌动之弊,故以致良知救之。而曰良知是未发之中,则犹之乎前说也。先生亦何背乎师门?乃当时群起而难之哉!
  徐学谟《识余录》言:“杨忠愍劾严嵩假冒边功,下部查覆。世蕃自草覆稿送部,先生即依稿具题。”按《识小编》:“先生劝嵩自辞军赏,而覆疏竟不上,但以之归功张时彻。”然则依稿具题之诬,不辩而自明矣。
双江论学书

  谓心无定体,其於心体疑失之远矣。炯然在中,寂然不动而万化攸基,此定体也。
  良知本寂,感於物而后有知。知其发也,不可遂以知发为良知,而忘其发之所自也。心主乎内,应於外,而后有外。外其影也,不可以其外应者为心,而遂求心於外也。故学者求道,自其主乎内之寂然者求之,使之寂而常定。
  原泉者,江、淮、河、汉之所从出也,然非江、淮、河、汉则亦无以见所谓原泉者。故浚原者浚其江、淮、河、汉所从出之原,非以江、淮、河、汉为原而浚之也。根本者,枝叶花实之所从出也。培根者,培其枝叶花实所从出之根,非以枝叶花实为根而培之也。今不致感应变化所从出之知,而即感应变化之知而致之,是求日月於容光必照之处,而遗其悬象著明之大也。
  本原之地,要不外乎不睹不闻之寂体也。不睹不闻之寂体,若因感应变化而后有,即感应变化而致之可也。实则所以主宰乎感应变化,而感应变化乃吾寂体之标末耳。相寻於吾者无穷,而吾不能一其无穷者而贞之於一,则吾寂然之体不几於憧憧矣乎!寂体不胜其憧憧,而后忿则奋矣,欲则流矣,善日以泯,过日以长,即使惩之窒之,迁之改之,已不免义袭於外,其於涵养本原之功,疑若无与也。
  所贵乎本体之知,吾之动无不善也,动有不善而后知之,已落二义矣。
  以独为知,以知为知觉,遂使圣人洗心藏密一段反本功夫,潜引而袭之於外。纵使良知念念精明,亦只於发处理会得一箇善恶而去取之,其於未发之中,纯粹至善之体,更无归复之期。
  心无定体之说,谓心不在内也。百体皆心也,万感皆心也,亦尝以是说而求之,譬之追风逐电,瞬息万变,茫然无所措手,徒以乱吾之衷也。
  体得未发气象,便是识取本来面目。敬以持之,常存而不失,到此地位,一些子习气意见着不得,胸次洒然,可以概见,又何待遇事穷理而后然耶?即反覆推究,亦只推究乎此心之存否。(以上《与欧阳南野》)
  圣人过多,贤人过少,愚人无过。盖过必学而后见也,不学者冥行妄作以为常,不复知过。(《答许玉林》)
  知者,心之体,虚灵不昧,即明德也。致者,充满其虚灵之本体,江、汉濯之,秋阳暴之。致知即致中也,寂然不动,先天而天弗违者也。格物者,致知之功用,物各付物,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何思何虑,后天而奉天时也,如好好色、恶恶臭之类是也。此予之说也。格其不正以归於正,乃是先师为下学反正之渐,故为是不得已之辞。所谓不正者,亦指夫意之所及者言,非本体有所不正也。不善体者,往往赚入袭取窠臼,无故为伯者立一赤帜,此予之所忧也。(《答亢子益》)
  夫无时不寂、无时不感者,心之体也。感惟其时而主之以寂者,学问之功也。故谓寂感有二时者,非也。谓功夫无分於寂感,而不知归寂以主夫感者,又岂得为是哉。
  疑予说者,大略有三:其一谓道不可须臾离也,今日动处无功,是离之也;其一谓道无分於动静也,今日功夫只是主静,是二之也;其一谓心事合一,仁体事而无不在,今日感应流行,着不得力,是脱略事为,类於禅悟也。夫禅之异於儒者,以感应为尘烦,一切断除而寂灭之,今乃归寂以通天下之感,致虚以立天下之有,主静以该天下之动,又何嫌於禅哉!
  自有人生以来,此心常发,如目之视也,耳之听也,鼻嗅口味,心之思虑营欲也,虽禁之而使不发,不可得也。乃谓发处亦自有功,将助而使之发乎?抑惧其发之过,禁而使之不发也?且将抑其过,引其不及,使久发而中节乎?夫节者,心之则也,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惟养之豫者能之,岂能使之发而中乎?使之发而中者,宋人助长之故智也。后世所谓随事精察,而不知其密陷於憧憧卜度之私,禁之而使不发者,是又逆其生生之机,助而使之发者,长欲恣情,蹈於水火,焚溺而不顾,又其下者也。
  “良知”二字,始於《孟子》“孩提之童,不学不虑,知爱知敬,真纯湛一,由仁义行”。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亦以其心之真纯湛一,即赤子也。然则致良知者,将於其爱与敬而致之乎?抑求其真纯湛一之体而致之也?
  □□□□□□□□□□□□□若以虚灵本体而言之,纯粹至善,原无恶对。若於念虑事为之着,於所谓善恶者而致吾之知,纵使知为之知,去之亦不知,与义袭何异?故致知者必充满其虚灵本体之量,以立天下之大本,使之发无不良,是谓贯显微内外而一之也。(以上《答东廓》)
  虚明者,鑑之体也,照则虚明之发也。知觉犹之照也,即知觉而求寂体,其与即照而求虚明者何以异?盍观孩提之爱敬,平旦之好恶乎?明觉自然,一念不起,诚寂矣,然谓之为寂体则未也。今不求寂体於孩提夜气之先,而谓即爱敬好恶而寂之,则寂矣,然乎不然乎?盖孩提之爱敬,纯一未发为之也,平旦之好恶,夜气之虚明为之也。
  达夫早年之学,病在於求脱化融释之太速也。夫脱化融释,原非功夫字眼,乃功夫熟后景界也。而速於求之,故遂为慈湖之说所入。以见在为具足,以知觉为良知,以不起意为功夫,乐超顿而鄙艰苦,崇虚见而略实功,自谓撒手悬崖,徧地黄金,而於《六经》、《四书》未尝有一字当意,玩弄精魂,谓为自得,如是者十年矣。至於盘错颠沛,则茫然无据,不能不动朱公之哭也。已而恍然自悟,考之《诗》《书》,乃知学有本原。心主乎内,寂以通感也,止以发虑也,无所不在,而所以存之养之者,止其所而不动也。动其影也,照也,发也。发有动静而寂无动静也。於是一以洗心退藏为主,虚寂未发为要,刊落究竟,日见天精,不属睹闻,此其近时归根复命,煞吃辛苦处。亦庶几乎知微知彰之学,乃其自性自度,非不肖有所裨益也。(以上《寄王龙溪》)
  今之为良知之学者,於《传习录》前篇所记真切处,俱略之,乃驾空立笼罩语,似切近而实渺茫,终日逐外而自以为得手也。
  良知非《大学》之明德乎?明德足矣,何又言乎至善?至善者,言乎心之体也。知止者,止於是也。知止於是,而后能定静安虑。虑非格物乎?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是也,故致知便是知止。今必曰格物是致知之功,则能虑亦可谓知止之功乎?(以上《寄刘两峰》)
  试以诸公之所以疑於仆者请之。有曰:“喜怒哀乐无未发之时,其曰‘未发’,特指其不动者言之。”诚如所论,则“发而中节”一句,无乃赘乎?大本达道,又当何所分属乎?不曰“道之未发”,而曰“喜怒哀乐之未发”,此又何说也?盖情之中节者为道,道无未发。又曰:“无时无喜怒哀乐,安得有未发之时?”此与无时无感之语相类,然则夜气之所息,指何者为息乎?旦昼之所为,非指喜怒哀乐之发者言之乎?“虚寂”二字,夫子於《咸》卦特地提出,以立感应之体,非以寂与感对而言之也。今曰“寂本无归,即感是寂,是为真寂。”夫寂,性也;感,情也。若曰“性本无归,即情是性,乃为真性”,恐不免语病也。性具於心,心主乎内,艮其止,止其所也。於止,知其所止,是谓天下同归。而曰“寂本无归”,“性本无归”,将由外铄我,其能免於逐物而袭取乎?或又曰:“性体本寂,不应又加一寂字,反为寂体之累。”此告子“勿求”之见也。操之则存,舍之则亡,夫子固欲以此困人乎?(《答黄洛村》)
  子思以后无人识中字,随事随时,讨求是当,谓是为中而执之,何啻千里?明道云:“不睹不闻,便是未发之中。”不闻曰隐,不睹曰微,隐微曰独。独也者,天地之根,人之命也。学问只有此处,人生只有这件,故曰天下之大本也。慎独便是致中,中立而和生焉,天下之能事毕矣。乃曰“求之於慎独之前”,是诚失之荒唐也。(《答应容菴》)
  《诚意章》註,其入门下手全在“实用其力而禁止其自欺”十字。夫使好好色,恶恶臭,亦须实用其力,而其中亦有欺之可禁,则为不谬。世顾有见好色而不好,而好之不真者乎?有闻恶臭而不恶,而恶之不真者乎?绝无一毫人力,动以天也。故曰“诚者天之道也”,又曰“诚无为”,又曰“诚者自然而然”。稍涉人为,便是作好作恶。一有所作,便是自欺,其去自慊远矣。故诚意之功,全在致知,致知云者,充极吾虚灵本体之知,而不以一毫意欲自蔽,是谓先天之画,未发之中,一毫人力不得与。一毫人力不与,是意而无意也。今不善养根,而求好色之好,不拔恶根,而求恶臭之恶,可谓苟且徇外而为人也,而可谓之诚乎?意者,随感出现,因应变迁,万起万灭,其端无穷,乃欲一一制之,以人力去其欺而反其慊,是使初学之士,终身不复见定静安虑境界,劳而无功,祇自疲以速化耳。(《答绪山》)
  感上求寂,和上求中,事上求止,万上求一,只因格物之误,蔓延至此。(《答邹西渠》)
  思虑营欲,心之变化,然无物以主之,皆能累心。惟主静则气定,气定则澄然无事,此便是未发本然,非一蹴可至,须存优游,不管纷扰与否,常觉此中定静,积久当有效。
  心要在腔子里,腔子是未发之中。
  气有盛衰,而灵无老少,随盛衰为昏明者,不学而局於气也。
  心岂有出入,出入无时者放也。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动而不失其本然之静,心之正也。
  自世之学者,不求浚其万物一体之原,使之肫肫渊渊,生意流通,乃悬空杜撰儱侗笼罩之说,谓是为学问大头脑。究其至,与墨子兼爱、乡愿媚世,又隔几重公案?
  刘中山问学,曰:“不睹不闻者其则也,戒慎者其功也,不关道理,不属意念,无而神,有而化,其殆天地之心,位育由之以命焉者也。”曰:“若然,则四端於我扩而充之者非耶?”曰:“感而遂通者神也,未之或知者也。知此者谓之助长,忘此者谓之无为,扩充云者,盖亦自其未发者,充之以极其量,是之谓精义以致用也。发而后充,离道远矣。”曰:“若是,则今之以忘与不知为宗者是耶?”曰:“其佛老之绪余乎!彼盖有见於不睹不闻,而忌言乎戒惧,谓戒惧为不睹不闻累也,於是宗忘宗不知焉。夫以戒惧为累者,是戒惧而涉於睹闻,其为本体之累,固也,恶足以语不睹不闻之戒惧哉?”(以上《答戴伯常》)
  所贵乎良知者,诚以其无所不知,而谓之良哉!亦以其知之至诚恻怛,莫非天理之著见者,而后谓之良也。(《答董明建》)
困辨录

  人心道心,皆自其所发者言之,如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是非之心是也。感应流行,一本乎道心之发,而不杂以人为,曰精;其常不杂,曰一。中是道心之本体,有未发之中,便有发而中节之和,和即道心也。天理流行,自然中节,动以天也,故曰微;人心云者,只纤毫不从天理自然发出,便是动以人,动以人便是妄,故曰危。“乍见孺子入井”一段,二心可概见矣。
  不睹不闻,便是未发之中,常存此体,便是戒惧。去耳目支离之用,全虚圆不测之神,睹闻何有哉!
  过与不及,皆恶也。中也者,和也,言中即和也。致中而和出焉,故曰“至其中而已矣”。又曰“中焉,止矣”。
  龟山一派,每言“静中体认”,又言“平日涵养,只此四字,便见吾儒真下手处。”考亭之悔,以误认此心作已发,尤明白直指。
  程子曰:“有天德便可语王道。”其要只在慎独。中是天德,和是王道,故曰“苟非至德,至道不凝,戒慎不睹,恐惧不闻,修德之功也。”
  性体本自戒惧,才颓惰便失性体。
  或问:“未发之中为静乎?”盖静而常主夫动也。“戒惧恐惧为动乎”?盖动而常求夫静也。
  凡用功,似属乎动,而用功的主脑,却是静根。
  感应神化,才涉思议,便是憧憧。如憧憧,则入於私意,其去未发之中,何啻千里!
  人自婴儿以至老死,虽有动静语默之不同,然其大体莫非已发,气主之也。而立人极者,常主乎静。
  或问:“周子言静,而程子多言敬,有以异乎?”曰:“均之为寡欲也。周曰‘无欲故静’,程曰‘主一之谓敬’。一者,无欲也。然由无欲入者,有所持循,久则内外齐庄,自无不静。若入头便主静,惟上根者能之。盖天资明健,合下便见本体,亦甚省力,而其弊也,或至厌弃事物,赚入别样蹊径。是在学者顾其天资力量而慎择所由也。近世学者猖狂自恣,往往以主静为禅学,主敬为迂学,哀哉!”
  问“情顺万事而无情”。曰:“圣人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疾痛疴痒皆切於身,一随乎感应自然之机而顺应之。其曰‘无情’,特言其所过者化,无所凝滞留碍云尔。若枯忍无情,斯逆矣,谓顺应,可乎!”(以上《辨中》)
  至静之时,虽无所知所觉之事,而能知能觉者自在,是即纯坤不为无阳之象,星家以五行绝处便是胎元,亦此意。若论《复》卦,则宜以有所知觉者当之,盖已涉於事矣。邵子诗曰:“冬至子之半,天心无改移。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夫天心无改移,未发者,未尝发也;一阳初动,乃平旦之好恶,太羹玄酒,淡而和也。未发气象,犹可想见,静中养出端倪,冷灰中迸出火焰,非坤之静翕归藏,潜而养之,则不食之果,可复种而生哉!知复之由於坤,则知善端之萌,未有不由於静养也。
  寂然不动,中涵太虚,先天也。千变万化,皆由此出,可以合德、合明、合序、合吉凶,故曰“天弗违”。触之而动,感而后应,后天也。何思何虑,遂通而顺应之,故曰“奉天时”,言人力一毫不与也。(以上《辨易》)
  寡欲之学,不善体贴,将与克伐、怨欲、不行同病,知意必固我、声臭睹闻皆是欲,而后可以识寡欲之学。
  一毫矜持把捉,便是逆天。
  自得者,得其本体而自慊也。功夫不合本体,非助则忘,忘助皆非道。
  集犹敛集也,退藏于密,以敦万化之原,由是感而遂通,沛然莫之能禦,犹草木之有生意也,故曰“生则恶可已矣”。袭而取之者,义自外至也;集义所生者,义由中出也。自三代而下,浑是一箇助的学问,故曰“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与其得助农,不若得惰农,惰则苗不长而生意犹存,若助则机心生而道心忘矣。
  鸢飞鱼跃,浑是率性,全无一毫意必。程子谓“活泼泼地”,与“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同意。
  才离本体,便是远。复不远云者,犹云不离乎此也。其曰不善,恐於本体尚有未融化处,而不免有矜持意。未尝不知明镜纤尘,未尝复行洪炉点雪,少有凝滞,而融化不速,便已属行。(以上《辨心》)
  素者,本吾性所固有,而豫养於己者也。位之所值,虽有富贵、贫贱、夷狄、患难之不同,然不以富贵处富贵,而素乎富贵,不以贫贱处贫贱,而素乎贫贱。大行不加,穷居不损,而富贵、贫贱、夷狄、患难处之若一,则无入而不自得。得者,得其素也。佛氏云“悟人在处一般”,又云“随所住处常安乐”,颇得此意。(《辨素》)
  一念之微,炯然在中,百体从令,小而辨也。
  止於至善,寂然不动,千变万化,皆由此出,井养而不穷也。
  《易》以道义配阴阳,故凡言吉凶悔吝,皆主理欲存亡、淑慝消长处为言。世之所云祸福,亦不外是战战兢兢,临深履薄。曾子之震也,震莫大於生死之际,起而易箦曰:“吾得正而毙焉,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可谓不失其所主之常,不丧匕鬯也。(以上《辨易》)
  才觉无过,便是包藏祸心。故时时见过,时时改过,便是江、汉以灈,秋阳以暴。夫子只要改过,乡愿只要无过。
  机械变诈之巧,盖其机心滑熟,久而安之。其始也,生於一念之无耻,其安也,习而熟之,充然无复廉耻之色,放僻邪侈,无所不为,无所用其耻也。
  天地以生物为心,人得之而为人之心。生生不已,故感於父子则为慈孝,感於昆弟则为友恭。故凡修道,一涉於营欲谋为,而不出於生生自然之机者,皆不可以言仁。不可以言仁,则袭也。袭而取之,则身与道二,不可以言合也。(以上《辨过》)
  先有箇有所主之心,曰“适”。先有箇无所主之心,曰“莫”。无所主而无所不主,无所不主而先无所主,曰“义”。
  不见所欲恶,而寂然不动者中也。欲恶不欺其本心者忠也,非中也,然於中为近。欲恶之际,不待推而自然中节者和也。推欲恶以公於人者恕也,非和也,然於和为近。忠恕是学者求复其本体一段切近功夫。(以上《辨仁》)
  心之生生不已者易也,即神也。未发之中,太极也。未发无动静,而主乎动静者,未发也。非此则心之生道或几乎息,而何动静之有哉!有动静两仪,而后有仁义礼智之四端,有四端,而后有健顺动止、入陷丽说之八德。德有动有静也,故健顺动止而不失乎本然之则者,吉以之生。盖得其本体,发而中节也。入陷丽说,静而反累於动者,凶以之生。盖失其本体,发而不中也。能说诸心,能研诸虑,举而措之天下,而大业生焉。(《辨神》)
  养气便知言,盖权度在我,而天下之轻重、长短莫能欺,非养气之外,别有知言之学也。
  子莫执中,盖欲择为我兼爱之中而执之,而不知为我兼爱皆中也。时当为我,则中在杨子;陋巷闭户,颜子是也。时当兼爱,则中在墨子;过门不入,禹是也。盖中无定体,惟权是体,权无定用,惟道是用。权也者,吾心天然自有之则,惟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然后能发无不中,变易从道,莫非自然之用。不然,则以中而贼道者何限?自尧、舜之学不明,往往以中涉事为,若将随事随处,精察而固执之,以求所谓当然之节,而不知瞬息万变,一毫思虑营欲着不得,是谓“后天而奉天时也”。若临事而择,己不胜其憧憧,非但惟日不足,顾其端无穷,胶凝固滞,停阁废弃,中亦袭也,况未必中乎!
  问:“迁善改过,将随事随处而迁之、改之乎?抑只於一处而迁之、改之也?”曰:“天下只有一善,更无别善,只有一过,更无别过。故一善迁而万善融,一过改而万过化。所谓‘一真一切真’。”
  问:“闲思杂虑,祛除不得,如何?”曰:“习心滑熟故也。习心滑熟,客虑只从滑熟路上往还,非一朝一夕之故也。若欲逐之而使去,禁之而使不生,隳突冲决反为本体之累。故欲去客虑者,先须求复本体。本体复得一分,客虑减去一分。然本体非敬不复,敬以持之,以作吾心体之健,心体健而后能廓清扫荡,以收定静之功,盖盗贼无主,势必解散,然非责效於日夕、用意於皮肤者可几及也。”
  问:“良知之学何如?”曰:“此是王门相传指诀。先师以世之学者,率以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为圣人,以有所不知不能为儒者所深耻,一切入手,便从多学而识,考索记诵上钻研,劳苦缠绊,担阁了天下无限好资质的人,乃谓‘良知自知致而养之,不待学虑,千变万化,皆由此出。’孟子所谓不学不虑,爱亲敬长,盖指良知之发用流行,切近精实处,而不悟者,遂以爱敬为良知,着在支节上求,虽极高手,不免赚入邪魔蹊径,到底只从霸学里改换头目出来。盖孩提之爱敬,即道心也,一本其纯一未发,自然流行,而纤毫思虑营欲不与。故致良知者,只养这箇纯一未发的本体。本体复则万物备,所谓立天下之大本。先师云:‘良知是未发之中,廓然大公的本体,便自能感而遂通,便自能物来顺应。’此是《传习录》中正法眼藏,而误以知觉为良知,无故为霸学张一赤帜,与边见外修何异?而自畔其师说远矣!”
  问:“随处体认天理,何如?”曰:“此甘泉揭以教人之旨。甘泉得之罗豫章,豫章曰:‘为学不在多言,但默坐澄心,体认天理。若见天理,则人欲便自退听。由此持守,庶几渐明,讲学始有得力处。’又曰:‘学者之病,在於无冻解冰释处,虽用力持守,不过苟免,形显过尤,无足道也。’究其旨意,全在‘天理’二字。所谓见天理者,非闻见之见,明道曰:“吾道虽有所受,然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而世之揣摩测度、依傍假借为体认,而反害之者多矣。天理是本体,自然流行,知平旦之好恶,孩提之爱敬,孺子入井之怵惕、恻隐,不假些子帮助。学者体认到此,方是动以天。动以天,方可见天理,方是人欲退听、冻解、冰释处也。此等学问,非实见得未发之中、道心惟微者,不能及。”
  问:“今之学者何如?”曰:“今世之学,其上焉者则有三障:一曰道理障,一曰格式障,一曰知识障。讲求义理,模仿古人行事之迹,多闻见博学,动有所引证。是障虽有三,然道理格式又俱从知识入,均之为知识障也。三家之学,不足以言豫,责之以变易从道,皆不免有跲疚困穷之患。盖义理随事变以适用,非讲求所能备;事变因时势而顺应,非格式所能拟;义理事变有圣人所不知不能处,非一人所能周,故曰‘障’。然尚是儒者家法,可以维持世教,而无所谓败常乱俗也。此外又有气节文章二家。气节多得之天性,可以励世磨钝、廉顽立懦。文章又有古文、时文,亦是学者二魔。魔则病心障,是障於道,故先儒常曰:‘圣贤既远,道学不明,士大夫不知用心於内以立其本,而徒以其意气之盛以有为於世者,多矣。’彼词令之美,闻见之博,议论之韪,节概之高,自其外而观之,诚有以过乎人者。然探其中而责其实,要其久而持其归,求其充然,有以慰满,人望而无一瑕之可疵者,千百中未见一二可数也。(以上《辨诚》)



卷十八 江右王门学案三

文恭罗念菴先生洪先

  罗洪先字达夫,别号念菴,吉水人。父循,山东按察副使。先生自幼端重,年五岁,梦通衢市人扰扰,大呼曰:“汝往来者皆在吾梦中耳。”觉而以告其母李宜人,识者知非埃壒人也。十一岁,读古文,慨然慕罗一峰之为人,即有志於圣学。嘉靖八年,举进士第一。外舅太仆曾直闻报喜曰:“幸吾婿建此大事。”先生曰:“丈夫事业更有许大在,此等三年递一人,奚足为大事也。”授翰林修撰。明年告归,已丁父艰,苫块蔬食,不入室者三年。继丁内艰,居后丧复如前丧。十八年召拜左春坊左赞善,踰年至京。上常不御朝,十二月先生与司谏唐顺之、较书赵时春请以来岁元日,皇太子御文华殿,受百官朝贺。上曰:“朕方疾,遂欲储贰临朝,是必君父不能起也。”皆黜为民。三十七年,严相嵩起唐顺之为兵部主事,次及先生。先生以毕志林壑报之。顺之强之同出,先生曰:“天下事为之非甲则乙,某所欲为而未能者,有公为之,何必有我?”四十三年卒,年六十一。隆庆改元,赠光禄少卿,谥文恭。
  先生之学,始致力於践履,中归摄於寂静,晚彻悟於仁体。幼闻阳明讲学虔台,心即向慕,比《传习录》出,读之至忘寝食。同里谷平李中传玉斋杨珠之学,先生师之,得其根柢。而聂双江以归寂之说,号於同志,惟先生独心契之。是时阳明门下之谈学者,皆曰“知善知恶即是良知,依此行之即是致知”,先生谓“良知者,至善之谓也。吾心之善,吾知之,吾心之恶,吾知之,不可谓非知也。善恶交杂,岂有为主於中者乎?中无所主,而谓知本常明,不可也。知有未明,依此行之,而谓无乖戾於既发之后,能顺应於事物之来,不可也。故非经枯槁寂寞之后,一切退听,天理炯然,未易及此。双江所言,真是霹雳手段,许多英雄瞒昧,被他一口道着,如康庄大道,更无可疑。”闢石莲洞居之,默坐半榻间,不出户者三年。事能前知,人或讶之,答曰:“是偶然,不足道。”王龙溪恐其专守枯静,不达当机顺应之妙,访之於松原。问曰:“近日行持,比前何似?”先生曰:“往年尚多断续,近来无有杂念。杂念渐少,即感应处便自顺适。即如均赋一事,从六月至今半年,终日纷纷,未尝敢厌倦,未尝敢执着,未尝敢放纵,未尝敢张皇,惟恐一人不得其所。一切杂念不入,亦不见动静二境,自谓此即是静定功夫。非纽定默坐时是静,到动应时便无着静处也。”龙溪嗟叹而退。先生於阳明之学,始而慕之,已见其门下承领本体太易,亦遂疑之。及至功夫纯熟,而阳明进学次第,洞然无间。天下学者,亦遂因先生之言,而后得阳明之真。其哓哓以师说鼓动天下者,反不与焉。
  先生既定阳明《年谱》,钱绪山曰:“子於师门不称门生,而称后学者,以师存日未得及门委贽也。子谓古今门人之称,其义止於及门委贽乎?子年十四时,欲见师於赣,父母不听,则及门者其素志也。今学其学者,三纪於兹矣,非徒得其门,所谓升堂入室者,子且无歉焉,於门人乎何有?”《谱》中改称门人,绪山龙溪证之也。先生以濂溪“无欲故静”之旨为圣学的传,有言“辞受取与”为小事者,先生谓“此言最害事”。请告归,过仪真,一病几殆。同年项瓯东念其贫困,有富人坐死,行贿万金,待先生一言,先生辞之而去。已念富人罪不当死,嘱恤刑生之,不令其知也。先世田宅,尽推以与庶弟,别架数楹,仅蔽风雨。寻为水漂没,假寓田家。抚院马森以其故所却餽,先后数千金,复致之立室,先生不受。其门下搆正学堂以居之。将卒,问疾者入室,视如悬罄,曰:“何至一贫如此?”先生曰:“贫固自好。”故於龙溪诸子,会讲近城市、劳官府,则痛切相规,谓“借开来之说,以责后车传食之报,为贿赂公行、廉耻道丧者助之澜也”。先生静坐之外,经年出游,求师问友,不择方内方外,一节之长,必虚心咨请,如病者之待医。士大夫体貌规格,黜弃殆尽,独往独来,累饥寒,经跋踄,重湖惊涛之险,逆旅谇詈之加,漠然无所芥蒂。或疑其不绝二氏。先生尝阅《楞严》,得返闻之旨,觉此身在太虚,视听若寄世外。见者惊其神采,先生自省曰:“误入禅定矣。”其功遂辍。登衡岳绝顶,遇僧楚石,以外丹授之,先生曰:“吾无所事此也。”黄陂山人方与时自负得息心诀,谓:“圣学者亦须静中恍见端倪始得。”先生与龙溪偕至黄陂习静,龙溪先返,先生独留,夜坐功夫愈密。自谓:“已入深山更深处,家书休遣雁来过。”盖先生无处非学地,无人非学侣,同床各梦,岂二氏所能连染哉。耿天台谓先生为与时所欺,愤悔疽发,还家而夫人又殂,由是益恨与时。今观其夜坐诸诗,皆得之黄陂者,一时之所证入,固非与时所可窥见,又何至以妻子一诀自动其心乎?可谓不知先生者矣。邓定宇曰:“阳明必为圣学无疑,然及门之士,概多矛盾。其私淑而有得者,莫如念菴。”此定论也。
论学书

  心之本体至善也,然无善之可执。所谓善者,自明白,自周徧,是知是,非知非,如此而已。不学而能,不虑而知,顺之而已。惟於此上倚着为之,便是欲,便非本体,明白亦昏,周徧亦狭,是非亦错,此非有大相悬隔,只落安排与不安排耳。孟子曰:“勿忘勿助。”助固欲速,忘岂无所用其心哉!必有所牵矣。故耳目口鼻四肢之欲,欲也;有安排者,亦欲也。毕竟安排起於有己,故欲只是一原,夫子所谓“闲邪”者,其谓是乎?
  今之学者,以本体未复,必须博学以充之,然后无蔽。似周备矣,只恐捉摸想像牵己而从之,岂虚中安止之道?岂寂然不动,感而遂通者乎?譬之鑑然,去尘则明自复,未闻有定妍媸之形於补照之不及者也。故以是非之灵明为把柄,而不以所知之广狭为是非,但求不失生意,如草木之区别,不必於同,或者以为得圣贤之正脉也。(以上《奉李谷平》)
  古人所谓至者,非今之所谓不间断者也。今之不间断者,欲常记忆此事,常不遗忘而已。若古人者,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如四时错行,如日月代明,是以知识推测、想像、模仿为间断,盖与今所云者,大有异矣。
  全无伎俩,始见真才。
  所谓良知者,至无而至有,无容假借,无事帮补,无可等待,自足焉者也。来书谓“无感而常乐”,此是良知本体,即是戒惧,即非放逸,即非蔽塞,不然便不应自知其乐若此矣。应而未尝动,本体也,以其顺应也。不得於心而有思者,亦本体也,以其澄然运用,而不容已者也。从而憧憧者,非本体也,以其动於外物者也。终夜以思,而未尝涉於人为安排,未尝杂以智识推测,庸何伤乎?但恐安排推测之不免,故须从事於学耳。学也者,学其出於良知而无所动焉者也。穷理者,穷此者也。自然条理,故曰“天理”,即所谓良知也。安排推测,非天理矣。(以上《答罗岳霁》)
  真信得至善在我,不假外求,即时时刻刻、物物种种见在,不劳一毫安排布置。所谓“无邪”,原是不相粘着,不劳绝遣。所谓“敬”,原自不二不杂,齐庄中正,既不费力支持,即亦不见有歇脚时矣。何为不能时时习乎?(《答萧仲敬》)
  千古圣贤,功夫无二端。只病痛不起,即是本心。本心自完,不劳照管。觅心失心,求物理失物理,求良知失良知,知静非静,知动非动。一切拚下,直任本心,则色色种种,平铺见在。但不起即无,病原无作,又何辍乎?故曰“道不远人”,又曰“道心”。天道流行,岂容人力撑持帮助?有寻求,便属知识,已非所谓“帝则”矣。
  离却意象,即无内外,忘内外,本心得矣。(以上《答陈豹谷》)
  以为良知之外,尚有所谓“义理”者在,是犹未免於帮补凑合之病,其於自信不亦远乎!见闻不与,独任真诚,矢死以终,更无外想,自非豪傑,其孰能任此?(《与林澉山》)
  良知有规矩而无样式,有分晓而无意见,有主宰而无执着,有变化而无迁就,有浑厚而无鹘突,见好色自好,闻恶臭自恶,不思不勉,发自中节,天下达道,不外是矣。(《与夏太守》)
  来谕“辞受取予,虽关行检,看来亦小”。此言最害事。辞受取与,元关心术,本无大小。以此当天来事看,即尧、舜事业,亦是浮云过目。若率吾真心而行,即一介不取与,亦是大道,非小事业,而大一介也,此心无物可尚故也。(《答戚南玄》)
  学须静中入手,然亦未可偏向此中躲闪过,凡难处与不欲之念,皆须察问从何来。若此间有承当不起,便是畏火之金,必是铜铅锡铁搀和,不得回互姑容,任其暂时云尔也。除此无下手诛责处,平日却只是陪奉一种清闲自在,终非有根之树,冒雪披风,干柯折矣。(《与王有训》)
  大抵功夫未下手,即不知自己何病。又事未涉境,即病亦未甚害事。稍涉人事,乃知为病,又未知去病之方。盖方任己,便欲回互,有回互则病乃是痛心处,岂肯割去?譬之浮躁,起於快意,有快意为之根,则浮躁之标末自现,欲去标末,当去其根。其根为吾之所回互,安能克哉?此其所以难也。(《答王西石》)
  千古病痛,在入处防闲,到既入后,濯洗纵放,终非根论。周子无欲,程子定性,皆率指此。置身千仞,则坎蛙穴螺争竞,岂特不足以当吾一视;着脚泥淖,得片瓦拳石,皆性命视之,此根论大抵象也。到此识见既别,却犯手入场,皆吾游刃,老叟与群儿调戏,终不成忧其搅溷吾心。但防闲入处,非有高睨宇宙,狠断俗情,未可容易承当也。(《答尹洞山》)
  此中更不论如何,只血气肯由心志,稍定贴己是有头绪,不然是心逐气走,非气从心定也。(《与王有训》)
  欲之有无,独知之地,随发随觉,顾未有主静之功以察之耳。诚察之固有,不待乎外者,而凡考古证今,亲师取友,皆所以为寡欲之事。不然今之博文者有矣,其不救於私妄之恣肆者何欤?故尝以为欲希圣,必自无欲始,求无欲,必自静始。(《答高白坪》)
  某所尝着力者,以无欲为主。辨欲之有无,以当下此心微微觉处为主,此觉处甚微,非志切与气定,即不自见。(《答李二守》)
  立行是孔门第一义,今之言不睹不闻者,亦是欲立行至精密处,非有二义也。凡事状之萌,有作有止,而吾心之知,无断无续。即事状而应之,不涉放肆,可谓有依据矣,安知不入安排理道与打贴世情弥逢人意乎?即使无是数者,事已作何归宿,此不谓虚过日月者哉?又况处事原属此心,心有时而不存,即事亦有时而不谨,所谨者在人之可闻耳。因见闻而后有着力,此之谓为人,非君子反求诸己之学也。故戒慎於不睹不闻者,乃全吾忠实之本然,而不睹不闻即吾心之常知处。自其常知,不可以形求者,谓之不睹;自其常知,不可以言显者,谓之不闻,固非窈冥之状也。吾心之知,无时无息,即所谓事状之萌,应亦无时不有。若诸念皆泯,炯然中存,亦即吾之一事。此处不令他意搀和,即是必有事焉,又何茫荡之足虑哉!(《答刘月川》)
  《识仁篇》却在识得仁体上提得极重,下云与物同体,则是己私分毫搀和不得。己私不入,方为识得仁体,如此却只是诚敬守之。中庸者,是此仁体,现在平实,不容加损,非调停其间而谓之中也。急迫求之,总成私意;调停其间,亦难依据。惟有己私不入,始於天命之性,方能觌体。盖不入己私,处处皆属天然之则故也。然此私意不入,何缘直与分解?何缘不少干涉?何缘断绝?何缘泯忘?既非意气可能承当,亦非言说便得通晓,此是吾人生死路头,非别有巧法,日渐月摩,令彼消退,可以几及也。(《答张浮峰》)
  欲根不断,常在世情上立脚,未是脱离得尽。如此根器,纵十分敛实,亦只是有此意思,非归根也。(《与谢子贞》)
  来教云:“良知非知觉之谓,然舍知觉无良知;良知即是主宰,而主宰渊寂,原无一物。”兄之精义,尽在於此。夫谓知觉即主宰,主宰即又渊寂,则是能渊寂亦即能主宰,能主宰亦即自能知觉矣,又何患於内外之二哉?今之不能主宰者,果知觉纷扰故耶?亦执着渊寂耶?其不渊寂者,非以知觉纷扰故耶?其果识渊寂者,可复容执着耶?自弟受病言之,全在知觉,则所以救其病者,舍渊寂无消除法矣。夫本体与功夫,固当合一,原头与见在,终难尽同。弟平日持原头本体之见解,遂一任知觉之流行,而於见在功夫之持行,不识渊寂之归宿,是以终身转换,卒无所成。兄谓弟“落在着到管带”,弟实有之。在弟之意,以为但恐未识渊寂耳。若真识得,愈加着到,愈无执着,愈加照管,愈无挂带。既曰“原无一物”矣,又何患执着之有无?可忘而忘,不待存而存,此是入悟语。然识得此处,即属平常,不识得此处,即是弄玩精魄。去无可忘而忘,以其未尝有存也。不待存而存,以其未尝有忘也。无存无忘,此乃渊寂之极,正《庄子》“横心所念,无非利害之境”。然彼则自不念利害,始自有次第矣。夫功夫与至极处,未可并论,何也?操存舍亡,夫子固已言之,非吾辈可以顷刻尝试,遂自谓已得也。今之解良知者曰:“知无不良者也,欲致良知,即不可少有加於良知之外。”此其为说,亦何尝不为精义,但不知几微倏忽之际,便落见解。知果无不良矣,有不良者果孰为之?人品不齐,功力不等,未可尽以解缚语增它人之纵肆也。乃知致良知之致字,是先圣吃紧为人语。致上见得分明,即格物之义自具,固不必纷纭於章句字面之吻合,对证传授言说之祖述发挥,而动多口也。来教云:“良知之体本虚,而万物皆备。”物是良知凝聚融结出来的,可谓真实的当矣。如此则良知愈致,其凝聚融结愈备,良知愈虚,知觉愈精,此非合内外乎?既合内外,则凡能致虚者,其必能格物,而自不落内外见解。兄之勤恳谆复者,自可以相忘於无言矣。(《答王龙溪》)
  静中易收摄,动处便不然,此已是离本着境,更无别故,只是未有专心一意耳。(《与王以珍》)
  白沙致虚之说,乃千古独见,致知续起,体用不遗。今或有误认猖狂以为广大,又喜动作,名为心体,情欲纵恣,意见横行,后生小子敢为高论,蔑视宋儒,妄自居拟,窃虑贻祸斯世不小也。(《与吴疏山》)
  来教云:“学问大要在自识本心,庶功夫有下落。”此言诚是也。虽然,本心果易识哉!来教云:“心无定体,感无停机。凡可以致思着力者,感也,而所以出思发知者,不可得而指也。”谓“心有感而无寂”,是执事之识本心也。不肖验之於心,则谓“心有定体,寂然不动”者是也:“时无定机,时动时静”是也。心体惟其寂也,故虽出思发知,不可以见闻指。然其凝聚纯一,渊默精深者,亦惟於着己近里者能默识之,亦不容以言指也,是谓“天下之至诚”。动应惟其有时也,故虽出思发知,莫不为感。然其或作或息,或行或止,或语或默,或视或瞑,万有不齐,而机难预定,固未始有常也,是谓“天下之至神”。惟至诚者乃可以语至神,此《中庸》通篇意也。来教云:“欲於感前求寂,是谓画蛇添足,欲於感中求寂,是谓骑驴觅驴。”不肖验之於心,又皆有可言者。自其后念之未至,而吾寂然者未始不存,谓之“感前有寂”可也。自其今念之已行,而吾寂然者未始不存,谓之“感中有寂”可也。感有时而变易,而寂然者未始变易,感有万殊,而寂然者惟一,此中与和,情与性,所由以名也。来教云:“学至於研几,神矣。《易》曰:‘几者动之微’。周子曰:‘动而未形,有无之间曰几。’夫既曰动,则不可以言静,圣人知几,故动无不善也。”不肖验之於心,又有大不然者。当吾心之动,机在倏忽,有与无俱未形也,斯时也,若何致力以为善恶之辨乎?且来教云:“感无停机。”是又以心为动体,不见所谓静矣。夫感无停机,机无停运,顷刻之间,前机方微,后机将着,牵连不断,微着相寻,不为乍起乍灭矣乎?是正所谓相左者也。窃详《周易》与周子之旨,亦与来教稍异。《易》赞“知几为神”,而以介石先之。朱子曰:“介如石,理素定也。”是素定者,非所谓寂然者乎?又曰“惟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而以惟深先之。朱子曰:“极深者,至精也;研几者,至变也。”是精深者,非寂然者乎?周子言几,必先以诚,故其言曰:“诚无为,几善恶。”又曰:“寂然不动者诚也,感而遂通者神也”,而后继之以几。夫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者谓之神,故曰“应而妙”;不落有无者谓之几,故曰“微而幽”。夫妙与幽不可为也,惟诚则精而明矣。盖言吾心之感,似涉於有矣。然虽显而实微,虽见而实隐,又近於无。以其有无不形,故谓之几。“几善恶”者,言惟几故能辨善恶,犹云“非几即恶焉耳”。必常戒惧,常能寂然,而后不逐於动,是乃所谓“研几”也。今之议者,咸曰“寂然”矣,“无为”矣,又何戒惧之有?将以功夫皆属於动,无所谓静者,不知“无欲故静”,周子立极之功也。“诚则无事,果确无难”,周子思诚之功也。“背非见,止非为,为不止”者,周子立静之功也。假使知几之说,如来教所云,是乃“圣门第一关头”,何止略示其意於《易》之文,而周子亦不谆谆以告人耶?子思之传《中庸》,使其功夫如来教所云,则必曰“戒慎”乎?其初可睹恐惧乎?其初可闻,何乃以不睹不闻为言,如今之谜语乎?惟其於不睹不闻而戒惧焉,则是所持者至微至隐,故凡念之动,皆能入微,而不至於有形;凡思之用,皆可通微,而不至於憧憧。如此乃谓之知几,如此乃可以语神,亦谓之先几之学,此其把柄端可识矣。今以戒惧疑於属动,既失子思之本旨,又因戒惧而疑吾心无寂,则并《大易》、周子之旨而灭之。推原其故,大抵误认良知为祟耳。今为良知之说者,曰:“知是知非,不可欺瞒者良知也。常令此知炯炯不昧,便是致吾心之良知。”虽然此言似矣,而实有辨也。夫孟子所言良知,指不学不虑当之,是知乃所以良也。知者感也,而所以为良者,非感也。《传习录》有曰:“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於气即无善无恶,是谓至善。”夫至善者非良乎?此阳明之本旨也。而今之言良知者,一切以知觉簸弄,终日精神,随知流转,无复有凝聚纯一之时,此岂所谓不失赤子之心者乎?恐阳明公复出,不能不矫前言而易之以他辞也。洛村尝问“独知时有念否?”公答以“戒惧亦是念。戒惧之念,无时可息,自朝至暮,自少至老,更无无念之时。”盖指用功而言,亦即所谓不失赤子之心,非浮漫流转之谓也。今之学者,误相援引,便指一切凡心,俱谓是念,实以遂其放纵恣肆之习。执事所见虽高,然大要以心属感,似与此辈微觉相类。自未闻良知之说以前,诸公之学,颇多得力。自良知之说盛行,今二十余年矣,后之得力较先进似或不勇,此岂无故耶?(《答陈明水》)
  果能收敛翕聚,如婴儿保护,自能孩笑,自能饮食,自能行走,岂容一毫人力安排。试於临民时验之,稍停详妥贴,言动喜怒,自是不差;稍周章忽略,便有可悔。“从前为良知时时见在”一句误却,欠却培养一段功夫,培养原属收敛翕聚。甲辰夏,因静坐十日,恍恍见得,又被“龙溪诸君”一句转了。总为自家用功不深,内虚易摇也。孟子言“皆有怵惕、恻隐之心”,由於“乍见”,言“平旦好恶与人相近”,由於“夜气所息”,未尝言“时时有是心”也。末后四端须扩而充之,自然火然泉达,可以保四海。夜气苟得其养,无物不长。所以须养者,缘此心至易动故也。未尝言“时时便可致用,皆可保四海也。”扩充不在四端后,却在常无内交要誉恶声之心,所谓以直养也。养是常息此心,常如夜之所息,如是则时时可似“乍见”与“平旦”时,此圣贤苦心语也。阳明拈出良知,上面添一致字,便是扩养之意。良知良字,乃是发而中节之和。其所以良者,要非思为可及,所谓不虑而知,正提出本来头面也。今却尽以知觉发用处为良知,至又易致字为依字,则是只有发用无生聚矣。木常发荣必速槁,人常动用必速死,天地犹有闭藏,况於人乎?是故必有未发之中,方有发而中节之和;必有廓然大公,方有物来顺应之感。平日作文字,只谩说过去,更不知未发与廓然处何在,如何用功?诚鹘突半生也。真扩养得,便是集义,自浩然不夺於外,此非一朝一夕可得。然一朝一夕,亦便小小有验,但不足放乎四海。譬之操舟,舵不应手,不免横撑、直驾,终是费力。时时培此,却是最密地也。(《与尹道舆》)
  朱子以不睹不闻属静,为未动念时;以独属动,为初动念时,故动静交修。兄以不睹不闻之时,专属念头方动,又比朱子失却一边。不知所谓达之面目,发於政事,犹为不睹不闻时耶?否耶?岂无念时,遂无所谓戒慎恐惧耶?岂圣贤皆时时动念耶?
  寂然者一矣,无先后中外矣。然对感而言,寂其先也。以发而言,寂在中也。
  思固圣功之本,而周子以无思为言,是所以为思,诚也。思而无思,是谓研几。
  常令此心寂然无为,便是戒惧。其所不睹不闻言戒惧,在本体上便觉隔越。
  《中庸》以慎独为要。诚也,神也,几也,独也,一也,慎独皆举之矣。然须体周子分言之意。
  常知几,即是致知,即是存义,到成熟时,便是知止,得所止,则知至矣。
  感无常,寂有常,寂其主也。周之静,程之定,皆是物也。其曰“静虚动直”,曰“静定动定”,以时言也。时有动静,寂无分於动静,境有内外,寂无分於内外,然世之言无内外、无动静者,多逐外而遗内,喜动而厌静矣,是以析言之。
  夫体能发用,用不离体,所谓体用一源也。今夫舟车譬则体也,往来於水陆则其用也,欲泥一源之语,而恶学者之主寂,是犹舍车舟而适江湖与康庄也,乌乎可!
  阳明先生良知之教,本之《孟子》乍见入井、孩提爱敬、平旦好恶三者,以其皆有未发者存,故谓之良。朱子以为,良者,自然之谓是也。然以其一端之发见,而未能即复其本体,故言怵惕矣,必以扩充继之;言好恶矣,必以长养继之;言爱敬矣,必以达之天下继之。孟子之意可见矣。先生得其意者也,故亦不以良知为足,而以致知为功。试以三言思之。其言充也,将即怵惕之已发者充之乎?将求之乍见之真乎?无亦不动於内交要誉恶声之私己乎?其言养也,将即好恶之已发者养之乎?将求之平旦之气乎?无亦不梏於旦昼所为矣乎?其言达也,将即爱敬之已发者达之乎?将不失孩提之心乎?无亦不涉於思虑矫强矣乎?终日之间,不动於私,不梏於为,不涉於思虑矫强,以是为致知之功,则其意为乌有不诚?而亦乌用以立诚二字附益之也?今也不然,但取足於知,而不原其所以良,故失养其端,而惟任其所以发,遂以见存之知,为事物之则,而不察理欲之混淆;以外交之物,为知觉之体,而不知物我之倒置。岂先生之本旨也?(以上《答项瓯东》)
  未感之前,寂未尝增,非因无念无知而后有寂也。既感之后,寂未尝减,非因有念有知而遂无寂也。此虚灵不昧之体,所谓至善,善恶对待者,不足以名之。知者,触於感者也。念者,妙於应者也。知与念有断续,而此寂无断续,所谓感有万殊,而寂者惟一是也。(《答郭平川》)
  今之言良知者,恶闻静之一言,以为良知该动静、合内外,主於静焉,偏矣。此恐执言而未尽其意也。夫良知该动静、合内外,其统体也,吾之主静,所以致之。盖言学也,学必有所由而入,未有入室而不由户者。苟入矣,虽谓良知本静亦可也,虽谓致知为慎动亦可也,吾不能复无极之真者,孰为之乎?盖动而后有不善,有欲而后有动,动於欲,而后有学,学者学其未动焉者也,学其未动而动斯善矣,动无动矣。(《答董蓉山》)
  周子所谓主静者,乃无极以来真脉络。其自注云:“无欲故静,是一切染不得,一切动不得,庄生所言混沌者近之,故能为立极种子。非就识情中认得箇幽闲暇逸者,便可替代为此物也。”指其立极处与天地合德则发育不穷,与日月合明则照应不遗,与四时合序则错行不忒,与鬼神合吉凶则感应不爽。修此而忘安排,故谓之吉。悖此而费劳攘,故谓之凶。若识认幽闲暇逸,以为主静,便与野狐禅相似,便是有欲。一切享用玩弄,安顿便宜,厌忽纵弛,隐忍狼狈之弊,纷然潜入,而不自觉。即使孤介清洁,自守一隅,亦不免於偏听独任,不足以倡率防检,以济天下之务,其与未知学者何异也?(《答门人》)
  靠丝毫不得,才靠一言一念,即是规矩外。惟有识徥得规矩,时时游息其中,所谓终日对越在天也。识规矩不定,便有帮凑,便易和换。(《与王有训》)
  当极静时,恍然觉吾此心中虚无物,旁通无穷,有如长空云气流行,无有止极;有如大海鱼龙变化,无有间隔。无内外可指,无动静可分,上下四方,往古来今,浑成一片,所谓无在而无不在。吾之一身,乃其发窍,固非形质所能限也。是故纵吾之目而天地不满於吾视,倾吾之耳而天地不出於吾听,冥吾之心而天地不逃於吾思。古人往矣,其精神所极,即吾之精神,未尝往也。否则,闻其行事,而能憬然愤然矣乎?四海远矣,其疾痛相关,即吾之疾痛,未尝远也。否则,闻其患难,而能恻然衋然矣乎?是故感於亲而为亲焉,吾无分於亲也,有分於吾与亲,斯不亲矣。感於民而为仁焉,吾无分於民也,有分於吾与民,斯不仁矣。感於物而为爱焉,吾无分於物也,有分於吾与物,斯不爱矣。是乃得之於天者,固然如是,而后可以配天也。故曰“仁者浑然与物同体”。同体也者,谓在我者亦即在物,合吾与物而同为一体,则前所谓虚寂而能贯通,浑上下四方,往古来今,内外动静而一之者也。若二氏者有见於己,无见於物,养一指而失其肩背,比於自贼其身者耳。诸儒闢二氏矣,猥琐於扫除防检之勤,而迷谬於统体该括之大,安於近小,而弗睹其全,矜其智能,而不适於用。譬之一家,不知承藉祖父之遗,光复门祚,而顾栖栖於一室,身口是计,其堂奥未窥,积聚未复,终无逃於樊迟细民之讥,则亦何以服二氏之心哉!
  此学日入密处,纷纭轇轕中,自得泰然,不烦照应。“不烦照应”一语,双老所极恶闻,却是极用力,全体不相污染,乃有此景。如无为寇之念,纵百念纵横,断不须照应始无此念。明道“不须防检,不待穷索,未尝致纤毫之力”,意正如此。(以上《与蒋道林》)
  以身在天地间负荷,即一切俗情,自难染污。(《答尹道舆》)
  来书责弟不合良知外提出“知止”二字,而以为“良知无内外,无动静,无先后,一以贯之,除此更无事,除此别无格物。”言语虽似条畅,只不知缘何便无分毫出入?操则存,舍则亡,非即良知而何?终日谈本体,不说功夫,搀拈功夫,便指为外道,恐阳明先生复生,亦当攒眉也。(《寄王龙溪》)
  来书“吾心全体大用,发见流行,虽昏壅之极,而自有昭明不泯之端。”此即阳明先生所谓良知。今时学者,指愚夫愚妇与圣人同处,乃其相传妙诀也。曰“忠如”,即以此为本来端倪乎?是无容细微察识矣。若谓此中别有本来端倪,须察识而后稍见,则所谓全体大用,发见流行,又何如哉?且恻隐之端,须是逢赤子入井见之,平旦之气,须於好恶与人相近见之,以此推端倪,似未有舍格物而言端倪者。如静坐则清明和适,执事则精明安肃,居家则和柔愉婉,以此端倪而随处得之,不知与来书所谓“拿此一物,看守在此,不今走作”者,又何以异?察识既不可缓,随处又当理会,不知与所谓“静息处玩其清明和适之体,则日用自有依据”,孰先孰后?为一为二乎?此处更无歇后语,更无训释语,始是真能明诸心,始是不落虚见。
  静中隐然有物,此即是心体不昧处。此处常作主宰,是一生不了杂念;一切放下,是千休千处;得感动时变换,是把促太紧,故有厌动之病。一属操持,即入把捉,此处正好调停,求其至当,未可畏其难操持,并动静皆作疑也。合并不来,只是未久,如服药人,药力未至,不须疑病浅深。
  发与未发,《传习录》云:“未发在已发之中,而已发之中未尝别有未发者在;已发在未发之中,而未发之中未尝别有已发者存。”此两句精细,可破纷纭之论。知寒觉暖,圣人与人一也,而知觉处,有千头万绪不同,未发所由辨也。故阳明先生曰:“当知未发之中,常人亦未能皆有。”盖《中庸》未发,在慎独后言知,学而后有未发之中,谓其能知未发之体而存之也。言先后固不得,言是一是二亦不得。
  目之明为体,视为用,视处别有明在否?明与视何所断际?若逐外为用,亦体非其体矣。
  心,神物也,动物也,摄之固难,凝之尤难。象山立大之论,於凝聚处煞有地步。(以上《答万日忠》)
  内外两忘,乃千古入圣祕密语。凡照应扫除,皆属内境,安排酬应皆属外境,二境了不相干,此心浑然中存,非所谓止其所乎?此非静极,何以入悟。
  二氏亦以静入,至所语静,却是迥异。(以上《答李石麓》)
  默默自修,真见时刻有不彀手处,时刻有不如人处,时刻只在自心内寻究虚静根底安顿,不至出入,即有好商量矣。(《答王著久》)
  三四年间,曾以“主静”一言,为谈良知者告,以为良知固出於禀受之自然,而未尝泯灭,然欲得流行发见,常如孩提之时,必有致之之功,非经枯槁寂寞之后,一切退听,而天理炯然,未易及此,阳明之龙场是也。学者舍龙场之惩创,而谈晚年之熟化,譬之趋万里者,不能蹈险出幽,而欲从容於九达之逵,岂止猎等而已哉!然闻之者惟恐失其师传之语,而不究竟其师之入手何在,往往辨诘易生,徒多慨惜。(《寄谢高泉》)
  良知两字,乃阳明先生一生经验而后得之,使发於心者,一举所知不应,即非其本旨矣。当时迁就初学,令易入,不免指见在发用以为左券。至於自得,固未可以草草谬承。而因仍其说者,类借口实,使人猖狂自恣,则失之又远。(《寄张须野》)
  至宝不宜轻弄,此丹家语也,然於此件颇相类,千古圣贤,只有收敛保聚法,不肯轻弄以至於死,故曰“兢兢业业,过了一生”。(《寄王龙溪》)
  执事只欲主张良知常发,便於圣贤几多凝聚处,尽与扫除解脱。夫心固常发,亦常不发,二者可倒一边立说否?至谓“未发之中,竟从何处觅?”则立言亦太易矣。(《与钱绪山》)
  旁午之中,吾御之者,轇轕纷纭,而为事物所胜,此即憧憧之思也。从容闲雅,而在事物之上,此即寂然之渐也。由憧憧而应之,必或至於错谬;由寂然而应之,必自尽其条理,此即能寂与不能寂之验。由一日而百年可知也。一日之间,无动无静,皆由从容闲雅,进而至於澄然无事,未尝有厌事之念,即此乃身心安着处。安着於此,不患明之不足於照矣。渐入细微,久而成熟,即为自得。明道不言乎,“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谓未尝致纤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夫必有事者,言乎心之常止於是;勿忘助者,言乎常止之无所增损;未尝致纤毫之力者,言乎从容闲雅,又若未尝有所事事。如此而后可以积久成熟,而入细微,盖为学之彀率也。(《与徐大巡》)
  心感事而为物,感之之中,须委曲尽道,乃是格物。理固在心,亦即在事,事不外心,理不外事,无二致也。近时执“心即理”一句,学者多至率意任情,而於仔细曲尽处,略不照管。既非所以致知,却与“在格物”一句正相反,但后儒认理为格式见套,以至支离。若知事无内外,心无内外,理无内外,即格式见套,又皆在乎中,非全格去旧物,乃为精微也。(《答刘汝周》)
  学有可以一言尽者,有不可以一言尽者。如此敛精神,并归一处,常令凝聚,能为万物万事主宰,此可一言而尽,亦可以一息测识而悟。惟夫出入於酬应,牵引於情思,转移於利害,缠固於计算,则微暧万变,孔窍百出,非坚心苦志,持之岁月,万死一生,莫能几及也。(《与萧云皋》)
  刘师泉素持玄虚,即今肯向里着己,收拾性命,正是好消息。(《寄聂双江》)
  《易》言洗心,非为有染着;《易》言藏密,非为有渗漏。除却洗心、藏密,更无功夫。十分发挥,乃是十分紧固,方是尧、舜兢业过一生处。(《答唐一菴》
  “无所存而自不忘”一句,说得太早。此最是毒药,诸君一向用此为妙剂,如何自求不得,不见超身,何也?“执之则生机拂”一句,甚是。但容易为人开手,且吃苦过甚。“无妨操则存,舍则亡,孔子亦且”云云。操岂可已乎?愈操愈熟,断不成便放开手。千古未有开手。“圣人悬崖撒手”,庄子有此言,吾儒方妄以目解,不知庄子所指何也?今有人到悬崖上撒手者乎?何独在平时说撒手事?惟有时时收敛,务求不负此良知,庶几朴实不落陷阱耳。(《与谢维世》)
  来谕“知至诚正之外,非别有格。心意识之外,非别有物。天性之外,非别有知”。格物诚正是一时事,所谓不落言诠,故能出此言也。(《与友人》)
  知纵肆,是良知;知不能,却常自欺,是瞒良知。自知瞒良知,又是良知;形之纸笔,公然以为美谈,是不肯致良知也。此病岂他人能医耶?(《答门人》)
  龙溪之学,久知其详,不俟今日。然其讲功夫,又却是无功夫可用,故谓之“以良知致良知”,如道家“先天制后天”之意。其说实出阳明口授,大抵本之佛氏。翻《传灯》诸书,其旨洞然。直是与吾儒“兢兢业业,必有事”一段,绝不相蒙,分明二人属两家风气。(言阳明、龙溪各为一家。)今比而同之,是乱天下也。持此应世,安得不至荡肆乎?(《与聂双江》)
  往时喜书象山“小心翼翼,昭事上帝。上帝临汝,毋贰尔心。战战兢兢,那有闲言时候”一段,龙溪在旁,辄欲更书他语,心颇疑之。每观《六经》言学,必先兢业戒惧,乃知必有事焉,自是孔门家法。(《与谢高泉》)
  来谕“凡应酬未尽,是良知本然条理,故於精神足时,太涉周旋,似有所加;到困惫后,便生厌心,似有所损。”此已说到良知本然条理,不可加、不可损处,但须於寻常言动处,识得此条理,方时时有辨别,又须於寻常中调习得熟,方处处有功夫。岂特遇人有厌心为有加损?即闲中快活处,亦皆有之。故精神如常,即应酬是格物;精神当养,即少事是格物。此是一事,不是两事。(《答曾月塘》)
  宁息处,非可以人力为;精明处,亦不可以人力为。不可以人力为,而后功夫至密而可久。(《与王塘南》)
  谓良知与物无对,故谓之独,诚是也。独知之明,良知固不泯矣,卜度拟议,果皆良知矣乎?《中庸》言独,而《註》增“独知”二字,言良知者,因喜附之,或非子思意也。来谕谓“独指天命之性”,言得之矣。知几其神,几者,动之微也;微者,道心,而谓有恶几,可乎?故曰“动而未形,有无之间”,犹曰动而无动之云也。而后人以念头初动当之,远矣。知此则几前为二氏,几后为五霸,而研几者为动静不偏。周子“几善恶”之言,言惟几,故别善恶,能知几,非一念之善可能尽。吉之先见,盖至善也,常以至善为主,是天命自主。常能慎独,常依《中庸》,常服膺此一善,是谓先几。如是而有失有过,其复而改,方不甚远。若使两物对待,去彼就此,岂所谓斋明,岂所谓择善固执者乎?此宋儒传失宗云然。象山先立乎大,固不若是劳扰也。(《与詹毅斋》)
  自私二字,断得二氏尽绝圣贤之道。当生而生,当死而死,致命遂志,杀身成仁,宁作此等见识。(《与凌洋山》)
  此学静中觉觌体用事极难,大约只於自心欺瞒不得处,当提醒作主,久久精明,便有别白处。若只将日用间应酬知解处,便谓是心体,此却作主不定,有差,自救不来。何也?只寻得差不得处,始有见耳。(《与周学谕》)
  《大学》絜矩,原从知止说来,却不是无所本。能知止,方定静安,然后善虑,善虑便能絜矩。故中无所倚,自然与物同体,自是絜矩。若只论絜矩,不问此心若何,即涉於倍奉媚世,牵己从人矣。
  儒释之辨,只吾儒言中与仁处,便自不同。尧、舜之中,孔门之仁,言虽不同,一则指无所倚,一则指浑然与物同体,无二物也。中无所倚,释之“无住”若近之,至於兢业允执,茫不相似。浑然同物,与其“觉海圆澄”又大相远。不揣其端绪,举言句之吻合以为归,失其宗矣。中无所倚,自然与物同体,得此气象,守而弗失,乃吾儒终日行持处。延平於喜怒哀乐未发以前,观其气象,盖使人反求者也。良知二字,一经指点,便易摸索,但不知与所谓无倚,所谓同体处,当下气象若何,故往往易至冒认,非谓良知之外,复有中与仁也。
  止处该括动静,总摄内外,此止即万物各得其所。若见物方絜,已属支离。止则无倚,与物同体,便自能絜。今世与物酬应漠不相关,固不足以与此。有持万物一体之说者,则又牵己从之,终日沉湎於世情,依阿附会,以为同体。不知本体沦丧,更无收摄安顿处,才拈定静字面,即若伤我。不知无一物方能物物,吾心已化於物,安能运物哉?此处丝毫倒一边不得。(以上《与刘仁山》)
  兄尝谓弟落意见,此真实语。凡见中有此用处,不应总属意见。苟未逼真,慈湖之无意,亦竟见也。若有向往,不妨其致力之勤,到脱然处,又当别论。力未至而先为解脱,不已过忧乎。(《答王龙溪》)
  除此真心作用,更无才力智巧。(《答胡正甫》)
  庄子所谓外者不入,内者不出,吾儒知止地位,正与相等。即此不入不出处,便是定,即定处,便是吾人心体本然,便是性命所在。守此一意不散,渐进於纯熟,万物无足以挠之,入圣贤域中矣。(《与王少参》)
  执着乃用功生疏所致,到纯熟自当轻省,不可便生厌心。此处一有憎厌疑贰,便是邪魔作祟,绝不可放过也。
  此心皎然无掩蔽时,便与圣人不甚异。於此不涉丝毫摇兀,亦无改变,亦无执着,亦无忽略,此便是学。只时时有保护处,不伤皎然处,将容体自正,言语自谨,嗜欲自节,善自行,恶自止,好名好货各色自觉澹,以此看书,以此处友,精神自聚不散涣矣。(以上《答刘可贤》)
  终日纷纷,不觉劳顿,缘动神而后有劳。神气不动,即动应与静中无有异境,此中虚而无物故也。
  自处与处人,未动丝发意,便自无事。稍涉动意,未有不应者,便是与物为敌。(《与王养明》)
  即处事中便是学,此间稍有作恶处便是过,稍有执泥处便是过,所谓养心也在此,扩知也在此。此处功夫愈密,知觉愈精,而不受变於物,此之谓格物之学。若自家执泥作恶尚不觉,是谓不知痛痒,便是干极好事,亦是有己之私。到得此心不作恶执泥,明镜止水相似,发又中节,便是巽以出之。此间磨炼得去,是谓时习。(《与刘可贤》)
  虚实寂感内外,原是一件,言其无有不是,故谓之实,言其无少夹杂,故谓之虚;言其随事能应,故谓之感;言其随处无有,故谓之寂;以此自了,故谓之内;以此俱了,故谓之外,真无有分别者。但谓虚寂本体,常止不动,却要善看。不然就本体说止,说不动,便能作梗,便不真虚寂矣。(《答杜道升》)
  处处从小利害克治,便是克己实事,便是处生死成败之根,亦不论有事无事。此处放过,更无是处。於克治知费力与浊乱,此是生熟安勉分限。不安分限,将下手实际,便欲并成德时论,此涉於比拟太过。不知功夫纯熟,只在常明少昏,渐渐求进,到得成片段,却真咽喉下能着刀。能下此刀,与一念一事,是非不同,却是得先几也。(《答曾于野》)
  静中如何便计较功效,只管久久见得此心有逐物有不逐物时,却认不逐物时心为本,日间动作皆依不逐物之心照应,一逐物便当收回,愈久渐渐成熟。如此功夫,不知用多少日子方有定贴处,如何一两日坐后,就要他定贴动作不差,岂有此理!阳明先生叫人依良知,不是依眼前知解的良知,是此心瞒不过处,即所谓不逐物之心也。静中识认他,渐渐有可寻求耳。(《答罗生》)
  来书未见有愤发改过之意,只是欲人相信,不得开口。(《答王龙溪》)
  终日眼前俱是假人,无一分真实意,自我待之,终日俱是真人,无一分作伪意,如此便是有进步。(《寄刘少衡》)
  凡习心混得去,皆缘日间太顺适,未有操持,如舵工相似,终日看舵,便不至瞌睡,到得习熟,即身即舵,无有两件。凡人学问真处,决定有操持,收束渐至其中,未有受用见成者。(《答欧阳文朝》)
  自觉得力,只管做去,微觉有病,又须转手。此件功夫,如引小儿,随时迁就,执着不得。(《与杜道升》)
  只是丝毫放过不得,时时与物无对,便是收敛功也。(《与胡正甫》)
  孔门博文约礼之教,无非即人身心,纳之规矩,固非为玄远也。夫不诱之以规矩,而惟玄远之务,是犹闭之门而谈天衢,不可得也。(《与刘见川》)
杂著

  王鲤湖问:“慎独之旨,但令善意必行,恶意必阻,如何?”王龙溪曰:“如此却是大不慎矣。古人所言慎者,正指微处不放过说,正是污染不上,正是常得不欺,如好好色、恶恶臭始得。若善恶二念交起,此是做主不得,纵去得,已非全胜之道。(嘉靖己亥《冬游记》)
  王道思曰:“念头断去不得,止是一任他过,便要如何斩除,恐更多事。此吾小歇脚法也。”(此宗门放荡之语。后来罗近溪辈多习之,以为解缚之秘法)
  龙溪谓念庵曰:“汝学不脱知见,未逼真,若逼真来轮刀上阵,措手不迭,真心真意,人人皆得皆知,那得有许多遮瞒计较来。”问:“如何是真为性命?”龙溪曰:“弃得性命,是为性命。”又问,龙溪曰:“为性命不真,总是弃世界不下。如今说著为善不是真善,却是要好心肠随人口吻,毁誉得失之关不破,若是真打破,人被恶名埋没一世,更无出头,亦无分毫挂带,此便是真为性命。真为性命,时时刻刻只有这里著到,何暇陪奉他人,如此方是造化把柄在我,横斜曲直、好丑高低,无往不可。如今只是依阿世界,非是自由自在。”因叹曰:“今世所谓得失,不知指何为得失?所谓毁誉,不知毁誉个甚?便说打破,已是可叹矣。”(恶名埋没一段,亦是宗门语,不管是非好丑,颠倒做去,以为见性,究竟成一无忌惮小人耳。若流俗恶名,岂能埋没得人?又何尝出头不得?故举世非之而不顾,为流俗言也。茍其决裂名教,真有恶名可以埋没者,则已入于禽兽,亦何性命之有?)
  王心斋论正己物正,曰:“此是吾人归宿处。凡见人恶,只是己未尽善,己若尽善,自当转易,以此见己一身不是小,一正百正,一了百了,此之谓天下善,此之谓通天下之故,圣人以此修己安百姓而天下平。”又论仁之于父子曰:“瞽瞍未化,舜是一样命;瞽瞍既化,舜是一样命。可见性能易命。”
  龙溪书曰:“以世界论之,是千百年习染;以人身论之,是半生倚靠。见在种种行持点检,只在世情上寻得一件极好事业来做,终是看人口眼。若是超出世情汉子,必须从浑沌里立定根基,将一种要好心肠洗涤干净。枝叶愈活,灵根愈固,从此生天生地生人生物,方是大生。故学问须识真性,独往独来,使真性常显,始能不落陪奉。”
  王龙溪曰:“未发之中未易言,须知未发却是何物。谓之未发,言不容发也。发于目为视矣,所以能视者,不随视而发;发于耳为听矣,所以能听者,不随听而发。此乃万古流行不息之根,未可以静时论也。”
  予问龙溪曰:“凡去私欲,须于发根处破除始得。私欲之起,必有由来,皆缘自己原有贪好、原有计算,此处漫过,一时洁净,不过潜伏,且恐阴为之培植矣。”钱绪山曰:“此件工夫零碎,但依良知运用,安事破除?”龙溪曰:“不然,此捣巢搜贼之法,勿谓尽无益也。”(绪山之言,与前冬游记王道思所云同一法门)
  龙溪之言曰:“先师提掇良知,乃道心之微,一念灵明,无内外,无寂感。吾人不昧此一念灵明,便是致知,随事随物不昧此一念灵明,便是格物。良知是虚,格物是实,虚实相生,天则乃见。盖良知原是无知而无不知,原无一物,方能类万物之情。或以良知未尽妙义,于良知上搀入无知意见,便是异学。或以良知不足以尽天下之变,必加见闻知识补益而助发之,便是俗学。吾人致知工夫不得力,第一意见为害。意见是良知之贼,卜度成悟,明体宛然,便认以为良知。若信得良知过时,意即是良知之流行,见即是良知之照察,彻内彻外,原无壅滞,原无帮补,所谓丹府一粒,点铁成金。若认意见以为实际,本来灵觉生机封闭愈固,不得出头。学术毫厘之辨,不可不察也。”然质之阳明先生所言,或未尽合。先生尝曰:“良知者,天命之性,心之本体,自然照明灵觉者也。”是谓良知即天性矣。中庸言性,所指在于不睹不闻,盖以君子之学,惟于其所不睹不闻者而戒慎恐惧耳,舍不睹不闻之外无所用其戒慎恐惧也。夫不睹不闻,可谓隐而未形、微而未著矣。然吾之发见于外者,即此未形者之所为,而未始有加;吾之彰显于外者,即此未著者之所为,而未始有加。由是言之,谓良知之体至虚可也,谓其本虚而形实亦可也,今曰“良知是虚格物是实”,岂所谓不睹不闻有所待而后实乎?先生又曰:“至善者,心之本体,动而后有不善,而本体之知,未尝不知也。”是以良知为至善矣。大学之言至善,其功在于能止,盖以吾心之体固有至善,而有知之后,得止为难。知而常止,非天良之止,其所孰能与于此?故定静安虑者,至善也,能定能静能安能虑者,止至善也。能止而后至善,尽为己有,有诸己而后谓之有得。先之以定静安者,物之所由以格,止之始也;后之以虑者,知之所以为至,止之终也。故谓致知以求其止可也,谓物则生于定静亦可也,今曰“虚实相生天则乃见”,岂定静反由虑而相生乎?先生又曰:“良知是未发之中。”又曰:“当知未发之中,常人亦未能皆有。”岂非以良知之发,为未泯之善端,未发之中,当因学而后致?盖必常静常定,然后可谓之中。则凡致知者,亦必即其所未泯,而益充其所未至,然后可以为诚意,固未尝以一端之善为圣人之极则也。今曰“若信得良知过时,意即是良知之流行,见即是良知之照察”云云,夫利欲之盘固,遏之犹恐弗止,而欲从其知之所发,以为心体;以血气之浮扬,敛之犹恐弗定,而欲任其意之所行,以为工夫。畏难茍安者,取便于易从;见小欲速者,坚主于自信。夫注念反观,孰无少觉?因言发虑,理亦昭然。不息之真既未尽亡,先入之言又有可据,日滋日甚,日移日远,将无有以存心为拘迫,以改过为粘缀,以取善为比拟,以尽伦为矫饰者乎?而其灭裂恣肆者,又从而诪张簧鼓之,使天下之人遂至于荡然而无归,则其陷溺之浅深,吾不知于俗学何如也!先生又曰:“知者意之体,物者意之用。”未尝以物为知之体也。而绪山乃曰:“知无体,以人情事物之感应为体。”无人情事物之感应,则无知矣。夫人情事物感应之于知,犹色之于视、声之于听也,谓视不离色,固有视于无形者,而曰色即为视之体,无色则无视也,可乎?谓听不离声,固有听于无声者,而曰声即为听之体,无声则无听也,可乎?(以上戊申《夏游记》)
  龙溪因前记有所异同,请面命,予曰:“阳明先生苦心犯难,提出良知为传授口诀,盖合内外前后一齐包括,稍有帮补,稍有遗漏,即失当时本旨矣。往年见谈学者,皆曰‘知善知恶即是良知,依此行之,即是致知’,予尝从此用力,竟无所入,久而后悔之。夫良知者,言乎不学不虑,自然之明觉,盖即至善之谓也。吾心之善吾知之,吾心之恶吾知之,不可谓非知也。善恶交杂,岂有为主于中者乎?中无所主,而谓知本常明,恐未可也。知有未明,依此行之,而谓无乖戾于既发之后,能顺应于事物之来,恐未可也。故知善知恶之知,随出随泯,特一时之发见焉耳。一时之发见,未可尽指为本体,则自然之明觉,固当反求其根源。盖人生而静,未有不善,不善动之妄也,主静以复之,道斯凝而不流矣。神发为知,良知者静而明也,妄动以杂之,几始失而难复矣。故必有收摄保聚之功,以为充达长养之地,而后定静安虑由此以出,必于家国天下感无不正,而未尝为物所动,乃可为之格物。盖处无弗当,而后知无弗明,此致知所以必在于格物,物格而后为知至也。故致知者,致其静无而动有者也。知茍致矣,虽一念之微皆真实也;茍为勿致,随出随泯,终不免于虚荡而无归。是致与不致之间,虚与实之辨也。谓之曰“良知是虚格物是实,虚实相生天则乃见”,将无言之太深乎?即格物以致其知矣,收摄之功终始无间,则吾心之流行照察,自与初学意见万万不侔,谓之曰“意见是良知之贼”,诚是也,既而曰“若信得良知过时,意即是良知之流行,见即是良知之照察,所谓丹府一粒点铁成金”,不已言之太易乎?龙溪曰:“近日觉何如?”曰:“一二年来与前又别,当时之为收摄保聚偏矣,盖识吾心之本然者,犹未尽也。以为寂在感先,感由寂发,夫谓感由寂发可也,然不免于执寂有处;谓寂在感先可也,然不免于指感有时。彼此既分动静为二,此乃二氏之所深非,以为边见者。我坚信而固执之,其流之弊必至重于为我,疏于应物,盖久而后疑之。夫心一而已,自其不出位而言,谓之寂,位有常尊,非守内之谓也;自其常通微而言,谓之感,发微而通,非逐外之谓也。寂非守内,故未可言处,以其能感故也,绝感之寂,寂非真寂矣;感非逐外,故未可言时,以其本寂故也,离寂之感,感非正感矣。此乃同出而异名,吾心之本然也。寂者一,感者不一,是故有动有静,有作有止。人知动作之为感矣,不知静与动、止与作之异者境也,而在吾心,未尝随境异也。随境有异,是离寂之感矣。感而至于酬酢万变,不可胜穷,而皆不外乎通微,是乃所谓几也,故酬酢万变而于寂者,未尝有碍,非不碍也,吾有所主故也。茍无所主,则亦驰逐而不返矣。声臭俱泯,而于感者未尝有息,非不息也,吾无所倚故也。茍有所倚,则亦胶固而不通矣。此所谓收摄保聚之功,君子知几之学也。学者自信于此灼然不移,即谓之守寂可也,谓之妙感亦可也;即谓之主静可也,谓之慎动亦可也。此岂言说之可定哉!是何也?心也者,至神者也,以无物视之固泯然矣,以有物视之,固炯然矣,欲尽敛之,则亦块然不知、凝然不动,无一物之可入也;欲两用之,则亦忽然在此、倏然在彼,能兼体而不遗也。使于真寂端倪果能察识,随动随静。无有出入。不与世界物事相对待。不倚自己知见作主宰,不著道理名目生证解,不藉言语发挥添精神,则收摄保聚之功自有准则。明道云:‘识得仁体,以诚敬存之,不须防检穷索,必有事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未尝致纤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固其准则也。”龙溪笑曰:“夏游记岂尽非是,只三转语处手势太重,便觉抑扬太过。兄已见破到此,弟复何言!”
  刘师泉谓:“夫人之生,有性有命,性妙于无为,命杂于有质,故必兼修而后可以为学。盖吾心主宰谓之性,性无为者也,故须首出庶物,以立其体。吾心流行谓之命,命有质者也,故须随时运化,以致其用。常知不落念,是吾立体之功;常过不成念,是吾致用之功也,二者不可相杂,盖知常止而念常微也。是说也,吾为见在良知所误,极探而得之。”龙溪问“见在良知与圣人同异”,师泉曰:“不同。赤子之心,孩提之知,愚夫妇之知能,如顽矿未经煅炼,不可名金。其视无声无臭,自然之明觉,何啻千里!是何也?为其纯阴无真阳也。复真阳者,更须开天辟地,鼎立乾坤,乃能得之。以见在良知为主,决无入道之期矣。”龙溪曰:“谓见在良知便是圣人体段,诚不可。然指一隙之光,以为决非照临四表之光,亦所不可。譬之今日之日,非本不光,却为云气掩蔽。以愚夫愚妇为纯阴者,何以异此?”予曰:“圣贤只是要人从见在寻源头,不曾别将一心换却此心。师泉欲创业,不享见在,岂是悬空做得?只时时收摄保聚,使精神归一便是。但不可直任见在以为止足耳。”
  谓龙溪曰:“阳明先生之学,其为圣学无疑矣。惜也速亡,未至究竟,是门下之责也。然为门下者有二:有往来未密、煅炼未久,而许可太早者,至于今或守师说以淑人,或就己见以成学,此非有负于先生,乃先生负斯人也;公等诸人,其与往来甚密,其受煅炼最久,其得证问最明,今年已过矣,犹不能究竟此学,以求先生之所未至,却非先生负诸人,乃是公等负先生矣。”(以上甲寅《夏游记》)
  绪山在阳明先生之门,号称笃实而能用其力者。自余十六七年来,凡六七见,而绪山之学亦且数变。其始也,有见于为善去恶者,以为致良知也。已而曰:“未矣。良知者,无善无恶者也,吾安得执以为有而为之。”而又去之。后十年会于京师,曰:“吾恶夫言之者之淆也。无善而无恶者见也,非良知也。吾惟即吾所知,以为善者而行之,以为恶者而去之,此吾可能为者也。其不出于此者,非吾所能为,亦非吾之所当闻也。”今年相见于青原,则曰:“向吾之言,犹二也,非一也。盖先生尝有言矣,曰:‘至善者心之本体,动而后有不善也。’吾不能必其无不善,吾无动焉而已。彼所谓意者动也,非是之谓动也,吾所谓动,动于动焉者也。吾惟无动,则在我者常一,在我者常一,则吾之力易易矣。”(《赠钱绪山》)
  王子之言曰:“始吾以致知为然也,而不知有遗于物。乃吾今而后知格物之为致知也。始之言知,亦曰格物云尔,及而察之,以为物生于知,吾但知知而已,而何有于物?夫非知无物,非物无知,乃吾始之言知,则犹廓廓尔,而浑浑尔,若有厌于芸芸尔者,则犹未见物与知之为一也。此一知也,于物有格有不格,则是吾之知,亦有至有不至焉。”虽然,王子后此,又安知不以今之所言为未至也乎!物之有未格也,而求足于知焉。有所不足,是故为之可以已者,即不得谓之精。精不可已,以此心之几希,易失而难穷故也。(《赠王龙溪》)
  双江先生系诏狱,经年而后释。方其系也,身不离接槢,视不逾垣户,块然守其素以独居。久之,诸子群圣之言,涉于目者不虑而得,参之于身,动而有信,慨然曰:“嗟乎,不履斯境,疑安得尽忘乎!”于是著录曰《困辨》,以明寂感之故。归质之友人,友人或然或否,或正以师传曰:“阳明子所谓良知不类。”往岁癸卯,洪先与洛村黄君闻先生言必主于寂,心亦疑之。后四年丁未,而先生逮,送之境上,含涕与诀,先生曰:“嘻,吾自胜之,无苦君辈也。”其容翛然,其气夷然,其心渊然而素,自是乃益知先生,遂为辨曰:“先生于师传如何,吾未之知,请言吾所试。昔者闻良知之学悦之,以为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吾惟即所感以求其自然之则,其亦庶乎有据矣。已而察之,执感以为心,即不免于为感所役。吾之心无时或息,则于是非者,亦将有时而淆也。又尝凝精而待之以虚,无计其为感与否也。吾之心暂息矣,而是非之则,似亦不可得而欺。因自省曰:‘昔之役者,其逐于已发,而今之息者,其近于未发矣乎!’盖自良知言之,无分于发与未发也。自知之所以能良者言之,则固有未发者以主之于中,而或至于不良,乃其发而不知返也。吾于暂息且有所试矣,而况有为之主者耶?夫至动莫如心,圣人尤且危之,茍无所主,随感而发,譬之御马,衔勒去手,求斯须驰骤之中度,岂可得哉!道心之言微,性之言定,无欲之言静,致虚之言立本,未发之言寂,一也,而何疑于先生?”先生闻之曰:“斯言知我哉!录有之,‘良知者,未发之中,寂然大公之本体’,固吾师所传也。”问之友人,或然或否,洪先曰:“吾学也,困辨弗明,弗可以措。”叙而梓之,告于知言者。(《困辨录序》)
  余读双江聂君《困辨录》,始而洒然无所疑,已而恍然有所会,久而津津然不能舍。于是附以己见,梓之以传。而或者谓曰:“言何易也,自阳明先生为良知之说,天下议之为禅,哓哓然至于今未已也。夫良知合寂感内外而言之者也,议者犹曰:‘此遗物也,厌事理之讨论者也。’今而曰:‘吾内守寂者也,其感于外者,皆非吾之所能与。’其不滋为可异欤?夫分寂感者,二其心者也;分内外者,析其形者也。心譬则形之目者也,目不能不发而为视,视不能不发而为万物,离物以为视,离视以为目,其果有可指乎?吾惧哓哓然于聂君者,又未已也。”余应之曰:“言固未可齐也。孔子不云乎?曰:‘吾道一以贯之。’当是时,未能以其一者示之人也,而曾子乃曰:‘是忠恕也。’今之言,与忠恕者同耶,异耶?彼以得之心者应之,而世儒之言从而分曰:‘孰为一之体,孰为一之用,而后忠恕者始明?’呜呼,使曾子若然,其尚能闻言而唯乎?夫聂君亦各以其得之心者为言,固未暇为良知释也。子以心譬目,有问于子曰:‘寂感于目奚譬?’必曰:‘视者感也,物之不留者寂也,无有分也。’呜呼,似矣而未尽也。子谓目之所以能视而不容翳者,何哉?夫天地之化,有生有息,要之於穆者其本也。良知之感,有动有静,要之致虚者其本也。本不虚则知不能良,知其发也,其未发则良也。事物者其应,理者其则也,应而不失其则,惟致虚者能之。故致虚者,乃所以致知也,知尽其天然之则于事事物物而理穷,理穷则性尽命至,而奚有于内外?虽然,知所先后,而后近道,此学之序也。故无乐乎其专内也,所以求当于外者,非是,则无以先也。无乐乎其守寂也,所以求神其感者,非是,则无以先也。彼禅固贼道也,而其内之寂者,固皆离事物以为言。彼视所谓理者,何啻于其目之眚也,而岂患其相入哉!故言有相徇而非也者,乃其无与当之谓也;言有相反而是也者,乃其喻所指之谓也。子徒畏人之哓哓矣,而独不惧夫己之胶胶者乎?今世言聪明才辩见闻强敏,孰与聂君?所谓表然才丈夫也,其持世儒之学以见先生,友之也,非师之也,而卒俯首以听。今又尽知其故,兢兢焉自守一言,以触世之所讳,其为逐声与块也夫?且吾亦尝闻而哂之,以其为亿也,及逮而送之境,无戚言怜色以乱其常。盖未几而是录作,其曰“困辨”,是遇困而益辨,非辨于困者也。而余为之言者,亦若辨焉。何哉?盖余困而后能知,又信于未言故也。(《困辨录后序》)
  《困辨录》者,聂双江公拘幽所书,其下附语,余往年手所笺也。同年贵溪原山江君懋桓获而读之,取其契于心者,抄以自随。已而作令新宁,将刻以授诸生,问决于余。余惟白沙主静之言出,而人以禅诤,至于阳明,诤益甚,以致良知之与主静无殊旨也。而人之言良知者,乃复以主静诤。其言曰:“良知者,人人自能知觉,本无分于动静,独以静言,是病心也。”自夫指知觉为良知,而以静病心,于是总总然但知即百姓之日用,以证圣人之精微,而不知反小人之中庸,以严君子之戒惧。不独二先生之学脉日荒,即使禅者闻之,亦且咄唶而失笑,不亦远乎!夫言有攸当,不知言无以学也。良知犹言良心,主静者求以致之,收摄保聚自戒惧以入精微。彼徒知觉焉者,杂真妄而出之者也。主静则不逐于妄,学之功也。何言乎其杂真妄也?譬之于水,良知源泉也,知觉其流也,流不能不杂于物,故须静以澄汰之,与出于源泉者,其旨不能以不殊。此双江公所为辨也。虽然,余始手笺是录,以为字字句句无一弗当于心,自今观之,亦稍有辨矣。公之言曰:“心主乎内,应于外,而后有外,外其影也。”心果有内外乎?又曰:“未发非体也,于未发之时,而见吾之寂体。”未发非时也,寂无体不可见也。见之谓仁,见之谓知,道之鲜也。余惧见寂之非寂也,是故自其发而不出位者言之,谓之寂;自其常寂而通微者言之,谓之发。盖原其能戒惧而无思,为非实有可指,得以示之人也。故收摄保聚可以言静,而不可谓为寂然之体;喜怒哀乐可以言时,而不可谓无未发之中。何也?心无时亦无体,执见而后有可指也。易曰:“圣人立象以尽意,系辞以尽言”,言固不尽意也。坤之震、剥之复,得之于言外,以证吾之学焉可也。必也时而静、时而动,截然内外如卦爻然,果圣人意哉?余不见公者四年,不知今之进退复何如也。江君早年亦尝以禅诤学,已而入象山,得之静坐,旁探博证,遂深有契于公。新宁故新会地,白沙之乡也,岂无传其遗言者乎。如有言主静而异于公者,幸反覆之,不有益于我,必有益于人,是良知也。(《读困辨录抄序》)
  其与聂公友也,闻其所语此心寂感之机、归寂之要,十余年来未尝轻一诺焉。一日忽自省曰:“公之言是也。”(《刘两峰六十序》)
  致良知者,致吾心之虚静而寂焉,以出吾之是非,非逐感应以求其是非,使人扰扰外驰,而无所于归以为学也。夫知其发也,知而良则其未发,所谓虚静而寂焉者也。吾能虚静而寂,虽言不及感,亦可也。(《双江七十序》)
  善学者竭力为上,解悟次之,听言为下,盖有密证殊资,默持妙契,而不知反躬,自求实际,以至不副夙期者矣,固未有历涉诸难,深入真诠,而发之弗莹,必俟明师面临私授,而后信久远也。(《阳明先生年谱考订序》)
  龙溪子曰:“良知者,感触神应,愚夫妇与圣人一也,奚以寂,奚以收摄为?”予不答。已而腹饥索食,龙溪子曰:“是须寂否,须收摄否?”予曰:“若是,则安取于学?饕餮与礼食固无辨乎?”他日,龙溪子曰:“良知本寂,无取乎归寂。归寂者,心槁矣。良知本神应,无取乎照应。照应者,义袭矣。吾人不能神应,不可持以病良知。良知未尝增损也。”予曰:“吾人常寂乎?”曰:“不能。”曰:“不能则收摄以归寂,于子何病?吾人不能神应,谓良知有蔽,可乎?”曰:“然。”曰:“然则去蔽,则良知明。谓圣愚有辨,奚不可?求则得、舍则失,不有存亡乎?养则长、失则消,不有增损乎?拟而言、议而动,不有照应乎?是故不可泯者,理之常也,是谓性;不易定者,气之动也,是谓欲;不敢忘者,志之凝,命之主也,是谓学。任性而不知辨欲,失之罔;谈学而不本真性,失之凿;言性而不务力学,失之荡。”龙溪子曰:“如子之言,固未足以病良知也。”(《良知辨》)
  白沙先生之学,以自然为宗,至其得要,则随动随静,终日照应,而不离彼。(《跋白沙诗》)
  濂溪曰:“诚则无事。”又曰:“诚无为,终之以艮。”则曰艮非为也,为不止矣。夫自尧舜相传精一之秘,莫不由兢业以得之。孔门格致戒慎,其功若不一而足也。今曰“无事”“无为”,不已悖乎?曰:“不然。无欲者至近而远,至约而尽,至易而甚难者也。明道曰:‘所欲不必沉溺,只有所向便是欲。’夫有所向者欲也,所以必向是者,有以为之主也。夫意之所向,随感易动,日用动静,何往非意?于此辨别,使意无所向,自感自应,则心体泰然,他无干涉,静虚动直,其于用力,不已切乎?是‘无事’者,乃所谓必有事,而‘无为’者,乃其至刚者也。”(《跋通书》)
  物者知之感也,知者意之灵也。知感于物,而后有意。意者心之动也,心者身之主也,身者天下国家之本也。感而正曰格,灵而虚曰致,动以天曰诚,居其所曰正,中有主曰修,无无物之知,无无知之意,无无意之心,无无心之身,无无身之家之国之天下。灵而感之以正,曰知止,感而以正,天下国家举之矣,故曰至善。虚灵能感则意定,动以天则心静,中有主则安,举而措之天下国家,则虑无不当,大人之事毕矣。(《大学解》)
  告子能信其心者也,彼见心能主乎内外,故其意曰:“心能知言者也,凡言之来,以心接之而已。其有不得于言,必其所不必知,而不可因言以动乎心。心能帅气者也。凡气之用,以心御之而已,其有不得于心,必其所不当发,而不可役心以从乎气。”不因言以动心,则外无所入,不役心以从气,则内无所牵。外无所入者,心离乎境也;内无所牵者,气合乎心也。惟其以离境为心,故常主心之无事者以为正;惟其以无事为正,故不能顺气之生长者以有为。常主于心之无事以为正,故不免于内正其心;不能顺气之生长以有为,故不免于外助其长。其与孟子之学,真毫厘之辨耳。
  告子以无所事为心之正,故孟子曰:“我则必有事而不正心。”告子忘外一切作用,皆自安顿,是为助其生长。故孟子曰:“我则勿忘,而亦勿助其长。”(《孟子解》)
  落思想者,不思即无。落存守者,不存即无。欲得此理炯然,随用具足,不由思得,不由存来,此中必有一窍生生,夐然不类。
  言此学常存亦得,言此学无存亦得。常存者非执著,无存者非放纵。不存而存,此非可以幸至也,却从寻求中得,由人识取。(以上《别周少鲁语》)
  此心倏忽不可执著,却又凝定不染一物。
  向人说得伸,写得出,解得去,谓之有才则可,于学问丝毫无与也。学问之道,须于众人场中易鹘突者,条理分明一丝不乱。此非平日有涵养镇静之功,小大不疑,安能及此?(以上《别沈万川语》)
  “天降大任”一节,于此却有深辨。自心术中料理则为圣学,自时态料理则为俗情,二者虽相去悬绝,然皆有收密慎密增益不能之效。此正人鬼分胎,不可不自察也。孟子所言增益与改作者,指其气性未平、情欲未尽,与才力未充,正求此心不移耳。而世人往往折节于陨获,谐俗于圆熟,以为增益在是,不亦左乎。(《书杨武东卷》)
  言其收敛,谓之存养;言其辨别,谓之省察;言其决择,谓之克治。省察者言其明,克治者言其决,决则愈明,而后存养之功纯。内不失已,外不失人,动亦定,静亦定,小大无敢慢,始终条理,可以希圣矣。(《书王有训扇》)
  白沙诗云:“千休千处得,一念一生持。”于千休之中而持一念,正出万死于一生者也。今言休而不提一念,便涉茫荡,必不能休。言念而未能千休,便涉支离,亦非真念。茍不知念则亦无所谓能休者,能念不期休而自休矣。(《示门人》)
  初及第,谒魏庄渠先生,先生曰:“达夫有志,必不以第为荣。”默坐终日,绝口不言利达事,私心为之悚然。承当此言,煞不容易。盖不荣进取即忘名位,忘名位即忘世界,能忘世界,始是千古真正英雄。(《示胡正甫》)
  寂然不动者诚也,言藏于无也,感而遂通者神也,言发于有也。动而未形有无之间者,几也,言有而未尝有也。三言皆状心也。常有而不使其杂于有,是谓研几。真能不杂于有,则常幽常微,而感应之妙,是知几之神,谓几为一念之始者,何足以知此。
  能以天地万物为体,则我大;不以天地万物为累,则我贵。夫以天地万物为体者,与物为体,本无体也。于无体之中,而大用流行,发而未尝发也。静坐而清适,执事而安肃,处家而和婉,皆谓之发,而不可执以为体。常寂常虚,可卷可舒,全体廓如。(以上皆《示万日忠》)
  知无不足之理,则凡不尽分者,皆吾安于肆欲而不竭才者也。吾人日用之间,戒惧稍纵,即言动作止之微,皆违天常而贼人道,可不省欤!(《示王有训》)
  吾人当自立身放在天地间公共地步,一毫私己著不得,方是立志。只为平日有惯习处,软熟滑浏,易于因仍。今当一切斩然,只是不容放过,时时刻刻须此物出头作主,更无纤微旧习在身,方是工夫,方是立命。(《日札》)
  终日营营与外物交,以我应之,未始见其非我也,久而见化于物。故舍事无心,舍物无身,暂尔暝目,彷徨无垠,有如处于寂莫之乡、旷莽之野,不与物对,我乃卓然。
  天地之间,万生万死,天地不为欣戚,以其在天地未尝有增,未尝有损也。生死不增于我,我何欣戚?故圣人冥之。
  丽吾形者,是物非我;扰吾思者,是事非我;释吾累者,是理非我;敛吾散者,是学非我。置理学不讲,离事物不为,我将何在?知我在者,古今不能限,智愚不能别,高之不为显,卑之不为污,故常泰然无惧。(以上《皆寤语》)
  王敬所访余石莲洞中,各请所得。敬所曰:“吾有见于不息之真体,天地之化生,日月之运行,不能外是体也,而况于人乎?吾观于暮春,万物熙熙,以繁以滋,而莫知为之,其殆庶几乎?明道得之,名为‘识仁’。‘识仁’者,识此不息者也。吾时而言,吾时而嘿,吾时而作止进退,无所庸力也。其有主之者乎?”余曰:“可闻者言也,所从出此言者,人不得而闻也。岂惟人不得闻,己亦不得而闻之,非至静为之主乎?然而必云‘归静’者,何也?今之言者,必与言驰,驰则离其主矣。离其主,则逐乎所引之物,吾虽言矣,而静何有?所从出者存于其中,受命如响,如是而言,如是而嘿,语默殊而吾未尝有二主也。从而推之作止进退,常变昼夜,吾未尝有二主,静矣,斯可以言归矣。归静言乎其功也,而谓任心之流行以为功者,吾尝用其言而未之有得也。”敬所曰:“是即吾之所谓不息者,而非以对待之静言之也。”(《说静》)
  贞明之体,常为主宰,虽流行不息,而未尝有所作为。如石之介,内外敌应,两不相与,寂之至也。(《赠周洞岩》)
  自来圣贤论学,未尝有不犯做手一言,未有学而不由做者,惟佛家则立跻圣位,此龙溪极误人处。
  阳明公门下争知字,如敬师讳,不容人谈破。
  吾儒不言息,只不暴气,息自在其中。
  以一推行于事事物物,不搀入些子知识,便是由仁义行。才于事物上求之,便是知识,便是行仁义。
  察识端倪,以致夫扩充之功,谓识本体后,方好用功,不是发处才有工夫用也。
  孔门之学,教人即实事求之,俟其自得。后世分内分外、分心分事,自宋以来,便觉与孔门稍不类。(以上《读双江致知议略》)
  杂念渐少,即感应处便自顺适。(《松原志晤》)
  妄意于此,二十余年矣,亦尝自矢,以为吾之于世,无所厚取,自欺二字,或者不至如人之甚。而两年以来,稍加惩艾,则见为吾之所安而不惧者,正世之所谓大欺,而所指以为可恶而可耻者,皆吾之处心积虑,阴托之命而恃以终身者也。其使吾之安而不惧者,乃先儒论说之余,而冒以自足,以知解为智,以意气为能,而处心积虑于可恶可耻之物,则知解之所不及,意气之所不行,觉其缺漏,则蒙以一说,欲其宛转,则加以众证。先儒论说愈多,而吾之所安日密,譬之方技俱通,而痿痹不恤,搔爬能谈,而痛痒未加,甘心于服鸩,而自以为神剂,如此者不知日凡几矣。至闻长生久视之妙,津津然同声应之,不谓其相远也。呜呼,以是为学,虽日有闻,时有习,明师临之,良友辅之,犹恐成其私也。况于日之所闻,时之所习,出入于世俗之内,而又无明师良友之益,其能免于前病乎!夫所安者在此,则惟恐人或我窥,所蒙者在彼,则惟恐人不我与。托命既坚,固难于拔除;用力已深,益巧于藏伏,于是毁誉得失之际,始不能不用其情。此其触机而动、缘衅而起,乃余症标见,所谓已病不治者也。且以随用随足之体,而寄寓于他人口吻之间,以不加不损之真,而贪窃于古人唾弃之秽,至乐不寻,而伺人之颜色以为欣戚;大宝不惜,而冀时之取予以为歉盈,如失路人之志归,如丧家子之丐食,流离奔逐,至死不休,孟子之所谓哀哉。(《别蔡督学》)
  只在话头上拈弄,至于自性自命,伤损不知。当下动气处,自以为发强刚毅;缠粘处,自以为文理密察;加意陪奉,却谓恭敬;明白依阿,却谓宽仁。如此之类,千言万语,莫能状其情变。总之以一言,只是鹘突到了,虽自称为学,而于自身邈不相干。却又说精说一,说感说应,亦何益哉!
  佛与吾儒之辨,须是自身已有下落,方可开口。然此亦是闲话,辨若明白,亦于吾身何干?老兄将此等作大事件,以为讲论不明,将至误世。弟则以为伊川讲明后,又出几个圣人?濂溪未曾讲明,又何曾误了?舂陵夫子无生之说,门面终是不同,何须深论?今纵谈禅,决未见有人削发弃妻、薄视生死、抛却名位。此数事乃吾儒诋毁佛氏大节目处,既不相犯,自可无忧。老兄“吾为此惧”一言,似可稍解矣。吾辈一个性命,千疮百孔,医治不暇,何得有许多为人说长道短耶?弟愿老兄将精一还尧舜,感应还孔子,良知还阳明,无生还佛。直将当下胸中粘带,设计断除,眼前纷纭,设计平妥。原来性命,设计恢复。益于我者取之,而非徇其言也;害于我者违之,而非徒以言也。如是,尚何说之不同,而惧之不早已乎?(《答何善山》)
  寻常作工夫,便欲讲求得无弊,此欲速之心,磨砻方有光辉。如今安得尽是?
  只用分别善恶工夫,安有许多牵绊,为言语分疏?
  既知培本,便是扶疏之势,即为知止,一向愁东愁西,何故?(《诗注》)
  未发之中。思之位也,存乎情,发之中,而不与情俱发者也。俱发则出其位矣。常止其位而思以通之,故吾未尝无作止语嘿往来进退,是静为之主也,非吾主乎静也。(《主静堂记》)



卷十九 江右王门学案四

处士刘两峰先生文敏

  刘文敏字宜充,号两峰,吉之安福人。自幼朴实,不知世有机械事。年二十三,与师泉共学,思所以自立于天地间者,每至夜分不能就寝。谓师泉曰:“学苟小成,犹不学也。”已读《传习录》而好之,反躬实践,唯觉动静未融,曰:“此非师承不可。”乃入越而禀学焉。自此一以致良知为鹄,操存克治,瞬息不少懈。毋谈高远而行遗卑近,及门之士,不戒而孚,道存目击。外艰既除,不应科目。华亭为学使,以贡士徵之,不起。双江主於归寂,同门辨说,动盈卷轴,而先生言:“发与未发本无二致,戒惧慎独本无二事。若云未发不足以兼已发,致中之外,别有一段致和之功,是不知顺其自然之体而加损焉,以学而能,以虑而知者也。”又言:“事上用功,虽愈於事上讲求道理,均之无益於得也。涵养本原愈精愈一,愈一愈精,始是心事合一。”又言:“嘿坐澄心,反观内照,庶几外好日少,知慧日著,生理亦生生不已,所谓集义也。”又言:“吾心之体。本止本寂,参之以意念,饰之以道理,侑之以闻见,遂以感通为心之体,而不知吾心虽千酬万应,纷纭变化之无已,而其体本自常止常寂。彼以静病云者,似涉静景,非为物不贰、生物不测之体之静也。”凡此所言,与双江相视莫逆,故人谓双江得先生而不伤孤另者,非虚言也。然先生谓:“吾性本自常生,本自常止。往来起伏,非常生也,专寂凝固,非常止也。生而不逐,是谓常止;止而不住,是谓常生。主宰即流行之主宰,流行即主宰之流行。”其於师门之旨,未必尽同於双江,盖双江以未发属性,已发属情,先生则以喜怒哀乐情也,情之得其正者性也。年八十,犹陟三峰之巅,静坐百余日。谓其门人王时槐、陈嘉谟、贺泾曰:“知体本虚,虚乃生生,虚者天地万物之原也。吾道以虚为宗,汝曹念哉,与后学言,即涂辙不一,慎勿违吾宗可耳。”隆庆六年五月卒,年八十有三。张子曰:“若谓虚能生气,则虚无穷,气有限,体用殊绝,入老氏有生於无,自然之论。”先生所谓知体本虚,虚乃生生,将无同乎?盖老氏之虚,堕於断灭,其生气也,如空谷之声,橐籥之风,虚与气为二也。先生之虚,乃常止之真明,即所谓良知也。其常止之体,即是主宰,其常止之照,即是流行,为物不二者也。故言虚同而为虚实异,依然张子之学也。
论学要语

  学力归一,则卓尔之地,方有可几。
  先师谓:“学者看致字太轻,故多不得力。”圣贤千言万语,皆从致字上发挥工夫条理,非能於良知之体增益毫末也。生学困勉,皆致字工夫等级,非良知少有异焉者也。
  格致非判然两事,盖事事物物,殊涂百虑,初不外於吾心之良知,故万物皆备於我。若以物为外,是析心与理为二,将以何者为备於我乎?是故致吾心是是非非、善善恶恶之良知於事事物物之间,而莫非顺帝之则,是之谓物格知致。
  有物有则,则者天然自有之中也。随感而通,天则流行,纤毫智力无所安排,则良知益着益察,虚灵洞达,竭尽而无遗矣。
  心意知物,即不睹不闻之体;格致诚正,即不睹不闻之功。了此便达天德,便是齐家治国平天下,而与佛老异。盖吾儒齐治均平,勋塞宇宙,而格致诚正,无所加也,虽穷约终身,一行未见,而心意知物,无所损也,故佛老之无思议、无善恶、超入精微者,吾儒皆足以贯之,而格致诚正便了。齐治均平者,佛老未之逮也。
  吾性本自常生,本自常止。往来起伏,非常生也,专寂凝固,非常止也。生而不逐,是谓常止,止而不住,是谓常生。无住无放,常感常寂,纤毫人力不与焉,是谓天然自有之则。故生生之谓易,而仁敬慈孝信之皆止者,圣德也,顺乎其性者也。
  圣学不离於言行,而亦岂着於言行?不外於事物,而亦岂泥於事物?以为学,故曰:“性无内外,学无内外。”
  性命之不易者为体,体之不滞者为用,融化廓寂无所倚着,至一而不可少间焉者也。
  用因万事万物而显,真体非因万事万物而有,是故体物而不可遗,体事而无不在。日与斯世酬酢,变通不穷,而吾之真体未尝起灭加损也。虽无起灭加损,而天下之道,无不原於此。知此者谓之知性,知性则吾无始,功利气习曰昭晰而无所藏伏。学此者谓之学道,学道则吾无始,功利气习曰融化而未尝复行。如此方是戒慎恐惧朴实工夫,所谓动静无间,体用一原,庶乎会通之矣。
  自信本心,而一切经纶宰制由之,此圣学也。干好事,众皆悦之,求之此心,茫然不知所在,此乡愿之徒,孔子之所恶也。
  吾心之体,本止本寂,参之以意念,饰之以道理,侑之以闻见,遂以感通为心之体,而不知吾心虽千酬万应、纷纭变化之无已,而其体本自常止常寂。故言行之着,若可睹闻,而谨之信之,则不睹不闻也。故有余不足必知之,知之必不敢不勉,不敢尽,而其不敢不不然者,亦不睹不闻也。
  人之心,天之一也,俯仰两间,左右民物,其感应之形着,因时顺变,以行其典礼者,虽千变万化,不可穷诘,孰非吾之一之所运耶?
  不识万化之根源,则自沦於机巧习染之中,一切天下事,作千样万样看,故精神眩惑,终身劳苦。
  屡省穿衣吃饭,犹有许多未中节处。此圣人於庸言庸行,一毫不敢自恕。
  学以静入,亦以静病云者,似涉静景,而非为物不贰,生物不测之体之静也。盖吾心之体,本不可须臾离,无人我远近古今。於此透悟,便可与天地同量,尧、舜为徒。所谓“曲胘饮水,金革百万,乐在其中,饭糗茹草,有天下而不与”,此皆性体之自然,未尝致纤毫之力,乃天下之至静也。是故烟云泉石,案牍琐屑,外境虽异,而吾良知之运无更局,乃可谓夫焉有所倚也。
  学者无必为圣人之志,故染逐随时变态,自为障碍。猛省洗涤,直从志上着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工夫,则染处渐消,逐时渐寡,渣滓浑化,则主宰即流行之主宰,流行即主宰之流行,安有许多分别疑虑?
  学术同异,皆起於意根未离,尚落气质,故意必固我皆所以害我。若中涵太虚、顺吾自然之条理,则易简理得,时措适宜,往圣精神心术,皆潜孚而默会之。
  究事之利害,而不求心之安否,是以祸乱至於相寻。惟中流砥柱,动必求诸心,以复天地万物一体之量,一切世情,不使得以隐伏,则义精独慎,天下之能事毕矣。
  迁善改过之功,无时可已。若谓“吾性一见,病症自去,如太阳一出,魍魉自消。”此则玩光景,逐影响,欲速助长之为害也,须力究而精辨之始可。
  透利害生死关,方是学之得力处。若风吹草动,便生疑惑,学在何处用?
  知命者士人之素节,吾未见随分自静者,而困乏不能存也;吾未见广於干求,工於贪取者,而有知足之时也。
  大丈夫进可以仕,退可以藏,常绰绰有余裕,则此身常大常贵,而天下之物不足以尚之。不然,则物大我小,小大之相形,而攻取怨尤之念多矣。
  友朋中有志者不少,而不能大成者,只缘世情窠臼难超脱耳。须是吾心自作主宰,一切利害荣辱,不能淆吾见而夺吾守,方是希圣之志,始有大成之望也。
  人心本自太和,其不和者,狭隘、颓堕、乖戾、烦恼以为之梗。除却此病,则本心冲澹,和粹之体复矣。以之养生何有!
  遇事不放过固好,然须先有一定之志,而后随事随时省察其是此志与否,则步步皆实地,处处皆实事,乃真不放过也。
  欲富贵而恶贫贱,吾独无是情哉!吾性不与物作对,天地之用皆我之用,欲恶不与存焉?
  心即所谓把柄也,生化不测,皆把柄中自然之条理,一以贯之,成性存而道义出也。
  圣人养民教民,无一事不至,非为人也,自尽其心,自满其量,不忍小视其身也。
  凡器不可互用,局於形也。人为万物之主,心为万物之灵,常存此心,性灵日着,则万物之命自我立矣。其处一身之吉凶悔吝何有!
  本然者,良知也。於此兢业存存,乃所谓致良知也。良知能开天下之物,能成天下之务,所谓莫显莫见也。致知之功,能一动静,有事无事,一以贯之,则一时虽未成章,夫固成章之渐也。一时虽未凝然不动,夫固凝然不动之基也。盖学问头脑,既当自将日新不已,舍此而别趋路径,皆安排意必也。
  事上用功,虽愈於事上讲求道理,均之无益於得也。涵养本原,愈精愈一,愈一愈精,始是心事合一。
  千事万事,只是一事,故古人精神不妄用,惟在志上磨砺。
  随分自竭其力,当下具足,当下受用,过去未来,何益於思?徒得罪於天尔!
  上天之载,以无声无臭为至;君子之学,以不睹不闻为功。知体常虚,则真明常止,千念万念,总是无念。生生化化,自协天则,故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
  知无起灭,物无去来,虽拟言议动,同归於成,变化复其不睹闻之体。
  天地万物生於虚,而虚亦非出於天地万物之外。
  耳目口鼻皆以虚为用,况心为统摄众形之本,宰制万灵之根,而可壅之以私乎?
  古人从心体点检,故事事诣其极;今人从支派处照管,虽时有暗合,终不得力。此人才风俗之异於古也。
  吾道无绝续,历千万世如一日,但人自不着不察耳。
  精神不可闲用,须常理会本分事,本分事虽一物不染,却万物毕备。
  意根风波,一尘蔽天,豪傑之士,往往为其所误,故学在於致虚,以澄其源。
  当急遽时,能不急遽;当怠缓时,能不怠缓;当震惊失措时,能不震惊失措。方是回天易命之学。
  喜怒哀乐情也,情之得其正者性也。
  发与未发本无二致,戒惧慎独本无二事。若云未发不足以兼已发,而致中之外,别有一段致和之功,是不知顺其自然之体加损焉。所谓“以学而能,以虑而知”,无忌惮以乱天之定命也。先师云:“心体上着不得一念留滞,能悟本体,即是功夫。”人己内外一齐俱透。
  功利之习,沦肌浃髓,苟非鞭辟近里之学,常见无动之过,则一时感发之明,不足以胜隐微深痼之蔽,故虽高明,率喜顿悟而厌积渐,任超脱而畏检束,谈玄妙而鄙浅近,肆然无忌而犹以为无可无不可,任情恣意,遂以去病为第二义,不知自家身心尚荡然无所归也。
  引佛、老之言,以证其说,借修炼之术,以祕其养,皆非卓然以圣为归者也。圣学一正百正,一了百了,不落影响,不靠帮助,通变宜民,真性自然流贯。古圣兢兢业业,好古敏求,精神命脉,惟在一处用。几微少忽,即属异端,可不谨乎?

同知刘师泉先生邦采

  刘邦采字君亮,号师泉,吉之安福人。初为邑诸生,即以希圣为志,曰:“学在求诸心,科举非吾事也。”偕两峰入越,谒阳明,称弟子。阳明契之曰:“君亮会得容易。”先生资既颖敏,而行复峻拔。丁外艰,蔬水庐墓,服阕,不复应试,士论益归。嘉靖七年秋,当乡试,督学赵渊下教属邑,迫之上道。先生入见,渊未离席,即却立不前,渊亟起迎之。先生以棘闱故事,诸生必免冠袒裼而入,失待士礼,不愿入。御史储良材令十三郡诸生并得以常服入闱,免其简察。揭榜,先生得中式。已授寿宁教谕,陞嘉兴府同知,寻弃官归,年八十六卒。
  阳明亡后,学者承袭口吻,浸失其真,以揣摩为妙悟,纵恣为乐地,情爱为仁体,因循为自然,混同为归一,先生惄然忧之。谓“夫人之生,有性有命,性妙於无为,命杂於有质,故必兼修而后可以为学。盖吾心主宰谓之性,性无为者也,故须首出庶物,以立其体。吾心流行谓之命,命有质者也,故须随时运化以致其用。常知不落念,是吾立体之功,常过不成念,是吾致用之功,二者不可相杂。常知常止,而愈常微也。是说也,吾为见在良知所误,极探而得之。”龙溪问:“见在良知与圣人同异?”先生曰:“不同。赤子之心,孩提之知,愚夫妇之知能,如顽矿未经煆炼,不可名金。其视无声无臭自然之明觉,何啻千里!是何也?为其纯阴无真阳也。复真阳者,更须开天闢地,鼎立乾坤,乃能得之,以见在良知为主,决无入道之期矣。”龙溪曰:“以一隙之光,谓非照临四表之光不可。今日之日,非本不光,云气掩之耳。以愚夫愚妇为纯阴者,何以异此。”念菴曰:“圣贤只要人从见在寻源头,不是别将一心换却此心。师泉欲创业,不享见在,岂是悬空做得?亦只是时时收摄此见在者,使之凝一耳。”先生著为《易蕴》,无非此意。所谓“性命兼修,立体之功,即宋儒之涵养;致用之功,即宋儒之省察。涵养即是致中,省察即是致和。立本致用,特异其名耳。然工夫终是两用,两用则支离,未免有顾彼失此之病,非纯一之学也。总缘认理气为二。造化只有一气流行,流行之不失其则者,即为主宰,非有一物以主宰夫流行,然流行无可用功体,当其不失则者而已矣。”乃先生之言心意知物,较四有四无之说,最为谛当。谓“有感无动,无感无静,心也;常感而通,常应而顺,意也。常往而来,常化而生物也;常定而明,常运而照知也。见闻之知,其糟粕也;象着之物,其凝沤也;念虑之意,其流凘也;动静之心,其游尘也。心不失无体之心,则心正矣;意不失无欲之意,则意诚矣;物不失无住之物,则物格矣;知不失无动之知,则知致矣。”夫心无体,意无欲,知无动,物无住,则皆是有善无恶矣。刘念台夫子欲於龙溪之四无易一字,“心是有善无恶之心,意亦是有善无恶之意,知亦是有善无恶之知,物亦是有善无恶之物”,何其相符合也。念菴言:“师泉素持元虚,即今肯向里着己,收拾性命,正是好消息。”双江言:“师泉力大而说辨,排闼之严,四座咸屈,人皆避席而让舍,莫敢撄其锋。”疾亟,门人朱调问:“先生此视平时何如?”答曰:“夫形岂累性哉!今吾不动者,自若也,第形如槁木耳。”遂卒。先生之得力如此。
刘师泉易蕴

  夫学何为者也?悟性、修命、知天地之化育者也。往来交错,庶物露生,寂者无失其一也;冲廓无为,渊穆其容,赜者无失其精也。惟悟也,故能成天地之大;惟修也,故能体天地之塞。悟实者,非修性,阳而弗驳也;修达者,非悟命,阴而弗窒也。性隐於命,精储於魄,是故命也有性焉,君子不淆诸命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伏诸性也,原始反终,知之至也。
  有感无动,无感无静,心也;常感而通,常应而顺,意也;常往而来,常化而生,物也;常定而明,常运而照,知也。见闻之知,其糟粕也;象着之物,其凝沤也;念虑之意,其流凘也;动静之心,其游尘也。心不失无体之心,则心正矣;意不失无欲之意,则意诚矣;物不失无住之物,则物格矣;知不失无动之知,则知致矣。身、心、意、知、物者,工夫所用之条理;格、致、诚、正、修者,条理所用之工夫。知所先后者,始条理也,天序也。忘其所有事者昏,索其所无事者纷,昏不胜纷者杂,纷不胜昏者塞。纷犹梦也,昏犹醉也,醒醉遗梦者,惺惺也。瞬有存,息有养,前无迎,后无将,何病乎塞?何忧乎杂?
  德非潜不光,心非澹不体。识恒敛曰潜。欲恒释曰澹。澹以平感物而动之情,潜以立人生而静之本,是故清明在躬,志气如神,潜且澹者与!
  己者命之所禀,礼者性之所具。人之生也,性一而命殊,故人之过也,各於其党。虞仲之放,伯夷之隘,柳下之不恭,子贡之达,子路之勇,原宪之狷,曾点之狂,子张之堂堂,皆己也,虽痛克之,犹恐守己者固而从人者轻也。惟尧、舜为能舍,非竭才力不能克,是故能见无动之过,通乎微矣,能净无垢之尘,可与几矣。草昧之险,无动之过也,野马之运,无垢之尘也,故圣人洗心退藏於密,神武而不杀也夫。(依然气质之性之论。)
  能心忘则心谦,胜心忘则心平,侈心忘则心淡,躁心忘则心泰,嫉心忘则心和。谦以受益,平以称施,淡以发智,泰以明威,和以通知,成性存存,九德咸事。
  心之为体也虚,其为用也实。义质礼行,逊出信成,致其实也;无意无必,无固无我,致其虚也。虚以通天下之志,实以成天下之务,虚实相生则德不孤。是故常无我以观其体,心普万物而无心也;常无欲以观其用,情顺万事而无情也。
  见元而不影响者鲜矣,务博而不支离者鲜矣。见过以致元,元而质也;务约以致博,博而寂也。高明效天,博厚法地,弘心澄意之学也。
  感应而无起灭,太虚之流行,优优生化之学也。着察而落感应,照心之为用,憧憧往来之私也。优优则时止时行,议拟以成变,改过迁善,同归於不识不知而已。
  伯玉不以昭昭申节,冥冥堕行,感应之着察者也。原宪之克伐怨欲不行,着察之感应者也。念念谨念,其知也迁,念念一念,其知也凝。颜子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主宰流行,明照俱至,犹之赤日当空,照四方而不落万象矣。曰:“明道之猎心复萌,何也?”曰:“斯固颜子之学,过而不成念者也。未尝婴明体而起知端。”曰:“然则曾子之易箦,得於童子之执烛,非婴明体而起端乎?”曰:“犹之日月云滃空照一也。盖良知流行变通,有定徙而无典常,曾子之以虚受人,又非过焉改焉者可论也。”曰:“其谓得正而毙焉,何也?”曰:“正无定体,唯意所安,是故学莫踰於致知,诀莫要於知止。”
  多闻不畜闻,无闻也;多见不宿见,无见也。独闻者塞,独见者执,小成而已矣。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大畜也。
  九容不修,是无身也;九思不慎,是无心也;九畴不叙,是无天下国家也。修容以立人道,慎思以达天德,叙畴以顺帝则,君子理此三者,故全也。
  建极在君,修极在公卿,遵极在守令,徵极在庶民。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庶民徵矣;省刑平税,敬老慈幼,守令遵矣;尊贤任能,谨度宣化,公卿修矣;敬天勤民,礼叙乐和,皇极建矣。惟皇作极,惟帝时克,一哉王心,协哉众志,元气充塞,太和保合,人感天应,雨暘时若,寒暑不侵,治之极也。
  问“尝着察而感应者,本体也,不起不灭,随感应而着察者,念也,憧憧往来,此盖有主宰与无主宰之别”。曰:“固然矣,此有说焉。感应从心不从意,圣人之事也。未至於圣,则亦不可无诚意之功。至论主宰,有从乎意见者,有从乎义理者,有从乎义理而未得乎本体发育之学者。从乎意见者,有适有莫,执乎己;从乎义理者,知适知莫,成乎己;从乎本体者,无适无莫,达乎己。执乎己者,病物;成乎己者,公物;达乎己者,仁物。故曰‘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知则物格,而与天地万物流通矣,故为仁。是故主宰着察者,求仁也。夫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谓此也。”

御史刘三五先生阳(附刘印山、王柳川)

  刘阳字一舒,号三五,安福县人。少受业於彭石屋、刘梅源。见阳明语录而好之,遂如虔问学。泊舟野水,风雪清苦,不以为恶。阳明见之,顾谓诸生曰:“此生清福人也。”於是语先生,苟不能甘至贫至贱,不可以为圣人。嘉靖四年,举乡试。任砀山知县。邑多盗,治以沉命之法,盗为衰止。旋示以礼教,变其风俗。入拜福建道御史。世宗改建万寿宫为永禧仙宫,百官表贺,御史以先生为首,先生曰:“此当谏,不当贺。”在廷以危言动之,卒不可。中官持章奏至,故事南面立,各衙门北面受之,受毕,复如前对揖。先生以为北面者,重章奏,非重中官也,章奏脱手,安得复如前哉。改揖为东向,无以难也。相嵩欲亲之,先生竟引疾归。徐文贞当国,陪推光禄寺少卿,不起。筑云霞洞於三峰,与士子谈学。两峰过之,萧然如在世外。先生曰:“境寂我寂,已落一层。”两峰曰:“此彻骨语也。”自东廓没,江右学者皆以先生为归。东至岱宗,南至祝融,夜半登山顶而观日焉,残冰剩雪,柱杖铿尔。阳明所谓清福者,悬记之矣。先生於师门之旨,身体精研,曰:“中,知之不倚於睹闻也;敬,知之无怠者也;诚,知之无妄者也;静,知之无欲者也;寂,知之无思为者也;仁,知之生生与物同体者也。各指所之,而皆指夫知之良也,致知焉尽矣。”由先生言之,则阳明之学,仍是不异於宋儒也,故先生之传两峰也,谓“宋学门户,谨守绳墨,两峰有之。”其一时讲席之盛,皆非先生所深契。尝谓师泉曰:“海内讲学而实践者有人,足为人师者有人,而求得先师之学未一人见。”盖意在斯乎!意在斯乎!
  刘秉监字遵教,号印山,三五同邑人也。父宣,工部尚书。先生登正德戊辰进士第。历刑部主事。署员外郎。出为河南佥事。迁大名兵备副使。以忤巨奄,逮系诏狱,得不死,谪判韶州,量移贰潮州,知临安府,未至而卒。河南之俗惑鬼,多淫祠,先生为文谕之曰:“灾祥在德,淫鬼焉能祸福。”於是毁境内淫祠以千数,已而就逮,寓书其僚长曰:“淫祠伤害民俗,风教者之责。监以祸行,奸人惑众,必为报应之说,非明府力持,鲜不动摇。”其守正不挠如此。事兄甚谨,俸入不私於室。先生初学於甘泉,而尤笃志於阳明,讲学之会,匹马奚童,往来山谷之间,俭约如寒士。母夫人劳之曰:“儿孝且弟,何必讲学。”先生对曰:“人见其外,未见其内,将求吾真,不敢不学。”殁时年未五十。刘三五评之曰:“先辈有言,名节一变而至道,印山早励名节,烈烈不挫,至临死生靡惑,宜其变而至道无难也?”
  王钊字子懋,号柳川,安成人。始受学梅源、东廓,既学於文成。尝为诸生,弃之。栖栖於山颠水涯寂莫之乡,以求所谓身心性命。盖三十年未尝不一日勤恳於心,善不善之在友朋无异於己,逆耳之言,时施於广座。人但见其恻怛,不以为怨,皆曰:“今之讲学不空谈者,柳川也。”时有康南村者,性耿介,善善恶恶,与人不讳。尝酌古礼为图,摭善行为规,岁时拄杖造诸大家之门,家家倒屣以迎。先生视南村如一人,南村贫,先生亦贫,敝衣粝食,终其身,非矫也。
三五先生洞语

  清明在躬,知之至也,养知莫善於寡欲。
  有生之变,有死之变,人知死之变,而不知生之变也。魂游变也,孰主张是?孔子曰:“合鬼与神,教之至也。”
  学者不察,率因其质以滋长,而自易其恶之功盖寡。善学者,不易其恶不已也。
  众人囿於数。君子治则防,乱则修,《易》以知来,有变易之道,听其自完自裂,一归之数已哉。
  天下有难处之事乎?利害之计也难,道义之从也无难,义不甘於食粟,则有死馁而已矣。天下之不为利害计者寡矣,故戚戚者多。
  君子以岁月为贵,譬如为山,德日崇也,苟为罔修,奚贵焉?况积过者耶!
  惟待其身者小,故可苟;惟自任者不重,故逸。
  古人求治於身,后人求治於天下。休天下而不烦,身求者也;扰天下而不恤,求之天下者也,是故执《周官》而不能执好恶之矩者,不可以治天下。
  水之激,失水之真矣;情之激,失情之真矣。君子之情不激也,故不激其言。
  不善之闻,惩创之益少,而潜损者多,故言人不善,自损也,又听者损。
  动有掩护,非德之宜,好名者也,故好名者心劳。
  独行君子,出於实心,而於圣人之诚有辨焉。孝弟通神明,而於圣人之察伦有辨焉。
  志於开来者,不足以尽性命,志於性命者,足以开来。
  贤哉,未信者之自信也!虽圣人弗之信,而信其自知者焉。其自知不惑,其自求不小。
  德者得也,无得於己而言之,耻也;无得於己而言之,不信乎人矣。
  惟虚故神,惟敬乃虚。
  知几而后能知言,知己之言,而后能知人之言。
  动出於至诚恻怛为王道,动责之我为大人之业。
  知者,心之神明者。知善,知不善,知好善,知恶不善,知必为善,知必不为不善,是至善也,是人之明德也,天之明命也,故曰:“良致”。言学也,致者力而后天者全,曰“明明德”,曰“顾諟天之明命”,举致之之谓也。五常百行,明焉察焉,神明充周,是谓能致其知。古圣人莫如尧,赞曰“钦明”,非知之至而何?中,知之不倚於睹闻者也;敬,知之无怠者也;诚,知之无妄者也;静,知之无欲者也;寂,知之无思为者也;仁,知之生生与物同体者也。各指所之,而皆指夫知之良也,故曰“致知”焉尽矣。
  独知之明,大明悬象,照临天下者似之,盖观於《晋》。人有失则者,明入於地矣,有邪僻之见者,入左腹矣,盖观於《明夷》。
  著焉察焉,无或遗焉者,圣人之无不知;践焉履焉,无不胜焉者,圣人之无不能。洽闻亦知,多艺亦能,闇於其大者矣。
  至健者知之健,至顺者知之顺,唯健也不可险之而知险,唯顺也不可阻之而知阻。人心惟危,险阻之谓也;健顺,精一之至也,君子盖无时而不惧夫危也。
  置我身於人人之中,而非之是之恶之爱之夺之予之者,夫然后可与无我。
  物不可厌,厌物者不能格物。
晚程记

  齿发衰,不可返已,志气衰,奚有不可返者哉?日三牲,日袒割,无关志气。日孜孜,毙而后已,善自养老者乎?
  刚健中正,纯粹精,无一毫发歉,而后一毫发非乾体。
  境寂我寂,已落一层。
  阅时事而伤神,徐自察之,嫉之也,非矜之也。矜之仁,嫉之偏。
  潜谷邓子儒释之辨数千言,诸友有求其说者,子谓之曰:“只格物致知,日以身辨之矣。”
  海内讲学而实践者有人,足为人师者有人,而求得先师之学者未一人见。
  有不善未尝不知,是致知;知之未尝复行,是格物。

县令刘梅源先生晓

  刘晓字伯光,号梅源,安福人。乡举为新宁令。见阳明於南京,遂禀受焉。阳明赠诗“谩道《六经》皆註脚,还谁一语悟真机。”归集同志为惜阴会。吉安之多学者,先生为之五丁也。先生下语无有枝叶,尝诵少陵“语不惊人死不休”之句,叹曰:“可惜枉费心力,不当云‘学不圣人死不休’耶?”学者举质鬼神无疑,先生曰:“人可欺,鬼神不可欺,今世可欺,后圣有作,真伪不可欺。”

员外刘晴川先生魁

  刘魁字焕吾,号晴川,泰和人。由乡举,嘉靖间判宝庆五年,守钧州七年,贰潮州六年。陞工部员外郎,上安攘十事,皆为要务。诏徙雷坛禁中,先生上疏,请缓雷殿工作,以成庙建,足边备。上怒,杖四十。入狱,创甚,百户戴经药之,得不死,与杨斛山、周讷溪讲学不辍,自壬寅至乙巳,凡四年。秋八月,上斋醮,神降於箕,为先生三人颂冤,释之。未抵家而复逮,十月还狱,又二年。丁未十一月五日夜,高元殿火,上怳忽闻火中呼先生三人名氏,赦还家。
  先生受学於阳明,卒业东廓。以直节著名,而陶融於学问。李脉泉言在钧州与先生同僚一年,未尝见其疾言遽色。乡人饮酒,令之唱曲,先生歌诗,抑扬可听。门人尤熙问“为学之要”,曰:“在立诚。”每举阳明遗事,以淑门人。言阳明“转人轻快。一友与人讼,来问是非,阳明曰:‘待汝数日后,心平气和,当为汝说。’后数日,其人曰:‘弟子此时心平气和,愿赐教。’阳明曰:‘既是心平气和了,又教甚么?’朋友在书院投壶,阳明过之,呼曰:‘休离了根。’问阳明言动气象,先生曰:‘只是常人。’黄德良说阳明学问,初亦未成片段,因从游者众,夹持起,歇不得,所以成就如此。有举似先生者,曰:“也是如此,朋友之益甚大。”

主事黄洛村先生弘纲

  黄弘纲字正之,号洛村,江西雩县人。举正德十一年乡试。从阳明於虔台。阳明教法,士子初至者,先令高第弟子教之,而后与之语。先生列於高第。阳明归越,先生不离者四五年。阳明卒,居守其家,又三年。嘉靖二十三年,始任为汀州府推官,陞刑部主事。时塞上多故,将校下狱者,吏率刻深以逢上意。先生按法不轻上下,以故不为人所喜,遂请致仕。归与东廓、双江、念菴讲学,流连旬月。士子有所请质,先生不遽发言,瞠视注听,待其意尽词毕,徐以一二言中其窍会,莫不融然。四十年五月二十日八日卒,年七十。
  先生之学再变,始者持守甚坚,其后以不致纤毫之力,一顺自然为主。其生平厚於自信,而薄迎合,长於持重,而短机械,盖望而知其为有道者也。阳明之良知,原即周子诚一无伪之本体,然其与学者言,多在发用上,要人从知是知非处转个路头。此方便法门也,而及门之承其说者,遂以意念之善者为良知。先生曰:“以意念之善为良知,终非天然自有之良。知为有意之知,觉为有意之觉,胎骨未净,卒成凡体。於是而知阳明有善有恶之意,知善知恶之知,皆非定本。意既有善有恶,则知不得不逐於善恶,只在念起念灭上工夫,一世合不上本体矣。”四句教法,先生所不用也。双江“归寂”,先生曰:“寂与感不可一例观也,有得其本体者,有失其本体者。自得其本体之寂者言之,虽存之弥久,涵之极深,而渊微之精未尝无也。自得其本体之感者言之,虽纷然而至,杳然而来,而应用之妙未尝有也。未尝有,则感也寂在其中矣;未尝无,则寂也感在其中矣。不睹不闻其体也,戒慎恐惧其功也,皆合寂感而言之者也。”按双江之寂,即先生之所谓“本体”也。知主静非动静之静,则归寂非寂感之寂矣。然其间正自有说。自来儒者以未发为性,已发为情,其实性情二字,无处可容分析。性之於情,犹理之於气,非情亦何从见性,故喜怒哀乐,情也;中和,性也。於未发言喜怒哀乐,是明明言未发有情矣,奈何分析性情?则求性者必求之未发,此归寂之宗所由立也。一时同门与双江辨者,皆从已发见未发,亦仍是析情於发,析性於未发,其情性不能归一同也。
洛村语录

  自先师提揭良知,莫不知有良知之说,亦莫不以意念之善者为良知。以意念之善为良知,终非天然自有之良。知为有意之知,觉为有意之觉,胎骨未净,卒成凡体。
  治病之药,利在去病,苟无病,臭腐神奇同为元气。本领既是知觉,意念莫非良知,更无二本。
  喜怒哀乐之未发,且不论其有时与否。但子思子云:“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曾谓天下之大本,可以时言乎?未发非时,则体道之功,似不专於归寂而已也,故子思子曰:“致中和”,盖合寂感以为功者也。
  或疑慈湖之学,只道一光明境界而已,稍涉用力,则为着意。恐未尽慈湖。精於用力者,莫慈湖若也,所谓不起意者,其用力处也。《绝四记》中云云,慈湖之用力精且密矣。明道云:“必有事焉,而勿正,勿忘,勿助长,未尝致纤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善用其力者,固若是。慈湖千言万语,只从至灵、至明、广大、圣知之性,不假外求,不由外得,自本自根、自神自明中提掇出来,使人於此有省,不患其无用力处,不患不能善用其力矣。徒见其喋喋於此也,遂谓其未尝用力焉,恐未尽慈湖意也。
  存主之明,何尝离照?流行之照,何尝离明?是则天然良知,无体用先后,内外深浅,精粗上下,一以贯之者也。
  人心只此独知,出乎身而加乎民者,只此视听喜怒诸物,舍此更别无着力处矣。谓天下之物,触於前者有正有不正,又谓知意心身,无能离天下国家之物而独立,是以物为身之所接,而非所谓备於我者,虽视听喜怒未尝不在其中,而本末宾主则大有间。后世格物之学,所以异於圣人者,正惟差认此一物字。故格物致知之功,不容不差,亦不容不补,主敬存养以摄归身心,而内外动静不得不为二矣。
  往岁读先师书,有惑而未通处,即反求自心,密察精进,便见自己惑所从来,或是碍着旧闻,或是自己工夫犹未免在事迹上揣量,文义上比拟,与后儒作用处相似,是以有惑。细玩先师之言,真是直从本心上发出,非徒闻见知识轮转。所谓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乃知笃信圣人者,必反求诸己。反求诸己,然后能笃信圣人。故道必深造自得,乃能决古训之是非,以解蔽辨惑,不然则相与滋惑也已。
  谓谢子曰:“太古无为,中古无私;太古至道,中古至德。吾将与子由至德而观至道,由无私而游无为乎?”谢子曰:“古道辽矣,孰从而观之,孰从而游之?”曰:“子不见耳目口鼻视听言臭乎?今之人耳目口鼻之於视听言臭也,犹古之人耳目口鼻之於视听言臭也,吾何疑焉?则吾心之於是非诚伪,无古今之殊焉,吾又何疑焉?日往而月来,寒往而暑来,今之日月寒暑,犹古之日月寒暑也,则又何爽焉?吾心至德,吾心至道,吾心无私,吾心无为,而奚观乎?而奚游乎?苟有志於希古者,反而求之吾心,将无往而非古也已。”
  先师之学,虽顿悟於居常之日,而历艰备险,动心忍性,积之岁月,验诸事履,乃始脱然有悟於良知。虽至易至简,而心则独苦矣。何学者闻之之易,而信之之难耶!
  有迁官而较远近劳逸者,曰:“不然。责望於人者谓之远,求尽於己者谓之近,较计於远者谓之劳,相忘於远近之外者谓之逸。苟有以尽吾心,远近劳逸,吾何择焉,吾惟尽吾之心而已矣。”

主事何善山先生廷仁

  何廷仁字性之,号善山,初名秦,江西雩县人。举嘉靖元年乡试。至二十年,始谒选,知新会县。喜曰:“吾虽不及白沙之门,幸在其乡,敢以俗吏临其子弟耶?”释菜於祠,而后视事。迁南京工部主事,满考致仕。三十年卒,年六十六。
  初闻阳明讲学,慨然曰:“吾恨不得为白沙弟子,今又可失之耶!”相见阳明於南康。当是时,学人聚会南、赣,而阳明师旅旁午,希临讲席。先生即与中离、药湖诸子接引来学。先生心诚气和,不厌缕覼,由是学者益亲。已从阳明至越,先生接引越中,一如南、赣。阳明殁后,与同志会於南都,诸生往来者恒数百人。故一时为之语曰:“浙有钱、王,江有何、黄。”指绪山、龙溪、洛村与先生也。先生论学,务为平实,使学者有所持循。尝曰:“吾人须从起端发念处察识,於此有得,思过半矣。”又曰:“知过即是良知,改过即是本体。”又曰:“圣人所谓无意无情者,非真无也,不起私意,自无留意留情耳。若果无意,孰从而诚?若果无情,孰从而精?”或谓:“求之於心,全无所得,日用云为,茫无定守。”先生曰:“夫良知在人为易晓,诚不在於过求也。如知无所得,无所定守,即良知也。就於知无所得者,安心以为无得,知无定守者,安心以守之,斯岂非入门下手之实功乎?况心性既无形声,何从而得?既无定体,何从而守?但知无所得,即有所悟矣,知无定守,即有定主矣。”其言不为过高如此。故闻谈学稍涉玄远,辄摇手戒曰:“先生之言,无是无是。”南都一时之论,谓“工夫只在心上用,才涉意,便已落第二义,故为善去恶工夫,非师门最上乘之教也。”先生曰:“师称无善无恶者,指心之应感无迹,过而不留,天然至善之体也。心之应感谓之意,有善有恶,物而不化,着於有矣,故曰:‘意之动’。若以心为无,以意为有,是分心意为二见,离用以求体,非合内外之道矣。”乃作《格物说》,以示来学,使之为善去恶,实地用功,斯之谓致良知也。
  细详先生之言,盖难四无而伸四有也。谓无善无恶,是应感无迹,则心体非无善无恶明矣。谓着於有为意之动,则有善有恶是意之病也。若心既无善无恶,此意知物之善恶,从何而来?不相贯通。意既杂於善恶,虽极力为善去恶,源头终不清楚,故龙溪得以四无之说胜之。心意知物,俱无善恶,第心上用功,一切俱了,为善去恶,无所事事矣,佛家之立跻圣位是也。由先生言之,心既至善,意本澄然无动,意之灵即是知,意之照即是物,为善去恶,固是意上工夫也,然则阳明之四有,岂为下根人说教哉!
善山语录

  圣人所谓无意无情者,非真无也,不起私意,自无留意留情耳。若果无意,孰从而诚?若果无情,孰从而精?是尧、舜不必惟精,孔子不必徙义改过矣。吾故曰:“学务无情,断灭天性,学务有情,缘情起衅。不识本心,二者皆病。”
  有意固谓之意见,而必欲求为无意,是亦不可谓非意见也。是故论学,不必太高,但须识本领耳。苟识本领,虽曰用意,自无留情;苟不识本领,虽曰欲无意,只是影响。
  或谓:“求之於心,全无所得,日用云为,茫无定守。”夫良知在人为易晓,诚不在於过求也。如知无所得,无所定守,即良知也。就於知无所得者,安心以为无得,知无定守者,安心以守之,斯岂非入门下手之实功乎?况心性既无形声,何从而得?既无定体,何从而守?但知无所得,即有所悟矣,岂真无所得耶?知无定守,即有定主矣,岂真无定守耶?
  后世儒者,不能至於圣人,其毫釐之差,只不信此。使果真知,即刻一了百当,自是了得终身。见在此心,合下圆成、合下具足,更有何意可起?何理可思?苟有所思虑,盖不过殊涂同归,一致百虑而已。